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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一些旧场面和一些新人物

斯提福兹和我在那一带住了两个多星期。不消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多;不过偶尔我们也一次离开几个钟头。他是一个不晕船的人,我就不大高明;因此,当他同辟果提先生乘船出外时(那是他所嗜好的一种娱乐),我总留在岸上。我住在辟果提特备的房间,因而受到一种约束,这是他所没有的:因为,知道了她怎样终日辛苦地服侍巴吉斯先生,夜间我不愿在外边多留;反之,躺在旅馆里的斯提福兹是可以随便的。于是我听到他,在我就寝以后,在辟果提先生常去的如意居酒馆里作小小的东道,招待那些渔人;也听到他,披了渔人的衣服,一个月夜一个月夜地留在海上,到早潮涨满时才回来。不过,在这时,我知道他那好动的性格和勇敢的精神喜欢发泄在粗糙的劳动上和恶劣的天气上,正如发泄在他觉得新鲜的其他有刺激性的方法上;所以他的行动没有一件使我吃惊。

我们有时分别的另一原因,是我对于去布兰德斯通、重访童年熟悉的旧景况,自然怀有一种兴趣;斯提福兹呢,去过一次以后,自然不大有再去的兴趣了。因此,有我即刻可以记起的三四天,我们在一顿提前的早餐以后,各人走上自己的路,在过时的晚餐中再遇见。在这中间,我不清楚他怎样消遣他的时间,不过大略知道他在那地方很著名,并且有别人或许连一种也想不到的二十种为自己开心的方法。

至于我自己呢,我从事我那孤独的巡礼,是要回忆我所走过的每一码的旧路,留恋我永远不厌倦的旧地点。我像我过去时常回忆那里一样留恋那些地点,也像我远在异地时我幼年的思想时常神游那里一样在它们中间徘徊。我在我的父母双双埋葬的树下的坟墓附近——当它属于我父亲一人时,我曾怀着那么惊奇的同情张望过,当掘开来埋葬我美丽的母亲和她的婴儿时,我曾那么凄凉地在它旁边站立过——我在那因辟果提的忠诚的爱护一向保持整洁而且做成一个花园的坟墓附近,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徘徊,那坟墓离坟场的小径不远,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我可以在走来走去时读出墓石上的名字。这时礼拜堂报时的钟声使我吃惊,因为我觉得它像是一种死去的声音。我这些时的回忆总与我一生所要成的人物和所要干的显赫事业连在一起。我那回响的足音总合于那一个调子,就好像我回家来要在一个活着的母亲旁边建造我的空中楼阁。

我的旧家中有了很大的改变。久已被乌鸦遗弃的那些破鸦巢已经不见了;那些树也被剪修得失去记忆中的形象。花园已经荒芜了,住宅半数的窗子都关闭起来。宅里有人住,但是只住有一个可怜的疯男人,以及照顾他的人们。他总坐在我的小窗子前,张望那个墓地;我想知道,他那杂乱的思想会不会接近我过去常有的幻想,在玫瑰色的早晨,当我穿着睡衣从那同一的窗子里望出来、看见在上升的太阳光线中静静地吃草的羊时所有的幻想。

我们的旧邻葛雷波先生和太太已经去了南美洲,雨已经穿过他们的空房子的顶子,浸透外面的墙壁。祁力普先生又娶了一个高高的瘦瘦的高鼻子的太太;他们也已有了一个瘦弱的小孩。那个小孩生有举不起来的沉重的脑袋,两只软弱的直瞪着的眼睛,似乎永远在奇怪为什么要生他出来。

我时常怀着奇妙地混合起来的悲哀和欢喜在我的故乡徘徊,直到发红的冬季太阳警告我,已经到了往回走的时候了,才算告一段落。但是,当把那地方留在后方时,特别当斯提福兹和我快乐地坐在熊熊的火炉旁的晚餐桌上时,想起已经到过那地方是愉快的。我在晚间回到我那整洁的房间,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鳄鱼书(这本书永远在那里,放在一张小桌子上),怀着一颗感激的心追忆,有像斯提福兹这样一个朋友,有像辟果提这样一个朋友,有像我姨婆这样一个不平凡的宽厚的人代替我已经失去的亲人,我是何等的幸福,这时候我也感到那种愉快,不过没有那么强烈罢了。

当我从这些长途的散步回来时,去雅茅斯最近的路是搭渡船。渡船把我载到市镇和海中间的沙滩上,我可以从那里一直跨过去,免得在大路上绕一个大弯子。因为辟果提先生的住宅就在那荒凉的地方,离我所经过的地方不到一百码,当我走过时,我总去张望一下。斯提福兹大致在那里等待我,我们一同在寒冷的空气和渐浓的雾中走向市镇的闪烁的灯光。

一个暗黑的晚间,我比过去回来得晚——因为我们当时就要回家了,所以我那一天去向布兰德斯通告别——我发现他独自在辟果提先生家中,沉思地坐在火炉前。他是那么专心于他自己的思虑,完全没有觉出我的临近。固然,即使他不那么专心,也容易那样,因为脚步无声地踏在外面的沙地上;不过连我走进去也未唤醒他。我站在他身边,看他;他依然皱着眉头沉入默想。

当我把手放在他肩头上时,他吓了那么一跳,我也被他吓了一跳。

“你像一个冤鬼一般降临哪!”他几乎发怒地说道。

“我总归要设法通报的呀,”我回答道,“我把你从星球上叫下来了吗?”

“不,”他回答道,“不。”

“那么,是把你从什么地方叫上来的吗?”我坐在他旁边说道。

“我在看火里的画景呢。”他接过来说道。

“不过你不让我看了。”我说道,因为他很快地用一块燃烧的木头把火搅动起来,撩起一串红热的火星,飞上那个小烟囱,呼啸着进入空中。

“你不会看见的,”他接过来说道,“我憎恶这种黄昏的时刻,既不是白天,又不是晚上。你来得多晚哪!你去过什么地方?”

“我去向我往常散步的地方告别呢。”我说道。

“我坐在这里想,”斯提福兹浏览着那房间说道,“在我们来的那一晚,我们所见到的那样快活的人们会——从目前这地方的荒凉意味来判断——分散,或死亡,或遭遇我所不知道的什么伤害。大卫,我但愿这过去二十年我有一个严明的父亲呢!”

“我的亲爱的斯提福兹,这是什么事呀?”

“我但愿我过去得到更好的指导!”他叫道,“我但愿我过去能更好地指导我自己!”

他的态度中有一种伤心的沮丧,实在使我诧异。他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失去常态。

“作这个贫穷的辟果提或他那粗鲁的侄子,”他站起来闷闷地靠着火炉架脸对着火说道,“总比作我自己好,虽然我比他们富二十倍,聪明二十倍,也总比过去半小时内像我这样在这该死的船里苦恼自己好!”

他的心情的改变使我那么惶惑,一开始我只能默默地看他,他则站在那里,手扶着头,忧郁地向下看火。我终于全心全意地请求他告诉我,使他这样非常苦恼的是什么,如果我不能希望劝告他,那就让我来同情他,我还未说完我的话,他就大笑起来了——一开始有一点懊恼,但是不久就恢复了兴致。

“得,没有什么,雏菊!没有什么!”他回答道,“我在伦敦的旅馆中告诉过你,我有时讨自己的厌。方才,我似乎做了一场噩梦——我觉得,一定做过一个。在非常沉闷的时候,我想起一些莫明其妙的童话来。我相信,我把自己与那个因‘不小心’给狮子吃掉的——我觉得,比给狗吃掉更堂皇一点——坏孩子混成一个。老女人们唤作恐怖的东西已经从头到脚地从我身上爬过。我害怕自己。”

“我相信,你别的什么都不怕。”我说道。

“或许是的,或许还有够使人怕的呢。”他回答道,“好啦!事情已经过去!我不再感到烦恼了,大卫;不过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的好人,假如我有过一个坚定的严明的父亲,一定于我有益(也于我以外的人有益)呢!”

他的脸永远是富于表情的,但是当他眼看着火说这几句话时,他脸上表现一种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意义不明的真诚。

“话说到这里为止!”他用手作了一个向空中抛一件没有重量的东西似的姿势说道。

“‘哈,因为它去了,我又是一个男子汉了’ ,像麦克白一样。现在是吃饭的时候了!假如我不曾(像麦克白似的)用最可惊的纷扰结束了宴会 ,雏菊。”

“我想知道,他们大家在哪里啦!”我说道。

“谁知道呀,”斯提福兹说道,“荡到摆渡处找过你以后,我荡到这里来,发现这地方没有人。这情形引起我的思想,于是你发现正在思想的我。”

挽着一个篮子的古米治太太的出现,说明了这个家那时没有人。在辟果提先生随潮汛回来以前,她忙着去买一些必需的东西;因恐海穆和小爱弥丽(在他们这时间是早的)会在她出去以后回来,所以未锁门。斯提福兹用愉快的问候和诙谐的拥抱大大地提高了古米治太太的精神,然后挽起我的胳臂来拖着我走了。

他也把自己的精神提高到不在古米治太太的以下,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健旺,当我们向前走时,他又生气勃勃地谈话了。

“那么说来,”他愉快地说道,“我们明天就放弃这一种海盗生活了,是不是?”

“我们是这样讲定的,”我回答道,“你知道,我们已经定下脚车上的座位了。”

“呃!无可挽救了,我相信,”斯提福兹说道,“除了在这里的海上摆来摆去以外,我几乎忘记世界上有任何待做的事了。我希望没有。”

“只要未失去新鲜的意味。”我笑着说道。

“大致不错,”他接过去说道,“虽然这一句话里头含有像我的小朋友这样老实人不应当有的讽刺意味。得!我相信我是一个没有恒心的家伙,大卫。我知道我是的;但是当铁 热的时候,我也能用力打。我相信,作为海上的一个舵手,我已经可以在相当严格的考试中及格了。”

“辟果提先生说你是一个奇才呢。”我接过来说道。

“一个航海的奇才,是不是?”斯提福兹笑道。

“诚然,他是这样说的,你知道他的话是多么真实;因为他知道你追求一件东西是多么热情,通晓那件东西又是多么容易。你这一点最使我惊奇——像这样一阵子一阵子地施展你的才能,你竟会觉得满意。”

“满意?”他嬉皮笑脸地回答道,“我从来不曾满意过,除了对于你的嫩,我的可敬爱的雏菊。至于一阵子一阵子,我从来不曾学会一种技能,把自己绑在现代伊克西翁 们在上面转来转去的任何一个轮子上呢。不知怎样,我在一种不好的学徒生活中错过这种技能,现在也就不去关心它了。你知道我已经在这里买了一条船吗?”

“你是多么奇怪的一个人哪,斯提福兹!”我停下来叫道——因为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你或许永远不想再来这一带呢!”

“那我不知道,”他接过去说道,“这地方很合我的意。不拘如何,”他轻快地挽着我向前走着,“我已经买了一条正在出卖的船——辟果提先生说,这是一条快船;那是不错的——当我不在时,辟果提先生就是它的主人。”

“现在我懂得你了,斯提福兹!”我大喜地说道,“你假装作买给自己的,实际上却是要送他一种礼物。既然知道你的为人,一开始我就应当知道了。我的亲爱的仁慈的斯提福兹,我怎能告诉你我对于你的慷慨所抱的感想呢?”

“住嘴吧!”他红着脸说道,“愈少说,愈好。”

“我不知道吗?”我叫道,“我不是说过,这些诚实的心中,没有哪一种快乐,或悲哀,或任何一种感情,你会觉得无动于衷吗?”

“是啦,是啦,”他回答道,“这些话你都对我说过。说到这里为止吧。我们已经说够了!”

他既然这样不重视这问题,再说下去恐怕惹恼他,因此,我们一面比先前走得更快,我一面在心里思想。

“这条船必须重新装配,”斯提福兹说道,“我要把黎提摩留下来监工,使我好信得及这条船装配得十分齐备。我告诉过你说黎提摩已经来了吗?”

“没有。”

,是的!今天早晨来的,带来家母一封信。”

当我们眼光相遇时,我看出,他虽然目不转睛地看我,却连嘴唇也苍白了。我恐怕,他和他母亲中间有什么争论,使得他陷入我在那孤寂的火炉边所见的心境。我这样暗示了一下。

,不!”他摇着头微笑着说道,“完全不是那样!是的。他来了,我那个人。”

“跟先前一样?”我说道。

“跟先前一样,”斯提福兹说道,“像北极一样疏远,一样安静。他就要担任为那条船重新命名了。它现在的名字是海燕,辟果提先生并不关心海燕哪!我要再为它命名。”

“用什么名字呢?”我问道。

“小爱弥丽。”

因为他继续目不转睛地看我,我认为这是提醒我,他反对我颂扬他的体贴。我禁不住在脸上表现我多么喜欢这个名字,但是我不说什么,于是他恢复了往常的微笑,似乎放了心。

“看哪,”他向我们前面看着说道,“那个真的小爱弥丽来了!那家伙同她在一起,是不是?老实说,他是一个真正的武士。他永远不离开她呢!”

海穆这时是一个船匠,已经把他在这一方面的天然才能发展开来,成为一个熟练的工人了。他穿着工人装,样子是粗鲁的,但是同时是雄壮的,也是他旁边那艳丽的小人儿一个很适当的保护人。他脸上有一种坦率的诚实的神气,也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因她而有的满足神气,以及他对她的爱情,我觉得这实在是最美丽的面貌了。当他们走近我们时,我觉得他们连在那一点上也是很好的一对。

当我们停下来同他们说话时,她怯怯地从他的胳臂中抽出手来,然后红着脸把手伸给斯提福兹和我。当我们说过几句话以后、他们又走下去时,她不喜欢去挽他的臂了,仅只怯怯地不自然地独自一个人走。当我们从后面看逐渐消失在新月的光线中的他们时,我觉得这一切都很好看,很可爱,斯提福兹似乎也这样想。

突然间一个年轻的女人走过我们——显然在跟随他们。我们不曾注意她的临近,但是当她走过时我看见她的脸,并且觉得我似乎见过她。她穿的衣服很少;样子是勇敢的,强悍的,矜持的,贫穷的;但是在当时似乎把这一切都交付了正在刮的风,除了跟随他们以外,再没有别的念头了。当暗黑的遥远的地平线并吞着他们的影子、把自身显现在我们和海和云中间时,她的影子同样不见了,依然不比先前离他们更近。

“那是跟随那个女孩儿的一个黑影,”斯提福兹停下来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用一种几乎使我惊奇的低低的声音说话。

“她一定想向他们乞讨,我相信。”我说道。

“一个乞丐没有什么稀奇,”斯提福兹说道,“不过那个乞丐今晚作出那种样子,乃是一件怪事。”

“为什么呢?”

“实际上,不过因为,”他停了一下说道,“当那个影子走过时,我想到一种类似的东西。我不明白,它究竟从什么地方出来呢!”

“从这道墙的阴影中,我相信。”我说道,那时我们来到一条路上,沿路有一道墙。

“不见了!”他向后看着说道,“一切不幸都随了它去吧。现在回去吃饭吧!”

但是他又回过头来向远处闪光的水平线看;看了一次又一次。在我们下余的短短的路程中,有几次他用一些不连贯的话表示惊疑;直到火炉和蜡烛的光照在我们身上,直到我们温暖地快活地坐在餐桌旁,他才似乎把它忘记。

黎提摩在那里,保持他过去在我身上的影响。当我对他说我希望斯提福兹夫人和达特尔小姐都好时,他恭敬地(当然体面地)回答,她们都还好,他谢过我,然后替她们问好。话不过如此,但是我觉得他似乎尽可能明显地说:“你很年轻,少爷;你非常年轻。”

当我们差不多吃完晚饭时,他从监视我们(我觉得,不如说监视我)的角落向桌子跨进一两步,对他的主人说道:

“请你原谅,少爷。毛奇尔小姐来这里了。”

“谁?”斯提福兹颇为吃惊地叫道。

“毛奇尔小姐,少爷。”

“嘿,她来这里干什么?”斯提福兹说道。

“这地方似乎是她的故乡,少爷。她告诉我,她每年来这里作一次职业上的访问,少爷。今天下午我在街上遇见她,她想知道,她可不可以在晚饭后来拜访你,少爷。”

“你知道我们所说的这个女巨人吗,雏菊?”斯提福兹问道。

我不能不承认——即使在黎提摩前承认这一点我也觉得害羞,毛奇尔小姐和我完全不相认。

“那么你就要认识她了,”斯提福兹说道,“因为她是世界上的七大奇迹之一。毛奇尔小姐来了,带她进来。”

我对这女人发生一种好奇心和兴奋感,我一提到她,斯提福兹就大笑起来,坚决不肯回答以她为题的问话,使我格外觉得那样了。因此,直到桌布撤去半个钟头、我们坐在火炉旁的酒瓶前时,我总保持一种重大的期待的心情,终于门敞开来,黎提摩带着向来毫不激动的宁静态度通报道:

“毛奇尔小姐!”

我向门口看,什么也看不见。我依然在向门口看,心想着毛奇尔小姐来得好慢,就在这时,使我无限惊奇,在沙发后面摇摇摆摆地走过一个矮胖子,大约有四十或四十五的年纪,生有一个很大的头,一张很大的脸,一双狡猾的灰眼睛,又生有那么极端小的胳臂,当她向斯提福兹飞眼时,为要把一个指头乖觉地按在她那扁鼻子上,她不得不去中途迎那个指头,然后把鼻子放在指头上。她的下颔(那是一个所谓双下巴)是那么肥,完全吞没了她的软帽的绳子,结子,等等。她的脖子、她的腰、她的腿都是不足道的,因为虽然她到腰部所在处(假如她有腰部的话)超过了十足的长度,虽然她像普通人一样到一双脚处为止,她竟是那么短,她站在一张普通高度的椅子旁,好像站在一个桌子旁,只好把她所带的一个袋子放在座位上了。这个女人,穿着一身随便的衣服,艰难地(如我前面叙述过的)把鼻子和食指凑合着,头不得不歪向一边站着,闭着一只锋利的眼睛,露着一张非常狡黠的脸,向斯提福兹飞了一些时候的眼,滔滔不断地说起话来了。

“什么!我的花儿!”她向他摇着她的大脑袋开始愉快地说道。“你来了,是不是! ,你这淘气的孩子,唉,你离家这么远作什么?淘气,必然了。 ,你是一个狡猾家伙,斯提福兹,一点也不错,我也是的,是不是?哈,哈,哈!那,你一定敢打一个大赌,你不会在这里看见我的,是不是?好孩子,你听清楚,我无所不在。我像放在阔太太手巾里的魔术家的半克朗,在这里,在那里,无所不在。谈手巾——也谈女人——你是你那幸福的母亲多么大的安慰,是不是,我的亲爱的孩子,越过我的肩头之一,我且不说是哪一个 肩头了!”

毛奇尔小姐说到这里,解开软帽,把软帽绳抛到后面去,喘息着坐在火炉前一个脚凳上——把她脑袋上的桃花心木餐桌作成亭子了。

“哎哟哟!”她一只手拍着一只小膝盖、机警地看着我说道,“我的体质太胖了,那是事实,斯提福兹。上过一段楼梯以后,使我喘一口气像提一桶水那么困难。假如你见我从一个上面的窗子向外看,你一定想我是一个漂亮女人,是不是?”

“不拘在哪里见你,我都那样想呀。”斯提福兹回答道。

“滚开,你这狗,滚!”那个小人儿用正在擦脸的手巾向他甩着叫道,“不要不害羞!不过我对你说实话,上一个星期我在米塞尔夫人家——那才叫漂亮女人!她多么禁老!——米塞尔自己也走进我正在伺候她的房间——那才叫漂亮男人!他多么禁老!——他的假发也禁老,因为他已经戴了十年了——他像那样客气下去,使得我开始想,我一定得鸣警钟了。哈!哈!哈!他是一个有趣的坏东西,不过他没有道德。”

“你替米塞尔太太做什么呢?”斯提福兹问道。

“那不必说了,我的可爱的小孩,”她又点着鼻子、扭着脸,像非常乖觉的小鬼一般眨着眼回答道,“你不必关心!你想知道我是否使她的头发不脱,或染她的头发,或润色她的皮肤,或修整她的眼眉,是不是?当我告诉你的时候——我的宝贝,你会知道的!你知道我的曾祖父的名字吗?”

“不知道。”斯提福兹说道。

“他叫华克尔,我的可爱的宝贝,”毛奇尔小姐回答道,“他传自多代的华克尔,我从这一家承受所有弧吉的遗产 。”

除了毛奇尔小姐的镇静,我从来不曾见过比得上毛奇尔小姐的眼风的东西。当听别人的话时,或当她等待别人回答她说过的话时,她那狡猾地侧着头、像喜鹊一般翻着眼的样子也是奇妙的。总让我惊奇得忘了形,坐在那里看她,我恐怕,完全忘记了礼貌上的规则。

她这时已经把椅子拉到她身边,急忙地从袋子里掏出(每一次都把她的短胳臂伸到肩头)一些小瓶子,海绵,梳子,刷子,一块一块的绒布,一把一把的卷发烙铁,还有一些别的器具,在椅子上堆成一堆。她突然停止了活动,对斯提福兹说道(使我大为狼狈):

“你这个朋友是谁?”

“科波菲尔先生,”斯提福兹说道,“他想认识你呢。”

“得,那么,他准可以认识!我觉得他好像已经认识了!”毛奇尔小姐手里拿着袋子摇摆过来,对我笑着说道,“脸像一颗桃子!”她踮着脚尖来捏我的下巴(我是坐着的)。“实在迷人!我非常爱桃子。喜欢跟你认识,科波菲尔先生,当然啦。”

我说,我以认识她为荣,这快乐是属于双方的。

“哎哟哟,我们是多么客气呀!”毛奇尔小姐用她那小手作着想捂起她的大脸的荒谬尝试叫道,“不过这是多么胡说八道呵,是不是!”

这是亲切地对我们两个说的,这时那只小手离开脸,又连臂带肩地埋进袋子去。

“这是什么意思呀,毛奇尔小姐?”斯提福兹说道。

“哈!哈!哈!我们是多么有趣的一群骗子,毫无可疑,是不是,我的可爱的孩子?”那个小女人侧着头抬着眼在袋子里摸索着回答道,“看!”一面说一面取出一种东西。“俄国王爵剪下来的指甲!我称他颠颠倒倒的字母王爵,因为他的名字把所有字母都杂乱无章地收罗进去了。”

“那个俄国王爵是你一个主顾吧,是不是?”斯提福兹说道。

“你说得对,我的宝贝,”毛奇尔小姐回答道,“我为他修理指甲。一星期两次!手指和脚趾!”

“他的报酬还好吧,我希望?”斯提福兹说道。

“报酬正如他说话,我的亲爱的孩子——是从鼻子里 ,”毛奇尔小姐回答道,“王爵断乎不是你们这些刮净脸的人了 。假如你们看见他的胡子,你们一定这样说。天然生成红的,人工弄成黑的。”

“当然是由你弄成的了。”斯提福兹说道。

毛奇尔小姐用霎眼表示同意。“必须找我。无可奈何。气候影响他的染色,在俄国弄得很好,在这里就不成。你生来不曾见过像他那样一个锈色的王爵了。像旧铁!”

“你为了这个叫他作骗子吗?”斯提福兹问道。

,你是一个直爽的好孩子,是不是?”毛奇尔小姐猛烈地摇着头回答道。“我说过,我们大家都是一些骗子,我把王爵剪下来的指甲给你看,用作证明。在时髦的私人家庭中,王爵的指甲比我全部的才能加在一起更有用呢。我总把这东西带在身边。这是最好的介绍。既然毛奇尔小姐修王爵的指甲,她应当是不错的。我把这东西送给年轻的阔女人们。我相信,她们会放在纪念册里呢。哈!哈!哈!我敢断言,‘这全部社会制度’(如议会中发表演说的人们所说)是一个王爵指甲的社会制度呦!”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女人一面想交叉她的短胳臂一面点着她的大脑袋说道。

斯提福兹认真地大笑起来,我也笑了。毛奇尔小姐继续不断地摇头(大致偏向一边),用一只眼向上看,用另一只眼传情。

“得啦,得啦!”她磕碰着她的小膝盖站起来说道,“这不是生意经。来,斯提福兹,让我们来探一探北极地带,然后告一段落。”

她于是选了两三种小器具,一个小瓶子,然后问(使我吃惊)这个桌子是否载得起。斯提福兹作了肯定的回答以后,她推过一张椅子来,靠在桌子上,然后求我扶她一把,她很灵活地登上去,仿佛这是一个戏台。

“假如你们不论谁看见了我的脚踝,”当她安然站在上头时,她说道,“那就说出来吧,我就回家去自杀。”

不曾看见。”斯提福兹说道。

不曾看见。”我说道。

“那么,得,”毛奇尔小姐说道,“我答应活下去了。那,小鸭,小鸭,小鸭,到邦德太太这里来挨杀!”

这是教斯提福兹由着她来摆布的一种咒语;斯提福兹就乖乖地坐下来,背向着桌子,脸朝着我,笑着把头交她查看,显然不过为了使我们开心。看毛奇尔小姐站在他上面,用从她衣袋里取出的一个大而圆的放大镜看他那大量的褐色头发,是最令人惊奇的一种景象。

“你是一个漂亮家伙!”毛奇尔小姐略略查看一下后说道,“若不是遇见我,在十二个月内,你的头顶就要秃得像一个修道僧了。只要半分钟,我的青年朋友,我们就要给你一种摩擦,可以在下去十年内保住你的卷发呢!”

这样说着,她把小瓶子里边的东西倒了一点在一小块绒布上,然后又把这东西分了一点在一把小刷子上,于是一面带着空前匆忙的神气用那两种东西擦和刷斯提福兹的头顶,一面不断地说着话。

“说一说查理·派格雷夫吧,公爵的儿子,”她说道,“你认识查理吗?”向下偷看着他的脸问道。“一点。”斯提福兹说道。

“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他生有多么好的胡子!至于查理的脚,假如是一双的话(实际上不是),就没有人赶得上。他竟想不用我——还是禁卫军中的人物哩——你肯相信吗?”

“疯了!”斯提福兹说道。

“样子很像。不过,疯也好,不疯也好,他试验过了。”毛奇尔小姐接过来说道,“他干什么呢,看吧,他走进一家香料店,想买一瓶马达佳斯加水。”

“查理这样干?”斯提福兹说道。

“查理这样干。不过他不曾得到任何马达佳斯加水。”

“那是什么呀?一种喝的东西?”斯提福兹问道。

“喝的?”毛奇尔小姐停下来拍着他的腮帮说道,“用来修理他自己的胡子,你知道啦。店里有一个女人——年纪稍大的女性——实在是一个葛里芬 ——她连这东西的名字都不曾听见过。‘请原谅,先生,’葛里芬对查理说道,‘那不是——不是——不是胭脂吧,是不是?’‘胭脂,’查理对葛里芬说道,‘你究竟以为我需要胭脂做什么?’‘不要生气,先生,’葛里芬说道,‘人们用那么多名字向我们要这东西,我想或许是它呢。’那,我的孩子,”毛奇尔小姐一面不断忙着擦,一面继续说道,“这是我所说有趣的骗子的另一个例子。我自己也干这一类玩意儿——或许很多——或许一点——快一点,我的亲爱的孩子——不要紧!”

“你所说的是哪一类玩意儿呀?胭脂那一类吗?”斯提福兹说道。

“把这个和那个放在一起,我的可爱的学生,”狡猾的毛奇尔小姐摸着她的鼻子回答道,“遵照各业的秘诀来调制,那制成品就能给你满意的结果。我说我也干一点那类玩意儿。一个阔寡妇,她叫它作唇膏。另一个,她叫它作手套。另一个,她叫它作花边。另一个,她叫它作扇子。她们叫什么,我就叫什么。我把这东西供给她们,但是我们那么互相骗来骗去,装得那么若无其事,她们不久就在大庭广众前,正如在我面前,敷用这东西了。当我伺候她们的时候,她们有时对我说——用那东西——厚厚的,没有错——‘我的样子怎样呵,毛奇尔?我苍白吗?’哈!哈!哈!哈!这不是很有趣儿吗,我的青年朋友!”

像毛奇尔这样站在餐桌上,一面用笑话来开心,一面忙着擦斯提福兹的头,一面从头上向我飞眼,是我生平不曾见过的。

“啊!”她说道,“这一带不大需要那种东西。因此我又得走了!自从我到这里,我不曾见过一个好看的女人,詹咪 。”

“不曾?”斯提福兹说道。

“一个鬼魂也没有。”毛奇尔小姐回答道。

“我相信,我们可以告诉她一个实在的,”斯提福兹和我眼对眼地说道,“是不是,雏菊?”

“是的,诚然。”我说道。

“啊哈?”那个小人儿锋利地看看我的脸,再从侧面看看斯提福兹的脸,大叫道,“哦呵?”

第一个感叹词像是对我们两个发的问题,第二个像是专对斯提福兹发的。她似乎觉得两个都得不到回答,于是头向一边歪着,眼睛向上翻着(仿佛她在向空中找一个答案并且相信这答案不久就要出现),继续擦下去。

“你的一个姊妹,科波菲尔先生?”她停了一下,依然同样地窥探着叫道。“镚镚?”

“不对,”斯提福兹还没有等我来得及回答就说道,“完全不对。正相反,科波菲尔先生一度——也许是我大大地误会了——对她怀有很大的好感呢。”

“哈,他现在不啦?”毛奇尔小姐接过去说道,“他用情不专吧? ,羞煞人!他每一朵花都采,每一点钟都变,直到波丽才酬报了他的情欲吧?她的名字是波丽吗?”

她鬼一般突然用这问题和一种窥探的眼光扑向我来,有一会儿实在使我张皇失措了。

“不,毛奇尔小姐,”我回答道,“她的名字是爱弥丽。”

“啊哈?”她恰恰像先前一样叫道,“哦呵?我是多么喜欢说话的一个人哪!科波菲尔先生,我轻佻不轻佻?”

她的腔调和态度都含有使我在这问题上感到不快的意味。于是我用比我们大家过去所采取的格外严肃的态度说道:

“她的正经不下于她的美丽。她已经同一个跟她自己的地位相同的最有价值、最有资格的人订了婚。我重视她的美德不下于我赞美她的美貌呢。”

“说得好!”斯提福兹叫道,“听啊,听啊,听啊!现在,我的亲爱的雏菊,我要满足这个小法提马 的好奇心,不为她留任何猜测的余地。毛奇尔小姐,她现时在本镇衣饰商女服匠等等的欧默-约兰公司作学徒,或学手艺,或什么都好。你听清楚了吗?欧默-约兰公司。我的朋友所说的婚约是跟她的表兄订的。她的表兄的教名是海穆,姓辟果提,职业是船匠,也是本镇上的。她同一个亲戚一道住。这个亲戚的教名,不知道;姓,辟果提;职业,航海;也是本镇上的。她是世间最好看、最迷人的小仙女。我像我的朋友一样,极端赞美她。假如不是显得有意毁谤她(我知道我的朋友不喜欢这样),我要加上一句,我觉得她似乎是自暴自弃;我相信她可以做得更好;我断言她是生来作阔太太的。”

这几句话说得很慢,很清楚,毛奇尔小姐侧着头向空中翻着眼(仿佛依然在找那答案)听着。当他停止时,她立刻又活泼起来,以惊人的口才滔滔不断地说下去。

!就是这么多,是不是?”她用一把不停的小剪子(绕着他的头向四面八方闪光)修着他的颊须说道。“很好!很好!实在是一个长故事。应当终止于‘于是他们从此幸福地活下去了’,是不是?啊!赎物游戏是怎样的?我爱我的爱人为了一个E,因为她是Enticing(迷人的);我恨我的爱人为了一个E,因为她是Engaged(订了婚的)。我用我的爱人象征Exquisite(美妙),我劝我的爱人从事Elopement(私奔),她的名字是Emily(爱弥丽),她的住处在East(东方)?哈!哈!哈!科波菲尔先生,我轻佻不轻佻?”

她含着过度狡猾的神气看着我、不等待任何回答、不喘一口气地说下去道:

“喂!假如我伺候过一个无赖,那就是你,斯提福兹。假如我懂得世间任何人的心思,我懂得你的心思。当我告诉你这个的时候,你听见了吗,我的宝贝?我懂得你的心思,”她向下看着他的脸,“现在你可以逃了,詹咪(如我们在宫中所说的),假如科波菲尔先生肯就座,我就为他修理一下。”

“你的意思怎样,雏菊?”斯提福兹笑着离开座位问道,“你要修饰一下吗?”

“谢谢你,毛奇尔小姐,不是今天晚上。”

“不要说不,”那个小女人用鉴赏家的神气看着我说道,“再多一点眉毛?”

“谢谢你,”我回答道,“别的时候吧。”

“把它向鬓角移八分之一英寸,”毛奇尔小姐说道,“我们可以在两星期内来做。”

“不,我谢谢你。不是现时。”

“来略微修理一下吧。”她请求道。“不?那么,让我们搭起架子,修一修颊须吧。来吧!”

我在拒绝时不禁脸红了,因为我觉得我们现在触到我的弱点了。毛奇尔小姐既经看出我目前无意由她来做任何修饰,一时也不为关于那个小瓶子的花言巧语(她把小瓶子拿到一只眼前来加强她的怂恿)动心,于是说道,我们要早一点开一个头,然后求我扶她从那高处下来。在我的帮助下,她活泼地跳下来,开始把她的双下巴扎进她的软帽。

“酬劳,”斯提福兹说道,“是——”

“五先令,”毛奇尔小姐回答道,“极其便宜了,我的小鸡。我轻佻不轻佻,科波菲尔先生?”

我客气地回答道:“一点也不。”但是当她像卖馅饼的人 一般把他的两半个克朗抛起、捉住、投进衣袋、然后给了它大声的一拍时,我觉得她是有一点轻佻。

“这是钱柜!”毛奇尔小姐说道。她又站在椅子旁,把她先前拿出的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又装回袋子去。“我把所有的道具都收齐了吗?似乎收齐了。像长人奈德·彼特乌德那样是不行的,当人们带他去教堂‘同什么人结婚时’,他却说,‘把新娘子忘在后头了。’哈!哈!哈!奈德是一个坏蛋,不过很可笑!那,我知道我要使你们伤心了,不过我不得不离开你们哪。你们应当鼓起你们的全部勇气,试着来忍受吧。再见,科波菲尔先生!当心你自己吧,诺弗克的骑士 !我是多么唠叨呵!这都是你们两个坏人的罪过。我饶恕你们了!‘Bobswore ,——初学法文的英国人这样说‘晚安’,觉得它很像英文呢。‘Bobswore’,我的小鸭们!”

肩上挂着袋子,一面摇摆一面唠叨着,她摇摆到门口;她在那里停下来问,她应当不应当把她的头发留给我们一把。“我轻佻不轻佻?”作为这提议的一个注解,她补充道,然后用指头摸着鼻子走了。

斯提福兹笑到那样的程度,使得我也不能不笑了;虽然倘若没有这诱因,我不能断定我是否要笑的。当我们笑过一些时候、笑得不能再笑时,他告诉我,毛奇尔小姐交际很广,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处。他说,有一些人仅把她当作可笑的东西来玩弄,不过她非常精明,非常锋利,她的长于智慧正如她的短于臂膊。他说,她所说在这里、在那里、无所不在的话,是一点也不假的;因为她出入各地方,似乎到处招揽顾客,认识每一个人。我问他,她的倾向是怎样的呢,是否都是有害的,她的同情心是否总在正当的一方面。经过两三次尝试,总不能使他注意这些问题,我避免去重复,或忘记去重复了。他却匆匆忙忙地告诉我一大些她的技巧,她的收入;并且说她是一个科学的放血家,假如我什么时候需要这手术时可以找她。

她是我们那一晚间主要的话题。当我下楼回去过夜时,斯提福兹从楼梯栏杆上在我后面叫道:“Bobswore。”

当我来到巴吉斯先生的住宅时,我发现海穆在住宅前面走来走去,使我吃了一惊。听见他说,小爱弥丽在里边,使我更加吃惊了。我自然而然地问,他为什么不也进里面去,却独自在街上走来走去?

“嘿,你知道,卫少爷,”他带着迟疑的态度回答道,“爱弥丽,她在这里同一个人谈话呢。”

“我以为,”我微笑着说道,“这就是你也在这里的理由了,海穆。”

“嘿,卫少爷,一般说来,是那样的,”他接过去说道,“不过,你知道,卫少爷,”他压低声音很严肃地说道,“这是一个女人,少爷——一个年轻的女人,这是爱弥丽一度认识、不应当再认识的一个女人呢。”

当我听了这几句话时,我开始想到几小时前我所见过的跟随他们的影子。

“这是一个穷女人,卫少爷,”海穆说道,“受全镇的作践。街头巷尾,都作践她。在教堂坟场里埋着的死人也没有比她更受人厌恶的了。”

“今晚我们在沙滩上遇见以后,海穆,我所看见的就是她吧?”

“盯着我们?”海穆说道,“好像是的,卫少爷。那时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少爷,但是后来她溜到爱弥丽的小窗子前,当她看见灯亮时,她低声叫道:‘爱弥丽,爱弥丽,看在基督的面上,用女人的心肠待我吧。我过去像你一样呢!’听起来,卫少爷,这是一些正经话呀!”

“实在是的,海穆。爱弥丽怎样办呢?”

“爱弥丽说道:‘马莎,是你吗? ,马莎,会是你!’——因为她们有许多时候在欧默先生处一同做工。”

“我现在记起她来了!”我想起初去那里时所见的两个少女之一,我叫道,“我很清楚地记起她来了!”

“马莎·恩德尔,”海穆说道,“比爱弥丽大两三岁,跟她同过学。”

“我从来未听见过她的名字,”我说道,“我不要打你的岔。”

“为了那缘故,卫少爷,”海穆接下去说道,“几乎一切都在这几句话里头了,‘爱弥丽,爱弥丽,看在基督的面上,用女人的心肠待我吧。我过去像你一样呢!’她想跟爱弥丽谈话。爱弥丽不能在那里跟她谈话,因为她那爱她的舅舅回了家,他不肯——不,卫少爷,”海穆非常诚恳地说道,“以他那样的好性格,好心肠。纵然把沉在海里的全部财宝都给了他,他也不能看见她们肩并肩地在一起呢。”

我觉出这话是多么真实。我立刻像海穆懂得一样透彻。

“于是爱弥丽用铅笔写在一片纸上,”他往下说道,“给了窗子外的她,教她拿到这里来。‘把这片纸,’她说道,‘交我的姨母巴吉斯太太看,她为了爱我,会把你留在她的火炉旁,等舅舅出去时,我就可以来了。’她一点一点地把我告诉你卫少爷的话告诉我,求我带她来。我有什么办法呢?她本不应当认识这种人,但是由她的眼泪流在脸上时,我不能拒绝她。”

他把手放进他那粗糙的外衣的怀中,小心在意地拿出一个好看的小钱袋。

“假如当她眼泪流在脸上的时候我能拒绝她的话,卫少爷,”海穆柔和地把那个钱袋托在粗糙的手掌中说道,“当她把这东西交我替她携带的时候,既然知道她为什么带这东西——我怎能拒绝她呢?这样好看的一个玩意儿!”海穆沉思地看着钱袋说道。“里边有这么一点点钱,爱弥丽,我的亲爱的!”

当他把钱袋又放回去时,我跟他亲热地握手——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说任何话更满意——于是我们有一两分钟默默地走来走去。后来门开了,辟果提出现,向海穆招手,教他进去。我本来想避开,但是她追过来,请我也进去。即使在那时,倘非他们都在我已经提过不止一次的瓦顶厨房中,我也要避开他们所在的房间的。门一开就是厨房,在我考虑去哪里以前,我发现我已身在他们中间了。

那个少女——我在沙滩上见过的同一少女——在挨近火炉的地方。她坐在地上,头和一只臂放在一把椅子上。从她的身体的位置来判断,我想象,爱弥丽刚从椅子上起来,那个可怜人的头或许枕过她的膝盖呢。那个少女的头发散落在她的脸上,仿佛由她亲自用手弄乱的,所以我不大能看见她的脸;不过我看出她是年轻的,生有白净的皮肤。辟果提曾经哭过。小爱弥丽也哭过。当我们初进去时,没有人说话;在那一片静寂中,食器橱旁边荷兰钟滴答的声音似乎比往常高两倍。

爱弥丽首先说话。

“马莎想要,”她对海穆说道,“去伦敦呢。”

“为什么去伦敦哪?”海穆接过去说道。

他站在她们中间,夹杂着同情和嫉妒的感情看那个伏在那里的少女:同情她的沮丧,嫉妒她拥有他所挚爱的人的多少友谊。这情景我永远记得很清楚。他们两个都用柔和的、压低的、虽不高于低语但是听得清楚的调子说话,仿佛她在害病一般。

“那里比这里好,”第三个声音——马莎的声音,虽然她并未动——高声说道,“那里没有人认识我。这里人人认识我。”

“她要在那里做什么呢?”海穆问道。

她抬起头来,模糊地向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又低下头,用右臂钩住脖子,像一个因发热或中弹而疼痛时扭来扭去的女人。

“她就要学好了,”小爱弥丽说道,“你不知道她对我们说过什么。他知道吗——他们知道吗——姨妈?”

辟果提同情地摇摇头。

“我要去试一试,”马莎说道,“假如你们肯帮助我离开的话。我不会比在这里更坏了。我说不定会好起来的。 !”说着她身上发出可怕的颤抖,“使我离开这些街市吧,这里全镇的人从我是一个孩子时就认识我呢!”

当爱弥丽把手伸给海穆时,我见他把一个小帆布袋放进她手中。她拿过来,仿佛她以为这是她的钱袋,于是向前走了一两步;但是既已发现她的错误,就回到他所退到的我附近的地方,把这个帆布袋给他看。

“这都是你的呀,爱弥丽,”我听见他说道,“凡我所有的没有一样不是你的呀,我的亲爱的。除了给你用,我就觉得不开心哪!”

眼泪重新涌进她眼中,但是她转过去,走向马莎。她给她什么,我不知道。我见她向她弯着身子,把钱放进她怀中。她低声说了一点什么,并且问是否够用?“用不完呢。”对方说道,然后握住她的手,加以亲吻。

这时马莎站起来,围上披巾,用披巾蒙上脸,大声哭着,缓缓地走向门口。她在走开以前停了一下,仿佛她要说一点什么,或转回来,但是没有声音透过她的嘴唇。她在披巾中发着同一低微的悲哀的可怜的呻吟走了。

门一关起来,小爱弥丽匆匆忙忙地看了看我们三个,随即把脸蒙在手中,呜咽起来。

“不要,爱弥丽!”海穆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说道,“不要,我的亲爱的!你不应当这样哭呀,亲爱的!”

,海穆!”她依然伤心地哭着叫道,“我不像我应当作的女孩那样好!我知道,我有时没有我应当有的感恩心!”

“有的,有的,你有的,一定有的。”海穆说道。

“没有!没有!没有!”小爱弥丽呜咽着摇着头叫道,“我不像我应当作的女孩那样好。不像!不像!”

她依然哭下去,仿佛她的心要裂了。

“我太作践你的爱情了。我知道我是的!”她呜咽道,“我时常跟你作对,时常对你变心,实际上我绝对不应当这样。你从来不对我这样。为什么我总对你这样呢,实际上我只应当想怎样感谢你,怎样使你快活呀!”

“你总使我快活,”海穆说道,“我的亲爱的!看到你,我就快活。想到你,我整天是快活的。”

“啊,那样是不够的!”她叫道,“那是因为你好;并非因为我好! ,我的亲爱的,假如你爱另外一个人——一个比我更坚定、更有价值的人,一个完全倾心于你的人,永远不像我那样轻浮那样易变的人——或许对你更幸福呢!”

“可怜的软心人儿,”海穆低声说道,“马莎把她完全闹昏了。”

“姨妈,”爱弥丽呜咽道,“请来这里,让我枕在你身上吧。 ,我今天晚上非常难过,姨妈! ,我不像我应当作的女孩那样好。我不是的,我知道!”

辟果提已经跑向火炉前面的椅子。爱弥丽两臂搂着她的脖子跪在她身边,十分诚恳地向上看她的脸。

,姨妈,千万想方法帮助我!海穆,亲爱的,想方法帮助我!大卫先生,看在旧日的分上,请一定想方法帮助我!我要比现在的我作一个更好的女孩。我要比现在感到一百倍的谢意。我要更觉得,作一个好人的老婆,度一种和平的生活,是多么幸福的事。哎呦,哎呦! ,我的亲人,我的亲人!”

她把头垂在我的老保姆的胸前,渐渐地停止了那半属于大人半属于孩子的痛苦而悲哀的祈求(我觉得,她这种态度比任何别的态度更自然,更适合她的美),一味静静地啜泣,我的老保姆则把她像婴儿一般拍抚。

她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于是我们都来安慰她;时而说鼓励的话,时而跟她开一个小玩笑,她终于抬起头来,跟我们说话了。我们这样说下去,一直说到她先微笑,后大笑,终于半含着羞意坐起来。辟果提替她挽起散乱的卷发,擦干眼泪,使她又整齐起来,免得回家时她舅舅追问他的宝贝为什么哭。

那一晚,我见她做了我先前不曾见她做过的事。我见她天真地吻她的未婚夫的脸,渐渐地挨近他那粗壮的身体,仿佛那是她的最好的支柱。当他们在下弦月的光线中一同走去时,我在心中较量着他们跟马莎离去时的不同,从后面看他们,我看见,她双手握住他的胳臂,更挨近他一些。 A/0XYIIVI4nuSueVdfh9GPR7z+5TyN1WGYLOnaWu2Osm1qNzDd/hMPcisxyG8Lj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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