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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秋天的日子,白天晴空万里,略有寒意。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往往情愿忍受寒冷,忍受潮湿,忍受沉重的套鞋。空气如此清澈,连最高的钟楼上的一只寒鸦也能看见,空气中洋溢着秋天的气息。走到街上,您的脸颊会泛起大片健康的红晕,就像克里米亚上好的苹果。早已凋落的黄叶被人们践踏着,焦急地等待着第一场雪,它在太阳照射下闪出金色的光芒,像一枚枚金币。大自然熟睡着,静谧、平和,没有一点风,也没有声音。它静止不动,无声无息,仿佛经过春天和夏天之后,已十分疲倦,要在温暖、爱抚的阳光下享一下清福了。看着这种正在开始的祥和的气氛,您自己的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当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坐在窗前,最后一次等待托波尔科夫到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个白天。温暖、爱抚的阳光射进普里克朗斯基家的窗户里来了,它照亮了地毯、椅子和钢琴。所有的东西都沐浴在这种阳光里。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从窗口望着街上,庆祝着自己的康复。病愈的人,特别是他们又还那么年轻,当然是会感到非常幸福的。一般健康的人是感觉不到健康的,而他们却感到了,理解了。健康就是自由,那么,除了被解放的农奴,谁还能享受到这种领略自由的快乐呢?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每分钟都感到自己是被解放了的农奴。他们是多么快乐啊!他们想呼吸,想到窗口看看,想行走,一句话——想生活,而且每秒钟都在实现着这些愿望。讨债的富罗夫、谣言、叶果鲁什卡的品行、贫穷——一切都忘诸脑后了,只有那些愉快的、不搅乱人心的事情才没有忘记:好的天气,即将举行的舞会,善良的妈妈和……医生。玛露霞又说又笑,没个完。主要的话题,就是他们每分钟都在等待的医生。

“一个令人惊讶的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她说,“他的医术多么高超!你想想吧,乔治,多么崇高的功绩:同自然界作斗争,并且战胜它!”

她一直在说。每说完一句夸张的却又是诚恳的话后,总要用手势和眼睛打上一个很大的感叹号。

叶果鲁什卡听着妹妹那些热烈称赞的话,眨眨小眼睛,唯唯称是。他自己也尊敬托波尔科夫那张严肃的脸,并相信自己的康复完全归功于他一人。妈妈坐在旁边,满面笑容,心情欢快,分享着孩子们的快乐。

她喜欢托波尔科夫不仅是因为他会治病,而且也因为她在医生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积极有为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老年人都特别喜欢这种“积极有为的东西”。

“遗憾的是,他……却是那么低贱的出身,”公爵夫人胆怯地看了一眼女儿,“而且他的手艺……也不大干净,老是在翻找各种各样的东西……呸!”

公爵小姐脸红起来,坐到另一张圈椅上去,离得母亲远一些。叶果鲁什卡也歪扭了一下身子。

他受不了贵族的傲气和妄自尊大。

贫穷能教育任何的人!他已不止一次地亲身经历过那些比他富有的人对他摆架子了。

“如今这个年月,妈妈 ,”他轻蔑地耸耸肩膀说,“谁肩膀上有个脑袋,裤子上有个大口袋,谁就是好出身;谁在长脑袋的地方长上了屁股,该有口袋的地方却只有肥皂泡,他就是……一个零。就是这么回事!”

叶果鲁什卡说这话也是一种学舌。这些话是他在两个月之前从一个宗教学校的学生那里听来的。他还在台球房里同这个学生打过一次架呢。

“我情愿拿我的公爵头衔去换取他的脑袋和口袋。”叶果鲁什卡补充说。

玛露霞抬起眼睛看着哥哥,充满感激之情。

“我本来有很多的话想跟您说,妈妈,可是要您改变自己的想法……很遗憾!”

公爵夫人守旧思想受到揭发,感到很难为情,就分辩起来:

“不过,在彼得堡我认识了一个大夫,是个男爵,”她说,“对,对……在国外也有……这是真的……教育可是很重要的……嗯,对了……”

十二点多钟托波尔科夫来了。他进来的时候,也像头一回那样:对谁也不看一眼,高傲地走过来。

“不要喝含酒精的饮料,尽可能避免饮食过度。”他放好帽子,对叶果鲁什卡说,“要注意肝脏,您的肝肿大了许多。肝肿大完全是由于您服用了那些饮料。要喝我给您开的药水。”

他又转过身来对着玛露霞,也给她提出了几个最后的忠告。

玛露霞注意地听着,好像在听有趣的童话。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个有学问的人。

“怎么样?我想,您已经明白了吧?”托波尔科夫问她。

“噢,听明白了!谢谢!”

他这次出诊持续了整整四分钟。

托波尔科夫咳嗽一声,拿起帽子,点一点头。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把眼睛盯在母亲身上。玛露霞甚至脸红了。

公爵夫人涨红着脸,像鸭子似的摇着身子,走到医生身边,不好意思地把手塞进他的白净的拳头里。

“请让我向您致谢!”她说。

叶果鲁什卡和玛露霞垂下了眼睛。托波尔科夫把拳头举在眼镜前,看见一沓钞票。他并不觉得难为情,也不垂下眼睛,而是把手伸进嘴里,蘸了点唾沫,很小声地数起钞票来。他数出有十二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难怪昨天尼基福尔拿着她的镯子和耳环在外面奔走!托波尔科夫的脸上掠过一小片明亮的云彩,类似人们在圣徒头上所画的光晕。他的嘴微微咧开,露出笑容。看样子,这笔报酬他很满意。他点完钱,把它放进口袋里,再一次点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

公爵夫人、玛露霞和叶果鲁什卡的眼睛盯着医生的背脊。他们三人立即感到他们的心紧缩了。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了美好的感情:这个人要走了,而且也不再来了,可他们已经习惯了他那匀整的步伐、吐字清楚的声音和严肃的脸孔。母亲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小小的念头,她忽然想对这个木头般的人亲热一下。

“他是个孤儿,怪可怜的,”她想道,“他孤单一人。”

“医生。”她用柔和的老太太的声调说。

医生回过头来看一下。

“什么事?”

“请您跟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好吗?请不要客气!”

托波尔科夫皱皱眉头,慢慢地从口袋里取出怀表,看看表后想了想,说:

“我喝点茶吧。”

“您请坐,就坐这儿吧!”

托波尔科夫放下帽子,坐下来。他坐得笔直,像是个人体模型:弯着双膝,肩膀和脖子挺直。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忙碌起来。玛露霞睁着一对大眼睛,显出操心的神态,就像人家给她出了难以解答的习题似的。尼基福尔穿一身黑色的旧礼服,戴一双灰色手套,在所有的房间里跑来跑去。房子里到处响起了茶具的声音,茶匙丁零作响。不知因为什么事,叶果鲁什卡被人从大厅里叫出去一会儿,而且是被悄悄地、秘密地叫出去的。

托波尔科夫等着喝茶,坐了大约十分钟。他坐着瞧着钢琴的踏板,全身各个部位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终于客厅的门打开了,满面笑容的尼基福尔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两个套着银托的茶杯:一个是给医生的,另一个是给叶果鲁什卡的。两个茶杯周围,遵照严格的对称方式,放着鲜牛奶壶和鲜奶油壶、糖罐和糖夹子、一杯柠檬以及小叉子和饼干。

叶果鲁什卡跟着尼基福尔进来了。他为了表示庄重,脸部变得有点呆板了。

走在最后的是额头冒汗的公爵夫人和睁着一对大眼睛的玛露霞。

“请用茶!”公爵夫人对托波尔科夫说。

叶果鲁什卡拿起茶杯来,走到旁边,小心地喝了一口。托波尔科夫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在旁边坐下,注视着医生的面容。

“您的茶可能不甜吧?”公爵夫人问。

“不,够甜了。”

正如所预料的那样,沉默开始了。这是一种可怕的、令人讨厌的沉默。不知为什么,这时使人感到一种极其尴尬的处境,使人难为情。医生只管喝茶,不说话,显然,他对周围的一切并不关心,除了面前的茶,什么也没看见。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倒非常想跟这位有学问的人说说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们俩都怕自己出洋相。叶果鲁什卡看了医生一眼,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想向医生提什么问题,却又仿佛拿不定主意。坟墓般的静寂笼罩着一切,偶尔被喝茶的声音打破。托波尔科夫喝茶的声音很响,看来,他并不感到拘束,喝得很随便,喝下去时,还带着“咕嘟”的响声,就像是水从嘴里掉进一个深渊里,扑通一声打在一个又大又平滑的东西上。尼基福尔偶尔会打破一下寂静,他的嘴唇吧嗒一声,咀嚼起来,好像在品尝做客的医生是什么滋味似的。

“据说吸烟有害,对吗?”叶果鲁什卡终于打定主意问道。

“尼古丁,烟草的生物碱,它对人的身体的影响相当于一种剧毒。每一支烟带给人的机体的毒素,在数量上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它的引入却是持续不断的。毒的数量及其能量,同服用的持续性成正比例。”

公爵夫人和玛露霞彼此看了一眼:他是多么聪明啊!叶果鲁什卡眨巴着眼睛,拉长了自己像鱼一样的面孔。他这个可怜虫,没听懂医生的话。

“以前在我们团里,”他开始说,想把学术的谈话转为平常的谈话,“有一位军官,姓柯谢奇金,是一个很正派的小伙子。他长得很像您!非常像!就跟两滴水一样,甚至无法分清!他是您的亲戚吗?”

医生没有回答他,只是发出很响的喝茶声。他的嘴唇的两角稍稍提起来,做出轻蔑的微笑的样子。他显然瞧不起叶果鲁什卡。

“请您告诉我,医生,我是完全康复了吗?”玛露霞问道,“我能指望我会完全地康复吗?”

“我想能。我期望您完全康复。我有根据……”

于是医生高高地抬起头来,从近处凝视着玛露霞,开始解释肺炎的成因。他说话从容不迫,吐字清楚,声调不高也不低。大家更喜欢听他说话,听得津津有味。遗憾的是,这个干巴巴的人不会通俗地讲,他认为没有必要换个花样去迁就外行人的头脑。他好几次提到“脓肿”和“凝块状变性”之类的词。一般地说,他讲得很好,很优美,但却很不好懂。他长篇大论,里面夹杂着许多医学上的术语,却没有一句听众能听懂的话。然而这并不妨碍听众张开嘴巴坐着,并带着虔敬的心情望着这位学者。玛露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嘴,捕捉着他说的每一个词。她看着他,拿他的脸去同她每天都看见的那些脸暗自进行比较。

许多向她献殷勤的人,叶果鲁什卡的朋友们,天天都来拜访,令她讨厌。这些人的枯瘦、麻木的脸跟这张聪明而又疲倦的脸是多么不同啊!从那些纵酒作乐的人和浪子们的嘴里,玛露霞连一句好的正经的话也没听到过。那些人的脸同这张冷漠的、缺乏热情的,可又是聪明的、高傲的脸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一张非常可爱的脸!”玛露霞想,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话语都令她叹赏,“多么有智慧,多么有学问啊!为什么乔治要去做军人呢?他也应该做个学者。”

叶果鲁什卡也动情地看着医生,想道:

“既然他在谈论学识方面的事,可见,他把我们看成是有学识的人。我们在社会中处于这样的地位,这也不错。不过我刚才扯到柯谢奇金的事,倒显得有点愚蠢。”

当医生结束其演讲时,听众们都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就像是完成了一项光荣业绩似的。

“什么都懂多好啊!”公爵夫人感叹道。

玛露霞站起来,好像要答谢医生的演讲似的,坐到钢琴前,弹奏起来。她很想参与同医生的谈话,谈得更深一些,更恳切一些,而音乐总是引导人谈话的。是啊,她也很想在这个聪明的、有理解能力的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

“这是肖邦的一首曲子,”公爵夫人开始说话,娇慵地微微一笑,像贵族女学生那样双手交叉起来,“一首美妙的曲子!医生,我敢夸一句口,她也是我们家出色的女歌手,是我的学生……我从前有一副非常好的嗓子。而那个女歌唱家……您知道她吗?”

接着公爵夫人说出了一个著名的俄国女歌唱家的姓。

“她对我很感激……是啊……我教过她的课!那时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她跟我已故的公爵丈夫有点亲戚关系……您喜欢听歌吗?不过我何必问这个呢?有谁会不喜欢听歌的呢?”

玛露霞开始弹奏圆舞曲中最精彩的地方,并微笑着回过头来看一下,她要从医生的脸上看出她的演奏给他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医生的脸还和原先那样毫无动静、枯燥冷漠。他很快地把茶喝完了。

“我很喜欢这段曲子。”玛露霞说。

“我表示感谢,”医生说,“我不想再听了。”

他吞下最后一口茶,站起来,拿上帽子,没有表示半点愿意把圆舞曲听完的意思。公爵夫人站了起来。玛露霞很窘,感到委屈,便关上了钢琴。

“您这就要走了?”公爵夫人说道,紧紧地皱着眉头,“您还要点什么吗?我希望……大夫……您现在已经认得路了。那么,随便哪个傍晚……来坐坐吧……请您不要忘记我们……”

医生点了两下头,不好意思地握了握公爵小姐伸过来的手,默默地走去穿自己的皮大衣。

“简直是一块冰!是木头!”等医生走了后公爵夫人说,“这真可怕!连笑都不会,这种木头人!你白给他弹奏了,玛露霞!他好像只是为喝茶而留下来的,喝完就走了!”

“可是,他多么聪明啊,妈妈!非常有头脑!在我们家里他又能跟谁谈话呢?我无知识,乔治不开通,也不爱说话……难道这种学术交谈我们能支撑下去吗?不行啊!”

“瞧,这就叫平民!这就是尼基福尔的外甥!”叶果鲁什卡一边说,一边从壶里喝奶油,“他算什么呀,又是合理啦,又是冷淡啦,又是主观啦……说得滔滔不绝,小滑头!这算是哪家子平民啊!他那辆四轮马车,你们快来看看吧,多阔气啊!”

于是三个人都到窗口来看那辆四轮马车。车上坐着那位名医,身穿宽大的熊皮大衣。公爵夫人由于嫉妒而满脸通红,叶果鲁什卡则意味深长地挤眉弄眼,吹口哨。玛露霞没看见四轮马车;她没有工夫去看车,她在看医生,因为医生给她的印象更强烈。新鲜的事对谁会没有吸引力呢?

托波尔科夫对玛露霞来说,实在太新鲜了……

下了第一场雪,接着是第二场,第三场。冬天的时间拖得很长。好厉害的严寒:大雪成堆,水结成冰柱。我不喜欢冬天,也不喜欢自称喜欢冬天的人。冬天,街上冰冷,屋里烟雾腾腾,套鞋潮湿,那天气时而严酷得像婆婆,时而哭哭啼啼像老处女,因此即便有幻境般的月夜,有三套马的马车,狩猎、音乐会、舞会,冬天也很快就令人讨厌。而且它拖得太长了,这样它毒害的就不单是无家可归和害痨病的人的生命了。

普里克朗斯基公爵家的生活又照常进行了。叶果鲁什卡和玛露霞已经完全康复,甚至母亲也不认为她们是病人了。家庭境况和过去一样,无法改善,局面越来越糟,钱越来越少……公爵夫人把所有值钱的东西,祖传的和自己购置的,统统拿去抵押了又抵押。尼基福尔和先前一样,主人派他出去赊购各种零碎物品,他就在铺子里扯淡,说主人欠他三百卢布却不想付给他。厨师也发这样的牢骚,小铺老板怜悯他,就把旧皮鞋送给了他。富罗夫逼债更紧了,不管公爵家提出什么样的延期办法,他都不同意。公爵夫人恳求他暂缓提出偿债诉讼,他就出言不逊。富罗夫开了头,其他债主也吵闹不休。公爵夫人每天早晨都不得不去见公证人、法庭执行吏和债主。看来,处理破产事务的会议就要召开了。

像原先一样,公爵夫人枕头上泪水不干。白天公爵夫人强打精神,晚上则是泪水不停地流,通宵哭泣,直到天明。无须走远,就能看到她哭泣的理由。这些理由都是明摆着的,彰明较著,非常刺目:贫穷、随时受到侮辱的自尊心……受谁的侮辱呢?无非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各种各样的富罗夫、厨师、小商人等。那些心爱的物品都拿去抵押了。同这些东西割爱时,公爵夫人非常伤心。叶果鲁什卡还跟原先那样,过着不规矩的生活,玛露霞还没有出嫁……哭泣的理由还少吗?前途暗淡,而且透过这暗淡的前途,公爵夫人窥见了险恶的幽灵。这前途非常糟糕。它已经没有指望,只能使人害怕……

钱越来越少了,而叶果鲁什卡喝酒却越来越厉害。他使劲地喝,拼命地灌,好像有意要补上生病期间所损失的那段时间似的。他把一切东西,不管是他有的和没有的、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全都拿去换酒喝光。在放荡的生活中,他不顾一切,厚颜无耻。他一见到人就开口借钱,这在他已不当一回事了。身无分文,也坐下来打牌,这在他已经是惯常的事了。至于大吃大喝而由别人付钱,坐上出租马车派头十足地兜风,完了却不付车钱,这一切他都认为不为过。他很少改变自己。从前人家嘲笑他,他会生气,现在他遭到驱赶或被人押走,也就是稍稍有点难为情罢了。

唯有玛露霞一个人变了。她有新的变化,而且是最可怕的变化。她开始对哥哥感到失望。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他不像从前那个不被人承认的和不为人理解的人了,而纯粹是一个极普通的人,他同大家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她已不相信他那个绝望的爱情。这是可怕的变化!她在窗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毫无目标地望着街上,想象着哥哥的脸,极力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和谐的不至于令人失望的东西。可是在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看到一点:一个空虚的人!败类!在她的想象里,同这张脸并排的是他朋友们的脸,客人们的脸,安慰人的老太太的脸,新郎的脸,以及哭哭啼啼、由于痛苦而变得麻木的公爵夫人本人的脸。痛苦使玛露霞可怜的心缩紧了。在这些亲密的、为她所爱,然而又渺小的人的身边生活,是多么庸俗、平凡、呆板,多么愚蠢、无聊和懒散啊!

痛苦紧压着她的心,同时又有一种强烈的、异教徒的愿望使她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她真恨不得一走了事。可是到哪里去呢?自然,她想到那样一个地方去,在那里人们不会在贫穷面前发抖,不过淫荡的生活,而是工作,不整天同愚蠢的老太婆和酗酒的傻瓜扯淡……于是在玛露霞的想象里,像一枚拔不掉的钉子一样,出现了一张正派人的有智慧的脸,在这张脸上他看到了智慧、丰富的知识和疲劳。这是一张令人无法忘却的脸。她天天都看见这张脸,而且是在最幸福的情况下,也就是这张脸的主宰者正在工作,或者是显出正在工作的样子的时候。

托波尔科夫医生每天都在普里克朗斯基家门前经过,他坐在自己豪华的雪橇上,盖着熊皮毯子,由胖车夫驾着车。他的病人很多,从清早出诊,一直到深夜,一天内他得跑遍一切大街小巷。他坐在雪橇上就像坐在圈椅上一样,姿态傲慢,昂起头,挺起胸,不左顾右盼,在熊皮大衣的毛茸茸的领子里,除了白色、光滑的额头和一副金丝眼镜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玛露霞能看见这些也就满足了。她觉得这位人类恩人的眼睛通过眼镜,射出的是冷漠的、高傲的、轻蔑的光芒。

“这个人有权利蔑视别人!”她想,“他有智慧!而他的雪橇又是多么豪华啊!那些马匹多么漂亮!而他过去却是个农奴!需要多么强有力的意志,才能生下来是奴仆而后来却成为像他这样高不可攀的人!”

只有玛露霞一人还没忘记医生,其他的人已经开始忘记他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做了一件使人不能忘记他的事的话,人们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做的那件事着实使人太难受了。

圣诞节第二天的中午,普里克朗斯基一家人都在家,前厅里突然响起了铃声。尼基福尔开了门。

“公爵夫人在……在家吗?”从前厅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还没有等到回答,客厅里就进来了一个矮小的老太婆。“您好,公爵夫人,老人家……恩人!近来可好?”

“您有什么事吗?”公爵夫人问道,好奇地看着老太婆。叶果鲁什卡用拳头捂着嘴扑哧一笑。他觉得老太婆的脑袋像一个熟透了的小甜瓜,上面还翘着一根小尾巴。

“您不认得我了,好太太!难道您不记得我了?您把普罗霍罗夫娜给忘记了?您的小公爵就是我接生的啊!”

于是,老太婆走近叶果鲁什卡,吧嗒着嘴,很快地吻了他的胸和手。

“我不明白,”叶果鲁什卡生气地说,在上衣上擦擦手,“尼基福尔,这个老鬼,把所有的傻瓜都放进来了……”

“您有什么事吗?”公爵夫人再问一句,她感到老太婆身上有一股强烈的低级橄榄油的气味。

老太婆在圈椅上坐下来,说了很长的开场白后,微微笑着,卖弄风情地(媒婆总是卖弄风情的)声明说,公爵夫人有一批货,而她这个老太婆却有一位买主。玛露霞立刻脸红了,叶果鲁什卡则扑哧地笑了一声,很感兴趣地走到老太婆跟前。

“真奇怪,”公爵夫人说,“就是说,您是来说媒的喽?给您道喜了,玛露霞,求婚的来了!而他是谁呢?可以打听一下吗?”

老太婆气喘吁吁地把手伸进胸前的衣兜里,从那里取出了一块红色花布手绢。她解开手绢包的小结,把包里的东西抖落在桌子上,一张照片随着一个顶针掉了出来。

大家都抽动了一下鼻子:那块红底黄花手绢散发出一股烟草味。

公爵夫人拿起照片,懒洋洋地举到眼前。

“这是个美男子,好太太!”媒人开始介绍照片上的人,“他富有、高贵……是非常好的人,不喝酒……”

公爵夫人脸红起来,把照片递给了玛露霞。玛露霞顿时脸色煞白。

“真奇怪!”公爵夫人说,“如果医生有意思的话,那么,我想,他自己可以来……这里根本不需要中间人!……他是个有教养的人,可是突然……是他派您来的吗?是他本人派您来的?”

“是他本人……他非常喜欢你们……你们是好人家。”

玛露霞忽然尖叫一声,把照片捏在手里,飞快地跑出了客厅。

“真奇怪,”公爵夫人重复地说,“真令人惊讶……甚至不知道该对您说些什么才好……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医生会这么做……他何必要惊动您呢?他满可以自己来嘛……他这样做甚至使人难受……他把我们看成是什么人了呢?我们不是什么商人……现如今就是商人也已换了一种活法了。”

“怪人!”叶果鲁什卡哼了一声,轻蔑地看了一眼老太婆的小脑袋。

如果能让他在这个小脑袋上哪怕用手指头弹上一下,这个退伍骠骑兵情愿付出很高的代价!他不喜欢这个老太婆,就像大狗不喜欢小猫一样,而且他一看见这个像甜瓜一样的脑袋,简直就像狗一样兴奋起来。

“好吧,好太太,”媒婆说,叹了一口气,“虽说他没有公爵的爵位,不过,我可以说,好公爵夫人……您可是我的恩人啊。哎呀,罪过,罪过!难道他不高贵?他受过所有的教育,又有钱,主赐给他一切荣华富贵,圣母呀……如果要他到您这里来,那就照您的意思办吧……他会到这里来的,为什么不来呢?可以来……”

最后,老太婆抓住公爵夫人的肩头,把她拉过来,在她耳朵边低声说:

“他要六万……这是很自然的事!老婆是老婆,钱是钱。您自己也明白……‘我—他说—娶老婆不能不要钱,因为她在我这里也会得到一切满足的……那她也得有自己的资本……’”

公爵夫人涨红了脸,笨重的连衣裙抖得沙沙响,从圈椅上站起来。

“难为您转告医生,就说我们感到非常奇怪,”她说,“我们很难过……这样做是不行的。别的我就再不能对您说什么了……您怎么不说话呢,乔治?让她走吧!任何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媒婆走后,公爵夫人抱住自己的头,倒在长沙发上,哼哼起来:

“瞧,我们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她哭道,“我的天啊!一个江湖郎中,下贱货,昨日的奴仆,竟也到我们这儿来求婚了!还说他高贵!……高贵!哈哈!你们说,是什么样的高贵啊!竟派媒婆说媒来了!可惜你们的父亲不在了,他可不会白白地放过这件事!庸俗的傻瓜!下流人!”

不过,使公爵夫人感到屈辱的与其说是一个平民来向她女儿求婚,毋宁说是人家向她要六万卢布,而她却没有钱。哪怕是对她的贫穷有半点儿暗示,也就是对她的侮辱。她拖长声音大哭大喊,一直闹到深夜,夜里还两次醒过来,又哭了两次。

不过媒婆来访,对任何人都没有像对玛露霞那样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它使可怜的姑娘像害了极厉害的热病一样。她全身哆嗦,倒在床上,把滚烫的头埋在枕头底下,用尽全力要解答一个问题:

“这难道是真的吗?”

这是一个大伤脑筋的问题。玛露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这个问题既表现她的惊讶,也表现她的难为情,还表现她的一种暗喜,可又不知为什么她羞于承认这后一点,想瞒过自己。

“难道是真的吗?!他,托波尔科夫……不可能!事情有点不对头!是老太婆弄错了!”

与此同时,那些最最甜蜜的、朝思暮想的、令人心醉的幻想,那些使人心灵折服、头脑发热的幻想,都纷纷地在她脑子里蠕动起来。这个小生物整个地沉浸在说不出的欢乐里了。他,托波尔科夫,要她做他的妻子!要知道,他是那么端正、漂亮、聪明!他把一生献给人类,而且……坐那么豪华的雪橇!

“难道是真的吗?”

“我可以爱他!”傍晚玛露霞决定了,“噢,我同意!我没有任何偏见,我将跟这个农奴走遍天涯海角!哪怕母亲说一句话,我也会离开她!我同意了!”

其他问题,那些次要的和更次要的问题她已没有工夫去考虑了,顾不上了!例如为什么派媒婆来,他什么时候爱上她和为什么爱她,既然爱她为什么他自己没有来等,她哪里还顾得上去考虑这一些以及许多其他的问题呢!她震惊、奇怪、幸福……对于她,这就足够了。

“我同意!”她小声地说,极力在自己的想象里描摹他的面容及其金丝眼镜,以及透过眼镜往外看的那双有理智的、庄重的、疲倦的眼睛,“让他来吧!我同意。”

一方面是玛露霞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全身都感到幸福得发热,另一方面那个媒婆却又在走访另一些商人家庭,广泛地散发医生的照片,从这个有钱人家到那个有钱人家,寻找可以向“高贵的”买主推荐的货物。托波尔科夫并没有派她专门到普里克朗斯基家去,他打发她“随便到哪家去都行”。他觉得自己必须结婚,但他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对他来说,有一点是决定了的:不管媒婆到哪一家去说亲,他都需要得到……六万陪嫁。六万,少了不行!因为他打算买下的房子,人家给他开的价不会少于这个数字。他没有地方去借这笔钱,想分期付款,人家也不同意。因此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为筹钱而结婚,他也就这样做了。至于他要用缔结良缘来欺骗自己,那么,这跟玛露霞毫不相干。

深夜十二点多钟,叶果鲁什卡悄悄地走进玛露霞的卧室。玛露霞已经宽了衣,极力要让自己入睡。出乎意料的幸福使得她疲乏了,她觉得她的心跳得整个房子都能听见,因此她很想安一安神。叶果鲁什卡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一千个秘密。他神秘地咳嗽一声,意味深长地瞧着玛露霞,好像要告诉她一个非常重要而又秘密的事似的,在她脚边坐下,稍稍弯下腰,凑近她的耳朵。

“你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吗,玛露霞?”他小声地说,“我坦率地对你说……我的看法是……因为,要知道,我是为了你的幸福。你在睡觉吗?我是为了你的幸福才说的……你就嫁给这个人吧……嫁给托波尔科夫吧!你就别扭扭捏捏了,你就嫁给他得了!……这个人各方面都……而且又有钱。他出身低贱点也没关系,别管它。”

玛露霞把眼睛闭得更紧了。她害臊。同时,她哥哥同情托波尔科夫又让她感到很愉快。

“可是他有钱!至少,一个人没有饭吃就活不成。你只想等公爵伯爵来求婚,怕是还没有等着,你就已经饿死了……要知道,我们家现在连一个戈比也没有了!呸!全空了!那么你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啊?不说话,就表示同意了?”

玛露霞微微笑了一下。叶果鲁什卡则笑出了声,并且生平第一次热情地吻了她的手。

“你就嫁给他吧……他是有教养的人。而我们也将过得很好!老太婆也不会再哭了。”

于是叶果鲁什卡沉浸在幻想里。幻想了一阵之后,他又摇摇头说:

“只有一点我弄不明白……他干吗要派这个媒婆来呢?为什么他自己不来呢?这里面有点文章……他不是这种人,他不会派媒婆来说亲的。”

“这话不错,”玛露霞想,不知为什么震颤了一下,“这里面真的有点文章……派媒婆来说亲是愚蠢的。实在,这是什么意思呢?”

叶果鲁什卡平时是不善于思考的,这一回却动起脑筋来了。他说:

“不过,要知道,他自己没有时间闲逛。他整天很忙,东奔西跑,走遍病人各家。”

玛露霞安不下心来,但持续的时间不长。叶果鲁什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还有一点我也不明白:他吩咐那个老媒婆说陪嫁至少要六万。你听见了吗?她说:‘否则就不行。’”

玛露霞忽然睁开了眼睛,全身哆嗦了一下,连忙坐起来,甚至忘记拿被子把自己的肩膀盖上。她的眼睛发亮,两颊绯红。

“这是老太婆说的?”她拉住叶果鲁什卡的手说,“你跟她说,这是撒谎!这些人,也就是说,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他也要……钱?!哈哈!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会怀疑他有这种卑劣的想法。他是多么骄傲,多么正直,多么不贪财的人啊!是啊!这是一个最优秀的人!是人家不想了解他。”

“我也是这样认为。”叶果鲁什卡说,“老太婆满嘴胡说,多半是她要巴结他。她在商人那里已经习惯于这一套了!”

玛露霞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把头埋在枕头底下。叶果鲁什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母亲在哭,”叶果鲁什卡说,“算了,我们就不要去管她了。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已经同意了?很好,用不着扭扭捏捏了,你就做医生的太太吧……哈哈!医生太太!”

叶果鲁什卡拍拍玛露霞的脚掌,非常满意地从她的卧室里走出来。当他躺在床上时,脑子里就开始把婚礼上要请的客人开列出一张很长的名单。

“香槟酒要到阿包尔士霍夫商店里去买,”他想着,昏昏欲睡了,“小吃之类则要到柯尔恰托夫商店里去买……他那里的鱼子新鲜。嗯,龙虾也……”

第二天早晨,玛露霞穿得很朴素,但很雅致,坐在窗前等着,不乏娇态。十一点钟,托波尔科夫坐着雪橇在她窗边疾驰而过,但他没有来拜访。中饭后,他又一次坐着马车在她的窗前疾驰而过,不仅没有来拜访,甚至也没有朝窗户看一眼。而玛露霞却是头发上系着粉红色的带子,在窗前坐着。

“他没有时间,”玛露霞一边想,一边观赏着他,“星期天他会来的……”

但是,星期天也没有来。过了一个月仍旧没有来,又过了两个月、三个月……他根本就没有想起普里克朗斯基的家。而玛露霞却在等着他,而且人都等瘦了……像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猫,长着黄色的长爪子,抓挠着她的心。

“他为什么不来呢?”她自问道,“为什么呢?啊……我知道了……他生气了,因为……因为什么他要生气呢?因为妈妈对老媒婆很不客气。他现在以为我不可能爱他……”

“畜生!”叶果鲁什卡喃喃地说。他去阿包尔士霍夫商店已经十次了,问他们能不能让他定购上等的香槟酒。

三月底的复活节过后,玛露霞已不再等待他了。

有一天叶果鲁什卡走进她的卧室,恶狠狠地哈哈大笑,告诉她说,她的“求婚者”已经同一个商人女儿结婚了……

“我有幸地给你道喜!真荣幸!哈哈哈!”

这个消息对我的这位娇小的女主人公来说太残酷了。

她垂头丧气,不是一天,而是几个月来都变得难于形容的忧愁和失望。她把头上的粉红色的带子拿掉了,恨不欲生。可是感情却是多么的偏心和不公平啊!玛露霞就是在这时候也还能为他的行为找出理由来。看来,她没有白读那些长篇小说,因为小说中嫁人或娶妻往往都是故意为难所爱的人,而故意为难,是要叫他们明白,叫他们难堪,叫他们受点刺激而已。

“他娶这个傻女人就是故意气人,”玛露霞暗想,“噢,对他的求亲,我们采取了多么侮辱人的态度,做得多么不好!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忘记别人对他的侮辱的!”

她脸上健康的红晕消失了,嘴唇上也抿不出笑容来了,大脑已不再去幻想未来。玛露霞变得呆傻了。她觉得她的生活目标也跟托波尔科夫一起毁灭了。如果她已经注定只能同那些蠢人、寄生虫、酒鬼在一起,那么活着又还有啥意思呢?她忧郁起来了。她对什么都不关心,对什么都不注意,对谁的话都不理会,只是浑浑噩噩地过着枯燥乏味和毫无光彩的生活。我们的老处女们和年轻的处女们都很善于过这样的生活……她不去注意为数众多的求婚男人,也不去注意自己的亲人和熟人。她对穷困的家庭境况视而不见,漠不关心,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银行已经把普里克朗斯基家的房子连同所有有历史意义的并使她感到亲切的家什一齐卖掉了,她不得不搬到一个简陋便宜的具有小市民风尚的新居里去住。这是一个漫长的、难受的梦,其中倒也不乏梦见的人和事。她梦见了托波尔科夫的各种不同的样子:坐在雪橇上,穿着皮大衣,没有穿皮大衣,坐着,高傲地走路。全部生活都在梦里了。

但是一声雷响,梦就从她那长着亚麻色睫毛的浅蓝色的眼睛里飞走了……她的母亲,公爵夫人经不住家庭的破产,在新居里生了病,死了。她除给孩子们留下祝福和几件连衣裙外,再也没有任何的东西。她的死,对公爵小姐来说,是可怕的灾难。梦飞走了,把位子让给了悲伤。 ff22FF7uxWqZCBe1Ewrfo5iASNsO0VNyjlhLxo8W/MgSp5sFqL0GGjvpMznfYYG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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