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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一种漫漫旅途的开始

在我是自然的心情,据我推测,在许多别人也是自然的,所以我不怕写出,我从来不曾比我与斯提福兹友谊破裂时更爱他。在发现他的缺点的剧烈苦恼中,我更想念他的优点,我更怜惜他的好处,我比过去最崇拜他时更赏识那能使他成为高尚的伟大的人物的性质。他污辱了一个诚实的家庭,虽然我深切地感觉到我自己那出于无心的责任,但是我相信,假如我与他面面相对,我不能说一句谴责的话。我会依然那么爱他——虽然他不再能使我入迷——我会那么热情地记住我对他的爱慕,使我相信我会像一个精神受挫折的孩子一般软弱,几乎怀有我们可以恢复旧好的念头。我从来不曾有过那种念头。我觉得,正如他早已觉得的,我们中间一切都完结了。他对我的记忆怎样,我从来不知道——或许非常浮泛,容易排除——不过我对他的记忆却像是对一个死去的好友的记忆。

是的,斯提福兹,永远从这可怜的传记的舞台上除名了!在审判的宝座前,作反对你的不自觉的证据的,或许是我的悲哀,但断乎不是我那愤怒的思想或谴责,我知道的!

已经发生过的事的消息不久就传遍全镇;因此当我第二天早晨走过街道时,我屡屡听见人们在他们的门前谈论这件事。多数人责骂她,少数人责骂他,但是对于她第二个父亲和她的未婚夫只有一种感情。在各种人中间,对于苦恼中的他们,弥漫有一种满具温厚和体贴的尊敬。那两个人一清早在海滩上缓缓地散步,航海的人们望见他们时都避开去,三五成群地站在一块,怀着同情来谈论。

就在那海滩上,在近海的地方,我见到他们。即使辟果提不曾告诉我,当天色大亮时,他们依然像我离开他们时那样坐在那里,他们终夜不曾睡的样子也是容易看得出的。他们的样子很疲乏;我觉得辟果提先生的头,在这一夜之间,比我认识他这许多年来,低得更多,但是他们都像海一样严肃,一样稳定:那时的海平静无波地横在暗黑的天空下——不过表面上有一种沉重的起伏,仿佛它在休息时呼吸——与来自看不见的太阳的一道银光在地平线上相接。

“我们已经,少爷,”当我们三个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时,辟果提先生对我说道,“把我们应当做的和不应当做的谈过好多。我们现在看出我们的路子了。”

我偶然看了一眼正在张望远处日光上的海面的海穆,我心中起了一种恐怖思想——并非他脸上含有怒意,那是没有的;我只记得一种含有坚定的决心的表情——假如他一旦遇见斯提福兹,他一定杀死他的。

“我在这里的责任,少爷,”辟果提先生说道,“已经尽了。我要去找我的——”他停下来,然后用一种更坚定的声音说下去道,“我要去找她。那是我的永远的责任。”

当我问他去什么地方找她时,他摇了摇头,然后问我是否明天去伦敦。我告诉他,因为怕失去帮他一点忙的机会,我今天不走;假如他肯走时,我当然可以走。

“我要跟你一道走,少爷,”他说道,“假如你觉得适当,明天。”

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海穆,”他随即继续说道,“他要维持他现在的工作,跟我妹妹一同住下去。那边那条旧船——”

“你要抛弃那条旧船吗,辟果提先生?”我轻轻地插嘴道。

“我的岗位,卫少爷,”他回答道,“不再是那里了;既然海面上有黑暗,假如有任何船沉下去的话,那条船就是,不过,不是的,少爷,不是的;我并非说抛弃那条船。完全不是的。”

我们又像先前那样走了一会儿,他然后解释道:

“我的愿望是,少爷,那条船,白天和黑夜,夏季和冬季,永远保持她认识它以来的样子。万一她流浪回来,我不使那老地方带出拒绝她的样子,却要引她来得更近一点,或许,像一个鬼魂一般,从风里雨里,从那个旧窗子,偷看一下火炉旁的老座位。那时,或许,卫少爷,她看见除了古米治太太以外,没有别人在那里,她或许鼓起勇气颤抖着溜进去;或许来躺在她的旧床上,在那过去非常愉快的地方休息一下她那疲乏的脑袋。”

我不能对他说什么了,虽然我想说。

“每一夜,”辟果提先生说道,“一定不移的,那支蜡烛立在那个老玻璃窗子里,万一她看见它,它就好像对她说道:‘回来吧,我的孩子,回来吧!’天黑以后,万一有人敲你姑妈的门(特别是轻轻的一敲),海穆,你不要去开门。让她去——你不要去——接见我那堕落的孩子!”

他在我们前边一点走,一连几分钟都走在我们前边。在这中间,我又看了海穆一眼,看见他脸上同样的表情,也看见他依然望着远处的日光的眼神,我碰了一下他的胳臂。

我用唤醒一个睡着的人的声调唤了两次他的名字,他才注意到我。当我终于问他这样专心想什么时,他回答道:

“想我前面的事,卫少爷;想那边。”

“想你前面的生活,你是说?”他糊糊涂涂地向海面上指。

“唉,卫少爷。我不大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觉得从那边来的——似乎是那个结局。”仿佛醒过来一般看着我,不过依然带着那坚决的面容。

“什么结局呀?”我怀着先前的恐惧问道。

“我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起一切都从这里开始——随后结局就来了。不过,已经完了,卫少爷,”他补充道,据我想,他在回答我的神色,“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不过有一点糊涂;我似乎什么都觉不出。”这等于说,他失了常态,非常混乱了。

辟果提先生等我们一同走:我们走过去,不再说什么。不过,关于这情形的记忆,与我先前的思想联系起来,时时缠绕我,直到那无可挽救的结局在命定的时间到来时,才算告一段落。

我们不知不觉地来到那条旧船那里,便走进去。古米治太太不再在她那特别的角落里皱眉,却在忙着预备早餐了。她接过辟果提先生的帽子,为他摆好座位,那么愉快那么柔和地说话,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丹尼尔,我的好人,”她说道,“你必须吃喝,保持你的体力,因为没有体力,你什么也不能做呀。试一下,那才是一个好人!假如我的罗道,”她是说她的唠叨,“使你心烦,那就告诉我,丹尼尔,我可以不那样。”

她把早餐递给我们大家以后,就退到窗口处,专心致志地缝补辟果提先生的一些衬衫和别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折叠起来,放进一个水手用的油布袋。同时,她用同一安静的态度说下去道:

“在一切时候,一切季节,你知道,丹尼尔,”古米治太太说道,“我永远在这里,一切事都顺着你的意思做。我没有什么学问,不过,当你在外边的时候,我要时时写信给你,把我的信寄到卫少爷那里。或许你也时时写信给我,把你那孤苦伶仃的旅行的情形告诉我呢。”

“你在这里就要成为一个孤单的女人了,我恐怕!”辟果提先生说道。

“不,不,丹尼尔,”她回答道,“我不会那样。你不必关心我。我有很多事做,为你料理一个窝(古米治太太的意思是一个家),等你回来——为任何回来的人料理一个窝,丹尼尔。在晴天的时候,我要像过去那样坐在门外。假如任何人要到这里来,他们会远远地看见真心待他们的老寡妇。”

古米治太太在一个短时间有了多么大的变化!她是另一个女人了。她是那么忠心,她那么敏捷地领会什么应当说,什么应当不说,她是那么忘怀自己,那么关心别人的悲哀,我对她怀有一种敬意了。她那一天所做的工作呦!有许多东西应当从海滩上拿回来,存到披间里去——例如桨,网,帆,绳索,圆材 ,虾罐,沙囊,诸如此类;虽然,海滨的工人们没有一个不愿意为辟果提先生效劳,效劳时又有很好的报酬,因而可以得到很多帮助,但是她坚持整天从事完全非她所能胜任的劳作,为一切不必要的事跑来跑去。至于悲叹不幸,她似乎完全忘记她有过不幸了。她在同情中保持同等的愉快,这也是她所有改变中一个令人惊奇的部分。怨长怨短是绝对没有的。在整整一天内,直到黄昏的时候,我甚至不曾见她的声音颤抖过,也不曾见她流过一滴泪;当室中只有她和我和辟果提先生,而辟果提先生在十分疲乏下睡去时,她发出一阵按捺住一半的呜咽和哭泣,然后把我带到门口说道:“上帝保佑你,卫少爷,爱护那可怜的好人吧!”随后,她立即跑到门外去洗脸,以便她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以便他醒来时可以看见她正在工作。简而言之,当我在夜间离开时,我让她来支持辟果提先生的痛苦:我从古米治太太身上所得到的教训,她所揭示给我的新经验,使我体味不尽。

在九点、十点之间,当我怀着一种忧郁的心情信步走过市镇时,我停在欧默先生门前。欧默先生的女儿告诉我,他非常关心这件事,整天觉得烦闷,不吸烟就睡了。

“一个骗人的坏心肠的丫头,”约兰太太说道,“她从来没有一点好处!”

“不要那样说吧,”我接过来说道,“你不会那样想吧。”

“不,我是那样想!”约兰太太愤愤地叫道。

“不,不。”我说道。

约兰太太摇头摆脑,想作出非常苛刻非常别扭的样子;但是她控制不住她那柔软的内心,于是哭起来了。我当然是年轻的,但是我为了这同情很尊重她,觉得这同情对于贤妻良母的她非常适合。

“她要干什么呢!”敏妮呜咽道,“她要去哪里呢!她要作何了局呢! ,她怎能对自己、对他,这么残忍!”

我记得敏妮是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少女的时候;我喜欢她也那么热情地记了起来。

“我的小敏妮,”约兰太太说道,“方才总算睡了。她连在睡的时候还为爱弥丽哭呢。整整的一天,小敏妮为了她哭,一次一次地问我,爱弥丽是不是坏人?我能对她说什么呢,前晚爱弥丽在这里的时候,还把她自己脖子上的一条结子取下来,系在小敏妮脖子上,还在一个枕头上躺到小敏妮睡熟的时候呢!那个结子现时就在我的小敏妮脖子上。这也许是不应该的,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爱弥丽固然很坏,不过她们互相亲爱。那孩子是一无所知的呀!”

约兰太太是那么不快活,使得她的丈夫出来照顾她了。让他们留在一起,我走向辟果提的家;我的忧郁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

那个好人——我说的是辟果提——不顾她近时的烦恼和多夜的失眠,留在她哥哥那里,她打算在那里留到早晨。当辟果提不能料理家务时,把一个老女人,雇用了几个星期,那个老女人就是家里除了我以外唯一的居住者了。因为我不需要她做什么,我顺着她的心意打发她去睡;我在厨房火炉前坐了一小会儿,想这一切经过。

我正在从故巴吉斯先生临终时的状况,想到随着潮水驶向那一早晨海穆那么奇特地张望的远处,一下叩门声把我从漫游中唤回。门上本来有一个敲门锤,但是发声的不是那东西。这是一只手发出的轻叩声,而且是在门上很低的地方,仿佛是一个孩子发出来的。

这声音使我吃了一惊,仿佛这是一个下人在一个贵人门上的一敲。我开了门;一开始就向下看,使我惊奇的是,我只看见一把仿佛独自行走的雨伞。后来我才从雨伞下面发现了毛奇尔小姐。

假如,在她除去她用尽力量也无法折起的雨伞时,她显出上次我们相遇时给我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的“轻佻的”面部表情,我大致不会很客气地接待这个小人儿。但是她转向我时,她的脸是那么诚恳;并且当我接过她的雨伞时(这把雨伞对于那个爱尔兰巨人大致是不相宜的),她带着那么苦恼的态度绞她那双小手;却使我对她很有好感了。

“毛奇尔小姐!”我向那空虚的街道上上下下地看过以后(不十分清楚我期望再看见什么)说道,“你怎么来这里啦?什么事呀?”

她用她那短短的右臂向我示意,教我替她折起雨伞;然后匆匆忙忙地经过我身边,走进厨房。我关上门以后,手里拿着雨伞跟了进来,我见她坐在炉栏角上——那是一个低低的铁炉栏,顶上有两片平板,可以放碟子——在汤罐的阴影里,一前一后地摇摆着,像一个感受痛苦的人一般在膝盖上搓着手。

因为是这不合时宜的访问的唯一接待者,又是这奇怪行为的唯一旁观者,我非常地惊慌,于是我又叫道:“请告诉我,毛奇尔小姐,什么事呀!你病了吗?”

“我的亲爱的青年人,”毛奇尔小姐两手交叠着按在她的心脏上回答道,“我这里害了病,我病得很厉害。想到事情竟坏到这地步,假如我不是一个没有思虑的傻子,我本来可以看穿,或许可以加以阻止呢!”

她来来回回地摇她那小身体时,她的大帽子(这是与她的身体很不相称的)又一前一后地摆动,这时墙上一个大得非常的帽子与它一同动作。

“见你这么难过,这么认真,”我开始说道,“使我吃惊——”说到这里,她把我拦住。

“是的,永远是这样!”她说道,“这些充分发育、无思无虑的青年人,见到像我这样一个小东西的任何天然感情,他们都要吃惊的!他们把我看作玩物,用我为他们开心,当他们厌倦时把我抛开,然后奇怪我比一个木马或木兵更多感觉!是的,是的,就是这样。老样子!”

“在别人或许是那样,”我接过来说道,“不过我可以对你担保,我不是那样的。或许我见到你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应当吃惊:关于你的事我知道得太少了。我未加思虑地说出我所想的。”

“我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小女人站起身来,伸出胳臂来表白她自己道,“看哪!我是什么样子,我父亲也是;我妹妹也是;我弟弟也是。这许多年来,我整天为妹妹和弟弟工作——辛苦呵,科波菲尔先生。我必须活呀。我于人无害。假如有人是那么没有思虑,或那么残忍,拿我来开玩笑,我除了拿自己来开玩笑,拿他们来开玩笑,拿一切东西来开玩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假如那时我那样干,那是谁的罪过?是我的吗?”

不是。不是毛奇尔小姐的,我知道。

“假如我在你那虚伪的朋友面前把自己表现为一个感觉敏锐的矮子,”那个小女人对我摇着头含着恨恨的诚意继续说道,“你以为我会得到他多少帮助和好意呢?假如小毛奇尔(她的身材不是自己造成的,年轻的先生),为了她的不幸,对他或他那一类人讲话,你猜她那小声音什么时候才被他们听见?尽管小毛奇尔是最困苦、最愚蠢的三寸丁,她同样有活下去的需要;但是她不能那样干。不,她会到死也得不到面包和奶油呢。”

毛奇尔小姐又坐在炉栏上,拿出小手巾来,擦她的眼睛。

“假如你有一颗仁慈的心(我相信你有的),应当为我感谢上帝,”她说道,“因为我虽然十分清楚我是怎样的人,我依然能快活,能忍受这一切。无论如何,我为自己感谢上帝,因为我能发现处世的小方法,用不着感谢任何人的恩惠;当我经过的时候,我可以用空空洞洞的东西报答别人因愚蠢或虚荣心而抛给我的一切。假如我在一切方面不感受缺乏,那对于我固然更好,对于别人也不更坏。假如我在你们巨人眼中是一个玩物,那就待我宽厚一点吧。”

毛奇尔小姐把她的小手巾放回衣袋,不断带着很专一的表情看我,然后继续说道:

“我方才在街上看见你。你想得到,我腿短,呼吸也短,不能走得像你那样快,赶不上你;但是我猜出你来什么地方,我在你后面跟了来。今天我已经来过这里,但是那个好女人不在家。”

“你认得她吗?”我说道。

“我从欧默-约兰公司听到她和关于她的情形。我今天早上七点钟去那里。你记得,那次我在旅店里见你们两个的时候,斯提福兹对我谈到那个不幸的姑娘吗?”

当她问这问题时,毛奇尔小姐头上那大帽子和墙上那更大的帽子又开始一前一后地来去了。

她所提到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天我已经想过许多次了。我把这意思告诉她。

“但愿他遭殃,”那个小女人在我和她那放光的眼睛中间伸着食指说道,“愿那个万恶的听差遭十倍的殃;不过我过去相信对她怀有孩子气的爱情的乃是你呢!”

“我?”我重复道。

“孩子气,孩子气!究竟为了什么,”毛奇尔小姐又在炉栏上摇来摇去,不耐烦地扭着手叫道,“你那么称赞她,又红脸,又显出激动的样子来?”

我不能对自己隐瞒,我有过那样的情形,不过为了与她所想的一种很不同的理由罢了。

“我那时知道什么呢?”毛奇尔小姐说道,她又拿出小手巾来,每在地上跺一次脚,就立刻用双手把小手巾按在眼睛上,“他妨碍你,欺骗你,我知道的;你在他手中是柔软的蜡,我知道的。我不是离开房间一会儿吗?那时他的听差告诉我,‘小天真’(他这样称呼你,你可以一辈子叫他作‘老坏蛋’)一心要爱她,她是轻浮的,也喜欢他,但是他的主人决意加以挽救——大半是为了你,不是为了她——这就是他们来这里的任务。我怎能不相信他呢?我看见斯提福兹用了对她的称赞来安慰你,使你喜欢!你第一个提出她的名字。你承认对她的旧情。当我对你谈到她的时候,你立刻忽热忽冷,忽红忽白。我只好相信你在一切事上是放荡不羁的,不过缺少经验,好在已经陷入具有充分经验的掌握,他们可以为了你自己的好处(幻想)来控制你了;此外我能怎样想,我实际怎样想呢? !他们怕我发现真相,”毛奇尔小姐一面说,一面离开炉栏,苦恼地举着两条短臂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因为我是一个乖觉的小东西——必须这样,我才能处世呀!——他们彻底欺骗了我,我给了那个不幸的姑娘一封信,我十分相信,她跟特意留在后面的黎提摩说话,就由这封信开端!”

对于这一切违反信义的行为的揭露,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味站在那里看毛奇尔小姐。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透不过气时,才又坐在炉栏上,用小手巾擦干脸,有一段长久的时间,只是摇头,没有别的动作,也未打破寂静。

“我的四乡游行,”她终于说道,“使我在前天晚上来到诺维契,科波菲尔先生。我在那里偶然发现他们抛开你——这是令人诧异的——秘密来往的样子,使我疑心情形有一点不对了。我昨天夜里上了由伦敦经过诺维契的脚车,今早来到这里。 !太晚了!”

可怜的小毛奇尔在这一番哭诉和激动之后,变得那么冷,她从炉栏上转过身去,把她那可怜的沾湿的小脚放在热灰中取暖,同时坐在那里看火,像一个大木偶。我坐在火炉另一端的一张椅子里,陷入闷闷不乐的回想中,有时看看火,有时看看她。

“我应当走了,”她终于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夜深了。你不猜疑我吧?”

在她像先前一样锐利的目光下,我不能对那短短的要求很坦白地回答一个不字。

“来!”她一面扶着我的手越过炉栏,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脸说道,“假如我是一个长短合度的女人,我知道你就不会猜疑我了!”

我觉得这句话里边有很多真理;我也觉得很惭愧。

“你是一个青年人,”她点着头说道,“不妨听这三尺短命丁一句劝告。我的好朋友,除非根据确实的理由,千万不要把身体的缺点跟精神的缺点联想在一起。”

她当时跨过了那个炉栏,我也跨过了我的猜疑。我告诉她,我相信她已经对我作了忠实的自白,我们两个都在狡猾的手中作过不幸的工具。她向我道谢,并且说我是一个好人。

“那,听清楚!”她在走向门口时转过身来,机警地看着我,举着她的食指说道,“从我听到的话中——我的耳朵永远是敞开的;我不能吝惜我的官能不用呵——我有理由猜测,他们已经去了外国。假如他们一旦回来,假如其中任何一个一旦回来,只要我活在世上,像我这样四处奔走的人,大致比任何别人发现得更快。不拘我知道了什么,一定让你知道。假如我能为那可怜的受骗的姑娘效一点劳,我一定尽心去做,只要上天喜欢!至于黎提摩,在小毛奇尔以外,要有一头猎犬随在他后面才好!”

当我看出伴随末后一句话的神气时,我就加以默默的信任。

“你对于我,比对于一个长短合度的女人,不要信任得更多,也不要信任得更少,”那个小人儿祈求地拍着我的手腕说道,“假如你一旦又看见我,不像现在的样子,却像你初次见我时的样子,你要注意我同什么人在一起。你要记住,我是一个没有力量没有保障的小东西。想一想,当我一天工作完毕,跟像我这样的弟弟和像我这样的妹妹在家中的我吧。那时你或许对我不十分苛求,也不惊奇我会难过和认真了。再见!”

我对毛奇尔小姐,怀着与过去很不相同的见解把手伸给她,然后开了门,让她出去。把那一把大雨伞撑起,使它在她的掌握中得到平衡,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是我终于达到目的,眼见它在雨中振动着沿街走去。只有当装得过满的喷水口比往常流下更多的水来、使那把雨伞倾向一边时,才看见毛奇尔小姐猛烈地挣扎着把它扶正,否则雨伞下面一点也不像有人的样子。我冲出一两次去帮助她,不过在我到达以前,那把雨伞就又像一只大鸟一般跳跃下去,所以没有效果,于是我走进来,上了床,一直睡到早晨。

在早晨,辟果提先生和我的老保姆来找我,于是我们提前去车票房,古米治太太和海穆等在那里为我们送行。

“卫少爷,”当辟果提先生在行李中间安放他的提包时,海穆把我拉去一边低声说道,“他的生活完全破碎了。他不知道他在去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他前面有什么,除非他找到他所要找的,我敢担保,他一定漂泊到死了。我相信你会照顾他吧,卫少爷?”

“相信我吧,我一定照顾他。”我同海穆亲切地握着手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太好了,少爷。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卫少爷,我的收入很好,我现在又没有用钱的地方。除非为了生活,钱对于我不再有用处。假如你能用在他身上,我做起工来更有心情。话虽如此,少爷,”他很镇静很温和地说道,“你可以相信,我一定始终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做工,尽力往好处做!”

我告诉他,我很相信这一点;我也暗示说,我希望总有一天他停止度他预料中的(在现时是很自然的)孤独生活。

“不,少爷,”他摇着头说道,“那一切在我都成为过去了,少爷。永远没有人能填满那个缺陷了。请你留意那一笔钱吧,随时总有一些留给他用呢?”

我一面提醒他辟果提先生从新去世的妹夫的遗产中得到一笔虽不多却固定的收入,一面答应他那样办。我们于是彼此道别。即使在现时,当我与他告别时,也不能不怀着一种悲痛立刻记起他那有节制的忍耐和深重的愁苦。

至于古米治太太,假如我要描写,她怎样含泪望着车顶上的辟果提先生,与迎面来的人们冲撞着,在脚车旁边沿街跑下,乃是一种多么困难的工作。所以我最好让她帽子完全走了样,一只鞋子遗落在远处人行道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一个面包店的台阶上,不再去管她了。

当我们达到旅途的终点时,我们第一件事是为辟果提找一个小住处,找一个她哥哥也可以睡的地方。我们侥幸在一家杂货店楼上找到一个很清洁很便宜的地方,那地方离我的住处只隔两条街。当我们把宿舍定下时,我在一个饭馆买了一些冷食,然后把我的旅伴带回家中喝茶;这举动,说起来很抱歉,并未得到克鲁普太太的赞许,完全相反。不过,在解释那位太太的心境时,我应当说明,辟果提在到后不满十分钟时,便折起她的丧服,开始清理我的卧室,这一下子十分惹恼了克鲁普太太。克鲁普太太把这个看作一种失礼,据她说,失礼是她从来不许的事。

辟果提先生在来伦敦的路上,对我谈到一件并非意外的事。那就是,他提议先去见斯提福兹夫人。因为我觉得我应当在这件事上帮助他,也应当在他们中间调停;怀着尽可能不伤及那个母亲的感情的希望,我在当晚写给她一封信。我尽可能温和地告诉她,他所受的损害,以及我自己在这损害中的责任。我说,他是一个地位低微的人,但是具有最高尚最正直的品格;于是我胆敢希望她不会拒绝接见十分苦恼中的他。我指定下午两点钟作我们前来的时间,我亲自把这封信交第一班脚车带去。

在指定的时间,我们站在那个门口前——几天前我那么快活地住过的宅邸的门口,使我那青年的信仰和热情那么自然地生出的宅邸的门口,它从此把我关在外边,它现在是一个废墟、一个残迹。

出现的不是黎提摩。在我上次访问时已经代替黎提摩的那个比较愉快的面孔,出来应门,把我们领进客厅。斯提福兹夫人已经坐在那里。当我走进时,洛莎·达特尔从室内的另一部分溜过,站在她的椅子后面。

我从他母亲的脸上立刻看出,她已经从他自己那里听到他所做过的事了。她的脸很苍白,带有比我的信所能引起的更深的感情的痕迹。由她的溺爱发出的疑惑是会减低那封信的效力的。我觉得她比我一向所想的她更与他相像;我也觉得(并非看见)我的同伴也看出这相像的地方。

她带着一种庄严的、坚定的、冷静的、仿佛什么也不能惊扰的神气直挺挺地坐在她的靠臂椅里,当辟果提先生站在她面前时,她目不转睛地看他;他也同样目不转睛地看她。洛莎·达特尔锐利的目光收入我们所有的人。有一会儿,没有说一句话。她示意辟果提先生就座。他低声说道:“太太,我觉得坐在府上是不自然的。我宁愿站在这里了。”随后又是一片沉寂,她终于说道:

“我很抱歉地知道使你来这里的事。你对我要求什么呢?你教我做什么呢?”

他把帽子夹在臂下,向怀里摸索爱弥丽的信,取出来,摊开,递给她。

“请你读这个,太太。这是我甥女的亲笔呀!”

她带着同样庄严同样冷静的态度读信——据我所见,一点也不为信的内容所感动——然后还给他。

“‘除非他使我以夫人的身份回来’,”辟果提先生用手指出那一句话来说道,“我想知道,太太,他要不要履行他的话?”

“不。”她回答道。

“为什么不呢?”辟果提先生说道。

“那是不可能的。他会辱没他自己。你不会不知道,她比他低得多呢。”

“把她提高起来吧!”辟果提先生说道。

“她是未受过教育的,没有知识的。”

“她或许不是,她或许是,”辟果提先生说道,“我想不是,太太;不过我没有资格判断这种事。把她教育得更好吧!”

“我很不情愿说得更明白,你却一定要我那样做。虽然没有别的原因,她那些卑贱的亲属也会使那样的事成为不可能的。”

“请听,太太,”他缓缓地平静地说道,“你知道爱你的孩子是怎样的事。我也知道。假如她是一百倍我的孩子,我爱她也无以复加了。你不知道失去你的孩子是怎样的事。我知道。只要能把她买回来,全世界的财富(假如属于我的话)在我都算不了什么!只要把她从这耻辱中救出来,我们断乎不会辱没她。她虽然在我们中间长大,跟我们一同过活,并且这许多年来受我们钟爱,我们没有一个人要再看一看她那可爱的面庞。我们情愿不去管她;我们情愿从远处想念她,仿佛她是在另一个太阳和天空下;我们情愿把她托付给她的丈夫——或许,托付给她的小孩们——等到我们在上帝前完全平等的时候。”

他这不流畅的词令并非全无效果。她依然保持她那傲慢的态度,但是在她回答时,她的声音中有一点柔和的意味了。她回答道:

“我什么也不辩护。我什么也不反诘。我不过很抱歉地再说一遍,那是不可能的。那样一种婚姻会无可挽救地损害小儿的事业,毁灭他的前途。这是永远不能有的,也永远不会有的,没有比这个更确定的了。假如有任何别种赔偿——”

“我在看那副脸的影子,”辟果提先生带着一种沉着而激昂的神色插嘴道,“那副脸曾经在我的家中,在我的火炉边,在我的船中——什么地方不在?——笑着、友好地看我,同时它却是那么阴险,使我想起来就差一点发狂。假如那副脸的影子,想到用钱来赔偿我那孩子的损伤和毁灭,而不羞得发起烧来,那它是同样坏的。因为这是一副女人的脸,我敢说比那一副更坏。”

她这时立刻变了样子。一种愤怒的红光散布在她脸上;她用双手紧握着靠背椅,用一种不堪忍受的态度说道:

“为了在我和我儿子中间造成这样一道深渊,你用什么来赔偿我?你的爱情比起我的来算得什么?你们的分离比起我们的来算得什么?”

达特尔小姐轻轻地推她,俯下头来低语,但是她一个字也不肯听。

“不,洛莎,不要出声!让那个人听我的话!我儿子,他曾经是我生活的目的,我念念不曾忘记他,从他做孩子的时候起我满足他每一种愿望,从他降生以后我不曾和他分开过——忽然间跟一个穷苦的女孩子同居,把我抛开!为了她的缘故,用一贯的欺骗来报答我的信任,为了她的缘故,离开我!为了那可鄙的爱情,不顾对他母亲应有的孝顺,爱慕,尊敬,感激——应该随时加强使成为无法离间的关系的那种义务!这不是损害吗?”

洛莎·达特尔又想宽慰她;又没有效果。

“我说,洛莎,不要出声!假如他能把他的一切赌在一个最渺小的对象上,我能把我的一切赌在一个更伟大的目的上。让他带着过去由我的爱心供给他的资财随意去什么地方吧!他想用长久在外来克服我吗?假如他那样干,他就太不了解他母亲了。他什么时候放弃他的幻想,他就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只要他不抛开她,只要我还能举起手来作一种反对的表示,那么不拘死活,他永远不能接近我。除非他永远跟她脱离,卑微地来我这里,求我饶恕他,他永远不能接近我。这是我的权力。这是 我一定要求 的忏悔。

这就是我们中间的分裂!这,”她带着开始时那骄傲的不堪忍受的神气看着她的客人说道,“不是损害吗?”

当我听见也看见说这些话的母亲时,我似乎听见也看见反抗这些话的儿子。我过去在他身上所见到的那种顽固的刚愎的精神,一毫不差地在她身上见到。我当时对于他那误用的精力的认识,一毫不差地成为对于她的性格的认识,并且看出她的性格在最有力的动机上是相同的。

她这时又按捺着自己,高声对我说,多听多说都是没有用处的,她希望把这谈话结束。她带着一种高贵的神气站起来,预备离开那个房间,这时辟果提先生表示,那是不必要的。

“不要怕我对你有任何妨碍,我没有更多的话说了,太太,”他一面移向门口一面说道,“我未带来任何希望,也未带走任何希望。我已经做过我认为应当做的事,但是我从来不曾期望在我立足的地方发现任何好处。这家庭是太凶恶了,使我和我家的人都无法忍受,使我不能在正常的心情下对它期望什么。”

说到这里,我们走了;她这时站在她的靠背椅旁,宛然一幅仪态高贵面貌俊秀的画像。

我们向外走的时候,必须经过一道带玻璃两壁和玻璃顶子的铺石的廊子,廊子上攀缘有一株葡萄树。葡萄树的叶子和枝子当时已经绿了。因为天气是晴朗的,两扇通花园的玻璃门敞在那里。当我们走进那两扇门时,用无声的脚步走来的洛莎·达特尔对我说道:

“你把这个人带到这里来,”她说道,“真干得好呵!”

使她的脸变黑的、在她那深黑的眼中闪光的愤怒和轻蔑是那么深重,即使在那个脸上,也是我意想不到的。那个被锤子造成的瘢痕,在她的面部这紧张状况下,像往常一样更加显著了。我一看她,我先前见过的那种颤抖就出现在那个伤疤上,她就不顾一切地举起手来打它。

“这是一个应当拥护应当带到这里来的人,”她说道,“是不是?你是一个老实人!”

“达特尔小姐,”我接过话来说道,“你当然不会不讲理到责备我!”

“你为什么使这两个疯人决裂?”她回答道,“你不知道他们两个都顽固得、骄傲得发了疯吗?”

“这是我的罪过吗?”我反问道。

“这是你的罪过吗!”她回答道,“你为什么把这个人带到这里来?”

“他是一个受了重大伤害的人,达特尔小姐,”我接过来说道,“你或许不知道呢。”

“我知道,詹姆斯·斯提福兹,”她用手按着胸(仿佛要阻止在那里猖狂的暴风雨,不使它喧腾起来)说道,“生有一颗虚伪的败坏的心,而且是一个叛徒。但是对于这个人和他那下贱的甥女,我有什么知道的必要,有什么关心的必要?”

“达特尔小姐,”我接话道,“你加深那伤害。本来已经够深了。在分别时,我只说一句:你十分冤枉了他。”

“我并未冤枉他,”她回答道,“他们是卑劣的下贱的一伙子。我但愿鞭打她一顿!”

辟果提先生一言不发地走过去,走出门口。

,可耻,达特尔小姐!可耻呀!”我愤慨地说道,“你怎能忍心践踏他那不应得的伤痛!”

“我但愿践踏他们所有的人,”她回答道,“我但愿拆掉他的房子。我但愿在她脸上烙出印记,给她穿上破烂衣服,把她投到街上去挨饿。假如我有权力审判她,我一定要办到。要办到吗?我一定这样办!我憎恶她。假如我一旦有机会斥骂那不名誉状况下的她,我一定走去任何地方那样办。假如我能把她追进她的坟墓,我也一定那样办。假如在她要死的时候,有一句可以使她安慰的话,只要我知道这句话,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肯说。”

她那一味激烈的话,我觉得出,仅能传达那使她发狂的感情的软弱印象。即使她的声音不抬得那么高,比平常更低,那一种感情也在她的全身上表达出来。我的一切描写都不足以表现我记忆中的她,都不足以表现她那发泄愤怒的全部态度。我见过各式各样的感情,不过我从来不曾见过像那样的一种。

当我追上辟果提先生时,他正在缓缓地沉思地走下山坡去。一到我走近他身边时,他就告诉我,他打算在伦敦办的事现时已经不成问题,他想在当晚“开始他的旅行”。我问他想去什么地方,他仅只回答:“我要去,少爷,找我的甥女。”

我们回到杂货店楼上的小寓所,在那里我得到一个机会把他的话告诉辟果提。她反过来告诉我,他在早晨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关于他要去什么地方,她并不比我知道得多,不过她相信,他已经在头脑中形成一种计划。

在那种情形下,我不愿离开他,我们三个一同吃牛肉饼(这是辟果提擅长的许多作品中的一种)。我记得很清楚,这次牛肉饼里混有不断从铺子里升上来的茶、咖啡、奶油、咸肉、干酪、新鲜面包、劈柴、蜡烛、核桃酱油等等奇怪味道。晚餐以后,我们在窗前坐了一点来钟,话说得不多;随后辟果提先生站起来,拿出他的油布袋和粗手杖,都放在桌子上。

他从他妹妹手中收下一点现款,作为他所承受的遗产;我当时想,这一点钱仅够维持他一个月。他应许遇到什么事写信给我;于是他背起袋子,拿起帽子和手杖,向我们两个说了“再见!”

“万事如意,亲爱的老妈妈,”他搂抱着辟果提说道,“你也一样,卫少爷!”同我握着手说道,“我要四处去找她。假如在我离开的时候她回了家——不过,啊,那是不大可能的!——或者我把她带回来,我的意思是,她和我要活在没有人能责骂她的地方,也死在没有人能责骂她的地方。假如我遇到任何不幸,记住,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依旧爱我那宝贝孩子,我饶恕了她!’”

他不戴帽子庄严地说了这一番话;然后戴上帽子,走下楼梯去了。我们送到门口。那是一个温暖的多尘的傍晚,在小径所通往的大道上,正是行人稀少、阳光通红的时候。他在我们那没有阳光的街角上独自转入一片红光中,我们看不见他了。

每到晚间那时候,每当我在夜间醒来时,每当我看月、看星、听雨、听风时,我总想到那可怜的巡礼者孤单的劳苦的身形,并且记起这几句话:

“我要四处去找她。假如我遇到任何不幸,记住,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依旧爱我那宝贝孩子,我饶恕了她!’” aKSh8ncGF5cNDeycAkbbcKiC4xLVxAHpEoaYojtdA7jxhSCeTQnWOzMPUc4v1d1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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