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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在萨伦学堂的“第一学期”

学校在第二天正式开课。我记得,课堂中乱哄哄的声音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给我留下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这时克里古尔先生在早餐以后进来了,站在门口上,像故事当中的巨人俯瞰他的俘虏一般查看我们。

屯盖站在克里古尔先生的身边。我相信,他没有那么凶猛地喊“不要吵”的必要了,因为学生们都吓得一声不响,一动不动了。

我们看见克里古尔先生说话,听见屯盖说话,大意如下。

“那,学生们,这是一个新学期。在这新学期中,要当心你们的功课。我劝你们,重新注意功课,因为我重新注意责罚。我是不会让步的。你们摩摩擦擦是没有用处的;我将要给你们的伤痕是你们摩擦不掉的。用心学习吧,全体学生!”

当这可怕的开场白说过以后,屯盖又拐出去了,克里古尔先生来到我坐的地方,告诉我说,假如我以咬人著名,他也以咬人著名。他于是把那条棍子给我看,问我对于用 东西代替牙齿的感想如何?这是一个很锋利的牙齿吧,嘿?这是一个双料的牙齿吧,嘿?它有长的尖子吗,嘿?它咬人吗,嘿?它咬人吗?每问一句,他就用那东西在我身上打出一条伤痕来,打得我扭来扭去;所以我不久就可以自由享受萨伦学堂的一切(如斯提福兹所说),不久也就哭起来了。

我并非说,这都是特种待遇,只有我一个人受到。正相反,当克里古尔先生巡视课室时,大多数学生(特别是比较小的那一些)都受到同样的警告。在当日的功课开始以前,学校中有一半在翻腾,在哭泣;在当日的功课完毕以前,学校中有多少人翻腾过哭泣过呢,我真怕去回忆,否则我似乎有意夸张了。

我想没有比克里古尔先生更能享受他的职业的人了。他从打学生上得到一种乐趣,仿佛满足一种强烈的欲望。我相信,他特别不能放过肥胖的学生;那种学生身上有一点迷人的地方,使得他心中烦躁不安,在一天之内非把他打出伤痕来不可。我自己是肥胖的,所以应当知道。我相信,现在我想起那家伙时,我还对他怀着正义的愤慨,即使我不曾受过他的虐待,只要我能知道他的一切,我也会感到这种愤慨,因为我知道他是一种无知无识的坏蛋,他没有资格接受那样大的信任,正如他没有资格作海军大元帅或陆军总司令一样:不拘从事两者中任何一种职务,他所做的坏事大致会少得多了。

一尊残忍的偶像下的可怜的小赎罪者们,我们在他眼中是多么卑贱!在具有那样才德的一个人的眼中,是那么卑微,那么下贱,现在回顾一下,我觉得这是怎样一种人生的开端哪!

现时仿佛我又坐在书桌旁了,留意着他的眼色——卑顺地留意着他的眼色,他这时为另一受难者用戒尺指正算术簿,这人的手刚被那同一戒尺打肿,想用小手巾抹去手上的痛楚。我有许多事要做。我并非无目的地留意他的眼色,因为我是病态地被他的眼色所吸引,怀着一种恐慌的愿望,想知道他随后做什么,是否轮到我来受苦,还是轮到别人。在我前面的一排小学生,对于他的眼色怀着同样的兴趣,也留意它。我想他也知道这一点,虽然他装作不知道。当指正算术簿时,他做出可怕的嘴脸;现在他把他的眼光向我们这一排斜着投过来,于是我们一面俯在我们的书上,一面颤抖。过了一会,我们又看他了。一个不幸的犯人,因习题未做完犯了罪,被叫到他面前去。那个犯人结结巴巴地讨饶,表示明天一定做得好一点。克里古尔先生在打他以前说了一个笑话,我们都笑了——可怜的小狗们,我们都笑了,脸色像灰一样白,吓得战战兢兢了。

现时仿佛我又坐在书桌旁了,那是一个令人昏睡的夏天的下午。我四周起了一片营营声和嗡嗡声,仿佛学生们是那么多的青蝇。我身上有一种微温的肥肉的油腻感觉(我们在一两个钟头前吃过饭),我的头像那么大块铅一样重。我愿牺牲一切来睡。我坐在那里,眼盯着克里古尔先生那里,像一头小猫头鹰一般对他眨着眼;当睡魔一下子征服了我时,他依旧隐隐地从我的昏睡中出现,他指正着那些算术簿,轻轻地走到我后面,用横过我背上的一道红岭子唤醒我,使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这时仿佛我又在运动场里了,我的眼光依然被他迷住,虽然我看不见他。我知道他在离窗子不远的地方吃饭,那个窗子代表了他,我就看那个窗子。假如他在窗子附近露出他的脸来,我的脸就表现一种乞求的卑顺的神情。假如他从玻璃中向外望,最勇敢的学生(斯提福兹除外)也要中止了叫喊或吆喝,改作沉默的样子。一天,特拉德尔(全世界最不幸的学生)偶然用皮球打破那一块玻璃。看见那时的情形,觉得那个球已经打在克里古尔先生神圣的头上,直到现在我还怀着可怕的感觉发抖呢。

可怜的特拉德尔!穿着一身过于狭窄的天蓝色衣服,使他的臂和腿像德国腊肠,或卷形布丁,他是所有学生中最快活的,也是最悲惨的。他总挨棍子——我想他那半年每天挨棍子,只有一个放假的星期一,他只在两只手上挨过戒尺——他总要写信去告诉他的叔父,但是终于未写。把他的头靠在书桌上,过了一会儿,不知怎样他高兴起来了,又开始大笑了,在他的眼睛未干以前,就在石板上画满骷髅。一开始我时常奇怪特拉德尔从画骷髅中得到什么安慰;有一个时期,我把他看作一种修道的人,用那些死亡的象征来提醒自己,挨打不能永远继续下去。但是我相信,他所以那样做,不过因为骷髅容易画,不需要任何特征罢了。

特拉德尔是值得尊敬的,他相信,互相援助是学生中一种庄严的义务。有好几次他为这个受苦;特别有一次,斯提福兹在教堂中笑起来,教堂司仪以为是特拉德尔,于是把他牵出去。我现时仿佛看见在会众的轻视下被押解出去的他了。他永远不说出谁是真正的罪犯,虽然第二天他很为这件事伤心,他被拘留了那么多钟头,他的拉丁文字典中挤满全墓地的骷髅。但是他得到了报酬。斯提福兹说,特拉德尔心中没有半点卑劣的思想,我们大家都觉得那是最高贵的称赞了。在我这一方面,我肯受尽千辛万苦(虽然我远不如特拉德尔勇敢,一点也不像他那么老练)来博得那样一种报酬。

看斯提福兹与克里古尔小姐臂挽着臂,在我们前面走向教堂,乃是我一生的大世面之一。我不相信克里古尔小姐在美丽方面敌得上小爱弥丽,我也并不爱她(我也不敢爱她);但是我相信她是一个具有非常吸引力的年轻的小姐,并且在风度方面没有人能超过她。当斯提福兹穿着白裤子替她拿阳伞时,我感到和他认识是值得骄傲的。我也相信,她只好用全心来崇拜他了,沙普先生和麦尔先生在我眼中都是显要的人物;但是斯提福兹和他们相比,正如太阳和两颗星一样。

斯提福兹继续不断地保护我,成为很有用的朋友;因为没有人敢得罪他所看得起的人。他不能——或无论如何他不曾——使我免除克里古尔先生的虐待,克里古尔先生待我非常严厉;每次我受了比平常更坏的待遇时,他总告诉我,我缺少一点他的勇气,他是一定不肯忍受的;我觉得他的意思在于鼓励,看作他非常的好意。在克里古尔先生的严厉中,也有一种好处,我所知道的唯一的一种。当他在我所坐的长凳后走过、想顺便打我一下时,他觉得我的告白牌妨碍了他;为了这个缘故,不久就把那块告白牌取下,我不再看见那东西了。

有一件意外的事加强斯提福兹和我的友谊,这件事使我感到很大的骄傲和满足,虽然有时也引起不便。有一次,他在运动场中同我谈话,我信口说出,某一件事或某一个人——我现时忘记是什么了——好像《彼利格林·皮克尔》里边的某一件事或某一个人。他当时未说什么;但是在夜间当我就寝时,他问我有没有那一本书。

我告诉他没有,并对他解释我是怎样读的,也提到所有别的那些书。

“你记得那些书吗?”斯提福兹说道。

,记得。”我回答道;我的记忆力很好,我相信我把那些书记得很清楚。

“那么,我告诉你吧,小科波菲尔,”斯提福兹说道,“你把那些书讲给我听。我夜间不能睡得很早,我早晨总醒得很早。我们可以一部一部地把它们讲完。我们可以把这个当作正式的《天方夜谭》。”

这办法使我极端得意,我们就在当晚实行了。在我讲述的时候,我加给我所爱好的作家一些什么样的损害,不能由我来说,也很不愿意知道;但是我对他们有很深的信仰,我也十分相信,对于我所叙述的东西,我怀抱一种朴实的诚恳的态度;这些品质有很大的帮助。

缺点是,我夜间时常想睡,或提不起精神来讲;这时讲故事就成为很苦的工作,然而故事是必须讲的;因为要使斯提福兹失望或不喜欢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在早晨,当我觉得疲倦、非常想多睡一个钟头时,像山鲁佐德王妃 一般被唤醒,在起床铃响以前,必须讲一个长故事。这也是一件令人厌烦的事,但是斯提福兹是坚决的;并且作为回报,他为我讲解我的演算和练习,以及一切我觉得太难的功课,所以在这交易上我并不吃亏。不过,让我替自己说一句公道话吧。感动我的不是自私自利的动机,也不是对于他的惧心。我崇拜他,爱他,他的称许就是十足的回报。现在我怀着一颗伤痛的心回顾这些小事,当时我觉得这是非常宝贵的。

斯提福兹也很体贴;他用不顾一切的态度,把他的体贴表现在一件特殊的事上,在特拉德尔和其余的人眼中,我疑心,这是有一点令人气恼的。辟果提许下的信——那是多么教人愉快的一封信!——开学后不到几个星期就来了;随信带来一个完全用橘子包围起来的饼,还有两瓶樱桃酒。这一宗宝物,照本分,我放在斯提福兹脚前,请他来处置。

“那,我告诉你吧,小科波菲尔,”他说道,“酒要留起来,在你说故事的时候,给你润嗓子。”

我为这个主意脸红了,谦虚地求他不要这样想。但是他说,他过去见我有时哑嗓——他说的是有一点嘎声——所以每一滴酒都应当用在他所提到的用途上。按照他的话,酒被锁进他的箱子,由他自己斟进一个玻璃瓶,当他认为我需要一点兴奋时,就教我从软木塞中的芦管来喝一口。有时,为要使它格外有效力,承他挤橘子汁进去,或用姜来提味,或溶进一片薄荷;虽然我不能断言,这些实验把那味道改善,也不能断言,这刚好是健胃的混合剂,不过夜间最后一件事,早晨最先一件事,我总满怀感激地喝下去,也很领会他的关怀。

我觉得,我们似乎把《彼利格林》讲了几个月,又把别的故事讲了几个月。我相信,这个团体从来不曾因为缺少一个故事而扫兴;那一种酒也几乎像故事本身一样禁久。可怜的特拉德尔——我一想到那个学生,我就一面觉得好笑,一面眼中流泪——总而言之,他是一种合唱队;讲到滑稽的部分,他就笑得发癫,讲到恐怖的部分,他就怕得要命。这种情形时常使我不能继续下去。我记得,他最使人好笑的是,每一提到与吉尔·布拉斯的冒险有关的警官们,他就假装忍不住牙齿震响;我也记得,当吉尔·布拉斯遇见马德里的强盗首领时,这个不幸的小丑装出那样一种恐怖的战栗,他被在走廊上暗中巡视的克里古尔先生听见了,于是以扰乱寝室的罪名挨了一顿好打。

我心中所有一切浪漫的幻想的意味,都由于在黑暗中说了那么多的故事而被鼓舞起来;就这一方面来说,这工作对于我或许不大有益处。但是我已经被人看作我卧室中一种娱乐品,我又意识到我这成就在学生中间传播开来,虽然我是学校中最小的,却引起很多对我的注意,这一切都鼓励我努力用功。在一个专门以残酷手段从事的学校中,不拘是否由一个混蛋主持,大致没有很多可以学习的。我相信,我们学生是像当时所有学生一样无知的一群;他们受了太多的妨害和打击,无法从事学习了;他们不能好好地学习,正如任何人不能在不断的不幸、痛苦、忧虑中好好地做事一样。但是我这小小的虚荣心,再加上斯提福兹的帮助,竟能勉励我进步;当我在那里的时候,虽然在责罚方面,并未因而减轻多少,但是在零星知识不断地拾取方面,却使我成为全体学生中一个例外。

在这一方面,我得到麦尔先生很多帮助,我要怀着谢意提一句,他是喜欢我的。眼见斯提福兹用有系统的毁谤对待他,不放过一个伤损他的感情或劝别人那样干的机会,时常使我痛苦。因为不久我就把麦尔先生带我去见的那两个老妇人的事告诉斯提福兹,有一个长久的时期,使我格外难过,我不能对斯提福兹隐藏这样一件秘密,正如我不能隐藏一个饼或任何有形的东西一样。我时常害怕,斯提福兹会把这件事说出来,并且用来嘲骂他。

在那第一个早晨,当我吃早餐并且在孔雀翎的影子下随着笛子声睡去时,我相信,我们大家都不曾想到,把我这不关重要的人物引进那些济贫所,会发生什么结果。但是那访问得到不能预料的结果;而且是一种严重的有害的结果。

一天克里古尔先生因病不能到校,这当然在全学校散布了一种快乐的空气,早晨上课时就有一大片喧声。学生们所感到的轻松和满足使他们难于控制,虽然可怕的屯盖有两三次拖进他的木腿,并且记下主要犯过人的名字,但是并未发生多大影响,因为他们十分清楚,不拘他们做什么,明天总要惹烦恼,所以他们想,没有疑问,还是今天尽量享乐好。

实际上,那是一个半假日;因为是星期六。但是因为在运动场中的喧声会惊动克里古尔先生,那天气也不适于出外散步,在下午我们都奉命留在课堂中,从事一些专为这时节预备的比平常省力的功课。这乃是一星期中沙普先生出外卷假发的日子;因此就由担任一切苦差的麦尔先生独自掌管学校了。

假如我可以把一头牛或一头熊跟像麦尔先生那么柔和的人联想起来,在那一下午,当喧声最高的时候,我会把他联想作被一千条狗围攻的那两种动物中的一个。我记得,他用他的瘦手扶着他那作痛的头,俯在他的书桌上的书上,悲惨地想在那一片会使下议院主席头晕的喧声中继续他那恼人的工作。学生们出入他们的座位,跟别的学生们作争座位游戏;有笑的学生,唱的学生,说话的学生,跳舞的学生,嚎叫的学生,拖着脚走路的学生,围着他打转的学生,露着牙,作着怪脸,在他的背后和眼前模仿他:模仿他的穷,他的靴子,他的外衣,他的母亲,一切他们注意到的属于他的东西。

“不要吵!”麦尔先生突然站起来,用书敲着桌子叫道,“这是什么意思呀!令人无法忍受。令人发狂。你们怎能这样对待我,学生们?”

他用来敲桌子的乃是我的书;因为我站在他旁边,随着他的眼光绕着室内看,我看见学生们都停下来了,有的突然吃惊,有的稍稍害怕,有的或许惭愧了。

斯提福兹的座位在课室的底部,在那长房间的末端。他在靠着墙笑,手插在衣袋里,当麦尔先生看他时,他像在吹口哨一般闭着嘴看麦尔先生。

“不要吵,斯提福兹先生!”麦尔先生说道。

“你自己不要吵吧,”斯提福兹说道,脸红起来,“你在对谁说话?”

“坐下吧。”麦尔先生说道。

“你自己坐下吧,”斯提福兹说道,“管你自己的事吧。”

一阵偷笑和若干喝彩声;但是麦尔先生面色是那么苍白,因此立刻恢复了寂静;一个已经跳到他后边去模仿他的母亲的学生,改变了主意,假装去修理钢笔了。

“假如你以为,斯提福兹,”麦尔先生说道,“我不知道你的势力可以操纵这里任何头脑”——他不知不觉地(据我推想)把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或你以为我不曾看出你,在几分钟内,主使比你小的学生,用种种方法侮辱我,你就错了。”

“我一点也不要为你费神,”斯提福兹冷冷地说道,“所以事实上我并没有错。”

“当你利用你在这里得宠的地位,老弟,”麦尔先生继续说道,他的嘴唇颤抖得很厉害,“侮辱一个上流人——”

“一个什么?——在哪里啦?”斯提福兹说道。

这时什么人叫道:“羞辱呀,詹·斯提福兹!太坏了!”这是特拉德尔;麦尔先生立刻把他拦住。

“侮辱一个生来不幸,老弟,而且从来不曾得罪过你的人,以你的年纪和聪明,应当懂得那许多不可侮辱这个人的理由,”麦尔先生的嘴唇愈来愈颤抖着说道,“你干了一种下贱的卑劣的事。你可以随意坐下或站起,老弟。科波菲尔,读下去。”

“小科波菲尔,”斯提福兹走到上方来说道,“停一下。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吧,麦尔先生。当你公然说我下贱或卑劣,或一切类似的话的时候,你却是一个无耻的乞丐。你从来是一个乞丐,你知道;但是你那样说的时候,你就是一个无耻的乞丐了。”

我不大清楚,是他要去打麦尔先生呢,还是麦尔先生要去打他呢,还是任何一方有这样的意思呢。我看见全课室发了僵,仿佛他们都变成石头,我发现克里古尔先生在我们中间,屯盖在他旁边,克里古尔太太和小姐在门口向里看,仿佛她们都受了惊。麦尔先生,双肘放在书桌上,双手捧着脸,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些时候。

“麦尔先生,”克里古尔先生摇着麦尔先生的胳臂说道,他的低语现在是那么清楚,屯盖觉得没有重复他的话的必要了,“你不曾忘记自己吧,我希望?”

“没有忘记,先生,没有忘记,”那个教师露出脸来,极端紧张地摇着头搓着手回答道,“没有忘记,先生,没有忘记。我记得我自己,我——没有忘记,克里古尔先生,我不会忘记自己,我——我记得自己,先生。我——我——但愿你记得我更早一点,克里古尔先生。那就要更仁慈了,先生,更公道了,先生。那就可以省掉我一点什么了,先生。”

克里古尔先生,狠狠地看着麦尔先生,把他的手放在屯盖的肩上,把他的脚放在附近的长凳上,坐在一张书桌上。从那个宝座上又狠狠地看过依然在同一紧张状况下摇头搓手的麦尔先生以后,克里古尔先生转向斯提福兹,并且说道:

“那,老弟,既然他不屑于告诉我,那么这 什么事啊?”

斯提福兹有一会儿避开那个问题不答;含着轻蔑和愤怒看他的对手,依然不出声。我记得,即使在那当时,我不由得想,他在外表上是何等高贵的人物,麦尔先生的样子,跟他对照起来,是多么丑陋和平凡。

“那么他说的宠人是什么意思呀?”斯提福兹终于说道。

“宠人?”克里古尔先生重复道,他前额上的青筋很快地胀起来。“谁说宠人?”

“他说的。”斯提福兹说道。

“请问,你那是什么意思,老兄?”克里古尔先生愤愤地转向他的助手问道。

“我的意思是,克里古尔先生,”他用一种低声回答道,“如我所说的;没有学生可以利用他那得宠的地位来侮辱我。”

“侮辱你?”克里古尔先生说道,“我的天!请允许我问你,什么先生?”这时克里古尔先生把他的两臂、棍子和一切都搂在他的胸前,他的眼眉打起那样一个结子,眼眉下边的小眼睛几乎无从看见了,“当你谈论宠人时,你是否对我表示应有的尊敬?对我呀,老兄,”克里古尔先生说道,突然把头伸向他,然后又缩回来,“这个学校的校长,也是你的雇主呀。”

“那是不适当的,先生,我情愿承认,”麦尔先生说道,“假如我那时是冷静的,我一定不那样说。”

这时斯提福兹插了嘴。

“那时他说我是下贱的,那时他说我是卑劣的,于是我说他是一个乞丐。假如我那时是冷静的,或许我不叫他乞丐。不过我已经叫了,我情愿承当一切后果。”

或许未考虑到有无后果需要承当,我对于这一篇堂堂的演说,实在感到兴奋。这篇演说也在别的学生身上发生了影响,因为在他们中间有一种低低的激动,虽然没有人说一句话。

“你使我吃惊,斯提福兹——虽然你的坦白可取,”克里古尔先生说道,“可取,当然——你使我吃惊,斯提福兹,我应当说,你居然把那样一个绰号加在萨伦学堂雇用的任何人身上,老弟。”

斯提福兹发出一声短笑。

“这不是对于我的话的一种回答,老弟,”克里古尔先生说道,“我希望从你得到更多的解释呢,斯提福兹。”

在那个漂亮学生前面,假如麦尔先生的样子,在我眼中,是丑陋的,那么克里古尔先生的样子实在无法说有多么丑陋。

“让他来否认吧。”斯提福兹说道。

“否认他是一个乞丐,斯提福兹?”克里古尔先生叫道,“喂,他在哪里讨饭呢?”

“假如他自己不是一个乞丐,他的近亲属是一个,”斯提福兹说道,“所以是一样的。”

他看了我一眼,麦尔先生也轻轻地拍我的肩膀。我脸上发着烧、心中抱着愧向上看去,但是麦尔先生的眼睛定在斯提福兹身上。他继续和蔼地拍我的肩膀,不过他所看的却是他。

“因为你希望我,克里古尔先生,为我自己辩护,”斯提福兹说道,“说出我的意思——我必须说的是,他母亲在一个济贫院中靠救济过活。”

麦尔先生依然盯着他,也依然和蔼地拍我的肩膀,低声对自己说,假如我未听错,“是的,我想到这一点。”

克里古尔先生严厉地皱着眉,怀着勉强的客气,转向他的助手。

“那,你听见这一位先生的话了,麦尔先生。千万请你在全体学生前加以更正吧。”

“他说对了,先生,不用更正,”麦尔先在一片死寂中回答道,“他说的话是真的。”

“那么请你好心当众宣布,”克里古尔先生头向一边垂着,眼睛向全体学生转动着,说道,“在这时以前,我知道不知道?”

“我相信你没有直接知道。”他回答道。

“哈,你知道我没有,”克里古尔先生说道,“是不是,你说?”

“我相信你从来不以为我的生活状况很好,”那个助手回答道,“你知道我现在和以往在这里的地位。”

“我相信,假如你这样说,”克里古尔先生说道,他的青筋涨得比先前更粗大了,“你过去的地位完全错了,你错把这里当作一个慈善学校。麦尔先生,我们还是分手吧,对不起。愈快愈好。”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麦尔先生站起来说道。

“老兄,请吧!”克里古尔先生说道。

“我向你告辞了,克里古尔先生,还有你们全体,”麦尔先生绕着课室看了一眼、又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詹姆斯·斯提福兹,我对于你最大的愿望是,你会为你今天作过的事害羞。在目前,我但愿你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所关怀的任何人的朋友。”

他再一度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然后从书桌上拿起笛子和一些书,把钥匙留在书桌里,留给他的后任,臂下夹着他的财产,走出学校去了。克里古尔先生于是通过屯盖发表了一篇演说,他在演说中感谢斯提福兹,因为他维持了(虽然或许太激烈了一点)萨伦学堂的独立和尊严;他用跟斯提福兹握手来结束那一篇演说,我们则喝了三声彩——我不大十分清楚为什么喝彩,不过我假定那是为了斯提福兹,虽然我觉得难过,也热烈地参加了。随后克里古尔先生打了托马斯·特拉德尔一顿,因为他发现他对于麦尔先生的离开,不但不喝彩,反而流泪;然后走回他的沙发,或他的床,或他原来的不拘什么地方。

我们现在剩下我们自己了,我记得,我们茫然地面面相觑。至于我自己,因为我牵涉在那件事里边,我觉得非常内疚和后悔,要不是怕斯提福兹(我知道,他时时看我)会认为不友好——或我应当说,考虑到我们相关的年纪,和我对待他的感情,假如我把苦恼我的感情表现出来,他会认为不守本分——我就无法忍住我的眼泪了。他很生特拉德尔的气,他说他喜欢他挨打。

可怜的特拉德尔已经越过把头枕在书桌上的阶段,像往常一样,正在用一堆骷髅来发泄自己,他说他不放在心上。麦尔先生受了委屈。

“谁委屈了他呀,你这位姑娘?”

“哼,你呀。”特拉德尔回答道。

“我做过什么呢?”斯提福兹说道。

“你做过什么?”特拉德尔反问道,“伤了他的感情,弄掉他的位置。”

“他的感情!”斯提福兹轻蔑地重复道,“他的感情不久就要复原,我可以担保。他的感情不像你的,特拉德尔小姐。至于他的位置——那是一种宝贵的东西吧,是不是?——你以为我不会写信给家里,使他得到一些钱吗,波丽 ?”

我们相信斯提福兹这意思是很可贵的。他母亲是一个寡妇,而且很富,据说,他不拘求她做什么,她几乎一定去做。眼见特拉德尔这样被制服,我们大家极端高兴,把斯提福兹推崇到天上去:特别当他纡尊降贵地告诉我们,他所做所受的完全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好处;因为不顾自己利害地这样做,他已经把一种伟大的恩惠加在我们身上了。

但是我必须说,当我那一夜在黑暗中说故事时,麦尔先生的老笛子仿佛不止一次地在我耳朵中哀鸣;当斯提福兹终于疲倦的时候,我躺在我的床上,我幻想那笛子在什么地方如此悲哀地吹奏,我十分难过了。

我不久就因注意斯提福兹而忘记了他。在找到新教师以前,斯提福兹带着轻松的玩票的样子,也不用任何书本(我觉得他似乎什么东西都记得),代理他的一些功课。新教师来自一个拉丁语学校;在他执行职务以前,一天在客厅中经人介绍给斯提福兹。斯提福兹很称许他,对我们说,他是一块砖头 。虽然我不大十分了解这所指的是什么专门学问,但是我因此非常尊敬他,对于他的高级学问没有任何怀疑:虽然他从来不曾像麦尔先生那样为我——并非说 是什么名人——费过力。

在这半年中,在日常的学校生活中,还只有一件事,在我身上留下一种依然存在的印象。为了许多理由它留存下来。

一天下午,当我们都被迫害到头昏脑乱、克里古尔先生还在凶猛地向四下里进攻时,屯盖进来了,用他向来的大嗓门喊道:“有人找科波菲尔!”

关于客人们是谁、把他们领进什么房间等问题,他同克里古尔先生交换了几句话;随后我(照习惯,在宣布我的名字时我就站起来了,而且吓得手足无措了)奉命令,在去饭厅以前,走后面的楼梯,穿上一件洁净衣服。我怀着从未经验过的少年人的慌张来奉行这些命令;当我走到客厅门前时,我想起来的或许是我母亲——先前我一味地想摩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我缩回开门的手,在进去以前,停下来,哭了一下。

一开始我看不见人;只感到门后有一种压力,我向门后一看,使我惊奇,乃是辟果提先生和海穆,彼此靠着墙挤着、对我脱帽鞠躬。我禁不住笑出来;不过这种笑大部分是由于看见他们的快乐,小部分是由于他们作出的样子。我们很亲热地握手;我笑了又笑,一直笑到扯出小手巾来擦眼睛才告一段落。

辟果提先生(我记得,在那次访问中,他绝对不曾闭过一次嘴)看见我这样做,表示非常的关心,用臂肘推海穆,要他说一点什么。

“提起兴致来,卫少爷朋友!”海穆呆笑着说道,“呵,你长了多少!”

“我长了吗?”我擦着眼睛说道。我不为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件特殊的事哭;不过,不知怎样,看见老朋友就会使我哭起来。

“长了,卫少爷?不是长了是什么!”海穆说道。

“不是长了是什么!”辟果提先生说道。

他们两个的对笑,又使我笑起来,于是我们三个都笑起来,一直笑到我有再哭的危险,然后告一段落。

“你知道妈妈好吗,辟果提先生?”我说道,“我的亲爱的亲爱的老辟果提也好吗?”

“非常。”辟果提先生说道。

“还有小爱弥丽呢,还有古米治太太呢?”

“非——常。”辟果提先生说道。

大家沉默下来。为要打破那沉默,辟果提先生从他的衣袋中拿出两个绝大的龙虾,还有一个大螃蟹,还有一大帆布袋小虾,都堆在海穆的两臂中。

“你看,”辟果提先生说道,“你跟我们同住的时候,我们知道你喜欢吃一点野味儿,所以我们不怕冒失。都是那个老妈妈煮的,都是她煮的。都是古米治太太煮的。不错,”辟果提先生慢慢地说道(我觉得,他似乎因为未预备好别的话题,所以黏住这个话题),“古米治太太,我老实对你说,都是她煮的呢。”

我表示了多谢;于是辟果提先生看过腼腆地对着那些蚧类微笑的海穆以后,并不去设法帮助他,就说道:

“你知道,我们是乘我们雅茅斯的帆船到格雷夫岑 ——的,一路风平浪静。我妹妹把这地方的名字写给我,并且写信对我说,假如我有便来格雷夫岑——,一定过来找卫少爷,替她谦卑地请安,并且报告家人们都很好。小爱弥丽,你知道,我回去的时候,她就要写信给我妹妹,告诉她,我看见了你,你也很好,这样我们来了一个兜圈子游戏。”

我得考虑一下,才懂得辟果提先生这个比喻是指把消息传了一圈。我于是诚恳地谢了他;并且说,我相信,小爱弥丽从我们时常在海滩上拾贝壳和石子的时候起也变了样子,说着我觉得自己脸红起来。

“她就要变成大人了,她就要变成那样的,”辟果提先生说道,“问 吧。”

他指的是海穆,海穆笑逐颜开地对着盛虾的口袋表示同意。

“她那好看的脸哪!”辟果提先生说道,他自己的脸亮得像一盏灯。

“她的学问哪!”海穆说道。

“她的书法呀!”辟果提先生说道,“喂,那是像黑玉一般黑的呦!并且是那么大,你从什么地方都可以看见。”

当辟果提先生想到他的小爱宠时,看他激起的热情,是十分令人愉快的。他又站在我前面了,他那直爽的多毛的脸上含着快乐的爱心和骄傲发光,我无法加以形容。他那诚实的眼睛冒火,放光,仿佛它们的深处被一种光明的东西撩动起来。他的宽大的胸膛,喜欢得一起一伏。他那强壮的张开的两手诚恳地握在一起;他又用他的右臂(在我这侏儒的眼中看来,像一柄大锤)加重他所说的话。

海穆完全像他一样诚恳。假如不是斯提福兹出乎意外地走进来,使他们感到羞怯,我相信他们还有许多话说到她。斯提福兹看见我同两个陌生人站在一个角上说话,停下他正在唱的歌,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小科波菲尔!”(因为这不是普通的会客室),然后从我们旁边向外走去。

我不能断定,是由于有像斯提福兹这样一个朋友的骄傲呢,还是由于想对他解释我得到像辟果提先生这样一个朋友的经过呢,当他正要走出去的时候,我把他叫住。我很客气地说道——哎呀,过了这么长久的时间,我记得多么清楚呦!——

“不要走,斯提福兹,对不起。这是两个雅茅斯的船家——很和气很善良的人——他们是我的保姆的亲戚,从格雷夫岑德来看我呢。”

“哦,哦!”斯提福兹转回来说道,“我很高兴见他们。你们两位好?”

在他的态度中有一种潇洒的意味——那是一种愉快的优雅的态度,但不是傲慢的——我依然相信,其中含有一种迷人的意味。由于这种态度,由于他的蓬勃的精神,他的悦耳的声音,他的好看的脸和身材,就我所知道的来说,也由于一种与生俱来的吸引力(我想很少人有这种力量),我依然相信他身上具有一种魅力:屈服于这种魅力是天然的弱点,能拒绝这种魅力的人并不很多。我必然见到,他们同他在一起是多么喜欢,他们怎样在一刹那间就向他敞开了他们的心。

“寄信时,请你务必让他们家里人知道,辟果提先生,”我说道,“斯提福兹先生待我很好,假如没有他,我不知道我在这里怎么办好了。”

“瞎说!”斯提福兹笑着说道,“你千万不要告诉她们这一类的事。”

“假如斯提福兹先生一旦来诺弗克或萨弗克,辟果提先生,”我说道,“只要我在那里,你放心好啦,只要他肯,我一定把他带到雅茅斯去看你的房子。你断乎不曾见过那么好的一所房子,斯提福兹。那是用一条船做的呀!”

“用一条船做的,真的吗?”斯提福兹说道,“对于这样不折不扣的船家,那是一种适当的房子呦。”

“对啦,少爷,对啦,少爷,”海穆龇着牙说道,“你说得对,年轻的先生。卫少爷朋友,先生说得对。不折不扣的船家!呵,呵!他正是呀!”

辟果提先生的欢喜不下于他的侄子,不过由于他的谦虚,他不能这样哗啦哗啦地领受一种个人的褒奖。

“得,少爷,”他鞠着躬,笑着,把领巾末端向怀里塞着,说道,“谢谢你,少爷,谢谢你!我在我那一行里尽我的力气,少爷。”

“最好的人也不过如此了,辟果提先生。”斯提福兹说道。他已经知道他的姓了。

“我敢担保,你也是这样的,少爷,”辟果提先生摇着头说道,“你做得很好,很好!谢谢你,少爷。我多谢你对我的好意,少爷。我是粗鲁的,少爷,不过我是直爽的——至低限度,我希望我是直爽的,你懂得。我的房子没有什么可看的,少爷,不过你若同卫少爷一旦来看,情愿供你使用。我是一只真正的卧牛,我是的,”辟果提先生说道;他说的其实是蜗牛,用来比方他走得慢,因为他每说完一句话就想走,但是不知怎样又回来了,“不过我愿你们两个都好,我愿你们快乐!”

海穆响应了这句客套话,于是我们以最热烈的态度跟他们分手了。在那一晚上,我几乎忍不住想对斯提福兹谈起好看的小爱弥丽,但是我太怯于提她的名字了,也太怕他笑我了。我记得,我带着很不安的心情,把辟果提先生说她就要变成大人的话,想了好半天;不过我断定那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偷偷地把那些蚧类,或如辟果提先生所谦称的“野味儿”,运进我们的寝室,在晚间举行了一顿伟大的晚餐。但是特拉德尔不能快活地享受。他太不幸了,连一顿晚餐也不能像别人那样平安度过。他在夜间害起病来——他太软弱了——起因于螃蟹;在服过黑药水和蓝药丸以后——据丹普尔说(他父亲是一个医生),达到足以破坏一匹马的体力的程度——挨了一顿棍子和六章希腊圣经,因为他不肯招供。

那半年中余下的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是一片混乱:每天为我们的性命而进行的挣扎和奋斗;夏天的消逝和季节的变换;我们被铃声呼唤起床时的那严寒的早晨,我们又被铃声呼唤就寝时的黑夜的寒冷的气息;那灯光黯淡、炉火不暖的晚间的课室,宛如一架颤抖的大机器的早晨的课室;循环交替的炖牛肉和烤牛肉、炖羊肉和烤羊肉;一块一块的奶油面包,卷角的教科书,破裂的石板,被泪水污损的抄写簿,挨棍子,挨戒尺,理发,下雨的星期日,板油布丁,还有包围一切的污秽的墨水气氛。

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关于遥远的假期的念头,似乎有好长时间像一个固定的黑点,后来开始向我们走来,愈来愈大。我们由计算月份,而计算星期,而计算日子;我于是开始害怕得不到回家的通知,当我听斯提福兹说,已经来了通知,准可以回家了,我又怀有会事先弄断一条腿的朦胧的预感。放假的日子终于由下下星期而下星期,由后天而明天而今天而今夜,迅速地改变位置,就在那夜间,我上了雅茅斯的邮车,回家了。

在雅茅斯邮车中,我断断续续地睡了许多次,对于这一切,也零零落落地作了许多梦。但是每当我醒来时,窗子外的地面已经不是萨伦学堂的运动场了,我耳朵里的声音也不是克里古尔先生对特拉德尔发出的声音了,乃是车夫赶马的声音呢。 Rf+68PBQqIrl2l91mWrSFpw0GRiehFjsaYxXovFyd+pIyA7NfBMX12v/nwilzW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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