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特雷维尔先生这时情绪极糟,不过,他见年轻人一躬到地,便以礼相还,接受对他的恭维时还面露微笑,听到年轻人的贝亚恩口音,便同时回想他的青年时代和故乡:这种双重的回忆,能让任何年龄的人绽开笑容。可是,他几乎随即朝候客厅走去,同时朝达达尼安打了个手势,仿佛请年轻人允许他先了结别人的事儿,再开始他们的谈话。他连叫三声,嗓门一声高过一声,因而从命令到愤怒,所有语调都表达出来了:
“阿多斯!波尔托斯!阿拉密斯!”
那两名火枪手我们已经认识了,他们听见三个名字的后两个,立刻应声,离开在一起的伙伴,走向办公室,进去之后,门就又关上了。他们的举止神态,虽不能说完全泰然自若,却也无拘无束,显得既充满自尊,又乐于服从,这激发了达达尼安的赞叹。在他看来,他们已是半人半神,而他们的头领,就是奥林匹斯山上掌握霹雳的天神朱庇特。
两名火枪手一进来,房门随即又关上。候客厅重又响起嗡嗡议论声,而刚才那几声呼唤,无疑又给谈话增添了新内容。德·特雷维尔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从办公室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来回走了三四趟,每次都打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面前经过,而他们默不作声,身体直挺挺的仿佛接受检阅一般。最后,他在二人对面戛然止步,用恼怒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他们。
“你们知道国王对我说了什么吗?”他嚷道,“这没多久,就是昨天晚上的事。先生们,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两名火枪手沉吟一下,这才回答道,“不,先生,我们不知道。”
“不过,我希望您能赏脸告诉我们。”阿拉密斯又补充一句,语气十分有礼,还极为优雅地鞠了一躬。
“他对我说,今后要在红衣主教的卫士中间,挑选他的火枪手!”
“在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中间挑选!这是何故?”波尔托斯急切地问道。
“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他的酒差劲儿,需要掺些好酒提提味儿。”
两名火枪手脸刷地红到耳根。达达尼安也无地自容,真想钻进百米深的地下。
“是啊,是啊,”德·特雷维尔越说越激动,“陛下说得有理,我也可以用名誉担保,火枪手在朝廷上很不争气。昨天,红衣主教先生在跟国王下棋的时候,说话的那种慰藉人的口气,让我讨厌极了,他说前天,那些该死的火枪手,那些魔头,他这么称呼时加重了讥讽的语气,越发令我讨厌。他还用山猫的眼睛注视我,又补充说:那些硬充好汉的家伙,深更半夜,还泡在费鲁街的一家酒馆里,而他的卫士——一支巡逻队,不得不逮捕那些捣蛋分子。当时我以为,他真要冲我嘿嘿冷笑了。活见鬼!你们总该了解点儿情况!逮捕火枪手!你们就在其中,不要狡辩,有人认出你们了,红衣主教还点了你们的名字。这的确是我的过错,对,是我的过错,人是我挑选的。就说您吧,阿拉密斯,您穿上道袍多么合适,真见鬼,为什么向我讨这身火枪手军装呢?再说您吧,波尔托斯,您这金丝佩带多漂亮,难道挂的是一把木剑吗?还有阿多斯,怎么不见阿多斯,他去哪儿了?”
“先生,”阿拉密斯愁眉苦脸地答道,“他病了,病得很重。”
“您说什么?病了,病得很重?得了什么病?”
“怕是生了天花,先生。”波尔托斯回答,他也想插一言,“情况相当糟糕,他那张脸十有八九要破相。”
“生了天花!波尔托斯,您又来给我编美妙的故事!……他那年龄,还生天花?……不可能!……一定是受了伤,也许被杀了。——哼!事先让我知道就好了!……他奶奶的!火枪手先生们,跑到那种坏地方,在大街上斗嘴,在十字街头耍剑,这些我都不允许。总之,我不愿意让我的人落下话柄,给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们嘲笑。他们可都是勇士,又安稳又机灵,从来不会落到遭人逮捕的地步,况且,他们也决不会束手就擒!——这一点我敢肯定……他们宁可死守,也不肯后退一步……什么开溜,逃命,抱头鼠窜,这些行为,只有国王的火枪队卫士干得出来!”
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气得浑身发抖。听话听音,他们感觉出德·特雷维尔先生这样讲,正是基于对他们深厚的爱,否则早就扑上去把他们掐死了。他们在地毯上连连跺脚,嘴唇都咬出血来,手也死死地握住剑柄。前面说过,外边的人听见了喊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三人的名字,从声调听出德·特雷维尔先生怒不可遏。十来个好奇的人,耳朵贴在房门的挂毯上,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斥骂的话,并且陆续传给候客厅的所有人。一会儿工夫,从办公室的房门一直到临街大门,整座公馆都沸反盈天了。
“哼!国王的火枪手,就任凭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给抓起来。”德·特雷维尔先生接着说道,他从内心深处,跟自己的部下同样恼怒,但是他故意一板一眼,拖长声调,好让说出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匕首,刺进听者的胸口,“哼!法座的六名卫士,逮捕了陛下的六名火枪手!活见鬼!我已经想好了,这就去罗浮宫,辞掉国王火枪卫队队长的职务,请求去红衣主教的卫队当个副队长,哼!假如遭到拒绝,我就干脆去当神甫。”
听他这么说,门外议论的人就炸开了锅,各处都听见谩骂和诅咒:什么“见鬼去!”“他妈的!”“让那些魔鬼全死光!”,在空中交织起来。达达尼安恨不能躲进一道帷幔的后面,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去。
“听我说!队长,”波尔托斯心头火起,说道,“我们确实六个对六个,但是他们偷袭了,不待我们拔出剑来,我们两个弟兄就已经倒下死了,阿多斯受了重伤,也顶不了什么事儿了。阿多斯,您是了解的,队长,真是好样的!有两次他撑着要起来,可是又倒下去了。然而,我们并没有投降,没有!是他们硬把我们带走的。半路我们还逃脱了。至于阿多斯,原以为他死了,就让他安静地躺在战场上,认为没有必要把他抬走。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真见鬼,队长!谁也不能百战百胜。伟大的庞培
在法萨罗战役中败绩,国王弗朗索瓦一世
,我听人讲过,也不比别人差,然而在帕维亚战役中,他却吃了败仗。”
“我荣幸地向您保证,我杀了他们一个人,而且用他自己的剑,”阿拉密斯说道,“因为我的剑,头一下招架就折断了。……杀死的还是捅死的,先生,随您怎么高兴说吧。”
“这情况我不知道,”德·特雷维尔先生又说道,口气稍微缓和了,“看来,红衣主教先生夸大其词了。”
“对了,求求您了,先生,”阿拉密斯继续说道,他见队长情绪平静下来,就大着胆子提出一个请求,“求求您了,先生,不要说阿多斯本人受了伤,传到国王的耳中,阿多斯会伤透心的。况且伤势很严重,剑从肩膀一直刺进胸部,只怕是……”
话音未落,只见门帘撩起来,流苏下面露出一张惨白的、高贵而英俊的面孔。
“阿多斯!”两名火枪手叫起来。
“阿多斯!”德·特雷维尔先生也跟着叫了一声。
“您要见我,先生,”阿多斯对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他的声音微弱,但是十分平静,“听伙伴们说,您要见我,于是我就赶来,听候您的差遣。喏,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这名火枪手说罢这些话,便脚步稳健地走进办公室,他衣着十分整齐,无可挑剔,跟平常一样紧紧束着腰身。这种勇敢的表现,深深打动了德·特雷维尔的心,他急忙迎上去。
“我正对这两位先生说,”德·特雷维尔先生又说道,“我不准我的火枪手无谓地去拿生命冒险,因为,勇敢的人是国王特别看重的,国王也知道,他的火枪队卫士是天下最勇敢的人。您的手,阿多斯。”
不等刚来的人对这种亲热的表示做出反应,德·特雷维尔先生就抓住他的右手,用全力握紧,却没有注意到阿多斯再怎么硬挺,也不禁疼得哆嗦了一下,他的脸色不可思议地越发苍白了。
房门一直半开着。阿多斯受伤的消息虽然保密,但是无人不晓了,因而他一到来便引起轰动。听了队长这最后几句话,大家都满意地欢呼起来,有两三个人过分冲动,从门帘探进来脑袋。这是违反规矩的行为,德·特雷维尔先生当然要严厉申斥了,可是他突然感到,阿多斯的手在他手里抽搐起来,一看阿多斯才发现他要昏过去了。与此同时,阿多斯集中全身力气与疼痛搏斗,但终于支撑不住,就跟死了一般倒在地板上。
“叫外科大夫!”德·特雷维尔先生喊道,“叫我的,国王的,最好的外科大夫来!外科大夫!要不然,老天爷啊!我的英勇的阿多斯就没命啦!”
德·特雷维尔先生这样一叫喊,大家全拥进办公室,队长也顾不上关门禁入了。人人都围上来,要关心照料受伤者,但是他们的热心于事无补,幸好大夫就在公馆里。外科大夫从人群中间挤进来,到了一直昏迷不醒的阿多斯跟前。他见人多乱哄哄的,妨碍治疗,首先提出最紧急的要求,就是将这名火枪手抬到隔壁房间。德·特雷维尔先生立刻打开一扇门,在前面引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抱起他们的伙伴跟上,走在后面的大夫又随手把门关上了。
德·特雷维尔的办公室,这个平时极受敬重的地方,临时变成了候客厅的旁厅。每人都高谈阔论,敞开嗓门骂骂咧咧,诅咒红衣主教及其卫士全部见鬼去。
过了片刻,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又出来了,外科大夫和德·特雷维尔先生仍留在伤者的身边。
德·特雷维尔先生也终于出来了。伤者恢复了知觉。大夫明确说,这名火枪手的伤势不严重,无须朋友们担心,他现在特别虚弱,仅仅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接着,德·特雷维尔先生打了个手势,屋里的人就全退出去了,只剩下达达尼安,他丝毫也没有忘记是来谒见的,留在原地未动,表现出加斯科尼人那种特有的倔强性格。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房门重又关上,德·特雷维尔先生回过身来,就单独面对这个年轻人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多少打断了他的思路,因而他就问这个执着的求见者有什么要求。达达尼安报了姓名,于是,现在和过去的事儿,德·特雷维尔先生就一股脑儿想起来了,也就明白他眼前是什么局面。
“抱歉,”他面带微笑,对达达尼安说道,“抱歉,亲爱的老乡,真的,我把您完全置于脑后了。有什么办法呀!一队之长就是一家之长,只不过责任要比寻常家长大得多。士兵们都是些大孩子,但是我要坚持这一点:国王的旨令,尤其红衣主教先生的旨令,必须执行……”
达达尼安不禁微微一笑。德·特雷维尔先生从这微笑中判断,他面对的绝不是个傻瓜,于是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十分喜欢令尊大人,但不知我能为他儿子做点儿什么?有话从速讲,我的时间不由我来支配。”
“先生,”达达尼安说道,“我离开塔尔布,来到这里,就是要请您看在您还没有忘记的这种交情的分儿上,赏给我一套火枪手的军装。然而,两小时以来我在这里所见到的一切,就明白这一恩典太大,恐怕我根本不配。”
“这的确是一种恩典,年轻人,”德·特雷维尔先生答道,“不过,也许它并不像您以为的,或者像您嘴上说的这样高不可攀。陛下倒是有过决定,要预防这种情况,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无论谁要当火枪手,事先必须经过考验:参加几场战役,有几次不凡的举动,或者在条件不如我们的部队服役两年。”
达达尼安颔首领教,没有答言。得知穿上火枪手的军装竟如此难,他的渴望反而剧增了。
“不过,”特雷维尔继续说道,同时凝视着这位同乡,敏锐的目光似乎要看透对方的内心,“不过,我说过令尊是我的老朋友,看在他的面上,年轻人,我愿意为您做点儿什么。我们贝亚恩地区的子弟通常并不富有,自我离开家乡之后,这种情况恐怕没有多大变化。想必您随身带的钱,不大够您维持生活的。”
达达尼安挺直了身子,高傲的神态表明,他不向任何人乞求施舍。
“很好,年轻人,很好。”特雷维尔接着说道,“这种态度我了解。当年我来巴黎的时候,兜里只装着四埃居,但是有谁敢说我买不起罗浮宫,我就会跟他决斗。”
达达尼安的腰杆儿越发挺直了。他多亏卖了马,在闯荡生涯之初的本钱,比当年的德·特雷维尔先生还多出四埃居。
“我是说啊,您的钱,不管数目有多大,也必须省着花;而且,您作为一个世家子弟,还必须相应地提高各种素养。今天我就给皇家学院院长写封信,明天他会接纳您,免除一切费用。这点儿小意思您不要拒绝。那些出身很高贵、极其富有的世家子弟,有时还求而不得呢。您要学好骑术、剑术和舞蹈。在那里您能结识一些有用的人,您也可以不时地来一趟,向我谈谈您的情况,看看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
达达尼安虽然一点儿不通朝官的做派,也看出了这次接待的冷淡态度。
“唉!先生,”他说道,“今天我算明白了,家父让我带着推荐信给您,看来是多么必不可少啊!”
“我的确感到奇怪,”德·特雷维尔先生答道,“您离家出远门,却没带这样的盘缠,这可是我们贝亚恩人唯一的依托。”
“我本来带着的,先生,而且谢天谢地,信写得完全得体,”达达尼安高声说道,“不料有人心怀叵测,将信给偷走了。”
接着,他就把默恩发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还详详细细地描述了那个陌生贵绅的形貌,从头至尾讲得有声有色,真实可信,德·特雷维尔先生都听得入了迷。
“这事儿可就怪了,”德·特雷维尔先生若有所思,说道,“看来,您高声提起过我的名字啦?”
“是的,先生,毫无疑问,我犯了这种失慎的过错,有什么办法?像您这样一个人的名字,应当成为我行路的护身符。您想想看,我是不是应该常用来保护自己呀!”
当时盛行恭维,德·特雷维尔先生喜欢别人烧香,这跟国王或红衣主教一样。因此,他不禁微微一笑,显然挺满意,但是笑容旋即消失,他又把自己的思路拉回到默恩的事件。
“告诉我,”他又说道,“那个贵绅,脸上是不是有一道轻疤?”
“对,好像是一颗子弹擦伤的。”
“他是不是仪表堂堂?”
“对。”
“高个头儿?”
“对。”
“脸色苍白,棕褐色头发?”
“对,对,正是。先生,您怎么会认识那个人呢?哼!等我哪天找见他,我向您发誓,我一定找见他,哪怕是找到地狱去……”
“他在等候一位女子?”特雷维尔继续问道。
“同他等候的女人至少谈了一会儿话,他才走了。”
“他们谈话的内容,您不知道吗?”
“他交给那女人一个匣子,对她说里面装着他的指示,叮嘱她到伦敦之后再打开。”
“那女人是英国人吗?”
“他叫那女人米莱狄。”
“是他!”特雷维尔喃喃说道,“是他!我还以为他在布鲁塞尔呢!”
“唔!先生,”达达尼安高声说道,“您若是知道那是什么人,就请告诉我他是谁,是从哪儿来的,那我就再也不求您什么了,甚至不提您答应我进火枪卫队的事儿,因为,我首先得报仇。”
“千万不要这么干,年轻人,”特雷维尔高声说道,“如果您看见他从街道的一侧走过来,那您就走另一侧。您不要去碰那样一块岩石,您会像只玻璃杯一样被碰得粉碎。”
“这我不管,只要让我找见他……”达达尼安说道。
“眼下嘛,”特雷维尔又说道,“如果要我给您一个忠告,那还是不要去找他。”
特雷维尔猛然起了疑心,就止住了话头。年轻人说在旅途上,那人偷了他父亲的信件,这事听起来不大真实,他这么叫嚷着,表明对那人怀着深仇大恨,这其中隐藏着什么险恶用心呢?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是法座派来的呢?是不是派来给他设下什么陷阱?这个自称是达达尼安的人,是不是红衣主教的一个密探,想安插到他府上,布置在他身边,骗取他的信任之后,再一下子毁掉他?这种事可屡见不鲜啊!他第二次凝视达达尼安,比头一次盯得更紧,看到年轻人有几分狡黠的机灵相和佯装的谦卑,他还总难放下心来。
“不错,他是加斯科尼人,”他心中暗道,“但是,他能为我所用,也能为红衣主教所用,还是得考验考验他。”
“朋友,”他缓缓地说道,“由于您是我老朋友的儿子,因为我相信遗失信件的事是真的,我希望为了弥补您在我接待中起初看出的几分冷淡,我希望向您泄露我们政治的秘密。国王和红衣主教是最好的朋友;他们的争执是表面的,只为哄骗那些傻瓜。我认为我们一个同乡,一名英俊的骑士,一个前途无量的勇敢青年,绝不会被这些假象所蒙蔽,绝不会像傻瓜一样上当受骗,步许多受愚弄的傻瓜的后尘。您要确信,我忠于这两位万能之主,我的任何重大的举措,都旨在为国王和红衣主教先生效劳,须知红衣主教先生是法兰西所产生的一个最卓越的天才。现在,年轻人,您就要以此为准绳,调整您的行为。假如由于家庭或者朋友关系,甚至出于本能,您对红衣主教先生怀有某种敌意,正如我们所见在贵族身上表现出来的那样,那么您就向我告辞,我们就此分手。在许多方面,我还可以给您帮助,但是不能把您留在我身边。不管怎样,但愿我的坦率能让您成为我的朋友,因为迄今为止,您是我坦白相告的唯一的年轻人。”
特雷维尔心中却暗道:
“这只小狐狸,如果是红衣主教派来的,那么他知道我恨他到了极点,就一定要告诉他的密探,讨好我的办法莫过于诋毁他;因此,这个狡猾的家伙虽然听了我的声明,还是肯定回答我说他十分痛恨法座。”
事实完全出乎特雷维尔所料,达达尼安直截了当地回答:
“先生,我来到巴黎,也抱着完全相同的意图。家父就叮嘱过,除了国王、红衣主教先生和您本人,要我不买任何人的账,他认为你们是法国首屈一指的人物。”
我们发现,本来说两个人,达达尼安临时增添了德·特雷维尔先生。不过他觉得,这样做绝不会坏事。
“因此,我极为崇敬红衣主教先生,”他继续说道,“也极为尊重他的所作所为。如果像您说的这样,您对我坦诚相告,先生,那就是我的福分,因为,您让我荣幸地看到这种相同的好恶;不过,假如您对我还有疑虑,况且这也十分自然,我就会感到讲了真话要毁了自己;然而,也顾不了这许多,您照样还会瞧得起我的,这是我在世上最看重的一点。”
德·特雷维尔先生惊讶到了极点。多么透彻,又多么坦诚,这引起他的赞叹,却还不能完全消除他的怀疑。这个年轻人越是比其他年轻人强,他越是害怕自己看走了眼。然而,他还是紧紧握住达达尼安的手,对他说道:“您是个正直的小伙子,但是眼下,我只能做刚才向您提出来的事情。我这公馆的大门永远对您开放。您能随时来见我,因此可以抓住各种机会,今后您也许会如愿以偿,得到您渴望获取的东西。”
“换句话说,先生,”达达尼安接口说道,“您是等我有了资格之后。好吧,请放心,”他以加斯科尼人的那种毫无拘束的口气,补充一句,“您不会等多久的。”
他要施礼告退,仿佛此后,其余的全是他个人的事了。
“稍等一下,”德·特雷维尔先生叫住他,“我答应过您,给学院院长写封信。我的年轻绅士,您是不是自尊心太强,不肯接受呢?”
“不是的,先生,”达达尼安回答,“我向您保证,这一封信,绝不会出现上封信那种情况。我向您发誓,我会很好地保存,一定交到收信人手中,谁要企图从我手中夺走,那就让他遭殃!”
听了这种大话,德·特雷维尔先生微微一笑。二人站在窗口交谈,这时他离开年轻的同乡,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开始写他许诺的推荐信。这段时间达达尼安无事可做,就一边用手指敲打玻璃窗,奏出《进行曲》的节拍,一边望着窗外,看那些火枪手陆续离去,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德·特雷维尔先生写完信,盖上封印,站起走过去,准备交给年轻人。不料,就在达达尼安伸手接信的当儿,德·特雷维尔看见受他保护的人猛然一跳,气得满脸通红,嘴里嚷着跑出办公室:
“嘿!他妈的!这回他跑不掉啦!”
“谁呀?”德·特雷维尔先生问道。
“是他,偷我信的那个窃贼!”达达尼安回答,“哼!臭无赖!”
他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发什么疯!”德·特雷维尔咕哝道,“还别说,”他又补充一句,“他见事情败露,也许这是他的脱身妙计。”
达达尼安怒气冲冲,纵身跃了三步,就穿过候客厅,冲到楼梯,想一跳四级冲下去,跑得太急收不住,一头撞到一名火枪手的肩膀,那人刚巧从德·特雷维尔先生的房间旁门出来,挨了撞叫了一声,确切地说惨叫一声。
“请原谅,”达达尼安说着,又要继续往前跑,“请原谅,我有急事。”
他刚跑下一级,肩带就被一只铁手抓住,只好停下。
“您有急事!”那名火枪手脸色像裹尸布一般惨白,高声说道,“有这个借口就撞我,说一声‘请原谅’,以为这就够了吗?还不够,我的年轻人,请相信我。只因听见德·特雷维尔先生对我们讲话粗暴一点儿,您就以为别人也可以像他那样对待我们?别做梦了,伙计,您啊,您不是德·特雷维尔先生。”
“真的,”达达尼安辩解说,他认出是阿多斯,而阿多斯由大夫包扎之后,正要返回住所,“真的,我不是有意的,我说过‘请原谅’。这我也就觉得够了。然而,我再向您重复一遍,这一次也许是多余的。我以名誉担保,我有急事,事情很急。放开我吧,求求您了,让我去办事儿。”
“先生,”阿多斯放开他,说道,“您不讲礼貌,看得出您是从远地方来的。”
达达尼安已经冲下去三四级,但是听见阿多斯这样讲,他又戛然停下。
“真见鬼,先生!”他说道,“不管我从多远的地方来,告诉您吧,还轮不到您来给我上礼貌课。”
“也许吧。”阿多斯应道。
“哼!我若不是这么急,”达达尼安高声说道,“若不是去追赶一个人……”
“急着追赶人的先生,您不用追赶就能找见我,这话您明白吗?”
“请问,在什么地方?”
“在赤足加尔默罗修道院附近。”
“几点钟?”
“正午时分。”
“正午时分,很好,我必到场。”
“尽量别让我等候,到了十二点一刻,我可要追赶着将您的双耳割下。”
“好吧!”达达尼安冲他嚷道,“十二点差十分人就到。”
他就像魔鬼附体,又跑起来,希望还能追上那个迈着方步不会走远的陌生人。
不料在临街的门口,波尔托斯正同一名站岗的士兵谈话,二人之间恰好有一人宽的空当儿,达达尼安认为能容他通过,就一直朝前冲,要像一支箭似的穿过去。可是,达达尼安没有估计到风,他正要穿过去,却一头扎进被风吹起的波尔托斯的长斗篷里。毫无疑问,波尔托斯不肯脱下这重要部分的衣着,自有其道理,因为,他非但没有放手,反而用力往里拉着斗篷大襟。他这样固执地硬拉,斗篷襟往里一卷,也就把达达尼安卷进天鹅绒大襟里了。
达达尼安听见火枪手在咒骂,他在斗篷里两眼一抹黑,在皱褶中摸索路子想钻出来,又特别害怕弄脏了我们见识过的崭新华丽的佩带。继而,他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的鼻子正贴在波尔托斯的肩膀之间,也就是说,恰好贴在那条佩带上。
唉!世间大部分事物,都徒有其表,这条佩带也不例外。它的前面是金丝线的,后面则是水牛皮的。波尔托斯实在是个爱炫耀的人,金丝佩带买不起一整条,至少也弄它半条。现在大家该明白了伤风感冒为何必不可少,斗篷为何非穿不可。
“真邪门!”波尔托斯边叫嚷边使出浑身力量,要摆脱在他背后乱窜的达达尼安,“您耍什么疯,钻到人家背后来啦!”
“请原谅,”达达尼安从这巨人肩下钻出来,说道,“不过我有急事儿,我正追赶一个人,而且……”
“您这么跑追人,难道没长眼睛?”波尔托斯问道。
“不对,”达达尼安也恼了,答道,“不对,我正是长了这双眼睛,才看到甚至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波尔托斯不管听懂还是没听懂,反正他控制不住,心头火起:
“先生,”他说道,“我先警告您,您这样冲撞火枪手,是成心找不自在。”
“找不自在?先生!”达达尼安说道,“这话够厉害的。”
“对一个习惯于面对敌人的人,这话正合适。”
“哎!当然啦!我知道您不会转身背对您的敌人。”
年轻人讲了这句俏皮话,非常得意,放声大笑着走开了。
波尔托斯气得嘴冒白沫儿,他往前一动,要扑向达达尼安。
“以后吧,以后吧,”达达尼安朝他喊道,“等您不再披这件斗篷的时候。”
“那就一点钟吧,在卢森堡宫后面。”
“很好,一点钟。”
达达尼安答应一声,就拐到另一条街上。
可是,无论他刚跑过的那条街,还是现在一览无余的这条街,他都没有见到人。那个陌生人走得再慢,也该走相当远了,没准儿走进了哪所房子。达达尼安逢人便打听,沿着下坡街道一直走到渡口,再上坡沿塞纳街和红十字街走去,还是没有,连个人影儿都没见到。不过,他这次奔波还是有益的:虽然跑得满头大汗,心却冷静下来了。
于是,他开始思考刚才发生的几件事,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不利的事情。才十一点钟,这个上午,他就已经失去了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好感——人家肯定认为,他贸然离去颇为失礼。
此外,他还惹来两场非同儿戏的决斗:那两个对手,一个人能杀掉三个达达尼安,总之,那是两名火枪手,即是他十分敬重的人,是他心目中强过其他人的两个人。
预想结果会很惨。命肯定要丧在阿多斯手中。这个年轻人不大在乎波尔托斯,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希望总是在人心里最后破灭,因而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经过两次决斗,自己仍活下来,尽管受了伤,当然伤得很重。在幸免一死的情况下,他将做如下的自责:
“我多没头脑,多么愚蠢啊!那个勇敢而不幸的阿多斯,恰好肩膀受伤,而我像头公羊,偏偏一头撞到他有伤的肩上。撞得他一定疼痛难忍,唯一令我奇怪的是,他没有当即杀了我——他有权利这么做。至于波尔托斯,哈!至于波尔托斯,老实说,就更滑稽可笑了。”
年轻人憋不住笑起来,不过同时也环顾四周,别伤害哪个过路人。他独自这样笑,在他人眼里是毫无来由的。
“至于波尔托斯,就更滑稽可笑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一个笨拙的冒失鬼。不说声小心点儿就扑向人家!这哪儿成?怎么能钻进人家斗篷里,去看里面没有的东西呢!假如我不向他提那该死的佩带,他就会原谅我,肯定会原谅我的。不错,他没有明说,对,说得十分巧妙!唉!我真是个该死的加斯科尼人,掉进热锅还讲俏皮话!好了,达达尼安,我的朋友,”他继续自说自道,并且尽量客客气气地对待自己,“假如您大难不死,这不大可能,假如您大难不死,将来为人处世,一定要处处讲礼貌。从今往后,必须让人佩服您,必须让人把您当作榜样。对人要和蔼可亲,彬彬有礼,这不等于示弱。瞧瞧人家阿拉密斯吧,他就是和气的典范,文雅的化身。怎么样!难道有人想说阿拉密斯是懦夫吗?没有,肯定没有,从今往后,我要处处以他为表率。嘿!那不正是他嘛。”
达达尼安边走边自言自语,还有几步远就到戴吉荣府,只见阿拉密斯在府邸门前,正同国王的三名侍卫谈笑风生。阿拉密斯也瞧见了达达尼安,但是他绝没有忘记今天早晨,德·特雷维尔先生正是当着这个年轻人的面,大发一通雷霆——火枪手挨训的一个见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讨他的喜欢,因此,他装作没有看见。达达尼安则相反,还一心想着和解,想着如何讲礼貌的计划,他走近前,面带极其和善的笑容,向四个年轻人深施一礼。阿拉密斯略微点了点头,根本没有还以微笑。而且,四个人也不约而同地中断了谈话。
达达尼安也没有傻到家,看不出自己是多余的人,但是他还不大懂社交的一套礼数——闯到不大熟悉的人中间,掺和人家与他无关的谈话,却不会大大方方地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于是,他心里琢磨,要设法退出,又不能显得太笨拙,恰巧这时,他瞧见阿拉密斯失落了一条手帕,还无意中踩在上面,他认为这正是弥补自己唐突的好机会,便弯下腰去,以极优雅的姿势,不管火枪手如何用力踩住不放,也硬把手帕拉出来,交给失主,同时说道:
“先生,这条手帕,我想您丢了会心疼的。”
绣花手帕的确很精美,一角还绣有花冠和族徽。阿拉密斯红头涨脸,他不是接过,简直是从加斯科尼人手中一把夺过手帕。
“哈!哈!”一名卫士高声说道,“口风特别紧的阿拉密斯,您还敢说您同德·布瓦-特拉西夫人关系不好吗?瞧这位可爱的夫人多体贴人,连自己的手帕都借给您啦!”
阿拉密斯瞥了达达尼安一眼,那目光让人一看就明白,对方结了一个死敌;继而,他又拿出一副虚情假意的表情:
“你们搞错了,先生们,”他说道,“这手帕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先生拾起来,竟莫名其妙地交给我,而不是交给你们当中的一位。我说话有证据,喏,我的手帕,就在我兜里装着呢。”
说着,他就掏出自己的手帕——这条手帕也很精美,高级细麻布的质地,当时颇为昂贵,但是手帕没有绣花,也没有族徽图案,只有物主姓名的缩写字母。
这一下,达达尼安不再吭声了,他已认识到又出了差错。然而,阿拉密斯的朋友们却不听那一套,其中一人装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对年轻的火枪手说道:
“情况如果真像您说的这样,我亲爱的阿拉密斯,我可就不得不从你手中讨回手帕。因为,您也知道,布瓦-特拉西是我的一个密友,我不愿看到有人拿他妻子的物品到处炫耀。”
“这种要求你可提得不妥,”阿拉密斯回答,“您讨回手帕,我承认实质上是对的,但方式上我却要予以拒绝。”
“其实,”达达尼安怯声怯气地贸然说道,“手帕是不是从阿拉密斯先生兜里掉出来的我也没有看到,只看见他踩在上面,当时就想,手帕既然踩在他脚下,就肯定是他的了。”
“您搞错了,我亲爱的先生。”阿拉密斯冷淡地应声道,对他的补救并不领情。
接着,他又转身,面向那个自称是布瓦-特拉西的朋友的卫士,继续说道:
“况且,我亲爱的布瓦-特拉西的密友,我想我也是他的朋友,关系不见得不如你的亲密,因此,严格说来,这条手帕可能从你兜里,也可能从我兜里掉出去的。”
“不对,我以人格担保!”
禁军卫士嚷道。
“你以人格担保,我还以名誉发誓呢。我们两个人,显然有一个要说谎了。这样吧,蒙塔朗,我们两全其美,每人各拿半条。”
“半条手帕?”
“对。”
“十全十美,”另外两名卫士都高声说道,“所罗门
王的审判。没得说,阿拉密斯,你满脑子都是鬼点子!”
几个年轻人哈哈大笑,可以想象得出,此事也不会再有下文。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再聊了,亲热地握手之后,三名卫士和阿拉密斯就各干各的事去了。
“跟这位雅士和解的时机到了。”达达尼安心中暗道。在这场谈话的后半段时间,他避开了点儿一直站在旁边。阿拉密斯再也没有注意他,正要离开的时候,达达尼安凑上前去,就抱着这种良好的愿望。
“先生,”他对阿拉密斯说,“但愿您能原谅我。”
“哎!先生,”阿拉密斯接口说道,“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您在今天这种场合,不像一位绅士所应有的表现。”
“什么,先生!”达达尼安提高嗓门儿,“您推测……”
“我推测,先生,您不是个傻瓜,您虽然来自加斯科尼,还是完全清楚,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就把脚踏在手帕上。真见鬼!巴黎街道绝不是用亚麻布铺成的。”
“先生,您不该这样企图侮辱我,”达达尼安说道,他爱争吵的天性又冒头了,超过他和解的决心,“不错,我是从加斯科尼来的,您既然知道了,就无须我告诉,加斯科尼人性情急躁;因此,他们道了一次歉,哪怕是因干了一件蠢事而道了歉,就确信他们多做了一半该做的事情。”
“先生,我对您这么说,绝不是要向您寻衅吵架。”阿拉密斯回答,“谢天谢地!我不是个好斗之人,当火枪手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有在被逼无奈的时候,才肯同人打架,总是非常勉强。不过这次,事情很严重——您损害了一位夫人的名誉。”
“应当说我们损害了她的名誉。”达达尼安高声说道。
“您为什么那么笨拙,将手帕还给我呢?”
“您为什么那么笨拙,让手帕掉下去呢?”
“我说过,再重复一遍,先生,这条手帕不是从我的兜里掉出去的。”
“好哇,您说了两次谎,先生,因为我看见它从您兜里掉出来的!”
“哼!您居然以这种口气说话,加斯科尼人先生!那好,我就教教您如何做人。”
“我呢,就打发您回去做您的弥撒,神甫先生!请吧,现在就拔出剑来。”
“不行,劳驾,我的小帅哥,至少不能在此处。您没瞧见吗,对面就是戴吉荣府,府内尽是红衣主教的人!没准儿您是法座派来要我脑袋的吧?说来可笑,这颗脑袋,我还挺珍惜,觉得它配我这副肩膀相当合适。因此,我要杀了您,放心好了,但是要选个隐蔽的地方,悄悄地要您的命,在那儿,您就不能向任何人炫耀您的死了。”
“好吧,不过,您也别太自信了,带上您的手帕,不管是不是您的,也许您用得着。”
“先生是加斯科尼人?”阿拉密斯问道。
“是的,先生为谨慎起见,不会推迟一次约会吧。”
“谨慎,先生,对于火枪手,是一种相当无用的美德,这我知道,但是对于教会的人,则是必不可少的。我不过暂时当当火枪手,所以仍须谨慎。两点钟,我荣幸地在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恭候。到那里,我再向您指定合适的地点。”
两个年轻人相互施礼告别。阿拉密斯又沿上坡通往卢森堡宫的街道走去。达达尼安看看时候不早了,便前往赤足加尔默罗修道院,一路边走边想:“毫无疑问,我难逃此劫。然而,我如被杀死,至少也是被一名火枪手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