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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吉神和凶神

在那个头痛、恶心、后悔的可悲的日子以后,关于我那一个请客的日子,我头脑中发生一种奇怪的混乱思想,仿佛一队泰坦族的巨人 用一个大杠杆把前天那一天推到几个月前去。当我怀着这种意味走出我的门口时,我看见一个脚夫手里拿着一封信走上楼来。那时他正在消磨他出差的时间呢;但是他一看见我在楼梯顶上从栏杆上看他,就跑起快步来,仿佛他已经跑得精疲力竭一般地喘息着上来了。

“特·科波菲尔大人。”脚夫用小手杖触着他的帽子说道。

我几乎不能承认那个名字:一经认出那封信来自艾妮斯,我就非常激动了。不过,我告诉他,我就是特·科波菲尔大人,他也相信了,一面把信给我,一面说要回信。我把他关在门外楼梯口等回信,然后走回我的律师公寓去。我激动到那样的程度,不得不把那封信放在我的餐桌上,打量一会信封,才能决心开封。

当我把信拆开时,我发现,那是一个很和蔼的短简,丝毫未提到我在戏院中的情形。信中所说的,不过是:“我的亲爱的特洛乌德。我住在爸爸的代理人华特布鲁克先生家,在何尔本的伊力巷。你今天可以来看我吗?时间由你定。艾妮斯手启。”

为要写一封比较满意一点的回信,我用去那么久的时间,那个脚夫若不以为我在练习写信,我不知道他会怎样想了。我至少写了半打回信。我起了一个头道:“我的亲爱的艾妮斯,我怎样才能把那令人恶心的印象从你的记忆中抹去呢”——写到这里,我不喜欢写下去了,于是把它撕掉。我另起一个头道:“我的亲爱的艾妮斯,莎士比亚说过,一个人会把敌人诱进嘴里 ,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呀”——这口吻使我想起马坎,于是又写不下去了。我甚至想写成诗。我起了一首六音诗的头道:“ ,且莫要记起”——但是这句诗使人联想起11月5日 ,于是成为一种笑话了。经过许多次尝试以后,我写道:“我的亲爱的艾妮斯。你的信像你一样,关于这封信,比这句话更高的称赞,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一定在四点钟来。——特·科”那个脚夫终于带着这封信(我一把信交出去,立刻动了二十个想把它撤回的念头)走了。

假如我所感到的那一天的重要性,有一半被博士院中其他任何供职的人感到,我诚恳地相信,他已经做了一点好事,足以补救他在那腐旧的宗教机关所做的坏事了。虽然我在三点半离开事务所,而且在几分钟内就找到约定的地点,但是在我鼓起充分的勇气去扯华特布鲁克先生住宅左首门柱上的门铃时,据何尔本的圣安德鲁教堂上的钟来说,已经超过约定时间整整一刻钟了。

华特布鲁克先生事务所的普通事务在楼下进行,高贵事务(这一类的事务有许多)在楼上进行。我被领进一个小巧的客厅,艾妮斯正坐在那里编结一个钱袋。

她的样子是那么安静,那么和蔼,使我那么强烈地想起我在坎特布雷那快活的新鲜的学校生活,以及前一夜我那酒醉的、烟熏的、愚蠢的可怜状况,因为没有别人在那里,我陷入自疚和羞愧中——简而言之,闹了一个大笑话。我无法否认,我流了泪。直到现在,我还不能断定,从全面来看,这是我所能做的最聪明的事呢,还是最可笑的事呢。

“倘若不是你,艾妮斯,而是任何别人,”我转过头去说道,“我一定不会有一半那么放在心上,不过那时看见我的偏偏是你!我几乎宁愿我已经死掉了。”

她把手——碰到时跟任何别的手都不一样——在我的胳臂上放了一会儿;我感到那么多的爱护和安慰,我不能自禁地把那只手移到我的嘴唇上,加以感谢的亲吻。

“坐下吧,”艾妮斯高高兴兴地说道,“不要烦恼,特洛乌德。假如你不能认真地信任我,你还能信任谁呢?”

“啊,艾妮斯!”我接过来说道,“你是我的吉神!”

她一面很忧郁地(我觉得)微笑,一面摇头。

“是的,艾妮斯,我的吉神!永远是我的吉神!”

“假如我真是,特洛乌德,”她接下去说道,“那就有一件我非常想做的事了。”

我带着想知道的神气看她;但是对于她的意思已经怀有一种先见了。

“想警告你,”艾妮斯坚定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提防你的凶神。”

“我的亲爱的艾妮斯,”我开始说道,“假如你指的是斯提福兹——”

“我指的正是他,特洛乌德。”她接下去说道。

“那么,艾妮斯,你太冤枉他了。难道他是我的凶神,或任何人的凶神!难道他不是我的指导者,扶助者,朋友!我的亲爱的艾妮斯!那,从你前一晚见到的我的情形来判断他,不是不公道吗?不是也不像你的为人吗?”

“我不从我前一晚见到的你的情形来判断他。”她安静地回答道。

“那么,从什么呢?”

“从许多事上——这些事的本身是细微的,但是把它们合在一起来看,我觉得它们就不那么细微了。我判断他,部分地由于你谈到他的话,特洛乌德,由于你的性格,也由于他在你身上的影响。”

在她那柔和的声音中,似乎有一种触及我内心的一条弦的东西。这一条弦仅仅反应那一种声音。那声音从来是诚恳的;但是当它十分诚恳,像现在这样时,其中就有一种使我驯服的感动力。我坐在那里看她,她则向下看她的手工;我坐在那里似乎依然听她说话;而斯提福兹(虽然我十分爱慕他)却在那声调中暗下去了。

“像我这样离群索居的人,”艾妮斯又向上看着说道,“对于世界知道得那么少,居然给你那么确定的劝告,或竟持这样有力的意见,在我是非常大胆了。不过我知道我这态度是从什么里边生出来的,特洛乌德——从我们一同长大那非常亲切的记忆中,从对于你的一切那非常亲切的关怀中。使我大胆的就是这个。我确信我的话是对的,我十分有把握。当我警告你你已经结交了一个危险的朋友时,我觉得,对你说话的,仿佛是另一个人,不是我。”

在她静默以后,我又看她,又听她,于是他的影子(虽然它在我心中依然是牢固的)又暗下去了。

“我并非不近情理到期望你,”艾妮斯停了一小会,然后继续用先前的声调说道,“立即肯,或者能,改变那已经成为你一种信仰的任何情感;尤其不期望你立即肯,或者能,改变那一种在你那信而不疑的性格中生了根的情感。你不应当忙着那样做。我只请求你,特洛乌德,假如你有时想到我——我是说,”她含着一种安静的微笑说道,因为我正要插嘴,她也知道为什么了,“时时想到我——想一想我说过的话吧。你饶恕我这一切吗?”

“一定要到你公平论断斯提福兹而且像我一样喜欢他的时候,艾妮斯,”我回答道,“我才能饶恕你呢。”

“不到那时候就不肯吗?”艾妮斯说道。

当我这样提到斯提福兹时,我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个阴影,但是她回报了我的微笑,我们又像先前那样无保留地互相信任了。

“到什么时候,艾妮斯,”我说道,“你才能饶恕前一晚的我呢?”

“到我记起来的时候。”艾妮斯说道。

她本来要把这件事像这样结束,但是我有一肚子的话非说不可,于是硬告诉她,我是怎样丧失体面,怎样一连串偶然事件把我最后送进戏院。这样说过,又把斯提福兹在我不能照顾自己时怎样照顾我详细说了一遍,我才觉得大大地安了心。

“你不应当忘记,”艾妮斯等我一说完就平静地转变话题道,“不仅在你陷入困难的时候,连在陷入情网的时候,你总要告诉我的,接续拉京士小姐的是谁呢,特洛乌德?”

“没有呵,艾妮斯。”

“总归有一个的,特洛乌德。”艾妮斯笑着翘起一个指头说道。

“没有,艾妮斯,说实话!固然,斯提福兹夫人家有一位小姐,很聪明,我也喜欢跟她谈话——达特尔小姐——不过我不爱慕她。”

艾妮斯又笑起她自己的眼力来了。她告诉我说,假如我始终不瞒她,她想,她应当有一个小登记簿,像英国史里帝后朝代表一般,把我每一次疯狂恋爱的日期、时间、结局都记下来。随后她问我曾否见到尤利亚。

“尤利亚·希普?”我说道,“不曾。他在伦敦吗?”

“他每天来楼下的事务所,”艾妮斯回答道,“他比我早一个星期来伦敦。我恐怕是来干讨厌的事呢,特洛乌德。”

“干一种使你不安的事,艾妮斯,我知道,”我说道,“那会是什么呢?”

艾妮斯放下手工,交叉着手,用她那双清秀的温柔的眼睛沉思地看着我,回答道:

“我相信,他就要跟爸爸合伙了。”

“什么?尤利亚?那个卑鄙的摇尾乞怜的小人,钻营到那样高的地位了吗?”我愤慨地叫道,“你不曾加以劝阻吗,艾妮斯?想一下这将成为怎样一种关系。你必须说话。你一定不许你父亲采取这样疯狂的步骤。艾妮斯,你应当在来得及的时候加以阻止。”

当我这样说时,艾妮斯依然看着我,对我的激昂含着一种淡淡的微笑摇头,然后回答道:

“你记得我们上次关于爸爸的谈话吗?在那以后不久——至多不过两三天——他就把我告诉你的事对我作了第一次的暗示。他一面想对我装出这是由他作主的,一面却无法隐藏这是被人强迫的,看他在这两种心情间挣扎,是使人悲哀的。我觉得非常悲哀。”

“强迫他,艾妮斯!谁强迫他?”

“尤利亚,”她迟疑了一会回答道,“已经造成爸爸离不开他的局面。他是阴险的,乖觉的。他已经捉住爸爸的弱点,先使它滋长,然后加以利用,直到——把我所有的意思用一句话来说吧,特洛乌德,直到爸爸怕了他为止。”

我显然知道,她可以说的更多,她知道的或她猜疑的更多。我不能追问下去了,免得使她痛苦,因为我知道,她为了爱护她父亲不对我说下去了。我觉得出,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错,略一回想,我就感觉到,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我不作声了。

“他胁制爸爸的能力,”艾妮斯说道,“是很大的。他口头上表示服从和感谢——或许是真的:我希望那样——但是他处在实际有权力的地位,我怕他拼命运用他的权力呢。”

我说他是一头猎犬,这个形容词在当时使我很满意。

“在我前面所提到的那时候,也就是爸爸对我说的时候,”艾妮斯继续说道,“他告诉爸爸说,他就要离开了;他很难过,不愿意离开,不过他有更好的前途。那时爸爸非常沮丧了,比你或我向来见他时更为忧伤;但是他似乎因这合伙的补救办法安了心,虽然他同时似乎为这办法苦恼,因这办法害羞。”

“你怎样应付这件事呢,艾妮斯?”

“特洛乌德,”她回答道,“我做我希望是对的事呀。既然料定,为了爸爸的平安,这牺牲是必须做的,我只好劝他去做了。我说,这样可以减轻他的生活的担子——我希望可以!——这样可以给我更多陪伴他的机会。 ,特洛乌德,”艾妮斯双手掩着脸上流下的眼泪叫道,“我几乎觉得,仿佛我从来是爸爸的敌人,不是爱慕他的孩子。因为我知道他怎样为了我而转变。我知道他怎样为了一心专注在我身上而缩小交往和职务的范围。我知道他为了我的缘故谢绝了多少事,他由于为我发愁而怎样遮暗他的生活,削弱他的精力,因为他永远把精力用在一个念头上。假如我能把这一点安排妥当该多好呵!假如我能使他恢复起来该多好呵,因为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为他衰老的原因了!”

我从来不曾见艾妮斯哭过。当我从学校带回新的荣誉时,我曾见她眼里含泪;当我们上次谈到她父亲时,我也曾见她那样;当我们互相道别时,我曾见她转过她那和蔼的脸去;但是我从来不曾见她像这样悲哀。这情形使得我那么难过,我只能带着一种愚蠢的无可如何的神气说道:“求你,艾妮斯,不要!不要,我的亲爱的妹妹!”

但是艾妮斯在品格和意志方面胜过我太多了,不会长久需要我请求,不拘我当时是否知道,现在我知道得很清楚了。在我记忆中使她和别人非常不同的那美丽的平静的态度又恢复转来,仿佛一片云已经从一个明朗的天空飘过了。

“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像很多了,”艾妮斯说道,“乘我有机会的时候,让我恳切地求你,特洛乌德,跟尤利亚保持友好的态度。不要憎恶他。不要憎恨(我相信你有这样做的一种脾气)他和你意气不相投的地方。他或许不应当受这样的待遇呢,因为我们并不知道他有什么罪过呀。无论如何,首先想到爸爸和我吧!”

艾妮斯没有时间多说了,因为房门开了,华特布鲁克太太(她是一个大个子呢,还是穿了一件大衣服呢,我不大清楚,因为我不知道哪是衣服,哪是人)像扬帆的船一般进来了。我模糊记得在戏院中见过她,仿佛我在一个暗淡的幻灯中见过她;但是她显然把我记得很清楚,依然疑心我处在一种陶醉的状态下呢。

不过,既经一点一点地发现我是清醒的,而且(我希望)是一个慎重的青年,华特布鲁克太太对我的态度大大地缓和下来,首先问我,是否常去公园,其次问我,是否常有交际。当我对这两个问题作了否定的回答时,我觉得我又合了她的意;但是她优雅地掩藏起那事实,于是请我明天来用晚餐。我接受了她的邀请,然后告别。当我走出时,我去事务所访问了一下尤利亚,因为他不在,留给他一张名片。

当我第二天去用晚餐时,因为街门是敞开的,我投入一阵羊腰肉的蒸汽浴中,这时我发现我不是唯一的客人;因为我立刻认出那个化了装的脚夫,在帮助那一家的仆人,并且候在楼梯下传报我的名字。当他暗中问我的名字时,他尽可能作出先前不曾见过我的样子,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认得他,他也清清楚楚地认得我。良心使得我们两个都胆怯了。

我发现华特布鲁克先生是一个中年人,生有短短的脖子,戴着宽大的硬领,只要加上一个黑鼻子,就像一头狮子狗了。他告诉我,他喜欢跟我相识;在我向华特布鲁克太太致敬以后,他就恭恭敬敬地把我介绍给一个穿一身黑绒衣服、戴一顶大黑绒帽子的很可怕的女人,我记得她的样子像哈姆雷特的近亲属——姑且说是他的姑母吧。

这女人的姓是亨利·斯派克太太;她的丈夫也在那里:那么冷静的一个人,他的头,不是白的,却似乎是撒上了白霜的。亨利·斯派克家的这两位,男的和女的,很受大家的尊敬;据艾妮斯告诉我,这是由于亨利·斯派克先生做着与财政部遥遥相关的什么事或什么人(我忘记哪一种了)的律师的缘故。

我在客人中间发现了尤利亚·希普,穿着一身黑衣服,带着很谦卑的神气。当我与他握手时,他告诉我,他以得到我的注意为荣,实在感激我的折节下交。我但愿他少感激我一点,因为整整那一晚间他总怀着他的感激在我周围徘徊;任何时我对艾妮斯说一句话,他一定用他那没有掩盖的眼睛和苍白的脸从我们后面狰狞地看我们。

还有别的客人——我觉得都像酒一般临时冰过了。但是有一个客人在进来以前就惹起我的注意,因为我听见他被通报作特拉德尔先生。我的思想飞回萨伦学堂;我猜想,难道是那个习惯画骨架的汤姆!

我怀着非同寻常的兴趣寻找特拉德尔先生。他是一个具有退让态度的冷静镇定的青年,生有一头可笑的头发,一双睁得很大的眼睛;他那么快地退入一个偏僻的角落,我想找出他来都颇为困难了。我终于把他看清楚,若非我的视觉欺骗我,他就是旧日那个不幸的汤姆。

我走到华特布鲁克先生面前说,我相信,我在那里见到一个老同学。

“真的!”华特布鲁克先生吃了一惊说道,“你太年轻了,不会跟亨利·斯派克先生同过学吧?”

,我指的不是他!”我回答道,“我指的是名叫特拉德尔的那个人。”

!呃,呃!真的!”我的主人怀着大见减少的兴趣说道,“可能。”

“假如真是同一个人,”我向他看着说道,“我们在一个唤作萨伦学堂的地方同过学,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是的。特拉德尔是一个好人,”我的主人带着一种迁就的神气点着头说道,“特拉德尔实在是一个好人。”

“太碰巧了。”我说道。

“真的,”我的主人接过去说道,“太碰巧了,特拉德尔本不一定来这里:因为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害了病,把餐桌上留给他的座位空出来,直到今天早晨才去请特拉德尔呢。一个非常有绅士气派的人,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科波菲尔先生。”

我哼出一句满具同情的附和,因为我一点也不认识他;我问特拉德尔先生从事什么职业。

“特拉德尔,”华特布鲁克先生回答道,“是一个学法律的青年。是的。他实在是一个好人——除了跟自己作对之外,不跟任何人作对。”

“他跟自己作对吗?”我怀着惋惜的意味说道。

“嘿,”华特布鲁克先生带着一种满足的得意的神气扁着嘴玩弄着表链说道,“我应当说,他是那种自暴自弃的人。是的,我应当说,例如他永远不值五百镑。一个职业界的朋友把特拉德尔介绍给我。 ,是的。是的。他有一种起草答辩书的才能,也能用笔清清楚楚地叙述一个案件。我能在一年之内给他一点事情做;一点事情——给他做——有价值的。 ,是的。是的。”

华特布鲁克先生时时吐出“是的”两个字时那极端得意、极端满足的神气,给我很深的印象。其中有很奇妙的表情。这神气把一个人的出身完全表达出来,这人降生时不必说带来一个银羹匙 ,又带来一个云梯,既经一级一级地爬过人生各种高度,这时他就从那堡垒的高处,用一个哲学家和保护人的眼光,看深在堑壕里边的人们了。

直到宣布开饭的时候,我依然不断地想这问题。华特布鲁克先生同哈姆雷特的姑母走下去。亨利·斯派克先生扶起华特布鲁克太太。我本想去扶艾妮斯,但是被一个站立不稳的呆笑的家伙扶了去。尤利亚、特拉德尔和我都是年轻客人,尽可能后下去。我未能扶艾妮斯,并不那么着恼,因为我可以在楼梯上跟特拉德尔相见,他怀着很大的热情问候我;尤利亚则怀着那样勉强作出来的愉快和谦卑扭来扭去,我但愿把他从栏杆上抛下去呢。

特拉德尔和我在餐桌上被分开来,被安置在两个遥远的角落:他坐在一个红天鹅绒女人的炫光中,我则坐在哈姆雷特姑母的晦气中。用餐的时间很长,那谈话是关于贵族的——和血的。华特布鲁克太太不断地告诉我们,假如她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血。

我有几次想到,假如我们不是那么高雅,我们应当过得舒服一点。我们是那么极端高雅,因此我们的范围就很狭窄了。座中有某古尔皮治先生和太太,与银行的法律事务有一种间接关系(至少古尔皮治先生是这样的)。我们像宫廷引见名单一样专门,或谈关于银行的事,或谈关于财政部的事。为要补救这种情形,哈姆雷特的姑母有一种喜欢自言自语的家传恶癖,对于每一提出的问题,她总对自己乱说一遍。这些问题当然是不多的;但是因我们时时回到血的问题上,她在抽象的理论方面像她的侄子一样渊博。

我们仿佛是食人鬼的宴会,那谈话是那么血淋淋的。

“我承认我与华特布鲁克太太的意见相同,”华特布鲁克先生把酒杯举在眼前说道,“别的一切都很合适,只是缺少血!”

!没有使一个人那么满意的了!”哈姆雷特的姑母说道,“总而言之,在——在所有那类事上,没有那么 的了。有一些低能儿(幸而不多,不过有一些),愿意做我所谓崇拜偶像的事。断乎是偶像!崇拜职务,崇拜智能,崇拜诸如此类的东西。但这都是无从捉摸的问题。血就不是那样了。我们看见一个鼻子上的血,我们认得出。我们在一个下颔上看到它,我们说:‘它在那里了!那是血!’这是一种确定不移的事实问题。我们指得出。没有怀疑的余地。”

那个扶艾妮斯下来的站立不稳的呆笑的家伙,据我想,把这问题说得最决断了。

,你们知道,说到究竟,”这家伙含着一种白痴的微笑向桌子周围看着说道,“我们不能不顾到血,你们知道。我们应当有血,你们知道。有一些青年人,你们知道,或许在教育和行为方面,稍微落后,或许做一点错事,你们知道,使他们自己和别人陷入各种困难——诸如此类——但是,说到究竟,一想到他们里头有血,就开心了!我自己呢,宁愿随时被一个里头有血的人打躺下,也不愿被一个没有血的人扶起来呢!”

这一番把全部问题概括无余的伟论,使得大家极端满意,在女宾们退席以前,这家伙引起了很大的注意。在那以后,我看见,一向很冷淡的古尔皮治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对我们这共同的敌人,结成一个防守同盟,隔着桌子交换了一种神秘的对白,用以打败我们,推翻我们。

“那四千五百镑的甲种债券案还不曾依所期望的途径进行吧,古尔皮治?”亨利·斯派克先生说道。

“你是说甲的丁吗?”斯派克先生说道。

“乙的丙呢!”古尔皮治先生说道。

斯派克先生抬起眼眉来,显出很关心的样子。

“一旦把这问题禀告男爵——我不必说他的名字了。”古尔皮治先生抑制着自己说道。

“我懂得了,”斯派克先生说道,“丁。”

古尔皮治先生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禀告他了,他的回答是,‘或还钱,或监禁下去。’”

“哎哟哟!”斯派克先生叫道。

“‘或还钱,或监禁下去。’”古尔皮治坚定地重复道,“而第二个承受人——你懂得我吗?”

“戊。”斯派克先生带着一种凶兆说道。

“戊当时断然拒绝签字。为了教他签字,他在新市场受了监视,而他直截了当地拒绝那样做。”

斯派克先生是那么关心,他完全变呆了。

“在目前,这问题就这样搁起来了,”古尔皮治先生向后靠在椅子上说道,“假如,因为关系重大,我不能一一加以解释,我们的朋友华特布鲁克先生会原谅我的。”

在他的餐桌上谈这些关系,这些名字,虽然是暗示,我觉得,华特布鲁克先生也只有太欢喜了。他作出一种模糊了解的表情(不过,我相信,关于这讨论,他并不比我知道得多),并且十分称赞当时采取的慎重态度。斯派克先生既经接受这样一种秘闻,自然要把他自己的一种秘闻惠赠他的朋友了;因此,前面的对话由另一个继续下去。在这一次的对话中,轮到古尔皮治先生吃惊了。在由另一个人继续的对话中,又轮到斯派克先生吃惊了。像这样轮来轮去地继续下去。在这全部时间,我们这些局外人不断地受这谈话中的重大关系所压迫;我们的主人怀着骄傲把我们看作一种敬畏和惊愕下的牺牲者。

我能去楼上见艾妮斯,同她在一个角落谈话,又把特拉德尔介绍给她,实在是很高兴的事。特拉德尔是羞怯的,但是令人喜欢,依然是那同一好性格的人。因为明天早晨他就要去别的地方一个月,必须早一点离开,我不能和他畅所欲言。不过我们交换了住址,预约下他回伦敦时我们重聚的快乐。他听到我见过斯提福兹,大大地感觉兴趣,并且怀着那么多的热情称道他,我让他把对斯提福兹的意见告诉艾妮斯。但是艾妮斯这时一味地看我,在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她的时候,很轻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相信她不能在这些人中间过得很舒服,我几乎喜欢听她说在几天内离开,虽然我想到这么快又和她分别未免难过。这念头使我留到全体客人散尽的时候。跟她谈话,听她唱歌,使我那么愉快地记起我在她收拾得非常美丽的古老住宅中的幸福生活,我大可以在那里留到夜半的时候;但是当华特布鲁克先生宴客的灯光全部熄灭时,我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只好十分违反本意来告别了。我那时比任何时候更感觉到,她是我的吉神;假如我想到她那可爱的面庞,平静的微笑,仿佛从一种遥远的东西上像天使一般照在我身上,我相信我并未想错。

我前面说全体客人散尽了,但是我应当把尤利亚除外,我不能把他归入那一类中,他始终不断地在我们附近徘徊。当我下楼时,他紧跟在我后面。当我走出住宅时,他紧贴在我旁边,缓缓地把他那瘦长的手指头伸进比他的手指头更长的大盖·孚克 手套的指管中。

我并非有意跟尤利亚结交,但是因为记起艾妮斯对我所作的请求,我问他肯不肯来我的寓所,喝一点咖啡。

,真的,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道,“我请你饶恕,科波菲尔先生,不过那称呼来得那么自然——我不希望你勉强自己请一个像我这样卑贱的人去你的住处呵。”

“在这上头并没有什么勉强呵,”我说道,“你来好吗?”

“我非常喜欢去。”尤利亚扭了一扭回答道。

“得,那么,来吧!”我说道。

我禁不住对他不大客气,可是他作出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我们走最近的路,在路上未多说话。关于那个怪手套,他是那么谦卑,直到我们走到我的地方时,他依然在往手上穿,似乎在那工作上不曾得到任何成就呢。

我领他走上暗黑的楼梯,免得他的头撞在什么东西上。他那湿而且冷的手在我的手中是那么像一头青蛙,我真想抛下它跑掉呢。不过,艾妮斯和待客的礼貌重于一切,我把他领到我的火炉旁,当我点上蜡烛时,他对于蜡烛光中的房间显出谦卑的喜悦。当我用克鲁普太太喜欢用的其貌不扬的锡罐(我相信,主要的因为这是一个刮脸杯,原不是做这样用的,也因为这一重价的专利发明将在食品室中腐烂掉)热咖啡时他表示了那么多的感情,我真想把他烫伤呢。

,真的,科波菲尔少爷——我是说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说道,“眼见你招待我,乃是我从来不曾想到的事呀!不过,不知怎样,我遇到那么多,在我这卑贱的地位,我相信,从来不曾想到的事。真像在我头上降幸福的雨呢。我猜,你已经听到一点我的升迁的消息了吧,科波菲尔少爷——我应当说,科波菲尔先生?”

他坐在我的沙发上,把他那长长的膝盖骨在咖啡杯下拱起,把帽子和手套放在附近的地板上,把茶匙轻轻地转来转去,把那仿佛灼去睫毛的无遮荫的红眼睛转向我,但是不看着我,依然带着我先前已经描写过的随呼吸来去的鼻孔中那讨厌的凹痕,以及从下颔到靴子透过全身的蛇一般的蠕动,在那时候,我在内心决定,我非常不喜欢他。留他作客人,使我很不安,因为我那时年轻,不惯于掩藏我那十分强烈的感觉呢。

“我猜,你已经听到一点我的升迁的希望了吧,科波菲尔少爷——我应当说,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说道。

“是的,”我说道,“一点。”

“啊!我早就想艾妮斯小姐会知道这件事的!”他平静地接下去说道,“我高兴发现艾妮斯小姐知道这件事。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先生!”

我真想把我的脱靴器向他扔去(那东西已经放在地毯上了),因为他用圈套使我泄露关于艾妮斯的事,虽然这是不关重要的。但是我止于喝咖啡。

“你已经表明你是多么灵验的预言家,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继续说道,“哎呀,你已经证明你是多么灵验的预言家!你不记得有一次你对我说,或许我要跟威克菲尔先生合伙办事,或许要有一个威克菲尔-希普事务所吗?你或许不记得了;不过当一个人卑贱时,科波菲尔少爷,一个人把这些话牢记不忘呢!”

“我记得这样说过,”我说道,“不过我那时并不以为有多少可能呢。”

!谁会以为可能呢,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兴奋地说道,“我相信我当时并不以为,我记得我亲口说过,我是太卑贱了。我当时实实在在这样想。”

他脸上带着一个刻板的笑容坐在那里,他看火,我看他。

“但是最卑贱的人们,科波菲尔少爷,”他随即接续说道,“或许是好助手呢。我想起来很高兴,我做过威克菲尔先生的好助手,我或许能做得更好呢。 ,他是一个多么可敬的人,科波菲尔先生,不过他过去是多么疏忽呵!”

“我听了觉得可惜,”我说道,我不禁很锋利地加上一句道,“不论从什么观点。”

“确乎是如此,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回答道,“不论从什么观点。从艾妮斯小姐的观点,尤其如此!你不记得你自己那些很动人的话了,科波菲尔少爷;可是我记得,你有一天说过,每一个人都得赞美她,我还为了这个谢你呢!我相信你已经忘记了吧,科波菲尔少爷?”

“未忘记。”我冷淡地说道。

,我是多么高兴,你不曾忘记!”尤利亚叫道,“想一下,你是在我这卑贱的胸中燃起希望的火花的第一个,而你并不曾忘记! !——你肯再赏给我一杯咖啡吗?”

在他加重燃起那些火花的语气上,在他说话时转向我的目光中,有一种东西使我吃惊,仿佛我已经看见他被一团火光照明了。记起他用完全不同的腔调提出的请求,我用那个刮脸杯来款待他了;但是我斟咖啡的时候手有一点颤抖,心中怀有一种不是他的对手的突发的自觉,一种关于他随后会说什么的惶惑的忧虑,我觉得这是无法逃避他的注意的。

他什么都不曾说。他一圈一圈地搅咖啡,他啜咖啡,他用他那可怕的手轻轻地摸他的下颔,他看火,他打量那个房间,他向我微笑(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喘息),他怀着他那过度的谦卑,扭捏和蠕动,他一次一次地搅咖啡,啜咖啡,但是他不作声,让我来恢复我们的谈话。

“依你说,威克菲尔先生,”我终于说道,“抵得上五百个你——或我——的威克菲尔先生,”我觉得,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能不带着一种很尴尬的痉挛把那句话分开,“过去是疏忽的,是不是,希普先生?”

,诚然很疏忽,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谦恭地叹息着回答道,“ ,非常疏忽!不过我愿意你叫我尤利亚,假如你高兴。那样才像旧时代。”

“得!尤利亚。”我带着多少困难把这个名字吐出来道。

“谢谢你!”他怀着热情应道,“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听你说尤利亚,好像听旧日的风声或钟声。我请你原谅。我方才说什么呀?”

“关于威克菲尔先生的。”我提醒他道。

,是的,不错,”尤利亚说道,“大大的疏忽,科波菲尔少爷。这是一个除了你以外我不同任何人提到的话题。即使对你,我也只能提到,不能再说下去。在过去几年间,假如任何别人处在我的地位,这时他一定把威克菲尔先生( ,他同时是多么有价值的一个人,科波菲尔少爷!)按在他的拇指下了。按——在——他的拇指下了。”尤利亚一面很慢地说,一面把他那带着残酷相的手伸在我的桌子上,把他自己的拇指按在上面,按到桌子动摇,房间也动摇。

假如我不得不看到他用他那八字脚站在威克菲尔先生头上,我觉得我也无法更加恨他了。

,哎呀,是的,科波菲尔少爷,”他用一种柔软的声音(这声音和那丝毫未减轻压力的拇指的动作形成最令人注意的对照)继续说道,“没有疑问。一定有损失,羞辱,我不知道的一切。威克菲尔先生知道这一点。我是卑贱地伺候他的一个卑贱的助手,他把我放在我不能希望达到的地位上。我该当多么感谢他呀!”当他说完时,他的脸转向我,但是他并不看我,他把他那弯曲的拇指从他按下去的地方移开,缓缓地、沉思地刮他那瘦长的下颔,仿佛他在刮脸。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看见他那被炉火的红光照出的阴险的脸准备说别的什么时,我的心房是何等愤慨地跳动。

“科波菲尔少爷,”他开始说道,“不过我是否在耽误你睡觉?”

“你并未耽误我睡觉。我总睡得晚。”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诚然,从你第一次同我谈话的时候起,我已经从我那卑贱的地位上升,但是我依然是卑贱的。我希望我永远是卑贱的。假如我对你谈一点心腹话,你不会更觉得我卑贱吧,科波菲尔少爷?是不是?”

“不会。”我勉强说道。

“谢谢你!”他拿出他的小手巾来,开始擦他的手掌。“艾妮斯小姐,科波菲尔少爷——”

“呃,尤利亚?”

,被人自自然然地唤作尤利亚,是多么愉快呀!”他一面叫,一面像一条挣命的鱼一般抖了一下,“你觉得她今晚的样子很漂亮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觉得她永远是一个样子:在各方面超过她周围的每一个人。”我回答道。

,谢谢你!一点也不假!”他叫道,“ ,多谢,多谢!”

“完全不必,”我傲慢地说道,“你没有谢我的理由呀。”

“嘿,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事实上,这正是我胆敢对你说的心腹话。虽然我是这样卑贱,”他更用力擦手,轮流着看手和火,“虽然家母是这样卑贱,像舍下(寒素但是清白)是那样简陋,艾妮斯小姐的影子(我不怕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科波菲尔少爷,因为自从我第一次见你在小马车里的时候起,我总对你无所不谈)久已在我的胸中了。 ,科波菲尔少爷,我怀着多么纯洁的爱情爱我的艾妮斯所走过的地面呀!”

我相信我有一个狂热的念头,想抓起火炉里红热的火箸,把他刺穿。这念头在一惊之下离开我,仿佛一粒枪弹从一支枪中发出:但是被这红头畜生的妄想所污辱的艾妮斯的影子依然留在我心中。这时我见他歪歪斜斜地坐在那里(仿佛他那下贱的灵魂绞捏他的身体)看我,使我头昏。他似乎在我眼前胀起,长大;房中似乎充满他的声音的回响;在先前的某一不确定的时间这一切却曾发生过的奇怪感觉(或许没有人不熟悉这种感觉),以及我知道他随后要说什么的奇怪感觉完全支配了我。

我及时地看到他脸上自以为握有那种权力的感觉,这比我所能有的别种努力,更能使我记起艾妮斯的请求,我带着比一分钟前我想不到的更镇静的神色问他,他曾否把他的感情对艾妮斯表白。

,不曾,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道,“ !不曾!除了你以外,不曾对任何人表白过。你知道,我不过刚刚从我那卑下的地位抬头呢。我的希望大部分寄托在她见我对她父亲怎样有用(因为我自信对他非常有用,科波菲尔少爷),怎样为他疏通障碍不使他失误上头,她是那么爱慕她父亲,科波菲尔少爷( ,这在一个女儿是多么难得的事呀!),我相信,为了他的缘故,她会对我好起来的。”

我测见这个恶棍全部阴谋的底里,也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公开。

“假如你好心替我保守秘密,科波菲尔少爷,”他接下去说道,“一般地来说,不反对我,我就要把这个看作你的特殊恩惠了,你不会希望惹麻烦的。我知道你的心地是多么仁慈;不过,因为你仅在我卑贱时(我应当说,在我最卑贱时,因为我依然很卑贱)认识我,你会在我的艾妮斯面前反对我,也未可知。我把她唤作我的,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有一首歌上说:‘宁愿舍王冠,唤她作我的!’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做到这一点呢。”

亲爱的艾妮斯!那么可爱,那么善良,凡我所想得出的人都配不上,难道竟会留给这样一个坏蛋作老婆!

“目前不用忙,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当我怀着这念头坐在那里看尤利亚时,他带着他那奸佞的态度继续说道,“我的艾妮斯还很年轻呢;母亲和我也还得向上爬,在时机十分成熟以前,还需要许许多多新布置呢。所以我大有机会使她慢慢地领会我的希望。 ,我为了这件秘密非常感激你! ,知道你了解我们的情况,断乎(因为你一定不愿意在那个家庭中惹麻烦)不会反对我,你想象不出,这是多么教我放心哪!”

他握起我不敢撤回的手,黏糊糊地握过一下,然后看他那灰白脸的表。

“哎呀!”他说道,“一点过了。在叙旧的时候,时光过得那么快,科波菲尔少爷,几乎是一点半了!”

我回答说,我以为还要晚呢。并非我真那样想,不过因为我的谈话才能的的确确消失了。

“哎呀!”他踌躇着说道,“我现在住的地方——近新开河底的一种私家旅馆和公寓,科波菲尔少爷——大致已经睡够两个钟头了。”

“很抱歉,”我接过来说道,“这里只有一张床,而且我——”

,不要提床了,科波菲尔少爷!”他提起一条腿来如醉如狂地接下去说道,“不过 肯让我躺在火炉前吗?”

“假如需要那样,”我说道,“请睡我的床吧,我来躺在火炉前。”

在过度的惊异和谦让之下,他对于这提议的拒绝,声音高得几乎透入远在下面水平线上一个房间正在睡着的(我猜想)克鲁普太太的耳朵。帮助克鲁普太太睡眠的有一个无法改正的计时钟的滴答声。每当我们在守时间问题上发生些微异议时,她便用这计时钟来作证。这个计时钟永远慢着不下三刻钟,永远在早晨由最可靠的权威来加以校正。既然,在我那狼狈状况下,一切我所能提出的劝他接受我的卧室的理由,都不能在他那谦让上发生一丁点效果,我只好尽可能作最好的布置,供他在火炉前安歇了。我用沙发垫子(比他那瘦长身体短好多),沙发靠枕,一张毯子,一张桌布,一张晨餐布,一件外套,为他做成铺盖,他对这安置是感谢不尽的。我借给他一顶睡帽,他立刻戴在头上(在睡帽下,他的样子是那么丑怪,从此以后,我永远不戴睡帽了),然后由他去休息。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怎样辗转反侧;怎样为关于艾妮斯和这家伙的思想所烦恼;怎样考虑我所能做的事,以及我所应做的事;怎样最后决定,为了她的平安,只好什么也不做,把我所听到的话存在心里。假如我略睡一会儿,生有柔和眼睛的艾妮斯的影子,满怀爱怜地看着她的她父亲的影子(我时常见他那样看她),带着恳求的脸色在我前面出现,使我心中充满莫名其妙的恐怖。当我醒来时,一想起尤利亚睡在隔壁,记忆就像有一个惊醒睡眠的梦魇一般苦恼我;同时使我感到一种沉重的忧虑,仿佛我留宿了一个比恶魔更坏的东西。

那条火箸也进入我昏沉的思想,不肯出来。在睡和醒之间,我想,这东西依然是红热的,我已经从火里取出,刺穿他的身体。后来我是那么为这念头所萦绕,虽然我知道这是一种空想,我依然偷偷地走到隔壁去看他。我见他仰面躺在那里,腿伸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鼻孔不通呼吸,嘴张得像一个邮筒。他在现实中比在我那烦恼的幻想中是那么更加难看,后来我竟被这憎恶引向他那里去,每过半个来钟头,就身不由己地来去一趟,再多看他一眼。这长长的黑夜似乎像先前一样沉重和无望,在黑暗的天空中并没有白昼的预兆。

当我见他清晨走下楼梯时(因为,谢天谢地!他不肯留下来用早餐),我觉得仿佛黑夜和他一同离开了。当我去博士院时,我特别吩咐克鲁普太太,不要关窗子,以便我的起居室流通一下空气,清除他的气息。 mlKIBugrbU5aYb4gqN5tEpcm+4f7yiqBvwcNc887k7oBTFMUvqhRf2aqnBmsWb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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