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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红热

史行果 译

老家的朋友们曾经对他讲,假如要去维也纳,一定要在约瑟夫施塔特 租间房子,那儿离大学不远,不仅僻静,而且十分古朴,大学生们都乐意在那儿住,更何况传统上那里早就是他们的大本营了。因此,他一下车就将行李暂存在火车站,然后便去问路。他穿过一条条陌生、嘈杂的巷子,从那些匆匆忙忙的人身边经过,他们一个个在雨中疾步而行,仿佛后面有谁在撵他们似的,对于他的问话只是敷衍了事。

秋天的天气无情,骤雨噼噼啪啪地下个不停,毫无间歇,把最后一片战栗的叶子从灰黄的树干上冲下来。雨水敲打着屋檐,又将阴沉沉的天空撕扯成千万条蒙蒙的细线。风不时舞动起雨幕,如飘扬的绸巾,又猛然掀起它噼噼啪啪地打在墙上,撕破人们的雨伞。不过一会儿,马路上就只能见到那些浑身冒着热气的马拖着颠簸的黑色车厢,偶尔,也掠过飞奔的人影。

这位年轻的学生挨门挨户地询问有无房间出租,他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因为借机能避一避这场恶雨而感到高兴。他看过的房间不少,但没有一间合意,也许是下雨的关系吧,阴沉暗淡的光线使明朗的屋子看上去都很压抑,充满窒闷的空气。每次,当他沿着弯曲潮湿的楼梯上去,来到房门前,看见住所寒冷和脏乱的样子时,胸口就隐隐发闷,仿佛被堵住了,此刻,他开始体察到,在这些低矮斑驳的临街的房子后面,潜伏着一种巨大的悲凉。于是,他找房子的勇气愈来愈小了。

但是,他终于找到了,在约瑟夫施塔特离居特尔大街不远,有一栋年代久远、笨重宽大的房子,十分古朴舒适。房间很朴素,比他期望的要小些,但是窗子全都朝着一处宽广的庭院。在这城郊老式院舍中,有几棵树,正在雨中簌簌作响,微微颤动。这点怯生生的残绿吸引了他,让他回想起那被他抛在脑后的故乡的花园,而且,他一拽门铃,前厅里的那只金丝雀就不知疲倦地鸣叫起来,在他察看房间的时候就没有停过。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房东也令他很满意,这是位上了年纪的面容憔悴的寡妇,她说她丈夫原是位公务员,她带着小女儿只住一间简陋的小屋子。隔壁还住着一个大学生,门上的名片已说明了这位房客的身份。

在日暮之前,他还想多看几眼这座陌生的城市,毕竟,他向往这里已有三年之久了。然而,这伴风狂舞的冷雨浇灭了他心中的热情。于是,他走进一家咖啡馆,坐了好一阵子,怔怔望着台球桌上的白球追逐红球。他听见身边有好多陌生人在谈天、说笑,他却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将慢慢涌上喉头的失望的苦楚吞咽回去。他做了一次努力,想走到街对面去。但是雨太大了,固执地下个不停。他浑身都被雨淋透了,像落汤鸡似的来到一家餐馆,不识滋味地匆匆咽下一个面包权当晚餐,随后便回去了。

现在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四下张望。几件家什靠墙放着,彼此毫无关联,既无美感也无生气,仿佛被人遗忘了:两只柜子向前佝偻着,一走近它们就会吱吱呀呀地叹气;床上铺着褪色的被子;一盏白色的灯在幽暗的屋中摇晃,还有一只经不起碰的老式维也纳炉子。其间挂着几张彩画与相片,这些各不相干的旧玩意儿,尽是些生面孔,互相盯视,谁也不认识谁,可能已经挂在这儿好多年了。一股寒气从凹凸不平的地板上冒上来,风把雨刮到关不严实的玻璃窗上砰砰乱响。

他打了个寒噤。立在这堆破烂的老古董当中,他感到很不习惯。谁曾睡过这张床,什么人在这张沙发上坐过,又是谁照过这面镜子?他那张苍白的娃娃脸在镜子里充满恐惧地望着自己,几乎要哭出来了。这里没有一样东西会让他想起过去,想到经历过的事情。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感到寒意刺骨。

那么现在就去睡觉吗?九点了。他还是头一回睡在陌生的屋子里呢。现在,家里人肯定在橘黄的灯光下围坐在圆桌前静静地谈天,大家和气融融。他晓得金发妹妹艾蒂特就要起身去弹钢琴了,弹首忧伤的奏鸣曲或者欢快的华尔兹,他要她弹什么她就弹什么。平日,他总是立在琴边的暗处和着琴声梦想出神,直到艾蒂特站起身亲切地向他道晚安。而今夜,他又身在何处?

不,他还不能睡。他走过去,从车站送来的箱子里拿出他的东西。这些东西统统都是他的亲人细心收拾的,当他将它们一样样拿出来时,不由得思念起怀着关爱为他整理行装的那一双双手。在书堆里,他又惊又喜地发现夹着一张妹妹的相片,那是她背着他偷偷放进来的,上面还题了一句深情的话。他久久地凝视着相片上这张粲然的笑脸,并将照片搁在书桌上,这样,它便可以亲切地注视他,安慰这异乡的游子。

然而,他又觉得那相片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阴郁,仿佛在这黑暗中,她也要与他一同忧伤。他简直再也不敢多瞧它一眼,他觉得,照片已经很暗了。

那么,离开这间令人抑郁的蜗居再出去走一趟?他来到窗前,看见满世界都滴着雨水。雨滴汇聚在模糊不清的窗玻璃上静止不动,直到接纳了新的雨点,才融为一股细流飞快落下,像眼泪从小孩的嫩脸蛋上淌落下来一样。不断有新的雨滴挂在玻璃上,又不断地掉下去,雨水从四面八方飘来,屋外,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号啕大哭,抹着无尽的泪水倾吐它的悲哀。他就那样站在窗前,约莫有半个时辰。这包含着无言沉痛的轻声低吟的雨戏,止不住掉落的雨滴,以及那怨诉的树木奏出的难以理喻的音乐——这幅奇异的泪流图深深打动了他,巨大的悲哀向他袭来,他禁不住泪水流淌。

他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可是,难道这就是他在维也纳的第一个夜晚吗?这个夜晚,他在梦里,在和妹妹与朋友们的谈话中不知早就预先经历过多少次了。他那时的想象中并没有具体的内容,只想过些狂野的、令人振奋的东西,譬如飞奔着穿过霓虹闪耀的街道,向前,一味地向前,仿佛明天这辉煌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仿佛他在初来乍到的第一个小时就要经历一些难忘的事情似的。在欢声笑语之中,他见到自己豪情满怀地唱着歌,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激动的心,向天上甩着帽子。而如今,他独自站在模糊的窗前打着哆嗦,望着雨滴往下淌,两滴、三滴,又是两滴。他凝视着雨水为自己寻找一条条看不见的去路,然后,他又紧闭上双眼,以免自己的泪水也突然落在冰凉的手上。这些年来他一直盼望着的难道竟是这些吗?

时间过得真慢。那木壳老钟的指针在毫无知觉地挪动。他越发感到对夜晚的恐慌,不知何故,他像孩子一样因为这间陌生房间里的孤寂而紧张不安。他无法否认的乡思也越来越强烈,他的心越来越慌乱。在这座庞大的城市中,他孤独一人,成千上万颗心脏在这城市中跳动,却没有一个人对他讲一句话,只有这嘲弄般噼啪作响的雨点。没人听他说话,没人看他一眼,他使劲地忍住泪水与啜泣,一面觉得不好意思,一面却又不知所措,无力摆脱这藏在黑暗身后的恐慌,它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丝毫没有慈悲之心。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得到一声安慰。

这时,隔壁的门嘎吱地响了,随即砰的一声关上了。他本是蹲在地上的,这时蹦了起来,侧耳倾听。隔壁,一个虽沙哑却训练有素的声音在哼着一段校园歌曲,然后,传来擦火柴的声响,再接着,他听见灯被点亮了。此人只能是他的那位邻居了。房东对他说过,那人是个学法律的,正在准备最后的考试。他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先前的冷清寂寞暂时得到些许缓解。隔壁又传来沉重结实的脚步声,在地板上踱来踱去,那支歌也听得越来越清楚了。忽然,这边这个偷听的人发觉自己原来是在那样哆哆嗦嗦、偷偷摸摸地傻站着,不觉害起臊来,于是,他又蹑手蹑脚地溜回到桌边,提心吊胆,好像隔壁唱歌的人能够透过墙看到他似的。

这会儿,隔壁的歌声停了下来,脚步声没有了,邻居一定是坐了下来。滴答滴答的雨点又开始牵扯起他的心绪。孤寂伴着它所有的恐惧也都重新从漆黑之中冒了出来。

他感到自己在这斗室之中是会被闷死的,不,现在他没法独自待下去了。他站起身,等到脸颊不再因为刚才一直躺着而发红,便清了清嗓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向隔壁那房门走去。他抬起手,停顿了两次,但最终还是怯生生地叩响了那扇陌生的房门。

随即出现的是一阵沉寂,显然,是由于惊讶。接着,房里传来一声响亮的“进来”。

他推开门,一团蓝色的雾冲他迎面扑来,这窄小的房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烟雾,家具统统隐在烟雾之中,现在这浓烟被夺门而入的空气搅动起来了。邻居站得笔直,吃惊地看着来人。他已经脱了坎肩,半开着的衬衣毫无拘束地露出一片宽阔多毛的胸脯,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地歪倒在地上。他体魄健壮,庄稼汉般结实,口衔一根短烟斗,用力吐出一口烟,一直喷到门口,那样子与其说是学生,不如说像一名工人。

不速之客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话来:“我是今天新搬来的,想和您这位邻居认识一下。”

他对面的这位双脚机械地一并:“很高兴认识您,我是法学系学生施拉梅克。”

来客赶紧也自报家门,以弥补适才的疏忽:“我叫贝托尔德·贝尔格。”

施拉梅克瞥了一眼,问道:“您刚上一年级吧?”

贝尔格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并且立刻又加上一句,说这是他到维也纳的第一天。

“您肯定是学法律的。大家都只学习法律。”

“不,我想在医学系注册。”

“是吗?太棒了!总算还有一个……哎呀,您请坐吧!”

热情的邀请。

“来根烟吧,老兄。”

“不,我不吸烟。”

“噢……慢慢你也会抽的。不抽烟的快死光了。那么,来杯法国白兰地,够味的。”

“谢谢了……太谢谢了。”

施拉梅克笑着耸了耸肩头:“亲爱的老弟,我说这话您可别生气,我相信您就是所谓的书呆子,不抽烟,又不沾酒,真让人摸不透。”

贝尔格的脸红了。他为自己的笨拙感到不好意思,更何况这笨拙马上就暴露出来给人家看到了。但是,他又觉得如若再补说自己烟酒都还可以,那就更加可笑了,于是,为了找点话说,他又为这次夜间造访向主人谢了罪。施拉梅克却不让他就此闭嘴,倒是向他问个没完。这下,他们居然发现两人竟还算是半个老乡,因为他俩一个来自波希米亚,另一个来自摩拉维亚。 很快,他们俩谈着谈着,又发现一个共同的熟人,于是便聊得热乎起来。施拉梅克谈到他一门又一门的考试和种种人际关系,谈到那几年这类大学生认为很有意义的那些蠢事。他讲得相当活泼诚恳,明快爽朗,还有意显出沾沾自喜的老练派头。显然,他很乐意受到一名新生、一个乡巴佬的敬佩。而实际上,他做得比自己想要做到的还要成功。贝尔格真是怀着无以言状的羡慕和好奇心把施拉梅克讲的话一字不漏地全听了进去,它们就像是新生活向他发出的召唤,新生活正在这里、在维也纳等着他。他喜欢这样生气勃勃的谈话,他欣赏施拉梅克吐着蓝色的大烟圈的姿态;他不放过一丁点细节,因为这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大学生,他就全然将其当作最最杰出的了。

他也很想与施拉梅克聊点什么,可是他自己家的那些事在这一大堆新鲜事物面前突然显得那样毫不起眼、无关紧要和平淡无奇,中学里的趣事和家乡的见闻,以及他自己至今的一切思想和言语都变得傻里傻气,只有现在才是真正成熟的男子汉的开端。施拉梅克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的沉默寡言,倒是这位新生敬羡胆怯的目光使他扬扬得意。应他的要求,贝尔格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施拉梅克头上的三道剑痕,它们在他的寸头上留下了红色印记,非常清晰。贝尔格听着施拉梅克讲着决斗呀、击剑呀,惊得目瞪口呆,当他想到自己不久也会如此和仇人面对面站着时不禁又惊恐又惬意,于是,他请求施拉梅克让他从屋角的那堆剑中抽出一支来握一握。可是,当他吃力地拎起一把剑时,真是痛心极了;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胳臂是那么瘦弱无力,根本不像个男子汉。于是,他对身边这个彪形大汉不由猛然嫉妒万分,他感到了自己与他的差距。若是能手持这样一柄利剑,就能在空中舞得习习生风,就能全力击垮对手的抵挡,并且划破他的脸!贝尔格觉得这真是太耸人听闻了,所以,他把这些极为普通的事情统统当作威武雄壮、当孜孜以求的伟业,而他说话时所表现出的那种羞答答的敬仰之情使得施拉梅克愈发健谈,愈发推心置腹。他就像面对朋友一样,对贝尔格说着知心话,并且向他展示了自己那幅色泽刺眼的生活画卷。当然,这画面一点也脱不出大学生理想的老一套模式。但贝尔格如痴如醉,听得几乎都傻了眼。这里,他找到了他新生活的先行者。

这两人直到半夜才总算相互道了再见,施拉梅克亲切地握着贝尔格的手,拍拍他的肩膀,以一种年轻人所特有的心血来潮式的友爱之情对他说,他很不错。那入了迷的男孩子听了真是高兴死了。

贝尔格神魂颠倒地回来了。那间屋子马上显得不那样冷清灰暗了,虽然雨依旧在拍打窗楹,寒气依然从每条缝隙中透进来,但他的心中装满了那些闪亮的新奇的事物,他觉得第一天就找到了一个朋友真是无比幸运。然而,很快地,一丝忧郁又渗进了他的快乐之中,他觉得这是个坚实地立足于生活之中的人,在他身边自己显得多么孱弱、多么幼稚,又多么肤浅啊。以前在同学中,他也总是最虚弱、最娇气的病秧子,在大家戏耍和调皮的时候,总没他的份,但直到今天他才头一次为此真正感到痛苦。他将来能变得和施拉梅克一样果断、强健和自由吗?他狂热地渴望自己也能这样能言善辩,也能拥有壮实的体魄,渴望能牢牢地把握住生活而不是随波逐流。他能做得到吗?他望着镜中自己那张腼腆消瘦、下巴光溜溜的娃娃脸,自己都不信自己。他又想起,自己这隆不起一块肌肉的瘦胳膊连剑都拎不起来,他记起自己在两个钟头以前只是因为天又黑又冷和没人陪伴就差点像孩子似的哭起来,一股恐惧悄悄向他袭来:在这需要魄力、勇气和锋芒毕露的新生活中,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这个软弱而孩子气的人的命运会如何呢?不行——他强打起精神,他要战斗,直到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像他的朋友那样身强体壮。他要向他学习一切,学他摆动手脚的姿态,学他讲话时果断明朗的风度,他要练肌肉,他要做一个施拉梅克式的男人。他浮想联翩,想入非非,痛苦与欢乐、希望与颓丧统统混为一体,他的头脑愈发混乱了。直到油灯快燃尽时,他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就赶紧上床。窗外,九月的秋雨依旧无情地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

这就是贝托尔德·贝尔格在维也纳度过的第一天。

后来的几天还是老样子:苦与乐、希望与失望不停地伴着他。那是一种混乱的感觉,但总还不外乎是孤寂陌生,以及对新环境的不适应。他那些对自己独立自主、对大学时代,以及对维也纳所抱的期待全落空了,那伟大的、难以意料的新奇的事物总是迟迟不肯露面。只有一件事是美丽的,那就是:沐浴在九月温和的阳光中的丽泉宫 。通往观景亭的金色林荫道蜿蜒而上,而在观景亭上俯瞰御园和皇宫,视野开阔,更令人胸襟大开。此外,剧院的节目也相当精彩,许多漂亮的男女聚在一起,令人神往,还有各种活动和节日光彩夺目,在大街上会遇到许多美丽和奇异的面孔,令人眼花缭乱,充满各种诱惑。但是,这一切也只是看看罢了,他还从未参与其中,他总是像在如饥似渴地读一本打开的书,而不是在直接交谈,亲身体验。

他在初来乍到的那段日子里,倒是有过一次积极参与到新世界中去的尝试,但那也是唯一的一次而已。他拜访了在首都的亲戚,他们可都是体面人物,接着,他便被请去做客。大家待他都很热情周到,那些同他年纪相当的表兄弟们对他也很亲热,但他极其深切地感到,所谓请客,他们其实都只是在敷衍,不过是尽义务罢了。他觉到他们在观其衣衫时强抑住的含有怜悯的笑意,他为自己的土气感到害臊,而与表兄弟镇定自若的气度相比,他的局促惶恐确是显得太寒酸,为此,他又添了一层羞愧。等到可以告辞的时候,他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高兴。此后,他再也没有去过。

于是,他遭遇的一切又将他重新推回到在第一个夜晚结成的友谊中去,他怀着一个半大孩子的全部热情投入它的怀抱。他完全信赖这位强壮的伙伴,而后者一面乐意地承受了这分热情洋溢的感情,一面又仅以玩世不恭者随时都准备好了拿得出手的那点表面上的诚意作为回报。没过几天,施拉梅克便以“你”来称呼贝尔格了,贝尔格快乐得脸都红了,而他自己过了好久才敢结结巴巴地称施拉梅克“你”,他真是太尊敬、太看重这位朋友了。他俩一块走路的时候,贝尔格总是偷偷侧眼瞟着施拉梅克,想学他昂首阔步的走路姿态和他肆无忌惮地拉着漂亮小姐亲嘴的样子,就连他的恶习贝尔格也一并欣赏,诸如在街上乱舞手杖,衣服上总散发着烟臭味,在酒馆里挑衅性地大声嚷嚷,以及做一些常常非常愚蠢的恶作剧等。他可以长达几小时地听施拉梅克讲话,听他讲决斗、牌局和女人等等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些与他毫无关系的事不知不觉地变得相当重要起来,在他看来,它们是真正的、实实在在的生活,他为此而兴奋激动,在他心中,燃起了熊熊火焰,他渴望也去经历这一切。他暗自希望哪一天施拉梅克会将他带入这样的奇遇当中去,但施拉梅克却高深莫测,总是将贝尔格隔离在这类重大事件之外。显然,他是觉得贝尔格这张嘴上没毛的娃娃脸太没有派头,他佩着学生社团色标出去时,很少带上贝尔格,他俩一般只在咖啡馆或在住处碰头,而且总是贝尔格积极主动。

贝尔格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为此心里很烦恼。如同所有年轻人的友谊一样,他的友谊之中也包含爱的成分:汹涌的激情之后跟随一丝轻微的妒意。当他注意到,施拉梅克对待那些认识不久的、很一般的、无关紧要的人的态度竟同对他一般热诚,甚至更加随便亲热时,他心中那不敢透露出半点的痛苦便愈发加深了。接着,他便觉得,他们相识的这几个星期以来,尽管他对施拉梅克是多么言听计从,施拉梅克对他却从未比第一个夜晚更加亲密。他气愤,因为施拉梅克从未对他的事表示过兴趣,而他对施拉梅克的一切都抱有过多的热情;他气愤,还由于施拉梅克每次都只有一句亲切的问候,从不多说一句,随后便立即谈起自己的事情来,但假如贝尔格说点自己的什么事情,他是绝对不想听的。

最最令人气愤、令人伤心的是,贝尔格从施拉梅克的每一句话中都感到对方没有把自己认真当回事!他是怎样称呼他的!他不叫他贝托尔德,而喊他“小乖乖”。这听上去倒是亲切温馨,却总让人难受,因为这恰恰刺到了贝尔格的痛处,这久治不愈的伤口流血已有好几年了,他总是被当作小孩子。在中学,他被视为女孩子,大家都觉得他那么文弱,又那样害羞;而现在,他该是个男子汉了,却还是一副小男孩的模样,仍旧那样胆怯慌张、神经过敏。一年又一年,这苦闷在心头燃烧。人们怎么也不愿相信,他贝尔格已经是大学生了。当然,他确实还不满十八岁,但看上去肯定是还要幼稚得多,才会让人觉得他像个小孩。他心里越来越怀疑,施拉梅克是不是就因为他长相太幼稚而不愿在大伙面前与他太亲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怀疑是对的。

一天晚上,他终于弄清了这点。他在城里溜达了很久,在拥挤的街道上,他又感到了那种痛彻心扉的绝对的孤独感。于是,他又去找施拉梅克聊天,以摆脱寂寞。施拉梅克正在沙发上,他亲热地招呼了贝尔格一声,并未起身。

桌上放着施拉梅克的那顶有学生社团色标的帽子,鲜艳夺目的红色直刺贝尔格的眼。他心中最隐秘、最强烈的愿望就是由施拉梅克介绍他加入他们的社团,他觉得自己在那里能够获得他现在极缺的一切:亲密的交往,他将拥有一个家;在那里,他能够成为他想成为的人,强壮、有男子气概,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等待施拉梅克提出建议,引他入会。他曾三番五次做出小心暗示,但施拉梅克显然对他不予理睬。现在,这顶帽子刺激着他的双眼,他觉得它像一簇火焰般在桌上放着光芒,它闪动着,光彩四溢,将他整个心思都迷住了。他忍不住要提起这个话题了。

“你明天去酒馆吗?”

“当然啰,”施拉梅克答道,并马上变得兴致勃勃起来,“明天肯定会特别有意思,我们又吸收了三名新会员,全都是呱呱叫的棒小伙。我作为第二主席得在场,明天一定会很不错的。礼拜四下午两点之前你可别把我喊醒,我们那天肯定要闹到凌晨才散。”

“好的,我也觉得那肯定会很精彩。”贝尔格说。他等待着。可施拉梅克偏偏什么也没说。那么干吗再继续谈下去呢?但是桌上的帽子诱惑着他,那么红,火一样红……像血一样闪烁着。

“我说……你就不能带我去参加一次……当然,只是一块儿去一趟……你知道,我很想去看看。”

“好啊,你什么时候来吧。可是明天肯定不行,你以后来瞧瞧吧,当然喽,只是作为客人来看看,尽管那儿会令你失望的,小乖乖,因为会上总是乱糟糟的,但是,假如你自己想去……”

贝尔格觉得嗓子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霎时,他只能像隔着雾似的看着那顶帽子,那个红色的诱人的梦。是泪水吗?他强忍着,狠狠地甩出一句话:

“怎么会让我失望?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是小孩吗?”

贝尔格的声音和语调里一定是有点什么东西,因为施拉梅克一下子蹦了起来。他走到贝尔格跟前,这次可真的是满怀诚意的,他捶着贝尔格的肩膀说:

“不,小乖乖,你可别生气,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但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认为你不适合那种场合、那种活动。你太规矩、太老实、太正经,反正太那个了。而在那种场合,要别人服你,你就得粗野,即使在喝酒的功夫上也是这样,你能想象自己参加到酗酒和斗殴中去吗?而这在学校礼堂是司空见惯的事。你不能想象吧,是不是?这不是什么不幸的事,你就是不适合。”

是的,他是不适合,他觉得施拉梅克说得有道理。但他到底适合干什么呢?生活需要他做什么呢?施拉梅克的这番话说得那么坦率,贝尔格不知该对他生气还是该感激。施拉梅克当然是转头就把这事忘了,又接着说笑起来,但在贝尔格心中,那认为大家都轻视他的念头却将根扎得越来越深了。桌上的红帽好像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待不下去了,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枯坐着,两手支在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油灯发愣,直到深夜。

第二天,贝托尔德·贝尔格干了件蠢事。他前一夜彻夜未眠,因为他觉得施拉梅克鄙视他,当他胆小鬼、小毛孩,这个念头太伤他的心了。于是他打定主意,要证明给他们看,他贝尔格并非没有胆量。他要找人打架,和人决斗,让施拉梅克瞧瞧,他可不是胆小鬼。

但是这个企图没有实现。以前,在与施拉梅克的交谈中,贝尔格已经了解到像决斗这类事情是如何开端的。在郊区小饭馆的那个又小又矮的屋子里,每天都有几个佩戴社团色标的大学生坐在他对面。向他们寻衅可一点儿也不难,因为这几个人成天不谈别的,只关心所谓“荣誉受损”问题。

这天,贝尔格走过他们身边时,成心擦了一下,掀翻一把椅子。他一句抱歉的话也不说,心安理得地继续走他的路,心却在怦怦乱跳。

他身后马上响起一个刺耳的、充满威胁的声音:“您不能留点神吗?”

“您别来教训我!”

“真不要脸!”

这下他赶紧转过身来,递过去自己的名片,并要了他们的。他庆幸自己的手在递名片时没有发抖。只一瞬间,一切就都成了。但当他满心骄傲地走出饭馆时,听见对方还坐在桌边笑,其中一个笑着说:“真是个脓包!”这句话令他的骄傲顷刻顿消。

他接着就冲回住处,他双颊放光、说话都结结巴巴地闯到刚刚起床的施拉梅克的房间里,告诉他发生的一切。当然,对手的最后那句话他没有说,他也没说自己是成心要撞倒椅子的。不用说,施拉梅克得做他的决斗证人。

他本希望施拉梅克会捶他的肩,夸他是好样的。然而,施拉梅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那张名片,牙缝里呼呼地吹着气,气呼呼地说:“你可真会找,偏偏挑中了这家伙!他跟牛一样结实,是我们最棒的一个击剑手。不费吹灰之力他就可以了结你。”

贝尔格却并没有被吓住。他心里明白,自己当然不会赢,因为他在此之前从来就没有摸过剑柄。但他简直因为脸上就要有道深深的疤痕而高兴:那样的话,别人就不必问他是不是大学生了。可是,施拉梅克的反应让他吃惊并且失望,只见他手持名片,不停踱着步,嘴里嘟囔着:“这下糟了,他骂了你不要脸,是不是?”

终于,施拉梅克停了下来。他穿戴整齐,对贝尔格说:“我马上去一趟我们那边,帮你找第二个代表。别担心,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

贝尔格的确一点儿也不担心。他现在将首次作为一名大学生、一个男人公开与人决斗,他也终于要有自己的“麻烦”了,所以他心中狂喜,几乎无法抑制。而且他好像突然间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拿起剑挥舞几下,觉得刺杀搏击真是其乐无穷。他整个下午都做着白日梦,急促地走来走去,幻想着这场决斗,知道自己会输的念头一点儿也没令他难过,相反,正因为他会输,他才能向施拉梅克和其他人表明自己无所畏惧。即使血流满面,他也要坚持站着不倒下,即使他们想把他拖下去,他也不走。到那时,他们可就要主动送他一顶红帽子了。

想到这里,他热血沸腾,晚上七点钟,施拉梅克回来时,他兴奋地跳起来追上去。施拉梅克此时也兴高采烈。

“好了,小乖乖,万事大吉,一切顺利。”

“决斗定在什么时候?”

“不,小乖乖。我们可不要你和他决斗。事情已经调停好了。”

贝尔格的脸刷的一下变得和死人一样灰白,他的双手在颤抖,一股怒火从胸中升起,直逼出眼泪来。施拉梅克继续说:“这可不是容易办到的呀,下次你可得留神一点!麻烦事不会总这样好了结啊!”贝尔格真恨不得能朝他脸上来一拳。

贝尔格努力想吐出一句话来,可是竟吐不出一个字,失望完全攫住了他。终于,他忍着泪哽咽着说:“不管怎样,我非常感谢你。但你这样做并没有帮我。”说罢,他走了出去。施拉梅克愕然瞪着他的背影,但是,他将贝尔格奇怪的反应归咎为毛孩子的一时冲动,便不再细想了。

贝尔格开始留心起自己的生活来,他的生活终究得要落到一个实处才行。现在,他来维也纳已有好几个礼拜了,但各方面的状况都没有比第一天更好。少年时五彩缤纷的梦想已化作苍白的云雾,渐渐飘散在天际,汇入暮霭。这里真的就是维也纳,就是那个他多年以来一直渴望来到的大都市吗?就是那个自从他第一次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下维也纳这几个字的那天起便一直向往的地方吗?那时候,他起初可能只想到维也纳会有很多房子,想到这儿的旋转木马比他们那儿赶集时市场上的木马更大更好看;然后,借助书本,他又为自己这幅画上了颜色:在街上,迷人的女子卖弄风情,房子里住满大胆的寻花问柳之辈,夜晚回荡着一帮年轻人狂野的笑声,而这一切统统消失在叫作青春与生命的喧嚣的旋涡中去了。

现在,又是怎样的光景呢?一间又狭窄又简陋的房间,每天清早,他逃离这里,到闷热、充满汗味的学习室去看几小时书;一家饭馆,他在那儿胡乱吃点东西;一家咖啡馆,他在其中傻瞪着报纸或人群,消磨时光;还有,在热闹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瞎逛,直到筋疲力尽,再回到又窄又简陋的小屋。他也去过一两次剧院,但总是很难受。因为,当他站在顶层楼座、挤在一群不认识他的生人之中的时候,他看见在楼下的正厅和包厢里,衣冠楚楚的绅士巧舌如簧、左右逢迎,袒胸露背的贵妇珠光宝气,令人想入非非,他看见他们相互打着招呼,笑着问好,根本无视周遭。他们都互相认识,他们是一个圈子里的。书上确实没有瞎说。平时他因为未曾体验过而抱以怀疑的那些打情骂俏之事,在这里都是现实;这些先生太太,平时躲在静悄悄的屋子里,这儿就是他们胆大妄为的世界;这儿就是冒险、奇遇与命运。他觉得这里有许多深井通向下面生活的辉煌之中。但是,他却站在那里,只能观望,不能进入。真的,他小时候看到的是真的:这里嗡嗡作响的彩色旋转木马比家乡的大,伴奏的音乐更喧闹,旋转得更狂野,令人喘不过气来。可是,他只是一旁站着,没有跟着一道转。

使他置身局外的不仅仅是他本身的羞怯,囊中羞涩也是一个因素。家里给他的钱实在太少,只能让他吃饱穿暖,过那种简单安静的日常生活,绝不可能让他挥霍浪费,然而,这却是青春的意义呀。但他有钱也不会花,想到那些隐隐约约让他感到美好、陶醉的事物都与自己无缘,他就感到羞愧难言:譬如坐一辆四驾马车在普拉特公园兜风,或者在豪华酒店里与朋友和佳人一起喝酒,或者仅凭一时高兴便一掷千金、毫不计较。他讨厌在乌烟瘴气的小啤酒馆里看那些人胡闹,他愈来愈渴望,仅仅让他放手挥霍一次也好,他想摆脱这老一套的生活,获得一种更有生机的感觉,感受生命的大节拍和无拘无束的青春的韵律。然而,所有的希冀都化为泡影。每天,他仍旧要回到那间狭小的该死的房间里去,仿佛有一双邪恶的手早已在里面撒满了阴暗。镜子犹如冰块,在暗中闪着光。晚上,他害怕早晨又得醒来,而早晨,他又发愁如何挨过这单调无味、令人发困的漫长的一天。

在这段日子里,他心怀绝望,于是开始异常勤奋地学习。无论是在课堂还是在实验室,他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他发狂地用功,毫不关心其他同学,因此,大伙儿很快就不喜欢他了。他试图以学业上的发奋来抑制对别的东西的渴望,的确,他做到了这一点。每天晚上,他都弄得疲惫不堪,往往再也提不起兴致与施拉梅克聊天。他玩命学习,并非是求什么上进,只是想消耗自己的精力,忘掉那些不得不放弃的东西。他明白,在这股狂热当中隐含了一个奇妙的秘密,许多人正是以此来欺骗自己,掩饰他们自己一生的碌碌无为和生活空虚。贝尔格也想这样赋予自己的生活一个意义,然而他忘了,在青春初期,要的并不是什么生活的意义,而是绚丽多彩的生活。

一天下午,贝尔格比往常回来得早些。路过施拉梅克的房门时,他记起来已经有四天没见着他了,于是便敲了敲门。没人应声。贝尔格并未介意,因为施拉梅克如果晚上与朋友一起闲荡的话,一般都会睡到傍晚时才起来,对此,贝尔格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推开门,黑漆漆的屋子里好像是空的。可是突然,有什么东西在靠窗的椅子边上一动,一个高个子姑娘笑着跳了起来,原来,方才她正坐在施拉梅克的怀里。

贝尔格扭头便想走。显然,他俩没听见敲门声。他窘极了,竭力要走。可施拉梅克跳起来抓住贝尔格的胳膊,拉他进来。“你看,他就是这德行。见了姑娘就像见了鬼。咳,你可跑不了。卡拉,你瞧,他就是我对你讲过的那个小乖乖。”

“我什么都看不见。”有个清脆的、很响亮的声音笑道。真的,房间里太黑了。贝尔格只能模糊看见她洁白的牙齿在昏暗的暮色中发着微光,还有一双含笑的眼睛。

“好,要有光。”施拉梅克说着便去点灯。贝尔格极不自在,心跳得厉害,但又走不掉。

他听说过这个卡拉。几星期前,她就是施拉梅克的情人了,她在商店干活,人挺开朗。他在自己房里也时常听到这两人的笑声和小声说话声,但他特意留神别撞见他们,他真是忒胆小。

灯点亮了,现在他看见她站在那里,长得又高又美。她身材健美丰满,一头红发,两只含笑的大眼睛。这姑娘有几分粗俗,带着些许侍女的浪气,服饰与头发都有点凌乱,也许是刚才被施拉梅克弄乱的,看上去真有可能是这样。然而,她又有一股动人的、无拘无束的神气,现在,她就带着这副神态向贝尔格走过来,主动与他握手,向他问好。

“嗨,你喜欢他吗?”施拉梅克问她,他成心要让贝尔格狼狈一下,寻寻开心。

“比你还漂亮些呢,”卡拉笑着说,“但可惜是个哑巴。”

“别逗他了,”施拉梅克说,“他受不了女孩子。他脸皮就是这样薄,但是你会让他兴奋起来的。”

“当然,那又不是什么坏事。您到这边来,我不会吃了您的。”

她断然握住他的手臂,强迫他坐下。

“可是小姐……”贝尔格一点儿办法没有,嘟囔着。

“听见了吗?他说小姐,小姐。亲爱的小乖乖先生,您听着,大伙儿都不叫我小姐,都管我叫卡拉,就那么叫得了。”

施拉梅克与卡拉两人笑得前仰后合,贝尔格觉得自己的样子肯定很狼狈,为了不显得那样窝囊,他也跟着笑了。

“你说这样好不好,”施拉梅克说,“我们让他买瓶酒去,这样他可能就不会再那样害羞了。好吧,小乖乖,去,给我们买瓶酒来,两瓶最好。好吗?”

“当然啰。”贝尔格答道。他渐渐缓过神来了,他们刚才是出其不意地给了他一个偷袭。他走出去,让房东太太取了酒水和杯子来。他们三人于是围桌而坐,谈笑风生。卡拉坐在贝尔格身边,向他敬酒,贝尔格胆子显然大了许多,甚至敢在她凑向施拉梅克说话的时候正眼打量她了。现在,他更加喜欢这个姑娘了。她白皙的脖颈与火红中闪着金光的头发形成强烈的对比,非常迷人;她浑身充满无拘无束的活力,那野性的、强壮的、激情奔放的精力令他无法拒绝;他禁不住要不停地看她性感的红唇,她笑的时候露出雪白坚实的牙齿,妩媚极了。

有一次当他正盯着她看时,她冷不丁转过身来,像捉贼似的逮住了他。“你喜欢我吗?”她毫无顾忌地笑着说,“我也喜欢你!”她的话语毫无恶意,也不是恭维,可是贝尔格听着可意极了,几乎迷醉了一会儿。

于是他越来越来劲了,中学时代被掩埋的热情渐渐大胆冒了出来,像一股温泉一样不停在他身上翻涌。他的话多了,还开起了玩笑。借着酒劲,他谈得眉飞色舞,整个人都生龙活虎的,那情形他自己也是头一次见。这下连施拉梅克都傻了眼了。“哎呀,小乖乖,你变了一个人了!瞧瞧,你就该永远这样子,可别再做书呆子了!”“是呀,”卡拉笑着说,“我不是一见他就对你说过,我会让他脱胎换骨。”

这样一来,房东太太又得去拿酒了。三人愈谈愈高兴,平日几乎滴酒不沾的贝尔格觉得自己被这不寻常的喜庆给抬了起来,飘飘欲仙,他恣意说笑,抛却了羞怯。喝到第三瓶酒时,卡拉唱起歌来,她开始以“你”称呼贝尔格了。

“施拉姆 ,你不反对我这样叫他吧?他太可爱了。”

“那还用说吗,去,再去亲一下弟弟。”

不等贝尔格反应过来,两片湿润的嘴唇已经压在了他嘴上。这吻既不难受也不舒服,它无影无踪地钻入他薄雾迷蒙的狂热情欲中,这情欲把他摇来晃去,弄得他晕晕乎乎。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但愿这狂野而美丽的旋涡一直转下去不要停息,但愿由这姑娘由美酒和他的青春共同造就的微醉永远缭绕脑际。就连卡拉现在也是双颊通红,时不时笑着朝施拉梅克眨着眼。

突然,施拉梅克问贝尔格:“你看见我新买的剑了吗?”

贝尔格对剑并不感兴趣,但是,施拉梅克硬拖着他去看,当他们俯下身去时,施拉梅克低声对他说:“现在你走吧,小乖乖。现在我们用不着你了。”

贝尔格惊讶地盯了他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道声晚安走了。

来到自己的房间,他有点站立不稳,头脑发昏,他累坏了,一头栽在床上。第二天,他睡过了钟点,头一次误了课。

这次经历尽管太短暂,但还是触动了他的内心。他暗自沉思:这种对友情的渴求是不是一个错误,一个秘密的欺骗?在这渴望摆脱孤独、获得亲昵的要求当中,是否有另一种竭力掩饰的需求在骚动?

他回想起与妹妹共同度过的日子。他记起在那些蓝色的傍晚,妹妹坐在渐黑的花园里,他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见暮色中她的白衫微微泛着光,那样轻微,宛如在余晖褪尽的天际尚挂有一丝轻柔的白云。当她圆润清脆的声音轻轻地从黑暗里传来时,那欢快的笑声,脉脉的柔情,优美的乐音如和风般轻拂,小鸟依人,那时他究竟是因何感到幸福呢?难道这的确仅仅是兄妹情谊吗?难道在心灵深处没有潜藏着一种被不含欲念的友情所冷却的对女性的爱吗?难道没有包含对女人的最最温柔甜蜜的体验吗?而他现在默默渴望着的,莫非便是闪耀在他生命中的一道光彩,留在他生命中的女性灵魂的迷途的印迹?

从这个晚上开始,他明白了,他是在渴望一个女人。他并不是急切地想要与谁建立什么关系,或得到爱情,他只是想与女人有所接触。他所期待的那些陌生的和奇妙的事情难道不是与女人有关吗?难道她们不是所有奥秘的守护者,既有魅力,又让人心存希望,既渴求又被渴求?贝尔格于是更多地注意起街上的女人来。他看见许多年轻美貌的女子,她们双眸放光,泄露了心底的秘密。这些走起路来如风舞杨柳的女子,这些女皇般矜持、昂首挺胸、傲然环视的女子,这些像躺在淫乐的怀中一样慵懒地靠在马车里、朝惊讶地立在那里的她们的崇拜者投去懒散一瞥的女子,她们究竟属于谁呢?她们的内心难道没有深藏同他一样的渴望吗?在这座大都市的成千上万扇门后、在无数或怯怯垂着窗帘或企盼地打开的窗后面,难道不是住着很多胸中埋藏同样要求的女人吗?她们难道不会张开双臂迎接他吗?他不是与她们同样年轻吗?他们不是共有同一种追求吗?

现在他很少去听课,常常在街上闲逛。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定会遇到一个能够读懂他眼中悸动不定的信号的女人,但一定要有什么邂逅帮他一把才行,得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他眼睁睁看见面前别的男孩子一下就和姑娘们混熟了,眼红得不得了;看见一对对爱侣勾肩搭背、柔情蜜意地一等天黑便钻进公园,他心中的冲动就愈发强烈,他太希望自己也有一次艳遇。当然,他并不是有什么邪念,他只是梦想得到一个像妹妹一样温柔和善的女人,既温存又可爱,有孩子般纯洁的忠诚,在傍晚用甘甜的声音轻声将他呼唤。他的梦里总是出现这种画面。

每天中午,当他穿过弗罗里昂巷回住所时,总要碰上一群女孩子。她们是放了学的十五六岁的中学生,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的,像所有这种年龄的女孩子一样,走起路来蹦蹦跳跳、东张西望,手里晃动着书本,边聊边笑。每天他都远远地看着她们,看着这一张张明朗的笑颜、穿着短裙的苗条身材、款款扭摆的臀部,以及她们尚且稚气的无忧无虑的快乐,他热切地渴望从这些年轻的生命中学习欢笑的开朗的愉悦。每天,他都看见她们。她们已经认识他了,见到他来了,她们就以黄毛丫头特有的方式互相推推碰碰,故意大声欢笑,用自负的目光挑衅地望着他,而他总是赶紧移开目光,匆匆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发现他竟是这样害羞和窘迫,竟红着脸被自己吓跑,便一日比一日更加放肆起来,而他总鼓不起勇气与她们搭腔。这样看来,难道她们不是比他更像男孩子吗?而他脸皮那样薄,手足无措,那样稚气,不更像女孩子吗?

他记起几年前妹妹在家里开的一个玩笑。她悄悄将他扮成女孩,将他突然带到女伴们面前,她们一开始没认出他来,但后来都来逗他、笑他。他当时还是个小男孩,浑身发抖、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根本不敢抬眼朝她们递来的镜子里望一眼。那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腼腆胆小了,但是那时,他到底是个孩子。而现在,他都快是个男人了,但仍受不了一道含笑的目光,仍不知道该如何按生活所要求的那样变得强壮剽悍。为什么他不能像施拉梅克或其他男人那样呢?难道他真的不如别人,真的像个小孩吗?

那一次他被扮成女孩子、胆战心惊地站在那帮嘻嘻哈哈的疯丫头当中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他眼前。那些丫头们后来怎么样了呢?她们都尝过了吻和爱的滋味,穿上长裙子,有些已成了贤妻良母。她们全都走出了童年,从那天的屋子里出来,投入生活中去了。只有他,还站在那间屋子里,众人已散去,女孩气十足的他仍一脸羞红地站在那儿,慌得两眼低垂,不敢抬头……

一月底的一天,他又去找施拉梅克。自从闲荡给他的欲求带来几分轻微的满足后,他一直很少去找施拉梅克。那一天很阴沉,头几天下的雪已经化了,但是寒风呼啸,刮得街上空无一人。云团在灰暗的天空上移动,天空仿佛盲人的双目呆呆俯视着大地。这时,下起了一阵急雨,雨点打在人身上,像冰尖一样刺进皮肤。

施拉梅克几乎都没有招呼贝尔格一声,他自己有麻烦的时候,总是这样粗暴无礼、不顾及他人。他烦躁地走来走去,大口吸着烟斗,时而猛然扭过身来,仿佛要问什么。“该死的!”他从牙缝里却迸出这几个字。

贝尔格静静坐着。他不敢开口问施拉梅克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施拉梅克就会说出来的。

那伙计终于开口了:“这是他妈的什么天气!来得倒可真是时候,现在我可好去为那些蠢事跑腿了!”

说完,他又气呼呼地踱起大步,嗖嗖地挥舞着手里的尺子。现在,贝尔格才小心地问了一声:“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的老伙计拉夫前天惹了两个家伙,今天下午四点钟决斗,明天还有一场。但是我八天后就得考试,真的有一摊功课要看哪。而他找的那两个对手赢他都是绝对没问题的,这蠢驴,这笨蛋。我这次要是再考砸了就全完了,那我又得坐一年冷板凳干等,和小学生没什么两样。真叫人恼火。”

贝尔格没有吭声。此前没多久,他已经认识到了这些决斗的愚蠢荒唐,尽管它们看上去很光彩,很吸引人。他有一次在一家小酒馆里看见大学生们在狂欢或者举行活动之后,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在晨曦中他们的脸显得苍白和憔悴,他还在校外的一间狭小肮脏的小屋里旁观了一次决斗,此后他心里便对那些人的煞有介事的认真劲儿感到暗自好笑,从此,他对这类纠纷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发自内心的向往了。当然,他从来不敢对施拉梅克说起这些想法,因为这些对于施拉梅克来说就像性命一般重要。现在,他们两人一言不发地坐着,各自想着心事,窗外的风呼啸得更猛烈了。

门铃响了,随即便有人敲门。

卡拉走了进来,她歪戴着帽子,几绺湿发贴在笑眯眯的面庞上。

“我看上去很美吧?对不对?”“你好。”她走到施拉梅克身边,正要亲他,他却气呼呼地避开了。“你怕我的衣服把你弄湿吗,小坏蛋?”说完,她见到贝尔格也在,便又对他说:“你好啊,小宝贝!”

她将外衣脱下,扔在沙发上。三人都不说话。贝尔格觉得有几分不自在。自从那天夜里他们三人一起称兄道弟地纵饮一番之后,他又与卡拉一块儿聚过几次,但他再也没有朋友间无拘无束的感觉了。上一次灌入他生命之中的那爱欲的温流令他在靠近女性时便心猿意马、把持不定。他的这腔激情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施拉梅克亦默不作声。他心情很糟,总也摆不脱决斗和考试这两桩麻烦事。沉默在延续着,让人很不舒服。

卡拉这时恼火了。“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给尊贵的先生添乱了。我今天下午专门请了假,就是想来看看你们是怎样睁眼睡觉的。我得说,你们两位可真不错。”

施拉梅克站起来穿上棉衣,说:“亲爱的,你总来烦我,这你自己也知道。但是现在这会儿可真的不成,我得走了,现在是三点半,四点费克斯就要在郊外奥塔克林决斗了。”

“他活该,这捣蛋鬼,他对谁都那么放肆!——你这就要走吗?那我怎么办?我又得在这种坏天气里在街上乱转不成?”

“亲爱的,我七点才回来。你可以待在这里等我。”

“那我做什么呢?睡觉吗?那可谢谢你了,我从昨晚九点一直睡到今天早上,足够了。你还是带我一道去吧!我想看看人家是怎样揍扁费克斯的。”

“那可不行,亏你想得出来。”

“那算了吧,以上帝的名义我留在这里等你。小宝贝陪我,好吗,乖乖?”

贝尔格不晓得该怎样回答,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进攻他措手不及。他看都不敢看她一眼,那两人便笑了起来。

“没问题,”施拉梅克心情又好起来了,“我当然该让你俩单独待一会儿,可你知道这小乖乖是怎样胆小吗?”

“他不是什么小乖乖,他是个小丫头片子。”

两人又笑了起来。贝尔格心想,他们多么瞧不起我啊。但我怎么就不能和他们一道乐呢,我怎么就这样呆、这样木,说不出话,开不来玩笑,什么都不会呢?他胸中憋着一团怒火。

“好了,就这样吧,”施拉梅克说,“我就冒一次险试试,但你俩要是弄出点什么事来,我怎么办呢?”

“那也得两厢情愿才会有事啊!”

“是啊,但是,你,我可信不过你哟!”

“我指的可不是我自己呀!”

他们又笑了起来,那是健康生命发出的爽朗笑声,丝毫不带恶意,但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贝尔格心上。走,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一千里、一万里,他暗暗地想,或者干脆去睡觉,要不就像他们这么快乐,反正不能这样一言不发地枯坐着,不能这样拘束呆板,不能这样没用,让人可怜。

施拉梅克戴好帽子说:“好吧,让我们试试吧。但如果……你们会倒霉的。我七点回来,小宝贝,可要乖点啊!你要是惹出祸来,我会从你眼睛里发现的。别闷坏了我这可怜的妞儿。再见!”

他双手紧紧抱住卡拉的腰臀,弄得她窃窃笑起来,扭头狠狠亲了他几下。他又向贝尔格摆摆手,走了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现在,屋里只剩下贝尔格和卡拉两人。风伴着雨在大街小巷上空飞舞,炉子里有时发出“咔咔”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屋子里愈发寂静,能听见一旁摆钟的微微声息。贝尔格像睡着了一样坐着不动,不用抬头他便能感到,她正微笑着瞅着他。他感到这目光如同电流一般令人兴奋发麻,先是轻触他的头发,然后一直传到脚下。他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她跷着二郎腿,等待着。现在,她俯身向前倾,轻轻笑起来。突然,她打破沉寂,说道:“宝贝儿,你怕不?”

是的,他怕。而她怎么会知道?他觉得胆怯,只是胆怯,一种很蠢的孩子气的胆怯。但他鼓足勇气顶了一句:“害怕?怕谁?怕你吗?”这话听上去很莽撞,尽管他并没有存心要这样。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卡拉站了起来,整整衣服,又在镜前理理乱了的头发,望着自己的眼睛笑。她又半侧过身来对他说:“不瞒你说,你这个人太老实巴交了,宝贝儿,你给我说点什么吧。”

贝尔格心中越发滋生了一股抵触情绪,对她,也是对自己,他恨自己太木讷。他真想再次尖刻地顶一回嘴,然而,这时,她向他走了过来,显得又亲切又温存。她挨着他坐下,像哄小孩子一样求他:“给我讲点什么吧。随便什么都行,聪明的、愚蠢的。你们整天都埋在书里,一定知道些什么吧?”她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她总是这样无拘无束地和谁都能亲热。但当她把自己温热柔软的手臂靠在他的手臂上时,他人都快晕乎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看你的脑袋就是不聪明。那你整天到底在干什么?我觉得你在四处瞎逛。上次我在约瑟夫施台德大街看见你了。但你匆匆忙忙地走掉了,兴许你那时不想碰见我吧。我甚至觉得你是在追踪一个姑娘呢。”

他想申辩几句。

“得了,得了,这又没什么关系。宝贝儿,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妞儿?”

她冲着他笑,看到他的窘态高兴得很。“看,脸红了。我一下就看出来了,你有个妞儿,你这个胆小鬼。我真想见见她,她长得什么样?”

绝望之中,他知道只有一种办法,只能用这一套来逞一下英雄。于是,他变得粗声粗气地说:“这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管好你自己的那些情人好了。”

“哎呀,宝贝儿,你吼什么呀,我真怕你。”她装得吓坏了的样子。

他一跳而起,说道:“那就别再管我叫小宝贝,我可受不了。”

“但是施拉梅克也是这样叫你的呀。”

“那是另外一回事。”

卡拉乐了。他发起火来像个孩子,她特别喜欢他这副模样。

“好,现在我偏这样叫你,宝贝儿、乖宝宝、小乖乖,我叫了三遍了!”

他的鼻翼翕动着,“我对你说过不许再叫了。我受不了。”

“偏叫你小宝贝——乖乖儿!”

他攥紧拳头,脸涨得通红。他离她只有一步,她听见他沉重的鼻息,看见他双眼威胁地闪闪发光,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但是很快,她那股放肆劲又上来了。她双手叉腰,笑得露出两排雪白光洁的牙齿,嬉皮笑脸地仿佛自言自语地对他说:“嗨,来这一套!现在宝贝儿生气了。”

他朝她扑了过去,刚才她的讥嘲鞭打在他身上,他想揍她、打她,反正要教训她一顿,好让她以后不再嘲笑自己。可是这个强壮的姑娘机敏地握住了他的拳头,将它们压了下去。他觉得自己的手腕像被铁钳夹住一样生疼,他动弹不得了,他就像个孩子、像一件玩具一样被她捉住了。两张面孔隔着一步距离相互打量:他的脸气歪了,两眼肿起,快要掉下泪来;她的脸上一片惊讶,几乎有点笑意地相信自己的力量绝对占有优势。她就这样像抓一条想要咬人的小狗一样抓着他,有一分钟长的时间。再抓一分钟的话,他的手腕就会碎了,他就得跪下来。于是她松开手放了他,轻轻把他推开。“好了——现在乖点。”

但他又扑了上来。刚才他是那般软弱地在她掌中挣扎,这个事实让他发了狂。现在,他一定要打倒她,要制伏她,不许她再笑话自己。他猛然抱住了她,这次是拦腰抱住,想将她摔倒。他俩此刻胸对胸地喘着气,她对他那股莫名其妙的怒火感到吃惊和好笑,而他真是怒气冲天,牙关紧咬。他两手使劲抠住她,将她未穿紧身内衣的柔软的身体搂得越来越紧,她不停地灵活地挣脱开来,试图将他牢牢围紧自己的手从宽臀上拽开。拉扯之中,他的脸碰在她的肩膀与胸脯上,他嗅到一股柔和的、温暖的醉人香气,神志恍惚起来,胳臂也变得越来越无力。有几次,他听见从她被压住的胸口深处传来强烈的心跳声与咯咯的笑声,他觉得自己的肌肉仿佛快要僵住了。他抱着这个强健的农妇般的身躯晃来晃去,仿佛抱着一棵树。她的身体时而轻轻晃动一下,但绝不会被压垮,而且,它在抵抗之中似乎变得越发强壮有力了。终于,她不想再闹下去了,便用力抓了贝尔格几下,脱了身。她猛地推他一下,便将他推得老远。“现在别吵了!”她话中带气,甚至有些威胁。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脸在发烧,双眼充血,眼前的东西都成了红色,血红色,都在打转。他再一次扑向她,张开双臂,像醉汉一样盲目地、疯狂地扑过去。突然,情况变了。她身上散发着浓郁的令人陶醉的香味,她衣服的窸窣声,还有他触摸到的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这一切都令他如痴如狂。他不再想打她或者教训她,而是想占有这个激起他情欲的女人。他将她拉过来紧贴在身上,使自己尽情钻进她发烫的全身,他用火热的双手搓捏她的全身,急迫地紧紧抓住她的衣衫不放,想将她压在身下。她还一直在笑,她被他弄得有些痒。但是现在,在她的笑声中有一种异样的、沙哑的音调。她整个人似乎变得更为激动了,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的身子在扭打中更猛烈地挤压在他身上,她那双有力的手抖得越来越神经质了;她头发乱了,披散在肩上,发出一股浓郁的闷香。她的脸越来越烫,她的衣衫在撕打中被扯破了些,一粒纽扣崩掉了;突然,发狂的他看见雪白的胸脯在骚动不安地闪着光。在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时他呻吟了一声。他感觉到,她根本不想抵抗他,她只是想被征服,被摔倒,但是即使只需做到这一点,他的气力也达不到了。他昏沉无力地抱着她左右摇晃,一瞬间仿佛她自己要倒下去了,她的身体放荡地向后仰,他见到她眼中突然闪过一道他从未见过的强烈的光。这时她开口说:“哎,宝贝儿,宝贝儿!”如同一声缠绵而急迫的叹息。他把她拽过来,却又觉得她在他那双瘦骨嶙峋的小孩手中不肯倒下,于是他猛然贪婪地揪住她披散开的红发,想一下子把她拉倒。她又痛又恼,大叫一声,发蛮地把这个瘦弱的人一脚踢开,他就像一只轻皮球,被甩到屋子那头去了。

贝尔格趔趔趄趄直往后退,哗啦一下倒在角落里,正好摔在那堆剑上。从他手背直到手臂顿时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他就地躺了一会儿,好像昏迷了一样。她这时已走到近前,由于激动,还在微微颤抖,她担心地问他:“你伤着了吗?”

他没吱声。她扶他坐起来,用手抚摸着他,毫无恶意。他站起来很费劲,因为他将左手藏在衣袋里,以免让她发现他受了多重的伤,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气得心里像是烈火在燃烧,他为自己的无用感到气愤,甚至连一个愿意委身的女人都无法占有。他念头一闪,仿佛还要向她扑去,但是他藏在衣袋里的手上,热血正湿乎乎地从伤口里涌出来。

他一步三晃地向前走去,她惊呆了,想扶他一把,但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他眼前一片泪雾,几乎无法透过这片湿漉漉的云雾看清楚门在哪里。他觉得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很无聊。衣袋里鲜血在滴,他隐约感到在出血,除此之外,他的脑中便是一片空白。他只管一步步往前瞎走……到门口……出门……进自己的房间。

他倒在自己床上,受伤的那只手臂平伸在床沿外,一直在滴血,有时啪嗒滴下一滴血,沉沉地落在地上。他不去理会这些。他胸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像要令他窒息似的。终于爆发了。那是一阵抽搐,一阵悲痛断肠的抽泣,他将头深深埋在枕头里。这一阵痛哭像鞭子抽打在他孩子般灼烫的身子上,长达几分钟之久。尔后,他感觉舒坦多了。

他小心地听着隔壁的动静。卡拉在那边故意将步子迈得很响。他没有动弹。现在,脚步声停止了。她又拍打起衣橱,敲打起桌子来,她想让贝尔格听见。显然,她在等他回去。

他继续倾听着,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但他仍旧一动不动。

她又踱了一会儿,接着,用口哨吹起一支华尔兹,用手打着拍子;渐渐地,她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外面开门的响声,接着走廊上一声响,房门沉沉地关上了。

这漫长的一夜似乎没有尽头,连第二天早晨贝尔格都一直在等施拉梅克来找他质问他与卡拉之间发生的事。因为他确信,卡拉会立刻把一切都讲给施拉梅克听的,他只是不知道,她会将这件事描述为恶意的侵犯还是可笑的瞎胡闹。整整一夜,他都在想如何应对施拉梅克,他设想了无数回合的唇枪舌剑,还想好了特定的手势动作,一旦无计可施,就用它们来果断地打断谈话。他清楚,他俩的友谊现在前途未卜,要么一切既往不咎,要么就必须从头开始。

可是,他白等了。施拉梅克没来,接着的几天也没来。这其实也没什么奇怪,因为施拉梅克经常只有在要人帮忙或想找人说话解闷时才来找他,其他时候都是贝尔格去找他。但是这次,心虚的贝尔格觉得施拉梅克是故意不来找他,而他自己偏就不去,他顽强克制,尽管很难受,却仍固执地等着施拉梅克来。这几天他非常孤单,没有人来看他,他比以往更强烈地有一种受了侮辱的感觉,他觉得谁也不需要他,没有人爱他,他对谁都没有价值。这时,他双倍地体会到,这份友谊尽管包含了失望与侮辱,对他仍是多么重要。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一天下午,他正坐在写字台前想温习一下功课,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来。他立刻就听出是施拉梅克,便急忙跳了起来,这时门已经推开,又猛地关上,施拉梅克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笑着用双臂抓住他,将他摇来摇去。

“你好啊,宝贝儿!真该让他们也见见你,大家伙都在那儿,就缺你了,你整天都在用功。好了,我通过了,感谢上帝,这是我最后一场考试。八天以后你得叫我博士先生了。”

贝尔格懵了,他做了各种思想准备,就是没想到他们还会这样再见面。他磕磕巴巴地正想说几句祝贺的话,施拉梅克打断了他。

“好,好,行了,别费劲了,现在过来,到我屋里来,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我还要告诉你所有的事情。好了,过来吧,卡拉已经在那儿了。”

贝尔格吃了一惊。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怕和卡拉在一起,因为她现在也许会笑话他,而他又要红着脸像个小学生似的夹在这两人中间了。他竭力想躲开。

“你一定得原谅我,我不能去,真的去不了,我有好多事要做呢。”

“有事?我最后一门都考完了,你这家伙会有什么事要做?你得高兴,一道来庆贺,这就是你要做的事,别的事不用管。走吧。”

他抓住贝尔格的胳臂,把他拖走。贝尔格觉得根本无力抵抗,他只是模糊地意识到,施拉梅克对他的控制力有多大。施拉梅克像对付一个小妞一样捉住贝尔格,贝尔格这下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一个女人为何定会愿意让这样一个强壮爽朗、充满活力的男子汉来征服,这种屈服完全违背她的意志,却仅仅出于一种模模糊糊的对于身强体壮的赞赏,她降伏了。就像他现在这样想着施拉梅克一样,女人在被征服的那一刻也会这样评价那个男人,女人的心中一定有愤怒、有仇恨,但是还蕴含着另一种柔情,一种希望被强者征服的温柔之情。贝尔格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走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来的,突然间,他已到了施拉梅克的房间里。

卡拉早已站在那儿了,她见他进来,便迎上前去。她瞟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种特别的暖意,像一阵轻柔的波涛拥簇着他。她默默地朝他伸过手去,一句话没说,接着又看了他一眼,很好奇的样子,像看一个陌生人,神色却又有所不同。

施拉梅克围着桌子忙活着,他一定要做点什么事,并且一定要说点什么。他勃勃的生机、欢乐激动的感情需要宣泄的渠道。当他内心激动时,他需要向人倾吐,而通常情况下,他其实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性格内向。可今天,他整个都活了起来,浑身充满了孩子般的狂喜,神采飞扬。

“好了,我们喝点什么呢?口干舌燥的我可什么也讲不了。你说什么,不喝酒?我们平常晚上没心思找乐,今晚可一定得弄得翻天覆地才罢休。那我们泡壶茶吧,泡壶滚烫的淡茶,你们以为如何?”

卡拉和贝尔格都同意了。他俩挨着坐在桌边,但贝尔格不和她讲一句话。“我竟然像疯子一样和身边的这个女人打了一架,这难道是个梦吗?”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就像一只被关在房中的飞蛾嗡嗡地飞来飞去。他不敢瞧她一眼,只觉得四周的空气很闷,自己的喉咙发紧。幸亏施拉梅克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正在分放碗碟,弄得当当作响,一边还吹着口哨,胡乱闲侃。他觉得给这两个人当招待很是有趣,他得意地为他们端来吃的,接着便一屁股坐在嘎吱作响的靠椅上,舒舒服服地伸直两条腿,面朝他俩开始讲起这几天的事情来。

“好。我向来都没有好好学习,这对你俩已毋需再提了。当我穿着报丧的黑西服,一步一挪地走向考场时,我碰到了一个老朋友,就是那个卡尔——你认得他的——他见我那副惨相,便开始使劲地安慰我。但我特别没把握,担心地问他考试难不难,他两年前都考了些什么题目——你们不知道,再正派的人在考试前一个钟头也会变得十分气短的。当他告诉我他那年考的第一道题时,我根本不晓得该从何谈起,心里很害怕。我赶忙求他快给我讲讲——那是一道关于宪法史的题目——他便反复教我这道题该怎样答。后来,他又跑到考场来,看看我是怎样在受苦刑。”

他讲了些什么?贝尔格没法听进去,施拉梅克的话仿佛从远方传过来的,听起来像是一个个句子,但却没有意义。在贝尔格的脑子里,那个念头仍旧在打战:他身边坐着的女人和他搏斗过,并且把他打得趴了下去;可是这女人现在并不笑话他,反而用温柔的目光围绕他、注视他……

正在这时,他猛地一惊。在他随意靠着桌沿的手上,有个手指正轻轻地抚摸着那道伤痕。伤痕仍然很红,犹如一条火红的带子。正当他悚然之际,他遇到了卡拉眼神中的疑问,几乎是温情脉脉的同情的疑问。烈火倏地蹿上了他的面颊,他不得不紧紧抓牢沙发。

那一头,施拉梅克还在侃他的故事。“你们想想看吧,我还没坐稳哪,就听见那第一题竟然就是卡尔刚才教我的那道。我听见身后有咳嗽声和咯咯的笑声,但我那时顿时轻松了好多,对这些干扰一点都不生气。于是我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简直口若悬河啊。一旦上了正轨,就一发不可收拾。我说呀说,直到舌头都说疼了才停下来,天知道我那时都胡扯了些什么,但我毕竟开了口。”

贝尔格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只感到,那只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他的伤疤,他觉得,那道疤经这无言的抚摸简直快要裂开了,使他感到疼痛。他浑身一颤,猛然从桌旁缩回手,像被一块白热的铁板烫了一下似的。他心里感到又愤怒、又迷惘,但是,当他看她时,发觉她紧闭的双唇仿佛在喃喃梦呓:“可怜的宝贝儿。”

这究竟是一句挂在唇边的无声的话,还是她确实已将它说了出来?对面坐着施拉梅克,那是她的情人、他的朋友,他仍在忘乎所以地说个不停,但与此同时……贝尔格微微地在颤抖,一阵晕眩,他觉得自己脸色都白了。这时,卡拉在桌下非常轻、非常轻地将他的手拿来搁在自己的膝上。

他又一次觉得所有的热血都升到了脸上,接着又统统积聚在心里,现在正向下流去,他的手心发烫了。他碰到了一个软软的滚圆的膝,他想抽回手,但他的手不听使唤。它像个熟睡的孩子一样躺在柔软的床上,沉醉在奇妙的梦境中。

在那边——啊,这烟雾中传来的声音是多么遥远——那是他的朋友、现在正被他欺骗的人仍在讲他自己的故事,无牵无挂、兴高采烈地讲他的运气。“我最高兴的是,费克斯那个坏蛋这下可输了钱。你们想象一下,他和所有的人打赌,说我考试不会通过,当我从考场中出来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不得不高兴,又不得不恼火,我告诉你们吧,他当时那张脸、那副表情……嗨,你们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都睡着了?”

卡拉没有松开手,贝尔格心里不由得一直念叨:“手……膝盖……她的手。”但是,卡拉笑着向施拉梅克申辩说:“才没有呢。像你这样的懒虫却成了大博士了,我们还能不闭嘴呀。我真想瞧瞧考试不及格的人会是什么德行,他肯定是个呆头鹅。”

施拉梅克和她都笑了起来。贝尔格却抖得更厉害了,看到这姑娘扯谎,他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惧。她仍旧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攥得那样紧,以至于戒指都把他的手指硌出血来了。悄悄地,她又把丰满的腿贴在他的腿上,一面还照样说话,若无其事地说话,这真叫他毛骨悚然。“现在你说我们该怎样庆祝这个上帝赐予的奇迹呢?要是不好好闹腾一下,你就是个厚脸皮的小气鬼,你这个大博士,你这个刚出炉的博士。如果是我们的宝贝儿当上了博士,我可没什么二话,你看着,那得好好乐一乐。”

边说着,她的臀已经完全贴在他身上了,他感到了她的体温与柔软。他眼前的东西全都晃荡起来了,他激动得难以自持,太阳穴上的血使劲地往外撞,使他感到疼痛。

这时,闹钟响了,钟上的布谷鸟隐隐地发出七声低低的“咕咕”声,使得贝尔格清醒了。他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话,又和谁握了握手,也弄不清是他还是她,便听到一个声音——肯定是她的——说“再见”,接着,他又听见门在身后关上了,他松了口气,愉快极了。

当他一转眼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时,他一切都明白了:现在,他失掉朋友了。假如他不愿挖朋友的墙脚的话,就不能再与他交往,因为他知道自己抵挡不住那个古怪姑娘的诱惑。她头发的芬芳,她激情汹涌的四肢的搐动,她那欲火难熬的力统统都在他心中燃烧。他明白,如果她再像今天这样带着略微挑逗的微笑凝视他的话,他将无法抵御。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让她突然对他如此渴求,让她为了他竟然宁愿欺骗施拉梅克,欺骗这个他暗中多么羡慕的强壮而英雄的人的呢?他不得其解,也不感到自豪和欣喜,只觉得非常痛苦。现在,为了不背叛朋友,他不得不避开她。诚然,他与施拉梅克的友谊并未发展到他所期望的那种地步,他已经看透了其中的不少事,也辨明了一些当初令他迷惑的假象,但是现在,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他又觉得它们无比宝贵。因为这友谊是他在维也纳仅存的财富了。一切都消逝了,先是希望与好奇心,接着是学习的乐趣与热情,现在,最后失去的便是这友谊。他感到,这一个小时使他一贫如洗了。

这时,他听见隔壁一阵响声,是有人在低声咯咯地笑,现在,笑声大了起来。他听着,两手捂着狂跳的心口。他们在笑他吗?卡拉把一切都告诉施拉梅克了吗?刚才那究竟是不是一场串通好了的恶作剧,想试探他?他侧耳细听。不对,这是另外一种笑声,其中还有很响的亲嘴声和咯咯的疯笑,接着便是不堪入耳的情话与求欢,他们真一点儿也不害臊。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他扑到床上,用枕头蒙住耳朵,再也不想听见什么。他心里升起一种可怕的感觉,那是一阵剧烈的愤怒,一阵恶心,恶心,他真想呕吐。他恶心他这位朋友,恶心这个婊子,也恶心他自己,自己竟差点就卷入到这场令人作呕的游戏中去了。他对整个生活都感到恶心,他迷惘而极度疲惫。心中无比恐怖。

就在这些阴霾的日子里,他给妹妹写了封信:

“亲爱的妹妹,谢谢你来信祝我生日快乐。最近我心情不好。当你的信把我唤醒并告诉我今天我十八岁时,我却觉得这一切好像都与自己无关,好像这些都不是真的。因为,若这封信不是出自你亲爱的手,若那信不是我自小就熟悉的字迹的话,我就会把上面写的所有关于我的青春和自由的幸福的话都看作是对我的讥讽。因为我在这里的生活与你所能想象的和我原先所期望的可谓大相径庭。告诉你这一切使我很难受,但是在这里我身边没别的人了。好几天来,我没同任何人说过话。有时,我在街上跟在别人后面,听他们讲话,我这样做,只是想听听说话声。我谁也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做,这种漫无目标的状况会毁了我的。一连数日我都在无聊中挨过,见不到一个熟人。你不知道,在成千上万的人群中感到孤独是怎样一种滋味。”

“我与施拉梅克的交情也完了。出了点事,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你不会理解,况且,连我自己几乎都不理解,因为这事既怪不得我也怨不了他,它就像是横在我俩当中的一柄双刃剑。可是现在,因为我已失去了他,我才明白:他是我在维也纳所有的一切中最为珍贵的。”

“还有一件事我只跟你说,你不会泄露给别人的:我不再念书了。我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去上课了,我的书上积满了灰尘。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再也学不进去了,我变得很麻木,这里没有哪样工作能吸引我,因为没有人帮我摆脱现在这种可怕而压抑的孤独感。我在这儿什么也不想要,什么都令我厌恶。我厌恨这里我踩过的每一块石头,厌恨我的这间房间,厌恨遇到的所有的人,我呼吸着这儿的又冷又湿的混浊空气,心里很苦痛。这里的一切都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就要完了。我像陷进泥潭一样,越沉越深。也许,我还太年轻,并且,我真的太软弱。我没有铁拳,缺乏意志,在各自忙碌的人群中,我就像个孩子。”

“有一点我是很明白的:我必须回家。现在我还不能这样孤独地生活,也许几年之后可以吧。但是现在,我还很需要你和爸爸妈妈,我需要爱我的人,需要你们在身边帮助我。确实,这是很孩子气,是一个小孩在黑屋子里的恐惧,但我没有办法。你得告诉爸爸妈妈,我想退学回家,当个农民或者抄写员什么的,好吗?你会告诉他们的,会给他们解释的,是吗?求你了,赶快去办这件事,我觉得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感到,自己心里是多么迫切地想回家,但是现在,给你写信的时候,所有渴望便全冒了出来,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必须回到你们身边来。”

“这是逃避,是逃避生活,这在我已不是第一回了。你还记得送我到中学去的情景吗?我头一次迈进那间教室,六十个陌生的男孩子盯着我看,那神情有好奇的、不屑的、发笑的,还有吃惊的,当时我也跑掉了。我跑回家,哭了一整天,不愿再回学校去。今天,我仍旧是从前的那个小孩,我还有与从前一样愚蠢的胆怯和一样强烈的怀乡之情,还有对你们、对家里所有爱我的人的思念。”

“我一定得离开这儿,我必须回去。当初为了来这里,我是做了很大努力的,所以现在,我感到没有再回去的可能了。我知道回去后好多人都会笑话我,笑我打了败仗,被生活开除了;我知道对于爸妈来说,他们对我的期望落空了;我也知道这懦弱是幼稚可笑、胆怯脆弱的表现,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觉得再也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没有人会知道,我这些天来是受了怎样的折磨,没有人会比我更瞧不起我自己。我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是病人、残废,因为我和别人太不一样了,我流着泪,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劲、没用、低贱,我是……”

他停下笔来,被自己这种内心痛苦的尽情宣泄吓住了。此刻,当手中的笔飞快地记下他汹涌的感情时,他才发现自己胸中原来积压了那么多的痛苦,现在,它们都想喷涌而出,一泻千里。

他该不该将这些写下来呢?他能再去打扰他的几个亲人吗?能将这谁也不能替他承担的重负再去压在这颗温柔的少女的心上吗?犹如从迷雾蒙蒙的远方,他又见到她亲切的面庞,她那对透着盈盈笑意的明眸;接着,他见到她的唇惊愕地抿紧了,一阵颤抖牵动她的五官,泪水从惨白的双颊上慢慢滚下。他何必再去惊扰这个生命,让求援的惊叫吓坏了她?如果要忍受痛苦,那就让他独自承担吧。

他推开窗,扯碎了信,将碎片抛撒在黑夜里。不,宁愿在这里静悄悄地毁灭,也不去求援。难道他自己不清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道理吗?生活也会公正地对待他的,对他也绝不例外……

白色的碎纸片犹犹豫豫地向下面的院子里飘去,像浅色的石子沉入深不可测的水中。天空看不到星星,黯淡的高空有时会掠过一些微亮的云层,风卷带着一股潮湿的空气,呜呜地吹向沉睡的房屋。在这一切景象之中,有一丝微微的不安;风不停地刮着,像激动的喘息,从呜咽的窗楹与颤抖的树林那边传来一阵低语,仿佛有人正做着噩梦,在黑暗中轻声言语。风越刮越猛,云层像闪电一般在黑色的天空疾驰;突然,那个专心谛听的人从以上所有这些不寻常的躁动中发现了正在守候春归的那些美妙之夜才具有的激动。

春天来了,像位迟疑的客人一样姗姗来迟。置身于这座陌生都市里,贝尔格几乎没有意识到春的来临。而以前,当第一缕和风拂过白雪覆盖的原野,当黑油油的泥土从冰雪中显露出来,湿润的空气中充满湿润的气息时,他是多么兴奋激动啊!那时他起床时,常常推开窗子,让微风吹着裸露的胸膛,听着渴望发芽的树木的叹息声,感到无比的慌张,而现在,这最初的慌张到哪里去了?那时,各种各样微小的事物都会令他陶醉,远处的鸟鸣、飘移的白云、从地下发出的轻微的咔嚓声和潺潺的流淌声,以及屏息聆听花园里的枝头上那黏黏的嫩芽儿怎样生长、又怎样绽裂开来,怯怯地长出几片新叶和唯一的一朵无色的花朵。现在,这些陶醉在哪里?潜伏在心底的悸动又在哪里?以前,他脱下棉衣,穿着笨重的鞋子走在潮湿的、吸足了水的土地上,又冲上小山丘,猛地放开嗓子大声欢呼,没有目的地欢叫,犹如飞翔在灿烂高空中的鸟儿,感到无比的快乐、满足。如今,这一切到哪里去追寻?

啊,这儿的春天是多么寂静啊,没有一丝力量。但抑或这微微的慵倦正是在他自己心中,这意冷心灰令他感受不到任何欢悦,无论是照暖了屋顶的金色的柔和阳光,还是街道上的日益热闹生动的景象,全都不能让他高兴起来。为什么这一切都打动不了他,不能让他提起兴致去逛逛普拉特公园,或者去参观一下卡伦贝格 ?他只远远地看过卡伦贝格,它却像被轻柔的空气移近了似的。他的生活圈是那样狭窄,他从来都不迈出他所在的那个区。他变得越来越没精打采了。他坐在小小的舍恩波恩公园,那儿平日只有孩子和一些老人。他去那里看书、温习功课,但却又连书本都不碰一下,只管坐在那儿看小孩子玩耍,心中升起一股渴望,想同他们一道玩,想重新返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中去。

他早就放弃了学业,他只是越来越沉寂地熬着日子,观望一切,却又毫无兴趣。但是有一次,他想重新振作起精神,于是走进医院。他走进宽敞的院子,瞥见一棵棵正绽出新芽的树,静静地无所牵挂地摇晃着,仿佛对周围各种可怕的、神秘的命运毫无所知。于是,他忘掉了自己,在一条板凳上坐了下来。病人们穿着蓝色的棉布长袍,迈着初愈的蹒跚步履踱出来,他们双手虚弱而安详,不笑也不讲话,完全听命于正在苏醒的生命的那种无为与迟钝。贝尔格与他们一样,也坐在他们当中,让暖暖的阳光由指缝间流过,疲惫地做着白日梦。他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只感到有人在走动,圆门外面有条嘈杂的大马路,他只感到时间在慢慢流逝,影子不知不觉地往前伸展。当病人们被招呼回病房的时候,他一下子惊醒了。他不是像他们其中的一员那样坐在那里吗?或许他比他们病得更重,更接近死神?真奇怪,他只想这样坐着,看时光溜走,无甚别的渴求。

当然,在晚上有时也会有恶念在他心头闪烁。他逐渐堕落了,与女人厮混。他瞧不起她们,因为他得在她们身上出钱买乐;有时,他闷声不响地坐在咖啡馆里,但是,他做这些时都没有任何乐趣与欲望,只是出于恐惧,他害怕那种无药可救的孤独。自从他不再与别人说话以来,唇边出现了一道难看的皱纹,使得他自己都不敢照镜子。有几次他想振作起来,但像是被堆积在心中的寂寞压垮了似的,终于还是跌回到漫无目的、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中去了。

然而,生活又将他唤醒了。

有一天,他又累又恼地在深更半夜回到住处,一想到那冷冷清清等着自己的房间,内心不禁一阵畏缩。这时,他发现自己在路上把钥匙丢失了,便揿响了门铃,也顾不得来开门的可能不是房东太太,而是施拉梅克。然而,里面马上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东太太打开了门,正举着煤油灯看是谁在门外。这时,灯光照在她散乱的头发和那张对于他几乎是陌生的面孔上,他看见她的眼皮因为熬夜而显得红肿,唇边现出一道悲伤的皱纹。他心里一惊,心想这妇人怎么晚上两点了还没有睡,便关心地问她是怎么回事。

“您不知道,医生先生,我的女儿米芝患了猩红热。她不行了,不行了!”她又开始小声哭了起来。

贝尔格吓了一跳。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她还有个女儿。有几次在昏暗的前厅里,在他出去或回来的时候,有个瘦瘦的小姑娘对他说了声“您好”便轻轻走了过去,大概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吧,但他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或者看过她一眼。他心里突然难受起来,近在咫尺,好几个月的时间,他竟从未正眼看过仅一墙之隔的人;残酷的命运就在他身边,而他竟毫无知觉。他是多么渴望得到其他人的信任啊,而当身旁的孩子正在和死亡搏斗时,他自己竟睡得像只猪。

他试图安慰这哭泣的女人。“没事的……您别担心……”接着,又越发迟疑地问道,“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您的女儿,虽然我懂得还不多……我才刚开始学医,但是终归……”这时,他心中猛然产生了对学业的向往,他多想跑回去翻开书本,重新开始学习啊。

房东太太轻手轻脚地带他去看女儿,她住在院子里一间狭窄的平房内,那盏微燃着的油灯使屋内又闷又呛,迎面是一堵防火墙。住在这里,感受不到一丝春的气息,阳光只能从窗玻璃上反射过来一点微光。现在,在这暗淡的灯光中,当然看不出这个小屋有多么破旧,屋内只是在放着床的角落里闪着一点点黄色的光。那个女孩子睡得相当不安,她双颊通红,一只瘦胳膊好像被遗忘了似的从床边垂下来,双唇瘪了下去。但是,这张俊俏的面庞乍看上去一点病容也没有,只是呼吸声很重,有时喘息比较困难。

房东太太小声说着女儿的病,但不时被啜泣打断。“今天医生又来看过了,可他什么也没对我说。我守在这里,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了,白天我得去干活。我的女邻居白天帮我照看她,可现在是我守着的第三个晚上了,她一点儿也不见好转。我的上帝啊,只要别让这孩子出事,什么我都肯干。”

又是一阵抽泣打断了她的话。她的言语之中流露出深深的绝望。

贝尔格的心中涌出一种奇妙的感情。他头一次感到,自己可以去帮助一个人;他头一次由于职业的光荣而感到快乐。

“亲爱的夫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您苦了自己,却又救不了孩子。您现在应该去休息,让我晚上守着孩子。”

“可是医生先生!”

她惊讶地举起双手,仿佛不敢相信。

“您现在必须去睡觉,您需要睡眠。您尽管相信我吧。”

“但是医生先生……不……不行……您怎么能……不……不行……”

贝尔格越来越觉得胸有成竹,自信心驱散了他胸中堆积了数月的尘埃。

“这是我的工作与责任。”他说得相当自豪,仿佛带着喜悦,因为,他突然在一夜之间、在这一刹那,找到了他已完全丧失了的生命的意义与目标。

他们两人并没有争执很久,房东太太确实累极了,瞌睡压得她睁不开眼睛,所以她很快便让步了。贝尔格只是还得阻止她怀着无比谦卑的感激吻他的手,然后便带她去自己的房间,将她安顿在长沙发上睡觉。自从孩子病倒以来,这些晚上她都是睡在厨房里的一个垫子上的。所有这些他以前都不知道,这些微不足道但却很悲惨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现在并不是在做什么善举,反倒是在补偿一个痛苦的过错。

现在,他坐到了这女孩的床边。他有种说不清的感觉,生命似乎变得比原先轻松、和气了,就像女孩现在的呼吸,一呼一吸,比刚才轻微了许多。现在,他才凑近看清这张由微光围映着的面庞。自从到维也纳以来,他还从未有机会这样深切地感到别人的存在,从未能这样静静体察别人脸庞的每根线条所蕴藏的一切。当他这样凝望着她时,心中不由浮现一丝怀念,在她薄薄的嘴唇上,某些地方同他妹妹很相似,只是这张脸更孩子气一些,脸上的美丽尚未绽放就憔悴了。他心里产生了好奇:她的眼睛不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像妹妹的眼睛一样?他不停地怪罪自己的疏忽和粗心,以前他为什么老是像陌生人那样从这个女孩和她母亲身边走过呢?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两个生活在旁边的人呢?为什么这张嘴从来没有为他笑过,她的眼睛在平日同现在这样藏在眼睑底下一样的陌生吗?为什么他对这瘦削的、随着轻轻的呼吸上下起伏的孩子胸中的心一无所知?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孩子垂在床边的小手,将它放在被子上,他的动作犹如爱抚一般温柔。然后,他就静静地坐着,一面望着她,难过地想着自己耽误了那么多的功课,他暗下决心,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这时,他面前已经出现了好多梦幻般的画面:他看见自己当了医生,在帮助人。这些诱人的想象使他感到全身暖和起来了。他的目光不停地注视着女孩子苍白的、孩子气的小脸,紧盯着它,仿佛凭着这目光他就能护卫她的命运,挽救她受到威胁的生命。

忽然,孩子动了一下,睁开了眼。那是一双烧得亮亮的、像在泪水中闪烁的眼睛。霎时,那张脸也变得开朗了。那双眼睛先是四下转动了一下,仿佛要透过高烧的迷云和晦暗的梦境注视什么东西似的。接着猛然停在了贝尔格脸上,好像吃了一惊。它们询问地把他的脸打量一番之后,便牢牢地盯着他的眼睛。她焦干的双唇含糊不清地嗫嚅着。

贝尔格赶忙跳了起来,擦干她额上烧出的汗,接着又给她喝水。女孩抬起头,急匆匆地喝了水,头又虚弱地倒在枕头上,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贝尔格看。贝尔格觉得这目光中仍有几分不清醒,但是惊讶之中还掺杂了几分感激。她不停地望着他。他在这难以理解的目光下略微有点发抖,便转过身去假装在屋里干这干那,这时他不用看也能感到那双潮润闪亮的大眼睛仍在跟着他,当他回到床边时,那双眼睛已睁得大大的,他俯下身去时,她的嘴在嚅动,他不知她是想说话还是想微笑。接着,她闭上了双眼,光亮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又静静地、面色苍白地躺在那儿睡了,现在的呼吸更加微弱了。

在这一片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寂静之中,贝尔格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噗噗地跳得很响。他心中怀着一种幸福,它正飞快地膨胀。他生来第一次看见自己有所作为地参与到别人的生活之中,他觉得仿佛有人对他大声地衷心致谢,对于他来说,仿佛在这几个钟头里发生了美好的、伟大的事情。他简直是温情地低头看着这女孩,这孩子,这个被托付给他的第一个人,这个他应该挽救的人,这个挽救了他自己的人生的人。他望着沉睡的孩子,在漫漫长夜,他也觉得轻松了。油灯的火苗突然一跳,灭了,他惊讶地发现黑夜已经过去,清晨正带着它第一缕轻柔的光泽等候在窗前。

上午,医生来探视病人。贝尔格自我介绍说是医科学生,并且问这孩子的情况是否还很危险,他因为自己的学识浅薄而感到相当尴尬。

“真让我难以置信,”医生说道,“她好像已经渡过难关了。奇怪,小孩子对这种病的抵抗力竟会比大人还强;这看起来仿佛是他们体内那部分尚未发展的生命力在与死神较量,把死神赶跑了。几乎所有的儿科疾病都是这种情形;孩子战胜了病魔,大人反倒难闯此关。”

他说完便开始检查病人,贝尔格深受感动,立在一旁观看。他发现自己是多么仔细地聆听了医生的每一句话,不肯放过他的一举一动,他从心底里感到他这份从前盲目选择的、尔后又一直被自己轻视的职业其实拥有伟大的力量。就像这样,向一张床走去,好似在那里放下礼物一样,留下希望和祝愿,也许还有健康,他觉得这份美丽宛如眼前突然升起一轮红日。顿时,他明白了自己这一生的方向:他必须积极地生活,做个有用的人,那样,也就不会再有陌生感,不再孤独了。

于是,他开始完全担负起照料女孩的工作。他不再胡思乱想,只监视病情的发展,为她守夜,白天还照看她好长一段时间。他照看这孩子的第一个晚上确实是病情最严重的关头,现在,高烧已经退了,他可以和这孩子聊聊天了,他很喜欢和她讲话。他每次出去,回来时必定为她带来一束花,并且告诉她春天来了,在她平常总去玩的舍恩博恩公园里,春天已经染绿了枝头,他还告诉她别的女孩都已经换上了鲜艳的春装;告诉她屋外阳光灿烂;给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读书给她听;他向她保证她就快好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见到她高兴更舒心的事了。在这些单纯而又故作稚气的谈话当中,他觉得非常自在,有时,他自己都惊讶地听见自己在大声地、快乐地笑。

而那个苍白的小女孩靠在枕头上,只是微笑着。她浅笑的时候唇边有一条可爱的细线,随即又像一缕轻风飘逝而去。但是当她望着他时,她的目光,她那双明亮清澈、熠熠闪光的深沉的灰眼睛便停留在他的脸上,不再有惊讶与陌生,就像孩子搂着母亲的脖子一样温情地、实实地落在他身上。现在,她也可以讲话了,不久她就消除了开头的羞赧,敢向他打招呼了。

她最爱让他讲他的妹妹。她长得什么样,高还是矮,穿什么衣服,在学校乖不乖等等。还有,她是不是和他一样一头金发,他能不能安排妹妹来维也纳一趟,她觉得维也纳肯定比那个名字拗口的小地方漂亮,她一听见那个地名就总忍不住要笑;她还问他妹妹是否也生这么重的病。总之,她总有各种各样很稚气的傻问题要问他。可是,她并没有让贝尔格觉得烦。他很乐意回答她的提问,能有机会好好谈谈在这世界上他那最心爱的妹妹,他觉得很开心。当女孩子提出想看看他妹妹的照片时,他把桌上的相片拿来给她看。

她用纤细的、还很苍白的孩子的手好奇地提着照片。

“这儿——”她异常小心地用指尖指着照片,“她的嘴长得与您的一模一样。不过您嘴边常常有道难看的皱纹,那样您的样子一下就全变了。我以前看见您的时候,总是怕您,您总是那样愣愣地瞪着眼。”

“那现在呢?”他温和地微笑着问。

“现在不怕了。可您告诉我,她的眼睛也和您的一样吗?”

“我觉得是的。”

“也和您的一样大,是吗?您的妹妹她一定非常美。哎呀,您瞧啊,她头发的样子和我的一样,也是这样编起来盘好的。妈妈原来不许我这样盘头发,她说这样显得老气些。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受过坚信礼了。”

她将相片递还给他,他默默地长久地注视着它。他头一次从这张相片上找不回记忆中妹妹的面容了,不知不觉中,他心里感觉到,这孩子的苍白秀美的面容已经与他妹妹的面容融在了一起,他不愿将它们再区分开来。两人的微笑与两人的声音在他心中合而为一,她们现在是仅有的两位信任他、愿与他为伴的女性,已在他的生活中融合在一起了。卡拉的形象已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这些天来,他一次也没想到过她和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时候,而现在,当他平静地回想起过去那段时间时,就好像回想起一次醉酒的经历、一次沉迷,或怒火中烧时干的一件蠢事。而且,他也已经将在这座城市里熬过的所有黯淡悲惨的日子统统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只有一种感觉,他遭遇到了巨大的幸福。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黑暗中、在夜晚行走多时,猛然惊喜地见到一处明亮的亮光,如同天边闪烁的星星,那是一所房子里的灯光,他可以在那儿休息,被当作客人受到殷勤招待。他,他这个弱不禁风的、懦弱无力、灰心丧气的人想在女人身上得到什么呢?对于有经验的女人来说,他太蠢;而对于不谙世事的少女来说,他又太胆小。他仍是个需要照料的、不成熟的人,是个梦想家。他来得过早,过急地挤到了那些只贪求生活的成熟果实的女人们的身边。但是,现在的这个女孩子,女人在她体内才刚刚萌芽,含苞待放,仍是混沌未开;她温顺,没有骄气和贪欲;在她身上滋生的、迎向他的命运难道不正是他可以驾驭的吗?她的灵魂不是他可以培育的吗?而她的心不是已经不知不觉地倾向于他了吗?一个梦,一个比往昔所有的梦更加甜美、同时又比他在空白的时日中的模模糊糊幻象更为真实的梦,像温暖的波浪撞击着他的心胸。

现在,她的双颊在病愈后正微微地恢复了颜色,为年轻的面庞更添秀美。他看她的时候越多,相识的日子越长,心里就升起一股极隐蔽、毫无欲求的柔情。这只是一种兄妹间的柔情,只要能抚摸一下她那双细小的手,见到她唇边绽开笑靥,他就感到非常幸福了。

有一回,她又静静地躺在床上,非常安静。两个人都不作声。突然,他感到心中有一种他自己也不理解的需求,他来到床边,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奇特地望着他,眼睛闪闪发亮。她的嘴犹如卷起的浅色玫瑰花瓣,默不出声。他猛地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用自己的唇触一下她的嘴,轻轻地、很轻地碰一下。

他俯下身,但是即使是在这生病的孩子面前,他还是缺乏勇气。

她仰望着他,问:“您在想什么?”

他的秘密被她发现了,他不能再瞒了。他极其轻声地说:“我很想亲您一下。可以吗?”

她没有动,只是微笑着,那双明眸微笑着,一直触到他的心房。她已不再像孩子那样笑,而是已经像个女人……

于是他弯下身,轻轻地吻了这柔嫩、纯洁的孩子的唇。

几天过后,病人首次可以起床了。她坐在为她挪到窗前的靠背椅上,很高兴能够离床了。贝尔格坐在她身边,满心自豪地望着她,心中暗暗觉得,仿佛是他帮着救了她,她又属于生活了,这仿佛也有他的一份功劳。生病期间她好像长大了,反正那股孩子气已悄悄从她身上消失:她像年轻姑娘一样坐在那儿,她的快乐已完全不再是孩子式的无拘无束了,而是那样若有所思、深有所感。她敲着窗框,望着窗外和风煦暖,说道:“我还不能出去,春天就该进来。”这时,贝尔格觉得她可爱极了,就像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奇迹,他从未见过生命如此可爱。他一点儿也不因为自己爱上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而感到害臊,因为他知道,他在这些康复的日子里所体验的一切如梦一般,并且去而不返。而且,她那尚未为女性的羞怯所困惑的真诚的信任和她对于他那种发自内心的明朗的爱慕让他感动极了。现在,她常常喊他的名字了,跟他一起开玩笑,他在兴高采烈的同时感受到一种真切的极大的幸福,因为他不再孤独了。欢笑又从他的灵魂中涌出,就像想起了被忘记的童年时的语言一般。独处的时候,各种温柔梦幻便接踵而至,看着她长成了女人,看见她聪慧、严肃、明理,接着,又看见自己也被织进画面,于是他领悟到,她是为他长大成女人的。他的孤独感现在也消失了。女孩的母亲当时景仰他犹如神灵,似乎整天都在设法向他表达感激之情。现在,他经常与她交谈,他发现这位可怜的女人一生坎坷,但是,尽管遭受过许多挫折、打击,她仍旧保留着一份令人感动的善良。他现在很后悔以前那样生硬地不去理睬这些比他卑微的人,同时又因为现在可以清偿这份罪过而感到高兴。

此外,他与施拉梅克也重归于好了。他有一次在楼道里碰见施拉梅克,他自己都很惊讶居然能那样爽朗无拘无束地和他讲话。他们也提到了卡拉,当说到这个名字时,他一点儿也没有难过。他的内心充满了太多的欢悦,还有一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感觉,从他仰首阔步、步履轻松的走路的姿态也反映了这一点。生活仿佛正从四面八方跃入他的内心,一切都协调得当;而此时激荡在他心中的唯一渴望,便是翻开那些积满灰尘的书籍,开始学习。他的职业正以灿烂金光召唤着他,他只想再待几日,姑娘便可痊愈,他要尽情品尝这首次的成功,尽情品尝这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每一秒钟都体验到的那种无比的欢乐。

贝尔格几乎两个星期没到街上去了,只是有时匆匆从病房里冲下来去买点东西。此刻,当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头一次又慢腾腾地行走在铺满阳光的石路上时,他才完全感受到了春天,料峭的芳香的春风轻颤地拂过被阳光照得喜洋洋的城市上空。他觉得自己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城市,它仿佛闪耀着从一片混浊的湿雾中浮现出来。以前他看见约瑟夫施塔特的老房子时,总觉得它们破败和肮脏,现在,由于它们的老式房顶和烟囱被湛蓝明朗的天空勾勒得线条分明而显得亲切和舒适;远处,在宽阔的马路后面,卡伦贝格山正披着初绿探出头来,仿佛在向他问好。他觉得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喜悦,有时,他感到,女人从他身边走过仿佛向他投来友善的一瞥。但或许,这些仅仅是他自己内心闪耀着的光芒在每样东西上——在深色的瞳孔里、在闪烁的窗玻璃上、在亮晶晶的街道上和在窗外苏醒的色彩绚丽的鲜花上的反射?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不再显得充满敌意和陌生,而像是一枚正在成熟的果实,色泽滋润,孕育着希望,他不久就将拥有,现在就预先品尝了奇妙的滋味。他周围的一切像是源源不断喷涌的泉水推他向前,犹如推着一朵浪花。他全然沉浸在这幸福之中了。

但马上他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就像喝醉了一样,两腿发沉,头上像被箍了一个环。这虚脱如同一场春季病似的突袭了他,他不得不在环城大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在他眼前,阳光照耀在他的手上和他微微战栗的身上,这阳光还没有被浓密的树叶过滤,强烈地直接全部流泻下来,令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石铺路上,阵阵喧闹飘来荡去,行人穿梭不息,但是有种东西强迫他一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硬靠椅上。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他始终这样坐着。直到夜幕降临,天气变凉,他才吃力地站起来,像个病人一样费劲地走回去。

他从女孩子的房门旁路过,觉得自己现在得独自待一阵子,要好好清理一下几个星期来让他改头换面的许许多多新鲜体验。他坐到写字桌前,准备整理一下书本和笔记,想明天开始学习。

这时,他发现一本厚本子,还是空白的,他差点记不得这个本子了。这原本是他刚来维也纳时准备用来记日记的,但他一直在等待值得他记在第一页上的一次体验和事情,由于日子始终是那样单调,他最后竟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他觉得它仿佛是一个标志,因为,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现在,星星开始在无所慰藉的黑夜上空闪耀。它应该成为一本记载他生活经历的日记本,并且——他不太自信地觉得,也许还会记下他的爱情。因为在他心中有某个声音在这样说,仿佛他对这孩子的喜爱终有一日会变成对女人的爱情……

他将油灯拧亮,取来黑色和红色的墨水,以及各种各样的笔,开始在扉页上用许多花饰和曲线写下但丁的一句话:“Incipit vita Nuova.(新生活开始了。)”他从小就喜爱写花体字玩,现在在这个他想记录下过去与未来的本子上,他也一笔一画细心地写出漂亮的、曲线型的字母,再用红色与黑色填满其中空隙:“新生活开始了。”这句话要写得鲜艳似血!

接着……他停了下来……一滴墨水沾在他手上,一个圆圆的小红点。他想擦掉它,红点还在,他用水擦,红点就是消不掉……真奇怪……他又擦,还擦不掉。

他突然一闪念,脑海中像划过一道闪电,他觉得血液都凝固了。这是什么……难道……

于是,他迟疑地、充满恐惧地一把将袖子撸上来,他感到那撸袖子的手都变凉了,胳臂上也有这样圆圆的红点,一点,两点,三点。他立即就明白了自己刚才怎么会那样虚弱,怎么会那样乏力。他太清楚了。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得更加剧烈,嗓子眼像被卡住了。他觉得桌子底下的脚像笨重的木头一样冰凉,不像是自己的脚了。

他踉踉跄跄地扯下衣服,惊恐地朝镜子上扫了一眼。不,千万别往那边看!不要做任何事,不要叫、不要哭、不要有所希望或期待,因为这已是无法改变了,却又是那样顺理成章。他被感染了,他得了猩红热。

猩红热……这时,他突然听见似乎有人在屋里大声说着话,说着那天医生说过的有关儿科病和猩红热的话:“孩子战胜了病魔,大人反倒难闯此关。”

猩红热……死亡……这些声音在他耳中混合了起来。猩红热……一种儿科病!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却总是得儿童和少年才得的病。这难道不是他这一生的写照吗?成年人比孩子更难经受住这些病:刹时,他对此恍然大悟!

但是对死亡……他心中有太多反抗。三个礼拜前,他是多么乐意离开这个世界,多么甘心这样静悄悄地、默默地从没有人听他讲话也没有人对他说话的舞台上退下来啊!可是现在?生活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他,直到最后一刻还将诱人的景象展现给他看,令他不忍离去?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他与人们又有所联系,在有些人也许会为他痛苦、也许会比他还要痛苦的时候?

一股倦意袭来,他心里默默无言,不知所措,只好听天由命。他呆呆地盯着那些红斑,直到它们在他眼前似火星般地跳跃起来。他心里很乱。他只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幸福抑或不幸、热闹抑或孤寂、过往抑或将来。他万念俱灰。他悲痛地想:在这样一个瞬间的平静,这就是死亡?

但他还想去做一次道别。

他走进女孩睡觉的房间,只朝那张安详沉睡的、再熟悉不过的面庞望了一眼。他不是梦想过他的命运在这儿吗?难道他不是由于她而改变了吗?只不过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是死,而不是生。

他用目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面容,将那在睡梦中浮现在她孩子气的嘴上的微笑放在自己的唇上带走。但是,在他回到自己房间时,那微笑已经颓然垂落,犹如一朵凋谢的花朵。

他又撕掉了几封信,在纸条上写下一个地址,便揿响铃,等着房东太太来。

房东太太很快便冲了进来。能为他这个她奉为偶像的人效劳,她总是奔跑而来的。

“我,”——他的声音不那么坚定,他得再说一遍——“我觉得不太舒服。请您帮我铺床并去请医生。如果我病重的话,您就发份电报给我妹妹,这是她的地址。”

两个小时之后,他高烧不止,卧床不起。

他的身体烧得滚烫,仿佛他那从未耗费过的热情和那尚未使用的激情要在这漫长一生留给他的最后两天中将他烧光。这幢房子里一片惊惶。女孩子哭肿了双眼,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谁也不敢看,好像怕被人责骂似的。她母亲绝望地伏在前厅的耶稣受难像前,呜咽地求上帝救救这个垂死的人。施拉梅克也不时过来探望他,以他那种毫不气馁的信心向众人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医生却不这么认为,他给贝尔格的妹妹拍了份电报。

高烧将这个昏迷不醒的人折磨了两天,让他在红色浪花里沉浮。有一回,他竟醒过来了,他的血液僵滞了,他耷拉着眼皮,双手无力,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但是他相当清醒。他感到现在屋子里一定很亮,因为他的眼皮上好像罩着一层玫瑰红的雾。

他仍一动不动地躺着。旁边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开始唱起歌来,起初非常小心,就像在排练,然后就正式开始了,鸣啭欢叫,旋律激越上扬,现在已是春天了。

鸟鸣越来越响:它的欢啼几乎让他难受。他觉得这只鸟仿佛就在他床边筑了巢,冲着他的耳朵刺耳地尖叫……噢,不要叫……现在,声音又很遥远了。鸟儿准是在外面春光中的一棵树上。歌声越来越轻、越来越柔了,像笛音,像一个姑娘的声音。或者那根本不是小鸟吧,而是一个女孩子婉转清脆的歌声,或是一个可爱的童声。

一个女孩子,一个小孩……回忆又怯生生地飘了过来,触着了他的心。他渐渐又将一切都想起来了,然而不是按照正确连贯的顺序,而是浮现起一幅幅画面。从遗忘的阴影中浮现出那微笑的孩子的脸,现在,那个轻轻的吻,像影子一般却又甜蜜无比。接着是她的病,她妈妈,这幢房子——经历又转回到原处,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正卧病在床,也许必死无疑了。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对,正是这个房间。就他一个人在这里。旁边的小鸟不再唱歌,就连平日滴答滴答响个不停的钟,因忘了给它上弦也停下不走了。他不知不觉又缓缓地合上眼皮,仿佛回首眺望远方一样看着这个房间,在刚到的那个晚上他坐在这房间里,屋外大雨倾盆,他则因孤单而哭泣。接着,他又见到那些与施拉梅克有关的事情,还有其他五花八门的事,可它们都已经变得虚无缥缈……那样生疏……不让人高兴,也不让人难过……一切就这样流过去了,消失在黑暗和虚弱之中。

这时,他听见……突然……旁边有扇门关上了。接着是一阵脚步声。他听出是施拉梅克。对,是他讲话的声音。他在同谁说话?血又开始在他的太阳穴上突突地跳了……在隔壁笑的不是卡拉吗?噢,这笑声让他多么难受啊。她现在应该安静点啊!他要安静……沉默……寂静。不,他们在干什么?他听见他们在笑。突然,他像透过玻璃一样看进了那个房间。施拉梅克正站在那儿,抱着她亲嘴。她翘着臀部,两眼含笑,同那时一样,一模一样……

他的手滚烫。他们在那边竟笑得如此疯狂!真让他难受。他们不知道他在这儿就快死了吗?不知道他就要在这儿孤独地死去,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他感到泪水涌了上来,胸口在沸腾。他用手乱打。他们就不能等一等,等到他死吗?但是这时……一把椅子啪嗒一声摔在地上……他什么都看见了,她挣脱了他,现在他又追上去,噢,他是多么剽悍、多么强壮,他越过桌子抓住了她,将她拖过去……可她又跑开了……去哪儿了?噢,她藏了起来……现在,他们乱蹦乱跳,猛追一气,房间开始颤动起来……整幢房子不都在呻吟吗……是的,什么都东倒西晃,空气里充满混浊的嘈杂声。他们怎么在他弥留之际也不体谅一下,这对该死的混蛋!……不,他们又在追逐了,现在,这下他把她逮住了。你怎么会发出这样淫荡和惊恐的呻吟……病人痛苦地呻吟起来。现在,那个施拉梅克抓住她了,红头发像血一样披散下来……他扯下她的外衣……她的内衣白得发光……她赤裸着身子,浑身雪白……他俩就这样围着桌子追呀、逃呀,转来转去……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笑!她怎么笑得这样开心……现在——怎么回事?——她穿过墙冲进他的房间里,站在他面前……他的床前……她光着身子,白得刺眼……或者……

或者——他吃力地睁开沉甸甸的眼皮——或者……穿着白色衣服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妹妹吗?放在他额上的不正是她那凉凉的可爱的手吗?……

火焰又燃烧了两个小时。然后,一切都熄灭了。在他的床前,站着他妹妹、那个孩子和施拉梅克,这是他所深爱的三个人,他们聚在一起,过去他从未见过这种相聚,这三人意味着他的全部生活。三个人都缄默不语。小女孩在低声抽泣,可渐渐地,这最后的悲切声音也归于沉寂了。屋内显得非常寂静,三人都很肃穆、悲痛。窗外这座陌生的大都市不停地发出嘈杂而愤怒的隆隆声,根本无心顾及生或死。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nlGqA2w0x1WXdbJsIH6SYV5YYkFc06CT2vfWP+uH6FCXrGg7T7GgFjc/1JwT4Y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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