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艾妮斯离城时,我才又见到尤利亚·希普。我去票房向她道别和送行;他也在那里,预备搭同一辆车回坎特布雷。眼见他备穿的短款、高肩、深紫色的外套,连同一把像小天幕一般的伞,高高地放在车顶后座边上,我感到一种小小的满足;艾妮斯当然坐在车里边了。不过,在艾妮斯眼前,我所作的跟他维持友好关系的努力,或许应当得到那小小的报酬了。在车窗前,正如在餐桌旁,他像一头兀鹰一般没有片刻间断地在我们附近翱翔;饱听我对艾妮斯或艾妮斯对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他在我火炉旁的谈话,把我投入一种苦恼境界。在那境界中,我把艾妮斯论合伙的话想过许多。“我做我希望是对的事呀。既然料定,为了爸爸的平安,这牺牲是必须做的,我只好劝他去做了。”为了他的缘故,不惜作任何牺牲,她会对这同一感情让步,她会用这同一感情来支持她自己,这一种悲惨的预兆不断地压迫我。我知道她怎样爱慕他。我知道她的性格是怎样的诚挚。我从她自己嘴里知道,她把自己看作并非出于本心的造成他的谬误的原因,她也认为她欠他一笔大债,她热诚地想归还。眼见她跟这个穿深紫色外套的可憎的鲁弗斯 非常不同,我得不到任何安慰,因为我觉得最大的危险就在他们中间的不同上,在她那纯洁灵魂的无我和他那卑污灵魂的自私上。没有疑问,他彻底知道这一切,并且,以他那样狡诈,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不过,我是那么确切地知道,作这样一种牺牲的前途必然毁掉艾妮斯的幸福;我也那么确切地从她的态度上知道,她在当时还未见到这一点,这件事的暗影还未投在她身上;我若把这将要到来的事对她作任何警告,即刻会伤害她。因此我们不作任何解释就分别了:她从车窗中摆着手含着微笑作别;她那附身的恶魔在车顶上扭来扭去,仿佛他已经把她攫在掌握中,得胜而回了。
我有好久不能忘怀与他们分别时的情形。当艾妮斯写信告诉我,她已经平安到家,我是像见她离开时一样悲哀。任何时我陷入沉思境界,这问题一定出现,我所有的不安一定加多一倍。几乎没有一夜我不梦见这件事。这件事已经成为我的生活的一部分,像我的头一般不能与我的生命分开了。
我有充分的闲暇来琢磨我的不安:因为据斯提福兹来信说,他在牛津,当我不在博士院时,我觉得非常寂寞。我相信,我这时对于斯提福兹有一种潜伏的不信任。我回他信时写得极端热情,但是我觉得,总起来说,我喜欢他那时不能来伦敦。我疑心事实是,艾妮斯的影响留在我身上,不会为了想与他见面而动摇;并且,因为她在我思想中和兴趣中占那么大的一部分,她的影响在我身上更加有力了。
就在这时,一天一天和一星期一星期溜走了。我做了斯本罗-约金士事务所的学徒。我每年从我姨婆那儿得到九十镑(我的房租和零用等费在外)。我的寓所定了十二个月的约:虽然我依然觉得那地方晚间是可怕的,晚间是长的,但是我可以在一种均衡的无精打采的心情下安定下来,一味地喝咖啡;回想起来,在这一时期,我所喝下去的咖啡,似乎得以加仑计呢。也是在这时候,我得到三种发现:第一,克鲁普太太患了一种唤作“金兰病” 的怪病,大致与鼻子发炎相伴而来,需要不断地用薄荷来治;第二,我的食器室中的温度有一点奇怪,使得白兰地瓶子炸裂了;第三,我在世界上是孤独的,时常把那种情形用故事诗的片断记下来。
在我定约做学徒的那一天,除了用夹心面包和葡萄酒在事务所款待那些书记们、夜间独自去戏院以外,未举行任何祝典。我去看博士院式的戏剧《陌生人》 ,受了那么可怕的刺激,当我到家时,我几乎在我自己的镜子里认不出自己来了。当我们订完契约时,斯本罗先生说,因为他的女儿就要从巴黎受完教育回来,他家里的布置有一点纷乱,否则他一定喜欢我去他在诺乌德的住宅,庆祝我们的新关系。不过,他表示,当她到家时,他希望有机会招待我。我知道他是有一个女儿的鳏夫,于是表示了我的谢意。
斯本罗先生是守约的。在一两个星期内,他提到这约会,并且说,假如我肯在下星期六赏光,留到星期一,他就极端快活了。我当然说我肯赏光;他决定用他的四轮马车把我载了去,然后送回来。
当那一天到来时,连我的毡提包也成为雇佣书记们崇拜的对象了,他们觉得诺乌德宅邸是一个神秘的圣地。其中一个告诉我,他听人说,斯本罗先生完全用银杯和名瓷饮食;另一个说,依照普通用淡啤酒的习惯,经常用桶子供给香槟。带假发的老书记(他的名字是提菲先生)生平有几度去过那里,每次深入到晨餐厅。他把那里形容作最奢华的地方,并且说,他曾在那里喝过东印度的褐色葡萄酒,那酒贵重到使一个人睁不开眼睛。
那一天,我们宗教法庭中有一个延期的案件——把一个在教区委员会反对修路捐的面包匠革出教会的案件——因为,据我所作的估计,那证据的冗长两倍于《鲁滨孙漂流记》,结束时已经很晚了。不过,我们判定他出教六个星期,罚以无限的讼费;然后那个面包匠的代诉人、法官、两造的律师(他们的关系都很密切)一同出城,斯本罗先生也和我坐着那辆四轮马车走了。
那辆四轮马车是一种很精巧的玩意儿;两匹马拱起脖子,抬起腿,仿佛它们知道它们属于博士院一般。在博士院中,在各种排场上,有许多竞争,因而制出一些很精致的车子。不过我从来不断地认为,将来也要不断地认为,我那时代的伟大竞争品是浆硬的衣服:我相信,代诉人们把浆硬的衣服穿到人类天性所能容忍的极度了。
我们一路驰去,非常愉快。斯本罗先生对于我的职业作了一些指示。他说,这是世界上最上流的职业,断不可以同律师职业混为一谈:因为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更多专门性质,更少机械意味,也更多利益。他说,我们在博士院中比在任何别的地方都轻松得多,这情形使我们成为一个特权阶级了。他说,我们主要地受雇于律师们,这不快意的事实是无法隐讳的;但是他教我了解,律师们是一个劣等人种,普遍地受一切代诉人的轻视。
我问斯本罗先生,他认为最好的业务是什么?他回答说,一个发生争议的遗嘱案,案中有价值三四万镑的小财产,或许是最好的了。在那种案件中,他说,不仅在辩论的每级程序上,有很好挑眼的机会,在质问和反质问上,有无穷无尽的证据(不要说先后上诉于代表法庭和上议院了);而且也因为讼费最后必然出自财产上,双方只顾热烈地争讼,费用是在所不计的了。随后,他对博士院开始作总的颂赞。博士院中格外值得称赞的(他说)是它的周密。这是世界上组织得最适当的地方了。这是周密观念的完美代表。一句话可以说尽。例如:你把一件离婚案或一件赔偿案提交宗教法庭。很好。你在宗教法庭中审理它。你在一个家庭集团中间安安静静地斗小罗圈牌,你从容不迫地把它斗完。假如你不满意宗教法庭,那你怎样办呢?当然,你走进拱形法庭。什么是拱形法庭呢?同一法庭,在同一房间,具有同一被告席,同一律师们,但是另一个法官,因为宗教法庭的法官可以在任何开庭日以辩护士的身份出庭。得,你又来斗你的罗圈牌了。你依然不满意。很好。那你怎样办呢?当然,你去见代表们。谁是代表们呢?嘿,教会代表就是一些没有任何职务的辩护士。当上述两院斗罗圈牌时,他们都旁观过,也看过洗牌、分牌、斗牌,也跟所有斗牌的人们谈过,现在重新以法官的身份出现,来把这问题作使每一个人都满意的解决了!斯本罗先生庄严地作结论说,不知足的人们会谈论博士院的腐败,博士院的闭塞,以及改良博士院的需要;但当每斛小麦 的价格最高的时候,博士院也是最忙的;一个人可以把手按在心上,对全世界说道:“碰一碰博士院,国家也就衰落了!”
我聚精会神地听这一番话;虽然,我应当说,我怀疑国家是否如斯本罗先生所说那样感激博士院,但是我恭敬地服从他的意见。至于每斛小麦的价格,我谦卑地觉得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及,于是完全解决了那个问题。直到今天,我永远不会战胜过那一斛小麦。在我这一生,在各种问题上,它总要出现来毁灭我。现在,我不十分清楚,在无限不同的时机上,它与我有什么关系,或它有什么压倒我的权利;但是任何时我看见我的老朋友忽硬插进来(我觉得他总是那样的),我就在一个问题上认输了。
这是一段离了题的话。我不是那个去碰博士院使国家衰落的人。我用缄默来谦卑地表示,我同意年龄和学问都高过我的人所说的一切话。我们也谈《陌生人》,谈戏剧,谈那两匹马,一直谈到我们来到斯本罗先生的大门前,才算告一段落。
斯本罗先生的住宅有一个可爱的花园。虽然那不是一年中赏玩花园的最好的季节,但是那花园收拾得那么美丽,我十分着了迷。那里有一片可爱的草地,有一丛一丛的树,有我在黑暗中仅能辨得出配景的小径,上面架有拱形的格子棚,棚上生有在草木发育季节生长的花草。“斯本罗小姐独自在这里散步,”我想道,“哎呀!”
我们进入灯烛辉煌的住宅,进入悬有各种商帽、扁帽、外套、格子纹呢衣、手套、鞭子、手杖的穿堂。“朵拉小姐在哪里啦?”斯本罗先生对仆人说道。“朵拉!”我想道,“多么美的名字!”
我们转入附近的一个房间(我想那就是以褐色东印度葡萄酒著称的晨餐厅了),于是我听到一个声音说:“科波菲尔先生,小女朵拉,小女朵拉的密友!”没有疑问,这是斯本罗先生的声音,但是我认不出了,我也不关心那是谁的了。刹那之间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应验了我的命运。我是一个俘虏、一个奴隶了。我爱朵拉·斯本罗爱到失了神!
我觉得她不是一个凡人。她是一个仙女,一个西尔斌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没有人见过的什么,人人想要的什么。我立即陷入了爱情的深渊。在深渊的边上,没有停留;没有向下看,没有向后看;我还没有来得及对她说一句话,就头朝下跌进去了。
“我,”当我鞠过躬哼过一句什么时,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说道,“先前已经见过科波菲尔先生了。”
说话的人不是朵拉。不,是那个密友,摩德斯通小姐呀!
我不相信我那时很吃惊。据我最可靠的判断,我不再有吃惊的本能留下来了。在物质世界中,除了朵拉,一切令人吃惊的东西都不足道了。我说道:“你好吗,摩德斯通小姐?我希望你很好。”她回答道:“很好。”我说道:“摩德斯通先生好吗?”她回答道:“舍弟是壮健的,我谢谢你。”
斯本罗先生见我们互相认识,我相信,已经纳了罕,这时才得插嘴。
“科波菲尔,”他说道,“见你和摩德斯通小姐早已认识,我很高兴。”
“科波菲尔先生和我,”摩德斯通小姐带着严肃的镇静态度说道,“是亲戚。我们有一度略略相识。那是在他的童年。从那时起,境遇就把我们分开。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我回答说,不论在什么地方,我总认得她。那是千真万确的。
“承摩德斯通小姐的好意,”斯本罗先生对我说道,“接受做小女朵拉的密友的职务——假如我可以这样说。小女朵拉不幸没有母亲,多谢摩德斯通小姐,来做她的伴侣和保护人。”
我当时起了一个短暂的念头,我觉得摩德斯通小姐,正如那藏在衣袋里的唤作防身器的暗器,与其说用来保护,不如说用来攻击。但因除了朵拉以外,对于任何问题,我只有短暂的念头,我赶快来看她,我觉得我看出,在她那可爱的任性态度中,她并不大想同她的伴侣和保护人格外亲密。就在这时,我听到一次钟响。斯本罗先生说,这是第一次晚餐钟。于是我去换衣服了。
在那种恋爱心情下,换衣服或从事什么活动的念头,未免有一点太可笑了。我只能咬着毡提包的钥匙坐在火炉前,想那迷人的稚气的眼睛明亮的可爱的朵拉了。她生有多么好的身段,她生有多么好的面庞,多么文雅、多么变幻莫测、多么迷人的态度呦!
钟又那么快地响了,不容我像在那情形下所希望的那样仔细打扮一下,只好慌慌张张地换上衣服,走下楼梯去了。那里有一些客人。朵拉正在和一个生有白发的老头子谈话。他虽然是白发的——据他说,也是一个曾祖父——我依然疯狂地嫉妒他。
我陷入怎样一种心境!我嫉妒每一个人。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比我更熟悉斯本罗先生那念头。听他们谈我不曾参加的事情,使我觉得痛苦。当一个生有非常光滑的秃头的极端温和的人,隔着餐桌问我,是否第一次来本宅时,我真想对他使出一切野蛮的报复行为。
除了朵拉以外,我不记得谁在那里。除了朵拉以外,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吃的是什么。我的印象是,我把朵拉完全吞到肚子里去,有半打碟子原封不动地撤去了。我坐在她旁边。我跟她谈话。她有最悦耳的小声音,最有趣的小笑容,使一个着了迷的青年成为死心塌地的奴隶的最愉快最动人的小动作。她一切都是小的。愈小愈可爱,我觉得。
当她同摩德斯通小姐(宴会中没有别的女人)走出室外时,我沉入一种幻想,唯一扰乱这幻想的就是摩德斯通小姐会对她毁谤我这残酷的忧虑了。那个生有亮光的脑袋的温和的人告诉我一个长故事,我想是关于种园子的。我觉得,我听他几次说,“我的园丁”。我作出十分注意他的样子。但是我始终和朵拉在一个伊甸园 里游玩呢。
当我们走进客厅时,摩德斯通小姐那残酷的冷淡的神色,又引起我的忧虑,怕我在我所爱的对象前受到毁谤。但是我在一种出乎意外的情形下释去这些忧虑。
“大卫·科波菲尔,”摩德斯通小姐一面说,一面把我招向一个窗口去,“一句话。”
我跟摩德斯通小姐单独相对了。
“大卫·科波菲尔,”摩德斯通小姐说道,“我不需要多谈家务。那不是什么使人喜欢的题目。”
“一点也不是,你老。”我回答道。
“一点也不是,”摩德斯通小姐同意道,“我不愿意记起过去的不同的意见,或过去的横暴的行为。我受过一个人——一个女人,为了我们女人的名誉,我提起来未免抱歉——的横暴待遇,提起她来,就觉得憎恶和恶心;所以我也不要提她。”
我为了我姨婆的缘故觉得很冒火;但是我说,假如摩德斯通小姐喜欢,不提她当然更好。我附加说,我听见人家不客气地提到她,就不能不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腔调发表我的意见。
摩德斯通小姐闭起眼睛,轻蔑地低下头;随后,慢慢地睁开眼睛,继续说道:
“大卫·科波菲尔,我不想隐藏这事实,在你的童年,我对于你有一种不满意的见解。这见解或许是错误的,你或许已经改好。现时,在我们中间,这是不成问题的了。我相信,我属于一个以坚定著称的家庭;我不是那种由环境造成的人,或可以改变的人。我对于你可以有我的见解。你对于我可以有你的见解。”
这次轮到我低头了。
“不过,这些意见,”摩德斯通小姐说道,“在这里发生冲突,是没有必要的。在目前的情形下,不拘从哪一方面看,最好没有。人生的机会既然使我们又到一起,在别的时候还可以使我们到一起,我提议,让我们在这里以远亲相待吧。家庭的情形使得我们只好这样,我们彼此都完全不必拿对方作话题。你赞成这意见吗?”
“摩德斯通小姐,”我回答道,“我觉得,你同摩德斯通先生很残酷地待我,很恶劣地待我母亲。我只要活一天,我就这样觉得一天。不过我完全同意你的提议。”
摩德斯通小姐又闭起眼睛,低下头。随后,仅用她那冰冷棒硬的手指头触了触我的手背,她就调整着她手腕上和脖子上的小锁链走开去了。这些小锁链似乎就是我前一次见她时的那一副,样子完全相同。这些锁链,参照着摩德斯通小姐的性格,使我想起监狱门上的锁链;使一切看见的人从外边就能想到里边的情形。
那一晚间我所知道的不过是,我听我心上的皇后拿着一个像六弦琴的辉煌的乐器用法国话唱迷人的小调。歌词的大意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应当不断地跳舞,嗒啦啦,嗒啦啦!我陷入幸福的陶醉状态。我拒绝吃点心。我的灵魂格外怕见加料酒。当摩德斯通小姐把她拘捕起来、带她离开时,她微笑了,伸给我她那芬芳的手。我在一面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样子完全是白痴的,愚蠢的。我带着一种极端酣醉的精神状态入睡,在一种脆弱的迷恋心情下起了身。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也很早,我觉得我应当去那些有拱形格子棚的小径之一散一散步,玩味玩味她的影子。当我走过穿堂时,我碰见她的小狗。狗的名字是吉普——吉卜赛的缩称。我柔和地走向它去,因为我连它也爱了。但是它露出全副牙齿,钻到一把椅子底下,大声吠叫,一点也不肯受爱抚。
花园是清凉的,寂静的。我一边走,一边想,假如我一旦跟这个亲爱的宝贝订了婚,我会幸福到怎样的地步。至于结婚,财产,诸如此类,我相信我那时像我爱小爱弥丽时一样天真无邪。许称呼她“朵拉”,写信给她,爱她,崇拜她,使我有理由相信,当她与别人在一起时,依然想念我,我觉得那是人类野心的绝顶了——我相信那是我的野心的绝顶了。毫无疑问,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情痴;不过在这一切上面,我依然有一个纯洁的心,回想起来,虽然可笑,却不至于有轻视的意味。
我走了没有多久,就在转角时遇见她。当我记起那个角落时,我又从头到脚震动起来,我手里的笔也颤抖了。
“你——出来得——早呵,斯本罗小姐。”我说道。
“在家里是那么无聊,”她回答道,“而摩德斯通小姐又是那么荒谬!她胡说什么要等天气干一干我才好出来。干一干!(说到这里,她用最悦耳的声调笑了)在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在我不练习音乐的时候,我必得做一点什么呀。所以我昨晚告诉爸爸,我 必 须 出来。况且,这是全天最光明的时候。你不这样想吗?”
我不顾一切地说(不无结结巴巴),我觉得当时是很光明了,不过前一分钟却是很黑暗呢。
“你这是一种客套呢,”朵拉说道,“还是天气真变了呢?”
我比先前更加结结巴巴地回答说,这不是客套,乃是明明白白的事实;虽然我未觉出天气有过什么变化。我羞怯地附加了一句话来帮助说明:这变化是在我自己的情感状态上。
她把她的卷发摇下来,遮起她那羞红的脸,我从来不曾见过那样的卷发——我怎能见过呢,因为从来没有那样的卷发呀!至于卷发顶上的草帽和蓝结子,假如我能把它悬在布京汉街我的卧室中,它将成为怎样一件无价之宝呵!
“你刚从巴黎回来吧?”我说道。
“是的,”她说道,“你去过巴黎吗?”
“未去过。”
“ !我希望你不久就要去了。你一定非常喜欢它的!”
潜伏的悲哀的痕迹显现在我的脸上。她竟希望我肯走,她竟以为我能走,这是无法忍受的。我看不起巴黎;我看不起法国。我说,在目前的情形下,为了人世间的任何理由,我也不肯离开英国。什么也引诱不动我。简而言之,她又在摇那些卷发,这时那头小狗沿路跑来解救我们了。
它非常嫉妒我,不断地向我叫。她把它抱在怀中—— ,我的天!——爱抚它,但是它依然不断地叫下去。当我想摸它时,它不肯让我摸;于是她打它。看她拍它那感觉迟钝的鼻梁来处罚它,它则闭起眼睛,舐她的手,依然像一个小低音琴一样在腹内吼叫,大大地增加了我的痛苦。它终于安静下来了——头上靠着她那有酒窝的下颔,它自然要安静了!——于是我们走开去看一所温室。
“你跟摩德斯通小姐并不很亲密,是不是?”朵拉说道,“我的宝贝!”
(末后一句话是对狗说的。 ,但愿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呵!)
“不,”我回答道,“一点也不亲密。”
“她是一个讨厌的人,”朵拉噘着嘴说道,“我想不透,爸爸选这样一个恼人的东西做我的陪伴是什么意思。谁需要一个保护人?我断乎不需要一个保护人。吉普可以保护我,比摩德斯通小姐好得多——是不是,吉普,亲爱的?”
当她吻它那圆球一般的头时,它只懒懒地眨眼。
“爸爸把她叫我的密友,但是我敢断言,她不是那种东西——是不是,吉普?我们不会信任那种性情乖戾的人,吉普和我。我们喜欢信任谁就信任谁,我们要寻找我们自己的朋友,我们不要他们替我们寻找,是不是,吉普?”
吉普作了一种舒服的噪音来回答,有一点像沸鸣时的小茶壶。对于我,每一个字是一堆加在旧锁链上的新锁链。
“这是令人很难过的,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慈爱的妈妈,我们就得有一个像摩德斯通小姐那样怪僻的闷气的老东西时时跟随我们——是不是,吉普?不要紧,吉普。我们不要信任她,不管她怎样,我们要尽可能地使自己快活,我们要捉弄她,不要巴结她——是不是,吉普?”
假如像这样再继续下去,我相信,我一定要跪在石子路上,或膝行下去,或被立刻赶出宅外。不过,幸而温室离我们不远,我们也就到了。
温室中陈列有许多美丽的天竺葵。我们在天竺葵前徘徊,朵拉时时停下来赞美这一盆或那一盆,我也停下来赞美同一盆。朵拉笑着稚气地把狗举起来嗅那些花。假如不是我们三个都在仙境, 我 是一定在那里了。直到今天,天竺葵叶的气息,使我对于刹那间所起的变化,发生一种半玩笑半认真的惊奇;那时我看见,在层层叠叠的花儿和闪光的叶子前,有一顶草帽和蓝结子,大量的卷发,还有一头抱在秀美的两臂中的小黑狗。
摩德斯通小姐已经在找我们。她在这里找到我们;于是把她那令人不愉快的面颊,面颊上用白粉填平的小皱纹,献上来,教朵拉亲吻。然后她挽起朵拉的胳臂,率领我们进去用早餐,仿佛那是一个军人的送葬行列。
因为茶是朵拉泡的,我喝了多少杯呢,我不知道了。但是我完全记得,我坐在那里,拼命地喝茶,一直喝到我的全部神经系(假如那些日子我有一个神经系的话)破产的地步。过了不久,我们去礼拜堂了。在家族席中,摩德斯通小姐坐在朵拉和我中间;但是我听见她唱诗,全会堂的人都不存在了。会中有一篇说教——当然是关于朵拉的——我恐怕,关于那一次礼拜,我所知道的不过如此了。
我们安安静静地过了一天。没有客人,只有一次散步,一席四个人的家庭晚餐,一个浏览书画的晚间。摩德斯通小姐面前摆着一本讲道书,眼睛看着我们,从事聚精会神的监守。啊!在那一天晚餐后,斯本罗先生头上盖着他的小手巾坐在我对面,不曾想到我在幻想中以女婿的身份怎样热烈地拥抱他呀!当我夜间向他告别时,他也不曾想到,在我的幻想中,他已经完全允许我与朵拉订婚,我正在为他祝福呢!
我们在清早就动身了,因为我们海军法庭正在审理一件救船的案子。这件案子需要全部航海术的很正确的知识,因为,关于那类问题,我们博士院中的人们不会知道得很多,法官已经请了两个年老的三一院专家 ,为了慈善的缘故,来帮助他。不过,朵拉又在早餐桌上泡茶;当她抱着吉普站在台阶上时,我从马车中悲喜交集地向她摘下了我的帽子。
那一天我对于海军法庭怀有怎样的感觉;当我听审时,我怎样在头脑中把我们的案件弄糊涂;我怎样在桌子上作为高等裁判权的标记的银桨上看出“朵拉”的名字;当斯本罗先生抛下我回家时(我有过一种癫狂的希望,他会再把我带回去),我怎样觉得,仿佛我自己便是一个水手,我所属的那条船已经开走,把我留在一个荒岛上;我不要费力去作无结果的描写了。假如那个昏睡的老法庭可以醒过来,把我在法庭中所做关于朵拉的白昼梦以一种可见的形式表现出来,或许可以显示我的真相。
我并不是说,我只在那一天做那些梦,乃是一天接一天地做,一星期接一星期地做,一学期接一学期地做。我去那里,不是去听正在进行的案件,只是去想朵拉。当那些案件在我面前缓缓地拖下去时,假如我想过一下,那只是在婚姻案中(想着朵拉),想知道,结了婚的人们怎会不幸福;在遗产案中考虑,假如案中的财产由我承继,我对于朵拉立即采取的首先的步骤是什么。在我那狂热的第一个星期中,我买了四件华美的背心——不是为我自己;我并不羡慕那种东西:是为了朵拉——开始在街上戴草色的羔皮手套,也使我从来没有过的鸡眼 生了根。假如我在那时期所穿的靴子可以找了来,与我的脚的天然大小比一下,就可以用一种最动人的方式表明我那时的心境是怎样的了。
虽然,因了向朵拉表示敬意,而把自己弄成可怜的跛子,可是我每天依然怀着碰见她的希望走许多许多英里路。我在诺乌德大道上不仅不久像那一区的邮差一样著名,我也同样走遍了伦敦。我徘徊设有最好的女人用品商店的街市,我像一个不安静的鬼魂一般萦绕商品陈列所,我早就十分疲倦了,却依然辛辛苦苦地在公园中走来走去。有时,经过很长的间隔,在稀少的机会,我见到她了。我或者看见她在车窗中摇摆的手套,或者遇见她,跟她和摩德斯通小姐走一小段路,并且跟她说一说话。在后一种情形下,我事后总是很悲哀,觉得我不曾说一句紧要的话;或者觉得她完全不知道我的虔诚的程度,或者觉得她一点也不关心我。不待说,我不断地期待再被请去斯本罗先生家。我不断地失望,因为再也未被请过。
克鲁普太太必然是一个眼光锐利的女人;因为当这恋爱只有几个星期时,连对艾妮斯,我也只能在信上写,我去过斯本罗先生家,“他,”我写道,“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勇气写得更露骨;我说,克鲁普太太必然是一个眼光锐利的女人,因为,即使在那个最早的阶段,她就发觉出来了。一个晚间,当我很烦闷时,她上来问(她当时正在患我前边说过的毛病)我肯不肯赏给她一点掺和着大黄和七滴丁香精的小豆蔻液,这是医她的毛病的最好的药剂——假如我身边没有那样一种东西,那就赏给她一点白兰地,这乃是其次的最好的药剂。她说,她并不十分嗜好这种东西,不过这是其次的最好的药剂。因为我甚至从来不曾听见过第一种药剂,而壁橱中时常备有其次的一种,我给了克鲁普太太一杯其次的,她开始当着我的面(免得我疑心她把它用在任何不正当的用途上)喝了。
“提起兴致来吧,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见你这样子,先生,我受不住呵,我自己是一个做母亲的呀。”
我不大懂,怎么可以把这件事运用在我身上,但是我对克鲁普太太笑了笑,尽力作出亲切的样子。
“喂,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原谅我吧。我知道这是什么事了,先生。这里头有一个年轻的小姐呦。”
“克鲁普太太?”我红着脸接过来说道。
“ ,哎哟哟!要有希望,先生!”克鲁普太太用点头表示着鼓励说道,“不要失望,先生!假如她不对你笑,有的是别人。你是一个讨人喜欢的青年绅士,科波福尔先生,你一定要知道你的价值,先生。”
克鲁普太太总叫我作科波福尔先生:第一,没有疑问,因为这不是我的姓;第二,我不禁想,因为它和一个洗衣日 糊糊涂涂地联想在一起。
“你怎会想到这里边有什么年轻的小姐呢,克鲁普太太?”我说道。
“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带着大量的感情说道,“我自己是一个做母亲的呀。”
有一些时候克鲁普太太仅能把手放在紫花布的胸衣上,用一口一口的药来抵挡她那复发的病痛。她终于又说话了。
“当你那亲爱的姨婆为你租现在的住处时,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我说过,我现在找到一个我可以照顾的人儿了。‘谢天谢地!’我说道,‘我现在找到一个我可以照顾的人儿了!’——你吃得不多,先生,喝得也不多。”
“你的推测就建立在这上面吗,克鲁普太太?”我说道。
“先生,”克鲁普太太用一种近似严厉的腔调说道,“在你以外,我洗过别的青年男人的衣服。一个青年男人可以太关心自己,也可以太不关心自己。他可以把他的头发梳得太勤,也可以梳得太不勤。他可以穿太大的靴子,也可以穿太小的。这全由那青年人原来养成的性格而定。但是他若走了任何一个极端,先生,在这两种情形里都有一个年轻的小姐。”
克鲁普太太带着那么坚决的态度摇头,我没有一英寸有利的阵地留下来了。
“就是在你以前死在这里的那个人,”克鲁普太太说道,“他陷入了恋爱——和一个酒馆女招待——虽然喝得胀了起来,还立刻买进一些背心哩。”
“克鲁普太太,”我说道,“我必须请求你,不要把跟我有关的年轻小姐跟一个酒馆女招待或那一类的什么连在一起吧。”
“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接过去说道,“我自己是一个做母亲的,也不至于那样。假如我打搅了你,先生,我请你原谅。我从来不愿闯进不欢迎我的地方。不过你是一个年轻的绅士,科波福尔先生,我对你的劝告是,提起兴致来,要有希望,也要知道你自己的价值。假如你学一点什么,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那,假如你去玩一玩九柱戏,你或许觉得它可以转移你的思想,也于你有益呢。”
说着这些话,克鲁普太太,假装着很珍重那一杯白兰地的样子——已经完全喝干了——郑重地行了一个礼,退却了。当她的影子没入门口的黑暗中时,我当然觉得克鲁普太太有一点冒失。不过,同时,从另一观点来看,我愿意接受她的劝告,把它看作使我在将来格外注意保守秘密的一种提醒,一种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