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公爵,热那亚和卢卡 ,如今成了波拿巴 家的领地了。我可要把话说在前面,您要是不承认我们在打仗,您要是再敢替这个基督的敌人(是的,我认为他是基督的敌人)的种种罪孽和暴行辩护,我就同您绝交,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也不再像您自称的那样,是我忠实的奴仆。 哦,您好,您好!我知道我把您吓坏了,请坐,坐下来谈吧。”
一八〇五年七月,玛丽太后名声很大的女官和心腹安娜·巴夫洛夫娜·舍勒在迎接第一个来赴她晚会的大官华西里公爵时,说了上面这番话。安娜·舍勒咳嗽有好几天了,她自己说是得了流感(流感当时还是个新名词,很少有人使用)。那天早晨,她派一个身穿红色号衣的听差分送请柬,请柬上千篇一律地用法语写着这样的话:
伯爵(或公爵)!如果您没有其他更好的活动,如果参加一个可怜病妇的晚会不会使您太难堪,那么,今晚七时至十时我将在舍间恭候大驾光临。
安娜·舍勒
“嚯,您的话真厉害!”进来的华西里公爵对这样迎接他毫不介意,回答女主人说。公爵身着绣花朝服,脚穿长统袜,低口鞋,胸前佩着几枚星章,扁平的脸上容光焕发。
他讲一口典雅的法语(我们的先辈当年不仅用这样的法语说话,而且用这样的法语思想),用的是在社交界阅历丰富、在朝廷里地位显要的人所特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温和语气。他走到安娜·舍勒跟前,低下洒过香水的亮光光的秃头,吻了吻她的手,然后怡然自得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亲爱的朋友,请您先告诉我,您身体好吗?好让我放心。”他说,没有改变声音和语气,但从表面的礼貌和关心中透露出冷漠甚至嘲弄的意味。
“一个人要是心里不痛快,身体怎么好得了?在我们这个时代,凡是有感情的人能过得舒心吗?”安娜·舍勒说,“您今晚就待在我这里,行吗?”
“那么,英国公使的招待会怎么办?今天是礼拜三。我得到那里去露面,”公爵说,“回头小女要来接我,陪我一起去。”
“我还以为今天的招待会取消了呢。说实在的,这一类招待会啦,放焰火啦,越来越叫人腻烦了。”
“要是他们知道您不乐意,早就把招待会取消了。”公爵说,他像一只上足发条的时钟,习惯成自然地说着自己也不想叫人相信的话。
“别挖苦我了。那么,对诺伏西尔采夫的急电究竟做了什么决定?您是无所不知的。”
“怎么对您说呢?”公爵有气无力地冷冷说,“做了什么决定?他们说,既然波拿巴已经破釜沉舟,那我们也只好背水一战了。”
华西里公爵说话总是有气无力,就像演员背诵旧戏的台词。安娜·舍勒正好相反,别看她年纪已有四十岁,说起话来还是生气勃勃,热情洋溢。
她的热心使她获得这样的社会地位。有时,即使心里不愿意,但为了不使认识她的人扫兴,她也会竭力做个热心人。安娜·舍勒经常现出微微的笑容,这同她姿色已衰的相貌并不相称。不过,她好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明知自己有招人喜爱的缺点,却不愿也不能加以克服,甚至认为无需克服。
话题一转到政治,安娜·舍勒就来劲了。
“哼,您别跟我提奥地利了!我可能什么也不懂,但我知道奥地利一向不要战争,现在也不要战争。他们把我们出卖了。只有俄国应该成为欧洲的救星。圣上知道自己担负着崇高的使命,并且将忠贞不渝。是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仁慈的圣上将担负起世上最伟大的天职,他是那么仁慈那么英明,上帝决不会抛弃他的。圣上一定能完成使命,消灭革命这个恶魔。如今革命恶魔以这个凶手和恶棍为代表,变得越发可怕了。只有我们能为先驱者讨还血债。请问:我们能指望谁呢?……英国人满脑子生意经,不理解,也无法理解亚历山大皇帝 的崇高心灵。英国拒绝从马耳他撤兵。他们想了解我们行动的用意。他们对诺伏西尔采夫说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不理解,也无法理解圣上自我牺牲的精神。圣上自己一无所求,一心只想为世界谋福利。可他们答应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答应。即使他们答应了什么,也不会实行!普鲁士已公然宣称,波拿巴是不可战胜的,整个欧洲都对付不了他……哈登堡 的话也好,霍维茨 的话也好,我一句也不信。臭名昭著的普鲁士中立无非是个圈套罢了。我只相信上帝,相信我们仁慈的皇帝陛下的崇高使命。他一定能拯救欧洲!……”她突然停住,因为自己太激动而露出自嘲的微笑。
“我想,”华西里公爵笑眯眯地说,“要是派您去代替我们那位可爱的文森盖罗德,您一定会迫使普鲁士国王同意的。您的口才太好了。您给我杯茶,好吗?”
“马上就来。顺便说说,”安娜·舍勒又镇静下来说,“今晚我这儿有两位有趣的人物要来:莫特玛子爵,他通过罗亨家的关系同蒙莫朗西家沾亲,是法国的一个望族。莫特玛子爵是个真正的高等侨民,另一位是莫里奥神父。您认识这位智慧超群的人物吗?皇帝都接见过他了。您知道吗?”
“哦,那太好了!”华西里公爵说。“您倒说说,”他仿佛刚想起一件事,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他今晚来参加晚会,主要就是为了打听这件事,“太后想任命冯克男爵当维也纳使馆一等秘书,这是真的吗?这位男爵好像是个平庸之辈。”华西里公爵想替儿子谋得这个差事,而别人也正在通过太后为冯克男爵争取这个位子。
安娜·舍勒几乎闭上眼睛,表示他也罢,别人也罢,谁都无权评论太后的意旨。
“冯克男爵是由太后的妹妹推荐给太后的。”安娜·舍勒不高兴地冷冷说。她一提到太后,脸上顿时现出无比忠诚和崇敬的神情,同时带有几分忧郁。每次谈话,只要一提到她那位最高庇护人,她总是这样的。她说,太后陛下很器重冯克男爵,接着她的脸上又现出忧郁的神色。
华西里公爵神情冷漠地沉默着。安娜·舍勒施展她那宫廷女官所特有的圆滑手腕,一面要刺刺公爵(因为他胆敢批评推荐给太后的人),一面又想安抚他。
“现在来谈谈府上的事吧,”安娜·舍勒说,“说实在的,自从令爱在社交界露面以来,大家都为她倾倒。她可真是个美人。”
华西里公爵点点头表示敬意和感激。
“我常常想,”安娜·舍勒停了停,继续说,身子凑近公爵,向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仿佛表示政治性和社交性的谈话告一段落,现在要谈谈心了,“我常常想,人间的幸福有时也真不公平。为什么命运给了您两个这样好的孩子,两个这样可爱的孩子?您的小儿子阿纳托里不算在内,我不喜欢他。”她竖起眉毛,不容反驳地补上一句:“可是您,说实在的,并不赏识他们,所以您不配做他们的父亲。”
安娜·舍勒得意扬扬地微微一笑。
“那有什么办法呢?拉法特 会说,我天生没有父爱的骨相。”公爵说。
“别开玩笑了。我要同您谈谈正经的。老实说,我不喜欢您的小儿子。这话只能在你我之间说说(她脸上现出忧郁的神色),有人在太后陛下面前说到他,也替您惋惜……”
华西里公爵没有回答;安娜·舍勒也没有作声,意味深长地瞧着他,等着答话。华西里公爵皱了皱眉头。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他终于说,“不瞒您说,为了他们的教育,我已尽了做父亲的责任,可到头来两个都是傻子。伊波利特这傻子至少还安分守己,而阿纳托里可是个无法无天的混小子。他们唯一的区别就在这里。”他说,笑得比平时更做作,更激动,而嘴角深刻的皱纹则显得格外粗俗、讨厌。
“像您这样的人何必要有孩子呢?您要是不做父亲,我也就没什么可责怪您的了。”安娜·舍勒说,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
“我是您的忠实奴仆,这话只对您一个人说说,我那两个孩子是我身上的包袱。他们是我的十字架。我是这么看的。有什么办法?……”他沉默了一下,做做手势表示向残酷的命运屈服。
安娜·舍勒沉思起来。
“您从没想到替您那个放荡的儿子阿纳托里娶门亲吗?据说,老姑娘都有替人说媒的癖好。我还没觉得我有这毛病,但我心目中倒是有个姑娘,她一直跟父亲住在一起,很苦恼,她是我们的亲戚,叫玛丽雅·保尔康斯基公爵小姐。”华西里公爵没有回答,但他也像一般老于世故的人那样,头脑灵活,思路敏捷,就点点头表示愿意考虑她的话。
“唉,不瞒您说,阿纳托里这小子一年要花掉我四万卢布呢。”华西里公爵说,显然无力克服内心的苦恼,接着沉默了一下,“照这样下去,再过五年怎么得了?这就是做父亲的福气啊。她有钱吗,您那位公爵小姐?”
“她父亲很有钱,但很吝啬。他住在乡下,叫保尔康斯基公爵,有点名气。还是先帝在世的时候他就退了役,绰号叫‘普鲁士王’。这人很聪明,就是脾气怪,叫人受不了。可怜的公爵小姐日子真不好过。她哥哥是库图佐夫 的副官,前不久同丽莎结了婚。他今晚要到我这儿来的。”
“听我说,亲爱的安娜,”华西里公爵突然抓住对方的手,不知怎的把它往下拉,说道,“这事您替我办一下吧,我永远是您最忠实的奴仆(村长给我写信也这样写)。她门第好,又有钱。这些都是我所需要的。”
华西里公爵用他特有的潇洒而亲昵的优美姿势拿起女官的手吻了吻,又拉住她的手摇了摇,接着把身子靠在安乐椅上,眼睛望着别处。
“别忙,”安娜·舍勒边想边说,“我今晚就同丽莎(安德烈·保尔康斯基的夫人)谈一谈。这事也许有希望。为了您府上的事,我要学着干一点老姑娘的行当了。”
安娜·舍勒的客厅里客人源源来到。来的都是彼得堡的名流,他们年龄不同,性格各异,但都来自上流社会。华西里公爵的女儿大美人海伦也来了。她是来接父亲一起去参加公使的招待会的。她身穿舞会礼服,佩着花字奖章 。彼得堡最迷人的女人,年轻的安德烈公爵夫人也来了。她是去年冬天结婚的,现在因怀孕不出席重大的交际活动,但小型晚会还是参加的。华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带着他所介绍的莫特玛一起来了。来赴晚会的还有莫里奥神父和其他许多客人。
“您还没见过吧?”或者“您还不认识我的姑妈吧?”安娜·舍勒对来客们说,郑重其事地把他们领到头上系着高高的花结的小老太婆面前(她是在客人开始到来时,从隔壁屋里悄悄过来的),报了来客的名字,同时把视线从客人身上慢慢移到我的姑妈身上,然后走开。
客人出于礼貌,个个向这位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感兴趣、谁也不需要的姑妈问好。安娜·舍勒忧郁而严肃地注视着他们的问候,默默地表示赞许。姑妈则千篇一律地询问每个客人的健康,又谈到自己的健康,还谈到太后陛下的健康,并且说,感谢上帝,太后陛下身体现在好些了。凡是来到老太婆面前的人,为了顾全礼貌,都表现得从容不迫,但离开她的时候都如释重负,好像履行了一项沉重的义务,而且一晚上再也不到她跟前去了。
安德烈公爵夫人带来一个做针线活用的丝绒绣金手提包。她的嘴唇上淡淡地长着一抹微黑的毫毛,小小的上唇遮不住牙齿,嘴唇微微张开时看起来很美,而当上下唇抿到一起时就格外可爱。就像一般富有魅力的女人那样,她身上的缺点——上唇稍翘,嘴巴微微张开——反而成为与众不同的美。这位年轻漂亮的未来母亲,身体健康,面色红润,轻松地经历着妊娠期,使谁见了都感到愉快。老头儿也好,苦闷的年轻人也好,只要同她在一起,跟她随便聊聊,都会变得像她一样快乐。谁同她谈过话,看到她说每句话时现出的开朗笑容和不断露出的皓齿,谁就觉得自己今天特别讨人喜欢。每个男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娇小的公爵夫人臂上挂着针线袋,迈着急促的小步,摇摇摆摆地绕过桌子,快乐地理理衣服,在银茶炊旁的沙发上坐下;那神态仿佛表示,她所做的一切,对她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是赏心乐事。
“我把针线活带来了。”她打开手提包,对所有的人说。
“您瞧,安娜,您真会捉弄人,”她对女主人说,“您来信说今晚只是个小型晚会。您瞧,我穿得像什么。”
她说着摊开双臂,让大家看她身上那件滚着花边的雅致灰色连衣裙,胸部下方还束着一条宽缎带。
“您放心好了,丽莎,您总是比谁都漂亮。”安娜·舍勒回答。
“您知道,我丈夫要扔下我了,”她用同样的语气对一位将军说,“他要去送命。您倒说说,为什么要打这场该死的仗。”她对华西里公爵说,但不等对方回答又转身和他的女儿美人海伦说话。
“这位娇小的公爵夫人真是太可爱了!”华西里公爵悄悄对安娜·舍勒说。
娇小的公爵夫人到后不久,来了一个魁伟肥胖的年轻人,他头发剪得很短,戴眼镜,身穿浅色时髦裤子、棕色燕尾服和高硬领衬衫。这个胖青年是叶卡德琳娜女皇时代 著名大臣、此刻在莫斯科病危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在国外受了教育,新近回国,还没有在任何地方任过职,今天是第一次踏进社交场。安娜·舍勒向他点头招呼,这是她对客厅里最低级客人的礼节。尽管用的是最低级的礼节,安娜·舍勒一看见皮埃尔进来,脸上就现出惊慌不安的神色,仿佛看见一个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庞然大物。皮埃尔的确比客厅里其他男人都高大,不过安娜·舍勒看见他感到惊慌不安,那是因为他的眼神与众不同,显得聪明而腼腆,敏锐而朴实。
“您真是个好人,皮埃尔先生,来看望一个可怜的病人。”安娜·舍勒对他说,把他领到姑妈面前,惶恐地向姑妈使了个眼色。皮埃尔嘴里咕噜着什么,眼睛一直在东张西望。他快乐地微微一笑,像对老朋友那样对娇小的公爵夫人点点头,走到姑妈跟前。安娜·舍勒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皮埃尔没听完姑妈讲完太后陛下健康的情况,就走开了。安娜·舍勒慌忙用一句话把他拦住。
“您不认识莫里奥神父吗?他是个挺有趣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说过他那维护永久和平的计划了。这挺有意思,但未必办得到……”
“您这么想吗?……”安娜·舍勒没话找话,接着又要去招待别的客人。但皮埃尔又做出失礼的举动来,刚才他没有听完姑妈的话就走开,现在又用话缠住正要走开的女主人。他垂下头,叉开两条粗大的腿,向安娜·舍勒说明为什么神父的计划是空中楼阁。
“这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吧。”安娜·舍勒对他笑笑说。
她摆脱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又去履行她做主人的职责,留意倾听和观察,随时准备给谈话不起劲的一伙帮点忙。纱厂里的老板给工人们派好工作后,自己在车间里来回巡视,发现什么地方纱锭不转或者声音异常,就连忙去刹车,调整一下,使它恢复正常运转;安娜·舍勒也是这样,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走到冷场或者话声太闹的一组人那里,插进一句话或者调动一下客人的座位,使谈话机器又不快不慢,正常运转起来。但在这种忙碌中,看得出她还是特别担心皮埃尔。皮埃尔走去听莫特玛周围的谈话也好,离开那里去听神父的说话也好,她总是忧心忡忡地盯着他。对在国外留学归来的皮埃尔来说,今晚安娜·舍勒的晚会是他在俄国参加的第一个晚会。他知道这里聚集着彼得堡所有的知识分子,他像一个孩子走进玩具店那样,感到眼花缭乱。他总是唯恐漏掉任何精辟的言论。他望着这里一个个自命不凡、风度翩翩的人物,一直希望听到高明卓越的言论。最后他走到莫里奥神父跟前。他觉得这里谈得有趣,就站住了,也像一般年轻人喜欢的那样,等候机会发表意见。
安娜·舍勒的晚会正处在高潮。纱锭在四面八方均匀地运转着,喧闹声始终没有停息。姑妈旁边坐着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她面容憔悴,眼睛红肿,在这个豪华的交际场中显得不太协调。除了她们两人,其余客人分成三组。第一组多半是男人,中心人物是莫里奥神父;第二组是青年,其中包括华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人海伦公爵小姐,以及相貌标致、脸色红润、由于年轻而显得太胖的安德烈公爵夫人。在第三组里,中心人物是莫特玛子爵和安娜·舍勒。
莫特玛子爵是个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青年,有点自命不凡,但教养良好,对谁都彬彬有礼。安娜·舍勒显然想利用他来款待客人。好像聪明的饭店老板,把一块人们在肮脏的厨房里一看见就不想吃的牛肉当作好菜那样,安娜·舍勒今晚先把子爵然后把神父作为美味款待客人。莫特玛那个小组很快就谈到了当甘公爵的被害 。莫特玛子爵说,当甘的死是由于他过分宽宏大量,而拿破仑恨他则另有原因。
“哦,真的吗?子爵,那您就给我们讲讲吧。”安娜·舍勒说,得意扬扬地感觉到她说“子爵,您就给我们讲讲吧”这句话,有点像路易十五的口气。
莫特玛子爵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鞠了一躬表示遵命。安娜·舍勒让客人们围着子爵坐好,请大家听他讲。
“子爵认识当甘公爵。”安娜·舍勒对一个客人说。“子爵的口才可了不起!”她对另一个客人说。“一眼就能看出,他这人极有教养。”她对第三个客人说。安娜·舍勒就以这种道地的方式把子爵介绍给客人们,好像介绍一盘配着生菜的热气腾腾的煎牛排。
莫特玛子爵准备开讲,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
“您到这儿来,亲爱的海伦。”安娜·舍勒对美丽的公爵小姐说。海伦坐在稍远的地方,是另一个小组的中心人物。
海伦公爵小姐脸上挂着微笑站起来。那是一种绝色美人永远不变的笑容,她刚才进来时也带着这样的笑容。她身穿一件绣有常春藤和青苔花样的白舞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那雪白的肩膀,油亮的头发和贵重的钻石都光彩夺目。她从给她让路的男人中间穿过去,昂着头不看任何人,但向大家微笑,仿佛慷慨地让每个人欣赏她那优美的身材、丰满的肩膀和时髦的大袒胸和光脊背,让整个舞厅增加光辉,最后她走到安娜·舍勒面前。海伦实在太美了,她不但丝毫不卖弄自己的姿色,相反,仿佛因为自己具有令人销魂的美而感到不好意思。她仿佛想减少自己的魅力,但又办不到。
“好一个美人儿!”凡是看见她的人都这么说。当海伦在莫特玛子爵面前坐下,也向他露出那经常挂在脸上的微笑时,子爵仿佛被什么非凡的景象所惊倒,耸了耸肩,垂下眼睛。
“夫人,在这样的听众面前我怕讲不好了。”莫特玛子爵含笑鞠躬说。
海伦公爵小姐把一条丰满的手臂搭在小桌上,觉得没有必要说什么。她笑眯眯地等待着。在子爵讲话时,她始终挺直身子坐着,时而看看自己轻搭在小桌上的美丽丰满的手臂,时而看看更加美丽的胸脯,理理胸前的钻石项链;她几次整理裙子皱褶。每当听到动人的地方,她就回头望望安娜·舍勒,并且立刻跟着现出同安娜·舍勒一样的表情,接着又静静地露出开朗的微笑。在海伦之后,安德烈公爵夫人也从茶桌那里转移过来。
“等一下,让我把针线包拿来,”她说,“喂,您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对伊波利特公爵说,“把我的手提包拿来。”
安德烈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同大家打招呼。她一来,大家都给她让座。她坐下后,快乐地理了理衣服。
“现在我坐好了。”她说,要求子爵开讲,自己则动手做针线。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交给她以后,走到她背后,把圈手椅推到她旁边,坐下来。
可爱的伊波利特跟他那美丽的妹妹像得出奇,尽管像得出奇,他却长得很丑。他的相貌虽然像妹妹,但妹妹脸上洋溢着乐观、自信和青春的活力,总是笑容可掬,具有希腊美人的古典美;哥哥呢,正好相反,同样的脸却现出一种痴呆的神气,而且总是显得自命不凡和愤愤不平,身体则又瘦又弱。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挤在一起,显出一种令人讨厌的怪相,而手脚的姿势又总是很不自然。
“您是不是讲鬼故事?”伊波利特说,在公爵夫人旁边坐下,连忙把带柄眼镜举到眼睛上,仿佛没有这眼镜他就无法说话似的。
“完全不是。”讲话的人惊奇地耸耸肩膀。
“因为我最不爱听鬼故事了。”伊波利特公爵说,他的语气使人觉得,他是先随口说出话来,然后才明白说了些什么。
由于他说话过分自信,叫人弄不懂他的话是很聪明呢,还是很愚蠢。他身穿墨绿燕尾服,和照他自己说的受惊山林仙女身体颜色的裤子,长统袜和低口鞋。
莫特玛子爵娓娓动听地讲着当时流行的趣闻,说当甘公爵到巴黎去会乔紫小姐 ,在那里同也受这位著名女演员青睐的拿破仑相遇。拿破仑一见公爵,他的昏厥症顿时发作,他就落在公爵手里,但公爵并没有乘人之危害他,想不到后来拿破仑却以怨报德,要了他的性命。
故事讲得非常动听,特别是讲到一对情敌突然认出对方时,在座的太太小姐都很激动。
“太妙了!”安娜·舍勒回头望望安德烈公爵夫人,带着询问的神情说。
“太妙了。”安德烈公爵夫人也轻声说,把针插在针线活上,仿佛故事讲得太引人入胜,她听得连手工也做不下去了。
莫特玛子爵很欣赏这种无声的赞美,感激地微微一笑,继续讲下去。但安娜·舍勒一直注意那个使她担心的年轻人,这时发现他同莫里奥神父谈得过分激昂,话声太响,连忙赶到这个危险点去抢救。果然,皮埃尔谈到政治均势问题,神父对这个单纯热情的青年显然很感兴趣,就在他面前大谈自己得意的观点。两人谈得过分兴奋,旁若无人,这使安娜·舍勒感到不安。
“办法是在欧洲维持均势和保护民权,”神父说,“只要有俄罗斯那样以野蛮著称的强国,大公无私地领导以维持欧洲均势为目的的联盟,世界就有救了!”
“那么怎样取得这种均势呢?”皮埃尔刚一开口,安娜·舍勒就赶到了。她严厉地白了皮埃尔一眼,问意大利神父能不能适应当地的气候。意大利神父脸上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装出一副肉麻的殷勤相。显然这是他同女人说话的习惯。
“我有幸被邀参加晚会,你们社交界特别是女士们的聪明才智和文化教养使我倾倒,我还顾不上想到气候呢。”神父说。
安娜·舍勒再也不放松神父和皮埃尔,为了便于监督,就把他们拉到人多的一组里。
这时客厅里又来了一位客人。他就是娇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公爵。安德烈中等身材,是个英俊的青年,相貌清秀而冷峻。他的整个模样,从疲倦呆板的眼神到缓慢均匀的步伐,都同他那位活泼娇小的妻子形成鲜明的对照。显然,客厅里所有的人他不仅都认识,而且十分厌恶,就连看他们一眼,听他们说话,都觉得乏味。在所有使他乏味的人中间,他那个漂亮的妻子似乎最使他感到厌恶。他做了一个使他俊美面孔显得难看的怪相,向她背过身去。他吻了吻安娜·舍勒的手,眯缝起眼睛,向所有在场的人扫视了一下。
“公爵,您要去打仗吗?”安娜·舍勒问。
“库图佐夫将军要我做他的副官……”安德烈公爵说,音调带点法国腔。
“那么尊夫人丽莎怎么办?”
“她住到乡下去。”
“您怎么能使我们失去您那位可爱的太太呢?”
“安德烈,”妻子像对别人说话一样娇滴滴地对丈夫说,“子爵给我们讲了乔紫小姐和拿破仑的趣闻,真是太有意思了!”
安德烈公爵眯缝起眼睛,转过身去。自从他走进客厅,皮埃尔快乐而友好的眼睛就盯住他不放。他走到安德烈跟前,握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没有回过头来,却皱起眉头,对拉他手的人表示恼火,但一看见皮埃尔的笑脸,立刻就也现出和蔼而愉快的微笑。
“哦!……连你也到这大千世界来了!”安德烈公爵对皮埃尔说。
“我知道您会来,”皮埃尔回答,“回头我到您那儿吃晚饭,”他低声添上一句,尽量不影响继续讲故事的子爵,“行吗?”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说,抓住皮埃尔的手臂,表示这事是用不着问的。安德烈公爵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华西里公爵和女儿起身要走,男客们纷纷起立给他们让路。
“请您原谅,亲爱的子爵,”华西里公爵对法国人说,亲热地抓住他的袖子往下拉,不让他站起来,“公使馆那个倒霉的招待会真使我扫兴,还打断了您的故事。我真舍不得离开您这个迷人的晚会。”华西里公爵最后一句是对安娜·舍勒说的。
他的女儿海伦公爵小姐轻轻提起裙子,从几把椅子当中走过。她那美丽的脸蛋笑得更欢了。她走过皮埃尔身边时,皮埃尔简直用恐惧而兴奋的目光瞧着这位美人。
“长得真美。”安德烈公爵说。
“真美。”皮埃尔说。
华西里公爵走过的时候,抓住皮埃尔的手,同时对安娜·舍勒说:
“您替我开导开导这头熊吧,”他说,“您瞧,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出来交际呢。一个年轻人没有比接触聪明的女人更重要的事了。”
安娜·舍勒微微一笑,答应多照顾皮埃尔。她知道皮埃尔的父亲同华西里公爵是亲戚。坐在姑妈旁边的老太太这时慌忙站起来,在前厅追上华西里公爵。她脸上装出来的兴致消失了。她那张哭肿的和善的脸上只剩下焦虑和恐惧。
“公爵,您说说,我儿子保里斯的事进行得怎样了?”她说(她的南方口音“保”字说得特别重),“我在彼得堡不能再待下去了。请您告诉我,我能带给我那可怜的孩子什么消息?”
尽管华西里公爵听这位老太太说话很勉强,甚至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她还是谄媚地向他赔着笑脸,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只要您向皇上说一句,他就可以调到近卫军去了,这在您算不了什么。”她请求说。
“请您相信,公爵夫人,凡是我能办到的事,我一定尽力,”华西里公爵回答,“但叫我去求皇上有困难;我劝您通过高里岑公爵去找鲁勉采夫。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位老太太是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出身俄国的一个望族,后来家道中落,离开上流社会,失掉了原有的关系。她这次来是为了把她的独生子调进近卫军。为了见华西里公爵,她自动跑来参加安娜·舍勒的晚会。为了这个目的,她听了莫特玛子爵的故事。华西里公爵的话使她吃惊;她那张年轻时曾很漂亮的脸上现出恼怒的神色,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接着她又微微一笑,更紧地抓住华西里公爵的手。
“您听我说,公爵,”她说,“我从来没求过您什么事,以后也不会求您,我也从没提到过家父待您的情谊。但这一次我求您看在上帝分儿上帮我儿子一个忙,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她匆匆地补充说,“哦,您别生气,您就答应我吧。我求过高里岑,可他拒绝了。您这人向来厚道,这次请务必帮个忙。”她说的时候竭力想装出笑容,但眼睛里含着泪水。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海伦公爵小姐站在门口等候,这时从肩上转过她那古典美人的秀美的头,说。
权势在社会上是一种资本,不应随便动用。华西里公爵深谙这个道理。他知道,他要是有求必应,以后自己有事就不能去求别人了,因此难得使用自己的权势。但在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这事上,经她再次提出要求后,他觉得良心上有点不安。她提醒他一件事:他最初进入官场是靠她父亲提携的。此外,他从她的态度上看出,她属于那种女人,特别是做母亲的女人,她们一旦拿定什么主意,就非实现不可,否则会一直纠缠不放,甚至大吵大闹。最后这个考虑使他的决心动摇了。
“亲爱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他用惯常的亲昵而干巴巴的语气说,“您要我办的事,我简直无法办到;但为了向您证明,我是多么敬爱您,多么怀念令尊在天之灵,我要去办这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把令郎调到近卫军。我答应您了。您该满意了吧?”
“哦,亲爱的公爵,您真是我的恩人!我知道您会这样的。我知道您的心真好。”
华西里公爵想走了。
“等一下,我还有一句话。等他调到近卫军后……”她迟疑了一下,“您同库图佐夫将军很有交情,您就把保里斯推荐给他当副官吧。那样我就心满意足了,那样我就……”
华西里公爵微微一笑。
“这事我可不能答应。您真不知道,自从库图佐夫当上总司令以后,有多少人包围着他。他亲自对我说过,莫斯科所有的贵妇人都像说好了似的,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他做副官。”
“不,您答应我吧,我的大恩人,不然我不放您走。”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美人海伦又用同样的语气说。
“哦,再见,再见!您看她……”
“那您明天就奏闻皇上吗?”
“一定,但找库图佐夫,我不能答应。”
“不,您答应我,答应我吧,华西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跟在他后面说,露出少女般撒娇的笑容。这种笑容是她年轻时常有的,但如今同她憔悴的脸可很不相称了。
看来,她已忘记自己的年纪,习惯成自然地使用了女性一切传统的手法。但等华西里公爵一走,她的脸上又恢复虚伪冷淡的神情。她回到原来的小组,莫特玛子爵还在讲故事。她又装出仔细倾听的样子,其实是等待机会脱身,因为她的事已经办完了。
“那么您对米兰加冕礼那出最新的喜剧有什么看法?”安娜·舍勒说,“还有一些新的喜剧:热那亚人民和卢卡人民向拿破仑先生请愿。拿破仑先生高高坐在宝座上,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哦,真是太妙了!这事简直叫人发疯。说真的,全世界都失去理智了。”
安德烈公爵直瞅着安娜·舍勒的脸,嘿地一笑。
“‘上帝赐给我王冠,谁来碰我,谁就倒霉。’”他说了拿破仑加冕时说的话,接着又添加说,“据说,他讲这话时可神气了。”他又用意大利语把这话重说了一遍。
“我希望,”安娜·舍勒说,“这是他最后的一招。各国君主再也不能容忍这个天下公敌了。”
“各国君主吗?我没有说俄国皇帝。”莫特玛子爵恭敬而沮丧地说,“哼,各国君主!他们为路易十六,为王后,为伊丽莎白公主尽过什么力没有?什么也没有,”他激动地说,“相信我,他们出卖波旁王朝将受到惩罚。各国君主吗?他们还派使臣去祝贺这个篡位的奸贼呢。”
莫特玛子爵轻蔑地叹了一口气,又换了换坐的姿势。伊波利特公爵手持长柄眼镜对子爵望了好一阵,听到这话,突然向娇小的公爵夫人转过身去,向她要了一根针,在桌上画了个康德家家徽给她看。他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这个家徽,仿佛是她求他这样做的。
“康德家家徽就是天蓝色兽嘴组成的一根兽嘴棒。”他说。
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听着。
“要是拿破仑在法国皇位上再坐上一年,”子爵继续说,他的神气表示他比谁都了解这件事,因此不愿听别人的话,一味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局面就会不可收拾。法国社会,我当然是指上流社会,将会被阴谋、暴力、放逐和死刑完全断送掉,到那时……”
他耸耸肩膀,摊开双手。皮埃尔对谈话很感兴趣,也想说些什么,但监视他的安娜·舍勒连忙把他拦住,不让他开口。
“亚历山大皇帝说过,”她一提到皇帝,心情总有点忧郁,“他让法国人挑选自己的政体。我相信,这个国家一旦打倒篡位的奸贼,就会一致拥戴合法的国王。”安娜·舍勒说,竭力讨好法国侨民中的保皇党。
“这很难说,”安德烈公爵说,“子爵先生认为局势已不可收拾,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我认为走回头路也有困难。”
“据我所知,”皮埃尔红着脸又插嘴了,“所有贵族几乎都倒向拿破仑一边了。”
“这是拿破仑派说的话,”子爵说,没有抬起眼睛看皮埃尔,“现在很难知道法国的舆论究竟怎样。”
“这是拿破仑说的。”安德烈公爵冷笑说。他显然不喜欢子爵,尽管眼睛没有望着子爵,他的话可是针对子爵的。
“‘我向他们指出光荣之路,他们不愿意走,’”安德烈公爵沉默了一下,又引用拿破仑的话说,“‘我给他们敞开接待室,他们就蜂拥而来。’……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权利说这种话。”
“没有任何权利,”子爵回答,“自从当甘公爵被害以后,就连最崇拜他的人也不再把他看作英雄了。即使原来有些人把他看作英雄,但在当甘公爵被害以后,天上就多了一位殉道者,地上就少了一个英雄。”
安娜·舍勒和其他人还来不及露出笑容来赞扬这些话,皮埃尔就又突然插嘴。安娜·舍勒虽也预感到他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但已拦不住他了。
“处死当甘公爵出于国家的需要,”皮埃尔说,“拿破仑不怕独自对这事承担责任,我认为这正是他的伟大之处。”
“哦!我的天!”安娜·舍勒恐怖地低声说。
“怎么,皮埃尔先生,您认为杀人就是伟大吗?”娇小的公爵夫人笑眯眯地说,拉过她的针线活来。
“啊!哦!”几个声音同时说。
“妙极了!”伊波利特用英语说,一只手拍拍膝盖。子爵只耸耸肩膀。
皮埃尔从眼镜上方得意扬扬地望望听众。
“我之所以这样说,”他不顾一切地说下去,“是因为波旁王朝逃避革命,使人民处于无政府状态;只有拿破仑一人懂得革命,并且能战胜革命,因此为了共同的利益他不惜剥夺一个人的生命。”
“您要不要到那边一桌去?”安娜·舍勒说。但皮埃尔没有理她,继续说他的。
“不,”皮埃尔越说越激动,“拿破仑伟大,因为他站得比革命高,他制止了革命中的过火行为,保持了一切好的东西,像民权平等啦,言论出版自由啦,因此他获得了权力。”
“是啊,要是他取得权力后,不是利用它去杀人,而是把权力交给合法的国王,”莫特玛子爵说,“那我就会叫他伟人了。”
“他不能这样做。人民把权力交给他,只是为了要他推翻波旁王朝。因此人民把他看成伟人。革命是伟大的事业。”皮埃尔先生继续说。他这种不顾一切的挑战性插话表明他朝气蓬勃,急于一吐为快。
“革命和弑君是伟大的事业吗?……现在……您好不好到那边一桌去?”安娜·舍勒又说。
“《民约论》 。”莫特玛子爵露出温和的微笑说。
“我不是说弑君。我是说思想。”
“对,这是抢劫、屠杀和弑君的思想。”又有一个嘲弄的声音插进来。
“这些当然都是过火行为,但重要的不在这里,重要的是人权,是消除偏见,是公民平等;而这些思想拿破仑是充分维护的。”
“自由,平等,”子爵轻蔑地说,仿佛终于决定要认真指出这个青年的糊涂,“这些动听的字眼早已名誉扫地了。请问:谁不爱自由、平等?我们的救世主早就宣讲过自由、平等了。革命以后,人们是不是过得幸福些呢?正好相反。我们要自由,可是拿破仑却毁灭自由。”
安德烈公爵面带微笑,时而望望皮埃尔,时而望望子爵,时而望望女主人。安娜·舍勒尽管老于社交活动,但听到皮埃尔发言,起初仍不免大吃一惊。她看到皮埃尔虽说了些离经叛道的话,但子爵并没有发火;后来她看到已无法制止他发言,就同子爵联合起来,集中力量攻击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的皮埃尔。
“但是,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舍勒说,“一个大人物可以不经审判就处死一个公爵,或者说,一个没有罪的人,这样的事您怎么解释呢?”
“我想问一下,”莫特玛子爵说,“先生怎样解释雾月十八日事件 ?难道这不是个骗局吗?这是个骗局,完全不是一个大人物所应该干的。”
“还有他在非洲杀害俘虏的事呢?”娇小的公爵夫人说,“真是太可怕了!”她耸耸肩膀。
“不论怎么说,他是个暴发户。”伊波利特公爵说。
皮埃尔先生不知道回答谁好,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微微一笑。他笑起来不像一般人那样似笑非笑。他笑的时候,原来那种严肃而有点忧郁的脸色顿时消失,而现出一种天真,善良,甚至傻乎乎的好像讨饶的神情。
莫特玛子爵虽是初次见到他,但已看出这个雅各宾派 并不像他说的话那样可怕。大家都不作声。
“你们叫他一下子同时回答几个人的话,那怎么行呢?”安德烈公爵说,“再说,对政治家的行为应该分清,哪些属于私人行为,哪些属于统帅或者皇帝的行为。我认为应该这样看。”
“是啊,是啊,这个当然。”皮埃尔看到有人替他解围,感到高兴,接口说。
“我们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拿破仑在阿尔科拉桥上的行为 ,他在雅发医院里同鼠疫病人握手的事,表明他是个伟人,但……但他的其他行为就使人很难替他辩护了。”
安德烈公爵显然是想缓和皮埃尔说话拙直造成的气氛。这时他站起身来准备走,向妻子做了个暗示。
伊波利特公爵忽然站起来,用手势拦住大家,要他们再坐一会儿,嘴里说:
“哦,今天我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莫斯科笑话,我要讲给诸位听听。子爵,请您原谅,我要用俄语讲。要不然就没有味道了。”
于是伊波利特公爵用俄语讲起来。他讲俄语有点像一个在俄国待了一年的法国人。大家都留下来,因为伊波利特公爵那么热情那么坚决地要求大家听他讲故事。
“莫斯科有一位贵夫人,一位太太。她很吝啬。她需要两个随车的跟班。要高个子。这是她的爱好。她有一个使女,个子比男人高。她说……”
伊波利特公爵说到这儿迟疑了一下,显然在苦苦编造。
“她说……是的,她说:‘丫头,穿上号衣,跟我出去拜客。’”
伊波利特公爵说到这里,不等听的人发笑,自己就噗哧一声笑起来,造成了不好的效果。但有不少人微微一笑,包括那个老太太和安娜·舍勒。
“她乘马车出门。突然起了一阵狂风。使女的帽子给吹掉了,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哈哈大笑,边笑边说:
“结果弄得人人都知道了……”
笑话就这样结束了。虽然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讲这件事,为什么一定要用俄语讲,但是安娜·舍勒和别的人还是称赞伊波利特公爵,因为他这样愉快地终止了皮埃尔先生那令人讨厌的胡闹。听完这个笑话,谈话就转为分散的聊天,例如谈谈下次的舞会和上次的舞会,谈谈戏剧演出,以及谁和谁将在何处见面,等等。
客人们谢过安娜·舍勒安排了这次迷人的晚会,便纷纷散去。
皮埃尔天生笨头笨脑。他身体肥胖,个儿比普通人高,肩膀宽阔,双手又大又红,他不善于进入交际场所,更不善于离开交际场所,也就是说,不知道告辞时该说些什么使人愉快的话。而且,他还有点心不在焉。他站起来,没拿自己的帽子,却拿了一顶有将军翎子的三角军帽,扯弄着帽缨,直到将军向他要还帽子。不过,他那种心不在焉的模样,不善于进入交际场说些得体话的缺点,却从他那善良、朴实和谦逊的态度中得到弥补。安娜·舍勒向他转过身去,以基督徒的宽厚表示原谅他的不得体言论,说:
“我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您,但希望您改变自己的想法,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
安娜·舍勒对他说了这些话,他没有回答,只鞠了一躬,又向大家微微一笑。这笑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想法归想法,但是你们看我这人多么善良,多么出色。”这一点,大家都感觉到了,安娜·舍勒也感觉到了。
安德烈公爵走进前厅,肩膀凑近替他披斗篷的听差,漠不关心地听着妻子同也走到前厅的伊波利特公爵闲聊。伊波利特公爵站在怀孕的漂亮公爵夫人身旁,举起有柄的眼镜直瞅着她。
“进去吧,安娜,您会着凉的,”娇小的公爵夫人向安娜·舍勒告别时说,“就这么说定了。”她轻轻加了一句。
安娜·舍勒已同丽莎谈过要替阿纳托里和安德烈公爵的妹妹做媒的事。
“多多拜托了,亲爱的朋友,”安娜·舍勒也低声说,“您写信给她,同时告诉我,她父亲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再见。”她说着走出前厅。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娇小的公爵夫人跟前,把脸凑近她,悄悄地对她说了一句话。
两个听差——一个是安德烈公爵夫人的,一个是伊波利特公爵的——拿着披肩和斗篷站在旁边,等他们把话说完。尽管听差不懂法语,但脸上的神情仿佛表示懂得他们所说的话,只是不愿表示出来罢了。安德烈公爵夫人照例含笑说话,听的时候笑出声来。
“我很高兴没有去参加公使馆的招待会,”伊波利特公爵说,“无聊……这儿的晚会真有意思,真有意思,是不是?”
“据说,那儿要举行盛大的舞会,”公爵夫人翘起长有毫毛的嘴唇回答,“上流社会所有漂亮的女人都将出席。”
“不是所有的,因为您没有去,就不是所有的。”伊波利特公爵说,快乐地笑着,抓过听差手里的披肩,甚至把听差推开,亲自把它披到安德烈公爵夫人身上。不知是由于笨拙还是故意(谁也弄不清楚),披肩披好后,他还是好半天没有放开手,仿佛搂住这位年轻的女人。
安德烈公爵夫人姿态优美地避开他,脸上还是挂着微笑,转过身去,瞧了丈夫一眼。安德烈公爵闭着眼睛,现出困倦的样子。
“您好了吗?”他眼睛没看妻子,问道。
伊波利特公爵匆匆披上有点绊脚的时髦斗篷,跟着安德烈公爵夫人跑到台阶上。这时听差正在扶公爵夫人上车。
“再见,公爵夫人!”伊波利特公爵大声嚷道,他的舌头也像两脚一样不听使唤。
安德烈公爵夫人提起裙子,坐到昏暗的马车里;她的丈夫理着军刀;伊波利特公爵说是效劳,其实却妨碍了大家的行动。
“对不起,先生。”安德烈公爵干巴巴地用俄语对挡住路的伊波利特公爵说。
“我等你,皮埃尔。”安德烈公爵说,声音还是那样平稳,但语气亲切而温和。
车夫催动马匹,马车轮子辘辘地响起来。伊波利特公爵站在台阶上等子爵(他答应送子爵回家),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
“哦,我的好朋友,你们那位娇小的公爵夫人真可爱,真可爱,”子爵跟伊波利特一起坐上马车,吻吻自己的手指尖,“完完全全像个法国女人。”
伊波利特噗哧一声笑出来。
“我说啊,您这人样子老实,其实很可怕,”子爵继续说,“我可怜那个不幸的丈夫,那个小军官,他装得像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
伊波利特又笑起来,边笑边说:
“您说过,俄国女人不如法国女人。要善于对付她们。”
皮埃尔坐车先来到安德烈公爵家。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走进书房,立刻习惯地躺在沙发上,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书(恺撒的《笔记》),用臂肘支着身子,翻开书,从中间读起来。
“你刚才怎么这样对待安娜·舍勒小姐?这下子她可要害大病了。”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搓搓白皙的小手说。
皮埃尔转过身来,弄得沙发咯吱咯吱响。他抬起兴奋的脸对着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哦,那个神父真有意思,就是看问题不对头……照我看,永久和平是可能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不能靠政治均势……”
安德烈公爵显然对这种空谈不感兴趣。
“老弟,你不论到哪里,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样可不行。那么,你到底拿定主意没有?你想当近卫骑兵还是外交官?”沉默了一阵后,安德烈公爵问。
皮埃尔盘起双腿,坐在沙发上。
“不瞒您说,我心里还没有数。这两样我都不喜欢。”
“但你总得拿个主意啊!你父亲等着你呢。”
皮埃尔十岁的时候由一个当家庭教师的神父带到国外,在那里一直待到二十岁。他回到莫斯科后,父亲辞退了那个神父,对儿子说:“现在你到彼得堡去见见世面,选个职业。我什么都同意。喏,这是给华西里公爵的信,这是给你的钱。来信详细告诉我那边的情况,各方面我都可以帮助你。”皮埃尔花了三个月时间选择职业,但始终拿不定主意。安德烈公爵此刻就是和他谈择业问题。皮埃尔擦擦前额。
“他一定是个共济会 会员。”皮埃尔说,指的是晚会上见到的那个神父。
“这都是废话,”安德烈公爵又打断他说,“我们还是谈正经事吧。你去过近卫骑兵队吗?……”
“没有,没有去过。我现在有个想法,我想同您谈谈。这次战争是打拿破仑的。如果是为自由而战,那我是能理解的,我会第一个报名参军;可是帮助英国和奥国去反对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这可不好……”
安德烈公爵听到皮埃尔这种幼稚的话,只耸耸肩膀。他现出一种无法回答这种蠢话的神气;不过,对这种天真的问题除了像安德烈公爵那样回答外,也确实很难回答。
“要是人人都只为自己的信仰打仗,那就不会有战争了。”安德烈公爵说。
“那就太好了。”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冷冷一笑。
“那样也许是不错,但永远办不到……”
“那么,您是为了什么去打仗?”皮埃尔问。
“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得去。再说,我去……”他停了一下,“我去是因为这里的生活……我不喜欢这种生活!”
隔壁房间里传来衣裙的窸窣声。安德烈公爵仿佛醒了过来,浑身打了个哆嗦,脸上的表情像在安娜·舍勒客厅里时一样。皮埃尔从沙发上放下两腿。公爵夫人走了进来。她已换了便装,但装束还是那样雅致明丽。安德烈公爵站起来,彬彬有礼地给她挪过来一把椅子。
“我常常想,为什么……”公爵夫人照例用法语说,立即费力地坐到椅子上,“为什么安娜不出嫁?你们这些先生真傻,竟没有一个人娶她。恕我直说,你们对女人一点也不了解。皮埃尔先生,您这人真喜欢抬杠!”
“我同您丈夫还在抬杠,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和公爵夫人说话,毫无拘束,不像一般青年男子和青年妇女说话那样。
公爵夫人浑身打了个哆嗦。皮埃尔的话显然触着了她的痛处。
“哦,这正是我要说的!”公爵夫人说,“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不打仗就过不了日子?为什么我们做女人的压根儿不希望、压根儿不需要打仗?哦,您来评评看。我总是对他说,他在这里是叔叔的副官,地位显赫。谁都知道,谁都看重他。前些日子我在阿普拉克辛家听一位太太问:‘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德烈公爵吗?’她真的这样说!”公爵夫人笑了,“他不论到哪里都受欢迎。他很可能当上侍从武官。不瞒您说,皇上还亲切地同他谈过话。我同安娜也说过,这事很容易办到。您认为怎么样?”
皮埃尔望了望安德烈公爵,发觉朋友不喜欢听这些话,便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动身?”皮埃尔问。
“哦,您别对我提他出门的事,别提了!我不愿意听,”公爵夫人像在客厅里同伊波利特说话那样任性、撒娇,这对家里人显然不合适,但皮埃尔在这里就像个自己人,“今天我想到,你要和所有这些亲朋好友停止来往……还有,你知道吗,安德烈?”公爵夫人意味深长地对丈夫挤挤眼,“哦,我害怕,害怕!”她脊背直打哆嗦,喃喃地说。
丈夫露出惊奇的神色对她瞧瞧,仿佛发现房间里除了他和皮埃尔之外还有别人;但他还是用冷冰冰、干巴巴的语气问:
“你怕什么,丽莎?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哦,男人都很自私,个个都很自私!天知道他为什么突发奇想要抛下我,把我孤零零留在乡下。”
“还有我父亲和妹妹呢,你别忘了。”安德烈公爵低声说。
“要是离开了我的朋友们,还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他还叫我不要怕。”
公爵夫人的语气里带有埋怨的成分,上唇噘起,脸上现出松鼠般不愉快的表情。她不再往下说,仿佛在皮埃尔面前谈自己怀孕是不体面的,而这正是她要谈的问题。
“我还是不明白,你怕什么?”安德烈公爵慢吞吞地说,目光没有离开妻子。
公爵夫人脸红了,失望地挥挥手。
“啊,安德烈,你完全变了,完全变了……”
“医生要你早点睡,”安德烈公爵说,“你还是去睡吧。”
公爵夫人什么也没有说,她那有毫毛的稍稍翘起的嘴唇抖动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耸耸肩膀,在屋里来回踱步。
皮埃尔惊奇而天真地从眼镜上方忽而望望安德烈,忽而望望公爵夫人,动动身子仿佛也想站起来,但又改变了主意。
“皮埃尔先生在这里,这有什么关系,”娇小的公爵夫人忽然说,她那漂亮的脸顿时现出一副哭相,“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安德烈,你对我的态度怎么变得这样?我对你做了什么啦?你去参军,你不可怜我。这是为什么呀?”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唤里包含着恳求、威胁,尤其是要她明白说这话会后悔的。她却急急忙忙说下去:
“你待我就像待病人或者孩子那样。我什么都看得出来。难道半年前你是这样的吗?”
“丽莎,我请您不要说了。”安德烈公爵说,语气变得更加生硬。
皮埃尔听着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激动,站起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他似乎看不得眼泪,一看见眼泪自己也想哭了。
“您放心,公爵夫人。这都是您的想象,因为,我老实对您说,我自己也有过体会……为什么……因为……哦,对不起,外人不应该待在这里……不,您放心……再见……”
安德烈公爵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不要走,等一下,皮埃尔。公爵夫人挺厚道,她不会不让我跟你快乐地消磨一个晚上的。”
“哼,他总是只想到自己。”公爵夫人气得忍不住眼泪,对皮埃尔说。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冷地说,嗓门提得很高,表示他已忍无可忍。
公爵夫人美丽的脸上那种愤怒的松鼠般表情,突然变成引人怜爱的恐惧神色。她皱起眉头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瞅了瞅丈夫,脸上现出畏怯的讨饶表情,好像一只迅速而无力地摆动下垂尾巴的狗。
“天哪!天哪!”公爵夫人说,一手提起裙子,走到丈夫跟前,吻了吻他的前额。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站起身来说,像外人那样彬彬有礼地吻吻她的手。
两个朋友保持着沉默。谁也没有开口。皮埃尔瞧瞧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他的小手擦擦前额。
“咱们吃饭去吧。”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说,向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布置一新的富丽堂皇的餐厅。餐厅里所有的用具,从餐巾到银器、瓷器和水晶玻璃器皿,都显出新婚家庭所特有的焕然一新的气象。饭吃到一半,安德烈公爵把臂肘搁到桌上,仿佛早就有了心事,此刻突然决定要把它讲出来。他带着皮埃尔从未见过的神经质激动,开始说:
“绝对不要……绝对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请你记住我的忠告:除非你认为已作了最大的克制,除非你不再爱你选中的那个女人并且已看清了她的真实面目,否则你绝对不要结婚,要不你就会犯下无法补救的天大错误。等到有一天你老了,完全不中用了,再结婚……要不你就会失去一切美好和高尚的东西。你的全部精力都会耗费在琐碎的小事上。真的,真的,真的!别那么大惊小怪地望着我。你要是对自己的前途还抱有希望,那么一结婚,就什么都完了,你哪儿也去不了,除了客厅以外,而在客厅里你就会变成宫廷侍仆和白痴一类的货色……就是这样!……”
安德烈公爵用力把手一挥。
皮埃尔取下眼镜,他的脸因此变了样,显得更加善良。他惊奇地望着朋友。
“我妻子是个贤慧的女人,”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她是个少有的规矩女人,她可以使丈夫不用担心自己的名誉。不过,说句实话,现在要是能让我做个没有妻室的男人,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说,也是第一次说,因为我喜欢你。”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时,一点不像他斜靠在安娜·舍勒家的圈椅里,眯缝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法国话的模样。由于兴奋,他那冷冰冰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神经质地抽动着;那双生命之火似乎已经熄灭的眼睛这会儿又闪耀出明亮的光芒。看来,他在平时越是没精打采,在激动时就越显得精神焕发。
“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说这话,”安德烈公爵继续说,“这是我一生的经验之谈。你说到拿破仑和他的事业,”他这么说,其实皮埃尔并没有谈到拿破仑,“你说到拿破仑,但拿破仑干的时候,一步一步走向目标,毫无顾虑,心中没有别的,只有一个目标,最后达到了目标。但要是同女人拴在一起,你就会像个戴着镣铐的囚犯,完全丧失自由。你的一切希望和力量只会使你苦恼,只会使你感到悔恨。客厅、谈天、舞会、虚荣、琐事——这一切就形成无法冲破的魔圈。如今我要去参加战争,去参加空前伟大的战争,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我只会说说空话,”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安娜·舍勒家里大家都听我讲。这批人都很无聊,可我的妻子离开他们就不能过日子。这些女人……你真不知道这些所谓正派女人,或者说所有的女人,是些什么货!我父亲说得对:自私自利、爱慕虚荣、愚昧无知、一文不值——这就是女人的真面目。你在交际场所看到她们,她们装得煞有介事,其实毫无价值,毫无价值!不要结婚,我的好朋友,千万不要结婚。”安德烈公爵结束说。
“我觉得很好笑,”皮埃尔说,“您认为您自己是个无用的人,认为您的生活被毁了。其实您前途远大,前途远大。而且您……”
皮埃尔没有说“您这算什么话”,但他的语气就表示,他十分看重朋友,朋友的前途十分远大。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皮埃尔想。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因为安德烈公爵完全具备他皮埃尔所缺乏的优点,这种优点用最恰当的话来说就是毅力。安德烈公爵沉着地应付各种人的能力,他非凡的记忆力,他渊博的知识(他什么书都读,什么事都知道,对什么问题都有自己的见解),尤其是他工作和学习的本领,一向使皮埃尔钦佩。安德烈缺乏哲理幻想(皮埃尔在这方面很擅长),这点使皮埃尔感到奇怪,但他也不把它看作缺点,而是把它看作长处。
即使在最亲密的朋友之间,奉承和赞扬也是需要的,就像车轮需要润滑油一样。
“我这人算是完了,”安德烈公爵说,“我的事有什么可谈的呢?还是谈谈你的事吧。”他停了停说,对这样的自我解嘲微微一笑。这笑容顿时感染了皮埃尔。
“我的事有什么可谈的?”皮埃尔说,咧开嘴露出无忧无虑的快乐微笑,“我算什么?一个私生子!”他突然脸红了,他说这话显然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没有身份,没有财产……其实……”但他没有说“其实”后面的话,“我现在是个自由人,我觉得很好。我就是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我想同您好好商量一下。”
安德烈公爵目光中充满友爱地瞧着他。不过,从他那亲切友好的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优越感。
“我很看重你,因为你是我们圈子里唯一的活人。你很幸福。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一点不成问题。你去哪里都行,但我要奉劝你一句:别去华西里·库拉金公爵家,别过他们那种生活。花天酒地,吃喝玩乐……这对你没有好处。”
“有什么办法,我的朋友,”皮埃尔耸耸肩膀说,“女人哪,女人!”
“我不明白,”安德烈回答,“正派女人是一回事,可是华西里公爵家的女人,女人和酒,我真不明白!”
皮埃尔住在华西里公爵家,跟着他的儿子阿纳托里过放荡生活。为了使阿纳托里改邪归正,家里人正准备让他同安德烈公爵的妹妹结婚。
“说实在的!”皮埃尔说,仿佛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真的,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过目前这样的生活,我既不能思考什么问题,也不能拿什么主意。整天头痛,又没有钱。今天他邀我去,我不去了。”
“你能向我起誓不去吗?”
“我起誓!”
皮埃尔离开朋友家时已深夜一点多。正好是彼得堡六月的白夜。皮埃尔乘出租马车回家。但离家越近,他越觉得在这个更像黄昏或者黎明的夜晚无法入睡。空荡荡的街道可以望得很远。皮埃尔在路上想到,今晚阿纳托里那儿有例行的赌局,赌局之后照例是一顿狂饮,最后将以皮埃尔所喜欢的那种娱乐收场。
“到阿纳托里那儿去也不错。”皮埃尔想,但立刻想起他已向安德烈公爵起过誓不到他们那里去。
但也像一般意志薄弱的人那样,皮埃尔极想再去过一次他非常熟悉的放荡生活,并且打定主意去。他心里还想到,他发的誓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向安德烈公爵起誓前已向阿纳托里公爵起过誓,要去他家;最后他想,这种誓言都无关紧要,尤其想到明天他说不定死去,或者遇到什么意外,那就根本谈不上誓言不誓言了。皮埃尔常常用这样的想法打消他的决心和意图。于是他就到阿纳托里那儿去了。
他来到阿纳托里所住的近卫骑兵队大楼,登上灯光明亮的台阶,来到二楼,走进一道敞开的门。前厅里没有人,到处都是空酒瓶、斗篷、套鞋,酒气弥漫,还听到里屋的说话声和叫嚷声。
赌局和夜宵已告结束,但客人们还没有散去。皮埃尔脱掉斗篷,走进第一个房间,这里只有剩酒残肴。一个听差以为没有人看见,正在偷喝杯里的剩酒。从第三个屋里传来喧闹、笑声、熟悉的叫声和熊的吼声。有八九个年轻人情绪激动地挤在打开的窗口。有三个人正在戏弄一只小熊,其中一个牵着用链子拴住的熊吓唬人。
“我押斯蒂文思一百卢布!”一个人叫道。
“注意不能用手扶东西!”另一个嚷道。
“我押陶洛霍夫!”第三个人叫道,“阿纳托里,你来分手!”
“喂,把小熊拉走,这里在打赌!”
“要一口气喝光,不然算输!”第四个人叫道。
“雅可夫,拿瓶酒来,雅可夫!”主人阿纳托里喊道,他是个身材修长的美男子,只穿一件薄衬衫,敞着胸,站在人群中间,“等一下,诸位。瞧,皮埃尔来了,”他转身对皮埃尔说,“亲爱的朋友!”
一个身材不高、生有一双明亮蓝眼睛的人在窗口喊道:“过来,把我们的手分开!”他的声音在所有喝醉酒的声音中最清醒。这人是谢苗诺夫团的军官陶洛霍夫,嗜赌如命,动不动就与人决斗,同阿纳托里住在一起。皮埃尔笑眯眯地环顾着周围的人。
“我什么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等一下,他还没有喝醉。拿瓶酒来!”阿纳托里说,从桌上拿起一只杯子,走到皮埃尔面前。
“先喝了再说!”
皮埃尔一大杯一大杯地喝着酒,皱着眉头打量着又聚集在窗口的喝醉的客人,留神听他们谈话。阿纳托里给他倒酒,讲给他听,陶洛霍夫同英国海军军官斯蒂文思打赌,条件是陶洛霍夫要坐在三楼窗口,两脚垂到窗外,一口气喝完一瓶朗姆酒。
“来,把这瓶酒喝光!”阿纳托里说,把最后一杯酒递给皮埃尔,“不然我不放你走!”
“不,我不想喝了。”皮埃尔说,推开阿纳托里的手,走到窗前。
陶洛霍夫拉住英国人的手,清清楚楚地说出打赌的条件,但主要是说给阿纳托里和皮埃尔听的。
陶洛霍夫中等身材,头发卷曲,生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年纪二十五岁左右。他也像所有步兵军官那样没留胡子,嘴全露在外边,嘴的曲线特别好看,是整个脸上最动人的部分。上唇中心像一个尖尖的楔子,有力地垂在结实的下唇上,两边嘴角总是露出两个酒窝,一边一个。这一切综合起来,特别是加上刚毅、傲慢而聪明的眼神,便使人不能不注意这张面孔。陶洛霍夫没有钱,也没有有影响的社会关系。尽管阿纳托里挥金如土,一年花几万卢布,但陶洛霍夫跟他住在一起,却赢得了所有认识他们的人的尊重,人们尊重陶洛霍夫超过尊重阿纳托里,连阿纳托里自己都很看重他。陶洛霍夫赌什么都有一手,而且几乎每赌必赢。他不论喝多少酒都不会醉。阿纳托里也好,陶洛霍夫也好,都是当时彼得堡浪子酒鬼中鼎鼎有名的人物。
一瓶朗姆酒拿来了。两个听差正在拆掉使人无法落座的窗子外框,他们显然被七嘴八舌乱出主意的老爷们弄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阿纳托里得意扬扬地走到窗口。他想拆掉什么东西。他推开听差,扳扳窗框,可是窗框没有动。他就把玻璃打碎。
“喂,你来,大力士。”他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抓住横木,使劲一扳,就咔嚓一声把栎木窗框扳下来。
“统统扳掉,要不还以为我有什么东西可抓呢。”陶洛霍夫说。
“英国人吹牛……是不是?……好了吗?……”阿纳托里说。
“好了。”皮埃尔望着陶洛霍夫说。陶洛霍夫拿起一瓶朗姆酒,走到窗前,从窗口可以看见晚霞和曙光交融的天空。
陶洛霍夫拿着酒瓶跳上窗台。
“听好!”他站在窗台上,向屋子里的人叫道。大家都不作声。
“我打赌,”陶洛霍夫说着法语,好让英国人懂得,但他的法语说得不太好,“我赌五十金卢布 ,您想不想赌一百?”他问英国人。
“不,我赌五十。”英国人说。
“好,那就赌五十。我就坐在窗台上,坐在这个地方(他俯下头,指指窗外倾斜的窗沿),不抓任何东西,把这瓶酒一口气喝光……是不是这样?……”
“很好!”英国人说。
阿纳托里向英国人转过身去,抓住他燕尾服的扣子,俯视着他(英国人是个矮子),用英语把打赌的条件又说了一遍。
“等一下!”陶洛霍夫嚷道,拿酒瓶在窗上敲敲,以吸引大家的注意,“等一下,阿纳托里,听我说!要是别人也能这样做,我愿出一百金卢布。明白吗?”
英国人点点头,但没表示他是不是准备接受这个条件。阿纳托里没有放开英国人,尽管英国人点点头表示他都明白,阿纳托里还是把陶洛霍夫的话译成英语。一个年轻瘦小的近卫骠骑军官,那天晚上输了钱,爬到窗台上,探头向下望了望。
“哦哟!……哦哟!……哦哟!……”他望望窗外的石板人行道,叫道。
“别捣蛋!”陶洛霍夫叫道,把年轻军官从窗台上拉下来。那军官被马刺绊了一下,狼狈地跳回屋里。
陶洛霍夫为了便于拿到酒瓶,把它放在窗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窗台。他垂下两腿,双手撑住两边窗框,估量了一下位置,坐稳了,放下双手,稍稍向右接着又向左移动了一下,然后拿起酒瓶。阿纳托里拿来两支蜡烛,把它们插在窗台上,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了。陶洛霍夫穿白衬衫的脊背和卷曲的头发被烛光从两边照亮。大家都聚集在窗口。英国人站在前面。皮埃尔微笑着,一言不发。在场的一个年纪最大的人,脸上现出恐惧和愤怒的神色,突然蹿出去,想抓住陶洛霍夫的衬衫。
“诸位,这简直是胡闹;他会摔死的。”这个比较理智的人说。
阿纳托里把他拦住。
“别动,你会吓着他,他会摔死的。知道吗?……那时怎么办?……啊?……”
陶洛霍夫转过身来坐坐好,双手又撑住窗框。
“谁要是再靠近我,”陶洛霍夫从抿紧的薄嘴唇缝里慢慢地吐出话来,“我就立刻把他从这里扔下去。哼!……”
他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放下手,拿起酒瓶,送到嘴边,仰起头,举起那只空手以保持平衡。一个听差刚动手收拾碎玻璃,这时就弯着腰站在那里,眼睛盯住窗子和陶洛霍夫的脊背。阿纳托里睁大眼睛,挺直身子站着。英国人噘起嘴唇,在一旁瞧着。那个想阻拦他的人跑到屋角,躺到沙发上,脸朝着墙壁。皮埃尔掩住脸,脸上的笑意凝住了,却现出惊恐的神色。大家都不作声。皮埃尔把手从眼睛上放下。陶洛霍夫仍旧那么坐着,只是头更往后仰,仰得后颈上的鬈发都触到衬衫领子上,他那拿酒瓶的手不断哆嗦,费劲地越举越高。酒瓶快空了,瓶底越举越高,他的头也越来越往后仰。“怎么这样久啊?”皮埃尔想。他觉得好像已过了大半个小时。陶洛霍夫的背突然往后倒,他的一只手神经质地拼命哆嗦;这样的哆嗦足以使坐在倾斜窗台上的身体滑下去。他整个身子滑了一下,他的手和头就更紧张地抖动起来。他举起一只手想抓窗框,但又放下了。皮埃尔又闭上眼睛,决心再也不睁开。突然他觉得周围的人都活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只见陶洛霍夫站在窗台上,脸色苍白而兴奋。
“空了!”
他把酒瓶抛给英国人,英国人利落地把酒瓶接住。陶洛霍夫从窗台上跳下来。他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朗姆酒味。
“太棒了!真是条好汉!哦,这才叫打赌!真他妈的!”四面八方都叫起来。
英国人掏出钱袋数钱。陶洛霍夫皱起眉头不作声。皮埃尔跳上窗台。
“诸位!谁愿意同我打赌?我也来一下,”他忽然叫道,“没有人打赌也行,我也干。给我拿瓶酒来。我也来一下……拿瓶酒来。”
“让他来,让他来!”陶洛霍夫微笑着说。
“你怎么?疯了?谁让你这样干?你站在楼梯上都会头晕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能喝光,给我一瓶朗姆酒!”皮埃尔酒意十足地猛拍桌子嚷道,接着就往窗上爬。
大家抓住他的手臂,但他的力气很大,谁接近他,谁就被他推得远远的。
“不行,这样是拦不住他的,”阿纳托里说,“等一下,让我来哄他。你听我说,我来同你打赌,但要到明天,现在我们到×××那里去。”
“走,”皮埃尔叫道,“走!……把小熊也带去……”
他说着抱住小熊,把它举起来,又抱着小熊在房子里打转。
华西里公爵履行了他在安娜·舍勒晚会上向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许下的诺言,给她的独子保里斯调动工作。华西里公爵把他的事奏闻皇上,保里斯就被破格调到近卫军谢苗诺夫团当一名准尉。不过,要谋取库图佐夫副官的职务,不管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怎样到处奔走,都没有成功。在安娜·舍勒晚会后不久,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回到莫斯科有钱的亲戚罗斯托夫家。她寄居在他们家里,她的宝贝儿子保里斯从小就在他们家受教育,在那里住了多年,最近才从军,并被调到近卫军任准尉。近卫军已于八月十日从彼得堡出发,保里斯留在莫斯科置办行装,打算在通往拉齐维洛夫的大道上赶上队伍。
罗斯托夫家母亲和女儿同名,都叫娜塔莎。这天正好是她们俩的命名日。从早晨起,纵列马车载着贺客,络绎不绝地来到厨司街全莫斯科闻名的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的大公馆。伯爵夫人带着美丽的大女儿在客厅里招待着一批又一批的来客。
伯爵夫人生有东方女人的瘦削脸型,四十五岁光景,生过十二个子女,有点未老先衰。她由于体弱,举动迟钝,说话缓慢,但因此给人一种端庄稳重之感,使人肃然起敬。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像自家人一样坐在那里,帮她招待客人,陪客人说话。年轻人都坐在后房,觉得不需要出来陪客。罗斯托夫伯爵送往迎来,邀请客人进餐。
“我自己,同时代表两位过命名日的亲人,非常非常感谢您,亲爱的朋友(不分男女,不论地位高低,他一律称人家亲爱的朋友)。您务必来吃饭。您别让我生气,亲爱的朋友。我代表全家恭请您,亲爱的朋友。”罗斯托夫伯爵千篇一律地说着这几句话,刮得光光的快乐胖脸上总是露出同样的表情,并且总是同样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同样频频鞠躬。伯爵送走一位客人,立刻回到大厅里,继续招待留下的客人。他挪过一把扶手椅坐下,脸上露出既爱享福又会享福的神气。他潇洒地分开两腿,双手往膝盖上一放,意味深长地摇晃着身子,谈谈天气,问问健康,一会儿说俄语,一会儿说很蹩脚但自以为很不错的法语,然后露出疲劳而又自信尽了礼数的神态,摸摸稀疏的白发,邀请客人入席。有时,他从前厅回来,穿过花房和听差房间,走进摆有八十份餐具的宽敞大理石大厅,望着拿银器和瓷器、摆桌子和铺充缎桌布的仆人,又把贵族出身的总管德米特里叫到跟前,说:
“喂,喂!德米特里,注意了,务必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对了,对了,”他得意地望望摆开的大餐桌说,“摆餐具最重要。对了,对了……”他满意地舒了口气,又回到客厅里。
“玛丽雅·卡拉金娜和小姐到!”伯爵的体格魁梧的跟班走进客厅,声音低沉地报告说。伯爵夫人想了想,嗅了嗅画有丈夫肖像的金鼻烟壶。
“这么多客人真把我累坏了!”伯爵夫人说,“好吧,我就最后再接见一个。她是很讲究礼节的。请她来!”她可怜巴巴地对跟班说。好像在说:“唉,你们要把我累死了!”
一个又高又胖、态度傲慢的太太带着笑盈盈的圆脸女儿,衣裙窸窣响着走进客厅。
“伯爵夫人……我们多久没……这可怜的孩子病了……在拉祖莫夫斯基家舞会上……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我真高兴见到……”只听到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声,还夹杂着衣裙的窸窣声和挪动椅子的声音。这个人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衣裙窸窣响着站起来,展开另一场谈话:“我非常、非常高兴……妈妈的健康……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接着又是衣裙的窸窣声,有人走到前厅,穿好大衣或披上斗篷,坐上马车走了。有人谈到当时城里的头条新闻:叶卡德琳娜女皇时代的巨富和美男子别祖霍夫伯爵的病,以及他的私生子皮埃尔在安娜·舍勒晚会上的冒失行为。
“我很同情可怜的伯爵,”一个女客说,“他的身体本来就很差,如今又为儿子烦恼,这样可真要他的老命了!”
“怎么回事?”罗斯托夫伯爵夫人问,仿佛她不知道那个女客指的是什么,其实别祖霍夫伯爵苦恼的原因,她少说也听到十来遍了。
“唉,这就是现在的教育啊!”那个女客说,“在国外时,这个青年就无法无天,据说,如今在彼得堡又干出骇人听闻的事,被警察驱逐出境了。”
“您讲讲!”罗斯托夫伯爵夫人说。
“他交上坏朋友,”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插嘴说,“华西里公爵的儿子,加上他和一个叫陶洛霍夫的,天知道他们一起干了些什么。如今他们都吃苦了。陶洛霍夫被降职当兵,别祖霍夫的儿子皮埃尔被驱逐到莫斯科。阿纳托里的事儿虽然被他父亲华西里公爵给抹过去,但也被驱逐出彼得堡。”
“请问,他们到底干了什么?”罗斯托夫伯爵夫人问。
“简直是一伙强盗,特别是陶洛霍夫,”那女客说,“他是德高望重的淘洛霍夫夫人的儿子,可他干了什么呀?您真不能想象:他们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头狗熊,坐马车把它带到女演员家里。警察跑去阻止。他们竟抓住警长,把他和狗熊背对背绑在一起,投到莫依卡河里;狗熊在河里游,背上还驮着警长。”
“哦,亲爱的朋友,警长那副模样一定挺好玩。”罗斯托夫伯爵大声说,笑得简直要死。
“哦,真可怕!但这有什么可笑的,伯爵?”
但太太小姐们也都忍不住笑了。
“好容易才把那个倒霉的警长救上来,”女客继续说,“这就是别祖霍夫伯爵的儿子干的好事!”女客添加说,“还说他很有教养,人也聪明。瞧,这就是在国外受教育的结果。我希望这里不会有人接待他,尽管他很有钱。有人要介绍他跟我认识,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家里有女儿啊。”
“您怎么知道这个年轻人很有钱?”伯爵夫人问,俯身避开姑娘们,姑娘们立刻装出不在听的样子,“不瞒您说,他的孩子全是私生子。皮埃尔好像……也是个私生子。”
女客挥了挥手。
“我想,他大概有二十来个私生子。”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插话了,显然想炫耀她的社会关系,让人知道她熟悉内情。
“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意味深长地轻声说,“别祖霍夫伯爵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他有多少孩子,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但这个皮埃尔可是他的宠儿。”
“这老头儿去年还挺帅的!”伯爵夫人说,“我没有见过比他更俊的男人了。”
“如今他变得可厉害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我知道,华西里公爵是公爵夫人娘家那边全部财产的继承人,但做父亲的很宠爱皮埃尔,关心他的教育,还上奏过皇上……因此谁也不知道,要是他死了(他病得很重,随时都有危险,连劳兰医生也从彼得堡赶来了),这一大笔遗产将落到谁手里:是皮埃尔还是华西里公爵。有四万个农奴和几百万财产哪!这事我挺清楚,因为是华西里公爵亲口对我说的。再说,别祖霍夫伯爵还是我的从表舅父呢。他也是保里斯的教父。”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添加说,装得对这事毫不在意。
“华西里公爵昨天到了莫斯科。听说,他是来视察的。”那个女客说。
“是的,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这是借口,其实他是听说别祖霍夫伯爵病重,特地来看看的。”
“哦,亲爱的朋友,那个玩笑开得太棒了!”罗斯托夫伯爵说,发现上了年纪的女客不在听他,就转身对小姐们说,“我想,警长那副模样一定很好玩。”
他装出警长怎样挥动双手,又声音低沉而洪亮地笑起来,笑得整个肥胖的身子发抖,就像那些享惯美酒佳肴的阔佬那样。“那么,请到舍间来用晚饭。”他说。
接着是一片沉默。伯爵夫人望着女客,愉快地微笑着,但毫不掩饰,要是女客现在起身告辞,她是不会不高兴的。女客的女儿理理身上的衣服,用询问的目光瞧着母亲。这时隔壁屋里忽然传来几个男女向房门跑去、撞倒椅子的声音。接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把一件什么东西藏到短纱裙下边,跑进来,在屋子当中站住。显然,她是跑得太快了,无意中冲得这么远。这时门口还出现一个穿红领制服的大学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和一个穿童装的红脸胖男孩。
罗斯托夫伯爵一跃而起,摇摇晃晃地张开两臂拥抱跑进来的女孩。
“哦,她来了!”伯爵笑着叫道,“今天就是庆祝她的命名日!我的小宝贝的命名日!”
“宝贝,什么事都得有个时间。”伯爵夫人装出一副严厉的模样说,“埃利,你总是宠她。”她对丈夫加上一句。
“哦,我的宝贝,我向你祝贺,”女客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她又对做母亲的说。
这个小姑娘黑眼睛,大嘴巴,不算漂亮,但很活泼,因为跑得太快挂肩滑下来,露出光肩膀,一头乌黑的卷发向后梳,两条细小的手臂袒露着,一双瘦小的腿穿着镶花边的长裤,脚上穿着低口鞋。她正处在说孩子已不是孩子、说少女还不是少女的可爱年纪。她从父亲怀抱里挣脱出来,跑到母亲身边,也不理母亲的严厉责备,把她那绯红的脸蛋藏到母亲的花边披肩里,笑了起来。她从裙子底下取出一个布娃娃,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着布娃娃的事。
“您看见吗?……布娃娃……她叫咪咪……您看。”
娜塔莎再也说不下去,她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她倒在妈妈怀里放声大笑,就连那古板的女客也忍不住笑起来。
“喂,去吧,带着你那个丑八怪去吧!”母亲说,装出生气的样子推开女儿。她对女客说:“这是我的小女儿。”
娜塔莎把脸从母亲花边披肩里露出来,含着笑出来的眼泪,抬头望了望母亲,又把脸藏起来。
那女客无意中看到这种天伦之乐,觉得应该有所表示。
“告诉我,我的宝贝,”她对娜塔莎说,“你这个咪咪是从哪儿来的?是你的女儿,对吗?”
娜塔莎不喜欢女客那种倚老卖老的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板着脸对她望望。
这时候,全体小字辈——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军官儿子保里斯、罗斯托夫伯爵的长子大学生尼古拉、伯爵的十五岁甥女宋尼雅和伯爵的幼子小彼嘉都在客厅里。他们个个脸上焕发着快乐的青春气息,但显然都在竭力克制,唯恐失礼。他们从后房匆匆跑出来,他们在那里谈的事一定比这里谈的本市传闻、天气好坏和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之类的事有趣得多。他们偶尔交换个眼色,勉强忍住笑。
两个青年,一个是军官,一个是大学生,他们从小认识,年纪相同,都很英俊,但彼此并不相像。保里斯是个淡黄头发的高个子青年,相貌端正,五官清秀,神态沉着。尼古拉呢,个儿不高,头发卷曲,神情开朗。他的上唇上已出现黑黑的茸毛,整个脸庞显得刚毅而热情。尼古拉一走进客厅,脸就红了,他显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保里斯呢,正好相反,立刻定下神来,镇定而风趣地讲着,这个布娃娃咪咪他老早就认识了,当时她还是个鼻子没破的小姑娘,五年来她老得多了,脑壳也裂开了。他说了这些话,瞧了娜塔莎一眼。娜塔莎避开他的目光,瞧了弟弟一眼,只见弟弟眯缝着眼睛,不出声地笑得浑身发抖。娜塔莎再也忍不住,跳起来,一个劲儿地从屋里冲出去。保里斯却没有笑。
“您大概也要走了吧,妈妈?您要马车吗?”保里斯笑着问他的母亲。
“是的,你去,去,叫他们备车。”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笑着回答。
保里斯悄悄地走出去,去找娜塔莎。胖男孩气冲冲地跑去追他们,仿佛因他的计划被破坏而生气。
青年中,除了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的长女(她比妹妹娜塔莎大四岁,一举一动都像个大姑娘)和做客的小姐,客厅里只剩下尼古拉和宋尼雅两个人。宋尼雅是个娇小玲珑的黑发姑娘,眼神温柔,睫毛很长,一条乌黑的粗辫子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的皮肤,特别是肌肉初丰的瘦瘦手臂和脖子上的皮肤,带点淡黄。她举止稳重,四肢柔软,待人接物机灵而持重,好像一只美丽的小猫,将来准会变成一只迷人的母猫。她显然认为听大家谈话脸上应该带几分微笑,但她那双长睫毛下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望着即将从军的表兄,目光里流露出少女的无限热情和爱慕,以致她脸上的微笑一刹那也逃不过旁人的眼睛。显然,这只小猫暂时蹲着不动,只是为了更有力地纵身一跳,好同她的表兄,也像保里斯同娜塔莎那样,跑到客厅外面去玩。
“唉,亲爱的朋友,”老伯爵指指尼古拉对女客说,“您瞧,他的朋友保里斯当上军官,他出于友谊不愿落在他后面,就撇下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子去从军,亲爱的朋友。我已给他在档案馆里谋了个差事,什么都弄好了。唉,难道有这样讲友谊的吗?”伯爵怀疑地说。
“噢,我听说已经宣战了。”女客说。
“早就在说了,”伯爵说,“现在又在说了,不过只是说说罢了。亲爱的朋友,您瞧,这就叫友谊!”他又说了一遍,“他要去当骠骑兵。”
女客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摇摇头。
“根本不是因为友谊,”尼古拉涨红了脸回答,仿佛要反驳对他的可耻诽谤,“根本不是因为友谊,我觉得服兵役是我的天职。”
他回头看了看表妹和作客的小姐,她们都带着赞许的微笑望着他。
“今天保罗格勒骠骑兵团舒伯特上校在我家吃午饭。他来这里休假,准备把他带去。有什么办法呢?”伯爵耸耸肩膀,半开玩笑说,显然这事给他带来不少苦恼。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爸爸,”尼古拉说,“您要是不愿让我走,那我可以留下。不过我知道我这人除了当兵,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是外交家,也不会做官,因为我不会掩饰感情。”尼古拉说话时一直带着漂亮青年喜欢卖弄的神情望着宋尼雅和作客的小姐。
“小猫”两只眼睛盯住他,仿佛随时都准备跳起来和他嬉戏,显示猫的本性。
“噢,噢,好哇!”老伯爵说,“他老是激动……都被拿破仑弄昏了头,念念不忘他怎样从中尉变成皇帝。好吧,愿上帝保佑。”老伯爵添加说,没有注意女客脸上的嘲笑。
大人们谈论起拿破仑来。卡拉金娜的女儿裘丽对尼古拉说:
“您礼拜四没去阿尔哈罗夫家,真可惜。您没去,我觉得怪无聊的。”裘丽妩媚地对他笑着说。
这个年轻人受宠若惊,露出年轻人讨好的笑容,坐得离裘丽更近些,单独同满面春风的裘丽谈话,根本没注意到他这无意的微笑像一把利刀刺进满脸通红、假装微笑的宋尼雅嫉妒的心。在谈话当中,尼古拉瞧了宋尼雅一眼。宋尼雅又爱又恨地瞅了他一眼,勉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嘴唇上依旧挂着微笑,站起身来走出去。尼古拉的兴致顿时消失。他等谈话一停下,就慌慌张张地出去找宋尼雅。
“这些年轻人的心事一看就知道!”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指着走出去的尼古拉说,“表兄妹的关系真够麻烦的。”她添上说。
“是啊!”伯爵夫人在年轻人像阳光一般照亮客厅又消失之后说,仿佛回答一个没有人向她提出但经常盘旋在她头脑里的问题,“为了现在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些欢乐,真不知操过多少心,受过多少罪啊!但就是现在,说句实话,也是担心多,欢乐少。老是叫人担心,老是叫人担心!少男少女到了这年纪,都是最危险的。”
“这就要看教育了。”女客说。
“对,您说得对,”伯爵夫人继续说,“感谢上帝,我至今一直是我孩子们的朋友,他们完全信任我。”伯爵夫人说,她也像一般做父母的那样,错误地认为孩子们没有什么事瞒着他们,“我知道我永远是我女儿的首席顾问,我知道我的尼古拉脾气急躁,但他即使淘气(男孩子不可能不淘气),也不像彼得堡的花花公子那样。”
“是的,都是挺好的孩子,挺好的孩子,”伯爵附和说,他遇到弄不懂的问题总是说挺好,“你们看,他想当骠骑兵!可您有什么办法,亲爱的朋友!”
“你们的小女儿真是太可爱啦!”女客说,“火暴性子!”
“是啊,火暴性子,”伯爵说,“像我!她的嗓子可好啦!尽管她是我的女儿,但我还是要说,她会成为歌唱家,又一个莎乐莫妮 !我们请了一个意大利人教她。”
“是不是太早了些!据说,这样的年纪学唱歌对嗓子有害。”
“哦,不,早什么!”伯爵说,“我们的母亲不是十二三岁就出嫁了吗?”
“她已经爱上保里斯了!您看,她怎么样?”伯爵夫人望着保里斯的母亲,微笑着说,显然在回答一个一直使她忧虑的问题,“啊,不瞒您说,我把她管得很严,我禁止她……天知道他们背地里会干出什么事来(伯爵夫人是指他们会接吻),但现在她说的每句话我都知道。她晚上总要跑到我屋里来,什么都讲给我听。也许是我宠了她,但说句实话,这样更好些。我管大女儿可要严多了。”
“是的,他们对我的教育就完全不同。”美丽的大女儿薇拉伯爵小姐微笑着说。
一般说,微笑能增添女人的美,但薇拉的微笑并没使她变得好看;相反,她的脸变得不自然,使人看了不舒服。薇拉长得不错,人也不笨,书读得很好,很有教养,嗓子也很好,她说话在理,也很得体;但说来奇怪,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女客和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回头望了她一眼,仿佛弄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并且觉得讨厌。
“对长男长女一般总是要求严格些。希望他们出人头地嘛!”女客说。
“何必隐瞒呢,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对薇拉要求严格些,”罗斯托夫伯爵说,“哦,那有什么关系!她毕竟是个好姑娘。”他赞赏地对薇拉眨眨眼,又添上一句。
客人们起身告辞,答应以后来吃饭。
“这算什么作风啊!老是坐个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伯爵夫人送走客人说。
娜塔莎走出客厅又向前跑,来到花房。她待在那里,听着客厅里的谈话,等候保里斯出来。她不见他出来,急得直跺脚,正要哭出来,忽然听见一个年轻人不紧不慢的稳健脚步声。她连忙跑到盆花中间躲起来。
保里斯站在房间中央,回头看了看,拍拍制服袖子上的尘土,走到镜子前面,照照自己漂亮的脸。娜塔莎从藏身处屏息往外张望,看他将做什么。保里斯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就向门口走去。娜塔莎想叫他,但又改变了主意。
“让他找吧。”娜塔莎自言自语。保里斯刚出去,宋尼雅就从另一扇门进来。她满脸通红,两眼含泪,恨恨地低声说着什么。娜塔莎刚要向她跑去,又立刻克制住自己,留在那里不动,像隐身人那样往外张望,看会发生什么事。她感到一种新奇的乐趣。宋尼雅喃喃地说着什么,回头望望客厅的门。尼古拉从门里出来了。
“宋尼雅!你怎么啦?怎么能这样?”尼古拉说着跑到她跟前。
“没什么,没什么,别管我!”宋尼雅放声哭起来。
“不,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您知道,那很好,您找她去吧。”
“宋——尼雅!听我说一句!你怎么能想入非非,这样折磨我又折磨自己呢?”尼古拉抓住她的手,说。
宋尼雅没有抽出手,但不哭了。
娜塔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从藏身的地方望出来。“接下去会怎么样呢?”她想。
“宋尼雅!世界上我什么也不要!你就是我的一切,”尼古拉说,“我会让你相信的。”
“我不爱听这种话。”
“好,那我就不说了,请你原谅,宋尼雅!”尼古拉把她拉过来吻了吻。
“啊,多么好哇!”娜塔莎想。宋尼雅和尼古拉从屋里出来,她跟在他们后面,把保里斯叫到跟前。
“保里斯,到这儿来!”她带着神秘而狡猾的神气说,“我有件事要告诉您。过来,过来。”她说着,把他领到她原来藏身的盆花中间。保里斯笑眯眯地跟她走去。
“有件什么事?”保里斯问。
她有点窘,向四下里看了看,看见弃在盆花中间的布娃娃,把它捡起来。
“您来吻吻布娃娃。”娜塔莎说。
保里斯留神而亲切地望望她那兴奋的脸,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不愿意吗?那么到这儿来,”娜塔莎说着,走到花丛深处,丢下布娃娃,“来,来!”她喃喃地说。她抓住年轻军官的袖口,泛红的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那么您愿意吻吻我吗?”娜塔莎几乎听不见地低声说,皱起眉头望着他,脸上挂着笑,兴奋得差点儿哭出来。
保里斯脸红了。
“您这人真可笑!”保里斯俯身对她说,脸涨得更红了,但没有做什么,只是等待着。
娜塔莎突然跳到一个大花盆上,站得比他高,双手搂住他,她那瘦小的光手臂勾住他的脖子,一仰头把头发甩到后面,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接着她从盆花中间钻到另一边,垂下头站住。
“娜塔莎,”保里斯说,“您知道我爱您,但是……”
“您爱我吗?”娜塔莎打断他的话,问。
“是的,我爱您,但我们别再像刚才那样……再过四年……到那时我就来向您求婚。”
娜塔莎想了想。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她用纤细的手指计算着,“好!那么,一言为定?”
欣慰的微笑使娜塔莎兴奋的脸更加容光焕发了。
“一言为定!”保里斯说。
“永远这样?”女孩子说,“到死不变心?”
娜塔莎挽住他的手臂,喜气洋洋地跟他一起悄悄走进起居室。
伯爵夫人接待了那么多客人,感到十分疲惫。她吩咐仆人她不再接见任何人,并命令门房务必把贺客都留下吃饭。伯爵夫人很想跟童年时代的老伙伴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单独谈谈心。自从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从彼得堡回来后,她还没有同她好好聊过。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一脸哭相,但强作欢颜,把椅子挪近伯爵夫人的座位。
“我要跟你推心置腹谈一谈,”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我们的老朋友剩下不多了!所以我特别珍重你的友情。”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望望薇拉,没把话说下去。伯爵夫人握了握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对显然不受宠爱的大女儿说,“你怎么这样不懂事?难道你不知道你在这里是多余的吗?到妹妹那里去,或者……”
漂亮的薇拉轻蔑地微微一笑,显然一点也不感到委屈。
“您要是早点说,妈妈,我早就走了。”薇拉说,向自己屋里走去。
她走过起居室,发现两个窗口下对称地坐着两对男女。她停下脚步,轻蔑地微微一笑。宋尼雅坐在尼古拉旁边,尼古拉正在把他初次写的诗抄给她。保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个窗下,薇拉一进去,他们就不作声了。宋尼雅和娜塔莎羞愧而幸福地瞅了一下薇拉。
看到这两个正在热恋中的女孩子本会使人高兴和感动,但此情此景显然没有使薇拉心里感到高兴。
“我要求过你们多少次了,别拿我的东西,”薇拉说,“你们自己都有房间。”薇拉从尼古拉手里拿下墨水瓶。
“等一下,等一下!”尼古拉拿笔蘸着墨水说。
“你们干什么都不看时候,”薇拉说,“刚才跑到客厅里,弄得大家都替你们害臊。”
尽管薇拉的话是对的,或者正因为是对的,谁也没有回答她。四个人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薇拉拿着墨水瓶留在屋里没走。
“像你们这样的年纪,娜塔莎和保里斯,或者你们两人,能有什么秘密呢?无非是胡闹罢了!”
“啊,薇拉,这关你什么事?”娜塔莎低声反驳。
今天娜塔莎对谁都比平时更亲切,更和气。
“真是胡闹,”薇拉说,“我为你们害臊。你们有什么秘密啊?……”
“各人有各人的秘密。我们也没有干涉你和别尔格的事。”娜塔莎气愤地说。
“对,你们是没有干涉,”薇拉说,“因为我的行为从来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但你同保里斯的事我可要告诉妈妈。”
“娜塔莎待我很好,”保里斯说,“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别说了,保里斯,您真是位出色的外交家(外交家一词当时在孩子们中间很流行,他们使用这个词别有含义);简直无聊,”娜塔莎气愤得声音发抖,说,“她干吗老跟我过不去?”
接着她对薇拉说:“这种事你永远也不懂,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人;你没有心肝,你是个让理夫人 (这是尼古拉给薇拉起的绰号,含有嘲弄的意味)。你最大的乐趣就是破坏别人的情绪。你要同别尔格调情,就尽管去好了。”娜塔莎一口气说。
“可我决不会当着客人的面去追小伙子……”
“哼,这下子你达到目的了,”尼古拉插嘴说,“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把大家的情绪都破坏了。我们到育儿室去。”
四个人就像一群受惊的鸟,站起来,走了出去。
“是你们对我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我可没向谁说过什么。”薇拉说。
“让理夫人!让理夫人!”门外传来带笑的叫声。
漂亮的薇拉惹得大家生气,她只微微一笑,对人家的话并不生气。她走到镜子前,理理围巾和头发:她照照自己好看的脸,似乎变得更冷静更沉着了。
客厅里大家还在谈话。
“唉,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说,“我的生活也不全是一帆风顺的。难道我没有看到,照现在这样过下去,我们也维持不了多久!这都得怪俱乐部和他的好心肠。我们尽管住在乡下,也不得安生。看戏啦,打猎啦,天知道有多少玩意儿。唉,我的事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谈谈你那些事是怎么安排的吧。我看到你总觉得惊奇,安娜,像你这样的年纪,一个人坐车,一会儿到莫斯科,一会儿到彼得堡,一会儿找大臣,一会儿见名人,你会对付各种各样的人,我真佩服!哦,这些事你怎么能应付得头头是道的?唉,我可一点儿也不会。”
“啊,我的好姐妹!”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回答说,“但愿上帝别让你知道,一个寡妇人家,无依无靠,还带着一个宝贝儿子,过日子该有多难哪!什么事都得学,”她有点得意地说,“那场官司使我长了见识。我要见哪个大人物,就写个条子:‘某某公爵夫人求见某某。’接着我就乘车登门拜访,一次不成,两次,三次,四次,直到达到目的。至于人家对我有什么想法,我才不管呢。”
“那么,保里斯的事你托了谁啦?”罗斯托夫伯爵夫人问,“你瞧,你的儿子已当上近卫军官了。可我的尼古拉才当士官生。没有人替他奔走。你这是托了谁啦?”
“托了华西里公爵。他这人心眼好,一口答应了,奏明了皇上。”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得意扬扬地说,完全忘记她为达到目的而受的屈辱。
“他有没有见老,华西里公爵?”伯爵夫人问,“自从我们在鲁勉采夫家一起演戏以来,我就没见过他。我想他把我给忘了。他追求过我。”伯爵夫人想到这事,笑了。
“还是那个样子,”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回答,“和蔼可亲,说话风趣。名誉地位并没有使他变样。他对我说:‘我很抱歉,亲爱的公爵夫人,我很少为您效劳,有事您尽管吩咐好了。’哦,他真是个好人,真是个好亲戚。不过,娜塔莎,你知道我很疼爱儿子。为了他的幸福,我什么都干。可是我的境况糟透了,”公爵夫人伤心地压低嗓子说,“糟得不能再糟。那场倒霉的官司使我倾家荡产,可还是毫无结果。不瞒你说,我有时简直身无分文,我不知道拿什么给保里斯置办行装。”她掏出手帕,哭起来,“我需要五百卢布,可是手头只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我现在的处境……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别祖霍夫伯爵身上。他要是不愿帮助他的教子(是他给保里斯施的洗),不给他一点什么,那么,我这阵子的奔走就白费了:我无力替他置办行装。”
伯爵夫人流着眼泪,默默想着心事。
“我常常这样想,也许这样想是罪过的,”公爵夫人说,“我常常想,别祖霍夫伯爵一个人过日子……有这么一大笔财产……他活着有什么意思?他活着很痛苦,可保里斯的生活才开始呢。”
“他准会给保里斯留下点什么的。”伯爵夫人说。
“只有天知道,亲爱的朋友!这些达官贵人都很自私。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带保里斯去见见他,向他开诚布公地提出要求。这事关系到我儿子的前途,别人有什么想法,我不在乎。”公爵夫人站起来,“现在两点钟,你们四点钟吃饭,我去一趟还来得及。”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像彼得堡能干的女人那样,善于利用时间。她派人把儿子找来,同他一起走到前厅。
“再见,我的好姐妹。”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对送她到门口的伯爵夫人说,“祝我成功吧!”她背着儿子低声说。
“你们到别祖霍夫伯爵家去吗,亲爱的朋友?”罗斯托夫伯爵从饭厅来到前厅,说,“他要是好些了,您就叫皮埃尔到我这儿来吃饭。他到我这儿来过,跟孩子们跳过舞。您务必请他来,亲爱的朋友。啊,让我们瞧瞧,塔拉斯今天怎么表演他的手艺。他说,连奥尔洛夫伯爵 家都不会有像我们这样讲究的晚餐呢。”
“保里斯,我的宝贝,”当公爵夫人母子俩乘着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的马车,经过铺干草的街道,驶进别祖霍夫伯爵家的大院时,母亲对儿子说,“保里斯,我的宝贝,”她从旧斗篷里伸出手,小心而亲热地放在儿子的手上,“你对他要亲热些,要殷勤。别祖霍夫伯爵毕竟是你的教父,你的前途全靠他了。你记住,我的宝贝,你要尽量讨他喜欢……”
“我知道,除了受气,不会有别的结果……”儿子冷冷地回答,“但我答应你,照你的话办。”
尽管门房知道大门口停着谁家的马车,他还是打量了一下母子俩(他们不经通报就穿过两行放在壁龛里的雕像,走进门窗宽敞的门廊),别有用意地看看旧斗篷,问他们要见谁,是要见公爵小姐们还是伯爵。知道要见伯爵,他就说老爷今天病势更重,谁也不见。
“我们走吧。”儿子用法语说。
“我的好朋友!”母亲用恳求的语气说,又摸摸儿子的手,仿佛这样可以稳住儿子,或者给他鼓气。
保里斯不作声,也没有脱大衣,只用询问的目光望望母亲。
“老朋友,”公爵夫人柔声细气地对门房说,“我知道别祖霍夫伯爵病得很重……我是专程来看他的……我是他的亲戚……我不打扰他,老朋友……我只要见见华西里公爵。他不是住在这里吗?请你通报一下。”
门房不高兴地拉拉通到楼上的铃铛,转过身去。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要见华西里公爵!”门房对从楼上跑下来、在楼梯转弯处向下探望的穿长统袜、低口鞋和燕尾服的侍仆大声说。
母亲理好染色绸连衣裙的皱褶,照了照墙上的威尼斯大镜,这才踏着她那双旧鞋,劲头十足地登上铺地毯的楼梯。
“我的朋友,你答应过我。”她又对儿子说,用手碰碰他表示鼓励。
儿子垂下眼睛,若无其事地跟着她走上去。
他们走进大厅,这里有一道门通华西里公爵的房间。
母子俩走到大厅中央,正要向那个一看见他们就站起来的老仆问路,这时一扇门的青铜把手动了动,华西里公爵身穿丝绒皮袄,照例在家只佩一枚星章,送一个漂亮的黑发男人出来。这人就是彼得堡的名医劳兰。
“这是真的吗?”华西里公爵问。
“公爵,俗话说:‘孰能无过’……”劳兰医生用法语腔说着拉丁成语。
“很好,很好……”
华西里公爵发现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母子俩,就向医生鞠躬送别,带着疑惑的神情默默地走到他们跟前。儿子发现母亲眼神里忽然露出深沉的悲哀,微微一笑。
“唉,公爵,我们是在多么令人伤心的地方见面啊……那么,我们亲爱的病人怎么样了?”她说,仿佛没注意到那盯住她的令人难堪的冷冰冰目光。
华西里公爵疑惑地对她望望,接着又望望保里斯。保里斯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华西里公爵没有答礼,转身向着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对她的问题摇摇头,动动嘴唇,表示病人没有多大希望了。
“真的吗?”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惊叫道,“哦,这太可怕了!想想都叫人害怕……这是我的儿子,”她指指保里斯添加说,“他要来当面谢谢您。”
保里斯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请您相信,公爵,做母亲的心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我很高兴能为您效劳,亲爱的公爵夫人。”华西里公爵说,理理衬衫的硬领,在莫斯科这里,他对受他庇护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语气和态度,比在彼得堡安娜·舍勒晚会上神气得多了。
“你要好好干,不要辜负皇上的恩典,”华西里公爵对保里斯严厉地说,“我很高兴……你是来休假的吗?”他冷冰冰、干巴巴地说。
“大人,我在待命就任新职。”保里斯回答,对公爵的严厉态度并不生气,也不愿加入谈话,却显得镇定自若和彬彬有礼。华西里公爵不由得对他瞧了瞧。
“同你母亲住在一起吗?”
“我住在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家,”保里斯说,又补了一声,“大人。”
“就是那个娶娜塔莎的伊里亚·罗斯托夫家。”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
“知道,知道,”华西里公爵声音平板地说,“我怎么也无法理解,娜塔莎怎么会嫁给这头脏熊。这人又愚蠢又可笑。据说还是个赌棍。”
“不过他为人厚道,公爵。”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动人地微笑着,仿佛知道罗斯托夫伯爵应受这种批评,但她请求同情这个可怜的老人。
“医生他们怎么说?”公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哭丧的脸上又露出无比悲痛。
“希望不大。”公爵说。
“我想再次谢谢叔叔对我和保里斯的恩情。这是他的教子。”她说话的语气仿佛表示,华西里公爵知道这种情况准会高兴的。
华西里公爵皱起眉头,沉吟起来。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明白,他怕她会成为争夺别祖霍夫伯爵遗产的对手,连忙安他的心。
“我对叔叔确实是一片真情和忠心,”她说叔叔两个字时语气特别坚定和自然,“我知道他为人高尚,直爽,可是他身边只有几位公爵小姐……她们年纪还轻……”她低下头,低声问,“他有没有尽了最后的责任,公爵? 这最后的时刻可太宝贵了!情况看来不能再坏了,既然这样,那就得准备后事。公爵,我们妇道人家,”她温柔地微微一笑,“都知道这种事该怎么说。我一定要见见他。不管这对我来说有多难受,我可是个饱经忧患的人。”
华西里公爵显然懂得,要摆脱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纠缠是困难的,就像上次在安娜·舍勒晚会上那样。
“同您见面会不会使他感到痛苦,亲爱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华西里公爵说,“咱们还是等到晚上吧,医生估计可能出现危象。”
“不过,公爵,到了这种时候可不能再等了。您也明白,这事关系到他灵魂的得救……唉,真是太可怕了,一个基督徒的责任……”
里屋的门开了,一位公爵小姐走出来。她是别祖霍夫伯爵的侄女,面容忧郁而冷淡,上身长,下身短,身材很不好看。
华西里公爵向她转过身来。
“哦,他怎么样?”
“还是那样。您能指望什么呢,这么吵吵闹闹……”公爵小姐回头望望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像不认识她似的。
“哦,亲爱的,我没有认出是您,”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蹑手蹑脚走到伯爵侄女跟前,“我是来帮您照顾叔叔的。我能想象,您多么辛苦。”她转动眼珠表示同情,补充说。
公爵小姐什么也没回答,笑也没笑一笑,转身就走。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脱下手套,像占领阵地似的在安乐椅上坐下,并请华西里公爵坐在旁边。
“保里斯!”她对儿子说,脸上微微一笑,“我去看看伯爵,看看叔叔,宝贝,你先去看看皮埃尔,别忘了告诉他罗斯托夫家的邀请。他们请他去吃饭。我想他不该去吧?”她对华西里公爵说。
“相反,”华西里公爵很不高兴地说,“您要是能替我把这个年轻人弄走,那我可太高兴了……他待在这里,可是伯爵从来没有问起过他。”
华西里公爵耸耸肩膀。男仆领着年轻人下楼,又登上皮埃尔住的那座房子的楼梯。
皮埃尔在彼得堡始终没有选到一个职业,而且确实因酗酒闹事被驱逐到莫斯科。大家在罗斯托夫伯爵家谈到的确有其事。皮埃尔参加了捆绑警察和狗熊的恶作剧。他几天前才到,照例住在他父亲家里。虽然他料到他的事在莫斯科已经传开,父亲身边那几个女人本来待他不好,一定会乘机惹伯爵生气,他还是在到达当天就来到父亲屋里。他走进公爵小姐们日常活动的客厅,向两个正在刺绣和一个正在读书的女人问好。这三个女人中,年纪最大的是那个上身很长、服装整洁、神态严厉的老姑娘,刚才出来看见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就是她,此刻她正在读书;两个年轻的脸色红润,容貌秀丽,正在绣花,她们之间的唯一区别就是一个唇上生有一颗黑痣,使她显得格外妩媚。她们看见皮埃尔,就像看见一个死人或者瘟神。大公爵小姐放下书,眼神惊惶地对他望望,没有作声;没有痣的小公爵小姐现出同样的神态;有痣的最小的公爵小姐生性快活爱笑,这时低头对着刺绣架,免得人家看见她想到即将发生一幕好戏而忍不住要笑。她把毛线往刺绣架下引,低下头,仿佛在辨认花样,其实是在掩饰笑容。
“您好,表姐,”皮埃尔说,“您认不出我吗?”
“我太认得出您了,太认得出您了。”
“伯爵身体怎么样?我能见见他吗?”皮埃尔照例笨嘴笨舌地问,但并没有发窘。
“伯爵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您是不是还要来增加他精神上的痛苦?”
“我能见见伯爵吗?”皮埃尔又问。
“哼!……如果您要他的命,要他一下子没命,那您就去见他。奥尔加,您去看看,叔叔喝的肉汤炖好没有,快到时候了。”她补了一句,借此向皮埃尔表示,她们都在忙着照顾他父亲,而他却来增加他的痛苦。
奥尔加出去了。皮埃尔站了一会儿,望望表姐们,鞠了一躬,说:
“那么我到自己屋里去。什么时候能见他,请你们通知我。”
他走了。他走后,听见有黑痣的表姐发出又低又脆的笑声。
第二天,华西里公爵来了,住在别祖霍夫伯爵家。他把皮埃尔叫到眼前,对他说:
“老弟,你在这里要是也像在彼得堡那样,那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不瞒你说,伯爵病得很重、很重,你根本用不着去看他。”
从此就再也没有人去打扰皮埃尔,皮埃尔整天独自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保里斯进去的时候,皮埃尔正在房里踱步,偶尔在角落里停一下,对墙壁摆出威吓的姿势,好像在用剑刺穿看不见的敌人,并且严厉地从眼镜上方凝视着,然后又踱起步来,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耸耸肩膀,摊开双手。
“英国完蛋了,”皮埃尔皱起眉头说,一只手指指什么人,“庇特出卖民族和民权,应判处……”他想象自己就是拿破仑,并已冒险强渡加来海峡,占领了伦敦。他还没有说出对庇特的判决,就看见一个年轻漂亮、体格匀称的军官走进来。他站住了。皮埃尔出国的时候,保里斯才十四岁,如今他一点也记不得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敏捷而热情地握住保里斯的手,友好地微微一笑。
“您还记得我吗?”保里斯镇定而愉快地微笑着说,“我跟妈妈来看望伯爵,他好像身体不太好。”
“是啊,他大概病了。总是有人打扰他。”皮埃尔回答,竭力回想这个青年是谁。
保里斯觉得皮埃尔没有认出他,但认为没有必要自我介绍,只是若无其事地盯住他的眼睛。
“罗斯托夫伯爵请您今晚到他家去吃饭。”保里斯在皮埃尔觉得难堪的长时间沉默之后,说。
“啊,罗斯托夫伯爵!”皮埃尔高兴地说,“那么您是他的儿子伊里亚啰?哦,乍一见到您,我没认出来。您还记得我们同若科夫人一起坐车去麻雀山吗……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您弄错了,”保里斯不慌不忙说,带着几分放肆的嘲弄,“我叫保里斯,是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儿子。至于罗斯托夫家,父亲叫伊里亚,儿子叫尼古拉。我不认识什么若科夫人。”
皮埃尔挥挥手,摇摇头,仿佛有蚊子或者蜜蜂向他飞来。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全搞糊涂了。我在莫斯科有那么多亲戚!您是保里斯……对了。好,现在弄清楚了。那么,您对布伦远征有什么看法?只要拿破仑一横渡海峡,英国人就要倒霉了。您说是吗?我想远征很有可能。但愿维尔纳夫 不要出纰漏!”
保里斯不读报,不知道布伦远征,维尔纳夫的名字也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们在莫斯科这里,对请客吃饭和流言蜚语比对政治更感兴趣,”保里斯镇定而嘲弄地说,“这类事我一点也不知道,也不考虑。在莫斯科,大家最感兴趣的是流言蜚语,”他继续说,“现在大家都在谈论您和令尊呢。”
皮埃尔忠厚地微微一笑,仿佛替对方担心,唯恐他说出什么会后悔的话来。但保里斯盯着皮埃尔的眼睛,说得清清楚楚,不动感情。
“在莫斯科,大家无所事事,就知道搬弄是非,”保里斯继续说,“大家关心的是,伯爵将把财产留给谁,但可能他活得比我们大家都长,我也衷心这样希望……”
“是的,这一切都叫人厌恶,叫人厌恶。”皮埃尔接口说。他还在担心,唯恐这位军官说出使他自己尴尬的话来。
“您大概以为,”保里斯说,微微涨红了脸,却没有改变语气和姿势,“您大概以为,大家都想从富翁手里弄到点什么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皮埃尔想。
“为了避免误会,我要对您说,您要是把我和我母亲也看作那种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很穷,但我至少可以代表我自己说:正因为您父亲有钱,我才不愿同他攀亲戚,我也好,我母亲也好,决不会向他要求什么,也不会从他那里接受什么的。”
皮埃尔好一阵不明白他的话,但等到一明白,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以他特有的慌张而笨拙的姿态抓住保里斯的手,脸涨得比保里斯更红,又羞又恼地说:
“这算什么话!难道我……谁会往这上头想……我很清楚……”
但保里斯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很高兴,把要说的话都说了。这样也许使您不痛快,那就请您原谅。”他不但不等皮埃尔来安慰他,反而安慰起皮埃尔来,“但愿我没有得罪您。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我该怎样回话?您去罗斯托夫家吃饭吗?”
保里斯摆脱了尴尬的处境,却把别人放在这种地位,他感到如释重负,轻松愉快。
“不,您听我说,”皮埃尔平静下来说,“您这人真了不起。您刚才说的话很好,非常好。当然,您不了解我。我们那么久没见面了……当年我们还是孩子……您以为我会……我明白您的意思,完全明白。换了我,就做不到,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不过这样很好。我认识您,感到很高兴。真奇怪,”他沉吟了一下,笑笑,添加说,“您竟把我看成这样的人!嗯,那也没有关系,我们以后会进一步相互了解的。就是这样。”皮埃尔握了握保里斯的手,“不瞒您说,伯爵屋里我一次也没去过。他没叫我去……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可怜……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您认为拿破仑的军队能渡过海峡吗?”保里斯含笑问。
皮埃尔看出保里斯想改变话题,就顺着他的意思,分析起布伦远征的利弊得失来。
听差来请保里斯到他母亲那里去。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要走了。皮埃尔答应到罗斯托夫伯爵家吃饭,因为这样可以进一步和保里斯接近。他紧紧地握了握保里斯的手,亲切地从眼镜上方瞧着他……保里斯走后,皮埃尔又在屋里踱了好半天,不再用剑刺那无形的敌人,却笑眯眯地回想着这个聪明、坚强的可爱青年。
皮埃尔对保里斯说不出有多喜欢,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同他做朋友。这种心情在青年时代,特别在孤独的时候,是很容易产生的。
华西里公爵送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出去。公爵夫人拿手帕捂着眼睛,满脸泪痕。
“真可怕!真可怕!”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不管得付出多大代价,我也要尽到我的责任。晚上我来守夜。不能这样撂下他不管。现在每分钟都很宝贵。我不明白公爵小姐她们怎么这样磨磨蹭蹭的。也许上帝会帮助我替他做好后事……再见,公爵,愿上帝保佑您……”
“再见,亲爱的朋友。”华西里公爵回答,转身从她身边走开。
“唉,他病得真厉害,”母子俩坐上马车时,母亲对儿子说,“他几乎谁也不认识了。”
“妈妈,我不知道他对皮埃尔究竟抱什么态度?”儿子问。
“遗嘱会说明一切的,我的宝贝;我们的命运也要看遗嘱了……”
“凭什么您认为他会留点什么给我们呢?”
“啊,我的宝贝!他那么有钱,我们却这么穷!”
“哦,妈妈,这理由可不够充足!”
“唉,天哪,天哪!他病得多重啊!”母亲叹息道。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带着儿子到别祖霍夫伯爵家去后,罗斯托夫伯爵夫人拿手帕蒙住眼睛,独自坐了好一阵,最后她打了打铃。
“您这是怎么啦,小姐,”她怒气冲冲地对来迟几分钟的使女说,“不想干了,还是怎么的?那我可以给您另找地方。”
伯爵夫人为朋友的贫穷苦恼而难过,逢到这种时候,她总是挖苦使女,用“您”和“小姐”称呼她。
“是我的不是,太太。”使女说。
“请伯爵到我这儿来一下。”
伯爵照例带着几分负疚的神气,摇晃着身子走到妻子面前。
“哦,我的伯爵夫人!烧松鸡加调料和马德拉酒真好吃,亲爱的!我尝过了;我花一千卢布把塔拉斯买来可没白花。值得!”
他坐到妻子旁边,潇洒地把臂肘支在膝盖上,搔着花白的头发。
“您有什么吩咐,伯爵夫人?”
“哦,我的朋友,你这里是什么污迹?”伯爵夫人指着背心问,“大概是调料吧,”她含笑添加说,“我说,伯爵,我需要钱。”
她脸上现出愁容。
“啊,伯爵夫人!……”伯爵慌忙掏出皮夹子。
“我需要好多钱,伯爵,我需要五百卢布。”她说着,取出麻纱手帕擦擦丈夫的背心。
“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喂,来人哪!”伯爵叫喊的口气使人感到,凡是被他叫到的人都会应声跑来,“把米嘉给我找来!”
米嘉出身贵族,在伯爵家受的教育,如今是伯爵家的总管。这时他轻手轻脚走进来。
“我说,老弟,”伯爵对恭恭敬敬地进来的青年说,“你给我拿……”他考虑了一下,“对了,拿七百卢布,对了。注意了,别像上次那样拿又破又脏的票子来,要拿好票子,是伯爵夫人要的。”
“是的,米嘉,费心拿点干净票子来。”伯爵夫人感伤地叹着气说。
“老爷,要什么时候送来?”米嘉问,“您知道……不过,您请放心,”他发现伯爵呼吸急促,知道就要发火,添加说,“我忘记了……是不是马上就拿来?”
“对,对,马上拿来。交给伯爵夫人。”
“米嘉真是个好孩子,”等青年走了,伯爵笑眯眯地说,“他没有什么事办不到。我最不爱听人家说‘办不到’。什么都办得到。”
“唉,伯爵,钱哪钱,天下多少烦恼都是由于钱!”伯爵夫人说,“但这笔钱我很需要。”
“您哪,我的伯爵夫人,花钱大方是出了名的。”伯爵说,吻吻妻子的手,又回书房去了。
当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从别祖霍夫家回来时,伯爵夫人面前的桌上已摆好了钱,全部是新票子,用手帕盖着。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发觉伯爵夫人有点心神不宁。
“哦,怎么样,我的朋友?”伯爵夫人问。
“唉,他病得真厉害呀!简直认不出来了,可怕,真可怕;我只待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话……”
“安娜,看上帝分儿上你别推辞。”伯爵夫人说,从手帕底下拿出钱,脸涨得通红,这在她已不年轻的瘦削而庄重的脸上是难得出现的。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弯下腰,准备立刻拥抱伯爵夫人。
“这是我送给保里斯的治装费……”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抱住她,哭了。伯爵夫人也哭了。她们哭,因为她们是好朋友,因为她们心肠都很好,因为她们虽是老朋友,却不得不为金钱这种脏东西操心,还因为她们的青春一去不返……不过,两人都哭得很痛快……
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已带着女儿陪许多客人坐在客厅里。伯爵把男客领到书房,请他们欣赏他收藏的土耳其烟斗。他不时走出来问:“她来了没有?”大家都在等阿赫罗西莫娃。她在交际场中被称为蛟龙。她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财富和地位,而是由于心直口快,毫无顾忌。莫斯科和彼得堡人人知道她,连皇亲国戚也知道她,觉得她这人古怪,暗地里笑她粗野,谈论她的逸事,但同时又人人尊敬她,惧怕她。
书房里烟雾腾腾,大家谈论着宣战诏书和征兵的事。诏书还没有人看到,但大家都知道已颁发了。伯爵坐在美人榻上,旁边是两位客人,他们一边吸烟,一边谈话。伯爵自己不吸烟,不说话,但他时而向这边点点头,时而向那边点点头,兴致勃勃地瞧着吸烟的人,听着两边客人由他挑起的争论。
说话的人中有一个是文官。他满脸皱纹,面带怒容,一张瘦脸刮得精光,虽然上了年纪,却打扮得像个时髦青年。他盘腿坐在美人榻上,像在家里一样随便。他嘴里斜衔着琥珀烟管,眯起眼睛,连吸几口烟。这人是伯爵夫人的堂兄,老单身汉申兴,是莫斯科社交界出名的“毒舌头”。他同人谈话,总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另一个是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的近卫军军官,他从头到脚,服装整洁,头发梳得精光,可说是无可挑剔,嘴巴正中衔着琥珀烟管,绯红的嘴唇轻轻吸着烟,又从好看的嘴里吐出一圈圈烟来。他是谢苗诺夫团军官别尔格中尉,同保里斯一起到团里入伍的就是他,而娜塔莎嘲弄姐姐薇拉,就说别尔格是姐姐的未婚夫。罗斯托夫伯爵坐在他们中间,用心听他们谈话。除了打波斯顿 ,伯爵最喜欢的就是听人家说话,特别喜欢挑动两个人争论。
“哦,那么,老弟,尊敬的别尔格先生,”申兴说,故意把粗俗的俄语同典雅的法语夹杂在一起,“您想从政府那里获得进账,从连队里弄到好处吗?”
“不,申兴先生,我只想说明,骑兵的收入远不如步兵。再有,申兴先生,请您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
别尔格说话一向沉着大方,彬彬有礼。他只谈他自己的事,人家谈别的事时,他总是若无其事地保持沉默。他能够一连沉默几小时,自己不觉得局促,也不会使别人感到不安。但一涉及他个人的事,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您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申兴先生:我要是进了骑兵,即使是中尉,四个月的收入也不会超过两百卢布;可现在我收入两百三十卢布。”别尔格得意扬扬地笑着说,望望申兴和伯爵,仿佛深信,他的成功永远是大家最大的心愿。
“再说,申兴先生,我进了近卫军,地位就更引人注目了,”别尔格继续说,“而且近卫军步兵的空额更多些。再有,请您想想,两百三十卢布怎么够我开销?我得存点钱,还要寄点给父亲。”别尔格嘴里吐着烟圈,继续说。
“不错……俗话说:德国人从斧背上都能榨出油来 。”申兴说,把琥珀烟管移到另一边嘴角,向伯爵挤挤眼睛。
伯爵哈哈大笑。别的客人看见申兴说话,也走过来听。别尔格对人家的嘲笑和冷漠一概置之不理,继续说他调到近卫军,军阶比军校同学高了一级,讲到连长在战场上很容易战死,而他在连里资格最老,当连长的可能性很大,还讲到他在团里很得人心,他父亲对他也很满意。别尔格谈到这一切时显然很得意,根本没想到别人对此会不感兴趣。不过他讲得那么好听,那么一本正经,年轻人的私心又毫不掩饰,使大家听得入迷。
“啊,老弟,您当步兵也好,当骑兵也好,都会一帆风顺的。这一点我敢保证。”申兴从榻上放下腿,拍拍他的肩膀说。
别尔格高兴地微微一笑。接着,伯爵领着客人们到客厅里去。
宴会即将开始,客人们聚集在一起,不再高谈阔论,只等待着餐前上冷盘。大家认为应该走动走动,说点什么,表示他们并不急于入席。男女主人不时向门口望望,相互交换眼色。客人从他们的目光中竭力猜想他们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是哪位姗姗来迟的贵客,还是什么尚未烧好的菜点。
皮埃尔在宴会前赶到,看到客厅中间有一把安乐椅,就笨手笨脚地一屁股坐下来,把大家的路挡住。伯爵夫人想叫他说点什么,但他戴着眼镜天真地东张西望,仿佛在找寻什么人,而对伯爵夫人的问话只回答一两个字,他妨碍别人,自己还没有察觉。大部分客人知道狗熊事件,好奇地望着这个胖大而温和的小伙子,弄不懂这样一个笨头笨脑的老实人怎么会对警察开这样的玩笑。
“您回来没多久吧?”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夫人。”皮埃尔回头看看她,答道。
“您还没见到我丈夫吗?”
“没有,夫人。”他无缘无故地微微一笑。
“您最近到过巴黎,是吗?那里一定很有趣。”
“很有趣。”
伯爵夫人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交换了个眼色。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明白要她对付这个青年,就坐到他身边,同他谈起他父亲的事,但他也像对待伯爵夫人那样,只回答一两个字。客人们都在彼此交谈。
“拉祖莫夫斯基一家……这太好了……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四面八方传来说话声。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站起来,走进客厅。
“是阿赫罗西莫娃吗?”客厅里传来伯爵夫人的声音。
“是她。”一个女人粗声粗气地回答。接着阿赫罗西莫娃走进客厅。
小姐们都站起来;连太太们,除了上年纪的,也都站起来。阿赫罗西莫娃在门口站住。她身子肥胖,鬈发花白,五十岁年纪。她高高地昂起头,环顾着客人们,从容不迫地理理宽大的衣袖,好像要把它卷起来。阿赫罗西莫娃平时总是说俄语。
“祝贺过命名日的母亲和孩子!”她声音洪亮浑厚,把所有人的声音都压倒了。“你怎么样,老造孽,”她对吻她手的伯爵说,“你在莫斯科闷得慌啦?没有地方打猎吗?不过,老头子,有什么办法呢,这些雏儿都长大了,”她指指姑娘们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总得替她们找个婆家啊。”
“哦,我的哥萨克怎么样?(阿赫罗西莫娃总是叫娜塔莎哥萨克。)”她说,亲切地抚摩着大胆而快乐地吻她手的娜塔莎,“我知道这丫头是个大狐狸精,可我喜欢她。”
阿赫罗西莫娃从大手提包里取出一副梨形琥珀耳环,送给容光焕发、满脸通红的娜塔莎,立刻又转身去招呼皮埃尔。
“喂,喂!亲爱的朋友!过来,”阿赫罗西莫娃故作低声细气说,“过来,亲爱的朋友……”
她气势汹汹地把袖子卷得更高。
皮埃尔走到她面前,从眼镜上方天真地瞧着她。
“过来,过来,亲爱的朋友!在你父亲得势的时候,我总是对他说实话,现在上帝也要我对你这样。”
阿赫罗西莫娃沉默了一下。大家都不作声,等着下文,觉得她只说了个开场白。
“好小子,没话说的!好小子!……父亲病在床上,可你还在胡闹,把警察绑在狗熊背上。真不害臊,好家伙,真不害臊!你还是去打仗的好。”
阿赫罗西莫娃转过身来,一只手伸给伯爵,但见伯爵勉强忍住笑……
“啊,我想该入席了吧?”阿赫罗西莫娃说。
伯爵同阿赫罗西莫娃领先,后面是骠骑兵上校挽着伯爵夫人;上校是个贵客,因为尼古拉将跟着他去入伍。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由申兴陪同。别尔格让薇拉挽着手臂。裘丽笑吟吟地跟尼古拉一起走到餐桌边。他们后面还有好几对宾客,长长地排满整个大厅,最后是单身孩子和男女家庭教师。侍仆们忙碌起来,椅子发出响声,乐队开始奏乐,宾客纷纷入席。这时伯爵的家庭乐队停止奏乐,但听得一片刀叉声、客人说话声和侍仆悄悄的脚步声。餐桌一端,伯爵夫人坐了主位。右边是阿赫罗西莫娃,左边是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和其他客人。餐桌另一端,伯爵坐主位,他的左边是骠骑兵上校,右边是申兴和其他男宾。长桌一边坐着年龄较大的青年:薇拉挨着别尔格,皮埃尔挨着保里斯。餐桌另一边是孩子和家庭教师。伯爵不时从水晶玻璃杯、酒瓶和果盘后面望望妻子和她那顶有蓝缎带的高帽,殷勤地给邻座斟酒,也没有忘记给自己斟酒。伯爵夫人没有忘记尽主妇的责任,隔着菠萝深情地望着丈夫。她觉得丈夫白发苍苍,秃顶和脸色显得格外红润。女宾那一端传出均匀的低语声;男宾那一端,但听得说话声越来越响,特别是那个骠骑兵上校,他大吃大喝,脸涨得越来越红,话说得越来越响,而伯爵就请其他客人学他的样。别尔格含情脉脉地笑着对薇拉说,爱情不是尘世的感情而是天上的感情。保里斯向新朋友皮埃尔介绍餐桌上客人的姓名,并不时跟坐在对面的娜塔莎对看一眼。皮埃尔环顾着一张张不熟悉的脸,话说得很少,菜吃得很多。他从两种汤中选了甲鱼汤,从馅饼到松鸡,他没有错过一道菜,也没有漏掉一种酒。侍仆用餐巾裹着酒瓶,悄悄地从邻座客人肩上送过来,嘴里说着:“干马德拉酒”,或者“匈牙利酒”,或者“莱茵葡萄酒”。每份餐具旁摆着四个刻有伯爵姓氏的酒杯,皮埃尔拿起最近的一个,津津有味地喝着,神态越来越可爱地望着客人们。娜塔莎坐在他对面,眼睛瞧着保里斯,就像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瞧着刚刚接过第一次吻的心爱的男孩子那样。她这种目光有时对着皮埃尔,而皮埃尔在这个活泼好玩的女孩的目光下不知怎的也很想笑。
尼古拉坐在裘丽旁边,离宋尼雅远远的,同时带着情不自禁的笑容同裘丽说话。宋尼雅妒火中烧,但强做欢笑:她竖起耳朵听着尼古拉和裘丽谈话,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家庭女教师心神不宁地环顾着,仿佛要是有谁想欺负孩子们,她将同谁拼命。德国男教师竭力记住每种菜肴、甜食和酒的名称,好写信到德国,把这一切都告诉家里人。当侍仆拿着裹餐巾的酒瓶忘记给他斟酒时,他大为生气。德国人皱起眉头,竭力表示他并不是想喝这种酒,他生气,只是因为没有人理解,他喝酒不是为了过瘾,而是真心要满足求知欲。
餐桌上,男客那一端的谈话越来越热烈了。上校说,宣战诏书已在彼得堡公布,他亲眼看到一份诏书今天已由专使送给了总司令。
“真见鬼,我们为什么要同拿破仑打仗啊?”申兴说,“他已经把奥地利的傲气打掉。现在恐怕要轮到我们遭殃了。”
上校是个体格魁伟、脾气暴躁的日耳曼族人,显然是个爱国的老军人。他听了申兴的话很气愤。
“为什么?阁下,”他用德语腔的俄语说,“皇帝陛下知道为什么。他在诏书里说,看到俄国面临的危险不能无动于衷,事关帝国的安全、帝国的尊严和同盟的神圣。”他说,不知怎的特别强调“同盟”两个字,仿佛关键就在于同盟。
于是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背诵诏书的引言:“皇帝的愿望和唯一目的是在欧洲建立持久和平,为此决定把部分军队派往国外,重新作出努力,以期达此目的。”
“原因就在这里,阁下。”他教诲式地总结说,喝完一杯酒,望着伯爵,等待他的赞许。
“俗话说得好:‘叶列马,叶列马,与其出门乱闯,不如在家纺纱。’”申兴皱着眉头微笑着说,“这话用在我们身上很合适。连苏沃洛夫 都被打得一败涂地,如今苏沃洛夫又在哪里?我向您请教。”他不停地用法语夹俄语的混杂话说。
“我们应该战斗到最后一滴血,”上校拍拍桌子说,“为我们的皇帝陛下而死,这样就无往而不胜了。至于议论要尽——可——能(他说这两个字特别拖长声音),尽—可—能少发。”他说完这话,又转身对伯爵说:“我们老骠骑兵的看法就是这样。那么,年轻人,年轻的骠骑兵,你们有什么意见?”他转身问尼古拉。尼古拉一听见谈战争,就撇下交谈的女伴,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上校说话。
“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尼古拉回答,脸涨得通红,断然转动盘子,挪开酒杯,仿佛此刻他正面对重大的危险,“我坚决认为,俄国人不获胜,毋宁死。”他说了这话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就像一般人说了太激烈的过头话那样。
“好!您说得太好了!”坐在他旁边的裘丽赞叹说。尼古拉说话的时候,宋尼雅浑身哆嗦,脸红到耳根,红到耳后,红到脖子和肩膀。皮埃尔听着上校的话,赞同地点点头。
“哦,太好了!”皮埃尔说。
“这才像个真正的骠骑兵,年轻人!”上校拍拍桌子,大声说。
“你们在那儿吵什么?”从桌子那一端忽然传来阿赫罗西莫娃低沉的声音。“你拍桌子干什么?”她问骠骑兵上校,“你在对谁发脾气?是不是法国人就在你面前?”
“我说的是实话。”骠骑兵上校笑着说。
“老是谈战争,”伯爵从桌子那一端嚷道,“您可知道,阿赫罗西莫娃,我的儿子要走了,要走了?”
“我有四个儿子都在部队里,可我并不替他们担心。躺在床上也会死,上战场却不一定死,全凭上帝的意旨。”阿赫罗西莫娃低沉的声音毫不费力地从桌子那一端传过来。
“这话有理。”
谈话又集中起来,妇女们在桌子一端,男人们在另一端。
“你就不敢问,”小弟弟彼嘉对娜塔莎说,“你就不敢问!”
“我就要问!”娜塔莎回答。
她的脸忽然涨红,现出快乐而大胆的决心。她欠起身,眼睛盯住坐在对面的皮埃尔,要他注意听,接着对母亲说:
“妈妈!”她那小姑娘的胸音响彻整个餐桌。
“你要什么?”伯爵夫人惊惶地问,但从女儿的脸上看出她在淘气,就严厉地对她摆摆手,摇摇头,制止她的胡闹。
谈话停止了。
“妈妈!我们吃什么甜点心?”娜塔莎更大胆地问。
伯爵夫人想皱眉头,但是皱不起来。阿赫罗西莫娃竖起一个粗手指吓唬她。
“哥萨克!”她威胁说。
多数客人望着年老的一辈,对娜塔莎这种行为不知该怎么办。
“哼,我让你尝尝!”伯爵夫人说。
“妈妈!我们吃什么甜点心?”娜塔莎任性地大胆叫道,相信人家会欣赏她这种行为。
宋尼雅和小胖子彼嘉低下头窃笑。
“你看,我不是问了?”娜塔莎对小弟弟和皮埃尔说。她又瞥了一眼皮埃尔。
“冰淇淋,但不给你吃。”阿赫罗西莫娃说。
娜塔莎知道这事没有什么了不起,因此连阿赫罗西莫娃也不怕。
“阿赫罗西莫娃阿姨!什么冰淇淋?我不喜欢奶油冰淇淋。”
“胡萝卜冰淇淋。”
“不会的,究竟是什么冰淇淋?阿赫罗西莫娃阿姨,什么冰淇淋?”娜塔莎几乎叫起来,“我要知道!”
阿赫罗西莫娃和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笑起来,客人们也都笑起来。大家不是笑阿赫罗西莫娃的回答,而是笑娜塔莎的大胆和机灵,笑她胆敢这样对阿赫罗西莫娃说话。
娜塔莎直到人家告诉她是菠萝冰淇淋才罢休。上冰淇淋之前先给大家斟了香槟酒。音乐又演奏起来,伯爵吻了吻伯爵夫人。于是客人们纷纷起立向伯爵夫人祝贺,隔着桌子同伯爵和孩子们碰杯,又相互碰杯。侍仆们又忙碌起来,又响起一片推开椅子的声音,客人们按照原来的次序回客厅和伯爵书房,他们的脸都喝得更红了。
几张波士顿牌桌摆开来,人也搭配好了。伯爵的客人分散在起居室、图书室和两个客厅里。
伯爵把纸牌作扇形展开,勉强克服饭后小睡的习惯,看见谁都露出笑容。年轻人受伯爵夫人的鼓励,聚集在古钢琴和竖琴旁。裘丽应大家的要求先在竖琴上弹了一支变奏小曲,然后又跟别的姑娘们一起,请赋有音乐才能的娜塔莎和尼古拉唱歌。娜塔莎看到大家把她当大人看待,感到很得意,同时又有点腼腆。
“我们唱什么?”她问。
“唱《泉水》吧。”尼古拉回答。
“好,快一点。保里斯,到这里来,”娜塔莎说,“宋尼雅到哪里去了?”
她回头看了看,发现她的朋友不在屋里,就跑去找。
娜塔莎跑到宋尼雅房里,没有找到她的朋友。她又跑到育儿室,也不见宋尼雅。娜塔莎明白了,宋尼雅一定在走廊的大箱子那里。走廊大箱子那里是罗斯托夫家的姑娘排遣忧伤的地方。果然,宋尼雅身穿粉红色轻纱衣裙,伏在箱子上保姆睡的肮脏条纹羽绒褥子上,双手捂住脸,抖动狭小的光肩膀,出声地哭着。娜塔莎的脸这天整天喜气洋洋,这时突然变了:她的眼睛发呆,接着丰满的脖子抖动了一下,嘴角下陷。
“宋尼雅!你怎么啦?……你……你出了什么事啦?呜呜呜!……”
娜塔莎张开大嘴,变得很难看,号啕大哭起来。她像孩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哭,只因为宋尼雅在哭,她也哭了。宋尼雅想抬起头来,想回答她。可是办不到,反而把脸埋得更深。娜塔莎坐在羽绒褥子上,搂住朋友,哭个不停。宋尼雅定了定神,坐起来,一面擦眼泪,一面说:
“尼古拉再过一个礼拜就要走了,他的……通知书……下来了……他自己对我说的……是的,我不应该哭……”她把手里的一张纸给娜塔莎看,上面写着尼古拉做的诗,“我不应该哭,可是你不了解……谁也不了解……他心地多好。”
宋尼雅想到他心地那么好,又要哭了。
“你很幸福……我不嫉妒你……我爱你,我也爱保里斯,”宋尼雅稍微定了定神,说,“他这人真可爱……你们是不会遇到阻力的。可尼古拉是我的表哥……必须得到……总主教许可 ……要不然不行。再说,要是有人对妈妈(宋尼雅把伯爵夫人称作妈妈)说,说我妨碍尼古拉的前程,说我没有心肝,说我忘恩负义,上帝可以作证(她画了十字)……我实在爱她,爱你们大家……只有薇拉一个人……为什么呀?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我非常感激你们,愿意为你们牺牲一切,可是我没有力量……”
宋尼雅再也说不下去,又捂着脸,把头藏到羽绒褥子里。娜塔莎镇静下来,但从她脸上可以看出,她明白朋友十分悲伤。
“宋尼雅!”娜塔莎忽然说,仿佛猜到表姐伤心的真实原因,“是不是薇拉饭后同你说过什么了?是吗?”
“是的,这些诗是尼古拉自己做的,我还抄了几首别的诗。薇拉在我桌上看见了,说要拿给妈妈看,还说我忘恩负义,说妈妈决不会答应他同我结婚,他将同裘丽结婚。你也看到,他整天跟她在一起……娜塔莎!这是为什么呀?……”
宋尼雅哭得更伤心了。娜塔莎把她扶起来,搂住她,含着眼泪微笑着,安慰她。
“宋尼雅,你别相信她的话,宝贝,别相信她的话。你还记得我们同尼古拉三个饭后在起居室里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将来的事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已记不清怎么说的,但记得一切都称心如意,一切都可以办到。申兴舅舅有个弟弟就娶了表妹,我们是远房表亲。保里斯也说这是完全可以的。不瞒你说,我什么都告诉他了。他这人真聪明,真好,”娜塔莎说,“你啊,宋尼雅,不要哭,我的宝贝,我的心肝,宋尼雅。”娜塔莎吻了吻宋尼雅,哭了,“薇拉坏死了,别理她!一切都会好的,她也不会对妈妈说什么。尼古拉自己会说的,他对裘丽根本没有意思。”
娜塔莎吻了吻她的头。宋尼雅稍稍直起身子,这头“小猫”又活泼起来,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又准备摇摇尾巴,蹬着柔软的爪子跳起来,灵活地玩弄线团了。
“你这样想吗?真的吗?”宋尼雅一边问,一边迅速地整理着衣裳和头发。
“真的,真的!”娜塔莎回答,同时替朋友理理从缩着的辫子里散出来的一绺粗硬的头发。
两人都哭了。
“那么,我们去唱《泉水》吧。”
“走吧。”
“你看,那个坐在我对面的胖子皮埃尔真可笑!”娜塔莎忽然站住,说,“我真快活啊!”
娜塔莎沿着走廊跑去。
宋尼雅拂去身上的绒毛,把几页诗稿藏到脖子下胸骨突出的怀里,涨红了脸,迈着轻快的步子,跟娜塔莎穿过走廊向起居室跑去。年轻人应客人们的要求,唱了《泉水》四重唱,这首歌大家都很喜欢;然后尼古拉唱了他新学会的一首歌:
月光溶溶的夜晚,
我独自幸福地想象:
世上有这样一个人,
在把你苦苦思量!
她那纤细的手指,
拨动金色的竖琴;
竖琴发出热情的声音,
呼唤你去同她亲近!
再过一两天,天堂就将出现……可是,
你的朋友已活不到那一天!
尼古拉还没唱完最后一句,青年们就已准备到大厅跳舞去了;敞廊里响起乐师们的脚步声和咳嗽声。
皮埃尔坐在客厅里,申兴知道他刚从国外回来,就同他谈政治问题,可是皮埃尔对此不感兴趣。另外有几个客人也加入他们的谈话。娜塔莎走进客厅,音乐正好开始。她径直走到皮埃尔跟前,涨红了脸,笑着说:
“妈妈叫我请您跳舞。”
“我会跳错步子的,”皮埃尔说,“但您要是愿意做我的老师……”
于是他垂下粗手臂,让这个瘦女孩搭住。
当一对对舞伴散开、乐师调音的时候,皮埃尔同他的小舞伴坐下来。娜塔莎心里乐滋滋的,因为她同大人跳了舞,同国外归来的人跳了舞。她坐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像大人一样同他攀谈。她手里拿着一把扇子,那是一位小姐请她暂时拿着的。她摆出交际场所中妇女的姿态(天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学会的)摇着扇子,让扇子半遮住笑脸,同她的舞伴攀谈。
“她像什么样子,像什么样子?你们瞧,你们瞧!”老伯爵夫人穿过客厅,指着娜塔莎说。
娜塔莎脸一红,笑起来。
“哦,您这是怎么了,妈妈?哦,您干吗这样?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第三次苏格兰舞曲奏到一半,罗斯托夫伯爵和阿赫罗西莫娃打牌的客厅里发出椅子的挪动声,大部分贵客和老年人坐久了,都伸伸懒腰,把皮夹和钱包放进口袋,往大厅走去。阿赫罗西莫娃和罗斯托夫伯爵领先,两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伯爵戏谑地装出殷勤的样子,像跳芭蕾舞那样,把一条粗手臂伸给阿赫罗西莫娃。他挺直身子,容光焕发,露出潇洒而调皮的笑容。当大家跳完最后一节苏格兰舞时,他向乐队拍拍手,又对第一小提琴叫道:
“谢苗!你会拉《丹尼洛·古柏》吗?”
这是伯爵心爱的舞曲,他年轻时常常跳。(其实《丹尼洛·古柏》是英格兰舞曲中的一节。)
“你们看爸爸!”娜塔莎对整个大厅叫道(完全忘记她正在同大人跳舞),她笑得卷发蓬松的头弯到膝盖上,清脆悦耳的笑声响彻整个大厅。
果然,大厅里人人兴高采烈地瞧着快乐的老头儿。他双臂搂着比他高的威严的阿赫罗西莫娃,随着节奏摆动身子,挺起胸膛,转动两腿,轻轻地踏着拍子。他的圆脸笑得越来越欢,引得观众都想看看下面将玩出什么花样。《丹尼洛·古柏》快乐而刺激的乐声有点像轻松的民间舞曲,乐声一起,大厅的几扇门都挤满了人,一边是男仆,另一边是笑嘻嘻的女仆,他们都出来看快乐的主人。
“到底是我们家的老爷,像头鹰!”保姆从一扇门口大声叫道。
伯爵舞跳得很好,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但他的舞伴却不会跳,也不想好好跳。她挺直高大的身躯,垂下两条肥胖的手臂(她把手提包交给伯爵夫人了),只有她那张严肃而好看的脸在跳舞。伯爵圆滚滚的身子所表现的一切,阿赫罗西莫娃只表现在笑得越来越欢的脸上和抽动的鼻子上。不过,越跳越兴奋的伯爵是用人们意想不到的灵活旋转和跳跃使观众叹服,而阿赫罗西莫娃则是在旋转和踏拍子时,不管她肥胖的身子和素常的严肃,微微抖动肩膀和弯曲双臂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舞越跳越兴奋,越跳越热烈。其余的对子已引不起人家的注意,他们也不想引起人家的注意。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伯爵和阿赫罗西莫娃身上。娜塔莎拉拉所有在场的人的袖子和衣服,要他们看她的爸爸,其实他们本来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伯爵在跳舞间歇时喘着粗气,向乐师们挥手叫嚷,要他们加快节奏。乐队奏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伯爵转得越来越上劲,一会儿用脚尖,一会儿用脚跟,绕着阿赫罗西莫娃旋转,最后把女伴送到位子前,在娜塔莎领头的雷鸣般掌声和哄笑声中轻盈地向后翘起一条腿,低下流汗的笑脸,用右手画了一个圆圈,跳了最后一步。这对舞伴停下来,喘着粗气,用麻纱手帕擦着汗。
“当年我们就是这样跳的,亲爱的朋友。”伯爵说。
“是啊,跳《丹尼洛·古柏》就该这样!”阿赫罗西莫娃费力地喘着气,卷着袖子说。
在罗斯托夫家大厅里,困乏的乐师们已演奏得走了调,大家跳着第六节英格兰舞,疲劳的侍仆和厨师正在准备晚餐。就在这时候,别祖霍夫伯爵第六次中风。医生们宣布已没有康复希望;神父让病人作了无声的忏悔,并让他接受了圣餐,正准备举行终敷礼;家里照例是一片忙乱和不安。棺材商麇集在大门口,避让着驶来的马车,希望揽到伯爵阔绰的葬礼。莫斯科军区总司令不断派副官来探听伯爵的病情,晚上又亲自跑来同叶卡德琳娜朝代的大臣别祖霍夫伯爵告别。
富丽堂皇的会客室里坐满了人。总司令单独同病人待了半小时。当他从病室里出来时,大家都肃然起立。他微微点头答礼,尽快从医生、神父和亲戚们盯住他的目光中走掉。这几天华西里公爵又消瘦,又苍白,陪送总司令出来,几次低声对他说着什么。
华西里公爵送走总司令,独自坐在大厅里,高高地架起腿,臂肘支着膝盖,用手蒙住眼睛。他这样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惊惶的眼睛朝四下里看了看,便大踏步穿过长廊,到后院大公爵小姐那里去。
会客室里灯光暗淡,人们在惴惴不安地低声交谈。每当有人进出临终病人的房间,房门发出轻微的响声时,大家就停止谈话,用充满疑问和期待的目光望着门。
“大限到了,”老神父对旁边那位天真地听他说话的太太说,“大限到了,在劫难逃哇。”
“我想,行终敷礼还不晚吧?”那位太太用教会尊称问神父,对这事似乎毫无主见。
“夫人,圣礼可是大礼啊!”神父回答,摸摸有几缕向后梳的花白头发的秃头。
“这人是谁?是总司令吗?”房间另一头有人问,“多么年轻啊!……”
“六十开外了!哦,听说伯爵已认不得人了,是吗?要行终敷礼吗?”
“我知道有个人行过七次终敷礼。”
二公爵小姐哭肿了眼睛从病人屋里出来,在劳兰医生旁边坐下。劳兰医生臂肘支在桌上,姿态优美地坐在叶卡德琳娜像下。
“天气真好,天气真好,公爵小姐,”医生回答说,“莫斯科简直像乡下一样舒服。”
“是吗?”公爵小姐叹气说,“那么可以给他喝水吗?”
劳兰考虑了一下。
“他吃药了没有?”
“吃了。”
医生看了看怀表。
“拿一杯开水,放一小撮(他用细小的手指表示一小撮有多少)酒石……”
“我从没听说过,”德国医生用德语腔的俄语对副官说,“中风了三次还能活下来。”
“他原来是个精力多么充沛的汉子啊!”副官说,“这一大笔财产将归谁啊?”他低声问。
“总有人愿意继承的。”德国人笑嘻嘻地回答。
这时门咯吱一响,大家回过头去。原来是二公爵小姐照劳兰医生的吩咐配好药水送去给病人。德国医生走到劳兰面前。
“也许还能拖到明天早晨吧?”德国人用拙劣的法语问。
劳兰把嘴一撇,板着脸,举起一个手指在鼻子前面摇摇,表示不可能。
“今天晚上,不会再晚了。”他低声说,因为能确定病情而现出得意的微笑。说完就走了。
这时,华西里公爵推开大公爵小姐的房门。
屋里光线暗淡,只有圣像前点着两盏神灯,弥漫着神香和鲜花的香气。屋里摆满小巧的衣柜、书架和桌子。屏风后面有一张垫羽绒褥子的高床,床上铺着白色床罩。一只小狗叫起来。
“哦,原来是您,表哥!”
她站起来,理理头发。她的头发一向非常光滑,头发和头仿佛用同一种材料做成,上面还涂过油漆。
“什么事,出什么事了?”她问,“可把我吓坏了。”
“没什么,还是那样。卡嘉,我只是来跟你谈一件事,”华西里公爵说,在她让出来的安乐椅上颓然坐下,“你把椅子都坐热了。你坐过来,让我们谈谈。”
“我想没出什么事吧?”公爵小姐说,带着她那一向像化石般的表情坐在华西里公爵对面,准备听他说话。
“我想睡觉,表哥,可就是睡不着。”
“哦,怎么样,亲爱的表妹?”华西里公爵说,抓住公爵小姐的手,习惯成自然地把它往下拉。
“哦,怎么样”这句话显然意味深长,但彼此都心领神会。
公爵小姐的腰身又细又长,同她的腿很不相称,一双灰色的暴眼睛茫然直视着公爵。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望望圣像。这种神态又像表示悲哀和虔诚,又像表示疲劳和希望赶快得到休息。华西里公爵认为她是疲劳了。
“你以为我就好过吗?我累得像匹驿马,但不管怎样,我得同你谈一谈,卡嘉,认真谈一谈。”
华西里公爵不再说下去,两颊神经质地抽动,忽左忽右,这使他的脸很不招人喜欢。这种情况在客厅里时可不曾有过。他的眼神也跟平时不一样:忽而蛮横无礼,忽而惊恐不安。
公爵小姐用枯瘦的手把小狗抱在膝上,留神地瞧着华西里公爵的眼睛,但可以看出,就是要她沉默到天亮,她也决不会先开口的。
“啊,我亲爱的公爵小姐,我的卡嘉妹妹,”华西里公爵说,内心显然不是没有斗争,“现在这种时候,什么事都得考虑考虑。得考虑考虑未来,考虑考虑你们……我爱你们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这一点你一定知道。”
公爵小姐依旧茫然望着他。
“最后也该考虑考虑我的家庭!”华西里公爵怒气冲冲地推开面前的桌子,眼睛没望她,继续说,“你知道,卡嘉,你们马蒙托夫家三姐妹,再加上我的妻子,只有我们才是伯爵的直系继承人。我知道,我知道,谈这种事,考虑这种问题,对你是很痛苦的。但我也不好受,不过,我的朋友,我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准备。不瞒你说,我派人去找皮埃尔了,伯爵直指着他的肖像要他来。”
华西里公爵用疑惑的目光望望公爵小姐,弄不懂她是在考虑他的话,还是只是望着他……
“我正为一件事不断祷告上帝,亲爱的表哥,”公爵小姐回答,“求上帝怜悯他,让他高贵的灵魂平静地离开这个……”
“对,应该这样,”华西里公爵不耐烦地继续说,擦擦秃顶,又怒气冲冲地把推开的小桌子拉回来,“但问题……问题在于,你也知道,去年冬天伯爵立了遗嘱,把全部财产留给了皮埃尔,却没有留给直系继承人,没有留给我们。”
“他立过的遗嘱可多啦!”公爵小姐镇静地说,“但他不能把财产留给皮埃尔。皮埃尔是私生子。”
“亲爱的表妹,”华西里公爵把小桌子拉到面前,忽然激动地迅速说,“但要是伯爵写信给皇上,要求立皮埃尔为嗣,那怎么办?你要明白,就伯爵的功劳来说,他的要求会被批准的……”
公爵小姐得意地微微一笑,就像一般自认为比对方更了解内情的人那样。
“我还有话对你说,”华西里公爵抓住她的手继续说,“信已经写好,但还没有寄出,不过这事皇上也已经知道了。问题只在于这封信有没有销毁。要是没有销毁,不久就什么都完了,”华西里公爵叹了一口气,借此让她明白“什么都完了”是什么意思,“伯爵的文件一旦开封,遗嘱和信就会上达皇上,他的要求准会被首肯。皮埃尔就可以作为后嗣得到全部财产。”
“那么我们的份儿呢?”公爵小姐嘲讽地含笑问,仿佛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唯独这件事不可能发生似的。
“不过,亲爱的卡嘉,这事是一清二楚的。到那时他就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你应该知道,亲爱的朋友,遗嘱和信有没有写过,后来有没有销毁。要是这两样东西因故被遗忘了,那你应该知道在哪里,要把它们找出来,因为……”
“岂有此理!”公爵小姐打断他的话,尖刻地嘲笑着,没有改变她的眼神,“我是个女人;照您看来我们女人都是愚蠢的;但就我所知,私生子是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她补充说,仿佛说了法语私生子这个词,就足以证明伯爵的话是毫无根据的。
“你怎么还不明白,卡嘉!你这人这样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要是伯爵写过信给皇上,要求承认他的儿子是嫡亲的,那么,皮埃尔就不是皮埃尔,而是别祖霍夫伯爵了。到那时他就可以根据遗嘱继承全部财产。要是不把遗嘱和信销毁,那么,你除了获得贤惠的美德和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外,就一无所得。这是真的。”
“我知道遗嘱是立过的,但我也知道它是无效的。您似乎把我看作一个十足的傻瓜,亲爱的表哥。”公爵小姐脸上的表情,就像一般女人自以为说了什么俏皮话那样。
“我亲爱的卡嘉公爵小姐!”华西里公爵不耐烦地说,“我来看你,不是为了同你彼此挖苦,而是为了要同一个亲戚,一个真诚善良的亲戚,谈谈有关她切身利益的事。我对你说过十遍了,要是伯爵文件里确实有那封给皇上的信和有利于皮埃尔的遗嘱,那么,你,亲爱的表妹,和两位令妹就不是继承人了。你要是不相信我,那也该相信专家:我刚才同德米特里(他们的家庭法律顾问)谈过了,他也这样说。”
看得出,公爵小姐的思想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的薄嘴唇发白(她的眼神没有变),说话的声音像打雷一样,这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这样倒好,”公爵小姐说,“我以前没想到要什么,现在也不想要什么。”
她把小狗从膝盖上推下,理理衣服的皱褶。
“人家为他作了牺牲,他竟这样感谢人家,报答人家!”她说,“好哇!太好了!我什么也不需要,公爵。”
“是啊,但这不仅关系到你一个人,还关系到你的两位妹妹。”华西里公爵回答。
但公爵小姐并没有听他。
“是的,这我早就知道。但如今已经淡忘了。在这个家里,除了卑鄙、欺骗、嫉妒、阴谋,除了忘恩负义,最无耻的忘恩负义,不可能期望还有别的……”
“你知不知道那个遗嘱在哪里?”华西里公爵问,他的脸颊抽动得更厉害了。
“是的,我真傻,我相信人,热爱人,不惜牺牲自己。可是只有卑鄙的小人才一帆风顺。我知道这是谁搞的鬼。”
公爵小姐想站起来,但公爵拉住她的手。公爵小姐的神情似乎对全人类都感到绝望;她恶狠狠地盯着华西里公爵。
“还来得及,我的朋友。你别忘了,卡嘉,他这一切都是在生气、害病的时候做的,过后也就忘了。我们的责任,亲爱的表妹,是纠正他的错误,减轻他临终时的痛苦,不让他做出不公正的事来,不让他临终时想到他伤害了那些……”
“那些为他牺牲一切的人,”公爵小姐接口说,又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公爵没有放开她,“他从来不会珍惜。不,亲爱的表哥,”她又叹着气说,“我将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别想得到报答,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没有公道。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阴险毒辣。”
“好啦,好啦,你镇静点儿。我知道你这人心地善良。”
“不,我心地狠毒。”
“我知道你有良心,”公爵又说,“我重视你的友谊,希望你对我也有同样的看法。你安静点儿,让我们好好谈谈,现在还有时间——也许还有一天,也许还有一小时。有关遗嘱的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主要是遗嘱放在哪里,这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就把遗嘱拿去给伯爵看看。他一定把它忘记了,现在他想起来,一定会把它销毁。你明白,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诚心诚意照他的意志办,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帮助他和帮助你们。”
“现在我全明白了。我知道这是谁搞的鬼。我知道了。”公爵小姐说。
“问题不在这里,亲爱的表妹。”
“这都是您的被保护人,您那个亲爱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搞的鬼,她就是给我当丫头使唤我也不要,这个卑鄙无耻的女人。”
“我们不要耽误时间了。”
“啊,您别说了!去年冬天她闯到我们这里来,在伯爵面前说了我们那么多恶毒的坏话,特别是说莎菲的坏话,我简直无法重复,结果害得伯爵生了病,整整两个星期不愿见我们。我知道他就是在那时写了那张可恶的文件,但我想那张纸是一钱不值的。”
“问题就在这里,这事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在他枕头底下那个镶花文件夹里。现在我明白了,”公爵小姐说,没有回答他的话,“是的,要是我有罪,有滔天大罪,那只是恨这个贱货,”公爵小姐完全忘乎所以,大声嚷道,“她闯到这里来干什么呀?我要当面对她说个明白,说个明白。总有那么一天的!”
会客室和公爵小姐屋里正在进行这些谈话的时候,皮埃尔(他是被找来的)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她认为必须陪他去)一起乘马车来到别祖霍夫伯爵家。车轮轻轻地轧过窗外地上的干草,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对皮埃尔说了些安慰的话,发现他在马车角落里打盹,就把他唤醒。皮埃尔醒过来,随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下车,这时他才想到即将见到垂死的父亲。他发现马车不是停在前门,而是停在后门。他走下马车踏脚的时候,有两个小市民打扮的人慌忙从门口躲避到墙边阴暗处。皮埃尔站住,看见房子两边阴暗处还有几个这样的人。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也好,听差也好,车夫也好,根本不理会他们,尽管不可能没看见。皮埃尔心里想,看来他们到这里来是有必要的,就跟着公爵夫人走去。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匆匆沿着昏暗的狭窄后楼梯上去,催促着落在后面的皮埃尔。皮埃尔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见伯爵不可,更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走后楼梯,但从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信心和匆忙上看来,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在半楼梯上,有几个仆人提着水桶咯噔咯噔地跑下来,差点儿把他们撞倒。这些仆人身子贴着墙壁,让皮埃尔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上去,看到他们一点也不感到惊奇。
“这儿通公爵小姐们的房间吗?”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问一个仆人。
“是的,”仆人大胆地高声回答,仿佛现在干什么都百无禁忌,“靠左边的门,太太。”
“也许伯爵没有叫我去,”皮埃尔走到楼梯口说,“我还是回自己屋里去吧。”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站住,等着和皮埃尔一起走。
“啊,我的朋友,”她像早晨对儿子那样摸摸皮埃尔的手,“不瞒您说,我也不比您好受,但您要像个男子汉。”
“我一定要去吗?”皮埃尔问,从眼镜上方亲切地望着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
“啊,我的朋友,把人家对您的一切不公平都忘掉吧,要明白,他是您的父亲……说不定就要去世了,”她说着叹了一口气,“我一向像疼自己儿子那样疼您。您要相信我,皮埃尔。我不会忘记您的利益的。”
皮埃尔什么也不明白,他只清楚地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顺从地跟着推门进去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
这道门通向后面的穿堂。公爵小姐的老仆人坐在角落里织袜子。皮埃尔从没到过这里,甚至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地方。一个使女用盘子托着水瓶从后面走来。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向她(她叫她好姑娘)询问公爵小姐们的健康,又领着皮埃尔沿石廊往前走。石廊左边的第一道门通公爵小姐们的卧室。托水瓶的使女匆忙中(这时整座房子里一片忙乱)没把门关上。皮埃尔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经过那里,不由得往屋里望了一眼,但见大公爵小姐和华西里公爵正凑在一起谈话。华西里公爵一看见有人走过,不耐烦地往椅背上一靠,大公爵小姐跳起来,忘乎所以,使劲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公爵小姐这个举动和她平时的镇定自若大不相同,华西里公爵的恐惧神色同他平日的傲慢态度也很不相称,以致皮埃尔不由得停住脚步,用询问的目光从眼镜上方望望他的指导人。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没有现出丝毫惊奇的表情,只微微一笑,叹了一口气,仿佛表示这一切都是她意料中的事。
“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我的朋友,我会保护您的利益的。”她用这话回答他的目光,更快地沿石廊走去。
皮埃尔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更不明白保护您的利益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一切都理应如此。他们穿过石廊来到昏暗的大厅,大厅通伯爵的会客室。这是皮埃尔一进大门就熟悉的那种阴森而华丽的房间。但这个房间当中放着一个空澡盆,地毯上都是水。一个男仆和拿香炉的教堂职员踮着脚尖向他们走来,却没理会他们。他们走进皮埃尔所熟悉的会客室,里面有两扇意大利式窗子通向花房,室内有叶卡德琳娜的巨大半身塑像和全身画像。会客室里还是那些人,几乎都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正在交头接耳谈着话。大家都住了口,回头望望从门外进来的眼睛哭肿、脸色苍白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和低下头顺从地跟在她后面的又高又胖的皮埃尔。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脸色表示已到了紧要关头。她摆出彼得堡能干女人的架势,拉着皮埃尔,比早晨更大胆地走进屋子。她认为,她带着弥留的人很想见到的人一定会被接见。她迅速地扫了一眼屋里所有的人,发现伯爵的忏悔神父。她没有鞠躬,却突然缩着身子,用急促的碎步走到神父面前,恭恭敬敬地先后接受了两位神父的祝福。
“赞美上帝,您赶到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对神父说,“我们做亲戚的都很担心。您瞧,这位年轻人就是伯爵的儿子,”她低声添加说,“这种时刻真不好受!”
她说完这话,走到医生跟前。
“亲爱的医生,”她对医生说,“这位年轻人是伯爵的儿子……还有希望吗?”
医生没作声,迅速地抬起眼睛,耸耸肩膀。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也同样耸耸肩膀,抬起几乎闭着的眼睛,叹了一口气,离开医生向皮埃尔走去。她对皮埃尔说话,语气格外恭敬、温柔和感伤。
“你要相信上帝的仁慈!”她对皮埃尔说,指指沙发要他坐在这里等她,自己则悄悄地向众目睽睽的门口走去。门咯吱响了一声,她就消失在门里了。
皮埃尔决心绝对服从他的指导人,向她指定的沙发走去。等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一走,他发现屋子里人人的目光都好奇而同情地集中在他身上。他发现大家都在窃窃私议,眼睛盯住他,露出惊惶失措甚至谄媚讨好的神色。大家向他表示的敬意都是空前的:一位正在跟神父谈话的陌生太太从座位上站起来给他让坐;一位副官捡起皮埃尔掉下的手套递给他;当他走过的时候,医生们都彬彬有礼地停止说话,闪到一旁给他让路。皮埃尔想换一个座位,免得给那位太太添麻烦,他想自己捡起手套,走过并未挡他路的医生面前;但他忽然觉得这样做不合适,因为今晚他要履行一种大家所期待的可怕仪式,因此接受大家的效劳是应该的。他默默地从副官手里接过手套,坐到那位太太让出的位子上,把一双大手对称地放在膝盖上,摆出像埃及雕像那样天真的姿势。他心里认定,这一切都理应如此,而且为了不出丑,不闹笑话,今晚他不应当随便行动,必须绝对服从指导他的人的意志。
不到两分钟,华西里公爵穿着长袍,胸前挂着三枚星章,昂首阔步地走进来。他从早晨起似乎又瘦了些;当他环顾房间,看见皮埃尔的时候,眼睛睁得比平时更大。他走到皮埃尔面前,握住他的手(以前他从没这样做过),把它往下拉,仿佛要试试这只手长得结实不结实。
“勇敢点,勇敢点,我的朋友。他吩咐要看您,这很好……”华西里公爵说着想走开去。
但皮埃尔觉得有必要问一下:
“病情怎么样……”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叫垂危的人伯爵是否妥当,叫他父亲又觉得不好意思。
“半小时前他又发过病了。又发过病了。勇敢点,我的朋友……”
皮埃尔头脑里一片混乱,弄不懂“发病”究竟指什么。他茫然地望望华西里公爵,后来才明白“发病”是指病情危急。华西里公爵一边走一边对劳兰医生说了几句话,然后踮着脚尖走进病房。他不会踮着脚尖走路,整个身子都笨拙地跳动着。大公爵小姐跟在他后面,然后,神父、教堂职员和仆人也走了进去。从门里传出移动东西的声音。最后,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脸色苍白,带着认真履行职责的恣态跑出来,碰碰皮埃尔的手臂说:
“上帝无限仁慈。终敷礼马上要开始了。来吧。”
皮埃尔进了门,踏着软绵绵的地毯。他发现副官、陌生的太太和仆人都跟着他走进来,仿佛现在进屋已无须取得许可了。
皮埃尔熟悉这个由圆柱和拱门隔成两半、墙上挂着波斯壁毯的大房间。圆柱后面那部分房间,放着一张高高的红木床,床上挂着绸幔;房间另一部分有一个嵌神像的大壁龛被照得又红又亮,好像晚祷时的教堂。壁龛里被照亮的神像服饰下有一张伏尔泰式长安乐椅,安乐椅上放着新换过的没有皱褶的洁白枕头。皮埃尔所熟悉的他父亲别祖霍夫伯爵高大的身子躺在安乐椅上,齐腰盖着一条浅绿色被子,他那宽额上的白发有点像狮子的鬣毛,他那漂亮的棕黄色脸上现出高贵的深深皱纹。他就躺在神像下,两只粗大的手被拉出来放在被子上。他的右手手心向下,拇指和食指中间夹着一支蜡烛,由一个老仆人弯着腰在一旁扶住。安乐椅旁站着神职人员,他们身穿庄严的闪亮法衣,披着长发,手拿蜡烛,缓慢而庄重地做着祷告。他们后面站着两个小公爵小姐,她们拿手帕捂住眼睛;前面站着大公爵小姐卡嘉,她脸上露出凶恶而骄横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住圣像,仿佛向大家表示,她要是向周围环顾,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脸上带着温顺、悲伤和宽恕的神色,同那位陌生的太太站在门口。华西里公寓站在门的另一边,靠近安乐椅。他把一只雕花天鹅绒椅子转过来背对自己,左手拿着蜡烛搁在椅背上,右手画着十字,每当他把手指举到前额,眼睛就往上翻。他脸上现出安详虔诚的神色,仿佛在说:“你们要是不了解这种心情,那就糟了。”
他后面站着副官、医生和男仆;就像在教堂里一样,男女分列两边。大家都默默地画着十字,但听得诵读祷文和低沉的唱赞美诗声。而在间歇时,只有移动脚步声和叹息声。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露出煞有介事的很内行的神气,穿过房间走到皮埃尔跟前,递给他一支蜡烛。皮埃尔点亮蜡烛,出神地观赏周围的一切,竟用拿蜡烛的手画起十字来。
脸色红润、有一颗黑痣、很爱笑的小公爵小姐莎菲望着皮埃尔。她微微一笑,好一阵拿手帕遮住脸,但望了望皮埃尔,又笑了。她一看见他就要笑,但又忍不住不去看他。为了避开诱惑,她悄悄走到圆柱后面。祈祷做到一半,神父们的声音突然停止;他们彼此悄悄地说着话;扶住伯爵手的老仆人直起腰来,对太太们说了些什么。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走上前,向病人俯下身去,从背后向劳兰招招手。这位法国医生手里没有拿蜡烛,身靠圆柱站着,现出外国人的恭敬姿态,表示尽管信仰不同,他完全懂得这个仪式的重要性并加以赞许。他迈着年富力强的人的矫健脚步走到病人跟前,用他纤细的白手指从绿色被子上拿起伯爵那只空手,转过身子,一面把脉,一面思索。他们给病人喝了点东西,在他周围忙了一阵,然后又各就各位,继续祈祷。在祈祷的间歇,皮埃尔发现华西里公爵离开椅背,脸上那副神气表示,他知道该怎么办,谁不了解他,谁就倒霉。他没有走到病人跟前,却从他身边经过,走到大公爵小姐跟前,同她一起向挂绸幔的高床走去。华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从床那边走出后门,但没等祈祷结束,又都回到原来的地方。皮埃尔对这事也像对别的事一样漠不关心,只认定今晚在他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赞美诗停止了,神父恭恭敬敬地祝贺病人领受了圣餐。病人仍旧一动不动、奄奄一息地躺着。他周围的人纷纷活动起来,但听得一片脚步声和低语声,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声音比谁都尖。
皮埃尔听见她说:
“一定得移到床上,留在这里说什么也不行……”
病人被医生、公爵小姐和仆人团团围住,这样皮埃尔就看不见那个披着雪白长发的棕黄色脑袋。在祈祷时,皮埃尔自始至终注视着他,虽然也看到其他的人。皮埃尔从安乐椅周围人们小心翼翼的动作上看出,他们在移动垂危的病人。
“把住我的胳膊,不然他会滑下去,”皮埃尔听见一个仆人恐惧地低声说,“从下边托住……再来一个。”接着人们沉重的喘息声和脚步声更加急促了,仿佛抬着一件他们抬不动的重东西。
抬的人,包括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走过皮埃尔面前。皮埃尔从他们的脊背和颈项后面看见被众人抬起的病人高高隆起的胖胸脯、厚实的肩膀和狮子鬣毛般卷曲的白发。他那异常宽阔的前额和颧骨、俊美好色的嘴和威严冷静的目光,临死都没有改变。三个月前,当别祖霍夫伯爵叫皮埃尔到彼得堡去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模样。如今他的头由于抬的人脚步不齐无可奈何地摇摆着,冷漠的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大家在高床旁忙了几分钟,仆人们走散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触触皮埃尔的手,对他说了声:“过来!”皮埃尔就跟她一起走到床边。病人被放在床上的姿势很庄严,显然是因为刚举行过圣礼的缘故。他仰天躺着,头高高地搁在枕头上。他的双手对称地放在绿色绸被上,手心向下。皮埃尔走过去,伯爵眼睛望着他,但眼神里的含意却无法捉摸。这眼神或者没有什么含意,只因为眼睛总得往什么地方瞧,或者含意深刻。皮埃尔站住,不知做什么好,就用询问的目光回头望望指导他行动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连忙向他使使眼色,她望望病人的手,又用嘴唇向这只手送着飞吻。皮埃尔拼命伸长脖子以免碰到绸被,遵照她的示意吻了吻骨骼宽大的胖手。伯爵的手也好,他脸上的肌肉也好,都纹丝不动。皮埃尔又望望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问她现在该怎么办。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瞧瞧床边的安乐椅。皮埃尔顺从地在椅子上坐下,继续用眼睛询问,他做得对不对。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点点头表示做得对。皮埃尔又摆出埃及塑像般端庄单纯的姿势,唯恐他那笨重肥胖的身体占据太多的空间,竭力把自己的身体缩小一点。他望望伯爵。伯爵仍望着皮埃尔原来站着的地方。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神情表示,她懂得这父子最后一面是多么动人。这样继续了两分钟,但皮埃尔觉得像有一个小时。突然伯爵厚实的脸抽动起来。抽动越来越厉害,好看的嘴歪斜了(这时皮埃尔才明白他父亲快要死了),从歪斜的嘴里发出含糊的沙哑声。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仔细望着病人的眼睛,竭力猜测他需要什么。她忽而指指皮埃尔,忽而指指饮料,忽而低声叫着华西里公爵的名字,忽而指指被子。病人的眼睛和脸色显得有点不耐烦。他费力地望了望一直站在床头的仆人。
“老爷要翻个身。”仆人低声说,欠身把伯爵沉重的身子翻过去对着墙壁。
皮埃尔站起来帮助仆人。
当伯爵翻身的时候,他的一只手软绵绵地向后落下,他想把它举过来,但是没有力气。不知是伯爵发觉皮埃尔在望他这只没有力气的手,还是他垂死的头脑里掠过别的思想,他望望这只不听使唤的手,望望皮埃尔脸上恐怖的神色,又望望这只手,他的脸上出现了同他的仪态很不相称的一丝苦笑,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软弱无力。皮埃尔一看到这笑容,突然感到胸口抽搐、鼻子发酸,眼睛被泪水迷糊了。病人被转过去面对墙壁。他叹了一口气。
“他睡着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发现来换班的公爵小姐,说,“咱们走吧。”
皮埃尔走了出去。
会客室里,除了华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坐在叶卡德琳娜女皇像下起劲地谈话外,没有别的人。他们一看见皮埃尔和他的指导人,就不再作声。皮埃尔发现公爵小姐把一样东西藏起来,并且听见她低声说:
“我见不得这个女人。”
“卡嘉吩咐把茶摆在小客厅里,”华西里公爵对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去吧,我可怜的公爵夫人,去喝点茶吧,不然您会支持不住的。”
他对皮埃尔没有说什么,只使劲捏捏他的上臂。皮埃尔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到小客厅去了。
“熬夜之后,再没有比喝一杯俄国好茶更能提神的了。”圆形小客厅的桌上摆着茶具和冷餐,劳兰站在桌旁说。他用中国无柄细瓷茶杯啜着茶,克制着兴奋的神情。这天在别祖霍夫伯爵家过夜的人都聚集在桌旁吃茶点,以补充体力。皮埃尔清楚地记得这个有镜子和小桌的圆形小客厅。每逢伯爵家举行舞会,不会跳舞的皮埃尔爱坐在这个有镜子的小客厅里,欣赏着身穿舞服、光肩膀上饰着钻石和珍珠的太太小姐们。她们走过这个灯火辉煌的房间,总要在明亮的镜子前照照,顾盼一番。现在屋子里只点着两支蜡烛,光线暗淡,小桌子上茶具和菜肴狼藉,各种神情忧郁的人深夜坐在那里,低声交谈着。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表示,谁也没有忘记此刻卧室里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皮埃尔虽然也很想吃点东西,但他没有吃。他回头用询问的目光望望他的指导人,看见她又踮着脚尖走进华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坐着的会客室。皮埃尔认为这是完全必要的,于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就跟着她走去。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站在公爵小姐旁边,两人激动地同时低语着。
“对不起,公爵夫人,请您告诉我,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公爵小姐说,显然像她砰地关上房门时一样激动。
“不过,亲爱的公爵小姐,”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温和而果断地说,拦住通卧室的路,不让公爵小姐过去,“可怜的叔叔此刻正需要休息,您这样不是会使他太痛苦吗?此刻还谈人世的事,可他的灵魂已准备……”
华西里公爵坐在安乐椅上,照例毫无拘束,高高地架起腿。他的双颊剧烈地抽动,向下放松时显得更胖。他装出并不注意这两个女人在谈话的样子。
“我说啊,亲爱的公爵夫人,让卡嘉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您要知道,伯爵是多么疼爱她啊。”
“我也不知道这个文件里写的是什么,”公爵小姐指指手里的镶花文件夹,对华西里公爵说,“我只知道正式遗嘱在他的办公桌里,这个文件他早就忘了……”
她想绕过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一个箭步又拦住她的路。
“我知道,亲爱的善良的公爵小姐,”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一手抓住文件夹,抓得那么紧,显然不会马上松手,“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求您,我恳求您,可怜可怜他吧。我请求您……”
公爵小姐不作声。只听得双方争夺文件夹的声音。显然,公爵小姐即使说话,也不会说出比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中听的话来。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紧紧抓住文件夹,虽然如此,她的声音还是像平时一样温柔而甜蜜。
“皮埃尔,过来,我的朋友。公爵,我想,他在家庭会议上不是外人,是不是?”
“您怎么不说话,我的表兄?”公爵小姐忽然大声叫道,弄得客厅里的人听了都大吃一惊,“现在有人在垂危的病人房门口大吵大闹,干涉人家家庭的事,您怎么不说话?阴谋家!”她恶狠狠地低声说,使劲夺着文件夹,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上前几步,更使劲抓住文件夹。
“哦!”华西里公爵责备而惊讶地说,他站起来,“真是笑话!您放手。我对您说。”
公爵小姐放下文件夹。
“您也放手!”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没有听他。
“您放手,我对您说。我负全部责任。让我去问问他。我……这样您满意吗?”
“不过,公爵,”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行过这样隆重的圣礼,先让他安静一会儿吧。现在,皮埃尔,说说您的意见。”她说。皮埃尔走到他们紧跟前,惊讶地望着公爵小姐凶相毕露、不顾体面的脸和华西里公爵抽动的双颊。
“记住,您要对全部后果负责,”华西里公爵严厉地说,“您知道您这是在干什么吗?”
“你这个贱女人!”公爵小姐大声嚷道,突然向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扑去,夺取文件夹。
华西里公爵垂下头,摊开双手。
这当儿,皮埃尔注视了好久的那扇一向轻轻地开关的可怕的房门,突然砰地一声打开,撞在墙上,二公爵小姐从里面冲出来,双手一拍。
“你们在干什么!”她不顾一切地说,“他就要死了,你们却把我一个人撇在那里!”
大公爵小姐丢下文件夹。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连忙弯下腰,捡起这件彼此争夺的东西,跑进卧室。大公爵小姐和华西里公爵清醒过来,跟在她后面跑进去。几分钟后,大公爵小姐脸色苍白,咬着下唇,最先从里面出来。她一看见皮埃尔,脸上现出不可遏止的愤恨。
“好哇,现在您高兴了,”她说,“您的目的达到了。”
她用手帕捂着脸,放声痛哭,从屋子里跑出去。
华西里公爵在公爵小姐之后走出来。他踉跄地走到皮埃尔坐着的长沙发前,一手捂住眼睛,倒在沙发上。皮埃尔发现他脸色发白,下巴颏像发疟疾一样哆嗦着。
“唉,我的朋友!”华西里公爵抓住皮埃尔的臂肘说,声音里带着皮埃尔从没听见过的诚恳和软弱,“我们造过多少孽,骗过多少人,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呀?我已经年过半百了,我的朋友……不瞒你说……到头来还不是一死了结,一死了结。死真是可怕。”他哭起来。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最后一个出来。她悄悄走到皮埃尔跟前。
“皮埃尔!……”她说。
皮埃尔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她吻了吻年轻人的前额,泪水把他的脸都沾湿了。她停了停。
“他没有了……”
皮埃尔从眼镜上方望着她。
“我们走吧,我陪您去。您哭吧,再没有什么比眼泪更能使人轻松的了。”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把他领到黑暗的客厅里。皮埃尔感到很高兴,因为那里没有人会看见他的脸。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离开他走了。当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头枕着手臂呼呼睡熟了。
第二天早晨,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对皮埃尔说:
“是的,我的朋友,这是我们大家的一大损失,更不用说您了。不过上帝会保佑您的,您还年轻。我相信,您将成为大笔财产的主人。遗嘱还没有拆封。我很了解您,相信您不会因此冲昏头脑,但您得负起责任,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
皮埃尔没作声。
“以后我可能告诉您,当时我要是不在,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瞒您说,叔叔前天还答应我照顾保里斯,可是他没来得及办。我希望,我的朋友,您会实现您父亲的遗愿。”
皮埃尔一点也不明白,尴尬地红着脸,默默地望着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同皮埃尔谈完话,坐车到罗斯托夫家睡觉去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她把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经过详细告诉罗斯托夫家和所有的熟人。她说,伯爵死得体面,就像她所想望的那样;说他的死不仅使人感动,而且让人受到教益;父子的最后一面特别动人,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掉眼泪;她说不出在这可怕的时刻父子俩谁表现得更出色:是在临终时想到一切人和一切事并对儿子说了些感人的话的父亲呢,还是痛不欲生而又竭力掩饰悲哀、以免使垂危的父亲难过的可怜的皮埃尔。“这是很痛苦的,但很有教益;看到老伯爵和他那个好儿子,人的心灵也会变得高尚起来。”她说。对公爵小姐和华西里公爵的行为,她很不赞成,但她也讲了,只是讲的时候非常秘密,声音压得很低。
在童山保尔康斯基公爵的庄园里,一家人天天都在盼望小安德烈公爵夫妇的到来。不过,老公爵家严格的生活秩序并没有因此而受到破坏。陆军元帅尼古拉·保尔康斯基公爵,在社交界绰号叫普鲁士王,自从保罗在位时被贬隐居乡间后,一直深居简出,同女儿玛丽雅公爵小姐和她的女伴布莉恩小姐生活在一起。到了新皇登基以后,他虽被准许进京,但还是深居简出,住在乡下。他说,谁要是需要他,可以从莫斯科赶一百五十俄里 到童山来找他,而他则一无所需,也无求于人。他常说,人类罪恶的根源只有两种:懒惰与迷信。美德也只有两种:勤劳与智慧。他亲自教育女儿。为了在她身上培养这两大美德,他教她代数和几何,把她的生活安排得没有一点空暇。他自己也一天忙到晚:一会儿写回忆录,一会儿演算高等数学,一会儿在车床上车鼻烟壶,一会儿在花园里劳动,或者监督庄园里不断的建筑工程。勤劳的活动首先需要秩序,因此在他的生活方式中,秩序就达到最严格的程度。他每天准时吃饭,不仅钟点不变,简直一分钟都不差。对周围的人,从女儿到仆人,公爵总是既严厉又苛刻,因此,他虽不残酷,但大家都对他抱着敬畏的态度。要获得这样的敬畏,就是最残酷的人也难以做到。他虽已退休,在政府机关里没有什么权力,但本省的所有长官都认为有责任经常来拜见他,并且像建筑师、花匠或玛丽雅公爵小姐那样,在约定的时间里到高大的接待室等候公爵的接见。当书房高大的门打开,戴着敷粉假发的矮小老人出现时,接待室里的人便都肃然起敬,甚至胆战心惊。公爵的手又瘦又小,花白的眉毛倒挂,当他皱眉时,眉毛就遮蔽了智慧而又显得年轻的明亮眼睛。
小公爵夫妇归来那天早晨,玛丽雅公爵小姐照例在规定时间走进接待室向父亲请早安,并提心吊胆地画着十字,默诵祷文。她每天进来都要求上帝保佑,使她今天的见面平安无事。
一个戴敷粉假发的老仆人坐在接待室里,看见她,轻轻站起来,低声说:“请进。”
门里传来车床匀调的声音。公爵小姐怯生生地推了推灵活的房门,在门口站住。老公爵站在车床旁,回头看了一下,继续干他的活。
巨大的书房里摆满各种随时需用的东西。一张放着许多书籍和图纸的大桌子,几个高高的玻璃书橱,橱门上插着钥匙,一张站着写字的高书桌,桌上摆着一本打开的笔记本,还有几样工具,一台车床,周围撒满刨花——这一切表明主人经常有条不紊地从事各种活动。从公爵穿绣银线鞑靼式靴子的小脚的动作上,从他筋脉毕露的瘦手的手劲上,都可以看出老公爵精神矍铄,体力还很健旺。他在车床上又踏了几转,才从踏板上挪开脚,拭了拭凿子,把它放到挂在车床上的皮口袋里,接着走到桌旁,叫女儿过去。他从来不为自己的子女祝福,只伸出今天还没刮过的长着硬胡子碴儿的脸给女儿亲,严厉而又关注地瞧了她一下,说:
“身体好吗?……好,坐吧!”
他拿起自编的几何学讲义,用脚把椅子勾到身边。
“这些明天教!”他说着,用硬指甲从一节到另一节画了个记号。
公爵小姐低下头看桌上的讲义。
“等一下,你有一封信。”老头儿忽然说,从挂在桌子上面的信插里取出一封女人笔迹的信,扔在桌上。
公爵小姐一见信,脸就红了。她连忙拿起信,低下头看。
“是爱洛绮丝 写来的吧?”公爵问,冷笑时露出还很坚固的发黄的牙齿。
“是的,是裘丽写来的。”公爵小姐说,怯生生地望着父亲,怯生生地微笑着。
“再放过两封,到第三封我可要看一看了,”公爵严厉地说,“我怕你们在信里胡说八道。第三封我要看一看。”
“这一封您也可以看,爸爸。”公爵小姐说,脸涨得越发红了,把信递给父亲。
“第三封,我说过,看第三封。”公爵斩钉截铁地大声说,把信推开,接着把臂肘搁在桌上,拉过画有几何图形的讲义。
“喂,小姐,”老头儿说,挨着女儿俯身在讲义上,一只手臂搁在公爵小姐坐椅的椅背上,这样,公爵小姐就处在她所熟悉的父亲的烟草味和浓郁的老人气的氛围中,“你看,小姐,这几个三角形都是相等的;请看角a b c……”
公爵小姐恐惧地看看父亲逼近的目光炯炯的眼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显然一点也不懂。她心里十分害怕,越怕越听不懂父亲的讲解,尽管他讲解得十分清楚。不知这事得怪教师还是得怪学生,但情况天天相同:公爵小姐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进,只觉得严父的瘦脸靠得很近,感觉到他的呼吸和气味。她一心巴望尽快离开书房,到自己房间里自由自在地思考习题。老头儿按捺不住,嘎地一声推开坐着的椅子,接着又把它拉拢。他竭力克制怒火,但几乎每次都发脾气,骂人,有时还扔讲义。
公爵小姐回答错了。
“哼,真笨!”公爵推开讲义,猛地转过身去,大声骂道,但接着站起来,来回走了一阵,双手摸摸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来。
公爵把椅子挪拢一点,继续讲课。
“不行,公爵小姐,不行,”他看见公爵小姐拿起笔记本要走,就说,“数学可是门大学问,我的小姐。我不希望看到你像我们那些笨姑娘那样。多学学,就来劲了,”他拍拍女儿的脸颊,“头脑就不会糊涂了。”
女儿要走,他做了个手势拦住她,从高桌子上拿下一本未裁开的新书。
“这又是你的爱洛绮丝寄给你的什么《奥秘解答》 。一本宗教书。但我不干涉任何人的信仰……我翻了一下。你拿去。好,去吧,去吧!”
他拍拍女儿的肩膀,等她一出去,就亲自关上门。
玛丽雅公爵小姐带着难得消失的忧郁恐惧的表情——这种表情使她病态的丑脸更丑——回到自己房间里,在摆满微型肖像画、堆满书本和笔记的写字台旁坐下来。公爵小姐生活习惯上的杂乱无章同她父亲的有条不紊正好达到同样程度。她放下几何笔记本,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这封信是公爵小姐从小的好友,也就是那天参加罗斯托夫家命名日的裘丽写来的。
裘丽用法文写道:
亲爱的无价的朋友,别离是多么可怕多么痛苦的事啊!我常常想,我的一半生命和幸福都在您身上,尽管我们分隔两地,我们的心却紧紧相连。我恨命运,尽管我过着温饱懒散的生活,却无法克制我们分别以后内心的悲愁。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去年夏天那样,一起坐在您那大书房的蓝沙发上互诉衷肠?为什么我不能像三个月前那样,从您那温柔娴静、洞察一切的眼神中汲取新的精神力量?啊,我多么喜欢您的眼神,而此刻在给您写信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您的眼神。
玛丽雅公爵小姐读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回头向右边的穿衣镜望了望。镜子映出她那衰弱难看的身子和瘦削的脸。她的眼睛一向忧郁,这会儿格外颓丧地瞧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她这是在恭维我。”公爵小姐想,转过身来继续看信。不过裘丽并不是在恭维朋友,公爵小姐的眼睛生得又大又深邃又明亮,有时射出温暖的光芒,确实很美丽。她的脸虽长得不好看,眼睛却富有魅力。可惜公爵小姐从未看到过自己美丽的眼神,因为她的眼神只有在她没想到自己时最美丽。她也像一般人那样,照镜子的时候脸部绷紧,不自然,显得难看。她继续看信:
在莫斯科,大家谈的无非是战争。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已经在国外,另一个参加近卫军,正向边境开拔。我们仁慈的皇上离开彼得堡,听说陛下将不惜冒枪林弹雨之险,御驾亲征。全能的上帝恩赐一位天使当我们的君主,但愿他能降服这个破坏欧洲安宁的科西嘉怪物 。且不说我的两个哥哥,这场战争还使我失去一个最亲近的朋友,我指的是年轻的尼古拉伯爵。他满腔热情,不甘心碌碌无为,离开大学从军去了。不瞒您说,亲爱的玛丽雅,尽管他年纪轻轻,他这次离家从军使我感到无限悲伤。去年夏天我同你谈到,在我们的时代二十岁的青年往往就暮气沉沉,而他却品德高尚,朝气蓬勃,这是十分罕见的!他为人坦率热情,而且纯洁无瑕,富有诗意,我们的交往虽然短暂,却使我这颗饱尝痛苦的可怜的心感到甜蜜和欢乐。以后我将告诉你我们分别的情景和说过的话。此情此景都历历在目……唉,亲爱的朋友!您是幸福的,因为您没有体验过那种烈火般的欢乐,也没有体验过那种烈火般的痛苦。您是幸福的,因为痛苦通常总比欢乐更强烈。我很清楚,尼古拉伯爵太年轻了,我同他不可能有超越朋友的关系。但这种甜蜜的友谊,这种如此富有诗意而纯洁的关系,正是我心灵所需要的。好了,这事谈得够了。近来轰动全莫斯科的新闻是老别祖霍夫伯爵的去世和他的遗产继承问题。您真不会想到,三位公爵小姐所得无几,华西里公爵一无所得,皮埃尔却继承了全部遗产,并被立为后嗣而获得别祖霍夫伯爵封号,拥有俄国最大的财产。据说,华西里公爵在这件事上扮演了卑劣的角色,最后狼狈不堪地回彼得堡去了。说实在的,遗嘱之类的事我所知甚少;我只知道,自从我们认识的那个叫皮埃尔的青年成为别祖霍夫伯爵和俄国首富后,我有趣地发现,那些有待字闺女的母亲和姑娘本人对他的语气和态度都忽然变了。顺便说一句,我一向认为这人毫无出息。两年来他们一直兴致勃勃地替我物色对象(其中大部分我不认识),莫斯科的婚事新闻就认定我将成为别祖霍夫伯爵夫人。但您知道,我对此毫无兴趣。谈到婚事,不瞒您说,前不久我们共同的姨妈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极其秘密地告诉我,有人在安排您的婚事。对象不是别人,就是华西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里。他们要替他物色一位有钱的名门闺秀,他父母就选中了您。我不知道您对这事有什么看法,但我觉得有责任事先告诉您。据说,他长得很俊,是个出格的浪子。关于他的情况我就知道这些。
好吧,扯得够多的了。第二张信纸快完了,妈妈派人来找我去阿普拉克辛家吃饭。
我寄给您的那本神秘的书,您可以看看。这本书在我们这里很流行。虽然书里有些地方不是凡人简单的头脑所能理解的,但这是一本出色的书。看这本书能使人心平气和,灵魂高尚。再见了。谨向令尊大人请安,并向布莉恩小姐致意。衷心拥抱您。
裘丽
又及:请把令兄和他可爱的夫人的情况告诉我。
公爵小姐沉吟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模样完全变了。她忽然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桌前。她拿起信纸,迅速地在纸上书写起来。她用法文写了下面的回信:
亲爱的无价的朋友:您十三日的信给我带来极大的快乐。您依旧爱我,我的诗一般美的裘丽。您痛恨别离,但别离显然并没有影响您的精神。您抱怨别离,那么我失去了一切亲近的人又该——要是我敢的话——说些什么呢?唉,我们要是不能从宗教上得到慰藉,人生将是多么悲惨哪!您说到对那个青年的感情,为什么认为我会责备您呢?这方面我只是严以律己。但别人的这种感情我是能理解的。我没有体验过这种感情,即使不能赞成,也不会加以指摘。我只觉得,基督徒对亲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比小伙子美丽的眼睛在您这样诗意盎然的多情少女的心中引起的感情更加可贵,更加快乐,更加美好。
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消息在您来信以前我们已听到了,家父为此感到很难过。他说,伯爵是我们这个伟大时代倒数第二个代表,接下去该轮到他了,但他要尽量使这事晚些轮到。但愿上帝别让我们遭到这样的不幸!
我不能同意您对皮埃尔的看法,因为我从小就认识他。我认为他有一颗美好的心,而这种品德我认为是最可贵的。他继承遗产一事和华西里公爵在这方面所扮演的角色,我认为对他们两人都是可悲的。哦,亲爱的朋友!我们的救世主说,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这真是至理名言!我可怜华西里公爵,但更可怜皮埃尔。他年纪轻轻接受这样一大笔财产,将要受到多少诱惑啊!要是有人问我,我活在世上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会回答说,我愿意做个最穷的穷人。亲爱的朋友,万分感谢您给我寄来那本在你们那里十分轰动的书。不过,既然您对我说,书里除了精彩之处还有凡人简单的头脑无法理解的东西,那么,我认为阅读无法理解的东西是多余的,因为不能给人带来任何益处。我一向不能理解有些人的嗜好,他们热衷于阅读神秘的书籍而把自己的思想搞乱。这种书籍只会增加他们的猜疑,激发他们的幻想,培养他们违反基督徒朴实本性的浮夸作风。我们最好还是读读《使徒行传》和《福音书》。我们不要到那些书里去寻找神秘的东西,因为我们的肉体同永生之间还隔着无法穿透的帘幕,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又怎能理解上帝神圣而庄严的秘密呢?我们还是研究研究救世主指导我们在人间行动的伟大教义吧。让我们努力遵守这些教义,并相信,我们越少胡思乱想,就越能获得上帝的欢心,上帝否定一切不是他所给予的知识;我们越少钻研他不愿让我们知道的东西,他就会越快地用他圣灵的智慧启示我们。
父亲没有同我谈起过婚事,他只说接到华西里公爵的信,等候他来访。至于我的婚姻问题,亲爱的无价的朋友,我可以告诉您,我认为结婚是我们必须服从的神圣规定。假如全能的上帝要我负起做妻子和母亲的责任,无论这对我来说有多么艰难,我也将忠实履行而决不自寻烦恼,去考虑我对上帝赐予我做丈夫的人的感情。
我接到家兄来信,他说将同嫂子一起来童山。这只是一次短暂的欢聚,因为他将撇下我们去参战,而这场战争只有上帝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卷入,以及怎样卷入。不仅在你们那里,在政治事件和社交活动的中心,而且在这里,在城市居民通常想象为一派田园风光的乡下,也听到了战争的回声,使人感到心情沉重。家父老是说到进军和调动,但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前天,我照例在村道上散步,看到一个撕裂肝肠的场面。我们这里有一队新兵应征入伍。真不忍看到那些离家出征的人的母亲、妻子和孩子,听到生离死别的人的啼哭!请想一想,人类竟把救世主要我们相亲相爱和互相宽恕的教义忘记了,而把互相残杀当作主要美德。
再见,亲爱的善良的朋友。但愿我们的救主和圣母把您置于他们神圣而万能的庇护之下。
玛丽
“哦,您要寄信吗,公爵小姐?我已寄过信了。我给我可怜的母亲写了信。”布莉恩小姐满脸笑容,声音悦耳地匆匆说。她使玛丽雅公爵小姐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情绪增添了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的因素。
“公爵小姐,我应该告诉你,”布莉恩小姐压低声音添加说,“公爵把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大骂了一顿,”她说的时候喉音特别重,有点自我欣赏,“他情绪很坏,很不高兴,您可得当心……”
“哦,我亲爱的朋友,”玛丽雅公爵小姐回答,“我请求过您永远别提我爹的情绪。我自己不能批评他,也不希望别人批评他。”
公爵小姐看了看钟,发觉练钢琴的时间已过了五分钟,就慌忙向起居室走去。按照规定的作息时间,每天十二点到两点,公爵休息,公爵小姐弹琴。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坐在前厅,听着大书房里公爵的鼾声,自己也昏昏欲睡。从房子深处,隔着一道道关着的门,传来丢赛克 奏鸣曲,其中难弹的乐句重复了二十来遍。
这时,一辆轿车和一辆篷车来到大门口。安德烈公爵从轿车上下来,把娇小的妻子扶下车,让她走在前面。头发花白的季洪戴着假发,从前厅探出头来,低声报告说老公爵正在睡午觉,又连忙把门关上。季洪知道,即使少爷回家或其他特殊事情都不该破坏作息秩序。这一点,安德烈公爵显然知道得不比季洪差。他看了看表,似乎要核对一下,他离家以来父亲的习惯有没有改变。当他证实没有改变后,就转身对妻子说:
“他还要过二十分钟起来。我们先去看看玛丽雅公爵小姐吧。”
小公爵夫人近来发胖了,但说话时,眼睛依旧喜气洋洋,含笑的生有毫毛的嘴唇依旧快乐动人地翘起来。
“哦,简直是一座皇宫,”她环顾四周,带着人们一般称赞舞会主人的神气对丈夫说,“走吧,快点儿,快点儿!……”她继续环顾四周,同时对季洪、丈夫和陪送他们的仆人微笑着。
“这是玛丽雅在练琴吧?我们悄悄走过去,别让她看见我们。”小公爵夫人说。
安德烈公爵带着谦恭而忧郁的神情跟在她后面。
“你老了一点,季洪。”安德烈公爵一面走,一面向吻过他手的老头儿说。
从传出钢琴声的房间边门里,一个漂亮的金发法国女人跑出来。布莉恩小姐显得兴高采烈。
“哦,公爵小姐这下子可高兴了,”布莉恩小姐说,“到底来了!我去告诉她。”
“不,不,请您不要……您是布莉恩小姐吧,您是我小姑的朋友,我早就知道您了,”小公爵夫人说,同法国女人接吻,“她一定没料到我们今天来!”
他们走到起居室门口,不断听到里面传出来重复的乐句。安德烈公爵站住,皱了皱眉,仿佛料到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小公爵夫人走进屋去。乐句弹到一半停下来;传来惊呼声、玛丽雅公爵小姐沉重的脚步声和接吻声。安德烈公爵进去时,只在安德烈公爵结婚时见过一面的公爵小姐和小公爵夫人还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着在对方身上碰到的任何地方。布莉恩小姐站在她们旁边,双手摁着胸口,露出虔诚的笑容,显然是又想哭又想笑,而且哭笑的愿望一样强。安德烈公爵耸耸肩膀,皱了皱眉头,好像一个爱好音乐的人听到弹错了音。两个女人同时松开手,但立刻又像怕错过机会似的,抓住对方的手,吻起手来,然后又互相吻脸;接着又完全出乎安德烈公爵的意料,两个女人都哭起来,哭着哭着又接吻。布莉恩小姐也哭了。安德烈公爵有点不自在,但两个女人都觉得,她们见面,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可能有其他方式。
“哦,亲爱的!……哦,玛丽雅!……”两个女人又说又笑,“我梦见过您……”“您没想到我们今天会来吧?……哦,玛丽雅,您瘦了……”“您可胖了……”
“我立刻认出这位是公爵夫人。”布莉恩小姐插嘴说。
“可我压根儿没想到!……”玛丽雅公爵小姐大声说,“哦,安德烈,我还没看到你呢。”
安德烈公爵同妹妹手拉手互相吻了吻,说她依旧是个哭娃娃。玛丽雅公爵小姐向哥哥转过身来,她那双美丽而明亮的眼睛含着泪水,向哥哥射出亲切、温柔而驯顺的目光。
小公爵夫人不停地说着话。她的嘴时而闭一下,那带着毫毛的短上唇稍稍触到鲜红的下唇,接着嘴又张开,绽开闪耀着牙齿和目光的笑容。小公爵夫人讲到他们在救主山上遇到意外,使她怀孕的身子险遭不测。接着她立刻又谈到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留在彼得堡,在这里真不知道穿什么好,又说安德烈完全变了,又说吉蒂·奥登卓娃嫁了个老头子,还说有个体面的男人要向玛丽雅公爵小姐求婚,但又说这事以后再谈。玛丽雅公爵小姐仍旧默默地望着哥哥,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是含爱带愁。她此刻思绪万千,但同嫂嫂的话毫无关系。嫂嫂谈着上次彼得堡过节的情况,她就同哥哥说话。
“你一定要去打仗吗,安德烈?”玛丽雅公爵小姐叹了口气问。
丽莎也叹了口气。
“而且明天就走。”哥哥回答。
“他本可以升官,可他却把我丢在这里不管,真是天知道……”
玛丽雅公爵小姐没有听完她的话,径自想心事,同时亲切地望望嫂子的肚子。
“真的有了吗?”她问。
小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真的有了,”她说,“哦!这太可怕了……”
丽莎的嘴唇挂下来。她把脸贴在小姑脸上,突然又哭起来。
“她需要休息一下,”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说,“是吗,丽莎?把她领到你屋里去,我去看爹。爹怎么样,还是那样吗?”
“还是那样,还是那样。我不知道你看了觉得怎么样。”玛丽雅公爵小姐快乐地回答。
“还是老时候到花园里散步?在车床上干活吗?”安德烈公爵问,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表示他虽敬爱父亲,但也知道父亲的毛病。
“还是老时候上车床,做数学题,教我几何。”玛丽雅公爵小姐快乐地回答,仿佛上几何课是她生活中的一大乐事。
老公爵起床通常需要二十分钟。过了这段时间,季洪过来叫小公爵去见父亲。老公爵破例改变了一下生活习惯以欢迎儿子:他吩咐在他饭前更衣时就让儿子进屋来。老公爵穿一件乡下长袍,头发上扑了粉,一副老式打扮。安德烈公爵(他的神态不像在交际场上那样傲慢,却像同皮埃尔谈话时那样兴奋)走进父亲房里时,老头子正坐在梳妆室那张宽大的山羊皮安乐椅上,披着梳头罩衫,把头伸给季洪扑粉。
“啊!军人来了!你想去打败拿破仑吗?”老头儿说,由于季洪手里握住他的发辫,他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摇动扑过粉的头,“你得好好收拾他,不然他就要逼着我们做他的顺民了。你好!”他把自己的脸颊凑给儿子吻。
老头儿在午饭前睡了一会儿,情绪很好(他常说,饭后睡觉赛过银子,饭前睡觉赛过金子)。他从倒挂的浓眉下高兴地斜睨了一下儿子。安德烈公爵上前一步,吻了吻父亲让他吻的地方。他不理父亲所喜欢的话题——嘲笑当代军人,特别是嘲笑拿破仑。
“爹,我来看看您,把怀孕的媳妇也带来了,”安德烈公爵说,兴奋而恭敬地注视着父亲脸上每块肌肉的活动,“您身体好吗?”
“老弟,只有傻子和浪子才会生病。你知道,我从早忙到晚,生活有节制,身体当然健康了。”
“感谢上帝!”儿子含笑说。
“这与上帝不相干。哦,你说说,”他又回到他心爱的话题上,“德国人怎样教你们用新科学,就是用所谓战略,同拿破仑作战的。”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您让我想想,爹,”安德烈说时的笑容表示,父亲的毛病并不妨碍他对他的敬爱,“我还没安置好呢。”
“胡说,胡说,”老头儿摇摇发辫,看编得结实不结实,接着抓住儿子的手,大声说,“你媳妇的房间已准备好了。玛丽雅公爵小姐会领她去看的,她们会啰唆个没完。这是她们娘儿们的事。她来,我很高兴。你坐下来谈吧。米海逊的军队我是知道的,托尔斯泰的军队我也知道……同时登陆……南方的军队将做什么呢?普鲁士,守中立……这我知道。奥地利怎么样?”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面说,一面来回踱步,季洪跟在后面一面走,一面把一件件衣服递给他,“瑞典怎么样?他们怎样越过波美拉尼亚 ?”
安德烈公爵看到父亲一定要他谈,就讲起当前战役的作战计划来,起初有点勉强,但越说越起劲,而且习惯成自然地从俄语改为法语。他说,要使普鲁士放弃中立,必须用九万军队对它施加压力,还说这支军队一部分要在施特拉尔松同瑞典军队会师,又说二十二万奥军要会同十万俄军在意大利和莱茵河流域作战,五万俄军和五万英军要在那不勒斯登陆,总共要有五十万军队从四面八方围攻法军。老公爵对儿子讲的事毫无兴趣,仿佛根本没听,继续边走边穿衣服,有三次突然打断儿子的话。有一次他让儿子停住,大声叫道:
“白的!白的!”
这是说季洪递给他的背心不是他要的那一件。另一次他站住,问:
“她快分娩啦?”接着责怪似的摇摇头说,“不好!说下去,说下去。”
第三次是当安德烈公爵快讲完时,老头子竟用年老走腔的嗓子唱起来:“马伯禄去从军,天知道几时才归来。”
儿子只微微一笑。
“我并没说我赞成这个计划,”儿子说,“我只告诉您有这么一回事。拿破仑已制订好计划,不会比这个差。”
“唔,你并没告诉我什么新东西。”接着老头儿又像说绕口令似的哼着,“天知道几时才归来。你到餐厅去吧。”
公爵扑过发粉,刮过胡子,在规定时间走进餐厅。在餐厅里,他的儿媳妇、玛丽雅公爵小姐、布莉恩小姐和公爵的建筑师都在等他。由于老公爵的怪癖,建筑师被准许和公爵一家人同桌吃饭,虽然就身份来说,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是不能享受这种荣幸的。公爵家里平时等级森严,连省里的各级官吏也难得获准跟他同席,可就是对那在角落里用方格手绢擤鼻涕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另眼相看,并拿他做例子证明人人都是平等的。他屡次教导女儿说,米哈伊尔·伊凡内奇一点也不比你我差。在饭桌上,最喜欢同这位沉默寡言的建筑师闲谈。
餐厅同住宅里其他房间一样极其高大,家属和仆人都站在每把椅子后面,恭候公爵出来。管家臂上搭着餐巾,检查着桌上的餐具,向听差们使眼色,不安地时而看看挂钟,时而望望公爵将要进来的门。安德烈公爵望着一个他以前没见过的大金框,框里装着保尔康斯基公爵家谱,家谱对面挂着一个同样大小的镜框,里面装着戴冕的当权公爵的粗劣画像(显然出自家庭画工之手)。那个公爵一定是留里克的后代,也就是保尔康斯基家族的始祖。安德烈公爵望望家谱,摇摇头,好像看到一张逼真得可笑的画像,忍不住笑了。
“我看他真是一成不变哪!”他对走拢来的玛丽雅公爵小姐说。
玛丽雅公爵小姐惊奇地望望哥哥。她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父亲的一举一动都使她肃然起敬,无可非议。
“人人天生都有弱点,”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以他那样的大智大慧,竟委身于这些琐事之中!”
玛丽雅公爵小姐无法理解哥哥竟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她正准备反驳,忽然听见书房里传出大家所期待的脚步声:老公爵照例迅速而轻快地走进来,仿佛有意用匆忙的行动来打破严格的家庭秩序。这时,大钟敲了两下,客厅里另一台钟也发出清脆的声音响应。老公爵停住脚步,他那双灵活、明亮而严厉的眼睛从下垂的浓眉下把所有的人扫视了一遍,然后停留在小公爵夫人身上。小公爵夫人这时就像臣子看到皇帝上朝那样诚惶诚恐,老人身边其他人的感觉也是一样。老公爵摸摸小公爵夫人的头,又笨拙地拍拍她的后脑勺。
“你来,我很高兴,很高兴,”他说,又注视了一下她的眼睛,迅速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坐吧,坐吧!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坐吧!”
老公爵叫儿媳妇坐在自己旁边。仆人替她拉开椅子。
“嗬嗬!”老头儿望望她圆圆的腰部说,“真性急,不好!”
他不高兴地冷冷笑了笑,就像平时一样,眼睛不笑,只有嘴笑。
“要散步,尽量多散步,尽量多散步。”他说。
小公爵夫人没听见或者不愿听他的话。她没作声,有点局促不安。老公爵问起她的父亲,小公爵夫人才说话,还微微一笑。他又问到一些共同的熟人,小公爵夫人更活泼了,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替人家向老公爵问好,又讲了城里的流言蜚语。
“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死了丈夫,可怜的人把眼睛都哭坏了。”她越说越兴奋。
她越兴奋,公爵越严厉地望着她。然后,仿佛把她研究透了,对她有了清楚的理解,就转身同建筑师说话。
“哦,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我们的拿破仑要倒霉了。安德烈公爵,”他总是用第三人称称呼儿子,“告诉我,集中了多少兵力来对付他!可我们总是把他看作窝囊废。”
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实在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说过拿破仑这样的话,但他知道这样可以转到老公爵喜爱的话题上来。他惊奇地瞧瞧小公爵,不知道这样谈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他是个大策略家!”公爵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谈话又回到了战争、拿破仑、当代将军和官员身上。老公爵似乎不仅相信,当代官员都是些对军事和政治一窍不通的娃娃,拿破仑是个微不足道的法国佬,他能取胜,只因为现在没有波将金和苏沃洛夫那样的人物去同他抗衡。老公爵甚至认为,欧洲没有什么政治纠纷,也没有战争,现在人人都装作在干事业,实际上却在演傀儡戏。安德烈公爵听着父亲对新派人物的嘲笑,逗他说话,感到挺有趣。
“照您说,过去什么都好,”安德烈公爵说,“难道苏沃洛夫没有掉进莫罗 的圈套而不能脱身吗?”
“这是谁对你说的?谁对你说的?”老公爵嚷道,“苏沃洛夫!”他把一个盘子扔掉,季洪连忙把它接住,“苏沃洛夫!……你倒想想,安德烈公爵。只有腓特烈和苏沃洛夫两个人物……莫罗算得了什么!苏沃洛夫要是能放开手脚,莫罗早就当上俘虏了;可是御前军事香肠烧酒参议院 掣他的肘。他真倒霉。哼,您到了那里,就会尝到那御前军事香肠烧酒的滋味了!连苏沃洛夫都对付不了他们,库图佐夫又怎么对付得了?!不,朋友,”他说下去,“你和你们那些将军是对付不了拿破仑的;必须利用法国人,让他们自相残杀。他们派德国人巴仑 到美国纽约去找法国人莫罗,”他说,指的是今年曾邀请莫罗参加俄军一事,“真是咄咄怪事!……难道波将金、苏沃洛夫、奥尔洛夫都是德国人吗?不,老弟,如今不是你们发了疯,就是我老糊涂了。但愿上帝保佑你们,我们等着瞧吧。拿破仑居然当上了他们的伟大统帅!哼……”
“我并没说所有的计划都很好,”安德烈公爵说,“我只是不明白,您怎么能这样评论拿破仑。您要怎么取笑都行,但拿破仑毕竟是个伟大的统帅!”
“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老公爵对建筑师大声说,而建筑师正在吃热菜,希望人家能暂时把他忘记,“我不是对您说过,拿破仑是个伟大的策略家吗?瞧,现在他也这样说。”
“可不是,大人!”建筑师回答。
老公爵又发出一声冷笑。
“拿破仑生来就是个幸运儿。他的军队很出色。而且他首先攻打德国人。只有懒鬼才不打德国人。开天辟地以来,德国人一直挨打。可是德国人不打别人,他们只会自相残杀。拿破仑就是靠他们获得荣誉的。”
于是老公爵开始分析他认为拿破仑在军事上和政治上所犯的种种错误。儿子没有反驳,但看得出,不论人家向他提什么论据,他也像老公爵一样固执己见。安德烈公爵听着,克制着不去反驳他,同时不由得不感到惊奇,老人家长期隐居乡下,对近年来欧洲发生的一切军政大事,却了如指掌,而且评论精当。
“你以为我这个老头子不了解当前形势吗?”他结束说,“我可是挺关心的!我晚上睡不着觉。那么,你那个伟大的统帅,他在什么地方显过本领?”
“这可说来话长了。”儿子回答。
“你还是到你的拿破仑那里去吧。布莉恩小姐,这里又有一个你们流氓皇帝的崇拜者!”他用漂亮的法语大声说。
“公爵,您知道,我不是拿破仑派。”布莉恩说。
“天知道几时才归来……”老公爵不自然地哼着,又更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离开餐桌。
小公爵夫人在他们争论和吃饭时一直不作声,恐惧地时而望望玛丽雅公爵小姐,时而望望公公。离开餐桌时,她抓住小姑的手,把她拉到另一个屋里。
“你们爹真是个聪明人,”小公爵夫人说,“也许我因此有点怕他。”
“哦,老人家心地真好!”玛丽雅公爵小姐说。
安德烈公爵第二天傍晚动身。老公爵没有改变生活秩序,饭后回到书房。小公爵夫人在小姑房里。安德烈公爵身穿旅行装,不戴肩章,同跟班一起在屋里收拾行李。他亲自检查了马车,监督跟班装好行李,然后吩咐套马。房间里只剩下安德烈公爵的随身行李:一只手提箱、一个大银餐具箱、两把土耳其手枪和一柄马刀——父亲从奥恰科夫 带回来的礼物。安德烈公爵的随身行李很整齐:崭新,干净,套着呢套子,还用带子仔细捆住。
在动身远行、改变生活的时刻,凡是对自己的行为深思熟虑的人,总是心情严肃。在这种时刻,人们总是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安德烈公爵现出沉思和温柔的神色。他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迅速地走来走去,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眼睛望着前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知他是害怕去打仗呢,还是舍不得离开妻子?也许两者都是,但他显然不愿让人家看出他的心情。他听见门廊里有脚步声,连忙放下手,站到桌旁,装作在捆绑箱子套,脸上又现出平常那种镇定自若而又难以捉摸的表情。原来是玛丽雅公爵小姐的沉重脚步声。
“我听说你已吩咐人套马,”玛丽雅公爵小姐气喘吁吁地说(她显然是跑来的),“可我还想同你单独再谈一谈。天知道咱们这一别几时才能再见。我来,你不生气吧?我的好安德烈,你变得多了。”她补了一句,仿佛说明为什么她要这样说。
她说“我的好安德烈”时,微微一笑。这个严肃的美男子就是从前那个瘦小淘气的孩子,也是她童年的玩伴。想到这一点,她觉得挺好玩。
“丽莎在哪里?”安德烈问,对她的问题只用微笑来回答。
“她累坏了,在我房里沙发上睡着了。哦,安德烈!你太太真是太好了,”玛丽雅公爵小姐说着,在哥哥对面沙发上坐下,“她完全像个孩子,那么快乐,那么可爱。我真喜欢她。”
安德烈公爵没作声,但公爵小姐发觉他脸上现出嘲弄和轻蔑的神气。
“不要计较小的缺点,谁没有缺点哪?安德烈!你别忘了,她是在上流社会长大的。再说,她现在的处境也不太如意。我们应该设身处地替人家想想。谁了解人,谁就能原谅人。你应该想想,她这个可怜的人离开了过惯的生活,现在又要和丈夫分离,孤零零待在乡下,又怀了孩子,这是什么滋味?她一定很痛苦。”
安德烈公爵望着妹妹微笑着,就像我们听知心朋友说话时那样。
“你住在乡下,可你并没觉得乡下的生活很可怕。”安德烈公爵说。
“我又当别论。提我干什么!我不想改变生活,我也想不出怎么改变,因为不知道另一种生活是怎样的。可是你得替她想想,安德烈,她年纪轻轻,过惯社交生活,现在却要她把最好的年华埋葬在乡下,又是孤零零一个人,因为爸爸总是忙,我呢……你也知道,过惯社交生活的女人会觉得我这人枯燥乏味。只有布莉恩小姐……”
“我很不喜欢她,你们那位布莉恩。”安德烈公爵说。
“哦,你别这样说!她这姑娘很善良,很可爱,而且挺可怜。她没有亲人,一个也没有。说实在的,我不需要她,同她也合不来。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孤僻,这毛病现在更厉害了。我爱孤独……爸爸很喜欢她。爸爸对她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两人总是很亲切,很和气,因为他是他们的恩人。斯特恩 说得好:‘我们爱那些给过我们好处的人,不如爱那些受过我们好处的人。’爸爸从街上领来她这个孤女。她心地很好。爸爸喜欢听她朗诵。她天天晚上读书给他听。她朗诵得很好。”
“哦,说实在的,玛丽雅,爸爸的脾气有时使你难堪,是吗?”安德烈公爵突然问。
玛丽雅公爵小姐听到这问题,吃了一惊,接着又感到害怕。
“使我?……使我?!……使我难堪?!”她说。
“他一向很严厉,我觉得现在他变得越发叫人受不了。”安德烈公爵稍稍指责父亲,显然有意使妹妹为难,或者看看她的反应。
“安德烈,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自命不凡,”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她说话不是根据谈话的逻辑,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这是一大罪过。我们怎么可以评论父亲呢?就算可以,那么,对爸爸这样的人,除了崇拜还能有什么别的感情呢?同他在一起,我感到十分满足,十分幸福。我衷心希望你们大家都和我一样幸福。”
哥哥怀疑地摇摇头。
“只有一件事使我难过,安德烈,我对你实说,就是父亲对宗教的看法。我真不懂,像他这样大智大慧的人竟会看不到光天化日般清楚的道理,执迷不悟,只有这件事使我感到难过。不过这方面近来他也有所改进。近来他的冷嘲热讽已不那么尖刻了,最近他还接见了一位修士,同他作了一次长谈。”
“哦,我的朋友,我怕你和修士都白费力气。”安德烈公爵嘲弄而亲切地说。
“啊,我亲爱的哥哥!我只是祈祷上帝,希望他能听到我的祷告。安德烈,”玛丽雅公爵小姐停了停,怯生生地说,“我对你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我的朋友?”
“是这样的,你先答应我你不会拒绝。这事不会给你添一点麻烦,也不会使你失面子。你就让我放心吧。答应我,我的好安德烈。”玛丽雅公爵小姐说,一只手伸到提包里,握住一样东西,但不拿出来,仿佛这东西就是她所要求的,而在他没有答应之前不能把它拿出来。
她用恳求的目光怯生生地望着哥哥。
“如果这事将给我添很大的麻烦……”安德烈公爵仿佛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回答说。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知道你这人跟爸爸一样。不管你怎么想,这事你就答应我吧。你就答应我吧!这东西还是爸爸的爸爸,我们的祖父,每次上战场都带在身上的……”玛丽雅公爵小姐还是没把手提包里的东西拿出来,“那么,你答应我吗?”
“好吧,究竟什么事?”
“安德烈,我用这圣像替你祝福。你要答应我永远不把它摘下……你答应吗?”
“如果它没有两普特重,不会拖断脖子的话……为了使你满意……”安德烈公爵说,但看到妹妹听了这玩笑脸色阴沉,他感到后悔,“我很乐意,真的很乐意,我的朋友。”他添加说。
“不管你信不信,上帝都会拯救你,保佑你,使你相信他,因为只有在他身上才有真理和平安。”玛丽雅公爵小姐激动得声音打颤说,神情庄严地把一个用精致的银链系着的椭圆形黑脸银袍古圣像捧到哥哥面前。
玛丽雅公爵小姐画了十字,吻了吻圣像,把它递给安德烈公爵。
“安德烈,你就为了我……”
她那双大眼睛闪耀善良而羞怯的光芒。这双眼睛使她清瘦的病容焕发光辉,变得美丽。哥哥伸手去接圣像,但被她拦住了。安德烈会意,就画了个十字,吻了吻圣像。他脸上露出亲切(他被感动了)而又嘲弄的神色。
“谢谢你,我的朋友!”
玛丽雅公爵小姐吻了吻哥哥的前额,又在沙发上坐下。他们都默不作声。
“我对你说过,安德烈,你一向忠厚宽容,现在对丽莎也不要太苛求,”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她那么善良,那么可爱,现在的处境又那么痛苦。”
“玛丽雅,我好像没对你说过,我有什么事责备过我妻子,或者对她表示不满。你为什么老对我说这种话?”
玛丽雅公爵小姐脸上泛出红斑,没有作声,仿佛自己犯了什么过错。
“我没对你说什么,但有人对你说过什么了。这使我很难过。”
玛丽雅公爵小姐的前额、颈子和双颊上的红斑显得更红了。她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哥哥猜到:小公爵夫人饭后向小姑哭诉过,她预感会是难产,心里害怕,怪命不好,怪公公和丈夫不管她。她哭过以后睡着了。安德烈公爵有点可怜妹妹。
“你听我说,玛丽雅,我没责备我的妻子,以前没责备过,今后也永远不会责备她。我待她,也没什么可责备自己的。不论我处境怎样,这种情况都不会改变。但你要是想知道真相……你要是问,我是不是幸福?不。她是不是幸福?也不。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
安德烈公爵说着站起来,走到妹妹面前,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前额。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闪耀出聪明、善良和异样的光芒,但他没有看妹妹,却从她头上望着门外的一片黑暗。
“我们到她那里去吧,该同她告别了。或者你先去把她叫醒,我这就来!”接着安德烈公爵唤听差:“彼得鲁施卡,来搬行李。这个放在座位上,这个放在右边。”
玛丽雅公爵小姐向门口走去。她站住了。
“安德烈,你要是有信心,你就祷告上帝吧,求他赐给你你所缺乏的爱心。上帝会听见你的祷告的。”
“哦,真的吗?”安德烈公爵说,“去吧,玛丽雅,我这就来。”
安德烈公爵在去妹妹房间的途中,在连接两座房子的走廊里遇见了满脸笑容的布莉恩小姐。这天他已第三次在无人的过道里遇见这位带着兴奋而天真的笑容的小姐了。
“哦!我还以为您在自己屋里呢!”她说,不知怎的涨红了脸,垂下眼睛。
安德烈公爵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突然现出愤怒的神色。他没有搭理她,却避开她的眼睛,轻蔑地望望她的前额和头发,弄得法国女人脸涨得更红,一言不发地走了。他走到妹妹房间门口,小公爵夫人已经醒了,她那愉快的声音连续不断地从敞开的门里传出来。她说得很急,仿佛要补偿长久沉默失去的时间。
“哈,您想想,祖波夫老伯爵夫人戴了一头假发,装了一口假牙,好像不肯服老……哈,哈,哈,玛丽雅!”
安德烈公爵听到妻子在别人面前这样议论和嘲笑祖波夫伯爵夫人恐怕已有五六次了。他悄悄走进屋里。小公爵夫人身体微胖,脸色红润,手拿针线活,坐在安乐椅上,滔滔不绝地讲彼得堡的往事和当时的谈话。安德烈公爵走到她跟前,摸摸她的头,问她是否从旅途劳顿中休息过来了。她回答了一声,继续讲她的话。
一辆六驾马车停在大门口。屋外是漆黑的秋夜。车夫连车杠都看不见。几个仆人拿着灯笼在台阶上忙碌着。巨大的邸宅灯火辉煌,高大的窗子亮着灯光。家奴们聚集在前厅,准备给小公爵送行。全家人都站在大厅里,包括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布莉恩小姐、玛丽雅公爵小姐和小公爵夫人。安德烈公爵被召到父亲书房里,老头子想单独同儿子话别。大家都在等他们出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老公爵正戴着老花眼镜,穿着白睡袍(他穿着这种衣服,除了儿子,是谁也不接见的),坐在桌旁写字。他回头看了一眼。
“你要走了?”他说着,继续写字。
“来向您辞行。”
“吻这里,”老公爵指指一边脸颊,“谢谢,谢谢!”
“您谢我什么?”
“因为你没有耽搁,没有被娘儿们的裙带绊住。公务至上。谢谢,谢谢!”老公爵继续使劲写字,墨水从沙沙响的笔尖溅开来,“你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好了。我可以一边写,一边听。”他补充说。
“我媳妇……留下来请您照顾,真是过意不去……”
“说什么废话?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我媳妇临产时,请您派人到莫斯科请个产科医生来……让他照看一下。”
老公爵停下笔,好像不明白儿子的话,目光严厉地盯住他。
“我知道,要是老天爷不帮忙,谁也帮不了忙,”安德烈公爵说,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当然,事故的可能性只是百万分之一。但她和我都有点提心吊胆。有人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做过梦,她有点害怕。”
“哼……哼……”老公爵嘟囔着,继续写字,“我会办的。”
他签上名,突然向儿子转过身笑起来。
“事情有点麻烦,是吗?”
“什么事麻烦,爸爸?”
“媳妇!”老公爵简短而意味深长地说。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的朋友,”老公爵说,“女人都是这样的,你不可能离婚。你不用怕,我不会对别人说,可你自己要明白。”
他用骨瘦如柴的小手抓住儿子的手,摇了摇,同时用一双洞察人心的锐利眼睛对直瞧了瞧儿子的脸,又发出冷冷的笑声。
儿子叹了一口气,算是承认父亲了解他。老头儿继续把信折好,封好,敏捷地拿起火漆、封印和纸,又把它们放下。
“有什么办法呢?她长得美!事情我都会办的,你放心好了。”老公爵一面封信,一面断断续续地说。
安德烈不作声:父亲了解他,这使他又高兴又不高兴。老头子站起来,把信交给儿子。
“听我说,”他说,“不用牵挂媳妇:凡是办得到的,我都会办。现在听我说:你把这信交给库图佐夫。我在信里写了,要他派给你一个适当的差事,副官别当得太久,这是没出息的!你对他说,我想念他,喜欢他。以后来信告诉我,他待你怎么样。要是他待你好,你就干。我尼古拉·保尔康斯基的儿子决不看人脸色办事。好,现在你过来。”
老公爵说得很急,话常常只说半句,但儿子听惯了,能懂得他的意思。他把儿子带到写字台前,打开盖子,拉出抽屉,取出一个他用粗犷笔迹写的稿本。
“当然,我会死在你的前头。记住,这是我写的备忘录,我死后你把它交给皇上。这是当铺证券 和信:谁写成苏沃洛夫战史,就把这作为奖金发给谁。你把它转送到科学院。这是我的笔记,等我死后,你读一下,对你会有用处的。”
安德烈没对父亲说,他一定还能活很久。他知道,不用说这种话。
“一切都会照您的吩咐办的,爸爸。”安德烈说。
“好,那么再见了!”他把手伸给儿子亲吻,又拥抱了他,“记住,安德烈公爵:你要是被打死,我老头子会觉得伤心……”他突然停住,接着厉声说:“但我要是知道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保尔康斯基的儿子,我会感到……羞耻!”他大声说。
“您不必对我说这话,爸爸!”儿子微笑着说。
老头子不作声了。
“我还想求您一件事,”安德烈公爵继续说,“要是我被打死了,要是我有个儿子,您别让他离开,像我昨天对您说的,让他在您身边长大……拜托了。”
“不让他跟你媳妇过吗?”老头儿说着笑起来。
他们默默地面对面站着。老头儿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的下半部脸颤动了一下。
“告别完了……走吧!”老公爵忽然说,“走吧!”他愤怒地大声嚷着,打开书房的门。
“什么事?什么事?”小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看见安德烈和探出身来的身穿白睡袍、戴老花眼镜、不戴假发、愤怒地叫嚷的老头子,连忙问。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回答。
“好了。”他对妻子说。这一声“好了”带有冷嘲的意味,仿佛说:“如今要看您的了。”
“安德烈,你要走了!”小公爵夫人说,她脸色发白,恐惧地望着丈夫。
安德烈公爵拥抱了她。她大叫一声,昏倒在他的肩上。
安德烈公爵小心地移开她靠着的肩膀,看了看她的脸,留神地扶她坐到安乐椅上。
“再见,玛丽雅!”他悄悄地对妹妹说,手拉着手同她接了吻,快步走出屋子。
小公爵夫人躺在安乐椅上,布莉恩小姐揉着她的太阳穴。玛丽雅公爵小姐扶着嫂嫂,她那双哭肿的美丽眼睛一直望着安德烈公爵走出去的门,为他画着十字。书房里一再传来老头子像开枪一样愤怒地擤鼻涕的声音。安德烈公爵一出去,书房门就立刻打开,穿白睡袍的老头子又从门里探出身来。
“走了吗?走了就好!”老公爵生气地望望晕过去的小公爵夫人,带着责备意味摇摇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