我晨起第一件事就是又去那个罗马浴池浸了一下,然后动身去海给特。我现在不垂头丧气了。我不怕破烂的外衣,对于骏伟的灰马也没有依恋。我对我们最近的不幸所怀抱的全部思想态度改变了。我必须做的事是,对我姨婆表明,她过去待我的好并未虚掷在一个麻木不仁的不知感激的人身上。我必须做的事是,利用我早年所受痛苦的训练,怀着一颗坚决的不屈不挠的心去工作。我必须做的事是,把我那樵夫的斧子拿在手中,从艰难之林中开辟我自己的路,直到我到达朵拉身边,然后罢手。我用了非常的速度走下去,仿佛这件事可以用走路来完成一般。
当我发现自己走上相熟的海给特大道时,不禁联想起往昔走过时所怀抱的乐趣,这一次的使命与先前的有那么大的不同,似乎我的全部生活都发生了变化。但是那变化并不使我气馁。伴随新的生活,有了新的主张,新的意向。劳动大,报酬也大。朵拉是那报酬,朵拉必须到手。
我兴奋得那么厉害,为了我的外衣还不曾十分破烂,我觉得非常难过。我要在能显示我的力量的环境下斩伐艰难之林中的那些树。路上有一个打石头的带铜丝眼镜的老头子,我真想把他的锤子借用一小会儿,让我开始造一条去朵拉那里的花岗石路。我兴奋得那么发热,那么上气不接下气,我觉得仿佛我已经挣了不知多少钱。在这种心情下,我走进一所招租的小房子,仔细察看它——因为我感到作一个实际的人的必要。这所房子非常适合我和朵拉:宅前有一个小花园,供吉普跑来跑去,从栅栏里对那些小商人叫;楼上有一个最好的房间,给我姨婆住。我比先前更热更快地走出来,冲向海给特去,我跑得那么快,使我早到了一个钟头;而且,即使到得不早,也必须散步一下,冷静一下,才好去见人。
在我从事这必需的准备工作以后,我所关心的第一件事是寻找博士的住宅。那住宅不在斯提福兹夫人所住海给特那一部分,却恰好在那个小市镇的对面。当我发现这地方以后,我在一种无法拒绝的吸引力下,走回邻近斯提福兹夫人家的一条小巷里,从花园围墙的角上向里张望。斯提福兹的房间关得紧紧的。温室的门敞开来,洛莎·达特尔光着头,迈着迅速躁急的步子,在草地一旁的石子路上走来走去。她使我想到一头凶猛的东西,在一条惯熟的路上,拖直它的链子走来走去,一点一点地耗尽它的心血。
我轻轻地离开我观察的地点,躲着邻近那一带地方(但愿我不曾走近它),散步到十点钟。告诉我时间的不是现时立在山顶上的那个尖顶的礼拜堂。那时还没有礼拜堂,却有一所用作学校的红房子;据我记得,那应当是一个宜于读书的老房子。
当我走近博士的住处时——一个可爱的古老地方,假如我可以从貌似刚完工的装修来判断,他似乎已经在上面用过一些钱了——我见他在花园一边散步,穿着依旧,仿佛从我作学生的时代起,他永未停止过散步。他周围的伴侣也依旧;因为附近有许多高树,草上有两三只看守他的乌鸦,仿佛它们接到坎特布雷乌鸦的来信,因而在密切地观察他呢。
既经知道从远处引起他的注意绝对无望,我就大胆推开门跟在他后面走,以便他转身时与他相遇。当他转身走向我来时他沉思地看了我一会儿,显然完全不曾想到我;随后他那仁慈的脸上表现非常的乐趣,他用双手握住我。
“喂,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博士说道,“你是一个大人了!你好吗?我见了你很开心。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你进步了多少!你真是——是的——哎呀!”
我问候他,也问候斯特朗夫人。
“ ,是的!”博士说道,“安妮很好,她见了你一定高兴。你一向是她所赏识的人。昨晚当我把你的信给她看时,她这么说。还有——当然——你记得杰克·麦尔顿先生吧,科波菲尔?”
“完全记得,先生。”
“当然,”博士说道,“当然。 他 也很好呢。”
“他已经回来了吗,先生?”我问道。
“从印度?”博士说道,“是的。杰克·麦尔顿先生受不住那气候呢,我的亲爱的。马戡太太——你不曾忘记马戡太太吧?”
忘记那个老兵!在那么短的时间!
“马戡太太,”博士说道,“十分为他烦恼,可怜的人;因此我们教他回来了;我们为他运动到手一个小专利局,这地方与他格外适合。”
我知道杰克。麦尔顿先生的为人,因而相信这是一种事务少报酬厚的地方。博士手扶着我的肩头、把他那仁慈的脸殷勤地对着我的脸,一面走来走去,一面往下说道:
“那,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关于你这项提议。说实话,我觉得很满足,很中意;不过你不以为你可以做更好的事吗?你知道,当你同我们在一起时,你已经有了出众的成就。你有资格做许多好事呢。你已经立下建造任何大厦的基础;把你一生的青春时代献给我所能提供的可怜的职务,不是一件可惜的事吗?”
我又变得很兴奋了,于是,用了一种狂热的语气(我恐怕),坚持我的请求;提醒博士我已经有了一个职业。
“不错,不错,”博士回答道,“那是实在的。当然,你有了职业,正在实习中,那是相当重要的。不过,我的青年好朋友,七十镑一年算得什么呢?”
“使我们的收入增加了一倍,斯特朗博士。”我说道。
“哎呀!”博士说道,“想想看!我并非说,严格地限定七十镑一年,因为我总想另外给我这样聘用的任何青年朋友一点礼物。没有疑问,”博士依然一面扶着我的肩头走来走去,一面说道,“我总想到每年送一种礼物。”
“我的亲爱的老师,”我说道(现在是真情实话),“我欠你的情分已经超过我所能领受的了——”
“不,不,”博士插嘴道,“对不起!”
“假如你肯接受我所有的那些时间,就是我的早晨和晚上,认为这些时间值七十镑一年,你就给了我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好处了。”
“哎呀!”博士天真地说道,“想想看,用那么少换得那么多!哎呀,哎呀!当你有更好的机会时,你肯去吗,说实话,那?”博士说道,他向来用这句话十分严肃地唤起我们学生的自尊心。
“说实话,先生!”我遵照我们旧日的学校作风回答道。
“那就这样吧。”博士拍着我的肩头说道。当我们依然走来走去时,他依然把手放在我的肩头上。
“假如我的职务与那部字典有关,”我带着一点巴结的意味——我希望是没有害处的——说道,“我就是加二十倍的快活了,先生。”
博士站下来,又笑吟吟地拍了拍我的肩头,并且带着一种看了令人十分开心的得意神气(仿佛我已经洞察人类智慧的最深处)说道:“我的亲爱的青年朋友,你已经说中了。正是那部字典!”
哪能是别的呢!他衣袋中装满这一种东西,装得像他的脑袋一样满。这东西从他身上四面八方地冒出来。他告诉我,自从他退出教书生活以来,他这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我所提议的早晨和晚上的规定,对于他是再适合不过了,因为在白天他的习惯是一面散步,一面思索。杰克·麦尔顿先生最近作过他的临时书记,因为不习惯这种工作,结果把他的文件弄得有一点混乱了;不过我们不久就可以把错误的地方改正,很畅快地进行下去。后来,当我们顺顺当当地工作时,我发现杰克·麦尔顿先生的劳力比我所预料的更讨厌,因为他不仅弄出无数的错误,而且在博士的稿本上画了那么多的兵士和女人头,使我时时陷入糊糊涂涂的迷宫中。
博士对于我们就要在那奇妙事业上一同工作的前途十分快活,我们约定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就开始工作。我们要在每天早晨工作两小时,每天晚上工作两三小时,星期六除外,那时我可以休息。在星期日,当然,我也要休息,我把这些看作很宽大的条件。
我们的计划照这样安排定。使我们双方都满意,博士带我去家中见斯特朗夫人,我们见她在博士的新书房中拂拭他的书——他从来不许任何别人动他那些神圣的爱物。
他们为了我的缘故把早餐推迟,于是我们一同坐下来用早餐。我们坐下没有多久,在我听见有人来的声音以前,我就在斯特朗夫人的脸上看出来。一个骑马的男人来到大门前,臂上系着缰绳,一点也不客气地把马拉进小院,拴在空车房围墙内一个环子上,然后手里拿着鞭子,走进早餐厅里来。这是杰克·麦尔顿先生;我觉得,印度未把杰克·麦尔顿先生改好一点。不过,对于不去斩伐艰难之林的树的青年人,我怀有一种苛刻的心情,所以我的印象是要打相当折扣的。
“杰克先生!”博士说道,“科波菲尔!”
杰克·麦尔顿先生与我握手;但是我相信不很热烈,而且带着一种懒懒的赏脸的神气,我对于这种神气暗中怀有莫大的愤慨。不过,除了他和他表妹安妮说话时以外,他那股懒劲儿实在够瞧的。
“今早你用过早餐吗,杰克先生?”博士说道。
“我几乎从来不用早餐,你老,”他坐在一只安乐椅上,仰着头说道,“我觉得早餐很讨厌呢。”
“今天有什么新闻吗?”博士问道。
“一点也没有,你老,”麦尔顿先生回答道,“有一段新闻,说北方的人们在挨饿,不满意,不过总有人在什么地方挨饿,不满意呀。”
博士的样子庄重起来,于是仿佛要改变话题一般说道,“那么说来,一点新闻也没有了;他们说,没有新闻就是好新闻呢。”
“报纸上,你老,有一段关于暗杀的长篇记载,”麦尔顿先生说道,“不过总有人被暗杀,我不去读它。”
对于人类一切行为和感情表示不关心,在那时代,我觉得,不像后来所见的那么被人看作高贵的品格。从那以后,这态度已经很时行了。这态度已经表演得非常成功,所以我见过一些时髦男女就像生成的幼虫一般。在那时,因为我觉得这态度是新奇的,或许更加使我注意,不过这态度的确并未提高我对杰克·麦尔顿先生的评价,也未加强我对他的信任。
“我来问安妮今晚喜欢不喜欢去看歌剧,”麦尔顿先生转向她说道,“这是这一季最后一晚了;那里有一个女歌唱家,她实在应当去听,她是十全十美的。此外,她又丑得那么可爱。”麦尔顿先生又是懒洋洋的了。
博士一向对于凡能使他年轻的太太喜欢的事无不喜欢,这时转向她说道:
“你应当去,安妮。你应当去。”
“我不愿意去,”她对博士说道,“我愿意留在家中。我非常愿意留在家中。”
随后,她不看她表兄一眼,就对我谈话,问艾妮斯的情形,她会不会见到她,那天她是否能来;她是那么不安,我奇怪正在烤面包上涂奶油的博士,怎么连这样明显的事也看不出来。
但是他什么也看不出。他和蔼地告诉她,她年轻,应当寻寻开心,不应当被一个沉闷的老头子把她弄沉闷。并且,他说,他愿听她对他唱所有新歌唱家的歌;假如她不去,她怎能唱得好呢?照这样博士坚持为她定下约会,并请杰克·麦尔顿先生回来用晚饭。这事约定以后,我猜,他去他那专利局了;不过,无论如何,他懒洋洋地骑着马走了。
第二天早晨,我想知道她曾否去看戏。她不曾去。却派人去伦敦把她表兄辞掉;下午去看艾妮斯,并且劝动博士一同去,他们从田野里步行回家,据博士告诉我,因为晚间是愉快的。我那时奇怪,假如艾妮斯不在伦敦,她是否去看戏,艾妮斯是否也对她有一种良好的影响!
我觉得,她的样子不像很快活,不过这是一个很好看的脸,否则就是一个很虚伪的脸了。我时时看她的脸,因为当我们工作时她总坐在窗子下。她为我们预备早餐,我们一面吃,一面工作。当我在九点钟离开时,她跪在地板上博士脚旁,为他穿鞋和裹腿。一些绿叶子低垂在那低房间敞开的窗子上,在她脸上投上一层柔和的阴影;我在去博士院的路上不断地想那一夜我所见的看他读书时的她的脸。
我当时是很忙了;早晨五点钟起床,夜晚九、十点钟回家。但是我对于这样的繁忙感到无限的满意,从来不为任何缘故慢慢地走,觉得越疲乏自己,越对得起朵拉。我还不曾把我的改变了的性格透露给朵拉,因为她要在几天后来看密尔斯小姐,我要等到那时候才把一切都告诉她;仅只在信中(我们所有的信都在暗中由密尔斯小姐转递)告诉她,我有许多话对她说。同时,我节缩了熊脂的分量,完全不用香皂和花露水,也很荒唐地低价卖掉三条背心,因为这些东西在我这刻苦的生涯中是太奢侈了。
因为不满足于所有这些步骤,依然急于找更多的事做,于是我去见特拉德尔。他那时住在侯本的加斯尔街一所房子的胸墙后面。狄克先生已经同我去过海给特两次,也已经恢复了与博士的交情。我带他一同去见特拉德尔。
我所以带狄克先生一同去,因为他一面强烈地同情我姨婆的不幸,一面真诚地相信我比任何船奴 或囚犯工作得更吃力,为了他不能做一点有用的事,他已经开始烦恼和忧虑得丧失了元气和胃口。在这种情形下,他觉得比先前更无法完成那个呈文了;他工作得愈用力,查理王一世那个不幸的脑袋愈常混了进去。除非我们对他行一种无害的欺骗,使他相信他是有用的,或除非我们使他真有用(能这样更好),我非常担心他的毛病会加重,因此我决意去试一试,看特拉德尔能不能帮我们的忙。在我们去之前,我把一切遭遇详详细细地写给特拉德尔,特拉德尔回了我一封非常好的信,表示了他的同情和友谊。
我们发现他,由于看到摆在那小寓所一角的花盆架和小圆桌而心旷神怡的缘故,正在努力对着他的墨水瓶和文件工作。他诚恳地接待我们,立刻跟狄克先生成了朋友。狄克先生确定无疑地说,先前见过他,于是我们两个都说道,“很可能。”
我必须和特拉德尔商量的第一件事是这个。——我曾听说,许多在各种事业上成名的人由报告议会的辩论发迹。特拉德尔曾对我谈起报纸(作为他的希望之一),我把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在我的信中告诉特拉德尔,我愿意知道,对于这一种职业,我怎样才能使自己合格。特拉德尔这时告诉我,据他调查的结果,除了很少的例外,要在这一行十分出色,单是必需的机械技能,那就是说,精通写读速记的秘诀,其困难就差不多等于通晓六种语文;靠了强大的坚忍力,或许可以在几年内达到目的。特拉德尔有理由相信,这就解决了问题;不过我觉得这里才是需要砍伐的几棵高树,于是立即决定拿起斧子,从这密林中开辟通向朵拉的路。
“我非常感谢你,我的亲爱的特拉德尔!”我说道,“我要在明天开始。”
特拉德尔自然而然地露出吃惊的样子,但是他还梦想不到我那欢喜的心情呢。
“我要买一本载有这种技能的纲要的书,”我说道,“我要在博士院中学习,在那里我有一大部分时间没有事做呢;我要记下我们法庭中的演说,作为练习——特拉德尔,我的亲爱的朋友,我一定要通晓这种技能!”
“哎哟哟,”特拉德尔睁大眼睛说道,“我完全不曾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有决心的角色,科波菲尔!”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因为这在我也是非常新的呀。我把那件事搁下,拾起狄克先生的问题。
“你知道,”狄克先生满怀期望地说道,“假如我能尽一番力,特拉德尔先生——假如我能敲鼓——或吹一种什么 !”
可怜的人!我一点也不怀疑,比起一切别的来,他心中更爱好这样一种职业。无论如何也不肯发笑的特拉德尔镇静地回答道:
“不过您是一个很好的书家,你老。是你告诉我的吧,科波菲尔?”
“非常好!”我说道。他也实在是,他写得极端整洁。
“您不以为,”特拉德尔说道,“您能抄文件吗,你老,假如我能为您找来抄?”
狄克先生犹疑地看我:“呃,特洛乌德?”
我摇头。狄克先生也摇头,而且叹气。“把关于那个呈文的情形告诉他吧。”狄克先生说道。
我对特拉德尔解释,要把查理王一世从狄克先生的呈文中除去,其间有一种困难;同时狄克先生一面很谦恭很郑重地看特拉德尔,一面吮他的大拇指。
“不过我所说的这些文件,你知道,是已经起了草的,完成了的,”特拉德尔考虑过一下说道,“狄克先生完全不要用思想。这不是没有什么关系吗,科波菲尔?无论如何,试一试不好吗?”
这一番话给了我们新的希望。特拉德尔和我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下,狄克先生则从椅子上迫切地张望我们,我们商量出一个计划,依照那个计划,他第二天开始工作,得到很大的成功。
在面向布京汉街的窗子前的桌子上,我们布置下特拉德尔为他找到的工作——抄写一种关于通行权的法律文件,我忘记抄多少份了——在另一个桌子上,我们展开那伟大呈文最后的未完成的原稿。我们给狄克先生的指示是,他应当严格地照抄他面前的东西,一点也不要离开那个底稿;当他感到一丁点提及查理王一世的必要时,他应当赶快去呈文那一边。我们鼓励他在这上头立下决心,然后留我姨婆看守他。后来我姨婆告诉我,一开始,他像一个敲锣鼓的人,不断地为那两件事分散注意;既经发觉这办法使他昏乱和疲乏,而且文件分明放在他眼前,他不久就正正经经地抄下去,把呈文留到更适当的时候去做了。简而言之,虽然我们小心在意,不使他的工作超过对他有益的程度,虽然他并非在一星期的头上开始,但是他到下星期六的晚间居然得到十先令九便士;在我有生之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怎样跑遍附近的铺子,把他这财产换成六便士一枚的;也不会忘记他怎样把这些钱在盘子上摆成一个心形,眼里含着快乐和骄傲的泪,献给我姨婆。从他开始有用的工作那一刹那起,他就像一个生存在吉祥的符咒势力下的人;在那个星期六晚间,假如世界上有一个快活的人,就是把我姨婆看作世界上最奇妙的女人、把我看作最奇妙的青年的那个满足的人了。
“现在不会挨饿了,特洛乌德,”狄克先生和我在一个角上握着手说道,“我要供养她,你老!”于是他在空中挥舞他的十个手指头,仿佛那是十个银行呢。
我无从知道谁是更欢喜的,是特拉德尔呢,还是我呢。
“这件事真使我,”特拉德尔突然从衣袋中取出一封信来,一面递给我,一面说道,“完全忘记了密考伯先生了!”
信(密考伯先生从来不错过任何写信的机会)是写给我的,“敬烦内院的陶·特拉德尔大人转交。”内容如下: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
你接到关于某种机会已经出现的通报,大致不会觉得意外吧。似乎我先前已经对你提过,我是在期待这样一件事了。
我将置身于我们得天独厚的海岛的地方市镇之一(那地方的社会可以说是农业和宗教的混合体),与一种专门职业发生密切关系。密考伯太太和我们的子女行将伴同我前往。在一个将来的时期,我们的遗体或将合葬于那属于一个古老的建筑物的墓地,因了这个建筑物,我所提到的那地点已经得到一种名誉,我若说,从中国到秘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不为太过吧?
在与我们经过(自信不是卑劣地)许多浮沉的现代巴比伦道别时,密考伯太太和我都不能不想到我们离开(或许一别若干年,或许永远不再见)一个与我们家庭生活之祭坛密切相连的人。假如,在这离别的前夕,你肯偕同我们共同的朋友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来我们的现居,在那里交换此际应有的祝福,你便是加惠于我了。
威尔金·密考伯敬启
知道密考伯先生已经摆脱他那屈辱的生活,并且某种机会真终于出现,我是很高兴的。听特拉德尔说,信中提到的约会就在当天晚上,我表示愿意前往参加;于是我们一同去密考伯先生以毛提摩先生的名义租住的坐落在格雷院路顶端的寓所。
这寓所的设备是那么简单,我们发现已经八九岁大的双生子躺在起居室的仰放的床架上。密考伯先生曾经在起居室的一个洗手罐里调制(他说是“酿造”)那种使他著名的可口的饮料。这一次,我有缘与密考伯少爷重温旧交,我发现他是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少年了,具有他这年龄的青年人常有的好动现象。我也又认识了他的妹妹,据密考伯先生告诉我们,在她的身体内,“她母亲像菲尼克斯鸟 一般恢复了她的青春”。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说道,“你和特拉德尔先生在我们迁居之际惠顾,一定能原谅一切在所难免的细小不便。”
我作了一个适当的回答,同时向周围看了一眼,我看见那家庭的动产已经束装起来,行李的数量断乎不是庞大的。我庆贺密考伯太太将来的升迁。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密考伯太太说道,“我十分相信你对我们所有的家务的友好的关切;我娘家尽可以把这个看作流配,不过我是一个妻子,也是一个母亲,我永远不肯抛弃密考伯先生。”
特拉德尔,在密考伯太太的眼光的诉求下,表示热烈的同意。
“这,”密考伯太太说道,“这,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和特拉德尔先生,至少是我对于我的责任的看法,当我背述‘我,恩玛,嫁给你,威尔金’这句不能更改的话时,我就负起了这个责任。在前一晚,我对着一支普通的蜡烛把这仪式读过一遍,我所得到的结论是,我永远不能抛弃密考伯先生。并且,”密考伯太太说道,“虽然我有误解这仪式的可能,但是我永远不肯!”
“我的亲爱的,”密考伯先生有一点不耐烦地说道,“我并未想到你会做任何那一类的事呀。”
“我知道,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密考伯太太继续说道,“我现在要去陌生人中间碰运气了;我也知道,密考伯先生用最高尚的言词写信给我娘家不同的人们,通告这事实,他们竟一点也不理睬密考伯先生的通知。实际上我或许是迷信的,”密考伯太太说道,“不过,我觉得,密考伯先生命中注定,他所写的大量信件,永远不会得到任何回答。我可以从我娘家的沉默中卜知,他们反对我已经抱定的决心;不过,即使我爸爸和妈妈还活着,科波菲尔先生,他们也不能使我越出我应守的常道。”
我表示了我的意见,认为这是正当的方向。
“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大教堂市镇,”密考伯太太说道,“或许是一种牺牲;不过,科波菲尔先生,假如这在我是一种牺牲,在一个具有密考伯先生的才能的人,必然是一种更大的牺牲了。”
“ !你们要去一个大教堂市镇吗?”我说道。
一直从洗手罐里给我们大家斟酒的密考伯先生回答道:
“去坎特布雷。事实上,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我已经跟我们的朋友希普订了约,以他的机要书记的身份来帮助他,替他服务。”
我瞪起眼来看密考伯先生,他却因了我的吃惊大大地开心。
“我理当对你说明,”他带着一种官场神气说道,“这结果大部分是由密考伯太太的事务习惯和智虑周密的提示造成的。密考伯太太过去提到的挑战,我已经用广告的形式发出,结果由我的朋友希普接受,因而达到相互的认识。关于我的朋友希普,”密考伯先生说道,“这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我愿加以一切可能的恭维。我的朋友希普不曾把正式薪金定得太高,但是在解除金钱困难的压力方面,他已经依照我的工作的价值,也依照我在那些工作的价值上所寄托的信仰,作了许多。我就要将我偶然得来的一点口才和知识,”密考伯先生带着他素来的绅士派头夸张地贬低着自己说道,“献给我的朋友希普了。我已经有过一些法律知识——由于作民事法庭的债务被告——我更要立即研读我们英国最重要最著名的法学家的‘释义’。我相信我用不着补充说明,我所说的是布来斯通 法官先生。”
这一番话,实际上那一晚间大部分的话,都被密考伯太太纠察密考伯少爷的行为以及密考伯少爷对那纠察所起的反感所间断。密考伯少爷时而坐在靴子上,时而仿佛他的头要掉下来一般用两臂夹住,时而从桌子底下用脚踢特拉德尔,时而双脚上下交错,时而把脚伸到违反自然的远处,时而侧枕着桌子让他的头发散铺在酒杯中间,时而把他那好动的身子伸展成别种违反社会公益的样式。我一直坐在那里,一面为密考伯先生的宣布吃惊,一面想了解其中的意义;直到密考伯太太恢复了谈话的线索,唤起我的注意,才算告一段落。
“我格外请密考伯先生当心的是,”密考伯太太说道,“在他委身于这法律的旁枝的时候,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他不要忽略他终于升达树梢的能力。我相信,致力于那么适合他那丰富的才能、他那滔滔不断的言论的职业的密考伯先生, 一定 出人头地。那,举例说,特拉德尔先生,”密考伯太太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神气说道,“一个推事,或甚至说一个大法官。一个人不至于因了从事密考伯先生所接受的这样一种职业,而失去获得那些职位的可能吧?”
“我的亲爱的,”密考伯先生说道,但是同时含着探问的眼色看特拉德尔,“我们将来有的是时间考虑那些问题呀。”
“密考伯,”她回答道,“不!你在生活方面的错误是看得不够远。纵然你不要对得起你自己,你必须对得起你的家庭,你要一眼看到你的才能所能到达的地平线的极点。”
密考伯先生一面咳嗽,一面带着极端满足的神气喝酒——依然望着特拉德尔,仿佛他愿意听他的意见。
“嘿,实在的情形,密考伯太太,”特拉德尔温和地向她说穿那事实道,“我说的是平淡的事实,您知道——”
“正是这样,”密考伯太太说道,“我的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对于这么重要的一个问题,我但愿尽可能平淡和正确。”
“——是,”特拉德尔说道,“法律的这一个分支,即使密考伯先生是一个正式的下级律师——”
“正是这样,”密考伯太太接过去说道。(“威尔金,你在斜眼,就要不能使你的眼睛还原了。”)
“——跟那个,”特拉德尔继续说道,“并没有关系。只有高级律师才有就那种职位的资格;密考伯先生若不进一个法学院,作五年学生,就不能作高级律师。”
“我听懂了你的话吧?”密考伯太太带着她那最殷勤的实事求是的态度说道,“我的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在那个期间终了的时候,密考伯先生就有作推事和大法官的资格,我说得对吧?”
“他就合格了。”特拉德尔回答道,用力加重合格两个字。
“谢谢你,”密考伯太太说道,“这就很够了。假如情形是那样,密考伯先生并不因从事那种职务损失任何权利,我也就放了心了。我当然,”密考伯太太说道,“只能说女人话;但是我一向认为密考伯先生拥有我在娘家听我爸爸说过的司法头脑;我希望密考伯先生现在从事一种职业,他那头脑可以在那里发展,取得一种领导的地位。”
我十分相信,密考伯先生用他那司法头脑的眼光,看见大法官座位上的自己。他用手满足地抚摩他的秃脑袋,带着自负的听天由命的神情说道:
“我的亲爱的,我们不要预测天命吧。假如我命中注定应当戴假发 ,我至少在外表上,”(指他的秃顶)“有了取得那称号的准备。”密考伯先生说道,“我不惋惜我的头发,或许为了一种特殊的理由,我的头发才被褫夺了去呢。我不知道。我打算,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教育我的儿子从事教会工作;我不否认,因他而显名于世,我会觉得快乐的。”
“从事教会工作?”我一面依然时时在想尤利亚·希普,一面说道。
“是的,”密考伯先生说道,“他有一种出奇的头音 ,他要从加入唱诗班入手。我们在坎特布雷居住,我们和当地的关系,没有疑问,能使他补入大教堂人员中任何空缺。”
再看密考伯少爷时,我见他有一种面部表情,仿佛他的声音在他的眼眉后面;当他唱《啄木鸟歌》给我们听时(作为他从唱歌与就寝两者中选定的一种),他的声音立即像从那里发出了。对这表演恭维过一阵以后,我们开始一种泛泛的谈话;因为我实在无法隐瞒我那改变了的境遇,我对密考伯先生和太太公开了。我无法表明,我姨婆陷入困难这念头使他们两个多么开心;使他们多么愉快和亲切。
当我们临近最后一巡酒时,我提醒特拉德尔,我们应当先祝我们的朋友们健康,幸福,在新事业上成功,然后分别。我请密考伯先生为我们斟满酒杯,依照应有的方式干杯:隔着桌子与他握手,亲吻密考伯太太,用以纪念这重大的聚会。特拉德尔在第一种举动上学我的样子,但是在第二种举动上,自以为友谊的程度不够,并未仿行。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把拇指插入背心口袋,站起来说道,“我青年时代的伴侣:假如许我这样说——还有我的可敬的朋友特拉德尔:假如许我这样称呼他——请许我,代表密考伯太太,我自己,还有我们的子女,用最热烈最没有折扣的言词对你们的好意致谢。在这把我们交付给完全新的生活的迁居前夜,”密考伯先生说来,仿佛他们就要走五十万英里一样了,“我或许应当对我面前这两位朋友贡献几句临别赠言。不过我所有在这方面要说的话,我已经说过了。我就要成为那博学的行业一个不足称的分子,借了那博学的行业的媒介,不拘我达到何种社会地位,我要力图不加以玷辱,密考伯太太也必然加以赞助。在临时的金钱债务的压力下(这些债务举借时原以为立即可以清偿,但是由于环境的拨弄,至今未得清偿),我不得不采取使我那天然的本能退缩的装束——我所指的是眼镜——并且拥有一个我不能称之为合法的姓。在那一方面,我所要说的一切是,云雾已经从那可怕的场面消失,太阳又照临山巅了。在下星期一,在下午四点的脚车到达坎特布雷时,我的脚就要踏上本土——我的姓,密考伯!”
密考伯先生说完这一番话,就坐下来,一连喝了两杯酒。他随后十分严肃地说道:
“在别离以前,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做,就是完成一种法律行为。我的朋友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有两次为了我的便利在期票上‘具名’,假如我可以用一个普通的说法。第一次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被投入——让我说,简而言之,投入困难中。第二次还不曾到期,第一次欠款数目,”说到这里,密考伯先生仔细地参考文件,“是,我相信,二十三镑,四先令,九便士半;第二次,据我的账簿中记载,为数十八镑,六先令,两便士。合计起来,假如我核算无讹,为数达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便士半。我的朋友科波菲尔可以替我把这总数核对一下吗?”
我照办了,证明不错。
“没有还清我的债务,”密考伯先生说道,“就离开这个都市和我的朋友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我的精神上将受到不堪忍受的痛苦。因此,我已经为我的朋友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预备好一个为达到这目的而写的文件,我现时拿在手中。我请我的朋友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收下我这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便士半的借据;恢复我的道德尊严,知道我又可以在我的同胞前昂然行走,我是很快活的!”
说完这一篇引言(这一番话大大地感动他),密考伯先生把他的借据放在特拉德尔手中,并且祝他万事如意。我十分相信。不仅密考伯先生觉得这就等于还钱,连特拉德尔自己在来得及思想以前也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分别来。
仗恃着这一道德行为,密考伯先生在他的同胞前那么昂然地行走,当他用灯照着我们下楼时,他的胸部仿佛又宽出一半来了。我们双方很热烈地分手,当我把特拉德尔送到他的门口然后独自回家时,在我所默想的稀奇矛盾的事中间,我觉得,像密考伯先生这样不负责任,却从来不曾向我借钱,大概由于他还同情地记着我作过他的小房客吧。如果他向我借钱,我必然没有拒绝他的道德的勇气;我相信他知道这一点(这是值得表扬的),像我知道得一样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