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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失意

在我姨婆那消息的强烈震惊下,一开始我完全失了常态,到我镇静下来时,我对狄克先生提议,去杂货店睡辟果提先生新近留下来的那张床。因为杂货店位置在罕格佛市场,而罕格佛市场在那些日子是一个与现今不同的地方,门前有一道低低的木栅栏(有一点像老风雨计里住有小男人和小女人的房子前的样子),使得狄克先生非常喜欢。我猜,住在这建筑物上的光荣,足以抵偿他的许多不便;不过,除了我已经提过的混合气味和地方略小一点以外,实际上也很少不便,因此他完全迷上他的住处了。克鲁普太太曾经愤慨地对他用力说,那里连一个耍猫的地方也没有 ;但是狄克先生坐在床脚处搓着腿对我天公地道地说道:“你知道,特洛乌德,我并不要耍猫。我断乎不耍猫。因此,那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我想探问狄克先生是否知道我姨婆的业务突然发生这大变动的原因。不出我的预料,他一无所知。他所能作的唯一的报告是,前天我姨婆曾对他说:“那,狄克,我把你看作哲学家,你实实在在地是吗?”于是他说,是的,他希望是。于是我姨婆说道,“狄克,我倾家荡产了。”于是他说道,“ ,当真!”于是我姨婆大大地称赞他,他也很高兴。于是他们来我这里,在路上吃过瓶装黑啤酒和夹心面包。

狄克先生坐在床脚上,大睁着一双眼,带着意想不到的笑脸,搓着腿,把这一番话告诉我。他是那么满足,我忍不住对他解释(说来很抱歉),倾家荡产的意思是困苦,贫乏,挨饿;但是当他含着形容不出的悲哀(比我心硬得多的人,看了他那样子,也会软下来)看我时,眼见他的脸变白,眼泪流下他那拉长的双颊,我立刻痛切地悔恨这残忍了。我费了比使他败兴大得多的气力使他又高兴起来;我不久就了解(我应当预先知道),他所以那么安心,完全因为他对那个最聪明最奇妙的女人所怀抱的信仰,也因为他对我的智能所怀抱的无限信赖。我相信,他认为我的智能足以胜过一切非绝对致命的灾难呢。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特洛乌德?”狄克先生说道,“那个呈文——”

“当然不能忘记那个呈文,”我说道,“不过我们现在所能做的,狄克先生,是保持愉快的神气,不要让我姨婆看出我们在想那个问题。”

他用最诚恳的态度答应下来;并且求我,假如我见他有一点越出正轨,就用我所擅长的好方法来提醒他。但是我说来很抱歉,我所给他的惊吓太重了,使他用尽了力量也隐藏不住。整晚他的眼睛含着最凄怆的忧虑神情在我姨婆的脸上徘徊,仿佛他见她就地在变瘦。他觉出这一点,于是用力控制他的脑袋;可是他一面使脑袋不动,一面像机器一般坐在那里转眼睛,一点也不能加以补救。我见他在晚餐时凝视那个面包(碰巧这是一个小的),仿佛我们面前就是饥荒;当我姨婆教他照常用饭时,我发现他把他的面包和干酪的碎屑装进衣袋;我相信,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当我们达到进一步的瘦弱时,就用这些积蓄来补养我们。

在另一方面,我姨婆保持镇静状态,这对我们大家——对我,我相信——是一种教训。她对辟果提极端温和,除掉我无心地用那个名字叫她的时候。虽然我知道她在伦敦感觉生疏,样子却十分自在。她睡我的床,我睡在起居室,守护她。她极端重视那里十分挨近河边这一点。因为可以预防火灾;我觉得,在那情形下,我真感到有些满足。

“特洛,我的亲爱的,”当我姨婆见我为她调和照例的晚间饮料时,她说道,“不要!”

“什么都不要,姨婆?”

“不要葡萄酒,我的亲爱的。麦酒。”

“不过这里有葡萄酒,姨婆。你向来用葡萄酒调制呀。”

“留起来吧,生病时用,”我姨婆说道,“我们不应当浪费,特洛。给我麦酒吧。半品特。”

我觉得狄克先生会跌倒,失去知觉。因为我姨婆是坚决的,我独自去取麦酒了。因为时间渐渐地晚了,辟果提和狄克先生乘那机会一同去杂货店。狄克先生背起他的大风筝,宛然人类灾难的纪念碑。我与他(可怜的人)在街角告别。

当我回来时,我姨婆在室内走来走去,在用手指头卷睡帽的边缘。我依照一成不变的原则把麦酒烧热,把面包烤好。当东西准备好时,她也准备好了,带上睡帽,把裙子折到膝盖以上。

“我的亲爱的,”我姨婆喝了一匙后说道,“这比葡萄酒好多了。没有一半那么苦。”

我猜我露出怀疑的样子,因为她接下去说道:

“得,得,孩子。假如我们不遇到比麦酒更坏的事,我们就满足了。”

“我自己应该那样想,姨婆,我相信。”我说道。

“哦,那么,你为什么 那样想呢?”我姨婆说道。

“因为你和我是很不相同的人哪。”我回答道。

“胡说,特洛。”我姨婆说道。

我姨婆一面用茶匙喝热麦酒,一面把烤面包浸在里边。同时她怀着一种平静的满足之感(其中纵然有矫揉造作的地方,也是非常少的)说下去。

“特洛,”她说道,“一般说来,我不关心陌生的面庞,但是我很喜欢你的巴吉斯呢,你知道吗!”

“听你这样说,好过得到一百镑呢!”我说道。

“这是一个最奇特的世界,”我姨婆搓着鼻子说道,“那个女人怎么会姓那个姓,我觉得不可思议。姓杰克生,或那一类的什么,似乎容易得多呢。”

“或许她也那么想;这不是她的错处呵。”我说道。

“我想不是,”我姨婆很勉强地承认道,“不过很使人生气,好在她现在是巴吉斯了。这是一种安慰。巴吉斯非常爱你呢,特洛。”

“为要证明这一点,她没有不肯干的事。”我说道。

“没有,我相信,”我姨婆接过去说道,“在这里,那个可怜的傻瓜曾经恳求把她的钱交出一些来——因为她已经有得太多了!蠢人哪!”

我姨婆欢喜的眼泪的的确确在流进热麦酒里。

“她是从古以来的一个最可笑的人,”我姨婆说道,“从我最初见她同你那可怜可爱的吃奶孩子一般的母亲在一起时,我就知道她是最可笑的人。不过巴吉斯是有好处的!”

假装要笑,她乘机会把手放在眼上。既经利用过那个机会,她继续一面吃烤面包,一面谈话。

“啊!哎哟哟!”我姨婆叹息道,“我都知道了,特洛!当你同狄克出去的时候,巴吉斯和我谈了好多话。我都知道了。在我看来,我不知道这些可怜的女孩子希望去什么地方。我奇怪她们不在——不在壁炉架上磕出她们的脑浆子来。”我姨婆说道,这念头或许是由于她注视我的壁炉架想起来的。

“可怜的爱弥丽!”我说道。

,不要对我说她可怜,”我姨婆接过去说道,“在她惹出这么多灾难以前,她本应当想到的!吻我一下吧,特洛。我为你早年的经验难过。”

当我俯过去时,她把杯子放在我膝盖上,把我拦住,然后说道:

,特洛,特洛!原来你也自以为发生恋爱了!是不是?”

“自以为,姨婆!”我叫道,脸尽可能地红了,“我全心全意地崇拜她!”

“朵拉,当真!”我姨婆接过去说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东西很迷人吧,我猜?”

“我的亲爱的姨婆,”我回答道,“谁也想不出她是怎样的!”

“啊!不蠢吧?”我姨婆说道。

“蠢,姨婆!”

我真的相信,我断乎不曾想过她是否愚蠢。我当然恨那念头:不过因为这是一个全新的见解,我可以说受了震惊。

“不轻浮吧?”我姨婆说道。

“轻浮,姨婆!”我只能怀着重复先前的问题的同一感情来重复这大胆的推测。

“得啦,得啦!”我姨婆说道,“我不过问一问。我并不要贬低她。可怜的小两口!你们觉得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要度一种晚餐会一般的生活,像两块漂亮的糖果,是不是,特洛?”

她带着那样一种半玩笑半忧愁的温和神气、那么慈蔼地问我,使我十分感动了。

“我们年轻,没有经验,姨婆,我知道,”我回答道,“我恐怕我们说和想一大些很蠢的事。不过我们真彼此相爱,我可以断言。假如我觉得朵拉会爱上别人,或不再爱我;或我会爱上别人,或不再爱她;我不知道我会怎样——会发狂,我相信!”

“啊,特洛!”我姨婆摇着头庄重地笑着说道:“瞎眼,瞎眼,瞎眼!”

“据我所知道的那个人,特洛,”我姨婆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虽然性情很柔顺,却怀抱有诚恳的爱情,使我想起可怜的吃奶的孩子。诚恳是那个人应当寻求的,用来支持他,改善他,特洛。深刻的,坦白的,忠实的诚恳。”

“假如你知道朵拉的诚恳就好啦,姨婆!”我叫道。

,特洛!”她又说道,“瞎眼,瞎眼!”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感到一种模糊的不幸的损失或对于某种东西的缺乏像一团云一般笼罩了我。

“话虽如此,”我姨婆说道,“我并不要使两个青年人失掉自信心,或使他们不快活;所以,虽然这不过是一件男孩和女孩的恋爱,而男孩和女孩的恋爱时常——注意!我并未说总是!毫无结果,我们依然要认真,要希望将来有一个好结局。造成一种结局的时间是多的!”

总起来看,这对于一个心花怒放的情人是不很舒服的;但是我高兴使我姨婆与闻我的秘密,我也担心她疲倦了。于是我热诚地为她这慈爱的表示向她道谢,也为所有别种她待我的恩惠向她道谢;说过慈蔼的晚安以后,她把她的睡帽拿进我的卧室。

当我躺下时,我是多么悲哀呀!我一次一次地想我在斯本罗先生眼中的穷相;想我不再有向朵拉求婚时的自信,想我应当正直地把我的财产状况告诉朵拉,假如她认为适当,可以解除婚约;想我在这长长的习业期间,一无收入,应当怎样设法生活;想做一点什么帮助我姨婆,却想不出可做的事;想我穷到袋里没有一个钱,穿一件破外衣,不能给朵拉一点小礼物,不能骑骏伟的灰马,不能有一点排场!像这样念念不忘我自己的苦恼,我虽然知道这是卑劣的,自私的,我虽然为了这个难过,不过我是那么忠心于朵拉,我不能不这样。我知道,不多想我姨婆、少想我自己,是我下流的地方;不过,到此为止,自私与朵拉是分不开的,我不能为了任何凡人把朵拉放在一边。那一夜我是多么悲哀呀!

谈到睡眠,我做过各式各样的穷梦,我觉得不经过入睡的前奏就做起梦来。时而我衣衫褴褛,想卖火柴给朵拉,半便士六捆;时而我穿着睡衣和靴子去事务所,斯本罗先生规诫我不应当穿着那样薄的衣服在当事人前露面;时而在圣保罗教堂钟敲一下、老提菲照常吃焦面包时,我饥饿地拾取他落下来的碎渣;时而我不存任何希望地想取得一张与朵拉结婚的证书,仅有一只尤利亚·希普的手套用来交换,全博士院都不肯接受;虽然多多少少地觉出这是我自己的房间,我依然像一只遭难的船一般不断地在一个被褥的海中颠来颠去。

我姨婆也很不安定,因为我时常听见她走来走去。在那一夜中间,有两三次,她穿着一件法兰绒的长睡衣(看起来有七尺高),像一个受了惊扰的鬼魂一般,在我房中出现,走到我躺卧的沙发旁边。第一次,我慌慌张张地跳起来,知道她由天空一种奇特的光体猜想威斯敏士特寺已经失火;因而同我商量风向转变时延烧布京汉街的可能性。在那以后,当我躺卧不动时,我发现她坐在我身边,自言自语地说:“可怜的孩子!”那时知道了她怎样无私地关心我,我怎样自私地关心我自己,使我加二十倍地悲哀。

我觉得那么长的一夜,别人会觉得短,是叫人难以相信的。这念头使我翻来覆去地想一个想象中的跳舞会,人们在会中一连几个钟头地跳下去,一直跳到那也成为一个梦,我听见音乐不断地奏一个调子,也看见朵拉不断地跳一种舞,一点也不注意我。当我醒来时,或我应当说,当我停下来想睡、终于见太阳照进窗子时,那个整夜弹竖琴的人正在枉费气力地想用一顶普通大小的睡帽把竖琴盖起来。

在那时代,斯特兰路外一条街尾有一个古老的罗马浴池——或许现在还在那里——我在那里洗过许多次冷水浴。尽可能安静地穿上衣服,留下辟果提照顾我姨婆,我连头扎进浴池里去,然后步行去罕普斯兑。我希望这省事的办法可以使我的头脑清醒一点;我觉得这办法很有效,因为我不久就决定,我应当采取的第一步,是设法废止我习业的契约,索还那一笔学费。我在希兹用过一点早餐,然后沿着洒过水的街道,穿过夏季鲜花的愉快的香气(花是花园中生长的,由小贩用头顶到城里来),满怀着应付我们改变了的境遇的这第一种步骤的决心,走向博士院去。

我究竟太早地来到事务所,我在博士院周围徘徊了半个钟头以后,那个一向第一个到事务所的老提菲才带着钥匙出现。于是我在我那阴暗的角落坐下来,一面看对面烟囱顶上的日光,一面想念朵拉;直到斯本罗先生齐齐整整地走进来,才算告一段落。

“你好吗,科波菲尔?”他说道,“天气很好!”

“天气很美,先生,”我说道,“在你去法庭以前,我可以对你说一句话吗?”

“当然可以,”他说道,“去我房里吧。”

我随着他进入他的房间,他开始穿礼服,对悬在更衣室门内的小镜子修整自己。

“说来很抱歉,”我说道,“我从我姨婆得到一种令人气短的消息。”

“不会吧!”他说道,“哎呀!不是瘫痪吧,我希望?”

“这消息跟她的健康无关,你老,”我回答道,“她遭到一些重大的损失。实际上,她已经很少有财产剩下来了。”

“你吓坏我了,科波菲尔!”斯本罗先生说道。

我摇头。“真的,先生。”我说道,“她的状况已经变得那么坏,我想问你,可否——当然,我们要牺牲一部分学费了,”看到他面部那失望的神情,我立即插进这一句,“解除我的契约?”

这提议使我付多少代价,没有人知道,这好像请求(作为一种恩惠),被判处流刑,离开朵拉了。

“解除你的契约,科波菲尔?解除?”

我带着不太使人难堪的坚定态度解释,除非我自己去谋生,真不知道生计从什么地方来。我对于前途并不害怕,我说道——我把这句话的语气说得很重,仿佛要暗示,我将来依然一定有做女婿的资格——但是在目前,我只好自作打算了。

“我听了你的话极端抱歉,科波菲尔,”斯本罗先生说道,“极端抱歉。为了任何那种理由解除契约,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不合职业上的程序的。这断乎不是一种适当的前例。差得远。同时——”

“你太好了,先生。”我怀着一种他会让步的期望低声说道。

“一点也不。不必客气,”斯本罗先生说道,“同时,我要说,假如我的手不受束缚——假如我没有一个伙伴——约金士先生——”

我的希望立刻断绝了,但是我作了另一种努力。

“你想,先生,”我说道,“假如我对约金士先生提出这问题——”

斯本罗先生不以为然地摇头。“科波菲尔,”他回答道,“我断乎不要毁谤任何人,尤其不要毁谤约金士先生。不过我知道我的伙友,科波菲尔。约金士先生 是接受这一特殊性质的提议的人。要使约金士先生脱离常轨,是非常困难的。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吧?”

我相信我只知道,他原先独自经营这个机关,现时一个人住在近莽大古方场一所久不油漆的房子里;他每天来得很晚,去得很早;似乎从来没有人同他商量什么事;他在楼上有他自己的一个暗黑的小洞,那里从来不曾进行过任何业务,他的写字桌上有一块黄色的旧图画纸板,从来未沾过墨水,据说已经度过二十年了;此外我对于他一无所知。

“你反对我对他提出这个问题吗,先生?”我问道。

“当然不反对,”斯本罗先生说道,“不过我对于约金士先生有过一点经验,科波菲尔。我但愿不是那样,因为我希望在任何方面使你满意。假如你以为值得去做,科波菲尔,我一点也不会反对你向约金士先生提出这个问题。”

随同这许可的是一次温暖的握手,在约金士先生未来以前,我利用这机会坐在那里一面想念朵拉,一面看从烟囱顶偷偷移下对面墙壁的日光。约金土先生来了以后,我走向他的房间。我在那里出现,显然使他大吃一惊。

“进来,科波菲尔先生,”约金士先生说道,“进来!”

我进去,坐下;我把对斯本罗先生说过的话又对约金士先生说了一遍。约金士先生一点也不是意想中那种可怕的人,不过是一个高大的、温和的、脸上没有胡子的、六十岁的人;他吸那么多鼻烟,博士院中有一种传说,说他主要靠那种兴奋剂活着,他的身体中再没有容纳任何其他食品的余地了。

“你已经把这问题对斯本罗先生提过了吧,我猜?”约金士先生很局促不安地听完我的话,然后说道。

我回答了是,并且告诉他,斯本罗先生曾经提到他的名字。

“他说我一定反对吧?”约金士先生说道。

我不得不承认,斯本罗先生曾经考虑到这种可能性。

“说来很抱歉,科波菲尔先生,我不能成全你的目的,”约金士先生神经质地说道,“事实是——不过,请你原谅,我在银行里有一个约会。”

他一面说,一面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当他将要走出房间时,我放胆说,那么,我恐怕没有通融的办法了吧?

“没有了!”约金士先生在门口上停下来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了!我反对,你知道。”他把这几个字说得很快,然后走出去。“你应当知道,科波菲尔先生,”他局促不安地向门内看着说道,“假如斯本罗先生反对——”

“他个人并不反对呀,先生,”我说道。

!他个人!”约金士先生带着一种不耐烦的神气重复道,“我老实对你说,有一种障碍。没有希望!你希望的事,办不到!我——我银行里真有一个约会。”他一面说,一面简直是跑走了;据我所知,一连过了三天,他才又在博士院中出现。

因为急于用尽一切手段,我等到斯本罗先生进来,把经过叙述了一番;使他了解,只要他肯,我依然希望他能软化铁石一般的约金士先生。

“科波菲尔,”斯本罗先生带着仁慈的笑脸回答道,“你认识我的伙友约金士先生不如我长久。我断乎不以为约金士先生长于使手段。不过约金士先生提出反对的方式时常使人受骗。没有办法,科波菲尔!”他摇着头说道,“约金士先生是劝说不动的,相信我吧!”

在斯本罗先生和约金士先生中间,究竟哪一个是真正阻挠这件事的伙友,我完全被弄糊涂了;不过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机关必然有一个地方不讲情面,收回我姨婆那一千镑是办不到了。怀着一种失望的心情(这心情回忆起来一点也不使我满意,因为我知道这心情依然太偏重我自己,虽然总与朵拉有关),我离开事务所,走上回家的路。

我正在尝试向最坏的方面着想,从最苛酷的方面作我们应付将来的打算,一辆出租马车跟了我来,停在我脚旁,使我仰起脸来看。一只洁白的手从车窗里伸向我来;那个脸——从她第一次在带宽大栏杆的古老橡木楼梯上转过来时、我把她那柔和的美与礼拜堂染色玻璃窗联想起来的时候起,我每看见她,就有一种宁静和幸福之感——在对我微笑。

“艾妮斯!”我欢喜地叫道,“ ,我的亲爱的艾妮斯,在世间所有的人中,看见你是多么大的一种快乐!”

“当真?”她用她那诚恳的声音说道。

“我非常想同你谈谈呢!”我说道,“只消看一看你,我的心就如释重负了!假如我有一顶魔术家的帽子,除了你以外,我不要任何别人呢!”

“什么?”艾妮斯接过去说道。

“啊!或许先要朵拉。”我红着脸承认道。

“当然,先要朵拉,我希望。”艾妮斯笑着说道。

“不过其次要你!”我说道,“你去哪里呀?”

她正在去我的寓所看我姨婆。因为天气很好,她喜欢离开那辆马车(在这段时间内,我一直把头伸进车里,嗅出那辆车的气味像黄瓜架下的马棚)。我打发了车夫,她挽起我的胳臂,我们一同走下去。我觉得她像希望的化身。有艾妮斯在我旁边,刹那之间,我感到多么大的变化呀!

我姨婆曾经写给她一封简简单单的短信——比一张银行钞票长不了多少——她向来把她的写信能力发挥到这地步为止。她在信中说,她已经遭遇了不幸,就要永远离开斗佛,不过她的态度很镇静,不需要任何人为她不安。艾妮斯是来伦敦看我姨婆的,这许多年来,她们两个中间已经有一种相互的爱好;实际上,这一种爱好从我住在威克菲尔先生家的时候起就有了。她说,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爸爸跟她一同来了——还有尤利亚·希普。

“他们现在是伙友了,”我说道,“滚他的蛋!”

“是的,”艾妮斯说道,“他们来这里办事;我乘便也来了。你不要以为我的到来完全是友好的,没有利害关系的,特洛乌德,因为——我恐怕我或许被人残酷地弄出偏见来了——我不放心让爸爸独自外出,跟他在一起。”

“他仍旧在威克菲尔先生身上具有同样的操纵力吗,艾妮斯?”

艾妮斯摇头。“家里有了那么大的变化,”她说道,“你几乎认不出那可爱的老家了。他们现在跟我们一同住了。”

“他们?”我说道。

“希普先生和他母亲。他睡在你的老卧室里。”艾妮斯向上看着我的脸说道。

“我但愿我能指挥他做梦,”我说道,“他不会在那里睡得久的。”

“我保留我过去学功课的小房间,”艾妮斯说道,“时间过得多么快!你记得吗?那个通休息室的镶壁板的小房间?”

“记得吗,艾妮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身边吊着装钥匙的奇特的小篮子,从那里出来,不是吗?”

“那里完全不曾改变,”艾妮斯微笑着说道,“我高兴你那么愉快地想到它。我们过去非常快活。”

“我们过去非常快活,诚然。”我说道。

“我照旧保有那个房间;但是我总不能避开希普太太,你知道啦。因此,”艾妮斯安静地说道,“当我宁愿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却不得不和她在一起。不过我没有别的反对她的理由。假如她有时把她儿子夸奖得使我厌烦,那在一个母亲是很自然的。她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儿子呢。”

当艾妮斯说这几句话时,我瞪着眼看她,未看出她对尤利亚的计划有任何感觉。她那温和而诚恳的眼睛含着可爱的坦白意味与我的眼睛遇在一起,她那平静的脸色也没有任何改变。

“他们住在家中主要的坏处,”艾妮斯说道,“是我不能随意跟爸爸接近——因为尤利亚·希普非常妨碍我们——不能守护他(假如这不是一句说来太鲁莽的话)。不过,假如有人对他施展任何诡计和叛逆行为,我希望纯洁的爱心和忠实终能占上风。我希望真正的爱心和忠实终比世间一切罪过或不幸更有力量。”

一种我从来不曾在别的脸上见过的愉快的笑容(正当我想那笑容是多么善良、在过去是多么为我所熟悉时)消失了,她带着突变的神情问我(我们离我那一条街很近了),是否知道我姨婆的不幸是怎样造成的。当我回答说她还不曾告诉我时,艾妮斯变得若有所思,我似乎觉得她的胳臂在我的胳臂中颤抖。

我们发现我姨婆独自一个人在那里,神情有一点紧张。她同克鲁普太太已经为了一个抽象的问题(律师公寓里住女人是否相宜)发生异议;我姨婆完全不关心克鲁普太太的痉挛病,老实告诉她,她带有我的白兰地的气味,她请她出去,因而终止了那一场争论。克鲁普太太认为这两种说法都可以成讼,并且表示了向“不列颠九弟” (据推测,她的意思是陪审法庭)起诉的意向。

不过,当辟果提带狄克先生去看骑兵近卫队的兵士 时,我姨婆已经有时间冷静下来——此外,也由于见了艾妮斯大大地开心——对于这件事反而有夸耀的意思,怀着并未减低的高兴接待我们。由艾妮斯把帽子放在桌上、坐在她旁边时,看着她那柔和的眼睛和发亮的前额,我不禁想,让她坐在那里似乎多么自然:虽然她非常年轻,缺少经验,我姨婆多么真诚地信任她;她在纯洁的爱心和忠实方面多么有力量。

我们开始谈我姨婆的损失,我告诉他们我那一早晨尝试过的事。

“那是没有见识的,特洛,”我姨婆说道,“不过居心是好的。你是一个忠厚的孩子——我想我现在应当说,青年人了——我以你自豪呢,我的亲爱的。能这样就好。那,特洛和艾妮斯,让我们来正视贝西·特洛乌德的问题,看看这问题是怎样的。”

我看出,艾妮斯很注意地看我姨婆,脸色变苍白了。我姨婆拍着她的猫很注意地看艾妮斯。

“贝西·特洛乌德,”从来不谈她的财产问题的我姨婆说道:“我所说的不是你的姐姐,特洛,乃是我自己——有过一笔财产。多少是没有关系的;足以维持生活。还有多的;因为她储蓄了一点,又加上去了一些。贝西有一个时期用她的钱购买国内公债,后来,受了她的代理人的劝告,用来作以地产为抵押的放债。这生意做得很好,获利很多,直到贝西的账目收清,才算告一段落。我在谈贝西,仿佛她是一条战舰。得!于是,贝西必须观察形势,从事新的投资了。这时她的代理人不像他以往那么善于经营了——我所指的是你父亲,艾妮斯——她觉得她比她的代理人聪明了,于是她忽然想自己来从事投资了。于是她把资金投入一个国外市场,”我姨婆说道,“后来知道那是一个很坏的市场。最初,她在矿业方面失利,随后她在潜水业方面——打捞财宝或那一种汤姆·提德勒 的胡闹——失利,”我姨婆搓着鼻子解说道,“再后她又在矿业方面失利,最后,使得这件事完全告一段落,她在银行业方面失利了。起初我不知道银行股票的价值,”我姨婆说道,“票面价值是最低的了,我相信;但是那个银行在世界的另一端,据我所知,它变空了;不知怎样,它瓦解了,再也不会,再也不能,付一点钱了;而贝西的一点钱都在那里,于是在那里告一段落。还是少说的好!”

我姨婆说完这哲学性质的结论,就带着一种得意的神气看艾妮斯,艾妮斯的血色渐渐恢复了。

“亲爱的特洛乌德小姐,全部的故事止于此吗?”艾妮斯说道。

“我希望这也够了,孩子,”我姨婆说道,“假如有更多的钱损失,我猜,一定不止于此。我相信,贝西一定想法再抛出去,作成另外一章。不过,再也没有钱了,于是再也没有故事了。”

艾妮斯一开始停着呼吸来听。她的面色依然变化不定,但是呼吸得比较自由了。我当时想,我是知道那原因的。我当时想,她有一点担心,她那不幸的父亲或许也要为已经发生的事负责。我姨婆握起她的手来,大笑了。

“止于如此吗?”我姨婆重复道,“嘿,是的,止于如此,再有就是,‘她此后快快活活地活下去了。’此后或许我还可以谈一谈贝西的故事。那,艾妮斯,你有一个聪明的脑袋。特洛,你有时也有,不过我不能恭维你时常有。”说到这里,我姨婆用她特有的气力向我摇她自己的脑袋。“怎么办呢?那所小房子,扯平计算,假定每年出产七十镑。我想我们这样开列是靠得住的。得!——我们所有的止于如此了。”我姨婆说道。正如有一些马,在似乎要顺利地前进很久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我姨婆就有这样的特性。

“其次,”我姨婆休息过一下说道,“还有狄克。他每年可以有一百镑,不过当然要用在他自己身上。虽然我知道我是唯一了解他的人,我宁可把他打发走,也不肯让他留下来,而不把他的钱用在他自己身上。特洛和我,用我们自己的资产,怎样办好呢?你怎样说,艾妮斯?”

“我说,姨婆,”我插嘴道,“我应当做一点什么!”

“去当兵,你是说?”我姨婆惊慌地说道,“还是去航海?我不要听这个。你要做一个代诉人。我们 一家不要再受任何严重打击了,对不起,你老。”

我正要解释我本不要把那种谋生之道介绍到家里来,这时艾妮斯问,我的寓所的租期长不长?

“你说中要领了,我的亲爱的,”我姨婆说道,“除非转租(我不相信),至少还可以住六个月。前一个人死在这里。六个人住在这里, 一定 有五个——当然——给那个穿紫花布胸衣和法兰绒裙子的女人弄死。我有一点现款;我同意你,我们最好的办法是在这里住到满期,为狄克在附近找一个卧室。”

我觉得我应当提出,由于不断地与克鲁普太太作游击战,我姨婆在这里不会住得舒服;但是她认为这困难不成问题,大意说,在第一次开火示威时,她准备使克鲁普太太吓得后半世醒不转来。

“我曾经想,特洛乌德,”艾妮斯迟疑地说道,“假如你有时间——”

“我有很多时间,艾妮斯。我在四五点钟以后,永远没有事干,我在一清早也有时间。总可以设法,”我说道(当我想到我用来在城中奔走、在诺乌德大道上来去的那许多钟头时,我觉得我的脸有一点红了),“我有大量的时间。”

“我知道你不会反对。”艾妮斯用我现在还可以听见的满含令人愉快的体贴的低低的声音走到我面前说道,“书记的职务。”

“反对,我的亲爱的艾妮斯?”

“因为,”艾妮斯继续说道,“斯特朗博士已经依照他的心意退休了,也已经来伦敦住了;据我知道,他问爸爸,能不能给他介绍一个书记。你不以为他与其用别人宁愿要他心爱的老学生在他身边吗?”

“亲爱的艾妮斯!”我说道,“没有你,我可怎么好!你永远是我的吉神。我告诉过你了。我一向都觉得你是这样的。”

艾妮斯愉快地笑着回答说,一个吉神(指朵拉)已经够了;然后提醒我,博士习惯在清早和晚间在书房中做事,因此我的时间大致与他的要求很适合。在我的老师下面赚饭吃的希望,比我独立谋生的前途,几乎更使我开心;简而言之,依照艾妮斯的劝告,我坐下来,写给博士一封信,说明我的目的,约定明天上午十点钟去看他。我把这封信写寄海给特——因为他就住在我觉得非常可纪念的那地方——不错过一分钟,亲自出去付邮。

艾妮斯不拘在什么地方,她那令人满意的不声不响的态度的特征似乎与那地方分不开来。当我回来时,我发现我姨婆的鸟已经挂起来,恰像先前挂在故居客厅窗子里的样子;我的安乐椅也按照我姨婆那安乐得多的安乐椅的位置在敞开的窗子前摆好;连我姨婆随身带来的那个绿色的圆扇屏也钉上了窗槛。从这些似乎静静地自动做好的事情上,我知道这都是谁做的;即使我以为艾妮斯在若干英里外,不看见她一面对我那些散乱的书微笑,一面忙着照我学校时代的老样子把它们整理好,我也会立即知道这是谁做的。

我姨婆很满足于泰晤士的风景(虽然不像小房子前的大海,这条河当阳光照临时的确很可观),但是她不能对伦敦的烟减少憎恶,她说,这烟“像胡椒一般撒在一切东西上”。关于这胡椒,我的寓所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实行一场彻底的革命,辟果提在这革命中担任一个重要部分;我正在一面旁观,一面想,就连辟果提经过诸多忙乱,也似乎做得非常少,艾妮斯呢,绝不忙乱,所成就的是何等的多,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我猜,”艾妮斯一面说,一面变苍白了,“这是爸爸。他答应我说,他要来的。”

我去开门,进来的不止威克菲尔先生,还有尤利亚·希普。我有一些时候不见威克菲尔先生了。在我听了艾妮斯的话以后,我本来已经料到他有了很大的改变;可是他的外表依然使我大吃一惊。

使我吃惊的不是他那老了好多年的样子(虽然他依旧穿着得十分整洁),不是他脸上那不健康的红色,不是他那凸出的充血的眼睛,不是他手上那神经质的颤抖(我知道这颤抖的原因,也有若干年看见它发生作用)。最使我诧异的不是他已经失去他那好看的相貌,或他那旧有的文明人的态度——因为他并不曾失去——而是依然具有生成的上流品质的他,居然甘心受尤利亚·希普那爬行的卑贱之化身的支配。这两种性格在他们相对地位上的变化,尤利亚处在擅权的地位,威克菲尔先生处在服从的地位,乃是一种比我所能说明的更加使我痛苦的光景,假如我见过一个猴子指挥一个人,我也不会觉得那情形比这个更可耻。

他自己对于这一点似乎充分感觉到了。当他进来时,他站立不动;他低下头,仿佛他已经觉出来一样。不过这只是刹那间的事;因为艾妮斯轻轻地对他说道,“爸爸!特洛乌德小姐在这里——还有特洛乌德,你已经好久不看见她了!”于是他走过来,很不自然地把手伸给我姨婆,然后比较亲切地和我握手。在我所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尤利亚的脸作出最讨人厌的笑容。我猜,艾妮斯也看见了,因为她躲开他。

我姨婆看见什么,或没有看见什么,不得到她自己的许可,一切相面术都失去效用。我相信,当她要保持一种镇静的神情时,从来没有人比得上她。在成为问题的当时,她的脸好像是一堵没有窗子的墙,一切光线都不能透入她的思想;随后她用向来的生硬的态度打破寂静。

“喂,威克菲尔!”我姨婆说道,于是他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她。“我方才告诉你女儿,我过去怎样独自处置我的钱,因为你在事务问题上愈来愈生疏了,我不能信赖你了。我们方才一同商量,商量得很好,所有问题都考虑到了。依我的见解,艾妮斯抵得整个事务所呢。”

“假如我可以卑贱地说一句,”尤利亚·希普痉挛了一下说道,“我完全同意贝西·特洛乌德小姐的话,假如艾妮斯小姐是一个伙友,我一定非常快活了。”

“你自己是一个伙友了,你知道,”我姨婆接过去说道,“我期望,你大致可以满意了。你觉得怎样,先生?”

对于这非常冷淡的问候,希普先生很不安地握着他的蓝提包回答说,他很好,向我姨婆道谢,希望她也好。“还有你,科波菲尔少爷——我应当说,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往下说道,“我希望你也好!虽然在目前的情况下,我见了你也很欢喜,科波菲尔先生。”我相信他的话;因为他似乎对那情况很感觉趣味。“目前的情况不是你的朋友们所希望于你的,科波菲尔先生,不过人的成就不是靠了钱:是靠了——以我这卑贱的才能,我实在说不出是靠了什么,”尤利亚摇尾乞怜地痉挛着说道,“不过不是靠了钱!”

说到这里,他同我握手:不是平常的态度,却站得离我远远的,把我的手像喷筒柄一般一上一下地掀动,他有一点怕我的手了。

“你觉得我们的神气怎样,科波菲尔少爷——我应当说先生?”尤利亚摇尾乞怜地说道,“你觉得威克菲尔先生精神旺盛吗,你老?这些年来我们的事务所并没有多大改变,不过提高了卑贱的,那就是,母亲和我——发展了美丽的,”他事后想起似的说道,“那就是,艾妮斯小姐。”

说完这一句恭维的话,他带着那样一种令人无法容忍的态度跳来跳去,使得坐在那里直瞪着他的我姨婆失去所有的耐性。

“鬼捉了他去吧!”我姨婆严厉地说道,“他在干什么?不要像触了电一般痉挛吧,你老!”

“我请你原谅,特洛乌德小姐,”尤利亚回答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滚你的吧,你老!”我姨婆一点也不缓和地说道,“不要瞎说!我一点也不那样。假如你是一条泥鳅,你老,你就像泥鳅一般动作吧。假如你是一个人,你就管束你的手脚吧,你老!天哪!”我姨婆十分愤慨地说道,“我不要被这蛇一般的蜿蜒,螺旋一般的转动弄成疯癫哪!”

我姨婆说过这一番炸弹式的话,愤恨地在椅子上摆动,摇头,仿佛在抓他,打他,这态度大大地助长了那一番话的气势,使得希普先生很惭愧了,这在大多数人都是免不掉的。但是他用一种卑顺的声音转过来对我说道:

“我十分清楚,科波菲尔少爷,特洛乌德小姐虽然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却有一种急性子(实际上,当我是一个卑贱的书记的时候,我就有缘认识她了,我相信比你还早呢,科波菲尔少爷),目前的情况使得她的性子更急,我相信是很自然的。她的性子不坏得多,却是一个奇迹呢!我来拜访,不过要说,在目前的情况下,假如有我们可以效劳的地方,母亲和我,或威克菲尔-希普事务所,我们实在高兴效劳。我可以这样说吧?”尤利亚对他的伙友带着一种讨厌的笑脸说道。

“尤利亚·希普,”威克菲尔先生用一种单调的勉强的态度说道,“在业务上是得力的,特洛乌德。他所说的话,我完全同意。你知道我对你们向来很关切。那且不说,尤利亚所说的话我完全同意!”

,得到这样的信任,”尤利亚冒着再挨我姨婆一顿骂的危险、摇摆着一条腿说道,“是多么大的一种奖赏!不过我希望我能设法安慰他业务上的疲劳,科波菲尔少爷!”

“尤利亚·希普在我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威克菲尔先生用同一沉闷的声音说道,“有这样一个伙友,特洛乌德,减轻我精神上一种负担。”

我知道,这些话都是那头红狐狸强迫他说的,意在向我证实他在毒害我的睡眠的那一夜说过的话。我又看见他脸上那同一讨人厌的笑容,也看见他怎样察看我。

“你不走吧,爸爸?”艾妮斯关切地说道,“你不跟特洛乌德和我一同走回去吗?”

假如尤利亚不曾抢在他前面,我相信,他在回答以前,一定会先看看那个大人物的。

“我预先有了约定,”尤利亚说道,“否则我一定喜欢跟我的朋友们在一道。不过我让我的伙友代表本事务所吧。艾妮斯小姐,再见!再见,科波菲尔少爷。我向贝西·特洛乌德小姐致上我的卑贱的敬礼。”

说着这些话,他吻着他的大手,像一个假面一般斜视着我们,走出去了。

我们坐在那里,谈我们愉快的旧坎特布雷时代,谈了一两个钟头。威克菲尔先生,在艾妮斯的照顾下,不久就变得比较像他先前的自己了;不过他身上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抑郁之感,他永远不能摆脱。虽然如此,他面有喜色了;听我们回忆旧日生活中那些小事时,他怀有显著的快乐,有许多事他记得很清楚。他说,这又像同艾妮斯和我无拘无束过日子的时代了;他但愿那时代永远不改变。我相信,在艾妮斯那平静的脸上,她的手在他胳臂上每一接触中,有一种在他身上显出奇效的力量。

我姨婆(几乎不断和辟果提在里间忙着做事)不肯跟我们去他们住的地方,一定要我去;于是我就去了。我们一同吃饭。晚饭以后,艾妮斯像先前一样坐在他旁边,为他斟酒。她斟给他多少,他就喝多少,不再多喝——像一个孩子——当天色暗下来时,我们三个一同坐在窗子前。当天色差不多完全变黑时,他躺在一张沙发上,艾妮斯用枕头垫起他的头,在他身上伏了一会儿;当她回到窗子前时,窗子虽暗,我依然可见看出在她眼中闪光的泪水。

我但愿我永远不忘记那个可爱的姑娘那时的爱心和忠实;因为假如我要忘记,我一定是快死了,那时我也希望最能记得她!她使我的心充满那么好的决断力,那么用了她的榜样来加强我的软弱,那么指导——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她是太谦虚太温和了,不肯用许多话来劝告我——我内心浮动的热情和不定的宗旨,我所做过的一点好事,我所忍受的一切伤害,我郑重地相信,都可以归功于她。

坐在窗子前的黑暗中,她怎样对我谈朵拉,怎样听我称赞她,然后她自己再来称赞她,在那小仙女周围洒上她自己一闪一闪的纯洁的光辉,使我觉得那个小仙女更可爱,更天真了! ,艾妮斯,我少年的姊妹,假如我那时就知道了我好久以后才知道的事,那该多好呵!——

当我走下来时,街上有一个乞丐。当我想念着她那平静的纯洁的眼睛,向着窗子转过头来时,那个乞丐把我吓了一跳。他像是早晨的一个回声一般说道:

“瞎眼哪!瞎眼哪!瞎眼哪!” LdyTCoDMGaT68FRiJ/akfJ0bMHduRh3VyAcpFQrQFFEii+NyHhVHV98hwD9nTTR/



第三十六章
热心

我晨起第一件事就是又去那个罗马浴池浸了一下,然后动身去海给特。我现在不垂头丧气了。我不怕破烂的外衣,对于骏伟的灰马也没有依恋。我对我们最近的不幸所怀抱的全部思想态度改变了。我必须做的事是,对我姨婆表明,她过去待我的好并未虚掷在一个麻木不仁的不知感激的人身上。我必须做的事是,利用我早年所受痛苦的训练,怀着一颗坚决的不屈不挠的心去工作。我必须做的事是,把我那樵夫的斧子拿在手中,从艰难之林中开辟我自己的路,直到我到达朵拉身边,然后罢手。我用了非常的速度走下去,仿佛这件事可以用走路来完成一般。

当我发现自己走上相熟的海给特大道时,不禁联想起往昔走过时所怀抱的乐趣,这一次的使命与先前的有那么大的不同,似乎我的全部生活都发生了变化。但是那变化并不使我气馁。伴随新的生活,有了新的主张,新的意向。劳动大,报酬也大。朵拉是那报酬,朵拉必须到手。

我兴奋得那么厉害,为了我的外衣还不曾十分破烂,我觉得非常难过。我要在能显示我的力量的环境下斩伐艰难之林中的那些树。路上有一个打石头的带铜丝眼镜的老头子,我真想把他的锤子借用一小会儿,让我开始造一条去朵拉那里的花岗石路。我兴奋得那么发热,那么上气不接下气,我觉得仿佛我已经挣了不知多少钱。在这种心情下,我走进一所招租的小房子,仔细察看它——因为我感到作一个实际的人的必要。这所房子非常适合我和朵拉:宅前有一个小花园,供吉普跑来跑去,从栅栏里对那些小商人叫;楼上有一个最好的房间,给我姨婆住。我比先前更热更快地走出来,冲向海给特去,我跑得那么快,使我早到了一个钟头;而且,即使到得不早,也必须散步一下,冷静一下,才好去见人。

在我从事这必需的准备工作以后,我所关心的第一件事是寻找博士的住宅。那住宅不在斯提福兹夫人所住海给特那一部分,却恰好在那个小市镇的对面。当我发现这地方以后,我在一种无法拒绝的吸引力下,走回邻近斯提福兹夫人家的一条小巷里,从花园围墙的角上向里张望。斯提福兹的房间关得紧紧的。温室的门敞开来,洛莎·达特尔光着头,迈着迅速躁急的步子,在草地一旁的石子路上走来走去。她使我想到一头凶猛的东西,在一条惯熟的路上,拖直它的链子走来走去,一点一点地耗尽它的心血。

我轻轻地离开我观察的地点,躲着邻近那一带地方(但愿我不曾走近它),散步到十点钟。告诉我时间的不是现时立在山顶上的那个尖顶的礼拜堂。那时还没有礼拜堂,却有一所用作学校的红房子;据我记得,那应当是一个宜于读书的老房子。

当我走近博士的住处时——一个可爱的古老地方,假如我可以从貌似刚完工的装修来判断,他似乎已经在上面用过一些钱了——我见他在花园一边散步,穿着依旧,仿佛从我作学生的时代起,他永未停止过散步。他周围的伴侣也依旧;因为附近有许多高树,草上有两三只看守他的乌鸦,仿佛它们接到坎特布雷乌鸦的来信,因而在密切地观察他呢。

既经知道从远处引起他的注意绝对无望,我就大胆推开门跟在他后面走,以便他转身时与他相遇。当他转身走向我来时他沉思地看了我一会儿,显然完全不曾想到我;随后他那仁慈的脸上表现非常的乐趣,他用双手握住我。

“喂,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博士说道,“你是一个大人了!你好吗?我见了你很开心。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你进步了多少!你真是——是的——哎呀!”

我问候他,也问候斯特朗夫人。

,是的!”博士说道,“安妮很好,她见了你一定高兴。你一向是她所赏识的人。昨晚当我把你的信给她看时,她这么说。还有——当然——你记得杰克·麦尔顿先生吧,科波菲尔?”

“完全记得,先生。”

“当然,”博士说道,“当然。 也很好呢。”

“他已经回来了吗,先生?”我问道。

“从印度?”博士说道,“是的。杰克·麦尔顿先生受不住那气候呢,我的亲爱的。马戡太太——你不曾忘记马戡太太吧?”

忘记那个老兵!在那么短的时间!

“马戡太太,”博士说道,“十分为他烦恼,可怜的人;因此我们教他回来了;我们为他运动到手一个小专利局,这地方与他格外适合。”

我知道杰克。麦尔顿先生的为人,因而相信这是一种事务少报酬厚的地方。博士手扶着我的肩头、把他那仁慈的脸殷勤地对着我的脸,一面走来走去,一面往下说道:

“那,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关于你这项提议。说实话,我觉得很满足,很中意;不过你不以为你可以做更好的事吗?你知道,当你同我们在一起时,你已经有了出众的成就。你有资格做许多好事呢。你已经立下建造任何大厦的基础;把你一生的青春时代献给我所能提供的可怜的职务,不是一件可惜的事吗?”

我又变得很兴奋了,于是,用了一种狂热的语气(我恐怕),坚持我的请求;提醒博士我已经有了一个职业。

“不错,不错,”博士回答道,“那是实在的。当然,你有了职业,正在实习中,那是相当重要的。不过,我的青年好朋友,七十镑一年算得什么呢?”

“使我们的收入增加了一倍,斯特朗博士。”我说道。

“哎呀!”博士说道,“想想看!我并非说,严格地限定七十镑一年,因为我总想另外给我这样聘用的任何青年朋友一点礼物。没有疑问,”博士依然一面扶着我的肩头走来走去,一面说道,“我总想到每年送一种礼物。”

“我的亲爱的老师,”我说道(现在是真情实话),“我欠你的情分已经超过我所能领受的了——”

“不,不,”博士插嘴道,“对不起!”

“假如你肯接受我所有的那些时间,就是我的早晨和晚上,认为这些时间值七十镑一年,你就给了我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好处了。”

“哎呀!”博士天真地说道,“想想看,用那么少换得那么多!哎呀,哎呀!当你有更好的机会时,你肯去吗,说实话,那?”博士说道,他向来用这句话十分严肃地唤起我们学生的自尊心。

“说实话,先生!”我遵照我们旧日的学校作风回答道。

“那就这样吧。”博士拍着我的肩头说道。当我们依然走来走去时,他依然把手放在我的肩头上。

“假如我的职务与那部字典有关,”我带着一点巴结的意味——我希望是没有害处的——说道,“我就是加二十倍的快活了,先生。”

博士站下来,又笑吟吟地拍了拍我的肩头,并且带着一种看了令人十分开心的得意神气(仿佛我已经洞察人类智慧的最深处)说道:“我的亲爱的青年朋友,你已经说中了。正是那部字典!”

哪能是别的呢!他衣袋中装满这一种东西,装得像他的脑袋一样满。这东西从他身上四面八方地冒出来。他告诉我,自从他退出教书生活以来,他这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我所提议的早晨和晚上的规定,对于他是再适合不过了,因为在白天他的习惯是一面散步,一面思索。杰克·麦尔顿先生最近作过他的临时书记,因为不习惯这种工作,结果把他的文件弄得有一点混乱了;不过我们不久就可以把错误的地方改正,很畅快地进行下去。后来,当我们顺顺当当地工作时,我发现杰克·麦尔顿先生的劳力比我所预料的更讨厌,因为他不仅弄出无数的错误,而且在博士的稿本上画了那么多的兵士和女人头,使我时时陷入糊糊涂涂的迷宫中。

博士对于我们就要在那奇妙事业上一同工作的前途十分快活,我们约定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就开始工作。我们要在每天早晨工作两小时,每天晚上工作两三小时,星期六除外,那时我可以休息。在星期日,当然,我也要休息,我把这些看作很宽大的条件。

我们的计划照这样安排定。使我们双方都满意,博士带我去家中见斯特朗夫人,我们见她在博士的新书房中拂拭他的书——他从来不许任何别人动他那些神圣的爱物。

他们为了我的缘故把早餐推迟,于是我们一同坐下来用早餐。我们坐下没有多久,在我听见有人来的声音以前,我就在斯特朗夫人的脸上看出来。一个骑马的男人来到大门前,臂上系着缰绳,一点也不客气地把马拉进小院,拴在空车房围墙内一个环子上,然后手里拿着鞭子,走进早餐厅里来。这是杰克·麦尔顿先生;我觉得,印度未把杰克·麦尔顿先生改好一点。不过,对于不去斩伐艰难之林的树的青年人,我怀有一种苛刻的心情,所以我的印象是要打相当折扣的。

“杰克先生!”博士说道,“科波菲尔!”

杰克·麦尔顿先生与我握手;但是我相信不很热烈,而且带着一种懒懒的赏脸的神气,我对于这种神气暗中怀有莫大的愤慨。不过,除了他和他表妹安妮说话时以外,他那股懒劲儿实在够瞧的。

“今早你用过早餐吗,杰克先生?”博士说道。

“我几乎从来不用早餐,你老,”他坐在一只安乐椅上,仰着头说道,“我觉得早餐很讨厌呢。”

“今天有什么新闻吗?”博士问道。

“一点也没有,你老,”麦尔顿先生回答道,“有一段新闻,说北方的人们在挨饿,不满意,不过总有人在什么地方挨饿,不满意呀。”

博士的样子庄重起来,于是仿佛要改变话题一般说道,“那么说来,一点新闻也没有了;他们说,没有新闻就是好新闻呢。”

“报纸上,你老,有一段关于暗杀的长篇记载,”麦尔顿先生说道,“不过总有人被暗杀,我不去读它。”

对于人类一切行为和感情表示不关心,在那时代,我觉得,不像后来所见的那么被人看作高贵的品格。从那以后,这态度已经很时行了。这态度已经表演得非常成功,所以我见过一些时髦男女就像生成的幼虫一般。在那时,因为我觉得这态度是新奇的,或许更加使我注意,不过这态度的确并未提高我对杰克·麦尔顿先生的评价,也未加强我对他的信任。

“我来问安妮今晚喜欢不喜欢去看歌剧,”麦尔顿先生转向她说道,“这是这一季最后一晚了;那里有一个女歌唱家,她实在应当去听,她是十全十美的。此外,她又丑得那么可爱。”麦尔顿先生又是懒洋洋的了。

博士一向对于凡能使他年轻的太太喜欢的事无不喜欢,这时转向她说道:

“你应当去,安妮。你应当去。”

“我不愿意去,”她对博士说道,“我愿意留在家中。我非常愿意留在家中。”

随后,她不看她表兄一眼,就对我谈话,问艾妮斯的情形,她会不会见到她,那天她是否能来;她是那么不安,我奇怪正在烤面包上涂奶油的博士,怎么连这样明显的事也看不出来。

但是他什么也看不出。他和蔼地告诉她,她年轻,应当寻寻开心,不应当被一个沉闷的老头子把她弄沉闷。并且,他说,他愿听她对他唱所有新歌唱家的歌;假如她不去,她怎能唱得好呢?照这样博士坚持为她定下约会,并请杰克·麦尔顿先生回来用晚饭。这事约定以后,我猜,他去他那专利局了;不过,无论如何,他懒洋洋地骑着马走了。

第二天早晨,我想知道她曾否去看戏。她不曾去。却派人去伦敦把她表兄辞掉;下午去看艾妮斯,并且劝动博士一同去,他们从田野里步行回家,据博士告诉我,因为晚间是愉快的。我那时奇怪,假如艾妮斯不在伦敦,她是否去看戏,艾妮斯是否也对她有一种良好的影响!

我觉得,她的样子不像很快活,不过这是一个很好看的脸,否则就是一个很虚伪的脸了。我时时看她的脸,因为当我们工作时她总坐在窗子下。她为我们预备早餐,我们一面吃,一面工作。当我在九点钟离开时,她跪在地板上博士脚旁,为他穿鞋和裹腿。一些绿叶子低垂在那低房间敞开的窗子上,在她脸上投上一层柔和的阴影;我在去博士院的路上不断地想那一夜我所见的看他读书时的她的脸。

我当时是很忙了;早晨五点钟起床,夜晚九、十点钟回家。但是我对于这样的繁忙感到无限的满意,从来不为任何缘故慢慢地走,觉得越疲乏自己,越对得起朵拉。我还不曾把我的改变了的性格透露给朵拉,因为她要在几天后来看密尔斯小姐,我要等到那时候才把一切都告诉她;仅只在信中(我们所有的信都在暗中由密尔斯小姐转递)告诉她,我有许多话对她说。同时,我节缩了熊脂的分量,完全不用香皂和花露水,也很荒唐地低价卖掉三条背心,因为这些东西在我这刻苦的生涯中是太奢侈了。

因为不满足于所有这些步骤,依然急于找更多的事做,于是我去见特拉德尔。他那时住在侯本的加斯尔街一所房子的胸墙后面。狄克先生已经同我去过海给特两次,也已经恢复了与博士的交情。我带他一同去见特拉德尔。

我所以带狄克先生一同去,因为他一面强烈地同情我姨婆的不幸,一面真诚地相信我比任何船奴 或囚犯工作得更吃力,为了他不能做一点有用的事,他已经开始烦恼和忧虑得丧失了元气和胃口。在这种情形下,他觉得比先前更无法完成那个呈文了;他工作得愈用力,查理王一世那个不幸的脑袋愈常混了进去。除非我们对他行一种无害的欺骗,使他相信他是有用的,或除非我们使他真有用(能这样更好),我非常担心他的毛病会加重,因此我决意去试一试,看特拉德尔能不能帮我们的忙。在我们去之前,我把一切遭遇详详细细地写给特拉德尔,特拉德尔回了我一封非常好的信,表示了他的同情和友谊。

我们发现他,由于看到摆在那小寓所一角的花盆架和小圆桌而心旷神怡的缘故,正在努力对着他的墨水瓶和文件工作。他诚恳地接待我们,立刻跟狄克先生成了朋友。狄克先生确定无疑地说,先前见过他,于是我们两个都说道,“很可能。”

我必须和特拉德尔商量的第一件事是这个。——我曾听说,许多在各种事业上成名的人由报告议会的辩论发迹。特拉德尔曾对我谈起报纸(作为他的希望之一),我把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在我的信中告诉特拉德尔,我愿意知道,对于这一种职业,我怎样才能使自己合格。特拉德尔这时告诉我,据他调查的结果,除了很少的例外,要在这一行十分出色,单是必需的机械技能,那就是说,精通写读速记的秘诀,其困难就差不多等于通晓六种语文;靠了强大的坚忍力,或许可以在几年内达到目的。特拉德尔有理由相信,这就解决了问题;不过我觉得这里才是需要砍伐的几棵高树,于是立即决定拿起斧子,从这密林中开辟通向朵拉的路。

“我非常感谢你,我的亲爱的特拉德尔!”我说道,“我要在明天开始。”

特拉德尔自然而然地露出吃惊的样子,但是他还梦想不到我那欢喜的心情呢。

“我要买一本载有这种技能的纲要的书,”我说道,“我要在博士院中学习,在那里我有一大部分时间没有事做呢;我要记下我们法庭中的演说,作为练习——特拉德尔,我的亲爱的朋友,我一定要通晓这种技能!”

“哎哟哟,”特拉德尔睁大眼睛说道,“我完全不曾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有决心的角色,科波菲尔!”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因为这在我也是非常新的呀。我把那件事搁下,拾起狄克先生的问题。

“你知道,”狄克先生满怀期望地说道,“假如我能尽一番力,特拉德尔先生——假如我能敲鼓——或吹一种什么 !”

可怜的人!我一点也不怀疑,比起一切别的来,他心中更爱好这样一种职业。无论如何也不肯发笑的特拉德尔镇静地回答道:

“不过您是一个很好的书家,你老。是你告诉我的吧,科波菲尔?”

“非常好!”我说道。他也实在是,他写得极端整洁。

“您不以为,”特拉德尔说道,“您能抄文件吗,你老,假如我能为您找来抄?”

狄克先生犹疑地看我:“呃,特洛乌德?”

我摇头。狄克先生也摇头,而且叹气。“把关于那个呈文的情形告诉他吧。”狄克先生说道。

我对特拉德尔解释,要把查理王一世从狄克先生的呈文中除去,其间有一种困难;同时狄克先生一面很谦恭很郑重地看特拉德尔,一面吮他的大拇指。

“不过我所说的这些文件,你知道,是已经起了草的,完成了的,”特拉德尔考虑过一下说道,“狄克先生完全不要用思想。这不是没有什么关系吗,科波菲尔?无论如何,试一试不好吗?”

这一番话给了我们新的希望。特拉德尔和我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下,狄克先生则从椅子上迫切地张望我们,我们商量出一个计划,依照那个计划,他第二天开始工作,得到很大的成功。

在面向布京汉街的窗子前的桌子上,我们布置下特拉德尔为他找到的工作——抄写一种关于通行权的法律文件,我忘记抄多少份了——在另一个桌子上,我们展开那伟大呈文最后的未完成的原稿。我们给狄克先生的指示是,他应当严格地照抄他面前的东西,一点也不要离开那个底稿;当他感到一丁点提及查理王一世的必要时,他应当赶快去呈文那一边。我们鼓励他在这上头立下决心,然后留我姨婆看守他。后来我姨婆告诉我,一开始,他像一个敲锣鼓的人,不断地为那两件事分散注意;既经发觉这办法使他昏乱和疲乏,而且文件分明放在他眼前,他不久就正正经经地抄下去,把呈文留到更适当的时候去做了。简而言之,虽然我们小心在意,不使他的工作超过对他有益的程度,虽然他并非在一星期的头上开始,但是他到下星期六的晚间居然得到十先令九便士;在我有生之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怎样跑遍附近的铺子,把他这财产换成六便士一枚的;也不会忘记他怎样把这些钱在盘子上摆成一个心形,眼里含着快乐和骄傲的泪,献给我姨婆。从他开始有用的工作那一刹那起,他就像一个生存在吉祥的符咒势力下的人;在那个星期六晚间,假如世界上有一个快活的人,就是把我姨婆看作世界上最奇妙的女人、把我看作最奇妙的青年的那个满足的人了。

“现在不会挨饿了,特洛乌德,”狄克先生和我在一个角上握着手说道,“我要供养她,你老!”于是他在空中挥舞他的十个手指头,仿佛那是十个银行呢。

我无从知道谁是更欢喜的,是特拉德尔呢,还是我呢。

“这件事真使我,”特拉德尔突然从衣袋中取出一封信来,一面递给我,一面说道,“完全忘记了密考伯先生了!”

信(密考伯先生从来不错过任何写信的机会)是写给我的,“敬烦内院的陶·特拉德尔大人转交。”内容如下: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

你接到关于某种机会已经出现的通报,大致不会觉得意外吧。似乎我先前已经对你提过,我是在期待这样一件事了。

我将置身于我们得天独厚的海岛的地方市镇之一(那地方的社会可以说是农业和宗教的混合体),与一种专门职业发生密切关系。密考伯太太和我们的子女行将伴同我前往。在一个将来的时期,我们的遗体或将合葬于那属于一个古老的建筑物的墓地,因了这个建筑物,我所提到的那地点已经得到一种名誉,我若说,从中国到秘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不为太过吧?

在与我们经过(自信不是卑劣地)许多浮沉的现代巴比伦道别时,密考伯太太和我都不能不想到我们离开(或许一别若干年,或许永远不再见)一个与我们家庭生活之祭坛密切相连的人。假如,在这离别的前夕,你肯偕同我们共同的朋友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来我们的现居,在那里交换此际应有的祝福,你便是加惠于我了。

威尔金·密考伯敬启

知道密考伯先生已经摆脱他那屈辱的生活,并且某种机会真终于出现,我是很高兴的。听特拉德尔说,信中提到的约会就在当天晚上,我表示愿意前往参加;于是我们一同去密考伯先生以毛提摩先生的名义租住的坐落在格雷院路顶端的寓所。

这寓所的设备是那么简单,我们发现已经八九岁大的双生子躺在起居室的仰放的床架上。密考伯先生曾经在起居室的一个洗手罐里调制(他说是“酿造”)那种使他著名的可口的饮料。这一次,我有缘与密考伯少爷重温旧交,我发现他是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少年了,具有他这年龄的青年人常有的好动现象。我也又认识了他的妹妹,据密考伯先生告诉我们,在她的身体内,“她母亲像菲尼克斯鸟 一般恢复了她的青春”。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说道,“你和特拉德尔先生在我们迁居之际惠顾,一定能原谅一切在所难免的细小不便。”

我作了一个适当的回答,同时向周围看了一眼,我看见那家庭的动产已经束装起来,行李的数量断乎不是庞大的。我庆贺密考伯太太将来的升迁。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密考伯太太说道,“我十分相信你对我们所有的家务的友好的关切;我娘家尽可以把这个看作流配,不过我是一个妻子,也是一个母亲,我永远不肯抛弃密考伯先生。”

特拉德尔,在密考伯太太的眼光的诉求下,表示热烈的同意。

“这,”密考伯太太说道,“这,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和特拉德尔先生,至少是我对于我的责任的看法,当我背述‘我,恩玛,嫁给你,威尔金’这句不能更改的话时,我就负起了这个责任。在前一晚,我对着一支普通的蜡烛把这仪式读过一遍,我所得到的结论是,我永远不能抛弃密考伯先生。并且,”密考伯太太说道,“虽然我有误解这仪式的可能,但是我永远不肯!”

“我的亲爱的,”密考伯先生有一点不耐烦地说道,“我并未想到你会做任何那一类的事呀。”

“我知道,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密考伯太太继续说道,“我现在要去陌生人中间碰运气了;我也知道,密考伯先生用最高尚的言词写信给我娘家不同的人们,通告这事实,他们竟一点也不理睬密考伯先生的通知。实际上我或许是迷信的,”密考伯太太说道,“不过,我觉得,密考伯先生命中注定,他所写的大量信件,永远不会得到任何回答。我可以从我娘家的沉默中卜知,他们反对我已经抱定的决心;不过,即使我爸爸和妈妈还活着,科波菲尔先生,他们也不能使我越出我应守的常道。”

我表示了我的意见,认为这是正当的方向。

“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大教堂市镇,”密考伯太太说道,“或许是一种牺牲;不过,科波菲尔先生,假如这在我是一种牺牲,在一个具有密考伯先生的才能的人,必然是一种更大的牺牲了。”

!你们要去一个大教堂市镇吗?”我说道。

一直从洗手罐里给我们大家斟酒的密考伯先生回答道:

“去坎特布雷。事实上,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我已经跟我们的朋友希普订了约,以他的机要书记的身份来帮助他,替他服务。”

我瞪起眼来看密考伯先生,他却因了我的吃惊大大地开心。

“我理当对你说明,”他带着一种官场神气说道,“这结果大部分是由密考伯太太的事务习惯和智虑周密的提示造成的。密考伯太太过去提到的挑战,我已经用广告的形式发出,结果由我的朋友希普接受,因而达到相互的认识。关于我的朋友希普,”密考伯先生说道,“这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我愿加以一切可能的恭维。我的朋友希普不曾把正式薪金定得太高,但是在解除金钱困难的压力方面,他已经依照我的工作的价值,也依照我在那些工作的价值上所寄托的信仰,作了许多。我就要将我偶然得来的一点口才和知识,”密考伯先生带着他素来的绅士派头夸张地贬低着自己说道,“献给我的朋友希普了。我已经有过一些法律知识——由于作民事法庭的债务被告——我更要立即研读我们英国最重要最著名的法学家的‘释义’。我相信我用不着补充说明,我所说的是布来斯通 法官先生。”

这一番话,实际上那一晚间大部分的话,都被密考伯太太纠察密考伯少爷的行为以及密考伯少爷对那纠察所起的反感所间断。密考伯少爷时而坐在靴子上,时而仿佛他的头要掉下来一般用两臂夹住,时而从桌子底下用脚踢特拉德尔,时而双脚上下交错,时而把脚伸到违反自然的远处,时而侧枕着桌子让他的头发散铺在酒杯中间,时而把他那好动的身子伸展成别种违反社会公益的样式。我一直坐在那里,一面为密考伯先生的宣布吃惊,一面想了解其中的意义;直到密考伯太太恢复了谈话的线索,唤起我的注意,才算告一段落。

“我格外请密考伯先生当心的是,”密考伯太太说道,“在他委身于这法律的旁枝的时候,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他不要忽略他终于升达树梢的能力。我相信,致力于那么适合他那丰富的才能、他那滔滔不断的言论的职业的密考伯先生, 一定 出人头地。那,举例说,特拉德尔先生,”密考伯太太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神气说道,“一个推事,或甚至说一个大法官。一个人不至于因了从事密考伯先生所接受的这样一种职业,而失去获得那些职位的可能吧?”

“我的亲爱的,”密考伯先生说道,但是同时含着探问的眼色看特拉德尔,“我们将来有的是时间考虑那些问题呀。”

“密考伯,”她回答道,“不!你在生活方面的错误是看得不够远。纵然你不要对得起你自己,你必须对得起你的家庭,你要一眼看到你的才能所能到达的地平线的极点。”

密考伯先生一面咳嗽,一面带着极端满足的神气喝酒——依然望着特拉德尔,仿佛他愿意听他的意见。

“嘿,实在的情形,密考伯太太,”特拉德尔温和地向她说穿那事实道,“我说的是平淡的事实,您知道——”

“正是这样,”密考伯太太说道,“我的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对于这么重要的一个问题,我但愿尽可能平淡和正确。”

“——是,”特拉德尔说道,“法律的这一个分支,即使密考伯先生是一个正式的下级律师——”

“正是这样,”密考伯太太接过去说道。(“威尔金,你在斜眼,就要不能使你的眼睛还原了。”)

“——跟那个,”特拉德尔继续说道,“并没有关系。只有高级律师才有就那种职位的资格;密考伯先生若不进一个法学院,作五年学生,就不能作高级律师。”

“我听懂了你的话吧?”密考伯太太带着她那最殷勤的实事求是的态度说道,“我的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在那个期间终了的时候,密考伯先生就有作推事和大法官的资格,我说得对吧?”

“他就合格了。”特拉德尔回答道,用力加重合格两个字。

“谢谢你,”密考伯太太说道,“这就很够了。假如情形是那样,密考伯先生并不因从事那种职务损失任何权利,我也就放了心了。我当然,”密考伯太太说道,“只能说女人话;但是我一向认为密考伯先生拥有我在娘家听我爸爸说过的司法头脑;我希望密考伯先生现在从事一种职业,他那头脑可以在那里发展,取得一种领导的地位。”

我十分相信,密考伯先生用他那司法头脑的眼光,看见大法官座位上的自己。他用手满足地抚摩他的秃脑袋,带着自负的听天由命的神情说道:

“我的亲爱的,我们不要预测天命吧。假如我命中注定应当戴假发 ,我至少在外表上,”(指他的秃顶)“有了取得那称号的准备。”密考伯先生说道,“我不惋惜我的头发,或许为了一种特殊的理由,我的头发才被褫夺了去呢。我不知道。我打算,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教育我的儿子从事教会工作;我不否认,因他而显名于世,我会觉得快乐的。”

“从事教会工作?”我一面依然时时在想尤利亚·希普,一面说道。

“是的,”密考伯先生说道,“他有一种出奇的头音 ,他要从加入唱诗班入手。我们在坎特布雷居住,我们和当地的关系,没有疑问,能使他补入大教堂人员中任何空缺。”

再看密考伯少爷时,我见他有一种面部表情,仿佛他的声音在他的眼眉后面;当他唱《啄木鸟歌》给我们听时(作为他从唱歌与就寝两者中选定的一种),他的声音立即像从那里发出了。对这表演恭维过一阵以后,我们开始一种泛泛的谈话;因为我实在无法隐瞒我那改变了的境遇,我对密考伯先生和太太公开了。我无法表明,我姨婆陷入困难这念头使他们两个多么开心;使他们多么愉快和亲切。

当我们临近最后一巡酒时,我提醒特拉德尔,我们应当先祝我们的朋友们健康,幸福,在新事业上成功,然后分别。我请密考伯先生为我们斟满酒杯,依照应有的方式干杯:隔着桌子与他握手,亲吻密考伯太太,用以纪念这重大的聚会。特拉德尔在第一种举动上学我的样子,但是在第二种举动上,自以为友谊的程度不够,并未仿行。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把拇指插入背心口袋,站起来说道,“我青年时代的伴侣:假如许我这样说——还有我的可敬的朋友特拉德尔:假如许我这样称呼他——请许我,代表密考伯太太,我自己,还有我们的子女,用最热烈最没有折扣的言词对你们的好意致谢。在这把我们交付给完全新的生活的迁居前夜,”密考伯先生说来,仿佛他们就要走五十万英里一样了,“我或许应当对我面前这两位朋友贡献几句临别赠言。不过我所有在这方面要说的话,我已经说过了。我就要成为那博学的行业一个不足称的分子,借了那博学的行业的媒介,不拘我达到何种社会地位,我要力图不加以玷辱,密考伯太太也必然加以赞助。在临时的金钱债务的压力下(这些债务举借时原以为立即可以清偿,但是由于环境的拨弄,至今未得清偿),我不得不采取使我那天然的本能退缩的装束——我所指的是眼镜——并且拥有一个我不能称之为合法的姓。在那一方面,我所要说的一切是,云雾已经从那可怕的场面消失,太阳又照临山巅了。在下星期一,在下午四点的脚车到达坎特布雷时,我的脚就要踏上本土——我的姓,密考伯!”

密考伯先生说完这一番话,就坐下来,一连喝了两杯酒。他随后十分严肃地说道:

“在别离以前,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做,就是完成一种法律行为。我的朋友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有两次为了我的便利在期票上‘具名’,假如我可以用一个普通的说法。第一次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被投入——让我说,简而言之,投入困难中。第二次还不曾到期,第一次欠款数目,”说到这里,密考伯先生仔细地参考文件,“是,我相信,二十三镑,四先令,九便士半;第二次,据我的账簿中记载,为数十八镑,六先令,两便士。合计起来,假如我核算无讹,为数达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便士半。我的朋友科波菲尔可以替我把这总数核对一下吗?”

我照办了,证明不错。

“没有还清我的债务,”密考伯先生说道,“就离开这个都市和我的朋友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我的精神上将受到不堪忍受的痛苦。因此,我已经为我的朋友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预备好一个为达到这目的而写的文件,我现时拿在手中。我请我的朋友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收下我这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便士半的借据;恢复我的道德尊严,知道我又可以在我的同胞前昂然行走,我是很快活的!”

说完这一篇引言(这一番话大大地感动他),密考伯先生把他的借据放在特拉德尔手中,并且祝他万事如意。我十分相信。不仅密考伯先生觉得这就等于还钱,连特拉德尔自己在来得及思想以前也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分别来。

仗恃着这一道德行为,密考伯先生在他的同胞前那么昂然地行走,当他用灯照着我们下楼时,他的胸部仿佛又宽出一半来了。我们双方很热烈地分手,当我把特拉德尔送到他的门口然后独自回家时,在我所默想的稀奇矛盾的事中间,我觉得,像密考伯先生这样不负责任,却从来不曾向我借钱,大概由于他还同情地记着我作过他的小房客吧。如果他向我借钱,我必然没有拒绝他的道德的勇气;我相信他知道这一点(这是值得表扬的),像我知道得一样清楚。 LdyTCoDMGaT68FRiJ/akfJ0bMHduRh3VyAcpFQrQFFEii+NyHhVHV98hwD9nT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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