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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处处留心得到一个新发现

当我肄业期将满、离开斯特朗博士学校的时候到来时,我不知道我心里是喜欢呢,还是悲哀呢。我在那里过得很快活,我对博士怀有莫大的依恋,我在那个小世界中是著名的,显赫的。为了这些理由,离开使我悲哀;但是为了其他的理由(说来很空洞),我是喜欢的。对于作一个独立自主的青年人的模糊观念,对于人们重视一个独立自主的青年人的模糊观念,对于那个冠冕堂皇的动物所能见、所能做的奇妙事物的模糊观念,以及对于他必然加于社会的奇妙效果的模糊观念,引诱我离开。这些梦想在我那幼稚的头脑中是那么有力,依我现在的想法,似乎我离开学校并没有应有的惋惜。这一次分离并未在我身上留下别次分离所留下的印象。我一点也记不起我对于这件事的感觉和当时的情形;但是这件事在我的回忆中是不重要的。我相信,行将展开的远景使我昏乱。我知道我那幼稚的经验在那时是一钱不值的;我又知道,人生比其他一切更像一个伟大的神仙故事,我就要开始来读它了。

我姨婆和我,对于我应当献身的职业,已经举行过许多次严肃的会议。一年多以来,对于她时时重复的“我喜欢作什么”这问题,我想找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据我所发现,我对任何事物都没有特殊的喜欢。假如我在关于航海术的知识的启发下,率领一个快船远征队,为了耀武扬威的发现新地的航行而周游全世界,我想我或许认为我完全相宜。不过,既然缺乏任何这种奇迹般的设备,我愿从事一种不太耗费我姨婆的财产的职业;不拘是什么,我愿在其中尽我的本分。

狄克先生经常怀着沉思的一本正经的态度参与我们的会议。他只有过一次建议;在那一次(我不知道他怎样想到的),他突然提议,我应当作一个“铜匠” 。我姨婆是那么不满意他这提议,他再也不敢来第二次了;此后永远限于注意她的意见,哗啦他的钱了。

“特洛,我告诉你吧,我的亲爱的,”在我离校的那个圣诞节期内的一个早晨,我姨婆说道,“因为这个困难问题还未决定,也因为我们应当尽可能不在我们的决定中犯错误——我想我们还是停顿一下好。同时,你应当设法从一个新观点来看这问题,不要从一个学生的观点来看。”

“我一定那样,姨婆。”

“我曾经想到,”我姨婆继续说道,“一个小小的变换,看一下外面的生活,或许是有益的,可以帮助你打定主意,形成比较冷静的判断。假定现在你去作一次小旅行。假定,举例说,你再去旧日的乡间,探望那个——那个起有最野蛮的名字的不正当的女人。”我姨婆擦着鼻子说道,因为她为了这个名字永远不能十分宽恕辟果提。

“姨婆,全世界没有比这件事更使我喜欢的了!”

“得,”我姨婆说道,“侥幸,我也喜欢这件事。不过你喜欢这件事是自然的,合理的。我非常相信。你不拘做什么,特洛,要永远是自然的,合理的。”

“我希望这样,姨婆。”

“你的姊姊,贝西·特洛乌德,”我姨婆说道,“一定从来是一个最自然最合理的女孩儿。你要对得起她,要不要?”

“我希望我将来能对得起你,姨婆。能那样我就满足了。”

“可惜你那可怜可爱的吃奶孩子一般的母亲不在了,”我姨婆赞许地看着我说道,“否则她这时一定是那么以她的儿子自夸,她那软弱的小脑袋一定完全乐昏了,假如还有可以发昏的东西留下来的话。”(我姨婆总要辩解她自己在我身上的软弱。照这样把这种软弱推到我那可怜的母亲身上)“哎呀,特洛乌德,你多么使我想起她呦!”

“我希望,是愉快的吧,姨婆?”我说道。

“他的样子,狄克,”我姨婆加重地说道,“他的样子,正像她开始产痛的那下午的样子——哎呀,他的样子,正如他能用两眼看我那样跟她相像!”

“真的吗?”狄克先生说道。

“他也像大卫。”我姨婆确定地说道。

“他非常像大卫!”狄克先生说道。

“不过我所要你做的,特洛,”我姨婆继续说道,“我不是说身体方面,是说道德方面;你在身体方面是很好的了——是,一个坚定的人。一个具有自己的意志的优良的坚定的人。有决心,”我姨婆对我摇摆着她的帽子攥着拳说道,“有果断。有品格,特洛——有品格的力量,除了正当的理由以外,不受任何人或任何事的影响。这是我所要你做的。这本来是你父亲和母亲都可以做的,上天知道,都可以从这上头得到益处的。”

我表示我希望照她的话做。

“为要使你在小事情上开始,信赖自己,按着自己的意思行动,”我姨婆说道,“我要打发你独自去旅行。有一度我想教狄克先生跟你一同去;但是,再想过一下,我要留他来照顾我。”

狄克先生有一会儿露出一点失望的样子;后来照顾全世界最奇妙的女人的光荣和尊严,使他脸上恢复了光彩。

“此外,”我姨婆说道,“还有那个呈文。”

,当然,”狄克先生连忙说道,“特洛乌德,我想把呈文立刻写好——真应当立刻写好了!然后把它递进去,你知道——于是——”狄克先生按捺着自己,停顿了一个长时间,然后说道,“就要有一场大混乱了!”

按照我姨婆仁慈的计划,不久就为我筹备了很可观的一笔钱,一个行囊,然后亲热地打发我上路。在分别时,我姨婆给了我一种好的劝告和许多亲吻;她说,因为她的目的是要我处处留心,思想一下,她劝我在伦敦住几天,如果我喜欢的话,不拘在去萨弗克的途中,还是在回来的时候。一言以蔽之,一连三个星期或一个月,我得到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由;除了前面提过的思想、处处留心和每星期写三次信作忠实的报告的约定外,再没有别的条件加在我的自由上了。

我先到坎特布雷,以便向艾妮斯和威克菲尔先生告别(我还不曾辞掉我在他家的老卧室),也向斯特朗博士告别。艾妮斯见到我很高兴,她告诉我说,自从我离开以后,那个家已经改了样子了。

“我相信,当我不在这里时,我也改了样子了,”我说道,“当我离开你时,我觉得我失去了右手。不过这句话并不恰当;因为我的右手没有头,也没有心。凡认识你的人,都征求你的意见,受你的指导,艾妮斯。”

“凡认识我的人,都纵容我,我相信。”她微笑着说道。

“不对。那是因为你不像别人。你是非常好,非常好脾气。你有非常高尚的性格,你也总是对的。”

“你这样说来,”艾妮斯一面作着手工一面愉快地笑着说道,“仿佛我是前拉京士小姐了。”

“得啦!拿我的信任开玩笑是不公道的,”我记起我那蓝衣的主儿,红着脸说道,“不过我将来依然信任你,没有两样,艾妮斯。我永远不能改掉。不拘什么时候,我陷入困难,或陷入情网,我总要告诉你,只要你允许——即使当我认真陷入情网时我也要告诉你。”

“嘿,你一向是认真的呀!”艾妮斯又笑着说道。

!那时是一个孩子,或是一个学生,”我也有点害羞地笑着说道,“现在时代在转变,我相信,我早晚要进入非常认真的状态。使我奇怪的是,直到这时,你居然还没有认真呢,艾妮斯。”

艾妮斯又是一面笑,一面摇头。

,我知道你还没有!”我说道,“因为假如你认真了,你一定会告诉我的。或至少,”因为我见到她的脸略微一红,“你一定让我自动地发现。但是我所知道的人里头,没有一个配得上爱你,艾妮斯。要得到我的认可,他必须是一个比我在这里所见的任何人具有更高尚的品格、在各方面更有价值的人。在将来,我要监视所有来求爱的人;要对成功的那一个作大量的要求呢,我老实对你说吧。”

我们像这样夹带着亲密的玩笑和认真说下去。这种亲密态度是多年来从我们作小孩子时开始的亲昵关系中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的。但是艾妮斯忽然抬起眼睛来,对正我的眼睛,用不同的态度说道:

“特洛乌德,有一件事我想要问你,或许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没有别的机会问了——我觉得,这是我不肯问别人的一件事。你曾看出爸爸身上有什么逐渐的变化吗?”

我曾看出那变化,也曾时常猜度她是否也看出。现时,我一定把这意思显示在我的脸上了;因为她的眼睛立刻垂下去,我看见其中有泪。

“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变化。”她用很低的声音说道。

“我觉得——因为我非常爱慕他,艾妮斯,我可以说老实话吗?”

“可以。”她说道。

“我觉得,从我初来这里的时候起,他所增强的嗜好,于他并没有好处。他时常神经过敏——或许是我那样幻想。”

“不是幻想。”艾妮斯摇着头说道。

“他的手颤抖,他的话说不清楚,他的眼睛带着发狂的样子。在他最不自在的时候,一定有人找他办事,我就在那种时候,看出这一点来。”

“尤利亚。”艾妮斯说道。

“是的;于是那不能胜任的自觉,或不得要领的自觉,或显示他不愿显示的情况的自觉,似乎使他那么不安,他在下一天更坏了,更下一天更坏了,于是他变得疲倦和憔悴。听了我的话,不要吃惊,艾妮斯,就在日前一个晚间,我见他陷入这样的状况,他头枕在书桌上,像一个孩子一般流泪。”

当我还在说时,她的手轻轻地伸到我的嘴前,一转眼的功夫,她就在房门前迎见她父亲,并且靠在他的肩膀上。当他们两个一同向我看时,我觉得她脸上的表情非常动人。在她那美丽的面貌中,有对他的那么深的爱慕,有对他所有的慈爱和关切那么深的感激;又有对我的那么热烈的一种祈求,教我即使在内心思想中也要柔和地待他,不要对他有半点粗暴的表示;她是那么以他自豪,那么忠心于他,又那么怜悯和忧愁,同时是那么信任我也会那样;使我觉得,她所能说的话没有比这表情更明了、更感动我的了。

我们去博士家喝茶。我们照习惯的时间去那里;我们发现火炉周围坐有博士,他的年轻的夫人,还有她的母亲。博士重视我的离校,仿佛我就要去中国一般,把我当上宾接待;吩咐在火炉里放一大块木头,以便他观看他的老学生在火光中发红的脸。

“在特洛乌德以后,我不预备看很多新脸了,威克菲尔,”博士烤着手说道,“我愈来愈懒了,需要安逸了。再过六个月,我就要辞别我所有的青年人,去过一种比较安静的生活了。”

“这十年来你随时都这样说呀,博士。”威克菲尔先生回答道。

“不过这一次我要实行了,”博士接过去说道,“我的首席教师接我的任——我终于认真起来了——所以你不久就要为我们安排合同,把我们像两个恶人一般牢牢地约束在合同中。”

“还要留心,”威克菲尔先生说道,“你不要上当,是不是?——因为假如由你自己去订任何合同,你一定会上当。得!我准备好啦。在我这一行,还有比这个更坏的任务呢。”

“到那时我就没有什么牵挂了,”博士微笑着说道,“只有我的字典;还有这另一种合同——安妮。”

安妮挨近艾妮斯坐在茶桌旁边。当威克菲尔先生的眼光转向她时,我觉得她怀着那么少见的迟疑和怯弱避开他的眼光,使得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仿佛他的思想得到什么暗示一般。

“有一班邮船从印度来了,我见到。”他略略静默了一下说道。

“顺便说说吧!杰克,麦尔顿先生寄来一些信了!”博士说道。

“真的!”

“可怜的亲爱的杰克!”马戡太太摇着头说道,“那种无法忍受的气候!——他们告诉我,好像生活在一个沙堆上,一片取火镜下!他的样子是强壮的,但是实际上他并不强壮。我的亲爱的博士,使他那么勇敢地去冒险的,是他的精神,不是他的身体呀。安妮,我的亲爱的,我相信,你应当完全记得,你表兄从来不是强壮的——不是可以唤作结实的,你知道,”马戡太太眼看着我们大家用力说道,“从我的女儿和他整天臂挽着臂一同游玩、一同作小孩子的时候起,他就不是强壮的。”

听了这些话的安妮并不回答。

“从你的话来推测,太太,难道麦尔顿先生病了吗?”威克菲尔先生问道。

“病!”老兵回答道,“我的亲爱的先生,说他什么都可以。”

“除了健康?”威克菲尔先生说道。

“除了健康,诚然!”老兵说道,“他中过可怕的暑,没有疑问,害过可怕的丛莽热和疟疾,以及各种你举得出的病。至于他的肝脏,”老兵无可奈何地说道,“当然,他当初出去的时候,就一切不顾了!”

“这都是他说的吗?”威克菲尔先生说道。

“说?我的亲爱的先生,”马戡太太摇着头和扇子回答道,“你问这问题,表明你不大知道我那可怜的杰克·麦尔顿。说?那不是他。你尽可以把他拖在四匹野马后面。”

“妈妈!”斯特朗夫人说道。

“安妮,我的亲爱的,”她母亲接下去说道,“这是最后一遭,我必须认真地求你,除非证实我的话,不要干涉我。你同我一样知道,你表兄麦尔顿宁肯拖在随便多少匹野马后面——为什么我一定说四匹!我不一定说四匹——八匹,十六匹,三十二匹,反正不说他有心推翻博士计划的话就是了。”

“威克菲尔的计划,”博士摸着脸带悔意地看着他的顾问说道,“这就是说,我们共同为他定的计划。我自己说过,国外或国内。”

“我说过,”威克菲尔先生严肃地说道,“国外。我是打发他出国的居间人。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老兵说道,“一切都安排得顶好,我的亲爱的威克菲尔先生;一切都安排得顶仁慈,顶好,我们知道。不过假如那个亲爱的人不能在那里活下去,他就是不能在那里活下去。假如他不能在那里活下去,他宁愿死在那里,也不会推翻博士的计划。我知道他的,”老兵带着一种平静的先知的苦恼扇着自己说道,“我知道他宁愿死在那里,也不会推翻博士的计划。”

“得啦,得啦,你老,”博士愉快地说道,“我并不坚持我的计划,我可以自动推翻。我可以用别的计划来代替。假如杰克·麦尔顿先生因为身体不好回家,一定不让他回去了,我们一定要在国内为他设法找一个更适当、更幸运的饭碗就是了。”

马戡太太被这一番宽大的话感动得那么厉害——我不需要说,这一番话完全出乎她意外——她仅能对博士说,这一番话正像他的为人,于是一连几次吻过她的扇骨,然后用来拍博士的手。在那以后,她轻轻地责骂她的女儿安妮,因为当这样的恩惠为了她的缘故降在她的旧游伴身上时,不作出更有力的表示;然后她对我们谈她家族中其他有价值的分子的一些事,这些分子都是值得加以扶持的。

在这全部时间,她的女儿不曾说过一次话,也不曾抬过一次眼。在这全部时间,威克菲尔先生的眼光专注在坐在他自己女儿身旁的她。我觉得他绝对不曾想到有人注意他;他十分专一地注意她和与她有关的他自己的思想。这时他问,杰克·麦尔顿先生关于自己以及关于受信的人的的确确写了些什么?

“嘿,这里,”马戡太太从博士头上的炉架上拿下一封信来说道,“那个亲爱的人对博士本人说——在哪里啦? !——‘对不起,我要告诉你说,我的体力在受严重的损害,我恐怕我不得不回家一些时候,作为恢复健康的唯一的希望。’说得很明白,可怜的人!他唯一的恢复健康的希望!不过给安妮的信更明白。安妮,再把那封信给我看一看。”

“过一会儿吧,妈妈。”她低声祈求道。

“我的亲爱的,在某一些问题上,你断乎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人,”她母亲接过来说道,“对于你自己家庭的权利,你或许是最不关心的了。若非我亲自要那封信来看,我们就永远不会听说到那封信了。我的孩子,你说这是信得过博士吗?你使我吃惊呢。你应当更懂事呀。”

那封信勉强拿出来了;当我把信递给那个老女人时,我看出递信给我的那不情愿的手怎样颤抖。

“那,让我们看一下,”马戡太太戴上眼镜说道,“那一段话在哪里。‘旧时代的回忆,我的最亲爱的安妮’——等等——不在这里。‘那个和蔼的老状士 ,’——这是谁?哎呀,安妮,你表兄麦尔顿写得多么潦草,我又是多么糊涂呵!当然是‘博士’了。啊!诚然是和蔼的!”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又吻过她的扇子,然后把扇子摇向怀着温和的满足的神情看我们的博士。“那,我找到了。‘你听了不要吃惊,安妮’——既然知道他从来不是真强壮,当然不会吃惊了;我方才说过什么?——‘我已经在这远方受了那么多苦,因而决定冒一切危险离开;可能时,请病假;请不到病假时,干脆辞职。我在这里忍受过的,和正在忍受的,是受不住的。’倘若没有那个最好的人儿的鼓励,”马戡太太一面像先前一样向博士示意一面折起信来说道,“我觉得想一下都是受不住的呢。”

虽然那个老女人注视威克菲尔先生,仿佛求他对这消息发表意见,但是他未说一句话,仅只眼睛瞪着地面严肃地、默默地坐在那里。我们既经搁下这问题谈别的题目,过了许久以后,他依然那样;除了沉思地皱着眉看一眼博士,或他的夫人,或他们两个,很少抬起眼睛。

博士非常嗜好音乐。艾妮斯唱得很好听,很动人,斯特朗夫人也一样。她们一同唱,还进行二部合唱,于是我们举行了一个很满意的小音乐会。但是我注意到两件事:第一件,虽然安妮不久就恢复了常态,也十分自然了,可是在她和威克菲尔先生中间有一片把他们完全隔绝的空白;第二件,威克菲尔先生似乎不喜欢她与艾妮斯亲近,怀着不安来观察。这时,我应当承认,麦尔顿先生离去的那一晚,我所见到的情形,第一次开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意义记起来,并且使我不安。她脸上那天真烂漫的美,在我眼中,不像过去那样天真烂漫了;我不信任她的态度中那自然的娇态和魅力了;于是当我看她旁边的艾妮斯、觉得她是多么善良多么忠实时,我心中涌起了一种疑念,觉得这是一种不相般配的友谊。

不过,她在这友谊中是那么快活,对方也是那么快活,她们使得那一晚间仿佛一个钟头一般飞走了。那一晚间在一场我记得很清楚的意外事件中结束。她们互相告别,艾妮斯刚要拥抱她,吻她,这时威克菲尔先生,仿佛不经意一般,跨进她们中间,很快地把艾妮斯拖开。那时,好像中间一段时间都被删除了,我依然站在别离之夜的门口上,看见斯特朗夫人脸上有那一晚她的脸与斯特朗博士的脸相对时的表情。

我不能说,这表情在我身上造成多么深的印象;我也不能说,当我后来想起她时,要想把她和这表情分开,再度记起她脸上的天真的美丽,是怎样的不可能。在我回家以后,这表情萦绕在我的心目中。我觉得我离开博士的屋顶时,那上面似乎有一层黑云笼罩着。我对他那白发的头所怀抱的敬意中,混有对他寄托在背叛他的人们身上的信心所抱的怜悯,以及对那些伤害他的人的愤慨。一种大痛苦的迫近的影子,一种尚无清楚形象的大羞耻,像一个污点一般,落在我作学生时工作和游戏的安静的地方,加给那地方一种残酷的损害。想到那百年来默默无言的、朴素的、宽叶的老龙舌兰时,想到那整齐的光滑的草地、那些石瓮、博士散步场以及在一切上面缭绕的礼拜堂愉快的钟声时,我不再有任何乐趣。仿佛我少年时那安静的圣殿在我面前遭了洗劫,它的和平和光荣都消散了。

早晨一到,我就要离别那弥漫有艾妮斯的精神的古老住宅了;这离别完全占据了我的思想。没有疑问,我不久又要去那里;我可以又——或许时时——在我的旧卧室睡觉;但是我居留在那里的日子是消失了,旧时代是过去了。当我包装那些留在那里待送到斗佛去的书籍和衣服时,我的心比我肯显示给尤利亚的样子更为悲哀。尤利亚是那么殷勤地帮助我,使我不忠厚地想,他十分喜欢我走呢。

不知怎样,我竟带着一种炫示刚毅的冷淡神气离开艾妮斯和她父亲,坐在伦敦脚车的厢座上。走过市镇时,我是那么心软和宽大,我竟会想对我的旧敌屠夫点头,又想抛给他五个先令买酒喝。但是当他站在那里刮铺子里的大木砧时,他的样子是那样一个很执拗的屠夫,并且,被我打掉一个门牙以后,他的面貌是那样未见改善,我觉得最好不跟他接近。

当我们走上大路时,我记得,我思想中主要的目标是对那个车夫尽可能装老,说极端粗暴的话。我忍受着自身很大的不便来实行后一点;但是我坚持下去,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成年人的事。

“你要坐到底吧,先生?”车夫问道。

“是的,威廉,”我降低自己的身份说道(我认识他),“我要去伦敦。随后我还要去萨弗克。”

“打猎吗,先生?”车夫说道。他和我一样清楚地知道,在一年的那时节,去打猎是跟去那里猎鲸一样不近情理,不过我也感到光彩。

“我不知道,”我装出尚未决定的样子说道,“我要不要去打一次猎。”

“鸟儿是很怕人的,我听说。”威廉说道。

“我也听到那么说。”我说道。

“萨弗克是你的家乡吗,先生?”威廉问道。

“不错,”我怀着一种自尊心说道,“萨弗克是我的故乡。”

“我听说那一带的团子非常好呢。”威廉说道。

我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但是我感到有拥护故乡名产的必要,也感到有表明熟悉这种东西的必要;于是我摇了摇头,似乎是说,“我相信你!”

“还有马,”威廉说道,“那才叫好牲口!一头萨弗克马,碰见好的,足值那么重的金子呢。你自己养过萨弗克马吗,先生?”

“没——有,”我说道,“没有认真养过。”

“我身后那个人,我敢说,”威廉说道,“大批地养这东西呢。”

他所说的那个人,生有一只很厉害的斜眼和一个外突的下颔,戴有一顶窄平边的白高帽,他那贴身的褐色裤子上的纽扣似乎在腿外边从靴子一直扣到屁股。他的下颔突出在车夫的肩上,那么挨近我,他的呼吸,使我脑后刺痒得很厉害;当我转过身来看他时,他带着很内行的样子用那只不斜的眼睛看拉车的导马。

“你是不是?”威廉说道。

“我是不是什么?”后面那个人问道。

“大批地养萨弗克马呀?”

“不错,”那个人说道,“我什么马儿都养,什么狗儿都养。马儿和狗儿有一些人养来玩。这东西却是我的吃喝——住处,老婆,孩子——读书,写字,算学——鼻烟,烟叶,睡眠。”

“这不是那种应当坐厢座后面的人,是不是?”威廉一面摆弄缰绳一面附着我的耳朵说道。

我断定这句话是一种愿望的表示,就是说,他应当坐我的座位,于是我红着脸提议让位。

“得,假如你不介意,先生,”威廉说道,“我认为那就更适当了。”

我总把这件事看作我一生第一次失败。当我在票房定座位时,我把“厢座”两个字写在簿子上,并且给了司账半个克朗。特意要配得上那个显赫的座位,我穿着不常穿的大外套和披巾上了车;我觉得自己很荣耀,也觉得我为那辆脚车增了光。可是,一开始,我就被一个衣衫不整的斜眼人取而代之了,这人除了发出像一间马房的气味之外,没有别的优点。当马的步子缓下来以便他从我身边走过时,他简直不像一个人,却像一头苍蝇!

一种对于自己的不信任(时常在我生平一些小事上、在最好不这样的时候苦恼我的一种心理)断乎未在坎特布雷脚车外这一件小事上停止了发展。想用粗暴的话语来掩饰是没有用处的。在下余的路上,我总是从丹田里说话,但是我十分感到绝望和可怕的年轻。

不过,坐在那里,在四匹马的后面:受有好的教育,穿有好的衣服,衣袋里有许多钱;向外张望我过去在困苦的旅途中睡过的地方,乃是奇特的,有趣的。对于路上每一显明的地点,我的思想是很忙的。当我向下看我们所遇见的流丐、发现我所熟悉的面庞时,我觉得仿佛那个锅匠的黑手又伸入我胸前的衬衫中。当我们哗啦哗啦地驶过查坦木那狭窄的街道、瞥见买我的短外衣的那个老怪物所住的衡堂时,我急切地伸着脖子去张望我过去在日光中和阴影中坐着等钱的地方。当我们终于来到离伦敦不到一站路、经过克里古尔先生严厉地打学生的那个真正的萨伦学堂时,我想用我全部所有换取法律的许可,下车来打他一顿,然后把所有的学生像许多关在笼子里的麻雀一般完全放出去。

我们走到查理十字架 的金十字旅店,这是当时靠近人烟稠密的地方的一家陈旧的旅店。一个茶房把我领进餐室,然后由一个女茶房把我的小卧室指给我,那里边的气味像出租马车,闭塞的情形像家庭酒窖。我依然痛苦地意识到我的年轻,因为没有人对我表示一点敬意:女茶房绝对不关心我在任何问题上的意见,男茶房对我很随便,在我缺乏经验的地方贡献意见。

“喂,”男茶房用一种亲切的声调说道,“你晚饭喜欢吃什么呀?年轻的先生们大致喜欢家禽:来一只鸡吗?”

我尽可能庄重地告诉他,我不喜欢吃鸡。

“你不!”男茶房说道,“年轻的先生们大致吃厌了牛羊肉:来一个小腰儿片吧?”

我同意了这提议,因为不能作任何别的提议呀。

“你喜欢土豆儿吗?”男茶房歪着头带着一种奉承的微笑说道,“年轻的先生们大致把土豆儿吃得太多了。”

我用最深沉的声音吩咐他,叫一个小牛腰片加马铃薯,再加一切配搭的东西;然后问柜上有没有给特洛乌德·科波菲尔老爷的信件——我知道那里没有,也不会有,但是觉得做出等信的样子才够气派。

他不久就回来说,那里没有(我听了大吃一惊),然后开始在火炉旁一个普通座内为我的晚餐铺桌布。当他这样做时,他问我喝什么酒;听到我回答“半品特葡萄酒”时,我猜,他一定想,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把几小瓶底子上残余的陈酒凑成这个数量。我所以这样想,因为,当我在读报时,我看见他在一道低板壁后面(那是他的下处),像化学家和药剂师配药一般,忙着把一些瓶子里的东西倒进一个瓶子。当酒拿来时,我也觉得它没有味道,比起一种纯粹的外国酒来,其中的英国渣滓多得出乎意外;不过我十分羞怯地把它喝下去,不说一句话。

因为那时是在一种愉快心情下(我由此推论,中毒,在那过程的某一些阶段,并非总是不愉快的),我决定去看戏。我选定的是可芬花园戏院;在那里,从一个中厢的后面,我看了《恺撒大将》 和新哑剧。使那些尊贵的罗马人一一在我面前活过来,走出走入地供我欣赏,代替了过去学校中那些严厉的监督 ,是一种最新奇、最愉快的景象。但是全剧那交织在一起的现实和神秘,诗、灯光、音乐、观众、灿烂的壮丽的布景的便利而惊人的变换加在我身上的影响,是那么炫目迷神,展开那样无限的乐境,当我在夜间十二点钟走到落雨的街道上时,我觉得自己仿佛从度了若干世纪浪漫生活的云端来到一个叫嚣的、溅污的、火把照耀的、雨伞挣扎的、出租马车挤撞的、木屐滴答的、泥泞的、苦恼的世界。

我从另一个门口出来,在街道上站了一小会儿,仿佛我真是尘世间一个陌生人;但是我所受到的不客气的拥挤和推撞,不久就把我唤醒,把我送上回旅店的路;我一面走,一面想着那辉煌的景象;直到过了一点钟,我吃过一些黑啤酒和蚝子以后,我依然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咖啡室的火炉想。

我心中是那么充满了那出戏,也那么充满了过去——因为那出戏,在某种意义上,像一个闪光的玻璃球,我可以从它看见我早年生活的进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穿着我理应记得很清楚的风流潇洒的服装的英俊而漂亮的青年人的身形。但是我记得,我知道他在那里,却未注意他进来——也记得我依然对着餐室的火炉坐在那里想。

我终于站起来去就寝了。这一来使那个想睡的茶房大为安心,他的腿已经烦躁不安,在他的小食品室中一面扭动,一面拍打,一面作出各种扭捏的样子。在走向门口时,我经过那个已经进来的人,也清楚地看见他。我立刻转过身子,走回来,再看一看,他不认识我了,我却立刻认出他来。

在别的时候,我或许缺乏对他说话的勇气或决心,或许留待第二天,或许错过他。但是在当时满怀那出戏的心情下,他先前对我的保护显得那么值得感激,我旧日对他的爱慕那么新鲜、那么自然地充满了我的心胸,使我立刻怀着跳得很快的心向他走过去,说道:

“斯提福兹!你不肯同我说话吗?”

他看了看我——正像他有时看人的样子——但是我在他脸上看不出认识的表情。

“我恐怕,你不记得我了。”我说道。

“我的上帝!”他突然大叫道,“这是小科波菲尔!”

我握住他的两只手,不能放开。倘非为了害羞,也怕使他不高兴,我一定搂住他的脖子哭一场呢。

“我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我的亲爱的斯提福兹,我见到你真是非常欢喜呀!”

“我也喜欢见你呢!”他亲热地握着我的两只手说道,“喂,科波菲尔,大孩子,不要太感动!”不过,我觉得,眼见我和他相逢的快乐怎样感动我,他也是高兴的。

我抹去我下了最大决心也无法忍住的眼泪,又对这种情景发出了一场不自然的笑,然后我们并排坐在一起。

“喂,你怎么来这里啦?”斯提福兹拍着我的肩头说道。

“我是今天搭坎特布雷的脚车来这里的。我已经过继给那地方的一个姨婆,刚在那里受完了教育。你怎么来这里呢,斯提福兹?”

“嘿,我是他们所谓牛津人了,”他回答道,“那就是说,我时时在那里厌倦得要死——我现时是在去我母亲那里的途中。你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家伙,科波菲尔。现在我看你,完全像你过去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哪!”

“我马上认出你来了,”我说道,“不过记起你来要比较容易些。”

他一面抚弄他那一簇一簇的卷发,一面大笑,然后高兴地说道:

“是的,我是在作一种义务旅行。家母住在离市镇不远的地方;因为路是讨厌的,我们的家也很单调,所以今晚我留在这里,不往前走了。我来这里不到六个钟头,都在戏院里消磨在瞌睡和埋怨上头了。”

“我也看过戏,”我说道,“在可芬花园。多么愉快、多么堂皇的一出戏呀,斯提福兹!”

斯提福兹认真地笑了。

“我的亲爱的小卫,”他又拍着我的肩头说道,“你真是一朵雏菊呀。日出时田野里的雏菊不会比你更嫩呢!我也到过可芬花园,从来没有比那个更恶劣的玩意儿了。哈啰,你老兄!”

这是对那个茶房说的。那个茶房本来已经在远处很注意我们的相识,这时很巴结地走过来了。

“你把我的朋友科波菲尔先生安置在什么地方?”斯提福兹说道。

“对不起,先生?”

“他睡在什么地方?他是几号?你懂得我的意思啦。”斯提福兹说道。

“懂得,先生,”茶房带着一种抱歉的神气说道,“科波菲尔先生现时在四十四号,先生。”

“你把科波菲尔先生安置在马房上的小顶楼里,”斯提福兹质问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唉,你知道,我们不晓得呀,先生,”茶房更抱歉地回答道,“因为科波菲尔先生横竖不挑剔。我们可以给科波菲尔先生七十二号,先生,假如合意的话。在你隔壁,先生。”

“当然合意啦,”斯提福兹说道,“赶快安置。”

茶房立刻去换房间了。斯提福兹因为我被安置在四十四号觉得非常有趣,又笑起来,又拍我的肩头,同时请我明早十点钟同他用早餐——这乃是我太以接受为荣也太乐于接受的一种邀请。因为当时已经很晚,我们拿了我们的蜡烛上楼。我们在他的门前怀着亲切的友情分别。我发现我的新卧室比旧的好得多了,它一点也不发霉,里边有一张四柱的大床,简直是一片领地了。在这里,在足够六个人用的枕头中间,我不久就在一种幸福的状态中睡去,梦见古罗马,斯提福兹,友情,直到清早在下面拱门外驶过的车子使我梦见打雷和天神,然后告一段落。 SyCKYk2Gl4zirBNjpeXCtzXDmCx3hsuJ6j/zRHvLtsCOLSWFFracJ+cwM/H9MU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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