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不去追那个赶驴车的青年人而向格林威治出发时,说不定我有过一路跑去斗佛的糊涂念头。假如我有过那样的念头,我那昏乱的意识不久就在这上头清醒过来;因为我在肯特大道上一排房子前停下来了。房子前面有一个水池子,池子中央有一个吹干贝壳的大傻雕像。我坐在那里一个门前台阶上,被我已有的努力弄得精疲力竭,几乎没有气力哭我所失去的箱子和半基尼了。
天在这时黑了下来;当我坐在那里休息时,我听见钟打十点。幸而那是一个夏天的夜间,天气也很好。当我透过气来,除去喉中的窒闷感觉时,我站起来,又向前走了。在我那困苦中间,我并没有回去的念头。即使在肯特大道上有一场瑞士国的大风雪,我也不相信我会有回去的念头呢。
但是我的资产(所有不过三便士,我相信我也奇怪怎能在一个星期六的晚间我衣袋里还剩有三便士!)并不因为我向前走而少苦恼我。我开始想象,作为一条报纸新闻,在一两天内,我的死尸在什么围篱下被人发现;我艰难困苦地,但是尽可能快地向前走,直到我走过一个小铺子为止。铺子上面写着收买男女服装,高价收买破布、骨头、厨房用具。这铺子的主人不穿外衣,吸着烟坐在门前;因为有许多上衣和裤子从低低的天花板上垂下来,并且里边只点着两支蜡烛照出这是些什么东西,我幻想他的样子像一个报仇雪恨的人,既经把所有的仇人吊死,然后在那里自得其乐呢。
我新近从密考伯先生和太太那里得到的经验提醒我,这里或许有一个救急的办法。我走进附近的小巷,脱下我的背心,整齐地卷在我的臂下,然后跑到铺门前。“对不住,你老,”我说道,“我要把这个卖一个公道价钱。”
杜罗伯先生——至低限度,杜罗伯是铺门上的名字——拿起背心,把他的烟斗头朝下靠在门柱上,带着我走进铺子,用手指掐过两个烛芯,把背心铺在柜台上,在那里打量它,把它对着光举起来,又在那里打量它,终于说道:
“那,这一件小背心,你要多少钱?”
“ !你顶顶知道,你老。”我谦让地回答道。
“我不能是买主又是卖主呵,”杜罗伯先生说道,“在这小背心上标一个价儿吧。”
“十八便士算——”我迟疑了一下示意道。
杜罗伯先生把它又卷起来,还给我。“假如我肯为它出九便士,”他说道,“我就要打劫了我的家。”
这是一种不适当的作生意的办法;因为这办法使我一个完全的陌生人负起那不快意的责任,请求杜罗伯先生为了我的缘故打劫他的家。不过,我的境遇是那么窘迫,我说,只要他乐意的话,我愿意把它卖九便士。不无多少怨言的杜罗伯先生给了九便士。我对他说了再见,走出铺子,多了这一笔钱,却少了一件背心。不过我一旦扣起我的外衣,这就不要紧了。
诚然,我很清楚地预先知道,我的外衣就要随着出手,我必须赶快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去斗佛,假如我能穿着那样的服装到那里,就算幸运了。但是我的思想并不像一般推测的那样集中在这上头。除了对于我前面的路程、对于虐待我的赶驴车的青年人所有的一般印象外,我想,当我衣袋中带着九便士再度出发时,我对于我的困难并未很迫切地意识到。
我想到一个度过夜间的计划,我就要把这计划付诸实行。这计划就是,睡在我旧时的学校的后面,在那时常有一个干草堆的墙角上。在我的想象中,跟那些学生和我常在里边说故事的卧室离得那么近就好像有了伴儿似的;虽然那些学生对于我的到来一无所知,那卧室也不会庇护我。
我已经有过艰苦的一天的工作,当我终于爬上布莱席兹的平地时,我实在是疲倦了。寻找萨伦学堂使我费了一些事;但是我终于找到它,我也找到墙角上的一个干草堆,我在旁边躺下来;未躺下之前,先围着墙走了一圈,向上看那些窗子,看出里边都是黑暗的,静寂的。第一次躺在头上没有屋顶的地方那凄凉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呦!
睡眠降临在我身上,正如它降临在那一夜许多别的被宅门所闭拒、被家狗所吠逐的流浪者身上——于是我梦见躺在我旧时学校的床上,在我的卧室中间学生们谈话;醒来时发现自己直挺挺地坐着,嘴上说着斯提福兹的名字,用力看在我上面照耀的闪烁的星。当我记起在那不适宜的钟点我在什么地方时,一种感觉偷偷地袭到我身上,使我站起来,怀着一种无名的恐惧,四下里徘徊。但是那暗下去的星,还有天空出太阳的地方的灰白色的光线,使我安了心:因为我的眼睛非常沉重,我又躺下来,睡去了——虽然在睡眠中我知道天气是冷的——一直睡到太阳温暖的光波和萨伦学堂的起床铃把我唤醒的时候。假如我能希望斯提福兹在那里,我一定藏在附近,等他独自出来;但是我知道他必然在好久以前就离开那里了。或许特拉德尔还留在那里,但是很可疑;对于他的审慎或好运,我也没有充分的信任(虽然我十分信得过他的好性格),去把我的景况告诉他。于是,在克里古尔先生的学生们起来的时候,我偷偷地离开校墙,走上那漫漫的尘灰弥漫的斗佛大道。当我是学生之一时,我就知道那是斗佛大道了,那时我不曾想到,有人会在上面看见现在是旅行者的我。
这个星期日早晨和雅茅斯的旧星期日早晨有多大的不同呵!当我一步一步地前进时,在适当的时间,我听见礼拜堂的钟声;我遇见去礼拜堂的人们,我经过里边正在聚会的一两个礼拜堂,唱歌的声音传入阳光中,司仪坐在廊子下或站在松树下乘凉,手遮着前额,皱着眉头看我走过。不过旧星期日早晨的宁静和安息普及一切,只把我除外。不同处就在这里。对于我身上的垢污和灰尘,对于我那纠缠的头发,我觉得很不妥。假如没有我想象出来的那幅安静的图画——画出在火炉旁哭着的我的年轻美丽的母亲,和对她发了慈悲心的我的姨婆——我很难相信,我有继续走到第二天的勇气。但是那幅图画总走在我前面,我跟随在后头。
在那个星期日,我在那条直路上走了二十三英里,但是走得并不很容易,因为我吃不惯那种苦。当暮色四合时,我发现脚又痛、身又乏的自己来到洛齐斯特的桥上,在吃我买来充晚餐的面包。有一两所悬有“旅客宿舍”的告白的小房子使我动心;但是我既怕用掉我所有的几个便士,更怕我所遇见的或赶上的流浪汉们那凶恶的样子,因此,我不去找露天以外的宿处;既经千辛万苦地走进查坦木——那地方,在那夜间看来,不过是一场梦,其中有白垩、吊桥和混浊的河水中像挪亚方舟 一般有篷无桅的船——我终于爬上一个生草的炮台,台下是一条小径,有一个哨兵在那里走来走去。我在这里挨近一尊炮躺下来;幸而有哨兵的脚步声做伴,虽然他对于在他上面的我,并不比萨伦学堂的学生对于躺在墙外的我知道得更多,我在那里很熟地睡到早晨。
早晨我的脚又硬又痛,而鼓的轰鸣和军队的行进也把我完全吓昏了,当我向那狭而长的街道走下去时,仿佛那支军队从四面八方把我包围在里边。既经感觉出,假如我要保存多少达到旅途终点的气力,我在那一天只能走很少的路,我就决定把卖外衣作为那一天主要的工作了。因此,我脱下外衣,以便学习没有外衣也可以过活;把它夹在臂下,开始巡视起各种旧衣铺来。
那是一个卖外衣的适当的地方;因为旧衣商人是不计其数的,并且,一般来说,都在铺门前守候顾主。只因他们大多数人总在他们的货物中间悬有一两件肩章辉煌的军官外衣,我被他们的交易的阔绰性质吓怕了,因而走了许久,未把我的货物给任何人看。
我的这种羞怯使我的注意力转向那些水手用具店,以及比普通商家更相宜的像杜罗伯先生的那样的铺子。我终于在一条污秽的小巷角(一端是长满刺人的荨麻的围墙)找到我认为看样子有希望的一家,在围墙的栅栏前,有一些仿佛从铺子里泛滥出来的旧水手衣服,在一些吊床,锈枪,油布帽以及装满那么多条、那么多种类的(似乎多到可以开世界上所有的门)生锈的旧钥匙的一些盘子中间漂浮。
我怀着一颗惊悸的心,走下几级台阶,进入这又低又小的铺子。铺子里有一个小窗子,上面挂满衣服,使得铺子不但不亮,反而变暗了。当一个丑陋的老头子从铺子后面一个污秽的窟穴中冲出来捉住我的头发时,我的心并未松下来。那个老头子的脸的下半部完全被麦茬一般的灰色胡子遮盖起来。他是一个看起来令人害怕的老头子,穿着一件污秽的法兰绒背心,发散着强烈的酒气。他那蒙着一张杂色补缀的破被的床铺放在一个洞中,他就是从那个洞里出来的,里边还有一个小窗子,露出更多的刺人的荨麻和一头瘸驴。
“ ,你来干什么?”那个老头子龇着牙用一种可怕的单调的鼻音说道,“ ,我的眼睛胳臂腿,你来干什么? ,我的肺肝,你来干什么? ,咯噜,咯噜! ”
我被这些话,特别是最后那两个翻来覆去的未听过的字(那是他喉中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吓得不能回答;于是那个依然握着我的头发的老头子重复道:
“ ,你来干什么? ,我的眼睛胳臂腿,你来干什么? ,我的肺肝,你来干什么? ,咯噜!”他用使他的眼睛从头中突出的力量挤出末后两个字。
“我想知道,”我颤抖着说道,“你要不要买一件外衣。”
“ ,让我们看看那件外衣!”那个老头子叫道,“ ,我的心冒火了,把外衣给我们看哪! ,我的眼睛胳臂腿,拿出外衣来呀!”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我的头发里缩回他那像一只大鸟的爪子一般的颤抖的手,然后带上一副一点也不给他那发炎的眼睛增光的眼镜。
“ ,外衣啥价钱?”那个老头子看过以后叫道,“ ——咯噜!——外衣啥价钱?”
“半克朗。”我镇静着自己回答道。
“ ,我的肺肝,”那个老头子叫道,“不行! ,我的眼睛,不行! ,我的胳臂腿,不!十八便士。咯噜!”
每当他这样嚎叫时,他的眼睛似乎都有突出的危险;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他总用完全相同的调子发出来,那种调子好像一阵先低后高然后又低落的风,我找不到较这个更好的比方了。
“好啦,”我说道,但愿结束这一项交易了,“我就要十八个便士吧。”
“ ,我的肝!”那个老头子一面把外衣抛在一个架子上,一面叫道,“去铺子外边! ,我的肺,去铺子外边! ,我的眼睛胳臂腿——咯噜!——不必要钱,拿来交换吧。”
在我这一生中,不拘以前还是以后,我从来没有那么惊慌过;但是我低声下气地告诉他,我需要钱,别的任何东西对我都没有用处,不过我可以顺着他的意思等在外面,并不要催促他。于是我到外面,坐在一个角落上的阴影中。我在那里坐了那么多个钟头,直到阴影变成阳光,阳光又变成阴影,我依然坐在那里等那一笔钱。
我希望,在那一行,再也不会有像那样一个醉酒的疯子了。他在附近是很有名气的,享有把自己卖给魔鬼的声望,我不久就从他所受到的孩子们的攻击晓得这情形了。那些孩子不断地来铺子附近作战,叫喊那一类的故事,教他拿出他的金子来。“查雷,你知道,你是装穷,你并不穷。拿出你的金子来吧。你把自己出卖给魔鬼,把你得来的金子拿出一些来吧。来呀!金子缝在褥子里呢,查雷。把褥子拆开,让我们拿一些吧!”这些叫喊,还有借刀子给他拆褥子的许多建议,使他激怒到那样的程度,全天在他是一连串的冲锋,在孩子们是一连串的逃窜。有时,在他的愤怒之下,他把我当作他们中的一个,于是向我扑来,嘴里嘟囔着仿佛要把我撕碎;后来,刚好来得及,想起是我,就钻进铺子,我从他的声音判断,知道他又躺在床上了。他用他自己刮风一般的调子,发狂一般地喊那首《纳尔逊之死》;在每一行前面加上一个“ !”,在中间加上无数的“咯噜!”。仿佛这对于我还不够坏,因为我衣服不全,耐心地、坚定不移地坐在门外,那些孩子把我和那个铺子连在一起,整天用石头打我,非常虐待我。
他用许多方法引诱我答应一种交换;一时拿出一根钓竿,另一时拿出一把提琴,另一时拿出一顶三角帽,另一时拿出一支笛子。但是我拒绝这一切提议,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每次都眼睛里含着泪求他还我钱,或还我衣服。他终于开始一次半便士地给我钱了;用去整整两个钟头,才逐渐增加到一先令。
“ ,我的眼睛胳臂腿!”停了好久以后,他向铺子外面凶恶地叫道,“再加两便士,你肯走了吧?”
“我办不到呀,”我说道,“我就要挨饿了。”
“ ,我的肺肝,三便士,你肯走了吧?”
“假如我办得到,我任什么不要也肯走,”我说道,“不过我非常需要钱哪。”
“ ,咕——噜!”当他从门柱后边仅仅露出他那奸猾的老脑袋偷看我的时候,他发出这一声绝叫的样子,真是无法形容,“四便士,你肯走了吧?”
我是那么软弱,那么疲乏,我同意了这个数目,不无颤抖地从他的爪子里取过钱来,在将近日落的时候,非常饥渴地走开了。但是用去三个便士以后,我立刻完全恢复过来;因为当时精神好转,又在我的路上一瘸一拐地走了七英里。
夜间我的床铺是在另一干草堆下,我在一条小河里洗过我那起泡的脚,用清凉的叶子尽可能地包裹起来,然后安安逸逸地在那里休息。当我第二天早晨再上路时,我发现那条路穿过一连串的蛇麻田和果园。那已经是熟苹果染红果园的季候;有几处蛇麻工人已经开始工作了。我觉得这都十分美丽,于是,我想象着跟一长列一长列被绿叶缠绕着的秆子结成快意的伴侣,就打定主意当晚睡在蛇麻中。
那一天那些流浪汉比往常更坏,给了我直到现在依然活灵活现的恐怖。他们中间有一些是相貌极端凶恶的恶徒,他们在我走过的时候死盯着我;或停下来,叫我回去同他们说话;当我逃走时,就用石头打我。我记得有一个年轻的家伙——就他的工具袋和炭火炉来判断,我猜,他是一个补锅匠——他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转过脸来死盯着我;然后用那么大的声音叫我回去,使得我停下来,四下里张望了。
“叫你来,你就来吧,”补锅匠说道,“否则我要撕开你那个小身子。”
我想最好是回去。当我走近他们,想用笑脸安抚那个补锅匠时,我看见那个女人有一只青肿的眼睛。
“你去什么地方?”补锅匠用他的黑手抓着我的衬衫的胸部说道。
“我要去斗佛。”我说道。
“你从什么地方来?”补锅匠问道,一扭他捉着我的衬衫的手,把我抓得更牢固了。
“我从伦敦来。”我说道。
“你是哪一行?”补锅匠问道,“你是一个小偷儿吧?”
“不——是。”我说道。
“不是?老实说!假如你想骗我,”补锅匠说道,“我要敲出你的脑浆子来。”
他用那只空着的手做了一个要打我的姿势,然后从头到脚地打量我。
“你带有买一品脱啤酒的钱吗?”补锅匠说道,“假如你有,拿出来,不要等我动手!”
假如我不是碰到那个女人的眼光,看见她轻轻地摇头,用她的嘴唇形成一个“不”字,我一定拿出来了。
“我很穷呵,”我勉强笑着说道,“没有一个钱呢。”
“哈,什么意思?”那个补锅匠说道,他那么严厉地看我,我几乎害怕他看见我衣袋里的钱了。
“你老!”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戴我弟弟的丝围巾,”补锅匠说道,“是什么意思?拿过来!”他立刻把我的围巾从我脖子上拿下来,抛给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大笑起来,仿佛她认为这是一种玩笑,把围巾抛还给我,像先前一样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用她的嘴唇做出一个“走”字。我还未来得及照办,补锅匠就从我手里夺过那条围巾,草草地绕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把我像一片羽毛一般抛开,咒骂着转向那个女人,把她打倒。我见她向后跌倒在硬路上,躺在那里,跌落了头巾,头发完全在尘土中变白,那景象我永远不能忘记;当我从远处向后看时,见她坐在人行道上(那是大路旁的一道堤),用披巾的一角擦去脸上的血,他则向前走下去,那景象我也永远不能忘记。
这一次险遇使得我那么吃惊,此后,我一看见任何这样的人走来,我就退到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在那里留到他们走出视线以外的时候;这种情形是那么常常发生,使我的旅程拖延得很厉害。但是在这种困难下,正如在途中一切别的困难下,我似乎都得到关于我母亲(在我出世以前正当青春的她)的幻想的图画的支持和领导。这幅图画永远不离开我。当我躺在蛇麻中间睡眠时,它在那里;当我在早晨前进时,它与我同行;它整天走在我前面。从那时以后,我总把它同仿佛在曙光中瞌睡的向阳的坎特布雷街道联想在一起;也同那里的古老房子和大门和白嘴鸦绕顶飞旋的庄严的灰色的礼拜堂联想在一起。当我终于来到斗佛附近光秃的、宽阔的高原时,那幅图画用希望减轻了这景象的荒凉之感;在我逃走的第六天上,在我达到我的旅途的第一个大目的以前,在我实实在在踏进那个市镇以前,那幅图画都不曾离开我。但是,说也奇怪,当我穿着破鞋支撑着风吹日晒的、服装不全的形体站在期望已久的地方时,那幅图画似乎像梦一般消失了,使我陷入无依无靠的垂头丧气的状态。
我首先在船夫中间探问我姨婆的踪迹,得到各式各样的回答。一个说,她住在南弗尔兰灯塔里,因此烧去了她的胡子;另一个说,她被绑在港外的大浮标上,在海潮涨落的中间才能看见;第三个说,她因为偷小孩被锁进麦斯通监狱;第四个说,有人见她在上一次大风中骑一把扫帚,一直飞向凯力斯。我其次在车夫中间探问,他们是同样的滑稽,同样的不正经;最后在店主中间探问,他们不喜欢我的外表,大致不听我说什么,就回答说,他们没有什么打发我。我觉得这时期比我逃走后的任何时期更悲哀,更困苦。我的钱完全用光了,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处置;我又饿,又渴,又疲乏;似乎离我的目的地跟我在伦敦的时候一样远。
那一早晨就在这些探问中度过,我坐在近市场的街角上一个空铺子的台阶上,正在考虑向前面提过的那些地方荡了去,这时一个赶车经过的车夫落下一张马被。当我把那东西递上去时,那人脸上的一种和蔼的表情,使我有勇气问他,能否告诉我,特洛乌德小姐住在什么地方;不过我提那个问题的次数太多了,这一次几乎说不出口来了。
“特洛乌德,”他说道,“等我想一下。我也知道这个姓。老婆子?”
“是的,”我说道,“不错。”
“腰板儿很挺拔?”他挺起身来说道。
“是的,”我说道,“我觉得很像。”
“携带一条口袋?”他说道,“一条很宽大的口袋——脾气很不好,待人很严厉?”
当我承认这叙述的没有疑问的正确性时,我的心沉下去了。
“那么,我告诉你吧,”他说道,“你走到那里的时候,”用鞭子向那些高冈子指着,“一直向右去,你走到一些面海的房子的时候,我相信你可以听到她的消息了。我以为她什么也不肯给的,那,这是给你的一便士。”
我满怀谢意地受下那赏赐,用来买了一个面包。我一面吃,一面顺着我的朋友指出的方向走去,走了许多路,还没到他所说的那些房子前面。最后我看见前面有一些房子了;走到附近时,我进入一个小铺子(这是我们在家乡常称为杂货铺的那一种),求他们告诉我,特洛乌德小姐住在什么地方。我是对柜台后面一个男人说的,他正在为一个年轻的女人称一些米;但是那个女人以为我在问她,连忙转过身来。
“我的东家吗?”她说道,“你要找她做什么,小伙计?”
“我要,”我回答道,“同她谈一谈,对不起。”
“向她讨饭,你是说。”那个姑娘反驳道。
“不,”我说道,“不是。”但是忽然记起,实际上我来并非为了别的目的,我惶恐得不能出声,觉得我的脸发烧了。
我姨婆的女佣人(我从她所说的话断定她是的)把米放进一个小篮子,然后走出铺子;她告诉我说,假如我要知道特洛乌德小姐住在什么地方,可以跟着她走。我所需要的也不过如此;虽然我这时处在那样一种又惶恐又激动的境界,我的腿在我下面颤抖了。我跟随那个年轻的女人,不久就来到一所很整洁的具有敞亮的弓形窗的小房子,房子前面是一个小小四方铺石院子,或长满细心培养的气味芬芳的花儿的园子。
“这就是特洛乌德小姐家,”那个年轻的女人说道,“那,你知道;我所能说的不过是这样。”说着这几句说,她匆匆忙忙地走进屋里去,仿佛要脱卸我出现的责任;让我站在花园的大门前,闷闷地从门上面向客厅的窗子张望。窗子上有一幅纱帘子,在中间扯开一部分。窗槛上系有一个弧形的大绿屏风或风扇。一张小桌子,一把大椅子,使我想到,我姨婆那时或许威风凛凛地坐在那里呢。
我的鞋子这时已经陷入可悲的状况。鞋底已经一片一片地脱落,上面的皮子也破裂到失去了鞋子的原型。我的帽子(也被我用作睡帽)是那么扁,那么皱,连垃圾堆上失掉柄的破锅也不用害羞来同它比一下了。我的衬衫和裤子,沾有暑气、露水、草、肯特的土(我睡在那上面)——再加上破烂——当我站在门前时,会使我姨婆花园里的鸟儿吃惊。我的头发自从我离开伦敦就不曾见过梳子和刷子。我的脸、脖子、手,由于未受惯的风吹和日晒,已经烤成紫褐色。从头到脚沾满垩粉和尘沙,仿佛我从一座石灰窑里出来。在这种状况下,怀着对于这种状况的一种强烈的自觉,我等着把我自己介绍给我那可怕的姨婆,使她接受我这最初的印象。
过了一会儿,客厅窗子依旧那么寂静,使我推测,她不在那里。我抬起眼睛看上面的窗子,我看见那里有一个红颜白发、神情愉快的男人,他带着一种奇怪的样子闭起一只眼睛,向我点了几次头,又摇了几次头,笑了一笑,然后走开了。
我本来已经够烦乱的了,这出乎意外的行为,使我更加烦乱。我正要躲开去想善后的办法,这时从房子里走出一个女人。她帽子上扎着一条手巾,手上带着一副种园子的手套,身上披着一条收税人的围裙一般的种园子的口袋,手里拿着一把大刀子。我立刻知道她是贝西小姐,因为她大模大样地走出房子,正如我那可怜的母亲时常叙述的她大模大样地走进我们布兰德斯通鸦巢的花园的样子。
“滚开!”贝西小姐摇着头说道,同时用她的刀子在空中砍了一下子,“滚!这里不准男孩子来!”
当她走向花园的一角、俯下去挖掘一棵小树根时,我提心吊胆地看她。于是,没有一点勇气,却有大量的拼命精神,我轻轻地走进去,站在她旁边,用手指碰了碰她。
“对不起,你老。”我开始说道。
她吃了一惊,向上看了。
“对不起,姨婆。”
“呃?”贝西小姐用我从未听过的一种诧异的声调叫道。
“对不起,姨婆,我是你的外孙。”
“ ,天哪!”我姨婆说道,仰坐在花园的小径上。
“我是大卫·科波菲尔,来自萨弗克的布兰德斯通——在我下生的那一夜,你去过那里,见过我那亲爱的妈妈。从她死去以后,我非常不快活。我受了冷淡,失了教育,被迫去独立谋生,做不适合我的工作。因此我逃到你这里来。我在一出发的时候受了抢劫,一路走了来,从我启程以后,永远不曾睡过床。”说到这里,我的自尊心完全消失了;动了一下手,意在把我那褴褛的状况指给她看,用来证明我所受过的苦,我就大哭起来,我相信,这一场哭已经整整一个星期闷在我心里了。
我姨婆,脸上只剩了诧异,一切别的表情都不见了,眼睛瞪着我,在石子上一直坐到我开始哭的时候,她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抓住我的衣领,把我带进客厅。她在客厅里的第一个步骤是开一个高橱的锁,拿出几个瓶子,把每一个瓶子里的东西倒进我嘴里一点。我想,这些瓶子一定是随便拿出来的,因为我的的确确尝到茴香液,鲥鱼酱,冷盘汁。她既经投下这些补养剂,因为我依然很伤感,不能控制我的呜咽,她把我放在沙发上,在我脑袋底下放一条披巾,脚下放从她自己就头上取下的手巾,免得我弄脏沙发套;然后,坐在我已经提过的绿风扇或绿屏风后面,使我不能看见她的脸,像号炮一般,每隔一分钟,就叫一声“天哪!”。
过了一些时候,她摇铃了。“珍妮,”当女仆进来时,我姨婆说道,“去楼上,替我问候狄克先生,并且说,我想同他谈一谈。”
珍妮见我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我恐怕动起来会使我姨婆不高兴),样子有一点吃惊,但是去执行使命了。我姨婆倒背着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那个从楼上窗子里斜着眼看我的男人笑着进来。
“狄克先生,”我姨婆说道,“不要装傻,因为,假如你肯,没有人比你更懂事。我们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不拘怎样,不要装傻。”
那个男人立刻庄重起来,看了看我,我觉得,仿佛他要恳求我绝对不要提那个窗子。
“狄克先生,”我姨婆说道,“你听我提过大卫·科波菲尔吗?那,不要装作没有记性,因为你和我都知道不是那样。”
“大卫·科波菲尔?”狄克先生说道,我觉得他不大记得了,“大卫·科波菲尔? ,不错,当然。大卫,当然。”
“得,”我姨婆说道,“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他如果不像他的母亲,就十分像他的父亲了。”
“他的儿子?”狄克先生说道,“大卫的儿子?当然!”
“是的,”我姨婆接下去说道,“他已经做了一件好事。他逃出来了。啊!他的姐姐贝西·特洛乌德永远不会逃走的。”我姨婆坚定地摇头,对那个从未出世的女孩儿的性格和行为怀着信心。
“ !你想她不会逃走?”狄克先生说道。
“老天爷,”我姨婆锋利地叫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不知道她不会?她一定跟她的姨婆住在一块儿,我们一定相亲相爱,请问,他的姐姐贝西·特洛乌德会从哪里逃走,或逃到哪里去?”
“不会的。”狄克先生说道。
“那么好啦,”我姨婆接下去说道,被这回答缓和下来了,“你既然像外科医生的刺络针一样锋利,狄克,你怎么能装呆呢?那,你看这里的小大卫·科波菲尔,我对你提出的问题是,我怎样处置他?”
“你怎样处置他?”狄克先生搔着头怯怯地说道,“ !处置他?”
“不错,”我姨婆带着一种严肃的神气举着她的食指说道,“喂!我要一种很妥当的意见。”
“喂,假如我是你,”狄克先生一面考虑一面茫然地看着我说道,“我一定——”他对我的打量似乎使他触发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意见,于是他轻快地补充道,“我一定把他洗干净!”
“珍妮,”我姨婆怀着一种平静的胜利之感(我当时并不了解)转过来说道,“狄克先生给我们大家指出正当的办法。烧洗澡水!”
虽然我对这谈话十分感觉趣味,但是当这谈话进行时,我却不禁要观察我姨婆、狄克先生、珍妮,以完成我已经进行的对于那房间的观察。
我姨婆是一个高高的面色严厉的女人,不过并不难看。在她的脸上,在她的声音中,在她的步法和态度中,有一种刚强的神气,足以说明她过去加予像我母亲那样柔和的人的影响;但是她的面貌虽然是坚定的、严肃的,总还算俊俏的。我特别注意,她生有很灵活很明亮的眼睛。她那白了的头发,在我以为所谓包头(我所说的是一种便帽,在当时比现在更流行,两边有扎在颔下的带子)下面,分作两个简单的部分。她的衣服是浅紫色的,十分整洁;不过尺寸很小,仿佛她故意尽可能地减少妨碍。我记得,我那时想,她的衣服,看样子,非常像剪去多余的下摆的骑马衣。她在身侧佩带一个金表,附有配搭的链子和坠饰,假如我可以从大小和式样来判断,那个表应当是男人用的;她在喉部有一块大致像衬衫领口的领子,腕部有像小衫衬袖口的东西。
狄克先生,我已经说过,是白发红颜的。关于他,除了前边已经说过的以外,他的头奇特地下垂——并非由于年龄;使我想起克里古尔先生的学生之一挨打以后的情形——他的灰眼睛是突出而大的,其中具有一种奇特的水汪汪的光,再加上他那恍惚的态度,他对于我姨婆的服从,以及当她称许他时他那儿童一般的喜悦,使我疑心他有一点疯癫;不过,假如他是疯癫的,他来这里的经过却使我极端想不明白了。他穿得像任何其他普通的男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晨外衣,白裤子;表放在裤袋里,钱放在衣袋里:仿佛他自夸有钱一般使得他的钱哗啦哗啦地响。
珍妮是一个好看的健美的少女,大约有十九或二十岁,像是一幅十足的整洁的图画。虽然在当时我未作进一步的观察,我可以在这里把我后来才有的发现提一下,那就是,她是我姨婆的一串学徒之一,我姨婆负责专门教导她们疏远男人,而她们大致用嫁给面包匠来显示她们弃绝男人的决心。
那个房间像珍妮或我姨婆一样整洁。当我方才放下笔来回忆那个房间时,混有花香的海风又吹进来了;我也看见打磨得很亮的老式家具,弓形窗内绿风扇附近我姨婆那不可侵犯的椅子和桌子,粗毛的地毯,那只猫,壶架,那两个金丝雀,古瓷,装满干玫瑰叶的酒钵,保管各种器皿的高橱,还有,跟其他一切非常不调和的、躺在沙发上观察一切的满身尘垢的我自己。
珍妮已经去预备洗澡水了,这时,使我大为恐慌,我姨婆忽然怒得发了僵,几乎喊不出声来:“珍妮!驴子呀!”
一听到这个,仿佛房子起了火一般,珍妮从楼上跑下来,跳到前面一小片草地上,赶走胆敢涉足草地的两匹女人骑的驴子;我姨婆则从宅内冲出,捉住驮有一个跨坐着的孩子的第三匹驴子的勒绳,拉了回去,牵出附近神圣的区域,然后打了那赶驴子的不幸的顽童一个嘴巴,因为他竟敢亵渎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地面。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姨婆对于那片草地有无法定的特权;但是她在自己心中认定她有,有不有在她都一样。她一生认为需要不断惩罚的一大不法行为,就是一头驴子在那清洁无垢的地点上走过。不拘她在做什么,不拘对于她所参加的谈话如何感觉兴趣,一头驴子立刻转变了她的念头,于是一直扑了过去。在秘密的地方,藏有水瓶和喷水壶,预备洒在来侵犯的后生们身上;门后埋伏有棍子;随时都有出击,不间断的战争继续下去。或许,在赶驴子的后生们看来,这是一种有趣儿的刺激;或许,比较聪明的驴子,懂得这种情形,怀着天生的执拗,喜欢从那里走。我只知道,在洗澡水烧好以前,一共有三次警报;在最后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我看见我姨婆独自跟一个十五岁大的红头发的孩子交战,在他似乎懂得这是什么缘故以前,就抓着他那褐色头发的头向她自己的大门上撞。这些穿插格外使我觉得好笑,因为她那时正用一个羹匙给我汤吃(因为她坚定地相信,我正处在真正的饥饿状态,一开始必须一小点一小点地进补),于是,当我的嘴刚张开等羹匙时,她却把羹匙放回盆中,喊着“珍妮!驴子呀!”跑出去冲锋了。
洗澡是一种大享受。因为我开始觉出我的四肢因在田间睡卧而发生的剧痛,并且这时我又是那么疲乏和虚弱,我几乎不能有连续五分钟的工夫不合眼了。当我洗澡以后,她们(我所指的是我姨婆和珍妮)使我穿上原属于狄克先生的衬衫和裤子,然后用两三条披巾把我扎起来。我的样子像一捆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但觉得是很热的一捆。也觉得很无力,很想睡,我不久就又倒在沙发上睡去了。
或许是在我头脑中盘据那么久的幻想造成了一个梦,我醒来时还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我姨婆曾经过来,俯在我身上,把我的头发从脸上撩开,把我的头摆得更舒服一点,然后站在那里看我。我耳朵里也似乎有“可爱的人”,或“可怜的人”几个字;但是当我醒来时,的的确确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使我相信这几个字是我姨婆发出的,她这时正坐在弓形窗内从那在转环上自由转动的绿风扇后面看海。
在我醒后不久,我们就一同吃烤鸡和布丁了;我坐在桌边,很有一点像一头绑起翅膀的鸟,十分艰难地移动我的两臂。不过因为我姨婆既然把我扎起来,我也就不诉说我的不方便了。在这全部时间,我非常急于知道,她要怎样处置我;但是她非常沉默地吃饭,仅只偶尔看一看坐在对面的我,说道:“天哪!”这句话一点也不能解除我的不安。
桌布撤去,一种葡萄酒摆上桌子(我也喝了一杯),我姨婆又把狄克先生请来,跟我们坐在一起,当我姨婆请他听我的故事时,他尽可能做出懂事的样子来。我姨婆用一连串的问题一步一步地把我的故事牵引出来。在我叙述时,她的眼睛不住地看狄克先生,假如不是这样,我相信他一定睡着了。每当他发出微笑时,就被我姨婆的一皱眉拦回去。
“是什么东西迷惑了那个可怜的不幸的‘吃奶的孩子’,使她一定去改嫁,”当我说完时,我姨婆说道,“我想不出。”
“或许她爱上了她的后夫。”狄克先生建议道。
“爱上了!”我姨婆重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这样做?”
“或许,”狄克先生想过一下呆笑道,“她为了享乐才这样做。”
“享乐,诚然!”我姨婆回答道,“那个‘吃奶的孩子’把她那简单的信仰寄托在一个定要这样那样虐待她的狗杂种身上,诚然是一种可惊的享乐。她怎样对自己解说呢,我倒喜欢知道!她嫁过一个丈夫。她送了从摇篮里一味追求蜡娃娃的大卫·科波菲尔的终。她生过一个孩子—— ,在那个星期五的夜间,在她生下坐在这里的这个孩子的时候,那里有一对吃奶的孩子呢!——她还要什么呢?”
狄克先生暗暗地对我摇头,仿佛他觉得无法反驳这句话。
“她甚至不能生一个不同的小孩,”我姨婆说道,“这个孩子的姐姐贝西·特洛乌德在哪里啦?未出世。不用告诉我!”
狄克先生似乎十分吃惊了。
“那个头向一边垂着的小医生,”我姨婆说道,“吉力普,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吧, 他 做些什么呢?他所能做的,不过像知更鸟一般对我说——他事实上 是 一头知更鸟——‘是一个男孩。’一个男孩!不错,他们那一伙子都是傻头傻脑的!”
这一声出自心坎的绝叫使得狄克先生非常吃惊;我呢,跟狄克先生一样,假如我说老实话。
“后来,仿佛这还不够,她妨害了这个孩子的姐姐贝西·特洛乌德还不够,”我姨婆说道,“她嫁第二次——嫁给一个杀人犯——或名字像杀人犯的人 ——因而妨害了 这 个 孩子!除了吃奶的孩子,任何人都可以预先知道,天然的结果是他流离失所了。他在长大以前非常像该隐 呢。”
狄克先生用力看我,仿佛要认明我就是那个角色。
“后来,还有那个有着‘邪教徒’ 的名字的女人,”我姨婆说道,“那个辟果提,她也随着结了婚。因为她还不曾看够跟那类事相连的罪过,据这个孩子说,她也随着结了婚。我只希望,”我姨婆摇着头说道,“她的丈夫是报纸上常见的那种恶魔丈夫,用铁通条重重地打她。”
听我的老保姆这样遭毁谤,受诅咒,我忍受不住了。我告诉我姨婆,实际上她是受了误会。辟果提是世界上最好、最可靠、最忠实、最尽心、最不自私的朋友和仆人;她一向非常爱我;她一向非常爱我母亲;她曾抱起我母亲临死时的头,我母亲在她的脸上印有最后的感激的亲吻。我对她们两个人的回忆哽塞着我,当我想要说下面的话时,我哭起来了。我想要说,她的家就是我的家,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若非她那卑下的地位使我害怕我会带给她一些烦恼,我一定去她那里安身了——当我想要这样说时,我方才说过,我哭起来了,把我的脸伏在桌子上的双手中。
“得啦,得啦!”我姨婆说道,“这孩子保护那些保护他的人,是不错的——珍妮!驴子呀!”
我彻底相信,假如不是那些不幸的驴子,我们一定能得到很好的谅解;因为我姨婆已经把手放在我肩上,在这种鼓励下,我已经有意搂抱她,乞求她的保护了。但是这一种穿插以及门外斗争所加于她的扰乱,在目前阻断一切比较温柔的念头;使我姨婆愤慨地对狄克先生演说,她决意求助于她的国家的法律,惩罚斗佛全体养驴业的犯罪行为,一直演说到喝茶的时候,才算告一段落。
在喝茶以后,我们坐在窗子边——据我从我姨婆脸上那严峻的表情来推测,我们是在警备后来的侵略者——一直坐到黄昏时刻,珍妮把蜡烛和双陆盘子放在桌上,一面拉下了百叶窗。
“那,狄克先生,”我姨婆带着严肃的神气像先前一样举着食指说道,“我要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了。看这个孩子。”
“大卫的儿子?”狄克先生仰着聚精会神而不知所措的脸说道。
“一点也不错,”我姨婆说道,“现在你怎样处置他呢?”
“处置大卫的儿子?”狄克先生说道。
“不错,”我姨婆回答道,“处置大卫的儿子。”
“ !”狄克先生说道,“是的。处置——我应当教他去睡。”
“珍妮!”我姨婆怀着我先前提过的同一满足的胜利之感叫道,“狄克先生为我们大家指出正当的办法了。假如床已经预备好,我们就要送他去睡了。”
当珍妮报告床完全预备好时,我被带去睡了;她们带领我的态度是和蔼的,但是有一点像囚犯;我姨婆走在前头,珍妮殿后。给我一点新希望的唯一的一件事是,我姨婆停在楼梯上追问弥漫在那里的火的气味,珍妮回答说,她曾用我的旧衬衫在厨房里引火,但是在我的卧室中,除了我穿的那一堆可笑的东西以外,没有别的衣服;并且当她们离开时,我听见她们把我的门从外面锁起来。她们留下一支小蜡烛,我姨婆预先警告我,这支小蜡烛刚好点五分钟。把这些事回想起来,我觉得我姨婆完全不了解我,可能疑心我有一种逃走的习惯,所以预先采取警戒步骤,把我安全地保管起来。
这是一个可爱的房间,高居屋顶,俯临大海,海上的月亮正在光明地照耀。在我读过祷告文以后,在蜡烛熄灭以后,我记得,我怎样依旧坐在那里,看水上的月光,仿佛我希望像在一本发光的书中一般看出我的命运;或看见我母亲,带着她的孩子,沿着那闪光的路,从天上到来,像我最后一次见她那可爱的面庞时那样看我。我记得,我怎样终于转过脸来,那种庄严的感觉让位给由于看见雪白的床面而引起的感激和安适的意味——当我轻轻地躺在床上、偎进雪白的被褥时,怎样更富于这样的意味呀!我记得,我怎样想起我在夜间的天空下睡过的一切荒凉的地方,我怎样祈祷永远不再做没有家的人,也永远不要忘记没有家的人。我记得,我后来怎样仿佛沿着海上那条愁人的路径的光辉,漂进了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