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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个人出现了

自从我逃走以来,我不曾想到谈辟果提;不过,一到我在斗佛得到收留,我几乎立刻写给她一封信;当我姨婆正式把我留在她的保护下时,我又写给她一封详详细细的长信;当我被送进斯特朗博士的学校时,我又写给她一封叙述我那快乐的现状和前途的信。在这一封信中,我由邮局附寄给辟果提半个金基尼,清偿我先前借她的数目。我像这样用狄克先生给我的钱,所感到的快乐,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直到写这一封信时,我才提到那个赶驴车的青年人。

对于这些封信,辟果提像一个商人的书记一般迅速地(假如不是同样简明地)作答。她那绝顶的表现能力(这能力在笔墨方面当然是不大的),在要写出她对于我的旅行所有的感想上用尽了。四张不连贯的感叹句子的起头(这些句子,除了一些模糊的地方,没有结尾),不足以给她丝毫畅快。但是那模糊的地方比最好的文字更使我感动;因为这些地方告诉我,辟果提在写信时曾经不住地哭,我还能期望什么呢?

不要多大的困难,我就领会到她还不能十分喜欢我的姨婆。怀抱了那么长久的反对见解,这消息未免太突然了。她写道,我们从来不曾真正认识一个人;但是想到贝西小姐竟与大家所想的那么不相同,却是一桩乖事 !——这是她用的名词。她显然依旧怕贝西小姐,因为她仅只怯怯地向她致意;她也显然怕我,忧虑我不久或将再度逃走,因为她一次一次地示意,她随时为我预备有去雅茅斯的车费。

她告诉我一项使我非常难过的消息,那就是,在我们的旧家,有过一次家具出卖,摩德斯通先生和小姐都走了,房子锁起来,出租或出卖了。上帝知道,当他们留在那里时,我并没有份,但是想到那亲爱的老地方从此完全断绝了关系,想到花园中长高的杂草,和小径上积得厚而且湿的落叶,却使我痛苦。我想象,冬季的风怎样围着它嚎叫,寒冷的雨怎样敲打窗玻璃,月光怎样在那些空房间的墙上映出一些鬼影,终夜伴守着它们的寂寞。我重新想到树下墓地中的坟墓:这时仿佛那住宅也死了,跟我的父母有关的一切都消失了。

辟果提的信中没有别的消息。她说,巴吉斯先生是一个出色的丈夫,不过依然有一点小气;但是我们大家都有过失,她也有许多(不过,我老实说,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他也附笔问好,我的小卧室也总为我预备在那里。辟果提先生很好,海穆也很好,古米治太太不大好,小爱弥丽不肯附笔问候,不过她说,假如辟果提乐意,可以由她代为问好。

我把这些消息照本分告诉我姨婆,仅把小爱弥丽隐起不提,我本能地觉得我姨婆不会喜欢小爱弥丽。当我在斯特朗博士的学校还不久时,她有几次来坎特布雷看我,而且总在料不到的时间来——我猜,她怀有出其不意地查考我的意思。既然发现我很用功,品行也好,又从各方面听说我在学校上升很快,她不久就停止这访问了。每隔三四个星期,我在星期六见她一次,那时我去斗佛度一个假日;每隔一个星期,我在星期三见狄克先生一次,那时他在正午搭脚车到这里,留到第二天早晨。

狄克先生每次总携带一个皮写字台,其中盛有一些文具和那个呈文;关于那个呈文,他得到这样一个念头:现在时机开始迫切,这呈文真应当脱手了。

狄克先生非常爱吃姜饼。为要使他的访问更满意,我姨婆吩咐我在一个点心铺为他立一个赊东西的折子,限定在任何一天之内不得以价值超过一先令的东西供养他。这一点,还有他住宿的旅馆中零星账单,在偿付以前,都要交我姨婆过目,使我疑心,我姨婆只许他哗啦他的钱,却不许他用。我从进一步的观察发现我的猜疑是对的,或至少他同我姨婆间有一种约定,他要把所有的用度报告我姨婆。因为他没有欺骗她的念头,而且总要使她高兴,所见他在用钱上很谨慎。在这一点上,正如在其他各点上,狄克先生相信我姨婆是最聪明最出色的女人;他不断地极其秘密地告诉我,也总用一种低声告诉我。

“特洛乌德,”一个星期三,狄克先生把这一段秘密告诉我以后,含着一种神秘的意味说道,“藏在我们住宅附近来恐吓她的那个男人是谁呀?”

“恐吓我姨婆,你老?”

狄克先生点头。“我相信没有什么可以恐吓她,”他说道,“因为她是——,”说到这里,他轻轻地低声说道,“不待说——最聪明最出色的女人。”说过以后他缩回去,观察对她的评论在我身上所发生的效果。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狄克先生说道,“是——等我想一下——1649是查理王被杀的年代。我想,你说过1649吧?”

“是的,你老。”

“我不知道这怎么可能,”狄克先生非常为难,摇着头说道,“我不相信我有那么大年纪。”

“那个男人是在那一年出现的吗,你老?”我问道。

“嘿,真的,”狄克先生说道,“我不明白怎么能在那一年,特洛乌德。你是从历史中查出那个年代的吗?”

“是的,你老。”

“我猜历史永远不说谎话,是不?”狄克先生怀着一线希望说道。

,不会,你老!”我十分确定地回答道。我当时是又天真,又年轻,因而我相信是这样。

“我想不通,”狄克先生摇着头说道,“什么地方有一点错误。不过,在错把查理王脑袋里的一些难题误放进我的脑袋以后不久,那个人就第一次来了。在天刚黑时,在喝茶议后,我正同特洛乌德小姐走出去,他就在挨近我们住宅的地方了。”

“走来走去?”我问道。

“走来走去?”狄克先生重复道。“等我想一下。我得想想看。不——,不;他并不走来走去。”

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在做什么呢。

“哈,在他来到她身后低声说话以前,”狄克先生说道,“并不见有他在那里,那时她转过身来,晕过去了,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他,他走了;但是从那时以后 就藏起来(在地下或什么地方),却是一件顶奇怪的事呀!”

“从那时以后他就藏起来了吗?”我问道。

“一点也不错,”狄克先生郑重地点着头说道,“在昨天夜晚以前绝对不曾来过!我们昨天夜晚在散步,他又来到她身后,我又认出他来。”

“他又恐吓我姨婆吗?”

“颤抖了一下,”狄克先生模拟着那样子震响着牙齿说道,“扶住栅栏。哭了。但是,特洛乌德,过来,”他把我拉近他,以便他很轻地低声说话,“孩子,她为什么在月光中给他钱呢?”

“或许,他是一个乞丐吧。”

狄克先生摇头,绝对不接受这意见;既经回答了许多次,“不是乞丐,不是乞丐,不是乞丐,老弟!”然后怀着坚定的信念往下说,后来在夜间很晚的时候,他从窗子里看见,我姨婆在花园栅栏外月光中给这个人钱,随后他就偷偷地走了——他认为大致又钻到地下去了——不再见到了;我姨婆则匆匆忙忙地、偷偷摸摸地回家,直到那天早晨,还跟她往常的样子很不相同,使得狄克先生为她悬心。

在这故事的开端,我颇为相信,那个陌生人不过是狄克先生的幻想,属于给他那么多困难的倒运的国王的一系;但是想过一下后,我开始怀疑,是否有一种企图,或一种企图的恐吓,第二度想把可怜的狄克先生从我姨婆的保护下取走,是否我姨婆(我从她自己知道她对他的关切),在劝诱之下,为他的安全和平静付一笔代价。因为我已经跟狄克先生很相好,很关心他的幸福,我的忧虑加强这假定;有很长的一个时期,几乎每当他的星期三这一天到来时,我就怀有一种疑虑,怕他不像往常那样在车厢里。不过,白发苍苍的他,总在那里笑着快快活活地出现;关于那个能恐吓我姨婆的人,他再也没有更多的事告诉我。

这些星期三是狄克先生生平最快活的日子;这些日子给我的快活也并不小。不久,学校中每一个学生都认识他了;虽然他除了放风筝以外,从来不积极参加任何游戏,但是对于我们所有的运动,却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强烈地感觉兴趣。有多少次我看见他,一心专注在一种石弹或陀螺的比赛上,脸上带着无法形容的趣味,在紧急关头几乎不能出气呢!有多少次,在群狗追兔的游戏中,我看见他,在一个小丘上,为全场的人呐喊助威,在他那白头的上方摇摆他的帽子,忘记了横死的查理王的头,以及相关的一切了!有多少夏季的时间,在板球场上,我知道,那是他的幸福的时间!有多少冬季的日子,我看见他,鼻子青青地站在大雪和东风中,看学生们走下长长的滑雪路,欢喜得拍他那绒线手套。

他是一个受大家欢迎的人物,他在小东西上的技巧是没有人能比的。他可以用橘子刻成我们谁也想不到的玩意儿。他可以用串针及其他任何东西做成一条船。他可以把羊膝骨做成棋子;把旧扑克牌做成罗马战车的模型;把棉线轴做成旋转的轮子;用旧铁丝做成鸟笼。但是最伟大的要算他用线和草做成的物品;从这些东西上,我们大家都相信,一切可以用手做的东西,他都能做。

狄克先生的名声并非长久限于我们中间。过了几个星期三以后,斯特朗博士亲自问我一些关于他的事,我把我姨婆告诉我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的话使博士感到那么大的兴趣,他请求,在他下一次来访问时,把他介绍给他。我执行了介绍的仪式;博士请求狄克先生,任何时他在车票房找不见我,就到他那里,休息到我们早课完毕的时候。不久狄克先生就养成当然去他那里的习惯;假如我们下课晚一点(这是星期三常有的事),他就在院子里散步,等候我。他在这里认识了博士的漂亮的年轻的太太(她这一向比先前更苍白,我觉得,我或任何人都比较少看见她,她也不那么高兴,但是并未减少漂亮),于是他愈来愈熟悉,终于进入课室来等候了。他总坐在一定的角落,一定的凳子上。那个凳子因他而被唤作“狄克”。他坐在那里,向前垂着他的白头,注意听不拘什么正在进行的功课,对于他从来不能得到的学问怀有深厚的敬意。

狄克先生把这敬意扩张到博士身上,他觉得博士是任何时代最精微奥妙最有成就的哲学家。经过很久的时间,狄克先生对他说话时还要脱帽;即使当他与博士结成很好的朋友、按钟点在院子里我们唤作“博士散步场”的地方一同散步时,狄克先生也时时摘下他的帽子,表示他对于智慧和知识的尊敬。在这些次散步中,博士怎样开始读那著名字典的片断,我一点也不知道;或许,一开始他觉得跟对自己读一样。但是,这也成了习惯;脸上闪着得意和欢喜的光的狄克先生,从心坎里相信,那字典是世间最有趣味的书。

当我想到他们在课堂窗子前走来走去的情形时——博士含着温和的微笑在读,有时把原稿引申一下,或庄重地摇一摇头;狄克先生聚精会神地来听,上帝知道,他那可怜的想象在那些难字的翅膀上平静地荡去什么地方——我认为这是从来平静状态下最愉快的事。我觉得仿佛他们会永远来来去去地散步下去,于是世界不知怎样就从他们的散步中得到益处——仿佛世界上闹闹腾腾的一千样事对于世界或对于我抵不上那一半的益处。

艾妮斯很快也成了狄克先生的朋友之一;并且因为时常来那住宅,他也认识了尤利亚。他同我的友谊继续不断地增加,这友谊建立在这样奇特的基础上:狄克先生是以我的监护人的身份来照顾我,可是却总把一切小问题跟我商量,也总遵行我的意见;他不仅对我天生的聪明怀有很大的敬意,也认为我从我姨婆受到大量的遗传。

一个星期四的早晨,在我回校上课以前(因为我们在早餐前有一小时的功课),我正要跟狄克先生从旅馆走到车票房去,这时在街上遇见尤利亚,他提醒我先前所作的同他和他母亲喝茶的约定;末后扭了一下道:“不过我不期望你守约,科波菲尔少爷,我们是那么非常卑贱。”

我实在还不曾决定,我是喜欢尤利亚呢还是憎恶他呢;当我和他面对面地站在街上时,我依然犹疑不定。但是我觉得,被人看作骄傲是一种很大的侮辱,于是我说,我不过等待邀请。

,假如只是那样,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并非我们的卑贱拦阻你,请你今天晚上来好吗?不过假如是我们的卑贱,我希望你不妨承认,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很知道我们的处境。”

我说,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威克菲尔先生,假如他赞成(我相信他一定赞成),我一定高兴去。于是,在当晚六点钟(那天晚上照例早下班),我就对尤利亚宣告准备动身了。

“母亲一定会觉得骄傲了,”我们一同出发时,他说道,“或者说,假如骄傲不是罪过,她一定会觉得骄傲了,科波菲尔少爷。”

“不过今天早晨你却以为 是骄傲的呢。”我回答道。

,没有,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回答道,“ ,相信我,没有!我永远没有那样的念头!假如你认为 我们 太卑贱了,配不上你,我一点也不把这个看作骄傲。因为我们是那么非常卑贱哪。”

“你近来还在研究法律吗?”我问道,想要变换题目。

,科波菲尔少爷,”他含着一种自卑的神气说道,“我的诵读很难算作研究。我有时在晚间把提德先生的大作读一两个钟头。”

“很难吧,我猜?”我说道。

“有时 觉得他难,”尤利亚回答道,“不过我不知道一个有才能的人觉得他怎样。”

当我们前进时,他用他那瘦削的右手上的两个指头在他的下颔上敲出一个小调,然后继续说道:

“提德先生的书中有一些用语,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拉丁字和拉丁名词——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学识浅薄的读者是困难的。”

“你喜欢学拉丁文吗?”我仓促地说道,“我很高兴教你,因为我正在学。”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他摇着头回答道,“我相信,你这样提议,是你的非常的好意,只是我太卑贱了,不配接受。”

“多么胡说,尤利亚!”

,你应当原谅我,科波菲尔少爷!我非常感激,我老实对你说,我非常喜欢那样;只是我过于卑贱了。有不少人,不等到我因为有了学问而冒犯了他们,就来践踏地位卑下的我了。学问不是为我预备的。像我这样一个人最好不要有野心。假如他要活下去,他应当卑贱地活下去,科波菲尔少爷。”

当他不断地摇着头、谦卑地扭动着发表这些感想时,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嘴有那么宽,他的两颊上的皱纹有那么深。

“我认为你错了,尤利亚,”我说道,“我想,假如你喜欢学,有几种东西我可以教你。”

,我不怀疑那个,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道,“一点也不。不过因为你自己不卑贱,或许你不大能为那些卑贱的人设想。我不要用知识惹恼比我高贵的人们,谢谢你。我是太卑贱了。这就是我的卑贱的住处,科波菲尔少爷!”

我们进入一个低低的旧式的房间,从街上一直走进去,在那里看见希普太太,她乃是尤利亚的精确的影子,不过短一点。她用十分谦卑的态度接待我,为了吻一下他的儿子,向我道歉说,他们虽然卑下,但是也有他们天然的感情,他们希望这感情不冒犯任何人。那是一个很过得去的房间,一半客厅,一半厨房,不过一点也不舒畅。茶具摆在桌子上,水壶在炉架上烧。有一个带抽屉和写字桌面的柜子,供尤利亚在晚间读书和写字;上面有尤利亚的横躺着向外吐出文件的蓝提包;有尤利亚的一队书,由提德先生的大作领队;有一个角橱;还有一些普通的器具。我不记得任何一件物品具有赤裸的、磨折的、瘦弱的意味;但是我的确记得那全部地方有那样一种意味。

那或许是希普太太的谦卑的一部分,她依然穿着寡妇的丧服。不管希普先生死后过了多少时间,她依然穿着寡妇的丧服。我觉得她的帽子上有一点变通;不过其余的部分都像服新丧一般。

“我相信,这是一个可纪念的日子,我的尤利亚,”希普太太预备着茶说道,“因为科波菲尔少爷来访问我们呢。”

“我说过你会这样想的,母亲。”尤利亚说道。

“假如我可以希望父亲不拘为了什么理由留在我们中间,”希普太太说道,“他今天下午一定觉得很光彩呢。”

这些恭维使我觉得不安;但是被人当作贵宾接待,我也知道领情,于是我觉得希普太太是一个可亲近的女人。

“我的尤利亚,”希普太太说道,“久已希望有今天了,少爷。他害怕我们的卑贱碍事,我也这样害怕。我们现在卑贱,我们过去卑贱,我们将来永远卑贱。”希普太太说道。

“我相信你们不会那样,你老,”我说道,“除非你们喜欢。”

“谢谢你,少爷,”希普太太接过来说道,“我们知道我们的地位,我们在这地位中也满怀谢意呢。”

我觉出希普太太逐渐接近我,尤利亚逐渐来到我对面,他们恭恭敬敬地用桌上最好的食物劝我。固然,那里没有特别嗜好的东西;但是我依然觉得物轻人情重,也觉得他们很殷勤。不久他们就开始谈论姨婆们,于是我把我的告诉他们;然后谈论父亲们和母亲们,于是我把我的告诉他们;然后希普太太开始谈论继父们,于是我也开始把我的告诉他们——但是停下来了,因为我姨婆曾经嘱咐我,不要谈那个问题。不过,正如一个幼稚的年轻的软木塞不能抵抗一双拔塞钻,也正如一个幼稚的年轻的牙不能抵抗一对牙医生,也正如一个小毽子不能抵抗一双毽子板,我也不能抵抗尤利亚和希普太太。他们对于我简直为所欲为,他们把我不愿意说的、确信我想起都要脸红的事情一点一点地刺探出来。因为我那幼年的坦白,我以这样信任人为光荣,更觉得我是那两个可敬的主人的眷顾人,那情形就更加是那样了。

他们彼此非常亲爱:那是靠得住的。我把这个(它在我身上发生了效力)当作人之常情;但是不管那一个说什么话这一个就接过来的技巧,却是我依然不能防御的一种技巧。当关于我自己的事没有更多的可以刺探出来时(因为我闭口不谈我在摩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生活,以及我在旅途上的情形),他们开始谈论威克菲尔先生和艾妮斯。尤利亚把球抛向希普太太,希普太太接住,又抛回尤利亚,尤利亚把它按下一小会儿,又抛回希普太太,他们这样抛来抛去,直抛得我不知道球在谁手,被弄得头昏眼花。球自身也总在改变。时而是威克菲尔先生,时而是艾妮斯;时而是威克菲尔先生业务和资产的范围,时而是我晚饭后的家庭生活;时而是威克菲尔先生所喝的酒,他喝酒的原因,以及对他喝得太多的可惜;时而这一件事,时而那一件事,时而一切事同时并举;说话的次数似乎并不太多,除了怕他们为他们的卑贱和我的光临所拘束,有时给他们一点鼓励外,也不觉得做了什么,我发现我自己从头到尾不断地吐露我不需要吐露的这样那样的事,并且从尤利亚深陷的鼻孔的闪动中看出这行为的效果。

我已经开始感到一点不安,但愿我能摆脱这访问了,这时街上一个人影从门口走过去——门正敞开来——透空气,室中是闷热的,因为那时的天气是闷热的——又走回来,向里看,走进来,高声叫道,“科波菲尔!会有这样的事吗!”

那是密考伯先生!那是密考伯先生,带着他的单眼镜,他的手杖,他的硬领,他的上流神气,他声音中那谦抑的摇曳,一切俱备!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伸出 来说道,“这诚然是使人深感世事沧桑的一种会晤——简而言之,这是一种最不平常的会晤。正在沿街走着,心里想着或许有什么机会出现(对于这种机会我目前很乐观)的时候,我发现一个青年的但是可宝贵的朋友出现了,这是与我生平最重大的时期有关的一位朋友;我可以说,与我一生的转机有关的一位朋友。科波菲尔,我的亲爱的伙伴,你好吗?”

我不能说——我真 说——我高兴在那里见到密考伯先生;不过我也高兴见到他,与他亲热地握手,问密考伯太太好。

“谢谢你,”密考伯先生像先前那样摆着手、向衬领里缩着下颔说道,“她大致好起来了。双生子不再从大自然的源头取得食料了——简而言之,”密考伯先生在一阵突发的勇气中说道,“他们断了奶,密考伯太太,在目前,是我的旅伴了。对于由各方面证明是神圣友谊祭坛前一个有价值的祭司的人,重温旧交,科波菲尔,她一定喜欢了。”

我说我当然喜欢见她。

“你是太好了。”密考伯先生说道。

密考伯先生于是一面微笑,一面缩下颔,一面向周围看。

“我发现我的朋友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文绉绉地不专对任何一个人说道,“并非离群索居,却在赴一个盛大宴会,同座有一位孀居的太太,还有一位显然是她的令嗣,简而言之,”密考伯先生在另一阵突发的勇气中说道,“她的儿子。我将以得到介绍为光荣。”

在这种情形下,我只好把密考伯先生介绍给尤利亚·希普和他的母亲,我就那样作了。当他们在他面前贬低自己时,密考伯先生一面就座,一面以他那最有礼貌的态度摆手。

“我的朋友科波菲尔的任何朋友,”密考伯先生说道,“都是我的朋友。”

“我们太卑贱了,你老,”希普太太说道,“我的儿子和我,不配作科波菲尔少爷的朋友。承他的好意,来同我们喝茶,我们感谢他的光临;也感谢你的垂顾。你老。”

“太太,”密考伯先生鞠了一躬说道,“你太客气了;你在做什么,科波菲尔?还在制酒业吗?”

我非常急于把密考伯先生带走;于是手里拿着帽子、没有疑问也红着脸回答,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学生。

“学生?”密考伯先生扬起眼眉说道,“我听了极端快活。虽然像我的朋友科波菲尔的头脑”——对尤利亚和希普太太说道,“并不需要那种修养。他的头脑,即使没有他那对人对事的知识,依然是一片满具生机的沃壤——简而言之,”密考伯先生笑着在又一次突发的勇气中说道,“这是可以深通经典的一种智力。”

尤利亚缓缓地互扭着他那长长的双手,从腰部以上作了可怕的一扭,表示他同意对我的推崇。

“我们可以去看密考伯太太吗,你老?”我说道,想把密考伯先生带开。

“假如你肯加惠于她,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起着身回答道,“在我们这里的朋友们面前,我毫不迟疑地说,我是一个有若干年遭受财政困难的压迫的人。”我知道他一定要说这一类的话了;他从来非常以他的困难自负。“有时我占了我的困难的上风。有时我的困难——简而言之,打败了我。有时我给我的困难一连串迎面的打击,有时我的困难太多了,我只好让步,用凯托 的话对密考伯太太说道,‘柏拉图,你估计得不错。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再也不能战斗下去了。’ 但是我生平,”密考伯先生说道,“所享受的满足没有比把我的悲哀(假如我可以用这个名词形容主要由辩护委任状以及两个月和四个月的期票所引起的困难)注入我的朋友科波菲尔胸中更大的了。”

密考伯先生用下面的话结束了这体面的颂词:“希普先生!再见。希普太太!你的仆人。”然后保持着他那最体面的态度同我走出去,当我们一路走下去时,他用鞋子在人行路上作出大量的喧声,同时在哼一支曲子。

密考伯先生寄宿的地方是一个小旅店,他住在一个由代办室 分隔开的小房间,其中有强烈的烟草的烟味。我觉得这房间是在厨房的上面,因为似乎有一种热烘烘的油腻气从地板的裂缝中透上来,墙上还有一种潮润的汗湿。由于酒精气和酒杯声,我知道它挨近卖酒的地方。在这里,在一幅赛跑的马的图画下面,有一张小沙发,靠在沙发上面、头近火炉、用脚扫荡房间另一端小吃饭桌上的芥子的,是密考伯太太,密考伯先生首先进去,对她说道:“我的亲爱的,让我介绍给你斯特朗博士学校的一个学生吧。”

我渐渐地看出,虽然密考伯先生对于我的年龄和身份像先前一样夹缠不清,但是作为一种雅事,他总记得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一个学生。

密考伯太太吃了一惊,不过很高兴见到我。我也很高兴见到她,经过双方一番热烈的问候,我挨近她在那张小沙发上坐下来。

“我的亲爱的,”密考伯先生说道,“假如你要对科波菲尔谈一谈我们的现状(他一定喜欢知道),我要去看一会儿报,看广告中间有没有什么机会出现。”

“我以为你们在普里莫斯呢,太太。”当他出去时,我对密考伯太太说道。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她回答道,“我们去过普里莫斯了。”

“就近等机会。”我示意道。

“一点也不错,”密考伯太太说道,“就近等机会。不过,事实是,税关上不需要人才。我娘家在当地的势力,不足以为一个具有密考伯先生的才能的人,在那个机关取得任何职位。他们 愿意有一个具有密考伯先生的才能的人。他只能显出别人的不中用呵。除此以外,”密考伯太太说道,“我不要瞒你,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当定居在普里莫斯的我娘家的那一支,知道密考伯先生和我、和小威尔金和他的妹妹、和双生子一同来时,他们并未用才从拘留中恢复自由的他所期望的热情来接待他。事实上,”密考伯太太放低声音说道,“这只能对我们自己人谈——我们所受的待遇是冷淡的。”

“哎呀!”我说道。

“是的,”密考伯太太说道,“从那一方面来看人类,诚然是痛苦的,科波菲尔少爷,不过我们所受的待遇的的确确是冷淡的。那是没有疑问的。事实上,我们在那里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定居在普里莫斯的我娘家的那一支,变得对密考伯先生很不客气了。”

我说,也以为,他们应当惭愧。

“不过,事实如此,”密考伯太太继续说道,“在那种情形下,一个具有密考伯先生的精神的人能做什么呢?只有一条明显的路子了。从我娘家那一支借钱回伦敦,无论如何要回来。”

“于是你们又都回来了,太太?”我说道。

“我们又都回来了,”密考伯太太回答道,“从那时起,我和我娘家另一些支商量最适合密考伯先生的路子——因为我主张他必须找一条路子,科波菲尔少爷,”密考伯太太准情酌理地说道,“一个六口之家,不算女工,显然不能靠空气生活呀。”

“当然,太太。”我说道。

“我娘家另外那些支的意见,”密考伯太太继续说道,“是,密考伯先生应当立刻把他的注意转向煤。”

“转向什么,太太?”

“转向煤,”密考伯太太说道,“转向煤业。探听以后,密考伯先生也觉得,在梅德维的煤业中,或许有一个门路,给一个具有他那样才能的人。那么,密考伯先生说得很对,应当采取的第一个步骤显然是去 梅德维了。那地方我们去看过了。我说‘我们’,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永远不,”密考伯太太带着感情说道,“我永远不抛弃密考伯先生。”

我含含糊糊地表示我的赞美和同意。

“我们去,”密考伯太太重复道,“看梅德维了。关于那道河上的煤业,我的意见是,它或许需要才能,可是它必然需要资本。才能,密考伯先生有;资本,密考伯先生没有。我觉得,我们看过梅德维的一大部分;我个人的结论就是那样。因为离这里非常近,密考伯先生认为,假如不来这里看一看那个礼拜堂,未免太匆促了。第一,因为这东西非常值得看,我们也从来不曾看过;第二,因为,在一个有礼拜堂的市镇上,大有什么机会出现的可能。我们已经来到这里,”密考伯太太说道,“三天了。任什么机会还不曾出现;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你若知道我们目前正在等待一笔伦敦的汇款,来清偿我们在这旅店的债务,你或许不会吃惊,若在一个陌生人,一定非常吃惊了。在汇款到来以前,”密考伯太太带着强烈的感情说道,“我不能回家(我所指的是贲唐维尔的寓所),不能见我的儿子和女儿,也不能见我的双生子呢。”

我对处在这种困境的密考伯先生和太太怀抱极端的同情,于是对刚刚回来的密考伯先生老实表示出来,并且补充说,我但愿我能把他们所需要的钱借给他们。密考伯先生的回答显示了他内心的激动。他和我握着手说道:“科波菲尔,你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不过到了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候,凡有刮脸刀的人,都有一个朋友呵。”在这可怕的暗示下,密考伯太太搂起密考伯先生的脖子,求他安静下来。他哭了;不过几乎立时就提起兴致来,以至于摇铃叫茶房,预定一个热腰肉布丁和一碟小虾做早晨的点心了。

当我向他们告别时,他们两个都那么恳切地邀我在他们离开以前来吃饭,使我无法谢绝。但是,我知道我第二天不能来,因为晚间我有许多功课要预备,于是密考伯先生约定他在早晨造访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他预感汇款由那一班邮差送到),并且提议,假如对我更方便,可以改在后天。果然,第二天早晨我被唤出课室,发现密考伯先生在客厅中;他来通知晚餐照原议举行。当我问他是否汇款已经送到时,他握了一下我的手,就走了。

在那同一晚间,当我向窗子外看时,使我吃惊,也使我不安,我看见密考伯先生和尤利亚臂挽着臂走过:尤利亚谦卑地领会这举动的光荣,密考伯先生因把他的眷顾扩充到尤利亚而感到圆满的欣喜。但是当我第二天依预定的时间(那是四点钟)去那小旅店时,我从密考伯先生的话中知道,他曾同尤利亚回家,并且在希普太太家中喝过掺水白兰地,这使我更加吃惊了。

“我要告诉你,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说道,“你的朋友希普是一个可以作首席辩护士的青年人。假如,在我的困难达到危急关头时,我认识那个青年人,我可以说,我相信我的债主们一定会受到好得多的管教。”

眼见密考伯先生事实上一点也不曾偿还他们,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不过我不喜欢追问。我既不喜欢说我希望他不要对尤利亚太坦白,也不喜欢问他们曾否多谈到我。我怕伤密考伯先生的感情,或者,无论如何,我怕伤密考伯太太的感情,因为她很敏感;但是我对于这件事也觉得不安,后来时常想到它。

我们用过一顿精美的小晚餐。一碟很新鲜的鱼,一个烤小牛腰,一个炸腊肠肉,一个鹧鸪,还有一个布丁。有葡萄酒,还有强烈的麦酒;饭后,密考伯太太亲手做了一碗热加料酒。

密考伯先生非常快活。我从来不曾见过他这么高兴。加料酒使他的脸闪光,看样子,仿佛全脸都涂过油漆。他对那市镇发生了好感,为它祝福;他说,密考伯太太和他自己在那里过得极端畅快,极端舒服,他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在坎特布雷所度过的可喜的时间。他后来为我祝福;他、密考伯太太和我,重温我们过去的交情,因而我们又把所有的财产重新卖过一道,随后我为密考伯太太祝福;或者,至少,很有礼貌地说:“假如你许可我,密考伯太太,我现在祝 健康,太太。”于是密考伯先生对密考伯太太的品格发表了一篇颂词,他说,她从来是他的指导者,思想家,朋友;他提议,当我达到结婚年龄时,要娶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假如像她那样的女人还能找得到的话。

加料酒喝光时,密考伯先生变得更和蔼更快活了。密考伯太太的精神也兴奋起来,我们唱《忆旧欢》 。当我们唱到“这里有一只手,我的忠实的朋友”时,我们大家围着桌子挽起手来;当我们宣布,我们要“take a right gude Willie Waught” 时,虽然一点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们却真受了感动。

一言以蔽之,直到那一晚的最后时刻,直到我向他和他那慈祥的太太诚恳地道别时,我从来不曾见过像密考伯先生那么十分快乐的人。结果,出乎我的意外,在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时,接到下面一封信,写信的时间是晚间九时半,我离开他后的一刻钟:

我的亲爱的青年朋友,

骰子已经掷出——一切成为过去了。用可憎的欢笑之假面遮掩着那忧愁的创伤,今晚我不曾告诉你,汇款是没有希望了!在这种情形下,同样耻于忍受,耻于思想,也耻于叙述,我已经用一张期票打发了此处的债务,约定十四日后在伦敦、贲唐维尔我的寓所兑现。期票到期时,一定无法应付。那结果是毁灭。雷就要打来,树一定要倒落了。

让现在写信给你的可怜人,作你一生的鉴戒吧,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他为了这意向,也为了这希望,写这一封信。假如他可以相信自己有那么多用处,或许有一线阳光射进他那余生郁郁寡欢的暗牢——虽然他的寿命,在目前(竭力往好处说),极端成为问题。

这是你将接到的最后一封信了,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

沦为乞丐的流浪者,
威尔金·密考伯手启

这一封断肠信的内容使我那么震惊,我立刻跑向那小旅店去,一面想从那里绕道去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一面想用一番慰藉话来安慰密考伯先生。但是,跑到半路上,我遇见后面载有密考伯先生和太太的伦敦脚车;泰然自若的密考伯先生一面笑着听密考伯太太谈话,一面吃纸袋里的核桃,胸前衣袋里插着一个瓶子。因为他们不曾看见我,从各方面想来,我觉得最好不去见他们。于是,心中除去了一个重担,我转进一条去学校最近的胡同。一般地来说,因为他们走了,我感到轻松;不过我依然非常喜欢他们。 qNc3Vsemja/u2Dp/mh7dsSLeuP+ln9sqogCVcA0mpmYuF+tXZFeEx+qwMakZXc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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