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件引起极大的轰动。德·特雷维尔先生高声斥责他的火枪手,暗里却祝贺他们。然而事不宜迟,要赶紧禀报给国王,德·特雷维尔先生就急忙赶到罗浮宫。还是太迟了,国王正与红衣主教密谈。近侍对德·特雷维尔先生说,国王正处理政务,这时不接见任何人。到了晚上,德·特雷维尔先生又进宫,国王正在打牌,而且赢了钱。他十分吝啬,赢了钱情绪就特别好,远远望见就招呼特雷维尔。
“到这儿来,卫队长先生,”他说道,“过来让我好好训斥您。您知道吗,法座可来向我告状,状告您的火枪手。他太气愤了,今晚已经病倒。好家伙!您的火枪手简直无法无天,一个个都该绞死!”
“不然,陛下,”特雷维尔回答,头一眼他就看出事情会如何发展,“不然,恰恰相反,他们全是善良之辈,如羔羊一般温顺。我可以担保,他们只有一个愿望:只为陛下效劳时,他们才拔出剑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们持续不断地向他们寻衅。这些可怜的年轻人,正是为了卫队的荣誉,才不得不奋起自卫。”
“听着,德·特雷维尔先生!”国王说道,“听着!这么说,简直就像个宗教团体!真的,我亲爱的卫队长,我很想解除您的职务,由德·舍姆罗尔小姐接手,我答应过给她一座修道院。不要以为我会相信您的一面之词。别人称我‘正义者路易’,德·特雷维尔先生,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们再看吧。”
“啊!陛下,我恰恰信赖您主持公正,陛下,才会耐心地、放心地等待陛下的旨意。”
“那就等着吧,先生,等着吧,”国王说道,“我不会让您等多久的。”
果然手气变了,国王开始输掉赢来的钱,有个借口脱身也是好的,做一回“查理曼” ——请原谅借用赌徒的这种说法,我们承认不知道出处。不大工夫,国王也就站起身,把面前的钱币装进口袋,大部分是他刚赢来的。
“拉维约维尔,”他说道,“您来接替我,我有要事,必须同德·特雷维尔谈谈。啊!……刚才,我面前摆着八十路易金币,您也要拿出同样数目,以免输了钱的人有所怨言。首要的是公平。”
说罢,他又转身,同德·特雷维尔先生走向一个窗口。
“怎么样?先生,”国王继续说道,“您是说,法座的卫士们向您的火枪手寻衅?”
“对,陛下,一贯如此。”
“说说看,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其实您也知道,我亲爱的卫队长,法官必须倾听双方当事人的陈述。”
“哦!天主啊!事情的发生极其简单,又极其自然。我的三名最出色的士兵——陛下知道他们的姓名,而且不止一次表彰过他们的忠诚——我敢向陛下保证,他们一心一意为陛下效劳。是啊,我的三名最出色的士兵,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先生,今天上午出去游玩,带着我托付给他们的从加斯科尼来的一名世家子弟。我想,他们要到圣日耳曼去走走,便相约在赤足加尔默罗修道院那里会齐,不料受到一帮卫士的骚扰——德·朱萨克先生,以及卡于扎克和比卡拉先生,还有两名卫士,他们聚众去那里,不可能不别有用心,要违反禁令。”
“哦!哦!您让我想到,”国王说道,“他们当然是去决斗的。”
“我没有这样指控他们,陛下,而是由陛下判断,五个全副武装的人,跑到赤足加尔默罗修道院附近那种偏僻的地方,究竟能去干什么呢。”
“对,您说得对,特雷维尔,您说得对。”
“可是,他们一看见我的火枪手,就改变了主意,把个人恩怨置于脑后,要报团队之仇。因为,陛下也不是不知道,火枪手效忠国王,仅仅效忠于国王,也就是效忠于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们的天敌。”
“是啊,特雷维尔,是啊,”国王忧伤地说道,“法兰西就这样形成两派,王国长了两个脑袋。请相信我,看着太让人伤心了。不过,这一切必将结束,特雷维尔,这一切必将结束。您是说,那些卫士向火枪手寻衅?”
“我是说,情况有可能是这样,但是我不敢打包票。陛下,您也清楚,了解真相该有多难,除非像路易十三这样,具有赢得正义者名声的非凡本能……”
“您说得对,特雷维尔。不过,在场的不仅是您的火枪手,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个孩子?”
“对,陛下,其中一人带伤,因此,三名国王的火枪手有个伤号,加上一个孩子,他们不仅顶住了红衣主教先生五名最厉害的卫士的袭击,还把其中四个打倒在地。”
“真的,这可是一次胜仗啊!”国王容光焕发,高声说道,“一次全胜!”
“是的,陛下,同塞桥 之役一样,是一次全胜。”
“四个人,您是说,其中一个带伤,一个是孩子?”
“刚刚算个小青年,他这次表现得非常完美,因此,我要冒昧地推荐给陛下。”
“他叫什么名字?”
“达达尼安,陛下。他父亲是我从前的一位老朋友,曾有光荣的经历,跟随先王打过仗。”
“那个年轻人,您是说表现得很出色?讲给我听听,特雷维尔,您知道我爱听战争和打仗的故事。”
路易十三得意地捋着小胡子,同时臀部斜靠在窗台。
“陛下,”特雷维尔又说道,“我跟您说过,达达尼安先生差不多还是个孩子,没有当上火枪手的荣幸,一身普通百姓的打扮。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们见他特别年轻,又不是火枪卫队的人,就让他趁他们动手之前离开。”
“喏,显而易见,特雷维尔,”国王接口说道,“是他们先动手的。”
“正是如此,陛下,这样就无可怀疑了。他们勒令他赶紧走开,然而他却回答,他有一颗火枪手的心,完全效忠于陛下,因此要留下来,同几位火枪手先生并肩作战。”
“勇敢的年轻人!”国王喃喃说了一句。
“果然,他留在他们身边,陛下又得到一个勇士,正是他给了朱萨克重重一剑,惹得红衣主教先生大发雷霆。”
“是他刺伤了朱萨克?”国王高声说道,“他一个孩子!这事儿,特雷维尔,简直不可能。”
“正像我荣幸地向陛下报告的这样,完全真实。”
“朱萨克,王国的一流击剑高手!”
“不错,陛下,他找到了师父。”
“我要见见这个青年,特雷维尔,我要见见他。如果能为他做点儿什么,那好,我们就想法儿办到。”
“陛下什么时候召见他?”
“明天正午吧,特雷维尔。”
“只带他一人来吗?”
“不,四个人全给我带来。我要同时向他们所有人表示感谢。忠心的人很难得,特雷维尔,必须褒奖忠心。”
“正午,陛下,我们准时到罗浮宫。”
“唔!走小楼梯,特雷维尔,走小楼梯。不必让红衣主教知道……”
“是,陛下。”
“您也明白,特雷维尔,法令终究是法令,归根结底,还是禁止决斗。”
“不过,陛下,这次冲突,超出了决斗的常规,完全是一场斗殴。红衣主教的五名卫士,袭击我的三名火枪手和达达尼安先生。”
“说得对,”国王说道,“尽管如此,特雷维尔,还是走小楼梯上来吧。”
特雷维尔微微一笑。对他来说,能让这孩子起而反抗老师 ,已经算大有收获了。于是,他毕恭毕敬地向国王施礼,得到允许才告退。
当天晚上,三名火枪手就得知给予他们的殊荣。他们早就认识国王,对此也就不那么兴高采烈;达达尼安则不然,他发挥加斯科尼人的想象力,从中预见自己的前程,这一夜净做黄金梦了。因此,刚早上八点钟,他就来到阿多斯的住所。
达达尼安看到这位火枪手已经穿戴齐整,准备出门了。要到中午才去觐见国王,他就和波尔托斯、阿拉密斯约好,去卢森堡宫的马厩附近的网球场打一场网球。阿多斯邀请达达尼安一同前往。达达尼安不会打网球,也从未打过,但还是接受了,因为刚到九点钟,到中午十二点这段时间,他还不知道该怎么打发。
另外两名火枪手先到了,正在一起练球。阿多斯擅长各种体育项目,他就和达达尼安组对,到球场另一边,向他们挑战。他打球虽用左手,但试着刚击头一个球,心里就明白受伤日期太近,不宜进行这种运动。于是,达达尼安单独留在场上,他明确表示自己打不好,不能按规则比赛,于是,他们只打球不计分。波尔托斯腕力超人,打过一个球来,贴着达达尼安的脸飞过去。达达尼安心中一惊,不免想道:这个球如果不是擦边过去,而是击到脸上,那么觐见国王的事儿就可能告吹,他带着那张紫青脸,就根本无法面见国王了。可是在他这加斯科尼人的想象中,他的一生前程都取决于这次觐见,因此,他非常客气地向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施了一礼,宣布等他提高技艺,能对抗时再来同他们打球,说罢退场,走到界绳外面的观众廊站定。
也该着达达尼安出事,观众里正巧有法座的一名卫士,他因战友昨天刚遭到的失败还愤愤不平,决心一遇机会就要报仇雪恨。他认为时机已到,便对身边的人说:
“这个年轻人怕被球击中,也不足为奇,毫无疑问,他是火枪队里的一名学徒。”
达达尼安就像被蛇咬了一口,猛地转过身去,凝视说这种放肆话的卫士。
“活见鬼!”那卫士傲慢无礼地捋着小胡子,又说道,“随您怎么看我都成,我的小先生,这话我说了。”
“您的话非常清楚,无须解释,”达达尼安低声回答,“我就请您跟我走一趟。”
“什么时候?”那名卫士以同样嘲讽的口气问道。
“这就请吧。”
“不用说,您知道我是谁啦?”
“我嘛,根本不知道。管您是谁呢!”
“这您就错了,假如您知道我的名字,也许您就不会这么急着走了。”
“您叫什么名字?”
“贝纳茹,愿为您效劳。”
“好哇,贝纳茹先生,”达达尼安泰然自若地说道,“我去门口等您。”
“走吧,先生,我跟着。”
“不要太急,先生,别让人看出我们是一道出去的。您应当明白,要干我们这种事,人太多就碍手碍脚。”
“好吧。”那卫士回答,心中不免奇怪,他的名字对年轻人没有产生任何作用。
贝纳茹的大名,的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许只有达达尼安是个例外。因为,那些不顾国王和红衣主教的三令五申,天天发生的打架斗殴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人里就有他一个。
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正专心打球,阿多斯正聚精会神看他们打球,他们根本没有瞧见年轻的伙伴出去了。达达尼安按照他对法座的那名卫士讲的,走到门口站住,不大工夫,那名卫士也出来了。中午就要去觐见国王,达达尼安没有充裕的时间了,他扫视一下四周,见街上无人,便对他的对手说:
“真的,您实在幸运,尽管您叫贝纳茹,要对付的也仅仅是火枪队的一个学徒。不过,请放心,我会尽力而为。接招儿吧!”
“然而我觉得,这地点选得不好,”受到达达尼安挑战的人说道,“我们最好还是去圣日耳曼修道院后面,或者去教士牧场。”
“您说得完全有道理,”达达尼安答道,“可惜我时间不多,中午十二点还有约会。接招儿吧,先生,接招儿吧!”。
这种恭候的话,贝纳茹可不是那种让人说上两遍的人,说话间,他已经拔剑在手,亮闪闪朝对手猛刺过去,想欺对手年轻,会被他吓倒。
然而昨天,达达尼安已经当过学徒,刚刚胜利出师,心气儿正旺,决心一步也不后退。因此,两把剑相交,直卡到护手,他也坚决顶住,逼迫对手后撤一步。贝纳茹在后撤这步的动作中,剑锋稍微偏离肩和臂一线,达达尼安就趁势收剑,猛刺过去,一剑正中对手的肩膀。紧接着,达达尼安也后撤一步,举起了剑,然而,贝纳茹却冲他高喊这无所谓,又莽撞地冲过去,结果主动撞到对手的剑上。不过,他没有倒下,又不承认战败,只是朝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府邸退去,他有个亲戚在那府上当差。达达尼安也不知道对手第二次伤得多重,还步步紧逼,无疑要用第三剑结果他的性命。恰好这时,街上喧闹声一直传到网球场。那名卫士有两个朋友听见他和达达尼安交谈几句,还看见他说完话就离开了,于是,他们急匆匆走出网球场,扑向这个胜家。可是,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也紧跟着到了,迫使那两个转身抵挡,而无暇攻击他们的年轻伙伴。恰好这时,贝纳茹倒下了,两名卫士见自己对付四个人,就大声叫喊:“快来帮忙,德·拉特雷姆依府的人!”府里的人听到喊声,纷纷跑出来,扑向那四个伙伴。他们四人也开始喊人:“快来帮忙。”
这种喊叫通常能叫来人,因为大家知道,火枪手是法座的死对头,他们基于对红衣主教的仇恨才喜欢火枪手。因此,除了阿拉密斯所称的红衣公爵的卫士,其他禁军卫队的卫士在这种斗殴中,通常都站在国王的火枪手一边。这时,德·艾萨尔先生卫队的三名卫士经过这里,有两名立即上手增援那四个伙伴,另一名则跑向德·特雷维尔先生府,而且边跑边喊:“快帮忙,火枪手,快来帮忙!”跟往常一样,德·特雷维尔先生府里挤满了火枪手,他们都去救助他们的战友。斗殴变成一场混战,但是火枪手占了上风,红衣主教的卫士和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府的家丁,只好撤进府中,并且及时关上几道门,没有让敌人跟着涌进来。至于那个伤号,早已被抬进府去了,正如上文所说,他的情况不妙。
火枪手及其盟友群情激愤到了极点。大家已经议论,为了惩罚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家丁放肆攻击火枪手的行为,他们要不要放火烧毁这座府邸。这个倡议一经提出,就被大家热烈采纳,幸而这时,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达达尼安及其伙伴猛然想起他们还要去觐见国王,而眼下这次非凡之举,他们不参加就仿佛特别遗憾似的,于是劝大家冷静下来。众人仅仅掀起几块铺路石砸门,砸了几下见门砸不开,也就松劲儿了。况且,他们视为这次行动的带头人,已经离去有一会儿了,前往德·特雷维尔先生府。德·特雷维尔先生正等着他们,他已经得知这次冲突了。
“快点儿去罗浮宫,”他说道,“去罗浮宫,片刻也不能耽误,要赶在国王得到红衣主教的通知之前见到他。我们就对他说,这件事是昨天事件的延续,让两件事一同了结。”
德·特雷维尔先生由四个年轻人陪同,便朝罗浮宫走去。可是进宫听说国王去圣日耳曼森林猎鹿了,火枪卫队长不禁大吃一惊,他让人把这消息说了两遍,而每说一遍,陪同他的几个人都看见他的脸色逐渐阴沉了。
“陛下是不是昨天就有这次打猎的计划?”德·特雷维尔先生问道。
“不是,阁下,”近侍答道,“今天早晨围场总管来禀报,夜间赶出一头鹿供陛下猎取。陛下开头回答说不去,后来又不忍放弃这次打猎的乐趣,吃罢饭就起驾了。”
“国王见过红衣主教吗?”德·特雷维尔先生又问道。
“很有可能见过了,”近侍回答,“因为今天早晨,我看见法座的马车备好了,我问去哪里,法座回答说:‘去圣日耳曼 。’”
“他抢在我们之前了,”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先生们,今天晚上我面见国王;至于你们嘛,我还是劝你们别去冒这个险了。”
这种劝告太有道理了,尤其出自特别了解国王的一个人之口,四个年轻人就更不想辩驳了。德·特雷维尔先生让他们回自己的住处,等待他的消息。
德·特雷维尔先生回到府上,想到应当抓紧时间先告状。于是,他写了一封信,打发仆人送到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府上,信中请求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将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赶出府去,并且斥责自己的家丁胆敢袭击火枪手。然而,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已先有他的骑术师的进言,谁都知道,那名骑术师正是贝纳茹的亲戚。德·拉特雷姆依先生答复说,恰恰相反,应当提出控诉的是他,而不是德·特雷维尔先生,也不是那些火枪手,正是火枪手攻击了他府上人,还要烧毁他的府邸。两位大人自然都固执己见,争论起来可能旷日持久。于是,德·特雷维尔先生想出一个办法,以便彻底了结,即亲自拜访德·拉特雷姆依先生。
就这样,他赶到德·拉特雷姆依府,让人通报进去。
两位大人客客气气地相互施礼,要知道,二人之间即使谈不上友情,至少彼此还敬重,他们都是勇敢的人,看重荣誉的人。德·拉特雷姆依先生信奉新教,很少有机会见到国王,他不属于任何政治派别,在社会交往中,一般也不带有任何偏见。然而这一次,他待客虽然彬彬有礼,却要比往常冷淡得多。
“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我们都认为有理由控告对方,而我来登门拜访,就是希望我们一同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乐于奉陪,”德·拉特雷姆依先生答道,“不过,我要先告诉您,情况我都了解了,事情全怪您的火枪手。”
“您是个特别公正、特别通情达理的人,”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想必不会不接受我要向您提出的建议。”
“说吧,先生,我听着呢。”
“您的骑术师的亲戚,贝纳茹先生的状况现在如何?”
“唔,先生,状况很糟。他臂上中了一剑,伤势倒还不算太危险,另外还中了一剑,穿透了肺部,医生说恐怕凶多吉少。”
“那么,他神志还清醒吗?”
“完全清醒。”
“能说话吗?”
“很困难,不过还能说话。”
“那好,先生,我们这就去见他,以上帝的名义要求他讲出真相,也许他要被召去见上帝了。我把他视为他自己案件的审判官,先生,我相信他讲出的话。”
德·拉特雷姆依先生沉吟一下,随即便接受了,看来很难提出更为合理的建议了。
二人下楼,来到安置伤员的房间。伤员见两位尊贵的大人来看望他,便要起身相迎,怎奈他身体十分虚弱,这一支撑便精疲力竭,身子又倒下去,几乎失去知觉。
德·拉特雷姆依先生走到近前,给他闻了闻嗅盐,这才使他苏醒过来。德·特雷维尔先生不愿让人日后指责对伤者施加影响,就请德·拉特雷姆依先生亲自询问。
果然不出德·特雷维尔先生所料,贝纳茹在弥留之间,甚至连想也没有想隐瞒真相,他向两位大人原原本本讲了事情的经过。
这正是德·特雷维尔先生所期望的,他祝愿贝纳茹早日康复,告辞了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回到自己府邸,立即派人通知那四位朋友,说他等他们共进晚餐。
德·特雷维尔先生接待的宾客,都十分有教养,而且完全是红衣主教的对头。因此不难理解,晚餐自始至终,谈话都围绕法座的卫士接连遭受的两次失败进行的。达达尼安是这两天的英雄,赞扬的话全落到他的头上,而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并不争功,一来是大家已经成为好伙伴,二来他们也常有机会受表彰,这次也就情愿让给达达尼安了。
将近六点钟,德·特雷维尔先生宣布他要去罗浮宫。既然过了陛下原定的召见时间,他就不要求从小楼梯上去,而是带着四个年轻人直接走进候见厅。国王打猎尚未回来。我们年轻人混杂在众多的朝臣之间,等了差不多有半小时,所有宫门就敞开了,宣布陛下回宫。
听见这一声宣告,达达尼安感到浑身一阵震颤,直达骨髓。随后的片刻时间,很可能就要决定他此后的一生。因此,他死死盯住国王要进来的那扇门,眼里流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
路易十三终于出现,他走在前头,穿一身还满是尘土的猎装,足下蹬一双长筒靴,手执一条马鞭。达达尼安一眼就断定,国王脑海里正孕育一场暴风雨。
陛下的这种心情再怎么显而易见,朝臣还是列队迎候,并不规避。在王宫的候见厅里,哪怕国王怒目而视,被他瞧上一眼,也比根本没看见要强得多。因此,三名火枪手并不犹豫,抢上前一步;达达尼安则不然,还是躲在他们的身后。国王虽然认识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但是从他们三人面前走过时,既不看他们,也不同他们讲话,就好像从未见过面似的。至于德·特雷维尔先生,国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他就十分坚定地同国王对视,最后还是国王把目光移开。接着,陛下边走边咕哝着什么,回到自己的套房。
“事情不妙,”阿多斯微笑道,“骑士的封号,我们这回又要落空了。”
“在这里等待十分钟,”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过十分钟,你们还不见我出来,那就回我的府上,不必再等下去了。”
四个年轻人等了十分钟,一刻钟,二十分钟,仍不见德·特雷维尔先生出来,他们就惴惴不安地离开,不知要出什么事儿。
德·特雷维尔先生壮着胆子走进国王的书房,看到陛下情绪非常恶劣——坐在扶手椅上,用马鞭柄拍打着马靴——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镇定,问陛下的身体是否安好。
“不好,先生,不好,”国王答道,“我感到无聊。”
这的确是路易十三最严重的病症,他时常抓住一位大臣,拉到窗口,对大臣说道:某某先生,我们一同来感受无聊吧。
“怎么,陛下感到无聊?”德·特雷维尔先生问道,“今天打猎,不是挺高兴吗?”
“太高兴了,先生!我以灵魂发誓,全都搞得一团糟,我不知道是猎物没了踪迹,还是猎犬没了鼻子。我们逐出一头角分十根杈儿的鹿,追赶了六个小时,眼看要逮住了,圣西蒙已经举起号角,要吹响猎物入围的信号,突然间,所有猎犬都认错追捕的目标,扑向一只小鹿。等着瞧吧,我已放弃了鹰猎,还不得不放弃围猎。噢!我真是个不幸的国王!德·特雷维尔先生,我本来只剩下一只北欧大隼了,前天它还死了。”
“不错,陛下,我能理解您的痛苦,这是巨大的不幸。不过,您好像还有不少隼、鹰和小点儿的猛禽。”
“没有一个人训练它们,驯鹰的人全走了,精通犬猎艺术的人也只剩我一个。等我一死,就全失传,将来打猎,就只能使用捕兽器、陷阱和活板了。我若是有点儿时间,培养几个学生该有多好!是啊,可红衣主教先生总在我眼前,不容我有片刻的空闲,跟我谈西班牙呀,跟我谈奥地利呀,跟我谈英国呀!唔!提到红衣主教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我对您感到不满。”
德·特雷维尔先生就等着国王露出底牌。他对国王有长期的了解,知道他那一大套抱怨,仅仅是一个开场白,是激励自己,鼓足勇气的办法,最终才讲出自己的本意。
“我怎么这么不幸,在什么事情上惹陛下不悦了?”德·特雷维尔先生问道,并装出一副深感诧异的样子。
“您就是这样尽职的吗,先生?”国王没有正面回答德·特雷维尔先生,继续说道,“我任命您当火枪卫队队长,难道就是让他们杀死一个人,把一个街区闹翻天,还要放火烧掉巴黎吗?可您连一句话也不提!不过,”国王接着说下去,“我这样责怪您恐怕太性急了,捣乱分子一定下了大狱,而您就是来向我报告,这案子已经审了。”
“陛下,”德·特雷维尔先生平静地回答,“正相反,我就是来请求您审判。”
“审判谁?”国王提高嗓门。
“审判诽谤者。”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
“哦!这倒是件新鲜事。”国王又说道,“莫非您要对我说,您那三个该死的火枪手,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还有您那贝亚恩小子,他们不是跟疯子一样扑向可怜的贝纳茹,围攻摧残他——也许此刻他正在咽气呢!莫非您要说,他们接着没有围攻德·拉特雷姆依公爵府,也根本没有想把它烧掉!如果是在战争时期,烧掉它也许算不上闯了多大祸,反正那是胡格诺派的一个巢穴;可是现在天下太平,这就成了一个恶劣的榜样。说说看,莫非您要否认这一切吗?”
“这种美妙动听的故事,是谁讲给您听的,陛下?”德·特雷维尔先生平静地问道。
“是谁讲给我听的这种美妙动听的故事?先生!除了我睡觉他守夜,我娱乐他工作,在王国内外,在法国和欧洲指挥一切的那个人,还会是谁呢?”
“陛下所指一定是上帝了,”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因为,据我所知,唯有上帝才高高位于陛下之上。”
“不,先生,我指的是国家的支柱,我的唯一仆人、我的唯一朋友——红衣主教先生。”
“法座可不是教皇陛下。”
“您这话是何用意,先生?”
“我想说,唯独教皇才万无一失,而这种万无一失的品性,并没有扩大到那些红衣主教身上。”
“您想说他欺骗我?您想说他背叛我?您这是控告他。喏,说吧,坦白地承认,您在控告他。”
“不,陛下。但是我要说,他自己弄错了,我要说他得到的情报不准确,我要说他急于控告陛下的火枪手,对他们有失公正,他没有从可靠的来源汲取情报。”
“控告是来自德·拉特雷姆依先生,来自公爵本人。您还有什么说的?”
“我还是要说,陛下,在这个问题上,他的利害关系太大,不可能充当十分公允的见证人;但是,我绝不这样讲,我知道公爵是一位正直的绅士,愿意相信他的证言,不过有个条件,陛下。”
“什么条件?”
“陛下召他入宫,亲自问他,不要有人在场,单独问他。等陛下一接见完公爵,我就再来觐见。”
“好吧!”国王说道,“您肯相信德·拉特雷姆依公爵的证言吗?”
“对,陛下。”
“您肯接受他的宣判?”
“当然。”
“您肯接受他提出的赔偿要求?”
“完全接受。”
“拉舍纳伊!”国王叫道,“拉舍纳伊!”
路易十三的心腹跟班总是守在门口,应声进来了。
“拉舍纳伊,”国王说道,“立刻去人给我召来德·拉特雷姆依先生,今天晚上我要同他谈话。”
“陛下能向我许诺,在接见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和我中间,不再见任何人吗?”
“谁也不见,以绅士的信誉担保。”
“那好,明天见,陛下。”
“明天见,先生。”
“陛下认为几点钟合适?”
“随您的便。”
“可是,我来得太早,怕吵醒陛下。”
“吵醒我?难道我还睡得着吗?我睡不着觉了,先生,有时我还做做梦,仅此而已。您想来多早都成,就七点钟吧。不过,您要当心,您的火枪手别真有罪。”
“我的火枪手如果真有罪,那就交给陛下,随陛下怎么处置。陛下还有什么要求?请讲吧,我都遵旨照办。”
“没有了,先生,没有了。大家称我‘正义者路易’,也不是没有道理。明天见吧,先生,明天见。”
“愿上帝保佑陛下睡得好。”
国王睡得极少,而德·特雷维尔先生睡得更糟。当天晚上,他就派人去通知他的三名火枪手及其伙伴,早晨六点半到他府上来。他带着他们一道进宫,但是没有向他们保证什么,也没有许诺什么,而且没有向他们隐瞒。他们能否得宠,甚至他本人的宠幸,全看运气如何了。
来到王宫小楼梯下面,德·特雷维尔先生让他们等着。假如国王还一直生他们的气,他们就不必露面,自动离去;假如国王同意接见他们,那只要派人叫他们就是了。
德·特雷维尔先生走进国王专用候见厅,看见拉舍纳伊在那儿。拉舍纳伊告诉他,头天晚上去府邸没有找见德·拉特雷姆依公爵,而公爵回府又太晚,不便进宫了,因此他刚来一会儿,现正在国王的房间里。
德·特雷维尔先生听说这一情况,心里非常高兴,这就可以肯定,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做证和他觐见之间,别人没有机会向国王进言了。
果然,刚过去十分钟,国王书房的门就打开了,只见德·拉特雷姆依先生走出来,走到面前对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
“德·特雷维尔先生,陛下刚才派人把我召来,了解昨天上午在我府上发生的事件。我向他讲了真相,即错在我的家丁,并说我准备向您道歉。既然在此相遇,就请您接受我的歉意,并请您始终把我当作朋友。”
“公爵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则说道,“我十分信赖您的正直,在陛下面前,除了您我没有找别的辩护人。现在看来我做对了。我要向您表示感谢,是您的行为表明,如今法国还有人无愧于我的评价。”
“很好!很好!”国王在两道门之间,听见了彼此称颂的话,便说道,“只不过,特雷维尔,既然他声称是您的朋友,那么您就对他说,我也愿意成为他的朋友,可他却疏远我,快有三年我没有见到他了,这次还是我派人找他,才算见上一面。这些话请您转告他,因为一位国王不便亲口讲。”
“谢谢,陛下,谢谢,”公爵说道,“不过,希望陛下相信,并不是一天当中,陛下随时能见到的那些人,当然德·特雷维尔先生不在此列,并不是随时能见到的那些人,才最忠于陛下。”
“唔!您听到了我讲的话,这样更好,公爵,这样更好。”国王一直走到门口,“哦!是您啊,特雷维尔!您的火枪手在哪儿呢?昨天我就让您带他们来见我,您为什么还未带来呢?”
“他们就在楼下,陛下,您吩咐一声,拉舍纳伊就可以去叫他们上来。”
“好,好,让他们立刻上来,快八点钟了,九点钟我要等一个人来访。好了,公爵先生,务必常来。进来吧,特雷维尔。”
公爵施了礼走了。他打开套间门时,三名火枪手和达达尼安由拉舍纳伊带领,已经出现在楼梯口了。
“来吧,我的勇士们,”国王说道,“来吧,让我来训斥你们。”
火枪手走近前施礼,达达尼安则跟在他们身后。
“真是鬼晓得!”国王说道,“你们四个人,两天当中,就让法座的七名卫士丧失战斗力!这太多了,先生们,太多了。照这样干下去,三周之后,法座就不得不更换卫队了,我也不得不极其严厉地推行那些法令。偶尔搞他一个,我也不会说什么,然而两天里七个,我再说一遍,这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这不,陛下也看到了,他们万分痛悔,前来请求宽恕。”
“万分痛悔?得了吧!”国王说道,“我根本不相信他们虚伪的面孔,尤其是那边的加斯科尼人的那张脸。过这儿来,先生。”
达达尼安明白,这句赞扬的话是冲他讲的,于是他走上前去,摆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怎么?您怎么对我说他是个年轻人?明明是个孩子,德·特雷维尔先生,名副其实一个孩子!狠狠一剑刺中朱萨克的,就是他吗?”
“还有刺中贝纳茹那漂亮的两剑。”
“真有这事儿?”
“这还不算,”阿多斯说道,“如果不是他把我从比卡拉手中救出来,那么完全可以肯定,此刻我没有荣幸向陛下致以卑微的敬礼。”
“怎么,这个贝亚恩小子,是个地道的魔鬼呀!正如先王所说,是个鬼胎,对吧,德·特雷维尔先生?要练成这一手,必得刺透多少紧身衣,折断多少把剑。可是,加斯科尼人还一直那么穷困,对不对?”
“陛下,我应当说,在他们的山区,还没有发现金矿,尽管天主完全应当为他们创造这种奇迹,奖赏他们支持先王的宏图所立的功劳。”
“这就是说,是加斯科尼人把我推上王位的,既然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对不对,特雷维尔?那好!就这样吧,我不否认。拉舍纳伊,去翻翻我所有的衣兜,能不能找出四十皮斯托尔,如果找到了,就给我拿来。喏,现在呢,将手放在良心上,讲讲是怎么回事儿?”
于是,达达尼安详详细细讲述了昨天发生的事件:他要觐见陛下,兴奋得如何睡不着觉,还差三小时才能进宫,他就到了朋友的住所,他们如何去了网球场,他怕球打到脸上,流露出惧色,如何受到贝纳茹的嘲笑,而贝纳茹为一句嘲笑话险些丢了性命,跟此事毫无关系的德·拉特雷姆依先生,也险些毁了自己的府邸。
“情况是这样,”国王喃喃说道,“对,公爵给我讲的,也是这么回事。可怜的红衣主教!两天损失了七个人,还是他最得力的亲信。不过,就到此为止,先生们,请听明白!到此为止,费鲁街的仇你们算报了,甚至过了头,你们也应该满意了。”
“如果陛下满意,我们也就满意了。”特雷维尔说道。
“对,我满意了。”国王补充道,同时从拉舍纳伊手上抓了一把金币,放到达达尼安手里。“拿着,”他说道,“这是我满意的一种体现。”
当今流行的自尊的观念,那个时期还不时兴。一位绅士从国王手里接过金钱,丝毫也不会觉得丢面子。达达尼安一点儿也不客气,将四十皮斯托尔装进兜里,还万分感谢陛下。
“好了,”国王说着,瞧了瞧挂钟,“好了,现在八点半了,你们退下吧。我说过,九点钟还等一个人。感谢你们的忠心,先生们。我可以依赖了,对不对?”
“哎!陛下!”四个伙伴异口同声地嚷道,“为陛下我们可以粉身碎骨。”
“很好,很好,但身体还是保持完好无损:这样更好,你们对我会更有用处。特雷维尔,”国王等其他人退出去,又低声补充道,“您的火枪卫队没有空缺,而且我们早有决定,要有个见习期才能进火枪卫队。这个年轻人,您就安置在您妹夫德·艾萨尔的卫队里吧。哈!真的!特雷维尔,想想真开心,红衣主教那张脸又要怪模怪样了,他一定恼羞成怒。但是我不在乎,我占着理呢。”
国王挥手同特雷维尔告别。特雷维尔出宫找他的火枪手,看见他们正同达达尼安分那四十皮斯托尔。
果然如陛下所说,红衣主教恼羞成怒,简直怒不可遏,一周没有理睬国王的活动。尽管如此,国王见了他还是无比亲切,笑脸相迎,每次都以极其柔和的声调问他:
“对了,红衣主教先生,您手下那个可怜的贝纳茹和那个可怜的朱萨克,现在情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