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舰长平常对于外孙女的行动,总是不闻不问,所以把她惯得和小鸟一般无拘无束。但是第二天早晨,老先生却偏偏查问起她那样晚还出去的理由来。
“不过是没事找事儿呗,外公。”游苔莎说着往窗外看去,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其实一按扳机,体内便可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没事找事儿——别人会当你是我二十一岁上认识的浪荡公子呢!”
“这地方太寂寞了。”
“这样倒更好。要是住在城里,一天到晚都要我管着你了。我从静女酒店回来,本想你早就回家了。”
“我也不想瞒着您啦。我想冒险一番,就跟着假面剧演员们去了,我扮的是土耳其骑士。”
“真的吗?哈,哈!我的上帝!我决没想到你会演戏的,游苔莎!”
“那是我头一次演戏,当然下不为例。现在告诉您了——要记住,这是秘密。”
“当然。不过,游苔莎,你从来没演过戏的——哈!哈!他妈的,要是在四十年前,我一定会高兴极了!不过,记住了,孩子,千万别再演了。你可以没日没夜地在荒原上逛,随你的便,只要不来烦我;但千万不要再去女扮男装。”
“您不用替我担心,外公。”
谈话就此打住了。游苔莎所受的道德教训,最严厉的也不过是这样的谈话;谈话如果对行善产生什么效益的话,那倒是代价不高的结局。但是她的思绪很快就撇下了本人,她对于那位连她的姓名都还不知道的人,抱着满腔热情、莫名的挂念,便冲进了那野茫茫、黄褐色的荒原,简直和犹太人亚哈随鲁 一样心神不定。她离家大约有半英里的时候,看见前面不远的深谷里,冒出了一片凶险的红色——好像阳光下的火焰一样,淡粉粉,褐黄色的;她猜出来,那代表着红土贩迪格利·维恩。
在前一个月里,想买红土新货的农民打听去哪儿找维恩,人们便回答:“在埃格敦荒原。”日复一日,回答一成不变。唉,埃格敦荒原上居住的是荒原马和樵夫,而不是绵羊和牧羊人,后者趋之若鹜的大片开阔草原大部分位于荒原北面,少量在埃格顿的西面,所以维恩像以色列人驻扎在寻的旷野 那样,安营扎寨的理由很不明朗。固然,这地方位置适中,有的时候很受欢迎,但迪格利留在荒原,主要目的并不是出卖红土,特别是时近年关,他那种行商大都去了冬天的驻地了。
游苔莎看着这个孤独的人。上次见面时,怀尔狄夫告诉过她,约布赖特太太已经把维恩抛出来,说他愿意并急于替代他做托马辛的未婚夫。维恩的体型无懈可击,面容年轻,五官端正,目光炯炯,智力超人,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善自己的地位。不过,虽然存在种种可能,托马辛身边有了约布赖特那么一位表兄,同时怀尔狄夫又不是对她完全无意,她不大可能接受这样一位行踪不定的人。游苔莎很快就猜到,可怜的约布赖特太太出于对外甥女前途的关心,才提起这位情人,以刺激对方的热情。现在游苔莎站在约布赖特家一边,想阿姨之所想,念阿姨之所念了。
“早上好,小姐。”红土贩脱下兔皮帽致意;他显然对于上次的会晤,并没有记仇怀恨。
“红土贩,早上好。”游苔莎说,那愁眉紧皱的眼睛连抬都不肯抬,“没想到你就在附近,你的篷车也在这一带吗?”
维恩胳膊肘往山洼一戳,那儿有一丛密密麻麻的紫茎黑莓荆棘,四处占地蔓延,差不多成了绿油油的小山谷。黑莓棘虽然粗糙扎手难伺候,但是在初冬时节却是挡风的屏障,在落叶植物之中,它的叶子落得最晚。只见维恩的篷车顶和烟囱,在藤蔓纠缠的棘丛后面露出。
“你就待在这一带吗?”游苔莎兴趣陡增地问。
“不错,我在这一带有生意。”
“不全是红土生意吧?”
“跟红土生意无关。”
“跟约布赖特小姐肯定有关系啰?”
她脸上露出请求以武逼和的神气,所以他坦率地答道:“正是,小姐,正是为了她。”
“因为你快要跟她结婚了?”
维恩红色的脸上,仍然透出羞色来。“维尔小姐,别取笑我啦。”
“此话并不对?”
“当然不对。”
游苔莎于是就深信不疑,红土贩不过是约布赖特太太心目中的最后一招罢了;并且他本人连被人提拔到该低下的地位还蒙在鼓里。“那不过是我个人的想法罢了。”她不动声色地说。本来打算不再说什么就往前走,但她往右边一看,发现一个使她不胜苦恼的熟人,正走在一条小路上,朝着她所在的小山包蜿蜒而上。山路曲折,此刻他的后背冲着他们。游苔莎急忙四处张望,要躲开那个人,只有一种办法。她转身对维恩说:“可以让我在你的篷车里歇几分钟吗?山坡上太潮湿,不能坐。”
“当然可以,小姐,我先给你腾出地方。”
她跟着他走到黑莓丛后面他的轮上住所,维恩先爬上车,把三腿凳放在车门口。
“我已经尽力而为。”他说着跳下了车,又回到小路上,重新抽着烟斗,一面来回溜达。
游苔莎跳上篷车,在小凳上坐下,挡住了小路方向的视线。不久,她就听见了红土贩之外的脚步擦过声,两人交臂而过,说了一句不大热乎的“你好”,接着一个人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了。游苔莎伸出头来,看到了远去的肩膀和背脊;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一阵苦涩,锥心一般疼痛,真惨啊。那是一种恶心的感觉,变了心的人如果还算宽宏大量,忽然见到不再亲爱的旧情人,这样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
游苔莎下了车,要上路的时候,红土贩走近前来。“刚才是怀尔狄夫先生啊,小姐。”他慢条斯理地说,脸上好像在说,他以为小姐会为进车躲避而懊恼不已。
“是的,我看见他上山的,”游苔莎答,“为什么告诉我?”考虑到红土贩知道她的恋爱史,这一问未免大胆;不过她那种矜持的态度,足以压制她认为关系疏远的人说三道四。
“听你问话,我很高兴,”红土贩直截了当地说,“现在一琢磨,跟我昨晚看见的情况对上号了。”
“啊——昨晚看见什么啦?”游苔莎想离开,却又很想知道。
“怀尔狄夫先生在雨冢上等待某小姐,等了半天也没来。”
“看来你也在等待?”
“是的,我时刻等待着。看见他大失所望我很高兴。他今晚上还要去那个地方的。”
“再一次大失所望。说实话吧,红土贩,现在那小姐不但不想阻碍托马辛嫁给怀尔狄夫先生,反倒乐观其成。”
维恩听了这自白大吃一惊,但他没有流露。表露惊异,本是冲着离预料只差一步的言语来的;要是情况复杂,出乎意料两步以上,通常是处变不惊的。“真的吗,小姐?”他问道。
“你怎么知道怀尔狄夫先生今晚还要到雨冢上去?”她问。
“我听见他自言自语的。他并没生气呀。”
游苔莎心里有事,一时在脸上表示出来了。她抬起那双深陷的黑眼睛,焦灼地看着对方,嘴里嘟囔着说:“真希望知道怎么办。我不想失礼,可又不想再跟他见面;还有几件小东西要交还。”
“小姐,要是肯把东西交我转达,再写一张条子,告诉他您希望分手,我能悄悄地替您拿过去。要让他知道您的心,这是最直截了当的。”
“很好,”游苔莎说,“到我家里来,我把东西交给你。”
她走了,那段路极小,本是荒原上石南荆丛中踏出来的,所以红土贩完全跟着她的脚步走。她远远看见老舰长正站在土堤上,拿着望远镜扫视天边,就吩咐维恩站下等着,独自进了家门。
十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拿着包裹和信。她把东西交到他手里,问:“你为什么这样乐于替我送东西?”
“您会问我这个?”
“想必你以为这样能为托马辛效绵薄之力吧。你还是急于促成托马辛的婚事吗?”
维恩听了颇为动情。“我倒想自己娶她,”他低声说,“不过我总觉得,要是她没有他就不能幸福,那我就尽职尽心地帮助她得到他;男子汉应该这样。”
游苔莎好奇地看着这位怪人说这种怪话。多么奇怪的爱情啊!完全脱离了自私,而自私往往是爱情的主要成分,有时还是爱情的唯一成分!红土贩毫不利己,固然令人肃然起敬,但是他专门利人,反而言过其实,无法理解,便不可敬了;她简直觉得这样很荒唐呢。
“咱们两人终于是一条心了。”她说。
“是的,”维恩闷闷不乐地说,“不过小姐,要是您肯告诉我为什么这样热衷于她,我就比较放心了。这太突然,太奇怪了。”
游苔莎显得不知所措,只冷冷地说:“这不能告诉你,红土贩。”
维恩不再说话。他把信装在口袋里,对游苔莎鞠躬离开了。
雨冢又和夜色混为一体了,只见怀尔狄夫又上了雨冢基座的那个长坡。他爬到顶上的时候,身后的地上涌现了一个人影。那是游苔莎的使者。他一拍怀尔狄夫的肩膀,那焦躁不安的青年店主兼前工程师吓了一跳,仿佛撒旦让伊受锐尔 的矛尖触到的样子。
“见面总是在这儿,八点钟,”维恩说,“咱们三个又相会了。”
“咱们三个?”怀尔狄夫说着,急忙转身看。
“对呀,你,我,还有她,这就是她。”他把包裹和信举了起来。
怀尔狄夫莫名其妙地把东西接过去。“我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一定是弄错了吧。”
“看一看信,你就心明眼亮了。灯笼伺候吧。”红土贩划了火柴,把他带来的一英寸长的牛油蜡烛头点起来,用帽子遮挡着。
“你是谁?”怀尔狄夫在烛光下,隐约看见了身边这个一团红的家伙,便问,“你就是我今早上山看见的红土贩——哟,你就是那——”
“请看信。”
“若你是那一位打发来的,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怀尔狄夫一面拆信看,一面嘟囔着说。只见他脸上郑重其事起来。
怀尔狄夫先生启
经过深思熟虑,我一劳永逸地决定,我们不要再往来了。这件事一琢磨,我越来越坚信,我们必须做个了断。要是近两年来,你对我忠诚不二,那你现在也许有根据指责我无情无意。但你平心静气考虑一下,你抛弃我以后我忍受的一切,而你跟别人调情的时候,我忍辱负重,一次都没介入,那我看你就会承认,你再次回到我身边时,我有权顾及自己的感情。现在我对你的感情今非昔比,也许是我的错,但如果你记得舍下我去找托马辛的情景,就无法责备我了。
我们初交时,你给了一些小礼物,现在托捎信人一并奉还。按道理讲,当初听见你和托马辛订婚的时候,就该把东西还你的。
游苔莎
怀尔狄夫看信的前半部分时,脸上还毫无表情,等看到她的落款,便恼羞成怒。“我横竖都给愚弄了,”他忿忿地说,“你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吗?”
红土贩哼起了小曲。
“难道不会回答吗?”怀尔狄夫紧追不放地问。
“啦——啦——啦——”红土贩唱道。
怀尔狄夫站在那儿,眼睛盯着红土贩脚边的地上,后来才把眼睛往上抬,打量烛光下迪格利的身体,直到他的头和脸。“哈哈!想到把她们两个都耍了,我觉得是活该,”他终于说话了,说给维恩听,也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世上无奇不有,最大的怪事是,你送这封信给我,正是跟你自己的利益过不去呀。”
“我自己的利益?”
“当然啰。现在托马辛已经接受你了——差不多吧,你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就不要惹得我再去向托马辛求婚才对呀。约布赖特太太说你要娶她了。难道不对吗?”
“我的上帝!以前也听说过这种话,但我不信。她是什么时候说的?”
怀尔狄夫学刚才红土贩那样,也哼起小调来。
“我现在还是不信。”维恩喊道。
“啦——啦——啦——”怀尔狄夫唱道。
“天哪——人真会模仿啊!”维恩鄙视地说,“我要弄个水落石出!我马上就去会她。”
迪格利一跺脚走了,怀尔狄夫以令人难堪的嘲笑神气,斜睨他的全身,仿佛他只不过是一匹荒原马。红土贩消失后,怀尔狄夫自己也下山了,一头扎入了黑暗的山谷。
把两个女人全丢了——他本是她们两个深爱的人——这样的结局太讽刺了,无法忍受。他唯一体面的自救办法是依靠托马辛;一旦做了她的丈夫,他想,游苔莎一定会痛悔很长时间。怀尔狄夫不知道后台来了新人,无怪他以为游苔莎又故意作态了。要相信这封信并不是气头上的产物,要推断她真把他放弃了,让给托马辛了,就得先知道她因那男人影响而移情别恋了。有谁知道呢?她因对新恋情的贪婪而慷慨大度起来了;因垂涎表兄而对表妹宽厚起来了;她急于独占,却先给与,本是欲擒却先纵,这不是她做秀啊。
怀尔狄夫走了,当时满心就想快快结婚,好让那个骄傲的姑娘心碎。
同时迪格利回到了自己的篷车里,站在炉边,心事重重地看炉火。新的前景在他面前展开了。不过,哪怕他在约布赖特太太眼里是很有希望的人选,可以递补外甥女的婚约,要想让托马辛本人喜欢他,却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那就是放弃现在这种野人般的生活。这一点,他并没有困难。
维恩当时等不得第二天,马上就去见托马辛,详细说明自己的计划。他急忙动手梳妆打扮起来,从箱子里抽出一套呢子服;约莫二十分钟以后,站在灯笼光下的维恩,除了脸上以外,就看不出是红土贩了,脸上的红色不是一下就能去掉的。他把车门关上,用挂锁锁起来,就向布露斯头进发了。
他走到白篱栅前,伸手去开栅栏门时,只见屋门一开,一下又关上了。一个女孩子的身影溜进屋里去了。同时一个男人走上前来,和维恩劈面相逢,此前他好像是和那女人一同站在门廊下的。又是怀尔狄夫。
“哎呀,动作真快啊。”迪格利讥讽说。
“你慢了点,一会儿就知道啦,”怀尔狄夫说,接着又压低声音说,“你现在不妨回家去啦。我已经提出要求,并得到她了。晚安吧,红土贩!”说完他就走了。
维恩心里一沉,尽管原本就没提起太高的期望。他靠在篱栅上,犹豫了差不多一刻钟,才走了花园小径去敲门,说要见约布赖特太太。
她没请他进屋,自己跑到了门廊下。他们两个不紧不慢地低声叙谈了十多分钟。完了以后,约布赖特太太进屋,维恩悲伤地顺着原路回到荒原去了。他回到大车上,把灯笼点起来,板着脸立刻着手把出客衣服全都扒了。不到几分钟,他依然回复到以前那个好像顽固不化、不可救药的红土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