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全部时间,我愈来愈爱朵拉了。她的影子是我在失望和痛苦中的避难所,甚至多少补偿了我在朋友方面的损失。我愈怜悯自己,或怜悯别人,我就愈在朵拉的影子里寻求慰藉。所受世界上的欺骗和苦恼愈大,高悬在世界上空的朵拉的星就愈光明、愈纯洁。关于朵拉来自什么地方,与高级事理有怎样的关系,我不相信我有过任何确定的观念;但是我十分相信,对于把她当作与任何其他少女相似的普通人类的思想,我一定怀着愤慨和轻蔑加以排斥。
我可以这样来说,我被浸入朵拉里边。我不仅深陷在对她的爱中,我被完完全全浸透了。用譬喻来说,从我身上榨出来的爱情,足以淹死任何人;但是在我里里外外剩下来的还足以浸透我整个的存在。
当我回来时,我为了自己的利益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诺乌德作夜间的散步,并且,像我童年一个奥妙的谜,想念着朵拉“围着房子转来转去,却永远不碰房子”。我相信这奥妙的谜底是月亮。不管它是什么吧,我这朵拉的中月 的奴隶一连围着那所房子和花园转了两个钟头,时而向栅栏缝里张望,时而用力把下颔翘过栅栏顶上生锈的钉子,时而对窗子里的灯光飞吻,时而怪诞地要求夜色保卫我的朵拉——我不十分清楚避免什么,我假定避免火灾吧。或许避免她非常嫌恶的老鼠。
我的爱情是那么占据我的思想,信任辟果提在我是那么自然,一个晚间,当我又发现她在我身边带着那一套老工具忙着检点我的衣橱时,我十分委婉地把我那大秘密告诉她。辟果提非常感兴趣,但是我一点也不能使她采取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她不顾一切地偏袒我,完全不了解我为什么悬心,为什么在这上头无精打采。“那位年轻的小姐得到这样一位美貌郎君,”她说道,“会觉得心满意足。至于她的爸爸,”她说道,“哎哟哟,那个男人还期望什么!”
不过,我发现,斯本罗先生的代诉人长袍和硬领把辟果提的气焰压低了一点,使她对那个在我眼中一天比一天净化的人怀有更大的敬意。我觉得,当他像静止的海中一个小灯塔一般直挺挺地坐在法庭里,坐在他的文件中间,似乎他周身发出一圈反射的光辉。顺便提一提,当我也坐在法庭中时,我记得,我时常想,假如那些懵懂的老法官、老博士已经认识了朵拉,他们会不关心她;假如他们能与朵拉议婚,他们会不欢喜得发昏;假如朵拉的弹唱使得 我 发狂,那些迟钝的人会一点也不越出常轨:我想到这情形,就觉得非常奇怪!
我看不起他们,看不起他们每一个人。心灵的花畦中冰冷的老园丁们,我对他们所有的人怀有私人的敌意。我觉得审判庭不过是一个麻木不仁的错误制造者。法庭并不比酒馆 更多温情,更多诗意。
我怀着不小的骄傲亲自处理辟果提的事务,我证明了那遗嘱,跟遗产税局算清了账,带她去银行,不久就把一切安排就绪了。为要调剂这些程序中的法律性质,我们去看海军街一种冒汗的蜡像(我相信,这二十年来已经融掉了),去参观林乌德小姐的展览会(我记得那好像是一座宜于反省和忏悔的刺绣的灵庙),去游览伦敦塔 ,去登眺圣保罗堂顶。这一切名胜充分供给辟果提在当时情形下所能享受的乐趣。我觉得,只有圣保罗堂,由于她和她那手工匣多年来的关系,成为匣盖上那图画的对手,她认为,在某一些特点上,这教堂被那艺术品比下去了。
辟果提的事务(我们在博士院中习惯称作“常态事务”很易办,很有利),既经办妥,一天早晨我带她去事务所交手续费。据老提菲说,斯本罗先生带一个索取结婚证书的男人去宣誓;因为我们的地方靠近主教代理的事务所,也靠近大主教辅佐官的事务所,我知道他就要回来,就教辟果提等在那里。
在博士院中,关于遗嘱事务,我们有一点像丧事承办人;当我们必须应付服丧的当事人时,我们照习惯总多少作出悲哀的样子。依照同样的客气,我们总欢欢喜喜地接待领结婚证书的当事人。因此我对辟果提暗示说,她将发现斯本罗先生就要从巴吉斯先生去世的震惊下恢复过来了;果然他像一个新郎一般走了进来。
但是辟果提和我都没有心情看他了,这时我们看见跟他结伴的摩德斯通先生。他的样子很少改变。他的头发像先前一样密,当然也一样黑;他的眼神也像先前一样不可信任。
“啊,科波菲尔?”斯本罗先生说道。“你认识这位先生吧,我相信?”
我向我那位先生浅浅地鞠了一躬,辟果提仅仅对他点了点头。他一下子遇见我们两个,一开始颇有一点狼狈;但是很快地决定了办法,走向我来。
“我希望,”他说道,“你的成绩很好吧?”
“不会使你感觉兴趣,”我说道,“假如你想知道的话,很好就是啦。”
我们互相打量,他又对辟果提说话了。
“你呢,”他说道,“我见你死掉丈夫,很觉得惋惜。”
“这不是我生平第一件损失了,摩德斯通先生,”辟果提从头到脚颤抖着说道,“我但希望没有人为这一次受责备——没有人为这一次负责任。”
“哈!”他说道,“想起来是愉快的。你已经尽了你的责任?”
“我没有伤损任何人的生命,”辟果提说道,“我想起来觉得愉快!没有,摩德斯通先生,我没有使任何可爱的人苦恼得、惊吓得早死!”
他凄惨地——我觉得,懊悔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把头转向我(只看我的脚,不看我的脸)说道:
“我们大致一时不会再见面了——没有疑问,可以使我们双方都满意,因为像这样的会见永远不会令人愉快。你从来反对我为了你的好处和改造所行使的正当威权,我不期望你现在会感念我的好意。我们两个中间有着一种不能相容的性质——”
“不是一朝一夕的了,我相信。”我插嘴道。
他笑了笑,他那黑眼睛向我投射了尽可能恶毒的一瞥。
“这种性质腐蚀了你的童心,”他说道,“这种性质减低了你可怜的母亲的生趣。你说得对。不过,我希望你会变好;我希望你会改正自己。”
说到这里,他走进斯本罗先生的房间,因而结束了事务所外部一个角落上低声进行的对话,然后用他那最圆滑的态度高声说道:
“斯本罗先生这一行的人们惯于处理家庭纠纷,知道这些纠纷是何等复杂,何等困难!”他一面说,一面付了他的证书费;然后从斯本罗先生接过那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证书,以及祝福他和夫人的客气话,握了一握手,走出事务所去了。
听了他那一番话,我用力劝解辟果提(她只为了我的缘故生气,好人!)说,我们不便同他争论,求她不要动怒。假如我易于说服辟果提,我也许就难于控制我自己了。她激动得那么厉害,我情愿当着斯本罗先生和那些书记的面,用亲热的拥抱(由我们旧日所受损害的记忆引起的)来加以平息了。
斯本罗先生似乎并不知道摩德斯通先生和我中间的关系是什么;我喜欢这样,因为记起我那可怜的母亲的历史,即使在我自己胸中承认他,也是无法忍受的。假如斯本罗先生想过这问题,他似乎认为,我姨婆是我们家中在朝党的领袖,此外还有一个由什么人领导的反叛党——当我们等待提菲先生算出辟果提的手续费时,至少我从他的话中得到这样的意思。
“特洛乌德小姐,”他说道,“没有疑问,是很坚定的,大致不会向反对派让步。我羡慕她的品格,我可以庆贺你,科波菲尔,站在对的一方面。亲属间的争论是很可叹的——不过这种事极端普遍——要紧的是,站在对的一方面。”据我猜想,这是说,站在有钱的一方面。
“这总算好姻缘了吧,我相信?”斯本罗先生说道。
我解释说,我对于这婚姻一无所知。
“当真?”他说道,“根据摩德斯通先生无意中说出来的几句话——这是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常有的情形——也根据摩德斯通小姐所暗示的意思,我应当说,这总算好姻缘了。”
“你是说有钱吗,先生?”我问道。
“是的,”斯本罗先生说道,“我晓得有钱。也很漂亮,我听说。”
“当真?他的新太太年轻吗?”
“刚刚成年,”斯本罗先生说道,“时间那么迫近,我以为他们早在等待这个了。”
“上帝搭救她吧!”辟果提说道。她语气那么重,那么出乎意外,使得我们三个在提菲拿进账单来以前都很不安。
不过,老提菲不久就出现了,把账单交斯本罗先生过目。斯本罗先生,下颔缩进领巾,轻轻地摩擦着,带着一种反驳的神气,复核那些项目——仿佛这都是约金士的意思——然后叹了一口圆滑的气,把账单交回提菲。
“是的,”他说道,“算得不错。完全对了。倘能照实际的开销收费,科波菲尔,我就极端快活了,不过这是我的职业生活中一种讨厌的义务,我不便顾到我自己的愿望。我有一个合股人——约金士先生呵。”
当他带着一种温厚的惆怅(几乎等于完全不收费了)这样说时,我代表辟果提道了谢,把钞票付给提菲。于是辟果提回了她的寓所,斯本罗先生和我一同去法庭。我们在法庭中依据一条巧妙的小法令(我相信这法令现在废除了,不过我见过几项婚约因那法令作为无效)审理一件离婚案。那法令的特色是这样的:那个丈夫本来的名字是汤马斯·卞雅敏,却仅用汤马斯这名字领取结婚证书;假如他觉得不像所期望的那么满意时,他就隐瞒起卞雅敏来。 果然 他觉得不像他所期望的那么满意,或对他的太太(可怜的人)感到一点厌倦,现时他在结婚一两年后,由一个朋友宣告,他的名字是汤马斯·卞雅敏,因此他完全不曾结婚。使他大为满意,法庭承认了。
我必须说,我怀疑这判决的严正性,连那替一切破格行为打圆场的一斛小麦也不能吓住我,使我不怀疑。
但是斯本罗先生同我争辩这问题。他说,看看世界,里边有好的,有坏的;看看教会法,里边 也 有好的,有坏的。这都是一种制度的一部分。很好。这是你应当知道的!
我没有那么大胆,敢向朵拉的父亲提议,假如我们一清早起来,脱去外衣来工作,我们就可以把世界改好一点;但是我直说,我觉得我们可以改良博士院。斯本罗先生回答说,他要特别劝告我,从我的头脑中放弃这种念头,因为这是不合我那上等人的身份的;不过他也喜欢听一听,我认为博士院中有改良的余地的是什么?
以博士院近在我们身边的那一部分为例——因为这时我们那个人已被承认未曾结婚,我们也走出法庭,正在经过遗嘱事务局——我提出,我觉得遗嘱事务局是一个管理得很奇特的机关。斯本罗先生问,从何说起呢?我怀着对于他的经验一切应有的尊敬(不过,我恐怕,怀着对于朵拉的父亲更多的尊敬)回答说,保存整三个世纪的庞大的坎特布雷省所有遗留下财产的人们的原本遗嘱的注册局,竟是一所不为这目的设计的、随便的建筑物,由注册官为了他们私人的利益租用的,既不安全,甚至没有防火的设备,其中塞满重要文件,实际上,从屋顶到地下室,是注册官一种图利的所在,这些注册官从人民取得大量费用,却把公众的遗嘱随随便便地塞起,但图便宜,不问其他,这或许有一点荒谬吧。这些注册官每年获利达八九千镑(不要说助理注册官和长年书记了),竟不肯把那笔钱用一小部分,为各阶级人们(不管他们愿意与否)不得不交付他们的重要文件找一个充分安全的地方,这或许有一点不合理吧。在这个大事务局里,所有大官们都是一些堂而皇之的拿干薪的角色,而楼上又冷又暗的房间内那些不幸的工作书记却是伦敦报酬最坏最不受重视的执行重要职务的人,这或许有一点不公道吧。那职在为不断就诉的人民谋一切必需的便利的主任注册官,竟利用其职位成为一个拿干薪的大角色(同时可以作教士,兼俸者,教堂执事,等等)——而人民反被置于不便的地位,每天下午局里事忙的时候,我们就看到那种情形,我们也知道那是非常奇怪的,这或许有一点不合礼法吧。简而言之,坎特布雷教区这个遗嘱事务局大致是那么一种有害的事业,那么一种有毒的胡闹行为,倘若不是它被塞进圣保罗教堂很少人知道的一角,一定早已完全被人弄得七颠八倒了。
当我谈这问题谈得稍稍激昂起来时,斯本罗先生微笑了,然后像他过去争论别种问题那样同我争论这个问题。他说,这究竟是什么问题呢?这是一种感觉问题。假如人民觉得他们的遗嘱保存得很安全,认为这事务局没有改良的必要,受损失的是谁呢?没有一个人。得好处的是谁呢?所有拿干薪的人们。很好。那么好处占了优势。这或许不是一种完善的制度;没有一样东西是完善的;不过他所反对的,是夹楔子。在遗嘱事务局下,国家一向是光荣的。把楔子打进遗嘱事务局,国家就要失去光荣了。他认为,一个绅士的原则是照他所见的样子接受事情;他一点也不怀疑,遗嘱事务局会度过我们这一代。我听从了他的意见,虽然我内心怀有很大的疑问。不过,我发现他说得对;因为那个机关不仅存在到现时,十八年前的国会大报告(作得并不十分情愿)也不能伤损它的毫末。所有我的责难都详详细细地列入报告中。据那个报告,现存的遗嘱仅等于两年半的数量。他们以往怎样处置这些遗嘱呢;他们是否遗失了很多,或时时拿一些卖给奶油店呢;我不知道。我很高兴我的遗嘱不在那里,我也希望我的遗嘱一时不会去那里。
我已经把这些话都写进我这得意的一章书内,因为这是应当写进的地方。斯本罗先生和我把这谈话和散步延长下去,我们终于谈到一般的问题。于是,在最后,斯本罗先生告诉我,下星期的今天是朵拉的生日,假如我肯来参加那时一个小野餐会,他就很高兴了。我立刻丧魂失魄了;第二天收到一张“爸爸赞成。请勿忘记”。花边小信笺使我变成十足的呆子;于是在一种痴迷状态下度过那中间的时日。
在准备这幸福的大事件的中间,我相信我犯了各种可能的错误。当我记起我那时买的领巾时,我就面红耳赤了。我的靴子可以列入任何刑具门类中。我买了一个精巧的小藤篮,交前一晚的诺乌德脚车带去。我觉得这个小藤篮自身几乎是一篇宣言。藤篮里装有用钱买得到的最热情的题句的饼干。在早晨六点钟,我就到可芬花园市场为朵拉买了一个花球。在十点钟,我骑在马背上(我特为这约会雇了一匹骏伟的灰马),把花球放在帽子里,以保持其新鲜,跑向诺乌德去了。
我猜,当我看见朵拉在花园里、我装作不看见她、装作急于寻找住宅一般骑过去时,我犯了别的青年男子在我这情形下一定犯的(因为我觉得非常自然)两桩小蠢事。 ,但是当我真找到那住宅、真在花园门前下了马、拖着那双残忍的靴子、走过坐有朵拉的草地时,紫丁香树下花园坐具上的她,在那美丽的早晨,在那些蝴蝶中间,戴着一顶白木片帽子,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衣服,是何等的奇观哪!
有一个年轻的小姐同她在一起——年纪比较大——我应当说,差不多二十岁。她的名字是密尔斯,朵拉叫她朱丽亚。她是朵拉的心腹。幸福的密尔斯小姐!
吉普在那里,吉普一定又要对我叫了。当我呈献花球时,它嫉妒得咬牙切齿。它当然要那样啦。假如它知道一丁点我怎样崇拜它的女主人,它当然要那样啦!
“ ,谢谢你,科波菲尔先生!多么可爱的花儿呀!”朵拉说道。
我本来有意说(曾经一连三英里路想那最好的词句),在我看见这些花儿那么接近 她 以前,我就觉得花儿更美了。但是我说不出口。她是太使人手足无措了。见她把花儿按在她那小小的带酒窝的下颔上,就在一种软绵绵的陶醉中失去所有的镇定和语言力。我奇怪我不曾说,“杀死我吧,密尔斯小姐,假如你有一颗同情心。让我死在这里吧!”
于是朵拉把我的花拿给吉普嗅。于是吉普怒嗥,不肯嗅。于是朵拉笑了,把花更挨近吉普,强要它嗅。于是吉普用牙捉住一点天竺葵花,咬里边的假想的猫儿。于是朵拉打它,噘起嘴来,说道:“我那可怜的美丽的花儿哟!”我觉得,她的话中充满了怜惜,仿佛吉普咬住的是我一般。我但愿它咬住的是我呢!
“你一定非常高兴知道,科波菲尔先生,”朵拉说道,“那个讨厌的摩德斯通小姐不在这里。她去参加她弟弟的婚礼,至少有三个星期不在。这不令人开心吗?”
我说,我相信,她一定觉得开心,凡使她开心的事我都觉得开心。密尔斯小姐含着非凡的智慧和慈悲的神气向我们微笑。
“她是我生平见过的最讨厌的东西,”朵拉说道,“你不能相信,她是多么坏脾气,多么使人憎恶,朱丽亚。”
“是的,我能,我的亲爱的!”朱丽亚说道。
“ 你 能,或许,亲爱的,”朵拉把手放在朱丽亚的手上说道,“原谅我一开始未把你除外吧,我的亲爱的。”
我从这上头知道,密尔斯小姐在一种变幻的生活过程中经历过忧患;我或许可以把我已经注意到的聪明的仁慈态度归因于此。在那一天的过程中,我发现那情节是这样的:密尔斯小姐曾因所爱非人感受痛苦,据说早就怀着她那可怕的大量经验退隐,但是依然对青年人未受挫折的希望和爱情抱有一种平静的兴趣。
这时斯本罗先生走出住宅,朵拉走到他跟前,说道:“看,爸爸,多美丽的花儿!”于是密尔斯小姐沉思地微笑,似乎她要说,“你们这些蜉蝣们在一生的光明的早晨享受你们这短短的存在吧!”于是我们全从草地走向已经预备好的马车。
我再也不会有这样一次骑行了。我从来不曾有过另外一次。马车里只有那三个,他们的篮子,我的篮子,六弦琴匣;当然,马车是敞口的,我在车后骑行,朵拉背向着马、眼看着我坐在那里。她把花球放在靠枕上挨近她的地方,完全不准吉普坐在那一边,因为怕它揉坏它。她时时把花球拿在手里,时时用它的香气来提一提神。在那种时候,我们的眼神时常相遇;最使我惊奇的是,我不曾越过我那骏伟的灰马的头,跌进马车里去。
有灰尘,我相信。有大量的灰尘,我相信。我朦朦胧胧地记得,斯本罗先生为了我在灰尘里骑马曾经规劝过我;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觉出朵拉周围有一层爱和美的雾,再也觉不出别的。他有时站起来,问我风景如何。我说,风景是愉快的,我也相信,风景是愉快的,不过,我觉得那都是朵拉。太阳照的是朵拉,鸟唱的是朵拉。南风吹的是朵拉,篱笆的野花都是朵拉,每一个花蕊都是。我的安慰是,密尔斯小姐懂得我。只有密尔斯小姐可以彻底体会我的感情。
我不知道我们走了多久,直到现在,我依然不大知道我们到的是什么地方。或许挨近吉尔佛。或许一个“天方夜谭”里的术士专为那一天开拓出那个地方,当我们离开时就把它永远关闭起来。那是一个小山上的一片草地,铺有柔软的草泥。那里有多荫的树,有石楠,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丰富的风景。
发现有人在这里等待我们是一种恼人的事,我的妒心(连女人们也妒在内)是没有限度的。但是所有与我同性别的人们——特别是一个比我年长三四岁、生有一部红胡子的骗子,他靠了他的胡子摆出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骄傲态度——都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
我们都揭开我们的篮子,从事预备晚餐。红胡子自称能做沙拉 (我不相信),硬要引起大家的注意。有一些年轻的小姐为他洗莴苣,在他的指导下切成片。朵拉就是其中之一,我觉得命中注定我要跟这个人决斗,我们中间必须有一个失败。
红胡子一面做沙拉(我奇怪他们怎么能吃这东西。什么也不能使 我 碰一碰它!)一面自荐管理酒库。因为他是一个巧妙的畜生,他把那个酒库设置在一株树干的洞穴中。随后我见他。碟子里盛着大半个龙虾,在朵拉脚边吃晚餐了!
自从那个可恶的东西出现在我眼中以后,有一段时间,对于经过的情形,我只有一种不清楚的观念。我是很高兴的,我知道;不过那是虚伪的高兴。我粘住一个穿红的小眼睛的小东西,拼命同她调情。她曲意接受我的殷勤;不过那完全是由于我的缘故呢,还是因为她在红胡子身上有什么图谋呢,我不能说。大家为朵拉干杯。当我为她干杯时,我装出为那缘故中止谈话的样子,随后立即恢复了谈话。当我向朵拉鞠躬时,我触到她的眼神,我觉得那眼神含有祈求的神气。可是那眼神从红胡子的头上看我,于是我心如铁石了。
那个穿红的小东西有一个穿绿的母亲;我觉得后者由于策略的动机分开我们。不过,当收拾晚餐的残余时,大家都散开了;我独自怀着愤恨的懊悔的心情在树林子里游行。我踌躇应否借口身体不舒服、骑着我那匹骏伟的灰马飞走——我不知道飞去什么地方——这时朵拉和密尔斯小姐与我碰在一道。
“科波菲尔先生,”密尔斯小姐说道,“你不高兴呢。”
我向她道了歉。一点也没有。
“还有朵拉,”密尔斯小姐说道,“你不高兴呢。”
“ ,不!半点也没有。”
“科波菲尔先生和朵拉,”密尔斯小姐几乎带着一种老成可敬的神气说道,“不要这样了。不要让小小的误会使春天的花儿枯萎。春天的花儿,发了芽,又枯萎,就不能再开了。我是,”密尔斯小姐说道,“根据过去经验——遥远的不可挽回的过去经验——说的。在太阳中闪光的喷泉,不应当仅仅为了三心二意加以阻塞;撒哈拉沙漠中的沃壤,不应当加以懒懒的耕耘。”
我通身发烧到那样非常的程度,我无从知道我干了什么;我只是知道,我握起朵拉的小手来吻——她也让我吻!我吻密尔斯小姐的手;我觉得,我们大家似乎一直进入了第七层天。
我们不再下来了,我们整晚留在那里。一开始我们就离开大家,在树林子里走来走去:我挽着朵拉的羞怯的胳臂;天知道,这虽然都是愚蠢,不过若能永远怀有那种愚蠢的感情,永远迷失在树林子里,一定是一种幸运哪!
可惜,过得太快了,我们听见别人在笑,在谈话,在喊“朵拉在哪里!”于是我们走回去,他们要朵拉唱歌。红胡子要去马车上拿琴匣,但是朵拉对他说,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琴匣在什么地方。于是红胡子一下子就完蛋了;于是 我 拿琴匣, 我 开琴匣, 我 拿出琴来, 我 坐在她旁边, 我 拿住她的手巾和手套, 我 玩味她那可爱的声音的每一个字音,她唱给爱她的 我 听,别人都可以随意喝彩,不过他们是毫不相干的!
我欢喜得沉醉了。我怕太快活了,不会是真的;我怕我会在布京汉街忽然醒来,听见克鲁普太太叮当着茶杯预备早餐。但是朵拉唱歌,别的人们唱歌,密尔斯小姐也唱歌——关于记忆洞中沉睡的回声;仿佛她有一百岁大的年纪——于是晚间来了;于是我们像吉卜赛人一般煮茶,喝茶;我像先前一样快活。
散会以后,别的人们,失败了的红胡子等等,分作几条路回去,我们也在静寂的晚间和暗下去的夕照中,在周围腾起的香气中,走我们的路,这时我比先前更快活了。斯本罗先生喝过香槟以后有一点睡意——向长葡萄的土地敬礼,向作酒的葡萄敬礼,向使葡萄成熟的太阳敬礼,向酿酒的商人敬礼!——就在马车的一角沉沉睡去,我于是骑到旁边跟朵拉谈话了。她称赞我的马,拍它—— ,那只小手在马身上显得多可爱!——她的披巾不肯听话,我时时用胳臂来替她裹上;我甚至幻想吉普开始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开始了解它必须决心同我做朋友了。
还有那个贤明的密尔斯小姐;那个虽疲倦而和蔼的隐士;那个厌世的决计不使记忆洞中沉睡的回声醒过来的不到二十岁大的小长老; 她 做了多仁慈的一件事呀!
“科波菲尔先生,”密尔斯小姐说道,“来车这边一会儿吧——假如你能通融一会儿的话。我要对你说几句话。”
看看从我那骏伟的灰马上、手扶车门、俯向密尔斯小姐那一边的我吧!
“朵拉就要来和我一道住了。她就要在后天跟我一同回家。假如你肯来访问,我相信爸爸一定喜欢见你的。”
除了为密尔斯小姐默默地祈福、把密尔斯小姐的住址藏在记忆中最安全的角落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呢!除了用感激的神气和热烈的话语告诉密尔斯小姐,我怎样感念她的成全、怎样重视她的友谊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密尔斯小姐和蔼地把我支开道:“回朵拉那里去吧!”于是我去了;于是朵拉探出车外来跟我谈话,于是我们谈了整整一路;于是我把我那骏伟的灰马赶得那么挨近车轮,以致摩擦到它贴近车轮的一条前腿,据它的主人告诉我,“磨去价值三镑七先令的一块皮”——我付了这笔钱,用这笔钱换取这么多的快乐,我觉得是极端便宜的。这时密尔斯小姐坐在那里看月亮,哼诗,回忆(我猜)她与尘世有多少共通之处的往日。
诺乌德是太近了许多英里,我们到得也太快了许多钟点;可是斯本罗先生在未到以前就醒了,他说道:“你一定进来,科波菲尔,休息一下!”我答应了,我们吃夹心面包和淡酒。在那明亮的房间内,朵拉的脸红得那么可爱,我不能把自己拖开,一味坐在那里,在一场梦中呆看,直到斯本罗先生的鼾声使我充分感觉到要告别的时候,才算告一段落。于是我们分别了;我一路带着朵拉的手握别时那温柔感觉,一万次地回忆着每一件事和每一句话,骑回伦敦;终于躺在我自己的床上;一个被爱情夺去五感 的欢天喜地的小傻瓜。
当我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决定向朵拉宣布我的爱情,借以知道我的命运如何。幸福呢还是灾祸呢,就是当前的问题。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问题,只有朵拉可以回答这问题。我在一种以烦恼为享受的心情下度过了三天,把一切想得出的令人败兴的推测加在朵拉和我中间发生过的一切事上。最后,不惜工本地为这目的装束起来,我怀着求婚的决心去密尔斯小姐家了。
在我打定主意走上台阶敲门以前,我在街上来回走了多少次,围着方场转了多少次——痛苦地知道,对于那个老问题,这是比原来的回答好得多的一个——现在是无关紧要了。即使当我终于敲过门、等在门前时,我还有一刹那想问,这是否布来保先生家(模仿可怜的巴吉斯),然后道歉,向后转。但是我保持我的阵地。
密尔斯先生不在家。我并不期望他在家。没有人需要他。密尔斯小姐在家。有密尔斯小姐就够了。
我被领进楼上一个房间,密尔斯小姐和朵拉都在那里。吉普也在那里。密尔斯小姐在抄乐谱(我记得,那是一个新歌,唤作“爱情的挽歌”),朵拉在描花儿。由我认出我自己的花(从可芬花园买来的)时,我发生怎样的感情呵!我不能说,这些花很相像,或特别像我观察过的任何花;不过我从描得很正确的裹花的纸上知道所画的是什么了。
密尔斯小姐很高兴见我,很惋惜她爸爸不在家;不过我相信我们都不在乎这一点。密尔斯小姐应酬了几分钟,然后把笔放在“爱情的挽歌”上,站起来,离开那房间。
我开始想,我要把这问题推到明天。
“你那可怜的马儿夜间到家的时候,我希望它不太疲乏,”朵拉抬起她那秀美的眼睛来说道,“那在它是一条长路呢。”
我开始想,我要今天提出。
“那在它是一条长路,”我说道,“因为它在路上没有东西支持它呀。”
“可怜的东西,不曾喂它吗?”朵拉问道。
我开始想,我要把这问题推到明天。
“喂——喂的,”我说道,“它受过很好的照料。我的意思是,它没有我那由于那么挨近你而有的说不出的幸福呀。”
朵拉把头俯在她的图画上,停了一会儿,说道——在这中间,我发着火一般的热、两腿僵硬地坐在那里——
“那一天有一个时候,你似乎并不领会那幸福呀。”
我知道我不能脱身了,必须就地解决。
“当你坐在吉特小姐旁边的时候,”朵拉稍微抬着眼眉摇着头说道,“你一点也不关心那幸福呀。”
我应当说明,吉特就是那个穿红的小眼睛的人的名字。
“固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那样,”朵拉说道,“或为什么你要把那个唤作幸福。不过你当然是言不由衷的。我也相信,没有人怀疑,你有随意做任何事的自由。吉普,你这淘气的孩子,这里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做的。我一下子就做了。我拦住了吉普。我把朵拉搂在怀里。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不曾在一句话上停顿过。我告诉她我怎样爱她。我告诉她,没有她我一定死掉。我告诉她,我把她当作偶像,我崇拜她。吉普不断疯狂地叫。
当朵拉垂下头来、哭泣、颤抖时,我的口才越发好了。假如她喜欢我为她死,她尽管说出那个字来,我是心甘情愿的。没有朵拉的爱的生活无论如何是要不得的。我不能忍耐这种生活,我也不肯忍耐。自从我第一次见她以来,日里夜里,我每一分钟都爱她。我在每一分钟爱她爱到发狂。我要每一分钟永远爱她爱到发狂。爱人们过去相爱过,爱人们将来还要相爱;但是从来没有一个爱人可以、能够、情愿、曾经像我这样爱朵拉。我梦话说得越多,吉普叫得也越多。我们两个,按照自己的方式,每一分钟增加发狂的程度。
得啦,得啦!朵拉和我慢慢地心平气和地坐在沙发上了,吉普也平静地对我眨着眼卧在她的膝盖上了。我迷了心。我陷入十足的销魂状态。朵拉和我订了婚。
我猜我们有过用结婚来收场的念头。我们一定有过,因为朵拉约定,不得她爸爸的许可,我们永远不能结婚。但是在我们那青春的陶醉中,我不相信我们真的思前想后;或者在无知无识的现在以外还有任何想望。我们要对斯本罗先生保守秘密;不过我相信那时我绝对不曾想到过这里边有任何可耻的地方。
朵拉去找密尔斯小姐,把她带了回来,这时她比先前更沉默了——我担心,因为刚发生的事中有唤醒记忆洞中沉睡的回声的倾向。不过她为我们祝福,对我们保证,她永远作我们的朋友,她用仿佛来自修道院中的声音对我们谈话。
这是多么悠闲的时间!这是多么空幻的快活的愚蠢的时间!
在这时,我量朵拉的手指头,去做勿相忘花纹的戒指;在这时,我把尺寸拿给珠宝商,他发觉出来,从订货簿上嘲笑我,随意为这镶蓝宝石的可爱的小装饰品讨价——这戒指在我的记忆中那么跟朵拉的手联在一起,昨天当我在我自己的女儿的手指头上偶然看见那样另外一只时,在我心中引起像痛苦一般的短短的激动!
在这时,我四处行走,那么为我的秘密得意,那么满足地自得其乐,那么感觉爱朵拉和被朵拉所爱的体面,假如我曾经在天空行走,我也不会更高出在地面上爬行的凡人之上了!
在这时,我们在方场的花园中相会,坐在凉亭暗黑的地方,我们是那么快活,使我直到现在爱伦敦的麻雀(不因任何别的缘故),从它们那烟污的羽毛中看出热带的光彩!
在这时,我们发生了我们第一次的大争吵(在我们订婚后一个星期内),在这时,朵拉送还我的戒指,附有一张令人绝望的叠成三角形的短简,她在里边用可怕的话说:“我们的爱情在胡闹中开始,在疯狂中完结!”这几个可怕的字使我扯头发,使我痛哭一切成为过去!
在这时,在黑夜的掩护下,我跑去见密尔斯小姐,我偷偷地在放有轧布机的后厨房中与她相见,求她在我们中间调停,挽救这使人发狂的局面。在这时,密尔斯小姐负起这任务,带着朵拉回来,从她自己痛苦的青春讲座上,规劝我们互相让步,避免撒哈拉沙漠!
在这时,我们哭泣,和好,又是那么幸福,那个放有轧布机等等的后厨房变成爱神自己的圣殿,我们在那里约定一个由密尔斯小姐转信的计划,每天每方至少有一封信!
一个多么悠闲的时间!一个多么空幻的快活的愚蠢的时间!在时光老人所支配的我一生的全部时间中,没有一段在一度回忆时使我发出那么一半的微笑,使我怀有那么一半的热情去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