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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受了忽视 得到赡养

当出殡的日子已过、日光自由地进入住宅时,摩德斯通小姐所处理的事务的第一件,就是给辟果提一个月后解雇的预告。辟果提虽然不喜欢那样一种职业,但是我相信,为了我的缘故,她宁愿牺牲世间最好的职业来保持它。她告诉我,我们必须分离了,也告诉我为了什么;于是我们怀着十分的诚意互相吊慰。

至于我或我的前途,她不曾谈到过一句,也不曾采取过一个步骤。我猜,假如他们也能用一个月的预告把我打发走,他们一定很快活。我有一次鼓起勇气问摩德斯通小姐,我什么时候回学校;她冷淡地回答,她相信我绝对不回学校了。她再也不告诉别的。我十分急于想知道,我要受怎样的处置,辟果提也这样;但是关于这问题,她和我都得不到一点消息。

我的地位有了一种改变,这一种改变,虽然解除我目前许多不安,假如我有能力仔细考虑一下,将使我对于前途更加不放心了。那改变是这样的。我过去所受的约束完全解除了。我不但不需要留在客厅中我那乏味的岗位上,有几次当我坐在那里时,摩德斯通小姐甚至对我皱眉,要我走开。我不但不受避开辟果提的警告,假如不在摩德斯通先生面前,永远没有人找我或问到我。一开始,我天天害怕他又来执行教育我的工作,或由摩德斯通小姐来从事这工作;但是我不久就开始想,这种害怕是没有根据的,我所能预期的一切是受忽视。

在当时我并不以为这发现给我很多的痛苦。我依然由于我母亲的死的震击觉得头昏眼花,对于一切附属的事都不大注意。诚然,我记得,有时我曾考虑到下面的可能性:我不再受教育,不再受照顾;长成一个庸俗的忧郁的人,在乡村中度一种懒散的生活。也曾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性:我脱离这一幅景象,像一个故事中的英雄一般,去什么地方寻求我的好运。不过这都是转眼即过的幻象,都是我有时坐着看到的白日梦,仿佛淡淡地绘在或写在我的卧室的墙上,到它们消失时,墙上依然一无所有。

“辟果提,”一个晚间,当我在厨房的火炉前烤火时,我用一种沉思的低声说道,“摩德斯通先生比先前更不喜欢我了。他从来不大喜欢我,辟果提;不过现时他如果办得到,他见都不要见我了。”

“或许由于他的悲哀吧。”辟果提抚摩着我的头发说道。

“我相信,辟果提,我也很难过。假如我相信那是由于他的悲哀,我根本不会那样想。不过不是那样; ,不是,不是那样。”

“你怎能知道不是那样呢?”辟果提沉默了一下说道。

,他的悲哀是另外的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他这时同摩德斯通小姐坐在火炉旁难过了;但是假如我走进去,辟果提,他就有另外一种情形了。”

“他要怎样呢?”辟果提说道。

“发怒,”我回答道,不自觉地模仿了一下他那阴险的皱眉,“假如他仅仅是难过,他就不会像他那样看我。我仅仅是难过,可是难过使我觉得更和蔼。”

辟果提有一小会儿不说什么;我也像她一样沉默着烤手。

“卫呀。”她终于说道。

“什么,辟果提?”

“我曾经用尽我能想到的方法——简而言之,一切有的方法,和一切没有的方法——想在这里,在布兰德斯通,找一个适当的职业;但是找不到呢,我的亲爱的。”

“你的意思要做什么呢,辟果提?”我沉思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要去碰你的运气吗?”

“我想我非去雅茅斯不可了,”辟果提回答道,“并且要住在那里。”

“我还以为你要走得更远,永远不见面了呢,”我说道(觉得快活一点了),“我有时去那里看你,我的亲爱的老辟果提。你不会去世界的另一端吧,是不是?”

“不会,上帝保佑!”辟果提十分兴奋地叫道,“只要你在这里,我的宝贝,我一生每一个星期都要来看你。我一生每一个星期,必有一天来看你!”

我觉得这应许除去我心中的一个大负担;不过这还不完全,因为辟果提往下说道:

“我就要走了,卫,你知道,先去我哥哥那里,再去住两个星期——等我有时间考虑一下,定一定神。那,我正在想,因为他们目前不要你在这里,或许准你同我一道去呢。”

除了我与附近各人改变了关系(辟果提除外)以外,假如还有一件事,能在那时给我一点快乐意味,那就是这个办法了。想到自己又要被那些对我表示欢迎的诚实的脸所围绕;重温可爱的星期日早晨(钟在鸣,石头在丢下水里去,影子一般的船在穿出烟雾)的宁静之感;同小爱弥丽游来游去,把我的烦恼告诉她,向海滩上的贝壳和石子中寻求镇压烦恼的符咒:以上种种念头在我心中造成一种平静。过不多时,说实话,这平静就被摩德斯通小姐肯否允许这疑念所扰乱了;不过连这疑念不久也得到解决,因为正当我们还在谈话时,她就来储藏室从事晚间的搜索,于是辟果提,怀着使我吃惊的勇气,就地把这问题提了出来。

“这孩子会在那里变懒惰,”摩德斯通小姐探视着一个泡菜瓮说道,“懒惰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不过,依我的见解,他在这里——或任何地方——也要变懒惰,那是必然的。”

我可以看出,辟果提已经预备好一种愤怒的回答;但是,为了我的缘故,她把那回答咽下去,保持沉默。

“唉!”摩德斯通小姐说道,眼睛依然对着泡菜,“我弟弟不应当受惊扰或被惹得不舒服,这比任何别的更重要——这是极端重要的。我想我还是答应的好。”

我向她道了谢,不曾带一点快乐的表示,恐怕会使她撤回她的应许。当她向泡菜瓮外面看我时,带着那么大的一种酸意,仿佛她的眼睛已经吸收了瓮里边的东西,于是我不禁想,我上面的顾虑是应当的。不过,这应许是给出了,也并不曾收回;当那个月份终了时,辟果提和我已经准备好离开。

巴吉斯先生进住宅来拿辟果提的箱子了。先前我从未见他走过花园的大门,但是这一次他走进住宅来了。当他掮起最大的箱子走出去时,他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其中有意义,假如巴吉斯先生的面部可以流露出意义的话。

辟果提离开这么多年来当作她的家的地方,离开形成她一生两大依恋——对于我母亲和我——的地方,自然是不快活的。她也很早就在墓地中徘徊了;这时她进入车中,用手巾蒙着眼睛坐在车里边。

在她保持这样状态的时候,巴吉斯先生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他从往常的态度坐在往常的地方,像一个填塞起来的大模型。但是当她开始向周围看、并且同我说话时,他有几次点头和龇牙。我一点也不了解他对谁这样做,或为什么这样做。

“今天天气很好呵,巴吉斯先生!”我说道,作为一种礼貌。

“天气不坏。”巴吉斯先生说道,他从来节约他的言辞,很少暴露他自己。

“辟果提现在很舒服了,巴吉斯先生。”我说道,目的在使他满意。

“真的吗?”巴吉斯先生说道。

考虑过一下后,带着一种乖觉的神气,巴吉斯先生看了她一眼,然后说道:

“你 很舒服吗?”

辟果提笑了,作了肯定的回答。

“真的,实在的,你知道。是吗?”巴吉斯先生从座位上向她移近一点,用臂肘撞着她说道,“是吗?真的,实在的,很舒服吗?是吗?呃?”每问一句,巴吉斯先生就移近她一点,又撞她一下;因此我们终于都挤在车的左角,我被挤得几乎忍受不住了。

辟果提教他注意我的痛苦,巴吉斯先生立刻多给我一点地位,一点一点地避开去。不过我不得不说,他似乎想,他发现一种奇妙的方法:用一种简洁的、方便的、有力的方式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免去捏造谈话的不便。他显然为了这方式暗暗笑了一些时候。他慢慢地又转向辟果提,重复着,“你是很舒服吗,呃?”像先前一样向我们进攻,直到我几乎被挤断了气,然后告一段落。随后他又用同一问话向我们袭来,并且得到相同的结果。后来,我一见他过来,就站起来,站在踏板上,假装玩赏风景;从此以后,我过得很好。

他是那么客气,专为了我们的缘故,停在一个酒馆前,用烤羊肉和啤酒款待我们。就在辟果提喝酒的时候,他又进行那些举动之一,几乎呛住她。不过当我们接近我们旅程的终点时,他要做的事比较多,调情的时间比较少了;当我们走上雅茅斯的人行道时,我觉出,我们都被震动得颠簸得太厉害了,没有任何闲情做任何别的事了。

辟果提先生和海穆在老地方等候我们。他们用亲热的态度接待我和辟果提,也同巴吉斯先生握手。巴吉斯先生帽子戴在后脑勺子上,一种忸怩的神气由脸上直达两腿,我觉得,他现出一种呆头呆脑的样子。他们每一个人拿起辟果提一只箱子,当我们正要走开时,巴吉斯先生用他的一个手指头郑重地向我作了一个表示,要我到拱门下面去。

“我说,”巴吉斯先生哼道,“事情很顺利呀。”

我向上看他的脸,故意作出含意深奥的样子回答道:“ !”

“事情并未完结,”巴吉斯先生秘密地点着头说道,“事情很顺利呀。”

我又回答道:“ !”

“你知道谁在愿意,”我的朋友说道,“那是巴吉斯,只有巴吉斯呀。”

我点头同意。

“事情很顺利呀,”巴吉斯先生握着手说道,“我是你的一个朋友。你首先使得事情很顺利。事情很顺利呀。”

巴吉斯先生要把事情弄得格外明白,极其神秘起来,假如不是辟果提叫我走,我会站在那里把他的脸看一个钟头,并且从他的脸上一定得到像从一个停了摆的钟面上所能得到的同样多的消息。当我们向前走时,她问我说,他说过什么;我告诉她说,他说过事情很顺利呢。

“像他那样无耻,”辟果提说道,“不过我不在意!卫,亲爱的,假如我想结婚,你怎样想呵?”

“哈——我相信,辟果提,你那时会像你现在一样喜欢我吧?”我考虑了一下回答道。

那个善良的灵魂竟不得不停下来,就地搂抱我,对于她那不变的爱心作了许多誓言,使得街上的行人和走在前边的她的亲眷大为惊奇。

“告诉我,你要怎样说,宝贝?”当这举动过后我们又向前走时,她又问道。

“假如你想嫁给——巴吉斯先生,辟果提?”

“是的。”辟果提说道。

“我以为,那是一件很好的事。因为那时,你知道,辟果提,你就随时有马车载你过来看我,可以不费一个钱,而且一定能够来。”

“我的宝贝多么有见识!”辟果提叫道,“这正是我这个月前所想的!不错,我的宝贝;我想我就更自主了,你知道;不待说,在我自己的家中做事,比在任何别人家做事,心情更好。我也不知道,现在当一个陌生人的仆人,我适于做什么了。而且我将永远挨近我的美人儿的安息地,”辟果提沉思着说道,“我喜欢时就可以去看它;到 也躺下休息时,我可以躺在离我那可爱的姑娘不远的地方!”

我们两个有一会儿都不说什么。

“不过,假如我的卫反对我结婚,”辟果提高兴地说道,“我就不再想这问题——即使在教堂中被问三十个三次,即使烂掉我衣袋中的戒指,我也不肯去想一下。”

“看我,辟果提,”我回答道,“看我是否真喜欢,是否真愿意!”实际上我是全心全意地喜欢,全心全意地愿意。

“得,我的命根儿,”辟果提挤了我一下说道,“我曾经日夜从各方面想这问题,我希望这是一种正当的办法;不过我要再想一下,也要同我哥哥谈一谈,同时我们不要告诉别人,卫,只有你和我知道。巴吉斯是一个善良的老实人,”辟果提说道,“假如我在他旁边尽我的责任,我相信,假如我不——假如我不很舒服,那一定是我的错误。”辟果提诚心诚意地笑着说道。

这一句引用巴吉斯先生的话是那么恰当,那么挑逗我们,使我们笑了一次又一次,当我们望见辟果提先生的小屋时,我们实在很高兴。

小屋的样子依然如故,不过,在我眼中,或许缩小了一点;古米治太太又在门前迎接,仿佛她别后一直站在那里,内部一切都和先前一样,连我卧室中蓝杯子里的海草也不曾变样。我走进外室,向四下里看;怀有钳住全世界的同样愿望的同样的龙虾、螃蟹、大海虾,在同一老角落,似乎保持同一纠结状态。

但是不见有小爱弥丽,于是我问辟果提先生说,她在什么地方。

“她在学校里呢,少爷,”辟果提先生说道,一面在擦前额上搬运辟果提的箱子时出的汗,“她在二十分到半点钟内就要回家了,”他看着那个荷兰钟说道,“我们大家伙儿都想念她呢,可爱呀!”

古米治太太叹气了。

“提起兴致来,老妈妈!”辟果提先生叫道。

“我比任何别人更想念她,”古米治太太说道,“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她向来几乎是唯一不同我作对的人了。”

古米治太太哭着,摇着头,专心去吹火。当她那样做时,辟果提先生向周围看着我们,用手遮着嘴,低声说道:“老头子!”从这一点,我正确地判断,自从我上次来过以后,古米治太太的心情并没有改善。

那,这整个地方是,或一向都是,像先前一样愉快的一个地方;不过它给我的印象并不相同。我觉得对它很失望。或许因为小爱弥丽不在家的缘故。我认识她回来的路,于是立刻沿路走了去碰她。

不久远处现出一个影子,我很快地知道那是小爱弥丽,她在身材方面依然是一个小人儿,虽然她的年纪已经长大。但是当她来近时,我见她的蓝眼睛似乎更蓝了,她那生有酒窝的脸似乎更有光彩了,她的整个人也似乎更漂亮、更美丽了,我发生一种奇特的感觉,使我装作不认识她,仿佛我在望远处的什么一般走过去。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后来也做过那样的事呢。

小爱弥丽一点也不注意。她很清楚地看见我;但是她不但不转过来在我后面叫我,却笑着跑开去了。这样一来,我只好去追她,她跑得那么快,直到我们离小屋很近时,我才捉到她。

,是你呀,是吗?”小爱弥丽说道。

“哈,你知道是谁了,爱弥丽。”我说道。

“难道你不知道是谁吗?”爱弥丽说道。我正要过去吻她,但是她用手遮住她的樱唇,并且说,她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于是更加笑着跑进屋里去。

她似乎喜欢戏弄我,这是她使我非常奇怪的一种改变。茶桌已经摆好,我们的小箱子也放在原先的地方,但是她不但不来坐在我旁边,却去跟那个总在诉苦的古米治太太结伴;当辟果提先生问她为什么时,她把头发揉在脸上,把脸遮起来,一味地笑。

“一头小猫,真是!”辟果提先生用他的大手拍着她说道。

“她是的!她是的!”海穆叫道,“卫少爷朋友,她是的!”他在夹杂着赞美和欢喜的心情下,坐在那里,对她笑了一会儿,那种心情使他的脸像火一般红。

事实上,小爱弥丽被他们大家惯坏了;辟果提先生惯得最厉害,只要她过去,把她的脸靠在他那乱蓬蓬的胡子上,她就可以引诱他做任何事。至少当我看见她这样做时,我的意见是这样的;我以为辟果提先生是完全对的。不过她是那么热情,那么好性格,还有那么一种又狡猾又羞怯的愉快态度,她比以往更使我着迷。

她也是心软的;当茶后坐在火炉周围时,辟果提先生吸着烟提到我所遭受的不幸,她的眼中就含起泪来,她从桌子对面那么温和地看我,我觉得实在感谢她。

“啊!”辟果提先生握着她的卷发像水一般在手上流着说道,“这里也是一个孤儿,你知道,少爷。这里,”辟果提先生用手背叩着海穆的胸部说道,“又是一个,虽然他的样子不很像。”

“假如我得到你作我的监护人,辟果提先生!”我摇着头说道,“我不相信我会觉得很像一个孤儿呢。”

“说得好,卫少爷,朋友!”海穆欢天喜地地笑道,“唿啦!说得好!你也不会觉得像一个孤儿了。呵!呵!”——说到这里他也用手背叩回辟果提先生,于是小爱弥丽站起来,吻了辟果提先生一下。

“你的朋友好吗,少爷?”辟果提先生对我说道。

“斯提福兹吗?”我说道。

“正是这个名字!”辟果提先生转向海穆叫道,“我知道这名字跟我们这一行有一点关系。”

“你过去说是鲁特佛。”海穆笑着说道。

“啊!”辟果提先生反驳道。“你用舵来航行 ,是不是?相差不远。他好吗,少爷?”

“我离开的时候,他实在很好,辟果提先生。”

“那才是一个朋友!”辟果提先生伸着他的烟斗说道,“假如你谈到朋友,那是一个朋友!哈,天哪,看一看他真是一种眼福呵!”

“他很英俊,是不是?”我说道,我的心脏因这称赞而热起来。

“英俊!”辟果提先生叫道,“他站在你面前,像——像一个——哈,我不知道他不站在你面前又像什么。他是那么勇敢!”

“是的!那正是他的性格,”我说道,“他像狮子一样勇敢,你想不出他是多么坦白,辟果提先生。”

“我真相信,那,”辟果提先生从他的烟斗的烟雾中看着我说道,“谈到书本上的学问,他几乎胜过随便哪一个。”

“是的,”我愉快地说道,“他什么都知道。他聪明得令人惊奇。”

“那是一个朋友!”辟果提先生严肃地摆了一摆头低声道。

“似乎什么都难不住他,”我说道,“任何一件事,他只要看一下就懂得。他一向是最好的板球家。下棋时,他可以随你的意思让给你棋子,然后很容易地赢了你。”

辟果提先生又摆了一下头,似乎说:“他当然可以。”

“他是那么好的演说家,”我继续说道,“他可以说服任何人;假如你听见他唱歌,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辟果提先生。”

辟果提先生又摆了一下头,似乎说:“我一点也不怀疑。”

“并且他是那么一个慷慨的、优良的、高尚的人,”我说道,十分被我那得意的话题迷住了,“几乎无法加给他那么多的他所应得的称赞。他那么慷慨地保护在学校中比他小那么多、低那么多的我,我敢说,那是我永远感谢不尽的。”

我一面滔滔不断地说下去,一面注视小爱弥丽的脸。小爱弥丽的脸俯向桌子,怀着最深的注意听着,她的呼吸屏住了,她的蓝眼睛像宝石一般放光,她的双颊涨得通红。她的样子是极端诚恳和美丽,使我惊奇得停下来;他们大家同时也都看她,我一停下来,他们都一面笑,一面看她。

“爱弥丽像我一样,”辟果提说道,“喜欢见一见他呢。”

爱弥丽被我们大家看得慌起来,垂下头,她的脸完全红了。从她那散开的卷发中向上看了看,看见我们大家依然在看她(我相信,我是其中的一个,可以一连看她几个钟头),她跑走了,几乎一直躲到就寝的时候。

我躺在船尾先前的小床上,风也像先前一样悲叹着吹过海滩。但是我现在禁不住幻想,它为那些死去的人悲叹;现在我不想海会在夜间腾起,把那只船漂走,却想,自从上次听那些声音的时候起,海曾经腾起,并且淹没了我那幸福的家。我记得,当风和水的声音开始在我耳朵里低下去时,我在祷告中加进一个短句,祈求我长大后可以跟小爱弥丽结婚,就这样满怀着情爱睡去了。

日子大致像先前一样过去了,不过——这是一个大的例外——现在小爱弥丽和我很少在海滩上游玩了。她要学功课,又要做针线;每天有一大部分不在家。不过,即使不这样,我觉得我们也不会像先前那样游玩了。爱弥丽虽然是热情的,满具幼稚的幻想,但是比我所想象的更像一个小大人了。在比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内,她似乎离得我很远了。她喜欢我,不过她嘲笑我,苦恼我;当我去迎她时,她却由别的路上偷偷地回家,当我失望回来时,她就在门口上笑。最好的时间是,她静静地坐在门口上工作,我坐在她脚前的木头台阶上,对她诵读。在这种时候,我觉得,我从来不曾见过在那些光明的4月下午所见的那种阳光,我从来不曾见过在那条旧船的门口上常见的那个快活的小人物,我从来不曾见过那样的天空,那样的水,那样驶进黄金色的空气中的闪光的船。

在我们到后的第一个晚间,巴吉斯先生,呈着非常呆木的笨拙的神情,带着用手巾扎起的一包橘子,出现了。因为他关于这一包东西未作任何表示,当他离去时,大家以为他偶然遗忘在后面;直到追去还他的海穆回来,才知道这是给辟果提的。从那次以后,他每天晚间在恰恰相同的时间出现,总带着一个小包,从来不作任何表示,一贯地放在门后,而且留在那里。这些爱情的礼物,种类非常多,也非常古怪。我记得,其中有两对猪蹄子,一只大针插,半桶左右苹果,一双黑玉耳环,一些西班牙玉葱,一匣骨牌,一只金丝雀和一个笼子,还有一条腌猪腿。

巴吉斯先生的求爱,据我所记得的,完全异乎寻常。他很少说话;大致像坐在他的车上那样坐在火炉旁,呆呆地凝视对面的辟果提。一回,据我推测,他受了爱情的感动,忽然抢过她留来搽线的蜡烛头,放进他的背心口袋中,带走了。此后,他的大乐趣是:每当她需要那东西时,他就把那粘在口袋里子上的半融解状态的蜡烛头掏出来,用过以后,又装进口袋。他似乎非常开心,一点也不感到有说话的要求。即使当他带辟果提去海滩上散步时,我相信,他在那一方面也并没有不安,而以时时问她是否很舒服为满足;我记得,有时,在他去后,辟果提总把围裙蒙在脸上,笑半个钟头。诚然,我们大家多多少少都觉得开心,只有可怜的古米治太太是例外,她当年的爱情生活似乎具有完全相同的性质,这些活动不断地使她想起那个老头子。

当我的作客期间将近终了时,终于宣布,辟果提和巴吉斯先生要同去度一个假日了,小爱弥丽和我同去陪伴他们。想到第二天那一整天同爱弥丽在一起的快乐,我一夜都睡得断断续续的。我们在早晨按时起身;当我们还在用早餐时,巴吉斯先生就在远处出现,赶着一辆马车朝他爱情的对象来了。

辟果提是平常打扮,穿着她那整洁的朴素的丧服;巴吉斯先生却辉煌地穿着一件新蓝外衣。那个缝衣匠把那件外衣量得那么好,那双袖口使得他在最冷的天气也不需要戴手套,那条硬领高得使他的头发竖在他的头顶上。他那闪光的纽扣也是最大号的。再加上褐色裤子和黄色背心,我觉得巴吉斯先生是一个体面的不平凡的人物了。

当我们都在门外忙乱时,我发现辟果提先生准备了一只旧鞋,以便抛在我们身后,求吉利,他把那只旧鞋交给古米治太太来抛。

“不,最好由别的什么人来做吧,丹,”古米治太太说道,“我自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一切使我想起不孤苦伶仃的人们的事都不合我的意思。”

“来,大孩子!”辟果提先生叫道,“把它拿起来,抛出去!”

“不,丹,”古米治太太一面哭着一面摇着头回答道,“假如我少感触,我可以多做事。你不像我一般感伤,丹;事情不同你作对,你也不同它们作对;最好你自己来做吧。”

但是这时辟果提已经匆匆忙忙地一个一个地吻过所有的人,从车上(这时我们都上了车,爱弥丽和我并坐在两个小椅子上)喊出来,一定要古米治太太做。于是古米治太太做了;说来很可惜,她扫了我们这节日一般出游的高兴,因为她立刻哭起来,投入海穆的怀中,嘴里说,她知道她是一个负担,最好立刻把她送进救济院。我真相信,这是一个合理的意见,海穆可以付诸实行。

我们仍旧去度我们的假日旅行了;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停在一座教堂前,巴吉斯先生把马系在一些栏杆上,同辟果提进去了,把小爱弥丽和我留在马车上。我乘那机会搂起爱弥丽的腰,提议说,因为我不久就要离开了,我们应当决心彼此很亲爱,整天很快活。小爱弥丽答应了,并且允许我吻她,我于是不顾一切了,我记得,我告诉她说,我永远不能爱别人,我预备杀死向她求爱的任何人。

小爱弥丽对于我的话,笑得多么厉害呦!带着一种比我大许多、聪明许多的严正的骄傲神气,那个小仙女说我是“一个蠢孩子”;随后笑得那么可爱,使我在看她的快乐中忘记了被唤以那个侮辱的名字的痛苦。

巴吉斯先生和辟果提在教堂中留了很久,不过终于出来了,于是我们赶到乡间去。当我们在前进时,巴吉斯先生转向我,使了一个眼色——顺便说一句,我先前很难想到,他会使眼色——然后说道:

“我过去写在车上的名字是什么?”

“克拉拉·辟果提。”我回答道。

“假如这里有一个车篷,现在我应当写什么名字呢?”

“还是克拉拉·辟果提吧?”我提议道。

“克拉拉·辟果提·巴吉斯了!”他回答道,于是发出一阵震动马车的哄然大笑。

简而言之,他们结了婚,他们去教堂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辟果提决定静静地举行婚礼,牧师做了主婚人,没有任何观礼的人。当巴吉斯先生突然把他们的结合宣布时,她有一点心慌,一味用力夹挤我以表明她那不受损伤的爱情;但是她不久就镇静下来,并且说,她很高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我们坐车到一条支路上的小旅店,那里已经为我们准备好,我们在那里用了一顿很舒服的午餐,怀着很大的满足度过这一天。假如辟果提在过去十年间每天结一次婚,恐怕她对于结婚也不会比现在更觉得平淡了;结婚不曾使她有任何改变:她完全像平常一样,在喝茶以前,带同小爱弥丽和我出去散了一次步,巴吉斯先生则含有哲学意味地吸烟,据我推想,他用对于他的幸福的默想来使自己开心。假如是那样,那默想磨快了他的胃口;我清楚地记得,虽然他在午餐时已经吃过许多猪肉和青菜,又吃光一两只鸡,他还不得不用煮熟的冷腌肉来佐茶,而且从容不迫地吃下一大些。

从那时起,我时常想,那是多么奇特的新鲜的不平常的婚礼呀!天黑后不久,我们又上了马车,眼望着星,也谈着星,快快活活地赶回家去。我是他们主要的指导者,使得巴吉斯先生大大地长了见识。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凡我所告诉他的东西,他总相信;因为他对于我的才能怀有深厚的敬意,就在那时,当着我的面,告诉他的老婆说,我是“一个青年洛休斯 ”——我想他所说的是天才儿童的意思。

当我们把星这题目谈够时,或当我把巴吉斯先生的才能耗尽时,小爱弥丽和我用一张旧包袱做成一个外套,在那下面一直坐到家。啊,我多么爱她!假如我们结了婚,随便去什么地方,生活在树中间和田中间,永远不长得更大,永远不变得更聪明,永远是小孩子,手握着手在日光中和开花的草地中游行,夜间倒在绿苔上,进入纯洁的和平的可爱的睡乡,当我们死去时,由鸟来埋葬,那是多么幸福呵(我想)!我心中一路怀有那样一种图画:其中没有实际的境界,由我们天真的光辉照耀着,像远星一般迷离。想到在辟果提结婚时有像小爱弥丽和我那样两颗纯洁的心,我觉得高兴。想到爱神和快乐之神在那朴素的进程中采取那样轻快的形式,我觉得高兴。

得,我们在夜深时又来到那条旧船前;巴吉斯先生和太太向我们说了再见,快快活活地向他们自己的家赶去了。我那时第一次觉得,我已经失去了辟果提。假如不是在遮盖小爱弥丽的头的屋顶下,我一定要怀着痛楚的心入睡了。

辟果提先生和海穆像我一样清楚地知道我心中的思想,于是用一点晚餐和他们那善于款待的脸来加以驱除。小爱弥丽过来挨着我坐在箱子上,这是全部作客期间仅有的一次;这实在是一个奇妙的日子的一个奇妙的收场。

那是一个夜汐期;我们睡后不久,辟果提先生和海穆就出去捕鱼了。独自留在那孤寂的住宅内,作爱弥丽和古米治太太的保护者,我觉得很勇敢;但愿有一头狮子或一条蛇或怀有恶意的任何妖怪来进攻我们,我可以消灭它,使自己得到荣耀。但那一夜既然没有那类东西在雅茅斯海滩上徘徊,我于是尽可能地提供最好的代替品:一直到早晨作关于毒龙的梦。

辟果提和早晨一同到来;她照常在我的窗子下叫我,仿佛脚夫巴吉斯先生从头到尾也是一个梦。早餐后她带我去她自己的家,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家庭。其中所有的动产,最使我注意的是客厅中(瓷砖地的厨房是通用的起居室),一个黑木旧书橱,上面有一个缩进去的顶子,打开,放下,就成为一个书桌,里边有一部四折大本的福克斯作的《殉道者记》 。我立刻发现这部宝典(我不记得其中一个字了),立刻一心一意地去对付它;此后我每次来这里,总要跪在一张椅子上,打开盛有那宝典的箱子,把胳臂伸在书桌上,重新吞读那部书。我恐怕,引我入胜的主要是表现各种怕人的恐怖行为的无数图画;不过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殉道者和辟果提的房子在我的头脑中已经分不开了。

就在那一天,我辞别了辟果提先生、海穆、古米治太太、小爱弥丽,在辟果提家屋顶下的小房间中度过那一夜。辟果提说,那个小房间(床头的架子上放有那本鳄鱼书)永远是我的,永远为我保持完全相同的样子。

“不管年轻或年老,亲爱的卫,只要我还活着,头顶上还有这所房子,”辟果提说道,“你将发现它像我等你立刻来这里的样子。我要每天收拾它,像我过去收拾你那旧日的小房间一般,我的宝贝;假如你将来去中国,在你全部离开的时间,你可以想到它完全保持原来的样子呢。”

我满心感到我的亲爱的老保姆的忠实和坚贞,于是尽可能地向她道谢。不过那是不大可能的,因为她在早晨搂着我的脖子说这些话,我就要在那早晨回家,我就要在那早晨同她和巴吉斯先生坐车回家了。他们在大门前离开我,这是不容易的,不愉快的;看见车子走下去,把辟果提载走,把我留在那些老榆树下看那所房子,房子里再也没有一张怀着爱情或欢心来看我的脸了,我觉得这乃是一种稀有的景象。

这时我陷入一种被忽视状态,一回想到这情形,就不能不悲哀。我立刻陷入一种孤零境况——没有一切友好的关注,没有跟我年纪相近的一切别的孩子和我交游,除了我自己无精打采的思想以外,没有一切伴侣——我的那种思想在我写作时仿佛把它的暗影投在这本书上。

我是多么甘心于被送进从来最严厉的学校!——在任何地方,不拘怎样,教给一点什么!我未发现任何这一类的希望。他们不喜欢我;他们阴沉地、严酷地、不断地冷淡我。我想,摩德斯通先生的生计在那时是窘迫的;不过并不相干。他不能容留我;我相信,他想用把我打发开的办法,来排除他对我负有任何责任的想法——他成功了。

我并未受积极的虐待。我并未挨打,也未挨饿;不过加在我身上的伤害没有时候减轻,而且用的是一种有系统的无情的方法。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我受了冷酷的忽视。当我想到这情形时,我有时想知道,假如我害了病,他们会怎样办;是否会躺在我那孤独的房间内,照平常孤零的样子由我憔悴下去,是否会有什么人把我拯救出来。

当摩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家时,我同他们一起用饭;当他们不在时,我就独自吃喝。我可以随便在住宅附近徘徊,不过他们妒忌我交任何朋友:或许他们想,假如我交了朋友,我会对什么人诉苦。为了这缘故,虽然祁力普先生时常教我去看他(他是一个鳏夫,几年前死去他那浅色头发的小身材的太太,在我的思想中,我只记得他的太太跟一个灰白的三色猫连在一起),在他的手术室中度一个下午,读一种我不曾见过的药气扑鼻的书,或在他那温和的指导下在一个擂钵中捣一点什么,但是我很少享受这样的幸福。

为了同一理由,没有疑问更加上他们旧日对她的憎恨,他们很少允许我去看辟果提。辟果提忠于她的应许,每星期或来看我,或在附近什么地方跟我碰头,从来没有空手的时候;但是我的失望是多而且苦的,因为得不到许可去她家中看她。不过,有很少的几次,经过长期的间隔,我得到去那里的许可!我于是发现,巴吉斯先生有一点吝啬,或如辟果提所说,有“一点小气”。他把许多钱收藏在他床下的箱子里,却推说,箱子里只是上衣和裤子。在这一个金库中,他的财产保藏得那么周密,连最小的数目也只能用手段哄出来;因此,辟果提为了每星期六的用度必须准备一个长而巧妙的计划,一个“炸药阴谋”

在这全部时期,我是那么感到一切希望的消失和完全被忽视,假如没有那些旧书,我一点也不怀疑,我一定是十分苦恼了。那些书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忠于它们,正如它们忠于我,我把它们一遍一遍地不知读了几多次。

我现在接近我的生活的一个时期,我只要还记得任何东西,就永远不能忘记那一个时期;我对于那时期的记忆,时常不经过我的邀请,就像鬼一般出现在我面前,扰害我比较快活的时间。

一天,我带着由我的生活酿成的无精打采的沉思默想的神气,在外边什么地方徘徊了一会儿,正当转过我们住宅附近一个蹚堂角时,我碰见摩德斯通先生和一个男人走来。我慌了,正要在他们旁边走过,那个男人叫道:

“什么!布鲁克斯!”

“不对,你老,大卫·科波菲尔。”我说道。

“不要指教我。你是布鲁克斯,”那个男人说道,“你是希菲尔的布鲁克斯。那才是你的名字哩。”

听了这些话,我更仔细地看那个男人。我也记起他的笑声,我认出他是奎宁先生,在——那是不要紧的,我不需要记起那是什么时候了——以前,我曾同摩德斯通先生去罗斯托夫特看他。

“你过得好吗,你在哪里受教育,布鲁克斯?”奎宁先生说道。

他已经把手放在我的肩头上,把我转过来,教我跟他们一同走。我不知道回答什么好,犹疑地看摩德斯通先生。

“他现时留在家里,”后者说道,“他不预备在任何地方受教育了。我不知道怎样处置他才好。他是一个困难问题。”

那旧时的阴险眼光在我身上停了一会;随后双眉一皱,他的眼光暗下来,含着憎恶转向别处去了。

“哈!”奎宁先生看着我们两个(我觉得)说道,“好天气!”

接着是大家都不出声,我在考虑怎样从他手中脱出我的肩膀,然后走开去,这时他说道:

“我猜你还是一个很懂事的家伙吧?呃,布鲁克斯?”

“嘿!他是够懂事的了,”摩德斯通先生不耐烦地说道,“你最好让他走吧。他不会为了麻烦他而感谢你的。”

在这暗示下,奎宁先生放开我,我赶快向家中走去。当我转进宅前花园时,我向后方看,我看见摩德斯通先生靠着墓地的柱门,奎宁先生正在对他说话。他们两个都在我身后看我,我觉得他们在说我。

那一夜奎宁先生宿在我们家中。第二天早晨,早餐以后,我已经推开我的椅子,就要走出室外了,这时摩德斯通先生把我叫回来。他这时严肃地走向另一张桌子,他姐姐坐在那里的书桌旁。奎宁先生,手插在衣袋里,站在那里,向窗外看;我则站在那里,看他们大家。

“大卫,”摩德斯通先生说道,“对于青年人,这是一个行动的世界,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世界。”

“像你那样。”他姐姐补充道。

“珍·摩德斯通,请让我一个人说吧。我说,大卫,对于青年人,这是一个行动的世界,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世界。对于一个具有你这样气质的青年人,格外是这样的,你的气质需要许多改正;对于这样的气质,除了强迫它遵守劳动世界的法则,压服它,破坏它,此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因为这里不能有倔强,”他姐姐说道,“倔强所需要的是压服。必须压服它。也一定能压服它!”

他看了她一眼,一半反对,一半赞成,然后继续说道:

“我猜你知道。大卫,我并不富有。无论如何,你现在知道了。你已经受过不少教育。教育是很费钱的;况且即使它不费钱,我也能供给,我的意见还是,留在学校中对于你没有一点益处。摆在你前面的,是跟世界作一场战;你开始得愈早,就愈好。”

我觉得,我那时就想,我已经那样拙劣地开始了:不过不拘那时怎样,我现在是这样想。

“你已经听见有时提到的‘账房’了。”摩德斯通先生说道。

“账房,你老?”我重复道。

“摩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账房,造酒业的。”他回答道。

我相信我露出犹疑不定的样子,因为他赶快往下说道:

“你已经听见提到过的‘账房’,或那个生意,或那个酒窖,或那个码头,或与它有关的什么。”

“我想我听人提过那个生意,你老,”我追忆着我对他和他姐姐的财产的模糊知识说道,“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没有关系,”他接下去说道,“奎宁先生管理那项生意。”

我满怀敬意地向站在那里望着窗外的奎宁先生看了一眼。

“奎宁先生提议,公司既然雇用别的孩子,他觉得没有理由不以同等条件雇用你。”

“因为他没有,”奎宁先生转过一半身子来低声说道,“别的前途了,摩德斯通。”

摩德斯通先生作了一种不耐烦的甚至愤怒的姿势,不去注意他说的话,继续说道:

“那些条件是,你可以挣够你自己的吃,喝,零用。你的住处(我已经安排好)可以由我付钱。你的洗衣费也——”

“不得超出我的预算。”他姐姐说道。

“你的衣服也由我供给,”摩德斯通先生说道,“因为你一时还不能挣到自己的衣服。就这样,你现在就要跟奎宁先生去伦敦了,大卫,去凭自己的力量开创世界了。”

“简而言之,你得到赡养,”他姐姐说道,“千万尽你的责任吧。”

虽然我十分了解这宣告的目的是除掉我,不过我记不清我是喜欢呢,还是吃惊。我的印象是,关于这问题,我处在一种昏乱状态,摇摆于两点之间,接触不到任何一点。我也没有很多时间清理我的思想,因为奎宁先生明天就要走。

到了明天,看看我吧,戴着很旧的小白帽,上面为了我母亲缠了一条黑纱,穿着一件黑短衣,一条硬邦邦的厚棉布裤——摩德斯通小姐认为这条裤子是将来对世界作战时保护腿部的坚甲——看看这样装束的我吧,带着装在一个小箱子里的全部财产,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古米治太太会这样说),坐上载奎宁先生去雅茅斯搭伦敦脚车的邮车!看哪,我们的房子和教堂在远处消失了;树下的坟墓被中间的物体遮住了;尖塔不再从我的旧运动场向上指了,天空一无所有了! sLYoipaeFIreaEgbw6Gv7Cu/WqUlWxO5UDnn8TQVQgGTU3R8oqLFg9UM0RsWFqy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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