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脚夫的马是世界上最懒的马了,它低着头磨蹭下去,仿佛它喜欢要收包裹的人们等待呢。我真在幻想它有时为这念头笑出声来,但是脚夫说,它不过是患咳嗽。
脚夫像他的马一般低着头,在赶车时睡昏昏地向前垂着,一条胳臂放在一只膝盖上。我说“赶车”,但是我觉得,这辆车子没有他一样可以到雅茅斯,因为马负全部责任;至于谈话,他除了口啸之外再也不曾想到。
辟果提的膝盖上有一篮点心,假如我们坐同一辆车子去伦敦,这一篮点心也足够我们用的了。我们吃了很多,也睡了很多。辟果提总把她的下颔放在篮柄上睡去,她从来不把篮子放手,一个一无防备的女人能像这样打鼾,若非亲自听见她这样做,我简直不能相信。
我们沿小路停留了许多次,用那么多时间把一张床架送交一个酒馆,又造访一些别的地方,我是十分厌倦了,但是到我们看见雅茅斯的时候就很高兴了。当我张望隔河沉闷的大荒地时,我想,这地方的样子很潮湿,很蓄水;我不禁奇怪,假如世界真像我的地理书所说的那么圆,何以它的各部分都这么平呢。但是我想,雅茅斯或许坐落在两极之一,所以这样。
我们走得更近一点,看见全部邻近景况是横在天空下的一条低低的直线,这时我向辟果提示意,有一座小山之类的东西就好了;假如地同海离得更远一点,市镇同潮水不像烤面包和水一般那么混在一起,就更好了。但是辟果提比往常格外加重地说,我们应当随遇而安,就她本身来说,她却以自称雅茅斯鱼 自豪呢。
一旦我们来到街上(我觉得十分稀奇),嗅见鱼、沥青、麻絮、柏油的气味,看见来来去去的水手,以及在石头上叮当着来去的车子,我觉得我冤枉了这么热闹的一个地方;于是把这意思告诉辟果提,她怀着很大的满足听我那高兴的话,并且告诉我,大家(我猜这都是有福气生为雅茅斯鱼的人)都知道,雅茅斯大概是宇宙间最好的地方了。
“我的阿穆在这里!”辟果提叫道,“长得认不出了!”
实际上,他在酒馆里等我们,像一个旧相识一般问我觉得怎样。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像他认识我那样认识他,因为在我降生的那一夜以后,他不曾到过我们的家,自然他认识我而我不认识他了。他把我放在他的背上,驮我回家,我们的交情由此大见进步。他当时是身高六英尺,又魁梧,又强壮,身阔肩圆的人了;但是他生有呆笑的孩子的脸,还有使他的样子好像绵羊的卷曲的浅色的头发。他穿着一件帆布短衫,一条没有腿在里边也可以独自站得起来的硬裤子。你与其说他戴有一顶帽子,不如说他像一所旧房子一般顶上盖着一种漆黑的东西。
海穆背上驮着我,臂下夹着我们一只小箱子,辟果提拿着我们另一只小箱子,我们穿过散有木片和小沙土堆的小巷,经过煤气厂、制绳厂、小船厂、大船厂、拆船厂、补船厂、配锁厂、铁匠厂,以及这里那里的一大些这样的地方,终于来到我从远处就已经看见的沉闷的荒地。这时海穆说道:
“那里就是我们的房子,卫少爷!”
我向各方张望,尽可能从荒地上望过去,望到海岸,望到河边, 我 看不见任何房子。在不远的地方,在海潮不到处,有一条黑驳船,或别种旧船,放在地面上,从里面伸出一个铁漏斗,当作烟囱,缓缓地冒烟; 我 看不出任何别的像人住的地方。
“那不是吧?”我说道,“那个船形的东西?”
“那就是,卫少爷。”海穆回答道。
假如这是阿拉丁 的宫,鹏鸟的蛋,等等,我想,也不比住在那里边这荒唐想法更使我着迷。侧面挖出一道有趣的门,陷进屋顶下,上面有一些小窗子;但那非常迷人的地方却在于这是一条的的确确下水几百次的真正的船,从来没有人想到会有人在旱地上居住在里面。我觉得这正是它迷人的地方。假如这本来是预备居住的,我会觉得它太小,或不方便,或太孤单;但是因为从来不预备作那样用,它就成为一个完美的住处了。
里面清洁得可爱,要多整齐,有多整齐。有一张桌子,一只荷兰钟,一个带抽屉的衣柜,柜上有一个茶盘,茶盘上绘有一个带阳伞的女人,在同一个军人模样的小孩散步,小孩在转动一个铁环。茶盘用一本《圣经》顶住,免得掉下来;假如茶盘掉下来,它会砸碎聚在书周围的许多杯子、碟子和一只茶壶。墙上有一些普通的绘有《圣经》故事的彩色画,镶有框子和玻璃,此后我每一看见小贩手中有这些东西,就立刻又看见辟果提的哥哥的房子的全部内容。穿红衣的亚伯拉罕用穿蓝衣的伊撒献祭,穿黄衣的但以理被投进绿色狮子的洞中 ,乃是其中最出色的两幅。在那小壁炉架上,有一幅在孙德兰建筑的“撒拉·珍”小船的图,上面粘有真木的小船尾;一件画家和木匠的联合艺术作品,我把它看作世间最令人羡慕的物品。天花板的横梁上有一些钩子,我那时不明了它们的用处;还有一些柜子、箱子和类似的东西,用作坐具,弥补椅子的不足。
这都是我进门后第一眼看见的——按照我的理论,这是孩子气的——这时辟果提开了一扇小门,把我的卧室指给我。这是从来我所见过的最完全最可爱的卧室——在那条船的尾部;有一个小窗子,乃是过去船舵经过的地方:一面小镜子(刚好合我的高度)钉在墙上,镶有蚌壳的边;一张小床,刚好够睡在上面,还有一束海草插在桌上的一只蓝杯中。墙壁刷得像牛奶一般白,补缀的被单光亮得刺痛我的眼睛。在这有趣的房子里,我格外注意的一件事,就是鱼的气味;那气味强烈到,当我拿出衣袋里的小手巾擦鼻子时,我觉得它的气味恰像里边裹有一只大海虾。当我偷偷地把这发现告诉辟果提时,她告诉我,她的哥哥贩卖大海虾、螃蟹、龙虾;后来我发现,在收藏盆子和罐子的木头小外屋中,经常有一堆这样的动物,彼此有趣地纠结成一团,它们一旦钳到任何东西,永远不会放松的。
我们受到一个穿白围裙的很有礼貌的女人的欢迎,当我在海穆背上时,大约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时,我已经看见她在门前屈膝行礼了。一同行礼的还有一个带蓝珠子项链的最美丽的小女孩(或我以为她那样),当我想要吻她时,她不肯让我吻,跑开去,藏起来了。后来,当我们带着阔绰的神气吃煮比目鱼、融奶油、马铃薯时(还给了我一块排骨),一个面貌很和气的多毛的人回来了。因为他把辟果提叫“小姑娘”,又在她脸上来了一个亲热的响吻,从她一般的礼数来看,我断定他是她的哥哥;果然他被介绍给我作辟果提先生,乃是这一家的主人。
“欢迎你,少爷,”辟果提先生说道,“你会觉得我们粗鲁,少爷,不过你也会觉得我们爽快呢。”
我谢了谢他,回答说,在这样有趣的地方,我一定会快活的。
“你妈妈好吗,少爷,”辟果提先生说道,“你离开她的时候,她很快活吗?”
我解释给辟果提先生听,她是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她还要我致意呢——这是我捏造的一句客气话。
“我多谢她,真的,”辟果提先生说道,“哈,少爷,假如你能跟她,”向她的妹妹点头,“还有海穆,还有小爱弥丽在这里多住两个星期,我们会觉得有光彩呢。”
用这样殷勤的态度表示过地主之谊以后,辟果提先生走出去,在一满罐热水中洗他自己,嘴里说着,冷水永远不能洗掉 他 的污泥。他不久就回来了,外表大见改善;只是太红了,我不禁要想,他的脸在这一点上与大海虾、螃蟹、龙虾相同——进热水时是很黑的,出来就是很红的了。
喝过茶以后,门关闭起来,一切都塞好(当时是夜冷多雾的),我觉得这是人类所能想象的最舒服的隐居了。耳听海面上兴起的风,知道雾在爬过外边荒凉的海滩,眼看火炉,心想附近除了这一家没有别的人家,而这一家却是一条船,像是着了魔术。小爱弥丽已经克服了她的羞怯,跟我同坐在最低最小的柜子上,这只柜子刚好够坐我们两个,刚好放进烟囱的角落。穿白围裙的辟果提太太对着火炉在编织。辟果提那样自由自在地用绘有圣保罗教堂的匣子和那一块蜡头做针线,就像那些东西从来没有放在别人家里一样。海穆给我上过纸牌游戏第一课,想记起用垢污的纸牌算命的玩意儿,把他拇指上的鱼腥的痕迹印上他翻动的所有的纸牌。辟果提先生在吸他的烟斗。我觉得这是讲话和谈心的时候了。
“辟果提先生!”我说道。
“少爷。”他说道。
“因为你住在一种方舟 里头,所以给你的儿子起名海穆吗?”
辟果提先生似乎把这问题当作一种很深的道理,但是回答道:
“不是,少爷。我从来不曾给他起过名字。”
“那么,谁给他起的那个名字呢?”我说道,用教义问答 的第二问来问辟果提先生了。
“哈,少爷,他父亲给他起的那个名字呀。”辟果提先生说道。
“我先前想你是他的父亲呢!”
“我的宙弟弟是 他 的父亲。”辟果提先生说道。
“死了吧,辟果提先生?”我肃敬地停了一下示意道。
“淹死了。”辟果提先生说道。
辟果提先生不是海穆的父亲,使我大为惊奇,于是开始疑心我是否把他同那里一切人的关系都弄错。我非常想知道,于是决心从辟果提先生口中盘问出来。
“小爱弥丽呢,”我看着她说道,“她是你的女儿吧,是不是,辟果提先生?”
“不是,少爷。我的妹夫陶穆是 她 的父亲。”
我忍不住了。“死了吧,辟果提先生?”我又肃敬地静默了一下示意道。
“淹死了。”辟果提先生说道。
我感到继续这话题的困难,但是还不曾问到底,无论如何,我是应当问到底的。于是我说道:
“你 一个 孩子也没有吗,辟果提先生?”
“没有,少爷,”他稍微一笑说道,“我是一个独身汉。”
“一个独身汉!”我吃了一惊道,“喂,那是谁呀,辟果提先生?”指着正在编结的穿白围裙的人。
“那是古米治太太。”辟果提先生说道。
“古米治吗,辟果提先生?”
但是说到这里,辟果提——我指的是我自己的特殊的辟果提——对我作了不要再问任何问题的那样有力的表示,使得我只好坐在那里,看全体静默的人们。直到就寝的时候,在我自己的没有外人的小卧室中,她才告诉我,海穆和爱弥丽是无父无母的侄子和甥女,当他们无衣无食地被抛下来时,我的主人在不同的时候把他们从童年留养起来;古米治太太是他在一条船上的伙伴的寡妇,那个伙伴很穷地死了。他自己也是一个穷人,辟果提说,不过像金子一样好,像钢一样纯——这都是她的比喻。她告诉我说,使他发脾气或赌咒的唯一的题目,就是他这一义举,假如他们任何人提到这件事,他就用右手捶一下桌子(有一次曾经打破一张),赌一句可怕的咒语,假如有人再提这件事,他若不一去不回来,就要受“高埋” 。关于受“高埋”这个受动词,据我所得到的回答,似乎没有人多少知道它的来历;不过他们都把它看作最严重的诅咒。
我在一种被睡意加深的很舒畅的心情下,领会我的主人的好处,听女人们在船的另一端另一类似的小室中入睡,听他和海穆在我先前见过的屋顶的钩子上悬起两张吊床。当睡意逐渐偷袭到我身上时,我听见在海上嚎叫并且跨过海滩的风是那么凶猛,使我对夜间翻腾的大海怀有一种淡淡的忧虑。但是我想起,我究竟是在一条船上;并且假如有什么事发生,船上有像辟果提先生那样一个人,不是没有好处的。
不过,直到早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晨光一照到我的镜子的贝壳框子上,我就起了床,跟小爱弥丽一同出去,在海边上拾石子。
“你是一个十足的水手吧,我猜?”我对爱弥丽说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猜,不过我觉得,说一点什么是一种礼貌;同时,有一面挨近我们的船帆,在她那明亮的眼睛中,照出那么好看的一个小影子,使我想起这样说。
“不。”爱弥丽摇着头回答道,“我怕海。”
“怕!”我说道,装出一种勇敢的神气来,很自负地看着海,“ 我 不怕!”
“啊!海是残忍的,”爱弥丽说道,“我见过它很残忍地对待我们一些人。我见过它把像我们的房子一般大的一条船裂成碎片。”
“我希望那不是——”
“父亲淹死在里边的船?”爱弥丽说道,“不。不是那一条,我从来不曾见过那条船。”
“你也不曾见过他吗?”我问她道。
小爱弥丽摇头。“不记得了!”
无独有偶!我立刻说明:我也不曾见过我自己的父亲;我母亲和我独力过着想象得出的最幸福的生活,过去这样生活,也要永远这样生活;我父亲的坟就在我们住宅附近的墓地中,被一株树遮着,有许多愉快的早晨,我在树下散步,听那些鸟唱歌。不过爱弥丽的孤儿生活似乎跟我的有一些不同。她在失掉父亲前失掉母亲;没有人知道她父亲的坟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在海底的什么地方罢了。
“除此以外,”爱弥丽一面寻找贝壳和石子,一面说道,“你父亲是一个上等人,你母亲是一个太太;我父亲却是一个打鱼的人,我母亲是渔夫的女儿,我的丹 舅舅也是一个打鱼的人。”
“丹就是辟果提先生吧,是他吗?”我说道。
“丹舅舅——在那里。”爱弥丽向船室点着头回答道。
“是的。我说的是他。我想,他一定很好吧?”
“好!”爱弥丽说道,“假如有一天我作了阔太太,我一定给他一件带钻石纽扣的天蓝外衣,一条紫花布的裤子,一件红天鹅绒的背心,一顶卷边的帽子,一只大金表,一只银烟斗,还有一箱钱。”
我说,我一点也不怀疑辟果提先生配得上这些宝物。我应当承认,我觉得很难想象,他能十分自然地穿起他那感恩的小甥女为他设计的服装,我特别怀疑戴卷边帽子的办法;但是我不把这些感想说出来。
小爱弥丽已经停下来,望着天空计算这些东西,仿佛这些东西是一种光辉的幻象。我们又抬着贝壳和石子向前走。
“你喜欢当阔太太吗?”我说道。
爱弥丽看了看我,笑了笑,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非常喜欢那样。那样一来,我们大家就都成了上等人了。我,舅舅,海穆,还有古米治太太。暴风雨天气来到的时候,我们也不必担心了。我的意思,并非为了我们自己的缘故。我们的的确确是为了可怜的打鱼的人们,他们遭遇患难的时候,我们要用钱帮助他们。”
我觉得这是一种很满意因而一点没有问题的计划。我对于这计划表示我的欢喜,于是小爱弥丽受到鼓励,羞羞怯怯地说道:
“现在,你不觉得你怕海吗?”
海安静到使我安心,但是我不怀疑,假如我看见一个大一点的浪头滚了过来,我一定会怀着对她那些淹死的亲属的可怕的回忆跑开去的。不过,我说“不怕”,我又说道:“虽然你说你怕,你也不像是怕。”因为,在我们走过的旧码头或木堤道上,她走得太近边缘了,我怕她会跌下去。
“我并不怕这个,”小爱弥丽说道,“但是在起风的时候,我就醒了过来,颤抖着想丹舅舅和海穆,相信我听见他们喊救命的声音。因此我非常想当一个阔太太。不过我并不怕这个。一点也不。看!”
她从我身边走开,跑上一条从我们站立的地方突出的锯齿形的木头,那条木头在一定的高度悬在深水上面,一点遮拦也没有。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上留下那么深的印象,假如我是一个会画图的人,我敢说,我可以把那一天的样子正确地画在这里,小爱弥丽带着一种我永远不能忘记的神气,向着远处的海面,跳上她的死地(我觉得好像是这样)。
那个灵活的勇敢的颤动的小身形安然地回到我身边来,我立刻笑我的害怕,笑我已经发出的叫喊;无论如何,叫喊是没有用处的,因为附近并没有人。但是从那时起,在我长大成人的时期,我想过许多次,在各种神秘事物的可能性中,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在那孩子突发的鲁莽和长久不见的她那粗野的样子中,有一种使她冒险的仁慈的吸引力,有她的亡父许可她走向他的那种诱惑力,以便她的生命在那一天可以有机会完结。从那时起,有一个时期,我曾经怀疑,假如她将来的生活可以在一瞥之下启示给我,按照一个孩子可以充分了解的样子启示给我,假如她的生命的保全有待于我一举手的动作,我是否应当伸出手去救她。从那时起,有一个时期——我不说这时期很长,但是有过——我曾经问我自己这问题:假如小爱弥丽那天早晨在我眼前被水淹没,是否更好;我曾经回答, 是 会更好。
这或许太早了。我说得太快了,或许。不过由它去吧。
我们走了一长段路,装载了一些我们认为稀奇的东西,又把一些搁浅的星鱼慎重地放回水里——直到现在我还不大了解这种东西,无法断定它们感谢我们这样做呢,还是相反呢——然后走上回辟果提先生的住处的路。我们停在龙虾外屋的避风处。交换了天真的接吻,然后洋溢着健康和快乐进去用早餐。
“像两只年轻的 花美 鸟。”辟果提先生说道。我知道,用我们本地话来说,这是说像两只年轻的画眉,就当作一种恭维受下来了。
当然我爱上了小爱弥丽。我相信,我爱那个孩子,较之能进入后来生活中的高尚而且尊贵的最好的恋爱,是同等的真诚,同等的热烈,更加纯洁,更加正大。我相信,我的幻想,绕着那个蓝眼睛的小孩,生出一种东西,把她点化成一个天使。假如,在任何晴朗的上午,她展开一双小翅膀,在我眼前飞走,我不相信我会认为太出于意外。
我们时常带着相亲相爱的样子一点钟一点钟地在雅茅斯朦胧的老海滩上散步。日子由着我们消遣,仿佛时光还不曾长大,也是一个小孩,总在玩耍似的。我告诉爱弥丽,我顶喜欢她,她若不承认她顶喜欢我,我就不得不用刀子杀死自己,她说她顶喜欢我。我一点也不怀疑她顶喜欢我。
至于什么不平等或太年轻的意识,或其他阻碍我们的困难,小爱弥丽和我都没有那一类的烦恼,因为我们并没有将来。我们不为长得年纪更大设想,正如我们不为长得年纪更小设想一样。我们是古米治太太和辟果提称赞的对象,在晚间,当我们亲爱地并肩坐在我们的小柜上时,他们时常低语:“天哪!多么好看!”辟果提先生从他的烟斗后面向我们微笑,海穆整晚咧着嘴笑,什么都不做。我猜,他们喜欢我们,好比他们喜欢一个好看的玩具,或袖珍的罗马大剧场模型。
我不久就发现,古米治太太在跟辟果提先生同住的情形下,并不常像大家所期望的那样使人满意。古米治太太的性格是暴躁的,在这样小的一个住处,她有时啜泣得大家都不舒服。我很为她发愁;我想,如果古米治太太自己有一个方便房间可以退守,在那里留到她的精神振作起来时再出来,那么大家都一定会更舒服一些。
辟果提先生偶尔去名叫如意居的一家酒馆。我发现这一点,由于我们来后第二晚或第三晚他不在家,也由于古米治太太向上看那个荷兰钟,在八九点之间的时候,就说他在那里了,此外她还说在早晨就知道他要去那里。
古米治太太整天不高兴,上午火炉冒烟时,她哭过。“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这是当那不愉快的情况发生时古米治太太的话,“一切都同我作对。”
“啊,烟就要散开了,”辟果提说道——我又指的是我们的辟果提,“并且,你知道,它讨你的厌,也同样讨我们的厌哪。”
“我觉得它更讨我的厌。”古米治太太说道。
那一天很冷,一阵阵寒风刺骨。古米治太太专有的火炉旁的位置,由我看来,似乎是最温暖最适意的地方,她的椅子没有疑问是最舒服的,但是那一天一点也不称她的意。她不断地怨冷,怨冷气不时侵入她的背部,她把那种侵入叫作“虫子爬”。她终于在那题目上流泪了,又说她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一切都同她作对”。
“当然很冷,”辟果提说道,“每一个人都一定这样感觉。”
“我比别人更觉得冷。”古米治太太说道。
吃饭时也这样;当然古米治太太的菜总是紧跟着我的上,我是以贵宾的身份享有优先权的。鱼是小而多刺的,马铃薯也有一点焦了。我们大家都承认,我们对这个觉得有一点失望;但是古米治太太说,她比我们更觉得失望,于是她又哭了,又怀着莫大的悲哀发出前面的宣告。
如前面所说,当辟果提先生在九点来钟回家时,这位不幸的古米治太太在一种很凄惨很可怜的状况下在她的座位上编结;辟果提在高高兴兴地做针线;海穆在补一双大水靴;我呢,有小爱弥丽在我身边,在读书给他们听。古米治太太除了叹一口绝望的气以外,不曾说过一句话,从喝茶的时候起也不曾抬起过眼睛。
“喂,朋友们,”辟果提先生就座时说道,“你们都好吗?”
除了古米治太太,我们大家都说一点什么,或作一种眼色,来欢迎他,古米治太太只是俯在她的编结上摇头。
“有什么不称心,”辟果提先生拍了一下手说道,“提起兴致来,老妈妈!”(辟果提先生的意思是老小孩。)
古米治太太不像有提起兴致的可能。她拿出一条黑丝手巾来擦眼睛;但是不放进衣袋,留在外边,再一度擦过,依然留在外边,备用。
“有什么不称心,太太!”辟果提先生说道。
“没有什么,”古米治太太回答道,“你从如意居来吧,丹尼尔 ?”
“哦,是的,我今晚在如意居歇了一阵子。”辟果提先生说道。
“我很惭愧,把你赶到那里去啦。”古米治太太说道。
“赶!我断乎不要人赶,”辟果提先生诚心诚意地笑着说道,“我实在太情愿去了。”
“很情愿,”古米治太太摇着头擦着眼说道,“是的,是的,很情愿。我很惭愧,都是因为我,你才这么情愿。”
“因为你?并非因为你呀!”辟果提先生说道,“一点也不要相信这个。”
“是的,是的,是因为我,”古米治太太说道,“我知道我是什么。我知道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不仅一切同我作对,我也同人人作对。是的,是的。我比别人感触更多,表示也更多。这是我的不幸。”
当我坐在那里观察这一切时,我真禁不住想,那不幸伸到古米治太太以外那家庭中的别人身上去了。但是辟果提先生并不这样反驳,不过又恳求古米治太太提起兴致来,作为他的答复。
“我并不是我所期望的自己,”古米治太太说道,“离得很远。我知道我是什么。我的苦恼使我别扭。我但愿我不感觉那些苦恼,可是我办不到。我但愿我习惯那些苦恼,可是我也办不到。我使得这一家不安乐。我不怀疑这一点,我已经使得你妹妹整天不安乐,还有卫少爷。”
我这时突然软化了,怀着重大的内疚叫出来了:“不,你并没有,古米治太太。”
“我这样做,实在没有道理,”古米治太太说道,“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最好进救济院去死掉。我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最好不使自己在这里作对。假如事情必须同我作对,我必须同自己作对,让我回本区作对吧。丹尼尔,我最好去救济院,死掉,免得讨人厌!”
古米治太太说着这些话回去了,睡了。当她走了以后,除了深厚的同情之外不表示任何情绪的辟果提先生,向我们大家看了一遭,脸上满呈着那种同情,低声说道:
“她在想那个老头子呢!”
我不十分了解大家以为古米治太太一心想念的老头子是谁,直到辟果提送我去睡时,她才对我解释,那是去世的古米治先生;她的哥哥在那种时候总把那句话作为公认的理由,那理由在他身上也总有感动的效力。那一夜,在他上了吊床以后一些时候,我亲自听见他对海穆翻来覆去地说道:“可怜的人!她在想那个老头子呢!”在我们余下的居住期间,每当古米治太太发生类似的情形时(发生过不多的几次),他总怀着最深厚的怜悯说同样的话来谅解。
两个星期像这样溜走了,潮汐引起的变动是仅有的变动,潮汐改变了辟果提先生出入的次数,也改变了海穆的工作。当后者无工可做时,他有时同我们散步,指给我们小船、大船,还有一两次他带我们去划船。我不知道为什么寥寥的一组印象比另一组格外与一个地方相连,虽然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特别是关于他们童年的那些联想。我每听见或读到雅茅斯的名字,我就会想到海边上某一星期日的早晨,唤人去教堂的钟声,倚在我肩上的小爱弥丽,懒懒地向水中投石子的海穆,远在海上的刚透出重雾的太阳,把影子一般的船显示给我们的太阳。
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我忍得下与辟果提先生和古米治太太的分别,但是我离开小爱弥丽时所感受内心的痛楚是剧烈的。我们联起臂来走向脚夫住宿的酒馆,我在路上应许写信给她。(我后来履行那应许,用了比手写的招租帖子更大的字。)我们分别时都非常难过;在我这一生中,假如我心中造成过缺陷,那一天就造成了一个。
当我在外作客的期间,我又背弃了我的家,很少或完全不想到它。但是当我一旦朝着回家的方向走时,我那遭谴责的童年的良心就仿佛用一个坚决的指头朝那一个方向指引了;我觉得,精神消沉时格外觉得,那是我的巢,我母亲乃是我的安慰者和朋友。
当我们前进时,我渐渐感到这一点;所以我们离家愈近,我们所经过的物体愈变得熟悉,我就愈急于到那里,投入她的怀抱。但是辟果提不但不会有这种心情,却要加以抑制(虽然是很和蔼地),同时她的样子很不安,心绪很不佳。
不过,不管她怎样,只要脚夫的马高兴,布兰德斯通鸦巢总归要到的——果然到了。我记得多么清楚!那是一个寒冷的灰色的下午。天空是阴沉的,想要下雨。
门开了,我怀着欢喜的激动半笑半哭着找我母亲。那不是她,却是一个未见过面的仆人。
“喂,辟果提!”我伤心地说道,“她没回家吗?”
“回来了,回来了,卫少爷,”辟果提说道,“她已经回了家。等一下,卫少爷,我要——我要告诉你一点什么。”
在她心中的激动和下车时生来的笨拙之间,辟果提把自己弄成一个最奇特的彩球,不过我觉得太扫兴太惊奇了,未告诉她这一点。当她下车以后,她捉住我的手,把惊疑不定的我领进厨房,然后关上门。
“辟果提!”我十分吃惊地说道,“什么事呀?”
“没有什么,亲爱的,亲爱的卫少爷!”她假装着一种高兴的神气回答道。
“总有一点什么,我相信。妈妈在哪里?”
“妈妈在哪里,卫少爷?”辟果提重复道。
“是的,为什么她不曾走出大门,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辟果提!”我眼中充满了泪,我觉得仿佛我就要跌倒了。
“可爱的宝贝孩子!”辟果提握紧我叫道,“什么事?说,我的乖乖!”
“也不是死了吧! ,她没有死吧,辟果提?”
辟果提用惊人的大声喊出一个“不”字;然后坐下来,开始喘息,并且说,我使她吃了一惊。
我搂抱她一下来除去那一惊,使她恢复原状,然后站在她前面,怀着急切的疑问盯着她。
“你知道,亲爱的,我应当在这以前告诉你,”辟果提说道,“但是我得不到一个机会。或许我应当造成一个机会,但是我不能十风”——在辟果提的语汇中,十风常被用来代替十分——“打定主意。”
“说下去,辟果提。”我说道,比先前更加恐慌了。
“卫少爷。”辟果提说道,用一只颤抖的手解她的头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话。
“你觉得怎样?你已经有了一个爸了!”
我颤抖了,脸色变白了。一种与墓地的坟墓和死人复活有关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或怎样——仿佛像一阵毒风一般吹向我来。
“一个新的。”辟果提说道。
“一个新的?”我重复道。
辟果提喘了一口气,仿佛她在吞一种很硬的东西,然后伸着手说道:
“来,去见他。”
“我不要见他。”
“还有你妈呢。”辟果提说道。
我不向后退了,我们一直走到最好的客厅,也就是她离开我的地方。火炉的一边坐有我母亲;另一边,摩德斯通先生。我母亲放下手工,赶忙地,但是我觉得怯怯地,站起来。
“那,克拉拉,亲爱的,”摩德斯通先生说道,“镇静!控制自己,永远控制自己!卫儿,你好吗?”
我把我的手伸给他。犹疑了一会儿以后,我过去吻我母亲;她吻我,轻轻地拍我的肩膀,然后又坐下工作。我不能看她,我不能看他,我十分清楚,他正在看我们两个;我转到窗子前,从那里向外看,看在寒冷中垂着头的一些草。
一到我能溜走时,我溜到楼上去。我的亲爱的老卧室改变了,我要睡在很远的地方。于是我信步走到楼下去,想发现保持原形的东西,似乎一切都十分改变了;然后我又信步走到院子里。我很快从那里回来,因为那空狗窝被一条大狗填塞了——像他一样嗓门大,毛发黑——它一见了我,就大发脾气,跳出来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