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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过了一个可纪念的生日

我的生日在3月间来到,这以前学校中发生的一切,我都放过不提了。除了斯提福兹比先前更可称赞以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就要在学期末尾(假如不是更早的话)离开,在我眼中,他比先前更活泼,更独立,因而比先前更使人喜欢了;除此以外,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当时留在我头脑中的那伟大的记忆,似乎吞下一切比较小的记忆,独自存留下来。

我甚至难于相信,在我回萨伦学堂的时候和那个生日中间足足有两个月的距离。我只能了解事实是这样,因为我知道它一定是这样;否则我就要相信,其间没有距离,这一件事踏着那一件事的脚跟了。

我记得多么清楚,那是怎样的一天!我嗅见弥漫在那地方的雾;我从中间看见幽灵似的白霜;我觉出我那蒙霜的头发又湿又冷地落在我脸上;我张望课室中朦胧的景象,这里那里有一支溅泪的蜡烛照亮那多雾的早晨,学生们吹指头和在地板上跺脚时呼出的气在那彻骨的寒冷中缭绕,冒烟。

那是在早餐以后,我们已经被从运动场中召集进来,这时沙普先生进来,说道:

“大卫·科波菲尔到客厅里去。”

我期望由辟果提送来一只篮子,一听到这吩咐就喜形于色。当我十分匆忙地走出我的座位时,我附近一些学生们要求在分东西时不要忘记他们。

“不要忙,大卫,”沙普先生说道,“有的是时间,我的孩子,不要忙呵。”

他说话时那带感情的调子,假如我想一下,一定会使我吃惊;但是我当时并未去想。我急急忙忙地跑去客厅,我发现克里古尔先生坐在那里用早餐,前面放着那条棍子和一份报纸,克里古尔太太手里拿着一封开了口的信。但是没有篮子。

“大卫,科波菲尔,”克里古尔太太把我领到一个沙发前面,坐在我旁边,说道,“我要很详细地同你谈谈。我有一件事告诉你,我的孩子。”

克里古尔先生(我当然看他了)眼睛看着别处摇头,用很大的一块奶油烤面包塞住一声叹气。

“你太年轻了,不知道世界每天怎样变化,”克里古尔太太说道,“其中的人们怎样逝去。但是我们大家都必须知道这件事,大卫;我们有的在我们年轻的时候知道,我们有的在我们年老的时候知道,我们有的在我们一生所有的时候都知道。”

我恳切地看她。

“当假期终了你从家中离开的时候,”克里古尔太太停了一会说道,“他们都好吗?”又停了一会,“你妈妈好吗?”

我颤抖了,不很清楚为什么,依然恳切地看她,不想回答。

“因为,”她说道,“说来很可悲,我今天早晨听说,你妈妈病得很重呢。”

一层雾在克里古尔太太和我中间腾起,她的影子似乎在里边移动了一会。随后我觉得烫人的眼泪流下的我的脸,随后她的影子又静止下来。

“她病得很危险呢。”她补充道。

我现在完全知道了。

“她死了。”

不需要这样告诉我了。我已经凄凄惨惨地哭起来,觉出我是广大世界中一个孤儿了。

她待我很仁慈。她把我整天留在那里,有时让我独自在那里;我于是哭倦了睡,睡醒了又哭。当我不能再哭时,我开始想了;那时我胸上的压力最沉重,我的悲哀是一种无法解救的沉闷的痛苦。

不过我的思想是懒散的;并不专注在压在我心头的灾难上,只是懒散地在附近徘徊。我想到我们那关闭起来的静寂的房子。我想到那个小婴儿,据克里古尔太太说,他已经衰弱了一些时候,他们相信,他也要死的。我想到我们住宅附近的墓地中我父亲的坟墓,想到躺在我十分熟悉的树下的我母亲。当我一个人在那里时,我站在一张椅子上照镜子,看见我的眼睛是多么红,我的脸是多么愁苦。过了几个钟头以后,我考虑,假如我的眼泪真像这时的样子流不出了,当我接近家门时——因为我就要回家去送殡——在我死去的亲人身上有什么使我想起来最感动。我领会到我在别的学生中间感到的尊严;因为我的悲哀,我已经成为重要人物了。

假如从来有过感受真正悲哀的儿童,我就是的。但是我记得,这一种身份在我是一种满足,那一下午,我在运动场中散步的时候,别的学生却留在课室中。当他们去上课时,我看见他们从窗子里看我,我觉得与众不同,于是样子更愁苦,走得更慢了。下课以后,他们出来,同我谈话,我觉得自己很好,不对他们任何人骄傲,完全像先前一样注意他们所有的人。

我要在第二天夜间回家;所要乘的不是驿车,而是唤作“农夫”的沉重的夜脚车,这种脚车主要供在中途短距离旅行的乡下人使用。我们那一晚间不曾说故事,特拉德尔坚持把他的枕头借给我。我不知道他以为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因为我自己也有一个,不过这是他所有唯一可以出借的东西,可怜的人,此外还有一张画满骷髅的信纸;分别的时候他把这张信纸给了我,作为我的悲哀的一种慰藉,我的内心安宁的一种帮助。

我在第二天下午离开萨伦学堂。我那时不曾想到,我离开以后,永远不回来了。我们整夜很慢地前进,直到早晨九十点钟才来到雅茅斯。我向外寻找巴吉斯先生,但是他不在那里;却有一个胖胖的呼吸短促、态度愉快的小老头儿在那里,他穿着黑衣服,他的短裤的膝盖处有褪了色的一束一束的缎条,袜子也是黑的,头戴一顶宽边帽子,喘息着来到车窗前,说道:“科波菲尔少爷!”

“是的,你老。”

“请跟我来吧,年轻的先生,”他拉开车门说道,“我可以送你回家。”

我一面想知道他是谁,一面把我的手放进他手中,我们走到一条狭街上的一所铺子前,铺子上面写着“欧默,布商,成衣匠,服饰商,丧事用品商,等等”。这是一所狭窄的令人不能出气的铺子,摆满了各种已制未制的衣服,还有一个摆满高帽和软帽的窗子。我们走进铺子后面一个小里客厅,我们在那里看见三个年轻的女人,正在裁制堆在桌上的一些黑色料子,零星布屑撒满地板。室中有一个很旺的火炉,还有一种令人不能出气的热烘烘的黑绉纱的气息——在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气息,现在我知道了。

那三个看起来很勤快也很舒服的年轻女人抬起头来看了看我,随即继续她们的工作。一针,一针,一针。同时从窗外小院那边的作坊中传来一种有规律的锤子声音:啦——哒哒,啦——哒哒,啦——哒哒,没有任何变化。

“喂!”我的引导者对三个年轻女人中的一个说道,“你们做得怎样啦,敏妮?”

“我们就要在试衣的时候完工,”她愉快地低着头回答道,“你不要担心,父亲。”

欧默先生摘下他的宽边帽子,坐下来,喘息了。他是那么胖,他必须先喘息一些时候,才能说:

“不错。”

“父亲哪!”敏妮玩笑地说道,“你变成怎样一个海豚哪!”

“嘿,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的亲爱的,”他考虑着这个问题回答道,“我真有点是那样了。”

“你是那么舒服的一个人,你知道,”敏妮说道,“你把事情看得那么随便。”

“不随便也没有用处呵,我的亲爱的。”欧默先生说道。

“没有用处,真的,”他的女儿回答道,“我们这里都很开心,感谢天!是不是,父亲?”

“我希望那样,我的亲爱的,”欧默先生说道,“我现在喘过气来了,我想我要量这位青年学者了。请到铺子里去好吗,科波菲尔少爷?”

我依照他的邀请走在欧默先生前头;他把一卷布给我看,他说这是超等货色,倘非用来为父母服丧,就未免太好了,随后他量我的各种尺寸,记在一个簿子上。当他在记录尺寸时,他要我看他的存货,有的款式他说“刚行时”,有的款式他说“刚过时”。

“因了那种缘故,我们时常损失不少钱呢,”欧默先生说道,“不过款式是像人类一样呵。它们来了,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为什么,或怎样;它们去了,也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为什么,或怎样。依我的见解,一切都像人生,假如你从那个观点来看的话。”

我太悲哀了,不能讨论那个问题,大概无论如何我也没有资格讨论;于是欧默先生带着多少困难喘息着把我领回客厅。

他这时向门后一道很陡的小台阶下面喊道:“把那份茶和奶油面包拿来!”我这时向我周围看,想,听室内的缝衣声和院子那边锤子打出的调子,这样过了一些时候,那两样东西在一只盘子上出现了,这乃是为我预备的。

“我已经认识你了,”欧默先生看了我几分钟以后说道,在那几分钟内,我不曾注意那份早餐,因为黑色的东西败坏了我的胃口,“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我的年轻的朋友。”

“真的吗,你老?”

“从你降生以后,”欧默先生说道,“我可以说在那以前。我在你以前认识你的父亲。他是五英尺九英寸半,占地二十五英尺。”

“啦——哒哒,啦——哒哒,啦——哒哒。”院子那边传来。

“他占地二十五英尺,假如他占其中五分之一的话,”欧默先生愉快地说道,“那不是他的要求,就是她的指示,我记不清楚了。”

“你知道我的小弟弟怎样了,你老?”我问道。

欧默先生摇了摇头。

“啦——哒哒,啦——哒哒,啦——哒哒。”

“他在他母亲的怀里了。”他说道。

,可怜的小人儿!他死了吗?”

“不要关心你无能为力的事吧,”欧默先生说道,“是的。那个婴儿已经死了。”

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的伤痕重新裂开了。我离开那份几乎不曾尝过的早餐,走到那小房间的一个角上,把头伏在那里一张桌子上,敏妮赶快把那张桌子收拾起,否则我的眼泪一定会玷污铺在上面的丧服了。她是一个好看的好性格的少女,她用柔和的慈蔼的手把我的头发从我的眼睛上掀开;但是她因为快要做完她的工作,而且是完成得恰当其时,所以很愉快,跟我是那么不相同!

不久锤子声停止了,一个漂亮的青年人从院子那边走进室内。他手里拿有一把锤子,他嘴上衔满小钉子。他必须先把这些钉子拿出来,然后才能说话。

“喂,约兰!”欧默先生说道,“ 做得怎样了?”

“好了,”约兰说道,“做完了,你老。”

敏妮的脸红了一红,另外两个少女相对微笑了。

“什么!那么说,昨天夜间,我在俱乐部的时候,你在蜡烛光下工作吗?是吗?”欧默先生闭着一只眼睛说道。

“是的,”约兰说道,“因为你说,假如把它做完,我们可以作一次小旅行,我们一同去,敏妮和我——还有你。”

!我以为你要把我完全除开了呢。”欧默先生说道,一直笑到他咳嗽起来。

“因为承你好心这样说,”那个青年人继续说道,“嘿,我热心去做了,你知道。请把你对这东西的意见告诉我好吗?”

“我一定。”欧默先生站起来说道。“我的亲爱的,”他停下来,转向我说道,“你喜欢去看你的——”

“不好,父亲。”敏妮拦住道。

“我想这或许是适当的,我的亲爱的,”欧默先生说道,“不过也许你对。”

我不能说我怎样知道他们去看的就是我那亲爱的、亲爱的母亲的棺材。我从未听说过那制造中的棺材,也从未看见过我所知道的棺材:但是当那声音在继续时,我心中就想到那声音是什么;当那个青年人进来时,我断定我知道他所做的是什么了。

工作现在是做完了,那两个少女(我不曾听到她们的名字)从她们的衣服上刷去碎布和线头,然后走进铺子,把铺子整理好,等待顾客。敏妮留在后面,把她们做好的东西叠起来,装进两个筐子。她跪下来这样做,同时哼着一个快活的小调。约兰(没有疑问,是她的情人)进来了,乘她正在忙的时候,偷偷地吻了她一下(他似乎一点也不注意我),他说,她父亲去找马车了,他必须赶忙把自己准备好。随后他又走出去;随后她把她的顶针和剪子放进衣袋,把一支穿着黑线的针灵巧地插在长衫的胸部,然后,对着门后的一个小镜子,整齐地套上外边的衣服,我从那小镜子里看见她那高兴的面孔的反映。

这都是我在室角桌子旁坐着、手扶着头、心想着很不相同的事时观察到的。马车不久就来到铺子前,那两个筐子首先被放进去,我其次被放进去。随后才是那三个。我记得那是一种半客车半货车,漆着幽暗的颜色,由一匹长尾巴的黑马拖了走。我们在里边的地位是很宽绰的。

记起他们怎样行动,看见他们在车上感到的愉快,我相信我这一生从来不曾经验过像同他们在一起那样奇特的感觉(或许我现在聪明一点了)。我并不生他们的气;我多半是怕他们,仿佛我被抛弃在跟我没有共同性质的动物中间。他们非常高兴。那个老头子坐在前面赶车,两个年轻人坐在他后面,任何时他同他们谈话,他们都要俯向前方(一个在他的胖脸的这一边,一个在他的胖脸的那一边),很注意地听他。他们也要同我谈话,但是我避开他们,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我被他们的调情和欢笑吓住了(虽然那声音远不到喧嚣的程度),我几乎奇怪为什么他们竟不因他们那硬心肠而受到责罚。

因此,当他们停下来喂马、吃、喝、寻开心时,我不能动用他们所动用的东西,依然保持我的禁食。因此,当我们到家时,我尽可能快地从后面溜下马车,免得在那些充满严肃气氛的窗子前跟他们在一起。那些窗子像原来明亮现在闭起来的眼睛一般茫然地看我。 ,看见我母亲的窗子,还有它旁边的我的(在好时代)那一个窗子,我过去曾经想到当我回来时感动我流泪的应当是什么,这种想法是多么不必要呵!

我还未走到门口,就被辟果提抱住,她把我扶进住宅。当她乍一看见我时,她的悲哀爆发了;不过她不久就控制下来,低低地说话,轻轻地走路,仿佛死者会受惊扰。我发觉,她有许多时不曾上过床。她整夜不动地坐在那里,守候。她说,只要她那可怜可爱的美人儿留在地面上,她永远不离开她。

当我走进摩德斯通先生所在的客厅时,他并不注意我,一味无声地哭着、在靠臂椅子上默想着坐在火炉旁。摩德斯通小姐坐在她的写字桌旁忙着办事,桌上铺满书信和文件,她把她那冰冷的手指甲伸给我,然后用严厉的低声问我已否量过我的丧服尺寸。

我说道:“量过了。”

“你的衬衫呢,”摩德斯通小姐说道,“你带回家了吗?”

“带回了,你老。我把我所有的衣服都带回家了。”

这就是她的坚定派给我的全部慰问。我并不怀疑,在那样一种场合,她十分高兴显示她唤作她的自制、她的坚定、她的意志力、她的常识以及她那冷酷气质的全部恶毒的东西。她特别夸耀她那办事的才能;她把一切都形于笔墨,不为任何事所感动,借以炫示她的才能。那一天下余的时间,以及后来从早晨到夜晚,她总坐在那张写字桌旁;用一支硬笔泰然自若地乱画,用同一镇静的声音对每个人低声说话;永远不弛缓她脸上的一块筋肉,或缓和她声音的一个音节,或使她的衣服的一小部分显出失常的样子。

她的弟弟有时拿起一本书,但是,据我所见,永远不曾读过。他翻开书,注视它,仿佛他在读,可是整个钟头不翻书页,然后放下来,在室内走来走去。我时常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合着手坐在那里看他,数他的步子。他很少同她说话,绝对不同我说话。在那全部死寂的住宅中,除了那些时钟以外,仿佛他是唯一不安静的东西了。

在出殡前的这些日子,我很少看见辟果提,除了上下楼时我总看见她在我母亲和她的婴儿躺卧的房间附近,除了当我去睡时她每夜来我那里,坐在我的床头。在下葬前的一两天——我想是前一两天,不过,在那沉闷的时期,我觉出我头脑中的混乱,无法注意时间的进展——她把我领进那个房间。我只记得,在床上一种白罩布下面(床周围是清洁、新鲜,很美),仿佛躺着住宅中的严肃的寂静的化身;当她要把那罩布轻轻掀开时,我叫道,“ ,不要! ,不要!”并且捉住她的手。

假如出殡是昨天的事,我也不能记得更清楚了。当我走进最好的客厅的门时,那里边的气氛,火炉的辉煌,瓶子里的酒的闪光,杯子和碟子的式样,点心的微香,摩德斯通小姐的衣服和我们的黑衣服的气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祁力普先生也在室中,并且过来同我说话。

“大卫少爷好吗?”他慈蔼地说道。

我不能对他说很好。我把我的手伸给他,他握了起来。

“哎呀!”祁力普先生柔和地微笑着说道(他眼中有一种东西在闪光),“我们的小朋友们在我们周围长起来了。他们长得我们都不认识了,小姐?”

这是对摩德斯通小姐说的,她并不回答。

“有了很大的进步了吧,小姐?”祁力普先生说道。

摩德斯通小姐仅用一皱眉和一点头回答;受了挫折的祁力普先生走进一个角落,依然握着我的手,再也不开口了。

我所以记这一点,是因为我记一切发生的事,并不是因为我关心我自己,或回家以来关心过我自己。

现在钟开始响了,欧默先生和别人过来叫我们准备。正如辟果提许久以前时常告所我的,送我父亲去同一坟墓的人们在这同一房间内准备起来。

那里有摩德斯通先生,我们的邻居葛雷波先生,祁力普先生,还有我。当我们走到门口时,杠夫和他们所抬的东西都在花园里了;他们在我们前面走下小径,穿过榆树,经过大门,进入我在夏季早晨时常在那里听鸟唱的墓地。

我们围着墓穴站立。我觉得那一天似乎跟一切别的日子不同,日光也不具有跟别的日子同样的颜色——却具有一种格外惨淡的颜色。现在那里是我们和就要入土休息的人从家中带来的一片严肃的寂静;当我们光着头站立时,我听见教士说“主说,我是复活和生命”的声音(在露天仿佛很远,但是清楚而明白)。随后我听见呜咽的声音;然后看见在旁观者中间的那个善良的忠实的仆人。在世间所有的人中,我最爱她;我那幼稚的心断定,有一天上帝要对她说:“做得好。”

在那一小群中,有许多我认识的脸;有我在教堂中四处张望时认识的脸;有当我母亲洋溢着青春来村中时就认识她的脸。我不关心那些脸——除了我的悲哀以外,我什么都不关心——不过我看见他们,也都认识他们;即使在远远的背后,我也看见正在张望的敏妮,以及她向挨近我的她的情人飞来的眼光。

完了,土填进去了,我们回去了。在我们前面,耸立着我们的房子,那么好看而依然如故,那么跟我心目中的死去的人联系在一起,所有我的悲哀,比起它所唤起的悲哀来,都算不得什么了。但是他们扶我向前走;祁力普先生同我谈话;当我们到家时,他给我一点水喝;当我向他告辞回我的卧室时,他用女人一样的温和态度跟我分手。

正如我所说的,这一切都仿佛是昨天的事。后来的许多事已经从我身边漂向彼岸,一切忘却的事将来在那里会再现的,但是这一件事却像一块高大的海岛一般立在大海中。

我知道辟果提就要到我房里来。当时那安息日的寂静(那一天那么像星期日!我已经忘记了)对于我们两个都很适合。她坐在我的小床上,我的身边;仿佛安抚我的小弟弟一般,握起我的手,时而放在她的嘴唇上,时而用她的手来抚摩;照她的习惯,把一切她不得不说的发生过的事都告诉我。

“她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总不好过,”辟果提说道,“她精神恍惚,也不快活。她的小孩生下来的时候,我起初以为她会好起来的,但是她更单薄了,一天比一天衰弱。在她的小孩降生以前,她时常喜欢一个人坐在那里哭;小孩降生以后,她时常对他唱歌——唱得那么轻,有一次听见她唱时,我想,那好像是正在消逝的空中的声音。

“我觉得,她近来更怯弱,更像受过惊的了;对于她,一句粗暴的话像是一拳头。但是在我眼中,她总是一样的。在她那愚蠢的辟果提眼中,她是永远不改变的,我的可爱的女孩是不改变的。”

辟果提在这里停下来,把我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会儿。

“最后一次我见她像原来的老样子,是我的亲爱的你回家的那一晚。在你去的那一天,她对我说道:‘我再也不能见我那可爱的宝贝了。有什么东西这样告诉我,我知道,这是实情。’

“在那以后,她想要振作;每当他们说她没有思想、无忧无虑时,她总装出振作的样子来;不过这都成为过去了。她永远不曾把她告诉我的话告诉她丈夫——她怕对任何别人说——直到有一夜,在出事前一个多星期,她才对他说道:‘我的亲爱的,我想我就要死了。’

“‘现在我心里轻松了,辟果提,’当我在那夜间扶她上床的时候,她告诉我道,‘他就要愈来愈相信了,可怜的人,他就要在将来有数的日子里一天比一天相信了;然后一切就要过去了。我非常疲倦。假如这是睡眠,当我睡眠时坐在我旁边吧:不要离开我。上帝保佑我的两个孩子呦!上帝保护和看顾我那没有父亲的孩子呦!’”

“此后我永远不曾离开她,”辟果提说道,“她时常同楼下的那两个谈话——因为她爱他们;不爱她周围的任何人是她受不住的——不过当他们从她床边走开的时候,她总转向我,仿佛辟果提所在的地方才有安息,否则永远不能入睡。

“在那最后一夜,在那个晚间,她吻了吻我,并且说道:‘假如我的婴儿也得死,辟果提,请教他们把他放在我的怀中,把我们埋在一起吧。’(我照这样办了;因为那个可怜的羔羊只比她多活了一天)‘教我那最亲爱的孩子陪我们一同去我们安息的地方吧,’她说道,‘并且告诉他,他的母亲躺在这里时为他祝福不止一次,乃是一千次呢。’”

随后又静下来,她又轻轻地拍我的手。

“到夜已经很深的时候,”辟果提说道,“她向我要一点喝的东西;她喝过以后,给了我那样一个默默的笑脸,可爱呀!——那么好看!”

“天已经亮了,太阳正在上升,她这时对我说,科波菲尔先生过去待她是多么慈蔼,多么体贴,他是多么容忍她,当她怀疑自己的时候,他告诉她,一颗仁爱的心比智慧更好,更有力量,他在她的心中是一个幸福的人。‘辟果提,我的亲爱的,’她随后说道,‘让我更挨近你些吧。’因为她是太软弱了。‘把你那好心的胳臂放在我的脖子下,’她说道,‘让我挨近你,因为你的脸离得很远了,我要挨近你的脸。’我照她的吩咐做;‘ ,卫呀!时候已经到了,我第一次同你分别时的话应验了,她喜欢把她那可怜的头躺在她那愚蠢的别扭的老辟果提怀中了——于是她就像一个已经睡去的孩子一般死了!”

辟果提的叙述就这样完结了。从我知道我母亲死的时候起,关于她晚年的观念已经从我心中消失了。从那时起,我只记得她是我最早的印象中年轻的母亲,时常把她那闪光的卷发一圈一圈地绕在手指头上、时常在黄昏时同我在客厅中跳舞的年轻的母亲。辟果提现在告诉我的,不特未把我带回她的晚期去,却使那早期的印象在我心中生下根。这或许是奇怪的,但是实在的。她死后飞回她那平静的、没有烦恼的青春,把别的一切都抹去了。

躺在坟墓中的母亲,乃是我孩童期的母亲;在她怀中的小人儿,像我过去一度那样,长眠在她胸前,乃是我自己。 uOsMU6+V+ycnZu2arg8vfBuMhKU/B4F2EOXzxQTXKd/UNtSYUqDq1gT12lk6E5Q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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