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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披星戴月

第二天晚上,假面剧演员们在老地点会齐了,只等土耳其骑士进来。

“静女酒店的钟八点二十分啦,查利还不来。”

“布露斯头的钟八点十分啦。”

“坎特尔大爷的手表还差十分才八点呢。”

“老舰长的钟是八点零五分。”

埃格敦荒原并没有绝对的钟点。无论哪一时刻,时间都是各村庄宣称的若干各别教义,有一些原本出自共同的根,后来有人脱离而分裂了的,有一些一开始就是外来的。西埃格敦信奉布露斯头时间,东埃格敦信奉静女酒店时间。坎特尔大爷的表,当年也有许多追随者,不过自他上了年纪以后,信仰就动摇了。于是,散居各处的演员们来集合,各人有着不同的迟早信条;他们相互通融,多等一些时候。

游苔莎早已通过窟窿看着他们聚齐;她觉得现在是进去的时候了,就出了“披屋”,大模大样地拉开了柴房的门闩。外公在静女酒店里,不会出问题。

“查利到底来了!查利,怎么这么晚。”

“不是查利,”土耳其骑士隔着面罩说,“是维尔小姐的表弟,出于好奇,来替查利一回。查利来不了了,到草场去找跑掉的荒原马了,他知道今晚来不及赶回来,我就答应来替他。我跟他一样熟悉那个角色。”

她优雅的步态、俊美的身材和庄重的态度,使演员们心服口服,他们认为,通过换人他们赚了,关键是他要演得精彩。

“没关系——只要你不是太年轻就行,”“圣乔治”说,游苔莎的嗓音听起来比查利略显清脆,比较孩子气。

“告诉你们,台词我背得滚瓜烂熟。”游苔莎斩钉截铁地说。要蒙混过关,只需要敢做敢为的精神,所以她就尽量表现得果敢。“小伙子们,就排演一下吧。我看你们到底谁能挑出我的毛病来。”

于是匆匆排了一遍,大家对于新骑士没有不喜欢的。八点半,他们把蜡烛吹灭,踏上了荒原,朝着布露斯头约布赖特太太的住宅走去。

晚上起了点白霜;月亮还不到半圆,却在那一队光怪陆离的演员们身上,投下了一片生动撩人的银光,走路时他们的羽饰和丝带,都像秋叶一样沙沙作响。他们这次并不走越过雨冢的那条路,而是顺山谷而下,那个古老的高地出现在东边。谷底是绿色的地带,十码来宽,那草叶上闪闪发光的霜棱,仿佛跟着它们围起来的影子向前移动。左右两边那些浓密的荆棘和石南丛还是黑糊糊的;仅仅半轮月亮,是无力把那一片黑洞洞涂成银色的。

他们边走边说话,走了半个小时,就来到了绿草地带扩大的地方,它通到住宅的前门。游苔莎和那些小伙子一路走着的时候,心里曾不时犯疑,但一看到这地方,又为自己冒了险而高兴起来。她这次出来,是来见一位男士,他也许有能耐把她的灵魂从死气沉沉的郁闷里拯救出来的。怀尔狄夫算什么呢?有点意思,但火候不到。今晚,她也许能看到一位堪称英雄的人物。

演员们靠近房前,就听到里面的乐声和舞声,十分热闹。当时,蛇形管 是主要的管乐,一阵阵地发出拖长而低沉的声音,它比尖细的高音更远地传到荒原上,单独传到他们耳朵里;接着跳舞者特别沉重的脚步声,也向同一方向发出。走近房前,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就一气呵成了,原来是《南希的梦幻》舞曲的主旋律。

他当然在那儿了。同他共舞的她是谁呢?也许是无名的女人,文化教养远不如自己,此刻正施展那最微妙的魅力,把他的命运给锁定了。同一个男人跳舞,就等于在一个钟头的几分之一时间内,把十二个月的常规热情,浓缩到他身上。不相识就求婚,不求婚就结婚,这种跳跃进度,是仅仅留给走跳舞这条康庄大道的人的。她要把所有女人都细察一番,看一看他属意于谁。

那位有魄力的小姐跟着演员队伍穿过了白色篱栅的大门,站到敞开着的门廊下。村舍屋顶上蒙着厚厚的芦杆,都垂挂到了上层窗户之间;月光直照的前墙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大部分被一棵巨型火棘树遮暗了。

他们立刻就发现,人们就在那门板里面跳舞,中间并没有房间相隔。门板上听得出衣摆和胳膊的摩擦,偶然还有肩膀的碰撞。游苔莎的家离这里虽然不过两英里,但她从没见过这所古怪老房子的内部。维尔舰长和约布赖特家向来就不熟;舰长是外来户,买下迷雾岗那所长久空置的房子以后不久,约布赖特太太的丈夫就死了。他这一死,儿子又离了家,两家以前培养的那点交情,就完全断绝了。

“门里面就没有过道了?”他们站在门廊下,游苔莎问。

“没有,”扮撒拉森人的小伙子说,“开门进去就是前厅,现在热闹快活的地方。”

“那咱们要是一开门,舞就得停跳了。”

“正是。咱们得在这等到他们跳完,后门天一黑就闩上了。”

“他们跳不了很久了。”“圣诞老人”说。

但这句断言却无事实的印证。乐器奏毕却又开始了,奏得那样热烈、动情,仿佛是开首的曲子。该曲调正是那无始无终、无过门的东西——著名的《魔鬼梦》 ;来了灵感的琴师,脑子里舞曲纷至沓来,也许此曲最能传达无休止的观念。疯狂的乐曲,激发了疯狂的个体动作,门外站在月光下的人,有时能听见旋转格外迅速时,脚趾和脚跟踢门的声音,由此想象热烈的场面。

对于门外的演员们,头五分钟听着还觉得有意思。但是五分钟延长到十分钟,十分钟又延长到一刻钟,活泼的《魔鬼梦》,还是听不出有终了的迹象。门上的磕碰声,门里的大笑声和踢踏声,依然那样起劲;而站在外面的人简直兴味索然。

“约布赖特太太怎么搞这样的聚会呢?”游苔莎问,听到场面如此热火朝天,她有些吃惊。

“这并不是她的高级客厅舞会。她请了平常的街坊和工人,不分界限,就是请他们好好吃一顿晚餐什么的。她和儿子招待这些乡亲。”

“原来如此。”游苔莎说。

“我想这是最后一曲了吧。”“圣乔治”说,他耳朵贴在门板上,“一对年轻男女刚刚旋到这个角落上,他对她说:‘啊,可惜,亲爱的,我们这一场跳完了。’”

“感谢上帝。”“土耳其骑士”说,脚一跺,把墙上演员人手一根的普通长矛拿在手里。她的靴子比那些小伙子的薄,白霜把她的脚沾湿了,冷冰冰的。

“我说,咱们又得等十分钟。”“勇士”说。他从钥匙孔往里面看,曲调不停顿,变调到另一个了。“坎特尔大爷正站在这个角落排队。”

“不会长的,只是一场六对舞。”“医生”说。

“为什么不走进去呢?管他们跳舞不跳舞的?是他们来请的呀。”“萨拉森人”说。

“当然不行,”游苔莎权威性地说。她在栅栏门和房门之间,迅速地来回踱步取暖,“我们会一下子冲到他们人堆里,把跳舞给中断的。那样不礼貌。”

“他因为比咱们多念了几年书,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医生说。

“见你的鬼!”游苔莎说。

他们中有三四个人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转身问她:“你可以说一件事吗?你是不是维尔小姐?我们想你一定是。”那人说话态度颇为温柔。

“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啦,”游苔莎慢腾腾地说,“不过体面小伙子是不会搬弄人家小姐的是非的。”

“我们决不说出去,小姐。拿名誉保证。”

“谢谢你们。”她回答说。

此刻,小提琴戛然而止,蛇形管发出最后的一声,响得简直把屋顶都揭了起来。演员们听见屋里比较安静了,断定跳舞的人都已坐下,“圣诞老人”上前拉开门闩,脑袋探到屋里。

“噢,假面剧的,假面剧演员!”好几位客人一齐喊,“给演员腾出地方来!”

驼背的“圣诞老人”这才完全走进了屋里。他手里挥舞着大棒,大肆帮主力演员们清场,同时嘴里念着滑稽诗,说他不管欢迎不欢迎,已经来了,最后的几句是——

让开,让开,勇猛的孩子们,

腾出地方让我们演戏,

值此圣诞佳节,

来演这一出《圣乔治》。

客人们纷纷在房间一端排开,小提琴手在修理琴弦,吹蛇形管的在清理喇叭吹口,假面剧开演了。外面走进的第一个演员是“勇士”,“圣乔治”一方的——

我上场,是勇士,

本名砍刀;

云云。结尾是向异教徒挑战的话,说完就应该是游苔莎扮演的土耳其骑士上场。她跟那些还没上场的演员一起,一直站在撒满月光的门廊下。她轻松地、干脆地进了屋,开始念——

我上场,是土耳其骑士,

武艺在土耳其学成。

我要鼓足勇气和此人一战,

管叫他热血变冷水!

游苔莎朗诵台词时,昂首挺胸,嗓门尽量放粗,觉得很可靠,不会被看破。不过,她一方面要专注于自己的角色,以免被发现,一方面人生地不熟,烛光耀眼,遮脸面罩的丝带又混淆了她的视线,所以根本看不清现场的观众是谁。在点着蜡烛的桌子后面,她只能依稀看出一些人脸而已。

同时,扮勇士的杰姆·司塔克斯走上前来,瞪着土耳其人,答应道——

你若就是那土耳其骑士,

拔出剑来,比比身手!

于是就格斗起来,结果是,勇士被游苔莎不可思议的乱刺刺死了。杰姆热衷于戏剧艺术,所以身体直挺挺木头一般倒在石头地上,力度足以把肩膀摔得脱臼。接着,土耳其骑士又念台词,有气无力的,又说要和圣乔治及手下人马血战到底,于是圣乔治本人就耀武扬威地上场来,以著名的花腔念着——

我来了,勇士圣乔治,

剑出鞘,枪在手,

我曾斗过毒龙,力斩不饶,

为此赢得了埃及公主美人沙布拉 为妻。

我手持宝剑,

哪个凡人敢前来挑战?

这小伙子就是首先认出游苔莎的那个。扮土耳其人的游苔莎恰如其分地藐视他,应答后两个人就战斗起来。那青年怜香惜玉,尽量温柔地挥剑。骑士受伤以后,按照规定单腿跪下。医生上场了,把所带瓶子里的药给骑士服了一剂,让他恢复力气,于是又斗起来。土耳其人渐渐瘫软了,最后倒地——他在这出古戏里拼死抵抗的精神,正如人们所说的现代土耳其人 一样。

土耳其骑士这个角色虽然并非最短,但他这个缓缓倒地的动作,实际上就是游苔莎觉得自己最适合演这个角色的原因。别的人物的结局,都是打得直挺挺倒地,对于一个姑娘家,未免不雅观、不体面。但土耳其人的死法比较容易,顽强抵抗,慢慢倒下。

游苔莎现在也属于被杀的人,不过她却没有倒在地上,而是设法靠在大钟上,歪着身体,因此头部比较高。圣乔治、萨拉森人、医生和圣诞老人接着演下去;而游苔莎闲着,第一次得空去观察周围的情景,去寻找吸引她到这儿来的那个人。 PuVkwIsWMGiF+mibrqPqi3ltMau5adjtufYJLDQSyZhhtmHF6kbaPyHpbUtzjD3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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