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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达达尼安的三件礼物

话说1625年4月头一个星期一,《玫瑰传奇》作者的家乡默恩镇一片混乱,就好像胡格诺新教派要把它变成第二个拉罗舍尔 。只见妇女都朝中心街方向跑去,又听到孩子在门口叫喊,好几位有产者急忙穿上铠甲,操起一把火枪或一根长矛,以支撑不大安稳的心神,也跑向自由磨坊主客栈。客栈门前人越聚越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想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那年头人心惶惶,常出乱子,差不多每天都有个把城市发生这种事件,记录在档。有领主之间的冲突,也有国王跟红衣主教打起来,还有西班牙向国王宣战。除了这些明争暗斗,明火执仗或者暗中进行的战争,还有盗匪、乞丐、胡格诺新教徒、恶狼和悍仆,也向所有人开战。城镇居民都常备不懈,随时准备对付盗匪、恶狼和悍仆——也时常对付领主和胡格诺新教徒——还时而对付国王——但是从来没有反对过红衣主教和西班牙人。这种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因此,在上面所说的1625年4月头一个星期一这天,居民听见喧闹声,既没看到红黄两色的旌旗 ,也没有看见德·黎塞留公爵扈从的号衣,就纷纷朝自由磨坊主客栈跑去。

跑到那里一看,才明白这种骚动的起因。

原来是来了个年轻人……让我们一笔就勾勒出他的形象:活似一个十八九岁的堂吉诃德,只是没有戴盔披甲,仅仅一身短打扮,蓝呢子紧身衣褪了色,变成难以描摹的葡萄酒渣和碧空的混合色。他长一张长脸,呈棕褐色,颧骨很高,这是精明的标志;腭部的肌肉极为发达,这是加斯科尼 人的特征,他即使没有戴贝雷帽,也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何况这个年轻人又戴着插根羽毛的贝雷帽,眼睛还睁得圆圆的,显得很聪明;那鹰钩鼻子长得倒挺秀气;看那个头儿,说是小青年,未免太高,说是成年汉子,又嫌矮了点儿;如果没有那把挂在皮肩带下的长剑,缺乏眼光的人就会认为他是个赶路的农家子弟;他那把长剑,步行时拍打他的小腿,骑马时则拍打他坐骑倒竖的长毛。

不错,我们这位年轻人有一个坐骑,那坐骑特别引人注目,也的确惹人注意了。那是一匹贝亚恩 矮种马,看牙口有十三四岁,一身黄皮毛,马尾巴脱落,腿上短不了长了疮,走路时脑袋低到膝盖以下,因而缰绳也就多余了,尽管如此,一天它还是能走八法里 路。这匹马的优点,可惜完全被它怪异的皮毛、别扭的步伐给掩盖了,又恰逢人人都自认为会相马的年头,因此,这匹矮种马从博让希门进入默恩镇刚刚一刻钟,就引起轰动,贬抑之词由马殃及它的骑手。

达达尼安(骑在另一匹罗西南特 马上的堂吉诃德便是这样称呼)不管骑术怎么高明,也不能无视这种坐骑给他带来的滑稽可笑之处,因此,他听到评头品足的议论,就感到格外难堪。当初他父亲,达达尼安老先生,把这样一头牲口当作礼物送给他时,他接受了,却没少叹息,心里怎能不知道,这总归还能值二十利弗尔 ;当然,伴随礼物所嘱咐的话,可就无价了。

“孩子啊,”那位加斯科尼老贵族所讲的,还是亨利四世 一辈子改不了的贝亚恩方言,“孩子啊,这匹马就在您父亲家出生,话说快有十三年了,还从未离开过家门,因此您应当喜爱它。千万不要卖掉,就让它体体面面地安享终年吧。您若是骑着它去打仗,就要像对待老仆人似的多多照顾它。”老达达尼安接着说道:“如果有幸进朝廷做事,而您出身古老世家,也有权享有这份荣誉,那您就不能有辱门庭,要知道五百多年来,您的祖先始终保持这个门庭的名声,为了您,也为了您的人。我所说您的人,是指您的亲人和朋友。除了红衣主教和国王,您不买任何人的账。一个世家子弟,要靠自己的勇敢,仔细听清楚,只能靠自己的勇敢,才能建功立业。谁在一瞬间发抖了,也许就会丧失命运之神恰好送来的机会。您还年轻,有两个理由应当勇敢:第一您是加斯科尼人,第二您是我的儿子。不要害怕各种机会,要敢于闯荡。我教过您怎么用剑,您有铁腿钢臂,找点碴儿就动武,现在禁止决斗,就更要跟人斗一斗,这样,打架就要表现出双倍的勇敢。孩子啊,我只能送给您十五埃居 、我的马和您刚听到的叮嘱。另外,您母亲还要给您一种制药膏的秘方,那种创伤膏,她是从一个波希米亚 女人那儿学来的,疗效神奇,只要没伤着心脏就能治好。无论什么您都要尽量利用,要活得痛快,活得长久——我只有一句话要补充了,想提供给您一个榜样,但不是我本人,我没有在朝廷当过差,仅仅当过志愿兵去参加宗教战争。我要说的是特雷维尔先生:他从前是我的邻居,他小时候,有幸跟路易十三世一块儿玩耍——愿天主保护我们的国王!他们游戏,有时还真动起手来,但是国王并不总能占便宜,挨了拳脚,但是国王反倒非常器重他,对他情深义重。后来,德·特雷维尔先生头一次前往巴黎,一路上同人打过五场架;从老国王驾崩一直到当今国王成年,不算作战和攻城,他同人决斗过七次;从国王成年直到今天,也许同人决斗了上百次!——然而,虽有法规、条例明令禁止决斗,他还照样当他的火枪卫队长,也就是说,国王特别倚重而红衣主教颇为忌惮的一批勇士的头领,而众所周知,红衣主教先生是不惧怕什么的。此外,德·特雷维尔先生年俸一万埃居,因此,他是个大派头的贵族。——他开头跟您一样;拿着这封信去见他,照他的样子,学他的榜样。”

说完这番话,达达尼安老先生将自己的剑给儿子佩挂上,深情地吻了他的面颊,并为他祝福。

年轻人从父亲房间出来,又见到母亲。她拿着那张神奇的药方,正等着儿子;从上文极力推荐的话来看,这个药方今后会常常用上。母子话别比父子分手持续时间要长,更加难舍难分。倒不是达达尼安先生不喜爱自己的儿子,他唯一的后嗣,但他是条汉子,认为过分伤悲,就不配当一个男子汉。达达尼安老太太就不同了,她是女人,又是母亲,她流了一大把眼泪。我们在这里也要称赞一句小达达尼安先生,他虽然极力控制,要像未来的火枪手那样坚定,但还是流了不少泪,也仅仅忍住了一半。

这个年轻人当天就上路了,带着父亲赠给他的三样东西,即上文交代的十五埃居、一匹马和致德·特雷维尔的一封信;不言而喻,叮嘱的话我们没有算在内。

达达尼安vade mecum ,他就从精神到外表,成了塞万提斯那部小说主人公的精确复制品了。而我们作为历史学家,必须描绘他的形象,在上文对两者也做了恰当的比较。堂吉诃德把风车当作巨人,把羊群视为军队;达达尼安则把每个微笑当作侮辱,把投来的每一个眼神视为挑衅。因此,从塔尔布一直到默恩,他始终握紧了拳头,而且两只手握着按住剑柄,每天也不下十次,不过,拳头还没有击到任何人的腮帮子上,剑也没有拔出鞘来。这并不等于说,过路人瞧见这匹寒酸的小黄马,脸上没有绽出过笑容;可是,小马上面毕竟有一大把长剑啪啪作响,长剑上面还有一对炯炯发亮的眼睛,而那眼神露出的凶光多于傲慢,行人也就憋住笑声,如果实在憋不住而失慎,他们也至少像古代面具那样,尽量用半边脸笑。就这样,达达尼安一路行来,保持凛然难犯的神态,也安然无恙,直到默恩这座倒霉的城市。

他到了默恩,在自由磨坊主客栈门前下马,却不见来人招呼,无论老板、伙计还是马夫,都没有到下马石来扶马镫。他从一楼半开的一扇窗户望进去,看见一个身材魁伟,虽然眉头微皱但神态十分高贵的绅士,正对着两个似乎洗耳恭听的人谈论什么。达达尼安凭自己的习惯,自然而然以为他是谈论的对象,于是侧耳细听。这一次,达达尼安只错了一半:人家谈论的不是他,而是他的马。那位绅士仿佛在向听者列举这匹马的各种优点,而正如我所讲的,听者对讲话的人十分恭敬,他们时时哈哈大笑。须知微微一笑,就足以惹恼这个年轻人,因此可以想见,这样哄堂大笑对他会起什么作用。

不过,达达尼安倒想先看清,嘲笑他的那个放肆家伙的尊容。他以高傲的目光凝视那陌生人,看那样子,年龄在四十至四十五岁之间,黑眼睛目光敏锐,脸色苍白,鼻子特别突出,黑髭胡修得十分齐整。再看他的衣着,只见他穿一件紧身短上衣和一条紫色齐膝短裤,配以同色的饰带,除了露出衬衣的袖衩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装饰了。那短裤和紧身上衣虽是新的,却很皱巴,就好像长时间搁置在箱子里的旅行服。达达尼安观察又迅疾又极为细腻,注意到这几点,而且他无疑出于本能还感到那个陌生人对他的未来生活会产生重大影响。

且说达达尼安正盯着瞧那位身穿紫上衣的绅士,那位绅士也正品评那匹贝亚恩矮马,发表一段极为渊博而深刻的议论,惹得那两个听客哈哈大笑,而他本人也一反常态,脸上显然有一抹淡淡的微笑在游荡,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这一次再也没有疑问,达达尼安确实受到了侮辱。因此,他深信不疑,便把帽子往下一拉,模仿他在加斯科尼偶尔见到的旅途中的一些贵绅,摆出朝廷命官的派头向前走去,一只手按住剑柄,另一只手叉在腰上。然而不幸的是,他越往前走越气昏了头,本来想好了一套话,要义正词严地向人寻衅,可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却完全是狂怒地打着手势的一个粗鲁家伙的言词。

“嘿!先生,”他嚷道,“说您哪,就在这扇窗板里面的那位!对,就是您,您在那儿笑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咱们好一起笑笑。”

那贵绅的目光,从马缓缓地移到骑马的人身上,仿佛半晌才明白过来,这种莫名其妙的指责是冲他来的;继而,再也没有一点儿疑问了,他就微微皱起眉头,又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以难以描摹的讥讽和放肆的声调,回答达达尼安:“我可没跟您讲话,先生。”

“可是我,我在跟您讲话!”年轻人又嚷道,他见对方又放肆又得体,又鄙夷又掌握分寸,就更加气急败坏。

那陌生人淡淡地笑着,又打量他一会儿,便离开窗口,慢腾腾地走出客栈,来到距达达尼安两步远的地方,正好站到马的对面。他那样泰然自若,又一副嘲笑的神气,引得仍然站在窗口的那两个人越发大笑不止。

达达尼安见那人走过来,立刻拔剑出鞘一尺来长。

“这匹马么,说它现在是,不如说它年轻时,肯定是毛茛黄花色。”陌生人接着说道,他继续端详这匹马,但是却对着窗口那两个人讲话,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达达尼安恼羞成怒,尽管年轻人就站在他和那两个人之间,“这种颜色,在植物中很常见,但是迄今为止,这种颜色的马却寥寥无几。”

“嘲笑马的人,未必敢嘲笑马的主人!”堪与特雷维尔匹敌的人狂怒地嚷道。

“我不常笑,先生,”那陌生人接口道,“您自己瞧一瞧,就能从我这张脸的神色看出这一点。不过,我高兴笑就笑,这种权利我执意要保留。”

“我不管,”达达尼安又嚷道,“反正我不高兴就不让别人笑!”

“真的吗,先生?”陌生人更加镇定自若,继续说道,“很好,这样完全公正。”说罢一掉身子,就要从大门回客栈。达达尼安刚到的时候,就注意到门下拴了一匹备好鞍的马。

然而,达达尼安岂肯让一个放肆嘲笑过他的人溜掉,他拔出剑来,边追边嚷道:“掉过头来,掉过头来,嘲笑人的先生,可别让我从身后袭击您。”

“咦,袭击我?”那人转过身来,又惊讶又鄙夷地注视年轻人,“哼,算了吧,小老弟,您敢情疯了!”

接着声音转低,仿佛自言自语:

“真可惜!陛下正四处招募勇士,扩充火枪卫队,这个人多合适啊!”

话音还未落地,达达尼安一剑就猛刺过来,那人急忙往后一跳,动作稍慢一点儿,就可能再没机会开玩笑了。陌生人这才明白,这回玩笑可开大了,于是他拔出剑来,先向对手致意,然后拉开架势。就在这工夫,那两名听客由客栈老板陪同,各操棍棒、铲子和火钳等家伙,一齐砸向达达尼安,来势凶猛,好似一场冰雹,逼得达达尼安只好全力招架,而那对手却以同样准确的动作,将剑插回鞘中,演员没当成,重又成为这场搏斗的旁观者,并保持他那一贯的冷漠的神态,不过嘴里却咕哝道:

“该死的加斯科尼人!把他扔到那橘黄马背上,让他滚蛋!”

“懦夫,没干掉你,休想把我赶走!”达达尼安嚷道,一边奋力抵挡三名敌手的围攻,一步也不肯后退。

“又是一个硬充好汉的家伙,”那绅士咕哝道,“老实说,这些加斯科尼人,真是不可救药!既然他非要找不自在,那就继续玩吧。等玩累了,他就会说够了够了。”

然而,那陌生人还不知道,他在同多么顽固的一个人打交道。达达尼安这个人,什么时候也不会讨饶。搏斗又进行了几秒钟,达达尼安终于筋疲力尽,猛然一棍子打来,剑给打断,手上的半截也给震飞。紧接着又是一击,正中额头,将他打倒,满面流血,几乎昏过去。

正是这时候,居民从四面八方跑向出事地点。客栈老板也怕事情闹大,就让伙计帮着将打伤的人抬进厨房,稍微给他治疗包扎一下。

那位贵绅则回到原来窗口的位置,颇不耐烦地看着围观的人,见他们没有散去的意思,不禁有点儿恼火。

“喂!那个疯子怎么样啦?”他听见开门的声响,便回身问进来问候他身体状况的店主。

“阁下安然无恙吧?”店主问道。

“是的,安然无恙,我亲爱的店家,我是在问您,那小伙子怎么样了?”

“他好些了,”店主答道,“刚才他不省人事了。”

“真的吗?”那贵绅问道。

“不过,他昏过去之前,还拼命喊您,喊着向您挑战。”

“这小伙子,难道是魔鬼的化身?”陌生人高声说道。

“哎!不是,阁下,他不是魔鬼,”店主又答道,同时做了个轻蔑的鬼脸,“因为,他昏过去后,我们搜了他的身,他的包裹里只有一件衬衣,他钱袋里也只有十一埃居。就这样子,他要昏过去时还说,这件事如果出在巴黎,您当即就要后悔,发生在这儿也得后悔,只是晚点儿罢了。”

“这么说,他是什么王子王孙化了装啦?”那陌生人冷淡地说道。

“我向您提这情况,阁下,也是想让您多留神。”店主接口说道。

“他发怒时有没有提起什么人?”

“怎么没有,他指着衣兜说:‘看看德·特雷维尔先生怎么说,居然有人侮辱受他保护的人。’”

“德·特雷维尔先生?”陌生人说道,他开始注意起来,“他拍着衣兜,提起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名字吗?……喏,我亲爱的店家,我可以肯定,在那年轻人昏迷的时候,他那衣兜,您不会不同样瞧一瞧。兜儿里有什么?”

“有一封信,是给火枪卫队长德·特雷维尔先生的。”

“真的吗?”

“我荣幸对您讲的,阁下,就是真的。”

店主缺乏洞察力,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话引起那陌生人表情的变化。本来,那人一直待在窗口,臂肘撑在窗台上,现在他离开那里,皱起眉头,显得惴惴不安。

“见鬼!”他咕哝道,“这个加斯尼科人,难道是特雷维尔派来对付我的?他这么年轻!不过,刺一剑就是刺一剑,不管举剑刺来的人有多大年龄。对一个孩子,人们倒不大提防。一个极小的障碍,有时就能毁掉一个重大计划。”

陌生人陷入沉思,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又说道:

“喏,店家,您就不能把这个疯子给我打发掉吗?在良心上,我不能杀掉他,”然而,他脸上露出冷酷的凶相,补充道,“然而,他碍我的事。他在哪儿呢?”

“在楼上我老婆的房间,有人正给他包扎伤口。”

“他的口袋衣物都随身带着吗?他那短外套没有脱掉吗?”

“没有,这些东西都放在楼下厨房里。不过,那个疯小子,既然碍您的事……”

“当然碍事。他给贵店添了这么大乱子,体面的人怎能不气愤。您上楼去吧,给我结账,再告诉我仆人一声。”

“怎么,先生这就要走?”

“这您完全清楚。我不是早就吩咐您备马了吗,难道没有照我说的去办吗?”

“当然照办了,正如阁下见到的,马已经备好,就拴在大门下面。”

“那好,您就照我讲的去办吧。”

“哦!”店主心中暗道,“莫非他怕那个小子?”

这时,陌生人瞥来命令的目光,打断他的思路。他卑微地施了一礼便出去了。

“可不能让那个怪家伙瞧见米莱狄 ,”陌生人继续说道,“她很快就要从这里经过,而且,她已经晚了。毫无疑问,我最好骑马去迎她……我若是能了解给特雷维尔的那封信内容就好了!”

他自言自语,走向厨房。

这工夫,店主已无疑虑,确信这年轻人一来,就逼得那陌生人离开客栈;他上楼到妻子房间,看到达达尼安终于苏醒过来,于是就让年轻人明白,他向一位大老爷——照店主看来,那陌生人只能是个大贵族——寻衅斗殴惹了祸,很可能要招来警察,劝他不管身体多么虚弱,也要快点儿起来继续赶路。达达尼安头还发晕,上身没穿外衣,脑袋缠满了绷带,一听这话只得站起来,由老板半扶半推着下楼,到了厨房,头一眼就看见他的挑衅者:那人站在由两匹诺曼底高头大马拉的一辆大轿马车踏板上,正安闲自在地同人说话。

谈话的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从车窗探出头来。前面讲过,达达尼安能捕捉一个人的全貌,速度快得出奇,因而一眼就看出那女子又年轻又美丽。如此美貌的女子,他在一直居住的南方从未见过,因此尤为惊讶。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一头金发长长的,卷曲着披在肩上,一对蓝色大眼睛带着几分忧郁的神色,那朱唇赛似玫瑰,纤手雪白如玉。她正非常激动地同那陌生人谈话。“这么说,法座 命令我……”那夫人说道。

“即刻返回英国,如果公爵 离开伦敦,就直接禀报法座。”

“还有什么指示?”美丽的女行客问道。

“全装在这匣子里,等过了拉芒什海峡 ,您再打开。”

“好吧。那么您呢,您怎么办?”

“我嘛,这就回巴黎。”

“也不惩罚那个无礼的小子?”那夫人问道。

陌生人正欲回答,要开口的当儿,不料全听在耳中的达达尼安冲到大门口。

“是那无礼的小子惩罚别人,”他嚷道,“但愿这次,该受惩罚的家伙不会像头一次那样逃脱。”

“不会逃脱?”那陌生人皱起眉头接口道。

“不会,当着女人的面,谅您也不敢逃走。”

“想一想,”米莱狄见那贵绅手按剑柄,便高声说道,“想一想吧,稍有延误,就可能满盘皆输。”

“您说得对,”那贵绅高声说道,“那么您和我,都各自赶路吧。”

说罢,他朝那贵妇颔首致意,便骑马飞驰而去;大轿车的车夫也用力挥鞭赶马。两位对话者,就是这样朝这条街相反的方向奔驰而去。

“嘿!您还没付账呢!”店主叫起来,他见旅客没结账就走,心中的敬意顿时化为极大的轻蔑。

“去付钱,笨蛋!”那行客对仆人吼道,同时还一直奔驰。那仆人回马,往店主脚下扔了两三枚银币,又追主人去了。

“哼!懦夫!哼!无耻之徒!哼!冒牌绅士!”达达尼安边嚷边追那仆人。然而他受了伤,身体还太虚弱,经不住这样折腾,刚跑了十来步远,就觉得耳朵嗡嗡响,眼前一黑,跌倒在街中央,嘴里仍喊着:“懦夫!懦夫!懦夫!”

“他的确是个懦夫!”店主走到达达尼安跟前,也咕哝一句,想通过这句迎合的话同这可怜的年轻人和解,就好像寓言 中所说,那只鹭鸶要同它晚上碰到的蜗牛和解一样。

“对,十足的懦夫,”达达尼安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过她嘛,很美丽!”

“她,是谁?”店主问道。

“米莱……狄。”达达尼安结结巴巴地说道。

接着,他再次昏迷过去。

“反正也一样,”店主说道,“那两个走掉了,还剩下这一个,我有把握,至少也能留他几天,总还可以赚上十一埃居。”

我们知道,十一埃居正好是达达尼安钱袋里所余的钱数。

店主算计用十一天养伤,每天一埃居;然而,他没有连这个旅客一起算计。第二天一大早,刚刚五点钟,达达尼安就起床,自己下楼到厨房,要了葡萄酒、橄榄油和迷迭香,此外还要了几种配料,但是单子没有流传下来,我们也就不得而知。他拿着母亲给他的药方,为自己配了创伤膏,抹在好几处伤口上,绷带也由自己来换,不愿意再请任何医生。无疑多亏波希米亚人创伤膏的疗效,也许还亏了没找任何大夫,达达尼安当天晚上就能起立行走,第二天就几乎伤愈了。

这两三天,达达尼安为治疗绝不进食,唯一的开销就是用了迷迭香、橄榄油和葡萄酒,而那匹黄马则不然,照店主的说法,它吃的草料,要比它那个头儿的马正常吃的多出三倍。可是要付钱的时候,达达尼安掏空口袋,也只找到旧丝绒钱袋和里面的十一埃居,致德·特雷维尔先生的那封信却不翼而飞。

开头,年轻人以极大的耐心找信,将衣裳的大兜小兜翻来翻去足有一二十遍,旅行袋也掏了又掏,钱袋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最后确信那封信找不到了,他第三次怒不可遏,差一点儿又要消耗葡萄酒和橄榄油:因为,这个脾气暴躁的年轻人又大发雷霆,威胁说如果不把他的信找回来,他就把客栈全砸了。店主见状,已经操起一支长矛,他老婆也抓起一把扫帚柄,伙计们也都各自操起前天使用过的棍棒。

“我的推荐信!”达达尼安嚷道,“我的推荐信!妈的,还给我!要不然,我就让你们像猎来的雪鹀那样,全插在烤扦上!”

可惜的是,有一种情况阻碍了年轻人实施他的威胁:前面已经交代过,在第一次搏斗时,他的剑断为两截,这事儿他完全丢在脑后,结果达达尼安真拔剑时,握在手中只是八九寸长的断剑,这是店主细心插进剑鞘里的。至于另一段剑,大厨已经转移走,打算改成往瘦肉中塞肥膘的扦子。

然而,这种挫折也许不足以阻止暴躁的年轻人,幸好店主考虑到,这位旅客向他提出的要求完全是正当的。于是,他长矛放低,问道:“可是,那封信,到底哪儿去了呢?”

“对呀,信哪儿去了?”达达尼安嚷道,“我可先告诉您,这封信是写给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必须找到,如果找不回来,他会让人找到的,哼!”

这种威胁,终于把店主吓住了。除了国王和红衣主教,军人,甚至老百姓,最经常提起的人,恐怕就是德·特雷维尔先生了。当然喽,还有约瑟夫神甫 ,不过,他的名字,人们提起来,从来要把声音压得很低,那位人称灰袍法座,红衣主教的亲信,简直让人谈虎色变。

店主干脆把长矛扔掉,还命令他老婆扔掉手中的扫帚柄,命令手下伙计扔掉棍棒。接着,他又做出表率,开始寻找失踪的信件。

店主找了一会儿毫无结果,便问道:

“这封信里装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吗?”

“那还用说!我想当然贵重啦!”加斯科尼青年高声说,他本来把这封信当作进宫的路条,“信里装着我的财富。”

“是西班牙债券吗?”店主不安地问道。

“是国王陛下专用金库的债券。”达达尼安答道;他是要靠这封推荐信进宫当差,就觉得这种颇为轻率的回答不算说谎。

“真见鬼!”店主说了一声,这下他可一筹莫展了。

“不过也无所谓,”达达尼安接着说道,一副他那地方人处变不惊的神态,“也无所谓,钱不算什么:信比什么都要紧。我宁可丢掉一千皮斯托尔 ,也不愿意把信弄丢了。”

就是说两万皮斯托尔,也不算太过分,但是这个青年还有几分羞耻心,也就适可而止了。

店主闹翻了天也一无所获,却猛然心头一亮,高声说道:

“信根本没有丢啊!”

“哦!”达达尼安应了一声。

“没有丢,是让人拿走了。”

“拿走啦!谁拿的?”

“是前天的那位绅士。他去过厨房,而您的上衣就放在那里。他一个人在那里待了好一阵。我敢打赌,是他偷走了信。”

“您这样认为?”达达尼安接口道,他不大相信店主的话,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封信仅仅对他个人至关重要,想不出别人拿去能贪图什么。事实上,这家客栈的任何伙计、任何旅客,拿了这封信也捞不到一点儿好处。

“您是说,您怀疑那个傲慢无礼的贵绅了。”达达尼安又说道。

“跟您说吧,肯定是他,”店主继续说道,“当时我告诉他,老爷您是受德·特雷维尔先生保护的,您身上甚至还带着给那位显贵的一封信。他听了神色十分不安,就问我信放在哪里,得知您的上衣放在厨房,他随即下楼去那里。”

“这么说,是他偷了我的信了,”达达尼安应声道,“我要向德·特雷维尔先生告他的状,德·特雷维尔先生就会向国王告他的状。”

说罢,他神气十足地从兜里掏出两埃居,付给店主。店主帽子拿在手上,送他一直到大门口。达达尼安又跨上黄毛马,一路行去,再也没有出什么事情,到达巴黎圣安托万门,三埃居将马卖掉。马卖这个价就相当不错了,须知最后这一程,达达尼安路赶得很急。因此,马贩子花九利弗尔买了马,丝毫也不向这个年轻人掩饰,他出这个大价钱,只因马的毛色很独特。

且说达达尼安腋下夹着小包裹,走进巴黎城内,步行许久,才找到他租得起的一间房屋。那房屋是间顶楼,位于卢森堡宫 附近的掘墓人街。

定金一交,达达尼安就入住了。这天余下的时间,他就用来往紧身衣和外短裤上缝绦子:这些绦子,是老达达尼安七八成新的紧身衣上的,被他母亲偷偷拆下给他了。然后,他又去铁器码头街,给他的断剑重配了剑身,再去罗浮宫,遇见个火枪手便打听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那府邸在老鸽棚街,也就是说,恰巧在达达尼安租的客房附近:看来是个好兆头,他此行必达目的。

这些事情料理完,他就上床,心安理得地睡觉:他对自己在默恩的表现颇为满意,对过去毫无愧疚,对现时满怀信心,对未来也充满希望。

一觉醒来已是早晨九点钟,这还纯粹是外省人的酣睡。他起了床,便去见那大名鼎鼎的德·特雷维尔先生,据他父亲判断,那是王国的第三号人物。 kc/ymW/uE3qTKU130DiuNBkAubtnC4DZDRt9zqWLm9c9Ee+7ImOl23AjeK5bG2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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