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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小爱弥丽

那一家有一个仆人,我听说,他常同斯提福兹在一起,是斯提福兹在大学里雇用的。这个仆人外表上是体面态度的一个模型。我相信,在他那地位,从来不曾有过一个更体面的人。他是寡言的,脚步轻的,态度很静的,驯顺的,细心的,需要时常在身边,不需要时永不靠近;不过他最值得重视的是他的体面态度。他没有柔顺的脸,他有很硬的脖子,很整齐很光滑的头(两边贴有短短的头发),很轻的语气,惯把S那个字母低声说得那么清楚,似乎他用这个字母比任何人用得多 ,他使他所有的特征都体面起来。假如他的鼻子是颠倒的,他也会使它体面起来。他把自己环绕在一种体面的空气中,行动不离。他是那么彻头彻尾的体面,疑心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是那么非常体面,没有人想到使他穿仆人的制服。要他做任何有伤体面的事,等于任意侮辱一个最体面的人。我看出,家里的女仆们那么自然而然地了解这一点,她们总由自己去做那样的事,他则总在食品室的火炉旁读报纸。

我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缄默的人。那性格,正如他一切别的性格,使他显得更加体面。就连没有人知道他的教名这事实,似乎也形成他的体面的一部分。大家所知道的黎提摩这个姓,没有一点可以反对的地方。彼得可以被绞死,汤姆可以被流放;但是黎提摩是十分体面的。

我相信,由于那种抽象的体面性质,使我在这人面前觉得格外年轻了。我无法猜测他自己有多大年纪——为了同一理由,这又是使他受称许的地方;因为在那体面的平静态度下,说他五十岁可以,说他三十岁也未为不可。

在早晨,在我起身以前,黎提摩就进入我的卧室,拿给我那可恨的刮脸水,把我的衣服摆好。当我拉起床帷向他看时,我看见他,保持着一种均衡的体面温度,不受一月东风的影响,连呼吸都不见白气,把我的靴子按照开始跳舞的姿势立起来,把我的衣服像一个婴儿一般放下,吹去上面的灰尘点子。

我向他问早安,同时问他几点钟。他从衣袋里掏出我从未见过的最体面的双盖表,用大指按着弹簧,不使它多张开一点,仿佛向神蚝问卜一般,向里边看了看表面,关起来,然后说道,对不起,那是八点半钟。

“斯提福兹先生乐意知道你睡得好不好呢,先生。”

“谢谢你,”我说道,“实在很好。斯提福兹先生很好吗?”

“谢谢你,先生,斯提福兹先生也还好。”他的另一特征。不用最高级的形容词。永远是冷冷的平静的中级形容词。

“还有别的事赏给我做吗,先生?预报钟九点敲;家里人九点半用早餐。”

“没有了,我谢谢你。”

“我谢谢你,先生,对不起。”他走过床边时,微微一低头,作为纠正我的话的一种道歉,他走出去了,那么轻轻地关上门,仿佛我刚刚进入性命交关的甜蜜的睡眠。

我们每天早晨作这样恰恰相同的对话:从来不多一点,也从来不少一点;但是,不拘隔夜我被斯提福兹的友谊,或斯提福兹夫人的信任,或达特尔小姐的谈话抬高了多少,成熟了多少,一到这最体面的人面前,一定不移地,如我们那不大著名的诗人们所歌颂,我“又变成一个孩子了”。

他为我们预备马;无所不知的斯提福兹教我骑马。他为我们预备圆头剑,斯提福兹教我斗剑——他也为我们预备手套,我开始从同一教师增进拳术。在这些学科方面,斯提福兹觉得我是外行,我一点也不介意,但是在体面的黎提摩面前,显示我的拙笨,是我从来无法忍受的。我没有理由相信黎提摩自己懂得这些技术;他那体面的睫毛之一的颤动,并不足以使我作那种猜测;但是在我们练习时,只要他在那里,我就觉得我是最幼稚、最没有经验的人了。

我特别注意这个人,因为在当时他加给我一种特殊的影响,也因为后来所发生的事情。

那个星期在最愉快的心情下度过了。可以想得到,在我这样神魂颠倒的人,那个星期很快地过去了;但是那个星期给了我那么多进一步认识斯提福兹的机会,也给了我那么多在一千样事上称赞他的机会,在那个星期结束时,我觉得仿佛与他度过了长得多的时间。他把我看作玩物的那种矜夸的态度,较之他所能采取的任何种态度更合我的心意。这种态度使我想起我们旧时的友谊;仿佛这是那友谊的自然的连续部分;这种态度使我知道,他并未改变;这种态度使我在跟他比较优劣时,在用任何平等标准衡量我在他的友情上所有的权利时,减轻我所能感到的一切不安;最重要的是,这是他不对任何别人使用的一种亲昵的、不拘束的、热情的态度。因为他在学校时曾经待我跟待一切别人不同,我快乐地相信,他生平待我跟待他所有别的朋友不同。我相信,我比任何别的朋友更接近他的心,我自己的心也由于对他的敬慕而温暖起来。

他决定同我去乡间,我们动身的日期也就到了。他一开始曾经犹疑带不带黎提摩,后来决定把他留在家中。那个满足于任何命运的体面人,把我们的提包安置在载我们去伦敦的小马车上,仿佛要把它们安置得不怕世世代代的震动;然后怀着十足的镇静态度,受下我客客气气地献上的礼金。

我们向斯提福兹夫人和达特尔小姐告别,我这一方面怀着许多谢意,爱子情深的母亲方面怀着大量仁慈。我所看见的最后一件东西是黎提摩那沉静的眼光;据我幻想,其中满含那默默的信念,就是,我实在很年轻哩。

在我如此顺利地回旧日熟悉的地方时所抱的感想,我不想加以描写了。我们搭邮车前往。我记得我是那么为雅茅斯的名誉悬心,当我们经过暗黑的街道赶向旅店时,斯提福兹说,据他所能看出的,这是一个优良的新奇的偏僻的洞洞儿,我就非常高兴了。我们一到就睡了(当我们经过我的老朋友“海豚”的门口时,我看见与他有关的一双污秽的鞋子和鞋套),第二天早晨,早餐吃得很晚。精神健旺的斯提福兹,在我起身以前已经在海滨散过步,据他说,他已经认识了当地一半的船夫。此外,他曾经从远处望见他断定是辟果提先生住宅的地方,烟囱里正冒着烟;他告诉我,他很有意思走进去,对他们发誓说,他就是长得认不出的我哩。

“你预备什么时候把我介绍到那里去呀,雏菊?”他说道,“我是听你调度的呢。随你的意思布置吧。”

“嘿,我正在想,今天晚上,当他们都坐在火炉周围时,斯提福兹,应当是一个好时候。我愿意你在那一个安乐的时候去看,那是一个非常奇妙的地方。”

“就这样吧!”斯提福兹回答道,“今天晚上。”

“我一点也不通知他们,说我们在这里,你知道,”我满怀愉快地说道,“我们应当出乎他们意外地到那里。”

,当然!我们若不出乎他们意外地到那里,”斯提福兹说道,“就没有趣儿了。让我看一看本色的当地人吧。”

“不过他们 是你所说的那一伙人哪。”我接过来说道。

“哈!什么!你记起我同洛莎的冲突了吧,是不是?”他带着一种机警的样子叫道,“那个混账女孩子,我有一点怕她了。我觉得她像一个妖怪。不过由她去吧。你现在要做什么呢?我猜,你要去看你的保姆了吧?”

“呃,是的,”我说道,“我应当先去看辟果提。”

“得,”斯提福兹看着他的表说道,“假定我把你交出去,由她守着你哭两个钟头。这时间够不够长?”

我笑着回答说,我想,我们在那时间内可以哭够了,不过他也应当去;因为他会发现,他的声望已经先他而来,他也几乎是像我一样伟大的一个人物了。

“你喜欢我去什么地方,我就去什么地方,”斯提福兹说道,“你喜欢我做什么,我也就做什么。告诉我怎样去吧;在两个钟头以后我就要随你的意思出台,不论是悲剧还是喜剧。”

我把寻找巴吉斯先生(往来布兰德斯通和其他各地的脚车夫)住址的方法仔仔细细地告诉他,然后,在这种约定下,我独自出去了。空气是十分清爽的;地面是干的;海面微皱而明朗;太阳即使不散布很多热,也散布很多光;一切是新鲜的,活泼的。在来到这里的欢喜心情下,我自己是那么新鲜,那么活泼,我真要拦住街上的人们,跟他们握手呢。

当然,街道显得小了。我们仅在儿童时见过的街道,当我们再回到那里去时,我相信,总是那样的。但是街道上的一切我都不曾忘记,在来到欧默先生的铺子以前,也找不出任何改变。过去写着“欧默”的地方,现在改作“ 欧默-约兰 ”了;但那“ 成衣匠 服饰商 丧事用品商 等等 ”的字号依然如故。

在我从街对面读过这些字以后,我的脚似乎非常自然地走向铺子门口,我走过街来向铺子里面看了。铺子后部有一个好看的女人,怀里抖动着一个小孩,另一个小人儿牵住她的围裙。我既不难认出敏妮,也不难认出她的孩子们。客厅的玻璃门并未敞开;但是在院子对面的作坊中,我还能微微地听见那个老调子,仿佛从来不曾间断过。

“欧默先生在家吗?”我走进去说道,“假如他在家,我想见他一会儿呢。”

,是的,先生,他在家,”敏妮说道,“户外这样的天气不宜于他的气喘呢。乔,叫你外公来!”

牵着她的围裙的小人儿,发出那么雄壮的一声叫喊,叫喊的声音使他害起羞来,在她的称赞下,把脸埋进她的裙子里。我听见一种沉重的喘息声向我们走来,不久,比过去更加气促但样子并不老得多的欧默先生站在我面前了。

“伺候你,先生,”欧默先生说道,“你有什么吩咐,先生?”

“假如你高兴,欧默先生,你可以同我握手呵,”我伸着我自己的手说道,“你一度待我很和气,恐怕我那时未把这样的意见表示出来呢。”

“我究竟是不是那样呢?”那个老人接过来说道,“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但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你准知道是我吗?”

“一点也不错。”

“我觉得我的记忆力已经像我的呼吸一样短了,”欧默先生看着我摇着头说道,“因为我不记得你了。”

“你不记得你去脚车旁边接我,我在这里用早餐,我们(你,我,约兰太太,还有约兰先生——他那时还不是她的丈夫呢)一同坐车去布兰德斯通吗?”

“嘿,老天爷!”欧默先生惊得咳嗽过以后大叫道,“可不是吗!敏妮,我的亲爱的,你记得了吧?哎呀是的——那是一位太太的丧事吧,我相信?”

“家母呵。”我回答道。

“不——错,”欧默先生用手指头摸着我的背心说道,“还有一个小孩呢!那是两个人的丧事。小孩躺在大人旁边。那是在布兰德斯通,当然啦。哎呀!从那时以后你过得好吗?”

“很好。”我一面谢他,一面希望他也很好。

!没有什么可怨恨的,你知道啦,”欧默先生说道,“我觉得我的呼吸愈来愈短了,不过一个人的年纪愈来愈大,呼吸是不会愈来愈长的呀。既然是这样,我就任其自然啦,尽可能地活就是了。这是最好的办法,是不是?”

欧默先生笑得又咳嗽起来了,站在他旁边、在柜台上抖动最小的孩子的他女儿帮助他平息下来。

“哎呀!”欧默先生说道,“是的,不错。两个人的丧事!嘿,就在那一趟旅行中,假如你相信我,定出了我的敏妮和约兰结婚的日子。‘千万定出来吧,你老。’约兰说道。‘是的,千万,父亲。’敏妮说道。而现时他已经加入营业了。看这里!最小的呢!”

敏妮笑了,当她父亲把一个胖指头伸进她在柜台上抖动的小孩的手中时,她抚摸两鬓结扎起来的头发。

“两个人的丧事,当然!”欧默先生回忆一般地点着头说道,“一点也不错!约兰这时正在作一具带银钉的灰色棺材,不是这身量”——在柜台上跳动的孩子的身量,“足足大两寸呢。你要吃一点什么不?”

我一面谢他,一面推辞了。

“让我想一下,”欧默先生说道,“脚车夫巴吉斯的太太——船夫辟果提的妹妹——与你们家有过什么关系吧?她在那里做事吧,是不是?”

我的肯定的回答给了他很大的满足。

“我相信我的呼吸随后会长的,因为我的记忆力好起来了,”欧默先生说道,“得,先生,我们这里有她一个年轻的亲戚,帮我们做事,她对成衣业有很高雅的趣味——我敢断言,我不相信英国有一个公爵夫人比得上她呢。”

“不是小爱弥丽吧?”我不知不觉地说道。

“爱弥丽是她的名字,”欧默先生说道,“而且她也是小的。不过,假如你肯相信我,她生有那样一张脸,本市半数的女人都要嫉妒得发疯呢。”

“瞎说,父亲!”敏妮叫道。

“我的亲爱的,”欧默先生说道,“我并未把你算在里边呀,”他向我使着眼色说道,“我不过是说,雅茅斯半数的女人——啊,在方圆五英里以内——都要嫉妒得发疯呢。”

“那么,她就应当安分守己,父亲,”敏妮说道,“不给她们任何把柄来讨论她,她们也就不会嫉妒她了。”

“她们不会,我的亲爱的!”欧默先生回答道,“她们不会!这就是你对人生的见解吗?特别在另一女人的美貌问题上,什么不应当做的事那些女人不会做呀?”

我真相信,欧默先生在说过这一番讽刺的笑话以后,就一切都完结了。他咳嗽到那样的程度,他的呼吸是那么顽强地逃避他从事恢复的一切尝试,我一心等待他的头沉到柜台后面去,他那膝部饰有褪色的小缎结的黑短裤在最后无力的挣扎中颤抖着翘起来。但是,他终于好起来,不过他依然很困难地喘息,而且是那么精疲力竭,不得不坐在账桌的踏脚凳上了。

“你知道,”他擦着头艰难地呼吸着说道,“她在这里不曾接近任何人;她也不曾对任何特殊的相识或朋友更亲近,不要说情人了。结果,竟有一种恶意的故事传播开来,说爱弥丽要作一个阔太太。我的意见是,这故事所以流传开来,主要是由于她在学校中有时说,假如她是一个阔太太,她一定为她的舅舅——你知道啦?——做这做那,买给他这样那样的好东西。”

“我可以证实你的话,欧默先生,”我急切地接过来说道,“当我们都是小孩子时,她对我那样说过。”

欧默先生一面点头,一面摩擦下颔。“正是那样。并且她能用很少的东西,你知道,比大多数别人用很多的东西打扮得更好,这就使得情形不愉快了。此外,她有一点可以说是任性。甚至我自己也把这个唤作任性,”欧默先生说道,“心思不大定;有一点娇惯;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约束住。从来反对她的话不过如此吧,敏妮?”

“不过如此,父亲,”约兰太太说道,“我相信,最坏的也不过如此了。”

“所以当她得到一个陪伴一位脾气不好的老女人的位置时,”欧默先生说道,“她们相处得不大好,于是她不肯留下。她终于来到这里,约定作三年学徒。几乎有两年已经过去了,她是一个要多好有多好的女孩儿。抵得上任何六个!敏妮,她现时是否抵得上任何六个?”

“是的,父亲,”敏妮说道,“千万不要说我毁谤她!”

“很好,”欧默先生说道,“那是不错的。所以,少爷,”他又把他的下颔摩擦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免得你以为我呼吸短,话头长,我相信我什么话都说完了。”

因为他们谈到爱弥丽时把声音放低,我相信她就在附近。当我问是否这样时,欧默先生点点头,并且向客厅的门点头。我连忙问可否偷看一眼,回答是请便;于是,隔着玻璃,我见她坐在那里工作。我看见她了,一个最美丽的小人儿,生有曾经窥见我的内心的明朗的蓝眼睛,笑着转向在她身边玩耍的敏妮的另一个孩子;鲜艳的脸上带着足以证实我所听说过的任性神气;也潜伏着旧日那种难于捉摸的羞怯意味;不过,我相信,在她那好看的面貌中,没有一处不含有向善的求幸福的意思,也没有一处不保持善良的幸福的状态。

院子对面仿佛从来不曾间断过的调子——唉!那是 实际上 从来不曾间断过的调子呀——不断地在轻轻敲打。

“你不喜欢进去,”欧默先生说道,“跟她谈谈吗?进去跟她谈谈吧,先生!不要客气呀!”

我当时太羞怯了,不能那样做——我怕使她难为情,我也同样怕使我自己难为情:但是我记住她晚间离开的时间,以便我们按时造访;于是辞别了欧默先生,他的好看的女儿,她的小孩们,走向我的亲爱的老辟果提家了。

她正在有瓦顶的厨房里煮饭呢!我一敲门,她就来开门,问我有什么事见教。我含笑看她,但是她回看时并未对我笑。我从来不曾停止写信给她,但是我们已经有七年不见了。

“巴吉斯先生在家吗,太太?”我假装着粗鲁的语气对她说道。

“他在家,先生,”辟果提回答道,“不过他正躺在床上患痛风病呢。”

“他现在不去布兰德斯通了吧?”我问道。

“他病好了的时候,他去的。”她回答道。

“你去过那里吗,巴吉斯太太?”

她格外注意地看我,我看到她的两只手很快地往一起合拢。

“因为我要打听那里的一所房子,他们唤作——唤作什么?——鸦巢的一所房子呢。”我说道。

她向后退了一步,带着一种犹疑不决的吃惊的样子伸出两只手,仿佛要把我赶走。

“辟果提!”我对她叫道。

她叫道:“我的宝贝孩子!”于是我们两个都哭起来,互相搂抱在一起。

她是怎样的忘形;怎样的对我笑和哭;她显示了怎样的骄傲,怎样的快乐,怎样的悲哀(悲哀她不能拥抱俨然是她的骄傲和快乐的我);我不忍得叙述了。我也不必忧虑自己太年轻,不能反应她的感情。我相信,我一生绝对没有——连对她也没有——比那一早晨笑得更随便,哭得更随便。

“巴吉斯一定非常高兴,”辟果提用围裙擦着眼睛说道,“比几斤膏药更对他有益呢。我可以去告诉他,说你来了吗?你要上去看他吗,我的亲爱的?”

当然我要去的。但是辟果提不像她所说的那样容易走出室外,因为每当她走到门口向后看我时,她就又回来扶着我的肩头笑一阵,哭一阵。后来,为了使这问题容易解决,我跟她一同上楼;我在外边等了一分钟,让她先去通知巴吉斯先生一下,然后就在那病人面前出现了。

他怀着极端的热诚接待我。他痛得太厉害了,不能同我握手,他求我握他睡帽顶上的缨子,我就十分诚恳地照办了。当我坐在床边时,他说,仿佛他又在布兰德斯通大道上为我赶车一般,使他感到无限的好处。他躺在床上,脸朝上,全身用被盖住,似乎只剩下一张脸——像一个传说中的天使——他的样子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奇特的东西了。

“我写在车子上的那个名字是什么呀,先生?”巴吉斯先生含着迟缓的痛风的微笑说道。

“啊!巴吉斯先生,关于那个问题,我们有过一些严肃的谈话呢,是不是?”

“我愿意过很长的一个时期吧,先生?”

“很长。”我说道。

“我并不后悔,”巴吉斯先生说道,“你有一次告诉我,她会做各种苹果饼儿,各种饭食,你还记得吗?”

“是的,记得很清楚。”我回答道。

“那是像,”巴吉斯先生说道,“蔓菁一样真的。那是像,”巴吉斯先生点着他的睡帽(那是他唯一加重语气的工具)说道,“像捐税一样真的。没有比这次更真的了。”

巴吉斯先生把眼睛转向我,仿佛要我同意他在床上思考的结果;我同意了。

“没有比这些更真的了,”巴吉斯先生重复道,“一个像我这样的穷人躺在床上时想出来的。我是一个很穷的人哪,先生。”

“我听了很觉得难过,巴吉斯先生。”

“一个很穷的人,我实在是的。”巴吉斯先生说道。

说到这里,他的右手缓缓地、软弱地从被底下伸出来,没有目的地东摸西摸,摸到松松地系在床边的一根棍子。用这东西拨了几拨以后(拨时他的脸显出各种焦躁的表情),巴吉斯先生拨到一只箱子(我过去总看见那只箱子的一端)。这时他的脸平静下来了。

“旧衣服呵。”巴吉斯先生说道。

!”我说道。

“我愿意这是钱呢,先生。”巴吉斯先生说道。

“我也愿意,真的。”我说道。

“不过这不是。”巴吉斯先生尽可能睁大两只眼说道。

我表示我完全相信,巴吉斯先生更温和地把眼睛转向他的太太说道:

“她,克·辟· 巴吉斯,是最有用、最好的女人。任何人所能加给克·辟·巴吉斯的一切称赞,她都配得上,而且还不止呢!我的亲爱的,你今天要预备一顿晚饭,请客;一点好吃好喝的东西,好不好?”

倘非看见坐在床对面的辟果提极端希望我不要推辞,我一定反对这种不必要的客气表示了。于是我不出声了。

“在我身边什么地方,我有一点钱,我的亲爱的,”巴吉斯先生说道,“但是我有一点乏了,假如你和大卫先生肯出去一下,让我睡一会儿,当我醒来时,我要设法找出来。”

我们遵照他的要求离开卧室。当我们走出门外时,辟果提告诉我,现在巴吉斯先生比先前“更小气一点”了,在从他的库藏中拿出一个钱以前,总要使用这同一的计策;当他独自爬出床来、从那个不幸的箱子取钱时,他忍受闻所未闻的痛苦。事实上,我们也就听到他在发出压低了的具有最痛楚的性质的呻吟,因为这戏法牵动了他身上每一个关节;虽然辟果提的眼睛充满对他的同情,她仍然说他的宽厚动机于他有益,所以还是不去阻止的好。他像这样呻吟下去,直到他忍受着殉道者的痛楚(我相信)又爬进床去,才算告一段落;于是他唤我们进去,假装着刚从一觉恢复精神的睡眠中醒来,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基尼。因为他对我们进行了那巧妙的欺骗,并且保持了那箱子的不可测的秘密,他的满足似乎足以抵偿他所有的痛楚了。

我把斯提福兹的到来通知辟果提,他不久也就来了。我相信,不拘他是我的仁慈的朋友,或是她个人的恩人,对她并没有分别,不拘怎样,她会怀着绝顶的感激和忠诚来接待他。但是他那随便的活泼的好性格,他那和蔼的态度,他那俊秀的面貌,他那应付所喜欢的任何人的天才,以及当他高兴时投合各人心中主要趣味的天才,在五分钟内完全俘虏了她。单是他待我的态度就能征服她了。不过,由于所有这些结合起来的理由,我实实在在地相信,那一晚他离开那里以前,她对他怀有一种崇拜呢。

他同我留在那里吃晚饭——假如我说他愿意,还不足以表示那种高兴的一半呢。他像日光和空气一般进入巴吉斯先生的卧室,仿佛他是健康的天气一般使那个房间明朗起来,畅爽起来。在他所做的一切事上,没有声张,不费气力,没有矜持;但是在一切事上,都有一种形容不出的轻快,一种非此不可、恰到好处的意味。那种意味是那么温文尔雅,那么自然,那么惬意,直到现在,一想起来都使我感动呢。

我们在那小客厅里说说笑笑,那一部在我读过以后未沾过手的《殉道者故事》依旧放在那里的书桌上,我现在又一页一页地翻开那些可怕的图画,重温由它们唤起的旧感觉,但是现在感觉不到了。辟果提谈到她唤作我的卧室的地方,谈到留我在那里过夜的准备,也谈到她希望我住在那里,我看了看斯提福兹,心中还在迟疑的时候,他就完全了解了。

“当然,”他说道,“在我们停留的期间,你睡在这里,我睡在旅店。”

“不过把你带到这里,”我接过来说道,“又分开来,似乎对不住朋友,斯提福兹。”

“哈,老实说,你本来属于什么地方!”他说道,“比起那个来,‘似乎’又算得什么!”于是立刻决定了。

直到八点钟我们去辟果提先生的旧船时,他始终保持他所有的愉快的品质。实际上,这些品质随着时间的进行活泼地显示出来;因为我在那时就想,现在更没有疑问,他自己觉察到的在讨人欢喜方面所获得的成功,在他身上激发了一种新的体贴意味,尽管是非常难于捉摸,却使他更容易讨人喜欢了。假如,在那时,任何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一种漂亮的戏法,在一种轻浮的好胜心情下,在一种想获取他觉得没有价值随后就丢掉的东西的、无谓的、不关心的过程中,为了一时的兴奋,为了一时的消遣,扮演出来的;我说,假如任何人在那一夜告诉我这样一种谎话,我不知道听了以后要怎样发泄我的愤慨呢!

我怀着那种有加无已(如果增加是可能的话)的忠实感和友谊感伴同他从黑暗的寒冷的沙子上走向那条旧船,在我周围叹气的风比我第一次造访辟果提先生宅门的那一夜更加伤心地悲叹和哀鸣。

“这是一个荒凉的地方,斯提福兹,是不是?”

“在黑暗中真够凄惨呵,”他说道,“海像要吞掉我们一般吼叫。就是那条船吧,我看见那里有一道灯光呢?”

“就是那条船。”我说道。

“今天早晨我看见的就是它,”他接下去说道,“我相信是由于本能,我一直走向它去了。”

当我们走近灯光时,我们不再说话,轻轻地走向门前去。我把手放在门闩上;低低地叫斯提福兹挨近我,然后走进去。

在外边时已经听见一片嘈杂声,一到里边,就听见一阵鼓掌声:后一种声音,看见了使我惊奇,乃发自从来闷闷不乐的古米治太太。不过在那里,古米治太太不是唯一非常兴奋的人。辟果提先生,脸上带着非常的满足,用尽气力笑着,大张开他那粗壮的两臂,仿佛等待小爱弥丽投进去;海穆,脸上带着赞美、欢喜以及与他相称的笨重的羞怯的混合表情,握着小爱弥丽的手,仿佛他要把她介绍给辟果提先生;小爱弥丽自己,又羞、又怯,但是因辟果提先生的高兴而高兴(如她那欢喜的眼睛所表示的),在从海穆身边跳进辟果提先生怀抱的动作中,被我们的走进拦阻下来(因为她首先看见我们)。我们第一眼看见他们时,我们从又暗又冷的夜中走进又亮又暖的室中时,他们大家的情景就是这样;在暗中的古米治太太,像一个疯女人一般鼓着掌。

我们一进来,那一幅小图画陡然消失了,令人疑心它是否存在过。我站在那惊惶失措的家庭中间,与辟果提先生面面相对,向他伸着我的手,这时海穆大喊道:

“卫少爷呦!这是卫少爷呦!”

我们大家立刻互相握手,互相问好,互相说着多么高兴相见,大家同时说起话来。辟果提先生看见了我们两个,是那么骄傲和欢喜,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仅只一次一次地同我握手,然后同斯提福兹握手,然后又同我握手,然后揉乱他满头蓬松的头发,然后怀着那样的欢喜和得意大笑。看见他真是一件开心的事。

“喂,你们两位先生——长大成人的先生们——今晚来这里,我十分相信,乃是我这一生从来不曾有过的一件事呵!爱弥丽,我的宝贝,来这里!来这里,我的小妖精!这是卫少爷的朋友,我的亲爱的,这就是你过去听说的那位先生,爱弥丽。在你舅舅一生空前绝后最快活的晚间(叫别的晚间滚他妈的蛋吧),他同卫少爷来看你了!”

一口气发表了这一篇演说以后,怀着非常的热情和快乐,辟果提先生欢喜地用他的两只大手夹着他的甥女的脸,吻过一打的次数,怀着温和的骄傲和爱情把她的脸靠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然后加以拍抚,仿佛他的手是一个女人的。随后他放开她;当她跑进我往昔在那里睡过的小房间时,他轮流着看我们,由于他那非常的满足,觉得很热了,不能出气了。

“假如你们两位先生——现在长大成人的先生们,而且是这样好的先生们——”辟果提先生说道。

“他们是这样,他们是这样!”海穆叫道。“说得好!他们是这样。卫少爷朋友——长大成人的先生们——他们是这样!”

“假如你们两位先生,长大成人的先生们,”辟果提先生说道,“听了这事的原委,不肯原谅我的心情,我一定请你们饶恕。爱弥丽,我的亲爱的!——她知道我就要宣布了,”说到这里,他的欢喜又发作了,“所以她逃走了。可否请你这会儿去找一找她,大嫂?”

古米治太太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假如这不是,”辟果提先生坐在火炉旁边说道,“我一生最快活的一晚,我就是一只蛤蜊——而且是煮过的——我不能说得更到家了。这个小爱弥丽,先生,”低声对斯提福兹说道,“就是你方才看见在这里脸红的那一个——”

斯提福兹仅仅点了点头;但是具有那样关切的、与辟果提先生同感的一种愉快表情,使得后者觉得他已经说过话一般来回答他。

“诚然,”辟果提先生说道,“那就是她,她就是那样的。谢谢你,先生。”

海穆向我点了几次头,仿佛他也要那样说。

“我们这个小爱弥丽,”辟果提先生说道,“一向住在我们家中,我相信(我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不过那是我的信念),这个水汪汪的眼睛的小人儿是绝无仅有的了。她不是我的孩子;我从来没有过孩子;可是我把她爱到无可再爱了。你懂啦!我无可再爱了!”

“我很懂。”斯提福兹说道。

“我知道你懂,先生,”辟果提先生接过来说道,“再谢谢你。卫少爷,他能记得她过去是什么样子,你可以随意判断她过去是什么样子;不过你们都不十分清楚,在我这怜爱的心里,她过去、现在、将来是什么样子。我是粗鲁的,先生,”辟果提先生说道,“我像一条海猪一般粗鲁;不过,我相信,没有人,除非是一个女人,能知道我们的小爱弥丽在我眼中是什么样子。这里没有外人,”把声音更放低一点,“那个女人的名字也不是古米治太太,虽然她有无数的好处。”

作为他要说的话的进一步的准备,辟果提先生又用双手揉乱他的头发,然后一只手放在一只膝盖上说下去。

“这里有一个人,从我们爱弥丽的父亲淹死时就认识她,当她是一个小孩、是一个年轻姑娘、是一个大人时,不断地看见她。看起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不是的,”辟果提先生说道,“有一点像我自己——粗鲁——里头有的是狂风暴雨——很痛快——不过总起来说,一个诚实的后生,心儿生在正当的地方。”

我觉得,我从来不曾见过海穆像现在对我们这样把嘴咧得那么大。

“这里这个有福气的水手不拘干什么,”辟果提先生满面春风地说道,“他的心总悬在我们小爱弥丽身上。他随从她,他作了她的跟班,他吃不下饭去,最后他使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你们知道,我现在可以希望看见我们的小爱弥丽妥妥当当地结婚了。不拘如何,我现在可以希望看见她嫁给一个有权利保护她的老实人了,我不知道我能活得多久,或死得多快;不过我知道,假如任何一夜我在雅茅斯港口一阵风中翻了船,从我不能抵抗的浪头上最后一次看城市的灯光,想到‘岸上有一个人,铁一般忠心于我的小爱弥丽,上帝保佑她,只要那个人活着,我的小爱弥丽不会遭遇不幸的’,我就可以比较安心地沉下去了。”

辟果提先生怀着朴实的热情摇摆他的右手,仿佛他最后一次向城市的灯光摆手,然后,同海穆交互点着头(他触到海穆的眼光)像先前一样说下去。

“得!我劝他去对爱弥丽说。他的年纪不小了,但是他比一个小孩子更怕羞,他不喜欢那样干。于是我去说了。‘什么!他,’爱弥丽说道,‘他这么多年来我十分熟悉,也非常喜欢! ,舅舅!我断乎不能嫁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吻了她一下,我只好说道:‘我的亲爱的,你老实说出来是对的,由你自己去选择吧,你是像一头小鸟一般自由的。’于是我去他那里,我说道:‘我但愿能成事实,但是不能。不过你们可以像先前一样,我告诉你的是,要像以前那样待她,作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我一定!’一连两年过去了,他果然那样——光明正大——我们家里完全像先前一样。”

随叙述不同阶段而变异其表情的辟果提先生的脸,现在恢复了所有先前的得意扬扬的神气,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一只手放在斯提福兹的膝盖上(先把它们湿过,以加重那动作),然后对我们两个说了下面的话:

“突然间,一个晚上——原来就是今天晚上——小爱弥丽下工回来了,他也跟她来了!你会说,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呀。诚然,因为他像一个哥哥一般照顾她,在天黑以后,也在天黑以前,在所有的时候。但是这个小水手,他一面捉住她的手,一面高高兴兴地对我叫道:‘看!她就要作我的小太太了!’于是她半勇敢半羞怯、半笑着半哭着说道:‘是的,舅舅!只要你高兴。’只要我高兴!”辟果提先生欢喜得颠着头叫道,“天哪,好像我应当不高兴呢!——‘只要你高兴,我现在是坚定一点了,我也想得更清楚了,我要尽可能作他一个好的小太太,因为他是一个可爱的好人!’这时古米治太太,她像做戏一般鼓掌,你们就进来了。那!水落石出了!”辟果提先生说道,“你们进来了!这就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事;这就是等她学徒期满时与她结婚的那个人。”

作为亲信和友好的表记,欢喜不尽的辟果提先生给了海穆一拳,简直使得海穆站立不稳了;但是由于感到有对我们说一点什么的必要,他带着很大的困难断断续续地说道:

“她过去并不比你高,卫少爷——当你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时我想她要长成什么样子呢。我见她——先生们——像一朵花一般长大了。我愿意为她舍命——卫少爷—— !十分满意,十分高兴!我觉得她——先生们——我觉得她胜过我所能要求的一切,胜过我从来——胜过我从来所能说的。我——我真爱她。在所有的陆地上——连同所有的海洋上——没有一个男人能爱他的女人胜于我爱她,虽然有许多平常人——会把他们的意思——说得更好听。”

眼见像海穆现在这样一个强壮的家伙,因了对于赢得他的心的那个好看的小人儿所抱的感情而颤抖起来,我觉得这是令人感动的。辟果提先生和他对我们所怀抱的天真的信任的本身,我也觉得是令人感动的。我被这全部故事感动了。我的感情有多少受了童年的回忆的影响呢,我不知道。我在那里时是否怀有我依然爱小爱弥丽那残余的幻想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心中为这一切充满了快乐;不过,在一开始,我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脆弱,差一丁点就要变成痛苦了。

因此,假如要靠我来弹奏那流行在他们中间的调子,我一定弹不好。不过这是靠斯提福兹的;他却弹得那么娴熟,在几分钟内,我们大家就都要多么随便有多么随便,要多么快活有多么快活了。

“辟果提先生,”他说道,“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你今晚的快乐是你应得的我来保证!海穆,恭喜恭喜,老兄。我也来保证!雏菊,拨一拨火炉,使它旺盛起来!辟果提先生,除非你能把你的甥女劝导回来(我为她留出这一个角上的座位),我就要走了。在这样一个晚上,在你们的火炉旁,即使为了印度群岛的财富,我也不肯弄出任何一个空位——尤其不肯弄出这样一个空位。”

于是辟果提先生走进我的旧卧室去找小爱弥丽了。一开始小爱弥丽不喜欢出来,于是海穆也去了。不久他们就把她带到火炉前,很不安,很羞怯——但是当她发现斯提福兹怎样温和怎样客气地对她说话时,她不久就大胆一点了;他怎样巧妙地避免任何使她不安的事;他怎样对辟果提先生谈小船,谈大船,谈潮汛,谈鱼;他怎样对我谈在萨伦学堂见辟果提先生的时候;他怎样喜欢船和船上的一切东西;他怎样轻松地、流畅地说下去,直到他一步一步地把我们引进一个迷人的圈子,我们大家就都无拘无束地谈起来了。

诚然,小爱弥丽那一整晚说得很少;但是她看,她听,她的脸兴奋,她是可爱的。斯提福兹说了一个悲惨的沉船故事(这是从他和辟果提先生的谈话中引起来的),仿佛他看见那一切就在他眼前——小爱弥丽的眼睛也不断地盯在他身上,仿佛她也看见了。作为一种排遣,他告诉我们一个关于他自己的有趣的冒险故事,他那么愉快地说来,仿佛那个故事对于他正如对于我们一样新鲜——小爱弥丽笑得使那只船里充满了音乐的声音,我们大家也对那非常愉快非常开心的事怀着不可抗拒的同情大笑起来(斯提福兹也笑了)。他使辟果提先生唱,或简直是喊,“当暴风一定要刮一定要刮一定要刮的时候”;他自己也唱了一支水手歌,唱得那么动人,那么美好,我几乎幻想,那悲切地绕屋爬行的、在我们沉默中低语的真正的风也在那里听呢。

至于古米治太太,他在鼓舞那个灰心丧气的人方面,得到老头子死后任何人不曾得到的成功(辟果提先生这样告诉我)。他使她很少有空闲来发愁,她第二天说她觉得她一定着了魔。

但是他不垄断大家的注意,也不垄断大家的谈话。当小爱弥丽变得更勇敢起来、隔着火炉对我谈(不过依然是羞怯的)我们旧日在海滩上散步拾贝壳石子的情景时,当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我一度怎样对她倾倒时,当我们回顾着现在看起来非常虚幻的那快乐的旧时代一面笑一面脸红时,他是静默的,注意的,而且若有所思地观察我们。这时,这一整晚,她总坐在她靠火炉的小角落的旧箱子上——海穆坐在她旁边我先前坐过的地方。她十分挨近墙,避开他,是由于她自己那小小恼人的态度呢,还是由于一种在我们面前的少女的顾忌呢,我不能断定;不过我看出,那一整晚,她总这样做。

据我所记得的,当我们告别时,已经几乎夜半了。我们用饼干和干鱼作晚餐,斯提福兹从衣袋里掏出一满瓶荷兰酒来,我们男人(我现在可以不红脸地说我们男人了)把它喝光。我们高高兴兴地分别;当他们都聚在门口周围、尽可能地为我们照路时,我看见小爱弥丽从海穆身后张望我们的那双可爱的蓝眼睛,也听见她叫我们当心我们的路途的柔和的声音。

“一个最迷人的小美人!”斯提福兹挽着我的胳臂说道,“哈!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他们是一伙奇怪的人,跟他们混在一起实在是一种新感觉。”

“我们也多么幸运哪,”我接过来说道,“赶上看他们订婚时的快乐!我从来未见过这么快乐的人们,像我们这样来看一下,分有他们这诚实的喜庆,是多么开心哪!”

“那是一个很蠢的家伙,配不上那个女孩子,是不是?”斯提福兹说道。

他过去对他、对他们所有的人是那么亲热,我从这意外的冷淡的回答中感到一种震惊。但是当我很快地转向他、看出他眼中一种笑意时,我大大地安心了,于是回答道:

“啊,斯提福兹!你是有资格嘲笑穷人的!你尽管同达特尔小姐交锋,或者想对我用玩笑掩饰你的同情,不过我知道你更多。当我见你怎样透彻地了解他们,怎样巧妙地体察这些老实渔人的幸福,或怎样迁就我的老保姆的爱心时,我知道,这些人没有哪一种快乐或悲哀,没有哪一种感情,你会觉得无动于衷的。我为了这个,斯提福兹,加二十倍地崇拜你、爱你呢!”

他停下来,看着我的脸说道:“雏菊,我相信你是诚实的,善良的。我但愿我们都是!”随后,他快活地唱起辟果提先生的歌来,同时我们用快步走回雅茅斯。 V+uxkdTghJnVfKm9rGJazVpX4b7uML0ImfzLlx9u0mEAwBMyn8MtzV47SqI2Nc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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