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阿姨态度骤变,托马辛显得受不了了。“意思是明摆着的:我——没结成婚,”她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弄出这个意外,让阿姨跟着蒙羞,我很难过。可我也是不得已呀。”
“我蒙羞?先替自己想一想吧。”
“也不是谁的错。我们到达后,牧师说结婚许可证有点不正规,不能给我们举行婚礼。”
“什么不正规?”
“我也不知道,怀尔狄夫先生会解释清楚的。早晨出去时,根本没想到会这样回来。”天色昏暗,托马辛的感情可以发泄出来,暗中流泪,满脸泪水也没有人看见。
“我简直可以说,你这是活该——不过我觉得,你并非咎由自取。”约布赖特太太接着说。她恼怒之中显温情,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交集一处,此来彼往,难分难解。“记住了,托马辛,这事可不是我找来的;从你对那个男人痴迷的那一刻起,我就警告过,他不能使你幸福。我对此体会深刻,因此才无所不用其极,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会做得到——在教堂里挺身出来反对,好多礼拜都成了大家的话柄。不过,一旦松口答应了,我可不接受这样无理取闹。事到如今,你非嫁他不可。”
“你以为我会有片刻作其他打算吗?”托马辛长叹了一声说,“我知道,爱上他是大错特错,不过阿姨,不要这样说话了,我心里难受哇!您总不会让我跟他呆在那里吧?——只有你家才是我回家的目的地呀。他说过,一两天以后,我们准能结成婚。”
“但愿他压根儿就没看到过你啊!”
“很好,那我就当世界上最可怜的女人,永远不让他再见到我。对,我不要他啦!”
“说这种话,已经为时太晚了。跟我来。我要到店里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我当然要即刻彻查这件事。怀尔狄夫先生就别想耍弄我,也别想耍弄我的人。”
“并不是这样的。许可证搞错了,他当天又来不及换一个。等他回来,一下就可以给你把这件事的原委说明白的。”
“他干嘛不把你送回来?”
“这是我的意思嘛!”托马辛又抽泣起来说,“我一看我们不能举行婚礼,就不愿意和他一起回来,而且我又病倒了。然后我看见迪格利·维恩,情愿让他把我送回来。我无法把话说得更明白了,您要生我的气,就生吧。”
“我要查个究竟。”约布赖特太太说完,她俩就转身朝着客店走去。客店招牌上画着一个妇人头挟在腋下,所以街坊里都管它叫静女酒店。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招牌下面,写着一副对联,为常客所熟知:——
既然女人这头安静
男人就不得吵闹。
店房的门面朝向荒原和雨冢,只见雨冢黑压压的,好像要从天而降,压下来似的。店门上面挂着一个没人理会的铜牌子,刻着意想不到的字样:“工程师怀尔狄夫先生”——牌子虽然无用,却是心爱的文物,当年对怀尔狄夫殷切期望却大失所望的人,曾把他安置在蓓蕾嘴的写字楼里当工程师,牌子就是当初留下来的。店房后面是花园,再后面是一条又深又静的河流,成为荒原这一方向的边界,河流对岸就是草甸子了。
但当时天昏地暗,景物中只有天际线还看得出来。屋后可听到河水的声音,两岸有挂芦花的死芦苇,构成了两排栅栏;水流缓慢,在芦苇中间懒洋洋地打漩涡。微风里,芦苇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仿佛礼拜的教众在谦恭地祈祷似的,才表明其存在。
那透出烛光、跨过山谷落到篝火舞群眼里的窗户,并没挂窗帘,不过窗台太高,外面行人看不见屋子内部。一个很大的阴影把天花板遮住半面,其中隐约可辨出部分男子剪影。
“他好像在家。”约布赖特太太说。
“我也得进去吗,阿姨?”托马辛胆怯地问,“我想不必吧,不合适呀。”
“你肯定得进去——跟他当面对质,免得他跟我瞎说。咱们进去呆不到五分钟,就起身回家。”
进了敞开的过道以后,她把私人客厅的门敲了敲,把门解开,往里看去。
一个男子的背脊和肩膀,挡在约布赖特太太的目光和灯火之间,那就是怀尔狄夫的形体了。他立刻转身站起来,上前迎接来客。
他还是个小伙子;在形体和动作两种属性里,动作先引起注意。他的举手投足优雅之极,是情场老手的哑剧表现方式。随后惹人注意的,才是物质品性,那茂密的短发,覆盖在额上,脑门形成的发际线,活像早期的哥特式高角盾牌;而他的脖子像圆柱一样又圆又光滑。他的下半身是轻量级的。总体上,他这个人,男人看不到有什么可称道之处,而女人看不到有什么可讨厌之处。
他发觉过道里有姑娘的身影,就说:“那么托马辛已经回家了。亲爱的,你怎么能那样把我丢下呢?”又转身朝着约布赖特太太说:“怎么劝她都不听。她非走不可,一个人走。”
“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约布赖特太太不可一世地质问。
“先坐下,”怀尔狄夫说着,给两个女人安排椅子,“这本是傻乎乎的错误,不过这种错误是免不了要发生的。结婚许可证在安格伯里不能用。那张许可证是为蓓蕾嘴开具的,可是我没有看,所以不知道。”
“但是你前些日子住在安格伯里吗?”
“不是的。我住在蓓蕾嘴——一直呆到大前天;我本来打算把她带到那里去的,可是我来接她的时候,我们临时商定去安格伯里,就是忘了必须再弄一张许可证。后来已经来不及再上蓓蕾嘴了。”
“我看都怨你。”约布赖特太太说。
“我们选安格伯里,都怪我,”托马辛哀求说,“我提议的那地方,那儿没熟人。”
“我很清楚,都得怨我,你不用提醒的。”怀尔狄夫不耐烦地回答。
“这种事不能不了了之,”阿姨说,“这对于我个人,对于我们家,都是莫大的轻慢,要是传了出去,有我们难熬的啦。她明天还有什么脸见朋友?这是重大伤害,我不能轻易就原谅的。连她的名声都会拖累了。”
“废话。”怀尔狄夫说。
两人发话的时候,托马辛的大眼睛,一下往这一位脸上看看,一下又往那一位脸上看看,这时,她焦虑地说:“阿姨,能不能让我跟戴蒙单独谈五分钟?戴蒙,好不好?”
“只要你阿姨肯给时间,亲爱的,不成问题。”怀尔狄夫说着,就领着她到隔壁去了,把约布赖特太太撂在壁炉旁。
他俩刚刚单独在一起,把门关上,托马辛就抬起苍白的脸,流着泪跟他说:“这简直是要我的命,戴蒙!今早在安格伯里,我并不是因为生气跟你分手的,我只是害怕啦,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话。我还没告诉阿姨我今天都受了多少罪。我硬要控制表情和声音,强颜欢笑,装作小事一桩,那有多么难;不过我竭尽全力这样做,免得她对你更愤慨。亲爱的,不管阿姨怎么想,反正我知道你是无能为力。”
“她真刻薄。”
“不错,”托马辛小声说,“我觉得自己现在也显得刻薄了。……戴蒙,你打算把我怎么安排?”
“怎么安排?”
“对。那些讨厌你的人窃窃私语,有时让我起疑心。我想,咱们打算结婚的吧?是不是?”
“当然打算啦。只要礼拜一到蓓蕾嘴去一趟,咱们马上就结婚了。”
“那么咱们一定去吧!戴蒙啊,你看你居然叫我说出这个!”她用手帕捂着脸说,“我在这里求你娶我;按理说,应该是你跪在我面前,哀求我这位狠心的情人,千万不要拒绝你,要是拒绝了,你的心就要碎了。我以往总想,一定是那样又美妙又甜蜜,可是现在多不一样啊!”
“对啦,现实生活从来就不是那样的。”
“这事就是永远不办,我个人也不在乎的,”她带着点尊严补充说,“不,没有你我也一样活。我只是替阿姨着想。她自尊心很强,非常讲究家族声誉,要是问题不解决,笑话一传出去,是奇耻大辱啊,非把她憋坏了不可。我表兄克林也要觉得很受伤的。”
“那他就不通情理了。说实话,你们一家人都不通情理。”
托马辛脸上微微一红,不过不是出于爱。不管这一瞬间让她红脸的情感是哪一种,反正来的快,去的也快;她低声下气地说:“我从来就不是故意的,都是不得已嘛。我只觉得,你终于有几分能拿捏我阿姨了。”
“说句公道话,这差不多得算是欠我的,”怀尔狄夫说,“想一想,为了求得她同意,我都遭受了什么;结婚通告遭反对,无论对谁都是侮辱;再加上我这种人,生来就倒霉,太敏感,忧郁想不开,天知道还有什么缺点,所以是倍感受辱啊。结婚通告的事情,我毕生难忘。换一个无情的人,有了这种拿捏权,一定会兴高采烈,把事情拖着,整死你阿姨。”
怀尔狄夫说这番话的时候,托马辛那悲哀的眼睛沉思地望着他,那表情好像是说,在这屋子里,不止一个人会为生性敏感而痛惜。他看出来她实在痛苦,好像心里不安,接着说:“你看看,不过是有感而发嘛。我一点也没有拒绝办完婚事的意思啊,我的托马辛——我不忍心的。”
“我也知道你不忍心!”美女快活地说,“你这人甚至不忍心看见蝼蚁受罪,听见难听的声音,闻到难闻的气味,是不会忍心让我和我家的人长久受罪的。”
“我决不忍心的,只是不得已罢了。”
“一言为定,击掌为盟,戴蒙。”
他随便把手伸给了托马辛。
“啊,怪怪,怎么回事?”怀尔狄夫忽然问。
门前许多人歌唱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其中有两个声音很特殊,所以很突出,一个是深沉的男低音,一个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低声尖叫。托马辛听出来,一个是费尔韦的,一个是坎特尔大爷的。
“这是什么意思——希望不是奸夫淫妇游街吧?”托马辛惊惶失措地看着怀尔狄夫说。
“绝不是游街,这是荒原老乡们来给咱们唱迎新曲的哟。真是受不了!”他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只听外面的人,兴高采烈地唱道——
他对她说,她是他一生的快乐;
要是她点头,他就娶她做老婆。
她没法拒绝,两个就同进教堂。
小威尔已被遗忘,小苏心满意足。
他吻着她的唇,把她放在膝盖上。
天下的男人,谁能比他更多情!
约布赖特太太从外屋冲了进来,一面义愤地瞧着怀尔狄夫,一面叫:“托马辛,托马辛!真是出洋相!咱们得马上躲开。快来!”
但是当时想从过道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前面已经有人乱敲门了。怀尔狄夫去窗户前看过情况,回来了。
“别动!”他一把抓住了约布赖特太太的胳膊,不容置疑地说,“咱们已经被彻底包围了。外面要是没有五十多人才叫怪呢。你和托马辛先在这房间里呆着,我出去见他们去。你们看在我的面上,一定得在这儿呆着,他们走了再动;这样就可以显得一切正常了。亲爱的托马辛,千万别闹别扭——这一番热闹,咱们一定得结婚了;这是你我都看得出来的。坐稳了就行啦——不要多说话。我出去对付他们!不识好歹的傻瓜们!”
他把躁动不安的姑娘硬按在椅子上,自己回到外屋,把门打开。就在外面,只见坎特尔大爷已经进了过道,和仍旧站在房子前面的那些人一同唱和。他走进屋里,心不在焉地朝着怀尔狄夫点头,嘴巴仍张着,脸红脖子粗地使劲高唱。唱完了,他热情洋溢地说:“欢迎新郎新娘,上帝保佑你们!”
“谢谢你们。”怀尔狄夫冷冷地、恶狠狠地说。他的面色好像雷阵雨一样阴沉。
大爷身后跟了一大群人,其中有费尔韦、克里斯琴、掘泥炭的萨姆、汉弗莱,有十多人,都冲着怀尔狄夫笑,并且冲着他的桌子、椅子笑;爱屋及乌,尊重主人,也尊重他的东西。
“咱们到底没能赶在约布赖特太太前面,”费尔韦说,他们站立的公用间和两个女人坐着的里屋,只隔一道玻璃,他认出了太太的帽子,“怀尔狄夫先生,知道吗,我们抄了近路,而她是走正路绕过来的。”
“我都看见新娘子的小脑袋啦!”大爷说,他也往那方向看,发现了托马辛,正手足无措、痛苦不堪,坐在阿姨身旁等待,“看样子还没安顿好啊——哈,哈,有的是时间。”
怀尔狄夫并没理会;他也许觉得,款待越早,打发走越快,所以捧出一个石头坛子来;这一来,事态马上笼罩了温暖的光环。
“一看就知道是好酒。”坎特尔大爷说。他举止很有礼貌,不是急着喝酒的样子。
“不错,”怀尔狄夫说,“是陈年蜜酒。希望你们喜欢。”
“好嘞!”来宾们都热烈地回答,发自内心的真情和礼貌用语并行不悖时,自然是这样说话的,“天下没有再好的酒了。”
“我打赌,没有再好的了,”坎特尔大爷补充了一句,“蜜酒唯一的不好,就是酒劲大,后劲长。不过明儿是礼拜天,谢谢上帝。”
“从前,我喝了一回,就觉得胆大包天,和大兵一样。”克里斯琴说。
“你喝了又会那样的,”怀尔狄夫傲慢地说,“先生们,用酒杯,还是玻璃杯?”
“要是不介意,那就用大酒杯,轮流传着喝啦。比滴拉滴拉地倒要好。”
“去他的滑溜溜玻璃杯,”坎特尔大爷说,“东西不能放在炉灰上温,还有什么用处?嘿,街坊们,我问你们哪?”
“没错,大爷。”萨姆说。蜜酒就这样传递起来。
“哦,怀尔狄夫先生,”费尔韦觉得应该夸奖几句才好,于是说,“结婚是好事;你的那位女人,是块宝石啊,是我说的。不错,”他又朝着坎特尔大爷接着说,故意把嗓门提高,好让隔壁听见,“老丈人(他把头偏向隔壁)生前是再好没有的人啦。他对任何见不得人的勾当,总是义愤填膺的。”
“那样很危险吧?”克里斯琴问。
“这地方没有几个人能和他相提并论,”萨姆说,“只要教会组织互助会游行,他就在前面开路的乐队里吹单簧管,好像是一辈子就在吹单簧管一样熟练。到了教堂门口,他就放下单簧管,跑上楼座,抓起低音提琴就拉,好像他除了低音提琴,从来没动过别的乐器似的。人家都说——凡是懂音乐的人都说——‘真的,这跟刚才我看见的那个单簧管高手,绝不是一个人!’”
“我还记得的,”那樵夫说,“一个人能把握住,指法还要不乱,真了不起。”
“还有在王埤教堂的故事哦。”费尔韦又开了头说,好像掘开了同样趣味的新矿脉似的。
怀尔狄夫喘着气,烦躁得忍无可忍,他透过玻璃看看那对被囚的女人。
“礼拜天下午,他老是上那里去找他的老朋友安德鲁·布朗;安德鲁是那儿的第一单簧管,也是一个好人,不过他的音乐总带点尖利的声音,你们还记得吧?”
“是那样。”
“做礼拜的时候,约布赖特街坊总要替安德鲁一会儿,好让他打个盹儿,朋友都要这样做的。”
“凡是朋友都要这样的。”坎特尔大爷说,其余的听者,也都用点头的简单方法,表示同意。
“安德鲁刚睡着,约布赖特街坊刚把头一口气吹到安德鲁的单簧管里,教堂里那些人,统统立刻感觉出来,他们中间有了不平凡的人了。大家都转过脸去看,都说:‘啊,我想一定是他!’有一个礼拜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拉低音提琴,约布赖特把自己的提琴带去了。用“利第亚”调唱第一百三十三篇 。唱到‘那贵重的油,浇在亚伦的头上,流到胡须,又流到他的衣襟’那雄壮的大合唱,正是约布赖特街坊刚刚完成热身的时候,只见他把琴弓在琴弦上猛拉,连提琴都差一点儿没让他锯成两片。教堂里所有的窗户全都震动啦,像打了雷一样。威廉斯老牧师穿着神圣的白法衣,却像穿着便衣一样,很自然地把手举起,好像是自言自语说:‘但愿我们教区也出这样的人!’但是,王埤那些人,没有一个能和约布赖特街坊比的。”
“窗户都震动啦?那安全吗?”克里斯琴问。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听了对演奏的这番形容十分钦佩,一时都神魂颠倒了。已故约布赖特先生,在那个难忘下午的力作,和绝代艳姬法里内利 在众公主面前的歌喉,谢立丹 著名的《印度王后演讲》之类事例一样,因为幸而没有存世,它的荣誉反而得以日积月累,日益光大;倘若能用比较批评法分析一下,那它也许就要大打折扣了。
“谁也没想到他会英年早逝啊。”汉弗莱说。
“唉,他去世以前几个月,就病得半截入土了。那时候,女人们常到青山集去赛跑,赢内衣和罩衫料子。我现在的老婆,当时还是长腿长脚的姑娘,个子还不到出嫁的高度,也和街坊姑娘们一块去的,那时还没发胖,跑得快。她回家的时候,我就问她——那时候两人刚刚谈到一块儿——‘你赢的是什么东西呀,宝贝?’‘我赢的是——啊,赢的是罩衫料子。’她说的时候,脸上一红。我心里想,奖的是内衣吧。果然是的。唉,想到她现在跟我不论说什么,都一点儿也不脸红,当时却连那么点儿小事都不肯说,觉得真是奇怪啊。……好了,然后她就说啦,就因为这话,我才提起这段故事来的:‘嘿,不管我赢的是什么衣服,素的也好,花的也好,能叫人看的,不能叫人看的(她那时很会说几句谦虚话),宁愿把它丢了,也不要看见今天这件事。可怜的约布赖特先生,一到集市上就病倒啦,不得不马上又回家去。’那可是他最后一次出教区了。”
“病体一天天差下去,以后就听说他去了。”
“你说他死的时候痛不痛苦?”克里斯琴问。
“不,不一样的。心里不觉得痛苦的。他的福分大,是上帝的宠儿。”
“别的人呢——你说别的人死的时候,要不要痛苦,费尔韦先生?”
“那得看他们害怕不害怕了。”
“我根本不害怕,感谢上帝!”克里斯琴使着劲说,“我很高兴,我不害怕,那样,我就能不痛苦了。……我想自己是不害怕的——要是害怕,那也是不得已,我也不该受罪。但愿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一阵肃穆气氛。窗户没挂窗帘,也没下百叶窗,蒂莫西往窗外一看说:“嗬,那个小篝火着得真来劲,维尔舰长门外那个!现在还是那样旺,千真万确。”
大家全往窗外望,当时没人注意到,怀尔狄夫悄悄看了一眼,瞬间露出过真情。只见荒原的黑暗山谷深处,雨冢的右面,果然有一个火光,虽然不大,却和先前一样稳定持久。
“那篝火比咱们点得还早,”费尔韦接着说,“可周围所有的篝火都灭了。”
“也许这里面有名堂吧!”克里斯琴低声说。
“有什么名堂?”怀尔狄夫机敏地问。
克里斯琴心绪纷乱,一时答不出来,蒂莫西就替他说。
“他的意思是,先生,那儿不是住着一个黑眼睛孤身女人,有人说她是女巫的吗?——我凭什么管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叫女巫啊——她总是出一些古怪、别致的念头,所以也许是她点的。”
“要是她肯,我很高兴向她求婚,豁出去叫她那双放荡的黑眼睛来咒我罢了。”坎特尔大爷坚定地说。
“不要说这种话吧,爸!”克里斯琴恳求说。
“哦,谁要是娶了这位姑娘,他最好的客厅里,缺美人画才怪呢。”费尔韦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以清爽的口气说。
“而且不缺像北极星那么深沉的伴儿了。”萨姆拿起酒杯,把剩下的那一点干了。
“好啦,现在我想咱们应该走了吧。”汉弗莱看见酒杯已经空了说。
“那给他们再唱一首歌儿吧?”坎特尔大爷说,“我和鸟儿一样,满肚子的小曲儿。”
“谢谢你,大爷,”怀尔狄夫说,“现在不麻烦你们啦。改日再唱也一样——等我举行聚会的时候啦。”
“届时要是不再学十个新歌儿来唱才怪呢,”坎特尔大爷说,“你放心吧,怀尔狄夫先生,我决不临阵脱逃,让你扫兴的。”
“我信你的话。”那位绅士说。
大家都告辞了,并祝款待者婚后幸福长寿,反反复复唠叨了半天。怀尔狄夫把他们送到门口;门外,黑油油的荒原有个上坡,正等着他们;那一大片黑暗,从脚下开始,差不多一直笼罩到天顶;那边才有一个明确的东西隐约可见,那就是雨冢低下的前额了。泥炭工萨姆在前面开路,他们一路纵队钻进了漆黑一团的夜色里,踏上了没有人径的回家路。
荆棘刮擦裹腿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怀尔狄夫才回到安置托马辛和阿姨的房间里。两个女人已经走了。
她们要出这屋子只有一条路,就是爬后窗。后窗正开着。
怀尔狄夫顾自笑了笑,又琢磨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回到前屋。他的目光落到了放在壁炉架上的一瓶酒上面,于是小声说:“呀——老道敦!”他走到厨房门口喊道:“有人没有,去给老道敦送点东西?”
没人回答。屋里没人,跟他打杂的伙计已经睡觉去了。怀尔狄夫抽回身,戴上帽子,拿起酒,出了屋子,把门锁上;那天晚上,店里并没客人。他刚上路,迷雾岗的小篝火,就又映入了他的眼帘。
“我的小姐,你还在那儿等哪,是不是?”他低声说。
但他当时并没有直奔那儿,而把那座小山撇在左边,走上了一条轱辘印深深的马路,摸索着来到一个村舍跟前;和荒原上夜深时别的住宅一样,由于卧室窗户透出一道微弱的亮光来,才让人知道它的所在。原来这就是扎扫把的奥莉·道敦家,怀尔狄夫走了进去。
楼下一片漆黑,不过怀尔狄夫摸黑找到了一张桌子,把酒瓶放在上面,旋即又出了屋子,来到荒原上。他站住了脚,朝着东北方看那不灭的小篝火——它高高地悬在半空,只是没雨冢那样高。
前人告诫过,女人一旦用心计,会有什么下场。而该名言警句并不一定就止于女人,只要有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参与其中的时候就行。怀尔狄夫站在那儿反复彷徨,迷惑不解地喘着气,站到后来,才认命地自言自语——“也罢,听天由命吧,看来我不得不去找她!”
他没有转身回家去,却顺着雨冢下面一条山路,朝着那明摆着的信号,急急忙忙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