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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观察

当我远向幼年的空白生活中回顾时,在我前面具有清楚的形象的第一批物体,是生有好看的头发和年轻的样子的我母亲,以及完全不成样子的辟果提。辟果提的眼睛黑到仿佛使脸上全部近眼处发暗,她的双颊和两臂既硬又红,我奇怪那些鸟为什么不舍掉苹果来啄她。

我相信我记得,这两个人在相隔不远的地方俯下来或跪在地板上,使她们在我眼中变小,我则摇摇摆摆地从这一个走向那一个。对于辟果提习惯伸给我的食指的触觉,对于那被缝缀磨得像小香料 擦子一般的食指的感觉,我头脑中有一种不能与实际记忆分开的印象。

这或许是幻想,不过我相信,我们大多数人的记忆力,可以比我们许多人所假定的回溯到更远的时代;正如我相信,有许多很小的孩子的观察力在切近和正确方面是十分可惊的。诚然,我相信,关于大多数在这方面著称的成年人,说他们不曾失掉这种官能,较之说他们得到这种官能,或许更为适当;当我概括地观察那些保持一种朝气、一种厚道、一种乐观的人们时,更觉得这样,这也是他们从童年保存下来的一种遗传哪。

停下来说这个,若非借以说明下面的意思,我会悬心我是在“荡”了,我所要说的是:这些结论有一部分建立在我自己的亲身经验上;假如我在这传记中写下的东西,有什么表明我是一个具有周密观察力的孩子,或是一个对童年生活具有强健记忆力的成人,我没有疑问地主张这两种特性的所有权。

如我前边说过的,回顾幼年的空白生活,我所能记起的特殊于混乱事物之上的第一批物体是我母亲和辟果提。别的我还记得什么呢?让我来看看吧。

从云雾中出现的,我们的房子——在我眼中不是新的了,但是很熟悉,保持最早的记忆中的样子。下层是辟果提的厨房,与后院相通;后院中央的杆子上有一个鸽子笼,其中并没有什么鸽子;角上有一个大狗窝,并没有什么狗;还有一群我觉得高得可怕的家禽,摆出吓人的凶猛的样子,走来走去。有一个飞到柱子上来啼的公鸡,当我从厨房窗子看它时,仿佛格外注意我,它非常可怕,使我发抖。边门外有一群鹅,当我走过那里时,它们伸着长脖子摇摆着追我,我夜间梦见它们:正如被野兽环绕的人会梦见狮子一般。

这里是一道长廊子——在我看起来,是多么幽深哪!——从辟果提的厨房通前门。一间暗黑的贮藏室的门开在那里,那是一个夜间走过时要加快脚步的地方;因为当那里没有一个带一盏不亮的灯的人时,我不知道在那些桶子罐子和旧茶叶箱中间会有什么。从那个门内透出一种霉湿气,其中混有肥皂、泡菜、胡椒、蜡烛、咖啡的气味。再则是两个客厅:一个是我们(我母亲和我,还有辟果提——因为当辟果提工作完毕、我们也没有客人时,她是我们真正的伙伴)晚间坐的客厅;另一个是我们星期日坐的最好的客厅,很够排场,但是不大舒服。我觉得那个房间有一种忧愁的气氛,因为辟果提曾经对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是显然在许久以前——谈到我父亲的丧事,以及穿黑外套的人们。一个星期日的夜间,我母亲在那里对我和辟果提读拉撒路怎样从死人里复活 。我是那么害怕,使得她们后来不得不把我从床上抱出来,把卧室窗外安静的墓地指给我看,死者都在庄严的月光下一动不动地躺在他们的坟墓里呢。

在我所知道的不拘什么地方,没有东西有那墓地的草一半绿,没有东西有那里的树一半阴凉,没有东西有那里的墓石一半安静。在清晨,当我从母亲的卧室的套间里的小床上跪起来向外看时,有羊在那里放,我看见在日晷仪上照耀的红光,于是在内心里想:“我不知道,日晷仪是否因为它又能报时而高兴呢?”

这里是我们在教堂中的座位。多么大的高背座位呀!附近有一面窗子,从窗子里可以看见我们的房子,早晨礼拜的时候,辟果提向我们的房子 了许多次,她要尽可能地明了我们的房子未遭抢劫,也不曾起火。虽然辟果提的眼睛四处徘徊,假如我的眼睛也那样办,她就非常生气,当我站在座位上时,她向我皱眉,教我看那个牧师。但是我不能永远看他——他就是不穿那件白东西,我也认识他,我害怕他会奇怪我为什么这样看他,或许停下礼拜来问我——我干什么好呢?打哈欠是很不好的,但是我必须做一点什么呀。我看我母亲,但是 装作不看见我。我看过道中的一个孩子, 向我作鬼脸。我看透过前廊从敞开的门口进来的阳光,我看见那里有一头迷路的羊——我所指的不是罪人,是羊肉的羊——颇有进入教堂的意思。我觉得,假如我把它看得更久一点,我会被它引诱得高声说一点什么;那样一来,我就要变成什么样子啦!我向上看墙上的灵牌,试着来想念本区已故的包佳斯先生,当他久受痛苦、医生束手时,包佳斯太太作何感想呢。我不知道他们曾否请祁力普先生,是否他也无能为力;假如是那样,他是否喜欢人们每星期把这件事提醒他一次。我从戴礼拜天围领的祁力普先生看到讲台;于是想,多么好的游戏场,可以弄成多么好的堡垒,由另一个孩子走上梯子来攻打,把带穗子的绒靠枕向下抛在他头上。这时我的眼睛渐渐地闭起来;起初仿佛听见牧师正在兴头上唱一支催眠的歌,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直到我咕咚一声跌下座位来,然后半死不活地由辟果提把我带出去。

这时我看见我们住宅的外部,卧室的格子窗敞开来,透进新鲜的空气,那些破碎的旧鸦巢依旧在前面花园深处的榆树中间摆动。现时我在后面花园中,在空鸽子笼和空狗窝所在的院子后面——一个很好的蝴蝶保育场——据我所记得的,有一道高围篱,一扇大门,还有一把钩锁;那里的果子累累地生在树上,比从来任何别的园子里的果子更多,更熟,我母亲在那里把一些果子摘进篮子,我则急急忙忙吞着偷来的莓子站在旁边,尽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阵大风刮起,夏天一下子就过去了。我们在冬季的黄昏中游戏,在客厅里跳舞。当我母亲喘不过气来、在靠手椅上休息时,我看她把她那光洁的卷发绕在她的手指上,伸一伸她的腰,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她喜欢作出健康的样子来,并以长得这样美丽自豪。

那是我最早的许多印象的一部分。我们两个都有一点怕辟果提,在大多数事上都听从她的意见,这种感觉也是我从眼见的事上得出的最早的见解的一部分——假如可以说是见解的话。

一天晚上,辟果提和我一同坐在客厅里的火炉旁。我对辟果提读鳄鱼的故事,我一定读得太清楚了,或许那可怜的人儿太感兴趣了,因为我记得,在我读完以后,她得到鳄鱼是一种蔬菜的模糊印象哩。我读得疲倦了,非常想睡;但是既已得到特许坐到去邻家消磨晚间的我母亲回来的时候(这是一种格外的优待),我宁可死在岗位上(当然啦),也不愿去睡。我已经达到那样想睡的程度,辟果提仿佛膨胀起来,变得非常大。我用两个食指把我的眼皮撑开,用力看坐在那里做手工的她,看她留来擦线的一小块蜡烛头——那东西的样子有多么旧,各方面都那么皱了!——看码尺居住的草顶小房子,看她那绘有圣保罗教堂的(有一个红圆顶)带滑盖的手工匣,看她指头上的铜顶针,看我觉得很可爱的她本人。我觉得非常想睡,我知道,假如我有一小会儿不看见任何东西,我就不能挽救了。

“辟果提,”我突然说道,“你结过婚吗?”

“天哪,卫少爷 ,”辟果提回答道,“你怎会想到结婚呢!”

她带着那样大的惊慌回答,使我完全清醒过来。于是她停下手工来看我,把她的针拉到线尽处。

“你 结过婚吗,辟果提?”我说道,“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是不是?”

我当然觉得她跟我母亲的样子不同,我把她看作另一派美的十足的典型。在最好的客厅中有一个红绒脚凳,我母亲在上面画了一个花球。我觉得凳子的底子与辟果提的皮肤是同一的东西。凳子是光滑的,辟果提却是粗糙的,不过那没有什么关系。

“我漂亮,卫!”辟果提说道,“天哪,不对,亲爱的!你到底怎会想到结婚呢?”

“我不知道!——你必然不能同时嫁一个以上的人吧,是不是,辟果提?”

“当然不啦。”辟果提毫不踌躇地回答道。

“但是假如你嫁一个人,而那个人死了,那时你就可以嫁第二个人了,可以不可以,辟果提?”

可以 那样,”辟果提说道,“假如你愿意,亲爱的。这是一种见解问题。”

“你的见解到底怎样呢,辟果提?”我说道。

我一面问她,一面惊奇地看她,因为她非常惊奇地看我。

“我的见解是,”辟果提说道,从我身上移开她的眼睛,踌躇了一下,然后继续做她的手工,“我永远不结婚,卫少爷,我不希望结婚。我对于这问题的见解不过如此。”

“你不生气吧,我想,辟果提,是不是?”我安静地坐过一分钟以后说道。

我真以为她生气了,她对我非常冷淡;但是我完全错了:因为她把她的手工(那是她自己的一只袜子)放在一边,大张开她的两臂,围起我的生卷发的头,给了一下好挤,我知道那是一下好挤,因为她很胖,当她穿好衣服以后,任何时稍微一用力,她的长衫背后一些扣子就飞走了。我记得当她搂我时,就有两粒向客厅对面爆开去了。

“现时再让我听一点饿鱼吧,”辟果提说道,她还不能把名字完全说对呢,“因为我听了还不到一半呢。”

我不十分了解为什么辟果提的样子显得那么奇怪,为什么她那么急于回到鳄鱼身上去。不过我们回到那些怪物身上去了,我又重新清醒过来,我们把它们的卵留在沙土中,由太阳去孵;我们从它们旁边跑开,用不断的转弯来苦恼它们,由于它们那笨重的身形,它们不能很快地转弯;我们像土人一般下水去追它们,用锋利的木棒插进它们的咽喉;总而言之,我们执行了全部对鳄鱼的刑罚。至少我那么做了;不过我怀疑辟果提是否也那样,她不断地若有所思地用她的针刺她的脸和臂的各部分。

我们已经把鳄鱼收拾完,开始收拾那些鼍龙,这时花园的铃响了。我们走到大门口;我母亲在那里,我觉得她的样子比往常更漂亮,一个生有好看的黑头发黑胡子的男人跟她在一起,上星期天他曾跟我们从教堂走回家。

当我母亲在门前弯下腰来抱我吻我时,那个男人说,我是一个比皇帝更有特权的小家伙——或类似那样的话;我知道,我后来的了解力在这里帮助了我。

“那是什么意思呀?”我从她肩头上问他道。

他拍拍我的头;但是不知什么缘故,我不喜欢他或他那洪亮的声音,我嫉妒他的手在摸我时会碰到我母亲的手——他的确那么做了。我尽力把它推开。

“啊,卫!”我母亲阻止道。

“可爱的孩子!”那个男人说道,“我不会奇怪他的忠心哪!”

我先前从来不曾见过我母亲脸上那么美丽的颜色。她温和地呵斥我的粗暴;一面使我贴近她的肩巾,一面转过身去谢那位费那么多事伴送她回家的男人。她说话时向他伸出手来,当他用他的手去接时,我觉得,她看了我一眼。

“让我们说‘再见’吧,我的好孩子。”那个男人说道,同时他把他的头俯在—— 看见他了!——我母亲的小手套上。

“再见!”我说道。

“好啦!让我们做世间最好的朋友吧!”那个男人笑着说道。

“握手吧!”

我的右手在我母亲的左手中,于是我把另一只手给他。

“嘿,不是这一只手,卫!”男人笑道。

我母亲把我的右手拉向前方,但是为了前面的理由,我打定主意不把那只手给他,我没有给他。我把另一只手给他,他亲热地握那只手,并且说我是一个勇敢的家伙,然后走了。

这时我见他在花园中转弯,用他那不吉利的黑眼睛给了我们最后一瞥,随后门就关上了。

不曾说一句话或动一个指头的辟果提,立刻把门上了锁,我们大家都走进客厅。我母亲,跟她平常的习惯相反,不走向火炉旁的靠手椅,却留在室内另一端,低声唱着坐在那里。

“你今天晚上很快活吧,太太。”辟果提说道。她像桶子一般直地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拿着一个蜡烛台。

“多谢你,辟果提,”我母亲用一种高兴的声音回答道,“我过了一个 愉快的晚间。”

“一个生人什么的引起一种愉快的改变。”辟果提暗示道。

“诚然是一种很愉快的改变。”我母亲回答道。

辟果提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中央,我母亲又唱起来,我睡了,但是我睡得并不熟,还能听见声音,不过不能听清她们说什么。当我从那不舒服的瞌睡中半醒过来时,我发现辟果提和我母亲一同在流泪,一同在谈话。

“不是这样一个人,科波菲尔先生一定不会喜欢的,”辟果提说道,“我这样说,我这样发誓!”

“哎呀!”我母亲叫道,“你就要把我逼疯了!从来有像我这样被她的底下人这样糟蹋的可怜的女孩儿吗?为什么我冤枉自己把自己唤作女孩儿呢?我不曾结过婚吗,辟果提?”

“上帝知道你结过,太太。”辟果提回答道。

“那么你怎么敢,”我母亲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并不是你怎么敢,辟果提,乃是你怎么忍心——使我这样不痛快,对我说这样残忍的话,你既然十分清楚,我在外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

“为了这种理由,”辟果提回答道,“更加不可以。不!不可以。不!怎样也不可以。不!”我觉得辟果提准会抛掉那个蜡烛台,她那样用了它来加重她的语气。

“你怎么可以这样张大其词,”我母亲说道,比先前流出更多的眼泪,“用这样不公道的态度说话!我一次一次地告诉你,辟果提,一点也不曾超过最普通的交际,你这残忍的东西,怎么说得好像一切定了局安排好了那样!你谈到追求。我有什么办法?假如人们蠢到滥用他们的感情,那是我的罪过吗?我有什么办法,我问你?你愿意我剃去头发染黑脸,或用烧伤烫伤或其他类似的办法使自己变丑吗?我猜你愿意的,辟果提。我猜你很喜欢看我那样办。”

辟果提似乎很为这句冤枉她的话伤了心,我想。

“我的亲爱的孩子,”我母亲叫道,走到我所坐的靠手椅旁边,搂抱我,“我自己的小卫!这是否对我暗示,我对我的小宝贝,从来最可爱的小人儿,缺少爱心!”

“从来没有人暗示那样的事。”辟果提说道。

“你暗示过,辟果提!”我母亲回答道,“你知道你暗示过。你所说过的话不是那样的意思,是什么意思,你这刻薄人,你像我一样知道,完全为了他的缘故,上一季我不肯买一把新阳伞,虽然那把旧的绿阳伞上面全破了,穗子也完全脏了。你知道是这样,辟果提。你不能否认。”于是,她亲热地转向我,用她的面颊靠着我的,“你觉得我是一个淘气的妈妈吗,卫?我是一个讨厌的、残忍的、自私的、不好的妈妈吗?说我是,我的孩子;说‘是’,亲爱的孩子,辟果提会爱你的,辟果提的爱比我的好得多,卫。 一点也不爱你,是不是?”

说到这里,我们大家一起痛哭了。我想我是三个中哭得声音最高的,但是我相信,我们都是诚心诚意地哭。我自己是十分伤心了,恐怕在十分激动时骂过辟果提“畜生”。我记得,那个诚实的人十分痛苦,当时一定变得完全没有扣子了;因为当她跟我母亲和好以后,她跪在靠手椅旁,跟我和好,于是那些小炸弹一起爆走了。

我们非常懊丧地睡了。经过很长的时间,我的呜咽不断地把我弄醒,当一次很剧烈的呜咽把我完全从床上搅起时,我发现我母亲坐在被上,俯在我身上。在那以后,我在她怀中睡去,睡得很熟。

我再看见那个男人,是在下一个星期日呢,还是过了更久的时间他才再出现呢,我记不清楚了。我并不以长于记日期自许。不过他来到教堂中,后来与我们一同走回家。他也进来,看我们客厅窗子内那著名的天竺葵。我觉得他并不大注意那东西,但是在他走以前,他求我母亲给他一朵花。她请他自己选择,但是他不肯那样做——我不懂为什么——于是她为他采了一朵,交到他手里。他说,他要永远、永远不再离开这朵花;我想,他不知道一两天内花就落成一片片,他一定是一个十足的傻子。

辟果提开始不像先前那样每晚同我们在一起。我母亲对她非常客气——我觉得,比往常更加客气——我们是三个十分好的朋友;但是我们究竟不跟我们先前的样子相同,我们相互间不像先前那样愉快。有时我想,辟果提或许反对我母亲穿她抽屉里那些漂亮衣服,或许反对她那么常常去那个邻人家;不过,我不能彻底明白那是什么道理。

慢慢地,我见惯那个生黑胡子的男人了。我并不比从前喜欢他,对他怀抱同一不安的妒心;对于这问题,假如我在儿童本能的憎恶之外,在辟果提和我自然而然地重视我母亲的那种笼统概念之外,还有任何理由,当然不是我年纪大一点时所能发现的 理由。当时没有那种见解进入我的脑子,或接近我的脑子。我似乎可以一点一点地观察,但是若把这一点一点的做成一个网,把什么人捕捉在里边,那是我还办不到的。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同我母亲在前面花园中,那时摩德斯通先生——现在我知道他叫那个名字——骑着马来了。他勒住马向我母亲行礼,并且说他要去罗斯托夫特,看几个驾游艇的朋友,并且满面春风地提议,假如我喜欢骑一次马,可以坐在他前面的鞍子上。

空气非常明朗可爱,那匹马自己似乎也非常喜欢让人骑,它站在那里向花园的大门口喷鼻,用足蹴,使得我十分想去了。于是我被打发到楼上辟果提那里,由她把我装扮起来;这时摩德斯通先生下了马,马缰拖在他的胳臂上,在蔷薇围篱外慢慢地走来走去,我母亲则在里边陪同他慢慢地走来走去。我记得,辟果提和我从我的小窗子里向外偷看他们;我记得,在他们散步时,他们仿佛多么细心地在察看他们中间的蔷薇;我也记得,辟果提由天使一般的脾气忽然变得暴躁起来,拼命用力梳我的头发,把它梳错了方向。

摩德斯通先生和我不久就出发了,沿着大路旁的青草地跑下去。他十分轻松地用一只胳臂揽住我,我相信我往常并不好动,但是我坐在他前面,却不能下决心不时时转过头来向上看他的脸。他生有那样一种浅浅的黑眼睛——我需要一个更好的字来说明那种看进去没有深度的眼睛——当他出神的时候,仿佛由于一种奇怪的光线,每一斜眼就变了样。当我几次看他时,我怀着一种惧心观察那表情,也想知道他那么专心地在想什么。他的头发和胡子,从这么近看,比我过去所承认的更黑更密。他的脸的下部的方形,他每天剃光的粗硬的黑胡子的痕迹,使我想起大约半年前来我们附近展览的蜡像。这,以及他的整齐的眼眉,他的皮肤上很浓的白色,黑色,褐色——该死的他的皮肤,想起他就可恨!——这一切使我一面悬心,一面想他是一个很漂亮的人。我相信我那可怜可爱的母亲也这样想呢。

我们来到海滨一家旅馆,那里有两个男人在一个房间相对吸雪茄烟。他们每一个人躺在至少四张椅子上,都穿着一件宽大的粗毛短衣。在一只角上是一堆外套,值勤的海军军官的斗篷,还有一面旗,都捆在一起。

当我们到达时,他们两个都懒懒地从椅子上滚了起来,并且说道:“哈喽,摩德斯通!我们以为你死了!”

“还没有。”摩德斯通先生说道。

“这个后生是谁呀?”两人中的一个抓着我说道。

“这是卫。”摩德斯通先生回答道。

“姓什么?”那人说道,“琼斯?”

“科波菲尔。”摩德斯通先生说道。

“什么,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孩子吗?”那人叫道,“那个漂亮的小寡妇?”

“奎宁,”摩德斯通先生说道,“请你当心一点。有人很懂事呢。”

“谁很懂事?”那人笑着问道。

我赶快仰起脸来看,想知道是谁。

“不过是希菲尔的布鲁克斯罢了。”摩德斯通先生说道。

听说不过是希菲尔的布鲁克斯,我实在放了心;因为起初我真以为说的是我呢。

希菲尔的布鲁克斯先生的声名,似乎有一点很好笑的地方,因为一提到他,那两个人都认真地大笑起来,摩德斯通先生也非常开心。笑过一阵以后,那个被他叫作奎宁的人说道:

“关于这一笔计划中的生意,希菲尔的布鲁克斯的意见怎样呀?”

“哼,我看不出布鲁克斯在目前对于这种事懂得很多,”摩德斯通先生回答道,“不过,我相信他并不十分赞成。”

说到这里,大家又笑起来,于是奎宁先生说,他要牵铃叫一些葡萄酒来为布鲁克斯祝福。他这样办了;当酒拿到时,他要我喝一点,吃一块饼干,在我喝下以前,要我站起来说“打倒希菲尔的布鲁克斯!”,这祝福引起一大阵喝彩,和那么认真的笑,使得我也笑起来了;我一笑,他们更加笑起来了。总而言之,我们都非常开心。

在那以后,我们在海滨悬崖上散步,坐在草地上,用望远镜看东西——当望远镜放在我眼前时,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装做能看见——随后我们回旅馆,提前用午饭。当我们在外边散步时,那两个人不断地吸烟——我想,假如我可以从他们那粗毛外套的气味来判断,从这两件外套由缝匠处拿到家中时起,他们一定就不断地吸烟了。我不应当忘记,我们去乘游艇,他们三个人走下船舱,忙着料理一些文件。当我从敞开的天窗向下望时,我看见他们很努力地工作。在这时间,他们把我交给一个很和蔼的人,这人生有红头发的很大的头,头上戴有一顶很小的闪光的帽子,身上穿着一件斜纹的衬衫或背心,胸前绣有大字母的“云雀”。我想这是他的名字;因为他住在船上,没有标榜他的名字的街门,所以他把名字摆在那里;但是当我叫他云雀先生时,他说那是那条船的名字。

据我整天的观察,摩德斯通先生比那两个人更严肃,更沉着。他们是很快活的,无忧无虑的。他们随意地互相调笑,但是很少同他调笑。我觉得他似乎比他们更聪明,更冷静,他们也似乎怀着与我相同的感觉来看待他。我看到,有一两次当奎宁先生说话时,他从眼角上看摩德斯通先生,仿佛要知道是否会惹他不高兴;有一次当巴斯尼治先生(另一个男人)兴高采烈时,他踢了踢他的脚,用眼睛偷偷地警告他,教他观察严肃地沉默地坐在那里的摩德斯通先生。我也不记得那一天摩德斯通先生究竟笑过什么,除了对那个希菲尔笑话笑过——但是说到究竟,那也是他自己的笑话呀。

我们在天黑以前回家。那是一个很晴和的晚间,我母亲同他又在蔷薇旁边散步,我被打发进去喝茶。当他去了以后,我母亲问我那一天所有的经过,他们说过什么,干过什么。我提到他们说她的话,她笑了,并且告诉我,他们都是胡说八道的不要脸的家伙——但是我知道她喜欢他们的胡说八道。我在当时知道得同现在一样清楚。我趁机会问她,曾否见过希菲尔的布鲁克斯先生,但是她回答了一个不字,不过她猜这人一定是制造刀叉的。

既然,就在这时,她的脸在我面前出现,像我愿意在拥挤的街道中寻见的任何脸一般清楚,我能说她的脸——虽然我记得它改变了,虽然我知道它消灭了——不存在吗?既然,在现时,像在那一夜一样,她那天真的少女的美的气息扑上我的面颊,我能说它凋谢了吗,没有了吗?既然我的记忆使她复活过来(只能这样了),既然记忆中的青春比我或任何人一向所宝爱的青春更栩栩如生,而青春时代所珍贵的一切在记忆中永远不会消失,那么,我能说她改变了吗?

我完全照当初谈话后我上了床、她来跟我道晚安时的样子写她。她玩笑似的跪在床边,双手托着下颔,笑着,说道:

“他们说什么,卫?再告诉我一次。我不相信。”

“‘迷人的——’”我开始说道。

我母亲把两只手放在我的嘴唇上,拦阻我。

“断乎不是说‘迷人的’,”她笑着说道,“断乎不会说是‘迷人的’,卫。现时我知道不是这样说的!”

“是的,是这样说的。‘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我理直气壮地复述道,“还加上‘漂亮的’。”

“不,不,断乎不是‘漂亮的’。不是‘漂亮的’。”我母亲又把手指头放在我的嘴唇上插嘴道。

“是的,是这样说的。‘漂亮的小寡妇’。”

“多么愚蠢的不要脸的人们!”我母亲笑着遮着脸叫道,“多么可笑的人们!是不是?亲爱的卫——”

“嗯,妈。”

“不要告诉辟果提;她会因为他们生气的。我自己非常生他们的气;我但愿辟果提不知道。”

我当然答应了;于是我们一次一次地互相接吻,我不久就睡实了。

相隔这么久,我觉得辟果提透露那我就要叙述的惊人的大胆的意见,仿佛是第二天的事。不过实际上大概是在两个来月后。

一个晚间,我们像先前一样,伴同袜子、码尺、蜡头、盖上画着圣保罗教堂的匣子、鳄鱼书,坐在一起(当时我母亲像先前一样不在家),这时辟果提,一连几次看我,张开嘴想说话,却又不曾说出——我当时想那不过是打呵欠,否则我一定会着慌的——最后才诱哄地说道:

“卫少爷,你喜欢同我去雅茅斯在我哥哥家过两个星期吗?那不好玩吗?”

“你哥哥是一个有趣的人吗,辟果提?”我仓促间问道。

,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辟果提叫道,举着她的两只手。“那里有海;还有小船和大船,还有渔人;还有石子,还有可以一同玩耍的阿穆 ——”

辟果提说的是她的侄子海穆,第一章已经提过了,但是她把他说得好像是英文文法的一小部分了。

她数说这么多开心的事,使我兴奋起来,于是回答说,那真好玩,不过我母亲会说什么呢?

“我敢打一个基尼的赌,”辟果提看着我的脸说道,“她一定让我们去。假如你喜欢,她一回家,我就去问她。好呵!”

“不过我们走后她可怎么办呢?”我说道,把我的小臂肘放在桌子上来讨论这问题,“她不能独自一个人过活呀。”

假如辟果提忽然要在那只袜子的后跟上找一个洞,那必然是很小的不值得补的一个了。

“我说!辟果提!她不能独自一个人过活,你知道。”

,天哪!”辟果提终于又看着我说道,“你不知道吗?她就要去同葛雷波太太住两个星期了。葛雷波太太就要请一大些客人了。”

!假如是那样,我就实在愿意去了。我极端耐不住地等我母亲从葛雷波太太家(这就是那个邻居)回来,决定我们能否得到实现这大理想的许可。并不像我所预期的那么惊奇,我母亲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当夜把一切安排好,我在旅行期间的食宿费将来照付。

我们出发的日子很快地到了。连我也觉得那日子来得快,当时我曾经怀着热烈的期待,有一点怕地震或火山,或其他自然界的大变故,会把那旅行阻挡下来。我们要乘早餐后出发的脚车。只要许我一夜不脱衣服,戴着帽子穿着靴子睡,多少钱我都肯出。

回忆我怎样急于离开我那快乐的家,怎样一点不曾疑心我竟永远离开它,虽然我漫不经意地叙述,直到现在还使我难过呢。

我喜欢回忆,当脚车停在大门前,我母亲站在那里吻我时,一种对她和我先前永远不曾离开的老地方的感激的依恋使我哭起来。我喜欢知道,当时我母亲也哭了,我觉得她的心靠着我的心跳。

我喜欢回忆,当那个脚夫开始走动时,我母亲跑出大门来,叫他停下,以便她再吻我一次。我喜欢玩味她的脸凑上我的脸吻我时所表现的亲切和热爱。

当我们丢下她一个人站在路旁时,摩德斯通先生向她走去,仿佛规诫她不要这么动感情。我绕过车篷向后望,想知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也从另一边向后望的辟果提仿佛非常不满意;从她带回车中的脸色可以看出来。我坐在那里,把辟果提看了一些时候,心中作这样的幻想:假如她奉命把我像童话中的孩子一般遗弃,不知我能不能沿着她落下的纽扣回家呢。 HrULXE2RbmQUGwnpL/h9Ztf34zD/JAiToF3yuB6kp/rXinQ0ppbgJYxphpuRtk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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