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不容情的真理。
——丹东
千人共处,
无恶,
樊笼寡欢。
——霍布斯
玻璃市算得是方施-孔特地区山清水秀、小巧玲珑的一座市镇。红瓦尖顶的白色房屋,星罗棋布地点缀着小山斜坡;一丛丛茁壮的栗树,勾勒出了山坡的蜿蜒曲折,高低起伏。杜河在古城墙脚下几百步远的地方流过;昔日西班牙人修筑的城堡,如今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玻璃市的北面有高山作天然屏障,那是朱拉山脉的分支。每年十月,天气一冷,嵯峨嶙峋的韦拉山峰就盖满了白雪。一条急流从山间奔泻而下,穿过小城,注入杜河,给大大小小的锯木厂提供了水力;这个行业只需要简单的劳动,却使大部分从乡下来的城市居民过上了舒服的日子。但使这个小城富起来的并不是锯木业,而是印花布纺织厂,厂里生产米卢兹花布,自拿破仑倒台后,玻璃市就几乎家家发财,门面一新了。
一进小城,一架样子吓人的机器发出的啪啦砰隆声,会吵得人头昏脑涨。二十个装在大转轮上的铁锤在急流冲得轮子转动时,不是高高举起,就是重重落下,一片喧声震得街道都会发抖。每个铁锤不知道一天要打出几千枚铁钉来。而把碎铁送到锤下敲成钉子的却是一些娇嫩的年轻姑娘。这种粗活看来非常艰苦,头一回从瑞士翻山越岭到法国来的游客,见了不免大惊小怪。如果游客进了玻璃市,要打听是哪一位大老板的铁钉厂,吵得大街上的人耳朵都要聋了,那他会听到无可奈何的、慢悠悠的回答:“噢!是市长老爷的呀!”
只要游客在这条从河岸通到山顶的大街上待一阵子,十之八九,他会看到一个神气十足、似乎忙得不可开交的大人物。
一见到他,大家的帽子都不约而同地脱了下来。他的头发灰白,衣服也是灰色的。他得过几枚骑士勋章,前额宽广,鹰嘴鼻子,总的说来,脸孔不能算不端正;初看上去,甚至会觉得他有小官的派头,快五十岁了,还能讨人喜欢。但是不消多久,巴黎来的游客就会厌恶他的那股扬扬自得、踌躇满志的神气,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狭隘偏执、墨守成规的劲头。到头来大家发现,他的本领只不过是:讨起债来分文不能少,还起债来却拖得越久越好。
这就是玻璃市的当家人德·雷纳先生。他规行矩步地穿过大街,走进市政厅去,就在游客的眼前消失了。但是,如果游客继续往上走个百八步,又会看到一座气派不凡的房屋;从房子周围的铁栅栏往里瞧,还可以看见万紫千红的花园。再往上看,勃艮第的远山像衣带似的伸展在天边,仿佛是天从人愿设下的美景,供人赏心悦目似的。游客起初给金钱的臭味熏得喘不过气来,一见这片景色,却会忘记那铜臭污染了的环境。
人家会告诉他:这是德·雷纳先生的房子。玻璃市市长靠了铁钉厂赚的钱,才刚刚盖好了这座方石砌成的公馆。据说他的祖先是西班牙古老的家族,早在路易十四把西班牙人赶走之前,就在这里安家立业了。
从一八一五年起,他觉得当工厂老板丢了面子,因为那一年他当上了玻璃市的市长。他家派头很大的花园有好几层平台,每层边上都围着挡土墙,一层一层,从上到下,一直伸展到杜河边上,这也是德·雷纳先生善于做生铁买卖得到的报酬。
你不要想在法国看到风景如画的花园,像在德国的莱比锡、法兰克福、纽伦堡等工业城市周围看到的那样。在方施-孔特,谁砌的墙越多,谁在自己的花园住宅里堆起的层层方石越高,谁就越能得到左邻右舍的敬意。德·雷纳先生的花园里不仅石墙林立,而且用一两黄金换一寸土,买下了几小块土地,这更令人钦佩得五体投地。比如说,你还记得杜河边上那个占尽地利的锯木厂吗,你不会忘记那屋顶上高高竖起的大木牌,上面用引人注目的大字,写下了锯木厂老板“索雷尔”的大名,但这已是六年前的陈迹往事了,如今,德·雷纳先生正在锯木厂的旧址上,修筑他第四层花园平台的围墙呢。
虽然市长先生目中无人,也不得不放下架子,来和索雷尔老头打交道,这个乡巴佬儿又厉害又顽固,市长要不送他好多叮当响的金币,他是不肯答应把厂房搬走的。至于那条推动锯子的“公用”流水,德·雷纳先生利用他在巴黎拉上的关系,居然使流水改道了。他能这样有求必应,还得归功于他一八二几年投的选票。
他出四亩地换一亩地,索雷尔才肯搬去杜河下游五百步远的地方。尽管在这个地段做松木板生意更有利可图,但是索老爹(人一发财,称呼也就跟着改了)精明透顶,他利用邻居迫不及待的心情,“不到手决不罢休”的固执狂,敲了他六千法郎的大竹杠。
不消说,这样不公平的买卖,难免会引起当地的有识之士说长道短。于是,四年后的一个星期天,德·雷纳先生穿着市长公服从教堂回家的时候,远远看见站在三个儿子中间的老索雷尔,正意味深长地朝着他微笑呢。这一笑不幸地使市长大人的灵魂忽然开了窍,他恍然大悟自己吃了亏,从此以后,他就怀恨在心,念念不忘这笔上了大当的买卖。
在玻璃市,若要大家瞧得起,千万不要在大修围墙时,采用意大利石匠每年春天穿过朱拉山口,带到巴黎来的时新图样。因为标新立异,会使建筑师一失足成千古恨,永远背上一个“害群之马”的罪名,并且在方施-孔特那些老成持重、左右舆论的稳健派眼里,永世不得翻身。
事实上,稳健派的“专横霸道”是最可恶的,就是这可恶的字眼,使一个在巴黎民主社会生活惯了的人,无法忍受小城市的生活。专横的舆论能算是舆论吗?无论是在法国的小城市,还是在美利坚合众国,“专横”就是“愚昧”。
显赫的地位!先生,难道不算什么?它使傻瓜尊敬,孩子发呆,有钱人羡慕,聪明人瞧不起。
——巴纳夫
德·雷纳先生想赢得做好官的名声,机会真是再好没有:高出杜河水面一百尺的环山大道,正需要筑一道加固的厚墙。环山大道居高临下,风景极美,是法国屈指可数的胜地。但是一到春天,雨水在路面上冲出了一道道深沟,使得大道难以通行。大家都说行路难,德·雷纳先生不得不筑一道二十尺高、七八十米长的防护墙,这会使他的政绩流芳百世。
为了把防护墙筑得高出路面,德·雷纳先生不得不到巴黎去了三趟,因为前两任的内务大臣曾经扬言,他恨透了玻璃市的环山大道,但是现在,防护墙已经高出路面四尺了,仿佛不把现任的和前任的大臣放在眼里似的,此时此刻正在防护墙上铺方石板呢。
我有多少回胸靠着这蓝灰色的大石,一面回想载歌载舞的巴黎良宵,一面凝视杜河两岸的美景!远远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左岸有五六条小溪,蜿蜒曲折地流过山谷。溪水由高而低,形成了一叠一叠的瀑布,流入杜河。山间太阳很热;烈日当头,游客还可以冥思遐想,因为平台上有梧桐树的浓荫蔽日。梧桐长得很快,葱茏茂密,绿得发蓝,这全靠市长先生运来的土壤,填在防护墙后,因为他不管市议会反对不反对,硬把环山大道加宽了六尺(虽说他是极端保王党,而我是自由党,但他做了好事,我还该说好话);因此,在他看来,环山大道的平台,比起圣日耳曼·昂·莱的王家平台来,毫不逊色,连玻璃市贫民收容所所长、鸿运高照的瓦尔诺先生,也欣然同意。
环山大道的官方名称是“精忠路”,大家可以在十几、二十块大理石指路牌上,看到这三个字;这又使德·雷纳先生多得了一枚十字勋章;可是我呢,我对精忠路不满意的是:市政当局在修剪这些茁壮挺拔的梧桐时,简直是粗暴得伤筋动骨了。梧桐树要是能像在英国那样高耸入云,真是再好不过;精忠路上的树梢,却都剪得低低的、圆圆的、平平的,看起来像是菜园子里的普通蔬菜。但市长大人是说一不二的,于是本地区的树木,每年都要剃两次头,毫不容情地切断枝丫。当地的自由党人硬说(不免夸大其词):马斯隆神甫把剪下来的树枝据为己有,习以为常,因此,公家的园丁就更不肯手下留情了。
这个年轻的神甫是省里几年前派来的,负责监视修道院的谢朗神甫,还有附近的几个本堂神甫。有一个远征过意大利的老军医,退伍后来到玻璃市,据市长先生说,他是个双料的革命派:既是雅各宾党人,又是拥护拿破仑的波拿巴分子。有一天,他居然当着市长的面,大发牢骚,说什么不应该定期把这些美丽的树木,砍得缺胳膊少腿的。
“大树底下好乘凉,”德·雷纳先生高傲得有分寸地答道,他晓得怎样对一个得过荣誉勋章的外科医生说话,才算得体,“我喜欢阴凉,我叫人修剪我的树木,就是要树叶能遮阴蔽日,我想不出树木还有什么用处,如果不能像胡桃木那样带来收益的话。”
“带来收益”,这正是在玻璃市决定一切的至理名言。仅仅这一句话,就说出了四分之三以上的居民习以为常的思想。
在这座清秀得似乎一尘不染的小城里,“带来收益”却是决定一切的因素。从外地来的游客,醉心于周围的幽谷美景,耳目为之一新,起初会以为当地居民对美的感受一定不同寻常;的确,他们谈起话来,三句不离家乡的美丽,谁也不能否认他们把美看得很重;但这只是因为美景能够吸引游客,使他们的钱落入旅店老板的腰包,再通过一套收税的办法,就给全城“带来收益”了。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德·雷纳先生在精忠路散步,他的妻子挽着他的胳膊。德·雷纳夫人一面听着她丈夫一本正经讲的话,一面不放心地看着三个孩子的一举一动。大孩子大约十一岁,时常走得离防护墙太近,好像要爬上去。于是一个温柔的声音喊出了阿多夫的名字,大孩子就打消了他跃跃欲试的念头。德·雷纳夫人看来是个三十岁的女人,但还是相当漂亮。
“这位巴黎来的先生要后悔莫及的,”德·雷纳先生有点生气地说,他的脸都气得发白了,“我在朝中并不是没有人的……”
虽然我不惜花二百页的篇幅来描写外省,但绝不会傻到这种地步,要勉强你们听外省人啰里啰唆、转弯抹角、高深莫测的对话。
玻璃市市长这样讨厌的那位巴黎来的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阿佩尔先生。他两天前想方设法,不但钻进了玻璃市的监狱和贫民收容所,还钻进了市长和当地大老板合办的免费医院。
“不过,”德·雷纳夫人畏畏缩缩地说,“那位巴黎来的先生有什么可以吹毛求疵的?您管穷人的福利,不是天公地道、小心谨慎的吗?”
“他来翻箱倒柜,就是要在‘鸡蛋里挑骨头’,然后再写文章,登到自由党的报上去。”
“您不是从来不看那些报纸的吗,我的朋友?”
“可是人家会来找我们谈这些雅各宾派的文章,这就要‘妨碍我们做好事’了。至于我,我永远也不能原谅那个神甫。”
一个道德高尚、不搞歪门邪道的神甫,简直是上帝下凡。
——弗勒里
应该知道,玻璃市的神甫虽然是个八十岁的老人,但是山区空气新鲜,所以他的身体健康,性格坚强,他有权随时去看看监狱、医院,甚至贫民收容所。大清早六点钟,阿佩尔先生带了巴黎的介绍信来找神甫。他怕这个爱打听的小城走漏风声,立刻就去神甫家里。
谢朗神甫读了德·拉莫尔侯爵给他的信,沉吟了一下,因为侯爵是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也是本省最有钱的大地主。
“我老了,在这里还受到爱戴,”他到底低声地自言自语说,“谅他们也不敢!”于是他立刻转过身来,对着这位巴黎来的先生,老眼里闪射出圣洁的光芒,说明他为了做好事,冒点危险也是乐意的。
“跟我来吧,先生,但在监狱看守面前,尤其是当着贫民收容所管理人的面,不管我们看到什么,都请不要发表意见。”
阿佩尔先生明白:和他打交道的是一个好心人;他就跟着这位可敬的神甫,参观了监狱、医院、收容所,提了许多问题,虽然回答无奇不有,但他一点也没有流露出责备的意思。
他们参观了好几个小时。神甫请阿佩尔先生共进午餐,他推托说有信要写;其实,他是想尽量少连累他的带路人。下午三点钟前,这两位先生参观完了贫民收容所,然后回到监狱。他们在门口见到了看守,一个身高六尺、两腿内拱的大汉子,他的脸孔本来就难看,由于怕受上级呵责,变得更加叫人厌恶。
“啊!先生,”他一看见神甫就问,“这一位和您同来的,是不是阿佩尔先生?”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神甫反问道。
“因为我们昨天得到省长大人派专人快马、连夜送来的紧急命令,明确指示我们,不许阿佩尔先生进监狱。”
“你听我说,努凡鲁先生,”神甫说,“同我来参观的,正是阿佩尔先生。难道你不知道:我有权随时进监狱来,不管白天黑夜,愿同谁来都行?”
“是,神甫先生。”看守轻声答道,他低下了头,就像一条怕挨打的哈巴狗。“不过,神甫先生,我有老婆孩子,要是有人告发,就会撤我的职,打碎我的饭碗。”
“也会打碎我的饭碗,我也会难过的。”好心的神甫说,声音越来越带感情。
“那可不同!”看守赶快接着说,“您么,神甫先生,谁不晓得:您每年有八百法郎的收入,还有上好的不动产……”
就是这样一件事,经过添油加醋,传来传去,两天以来,在玻璃市这座小城里,引起了各种各样的恶意议论。此时此刻,它也成了德·雷纳先生和夫人之间的话题。那天早上,市长在贫民收容所所长瓦尔诺先生的陪同下,来到神甫家里,对他表示强烈的不满。谢朗先生没有后台撑腰;他感到了这番话的压力。
“那好,两位先生!我八十岁了,让本地的教民看到我做第三个被撤职的神甫,也不要紧。我来这里已经五十六年,来的时候,这还是个小镇,镇上的居民差不多都是我行的洗礼。我天天为年轻人主持婚礼,以前为祖父,现在为孙子。玻璃市就是我的家,我舍不得离开,但也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呀!我一见这个外地人,心里就想:这个巴黎来的人可能真是一个自由派,不过现在自由派多的是;他们对我们的穷人和犯人,又会有什么害处呢?”
这时,德·雷纳先生,尤其是贫民收容所所长瓦尔诺先生的指责,越来越厉害了。
“那好,两位先生!要他们撤我的职吧!”老神甫声音颤抖,叫了起来,“不过,我还要住在这里。大家知道,四十八年前我就在这里继承了地产,一年有八百法郎的收入;这笔钱够我过日子。我并没有滥用职权谋取私利,两位先生,所以我不怕人家要撤我的职。”
德·雷纳先生和他的夫人日子过得非常和睦;但当她三番两次、畏畏缩缩地问到:“这个巴黎来的先生对犯人有什么害处呢?”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正要发脾气了,忽然听见她叫了一声。原来是她的第二个儿子刚刚爬到靠平台的防护墙上,跑起来了,不怕墙头离墙外的葡萄园有二十尺高呢。德·雷纳夫人唯恐会把她的儿子吓得掉到墙外去,一句话也不敢说。倒是自以为了不起的儿子,看见母亲脸色惨白,就跳下墙朝她跑来。他好好挨了一顿骂。
这件小事转移了他们的话题。
“我一定要把锯木厂老板的儿子索雷尔叫到家里来,”德·雷纳先生说,“他可以替我们照管孩子,孩子们已经开始捣乱了。索雷尔差不多可以算是一个年轻的教士,拉丁文学得好,他会教得孩子们有长进的;因为听神甫说,他的性格坚强。我打算给他三百法郎,还管伙食。我本来怀疑他的品性;因为他是那个得过荣誉勋章的老外科军医的得意门生,军医借口是索雷尔的亲戚,就在他们家吃住。这个人实际上很可能是自由党的奸细;他说我们山区的空气新鲜,可以治他的哮喘病,但是没有证据。他参加过波拿巴远征意大利的战役,据说他当时还签名反对过建立帝国。这个自由党人教索雷尔的儿子学拉丁文,并且把他带来的大批图书都送给他了。因此,我本来不会想到叫木匠的儿子来教我们的孩子;但是恰巧就在我和神甫彻底闹翻的前一天,神甫告诉我,小索雷尔已经学了三年神学,还打算进修道院;这样说来,他就不是自由党人,而是学拉丁文的学生了。”
“这样安排还有一个好处,”德·雷纳先生带着一副会办外交的神气,瞧着他的夫人,接着往下说,“瓦尔诺家刚为敞篷马车买了两匹诺曼底骏马,得意扬扬。但是他的孩子总请不到家庭教师吧。”
“他会不会把我们这一个抢走?”
“这样说来,你赞成我这个主意咯?”德·雷纳先生说时微微一笑,表示感谢他妻子对他的支持,“行,那就一言为定了。”
“啊!天啦!我亲爱的朋友,你怎么决定得这样快!”
“这是因为我的个性很强,神甫已经领教过了。不瞒你说,我们周围都是自由派。所有的布商都妒忌我,我敢肯定;有两三个已经发了财;那好,我要他们开开眼界,看看德·雷纳先生家的孩子,怎样跟着家庭教师散步的。这多神气!我的祖父时常对我们讲,他小时候也有家庭教师。这可能要我多破费个百八金币,不过,没有这笔开销,怎么维持我们的身份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引起了德·雷纳夫人的深思。她个子高,长得好,山区的人都说:她是本地的美人。她显得很单纯,动作还像少女;在一个巴黎人看来,这种天真活泼的自然风韵,甚至会使男人想入非非,引起情欲冲动。要是德·雷纳夫人知道自己有这种魅力,她会羞得抬不起头来。她的心里从来没有起过卖弄风情、舞姿弄骚的邪念。据说有钱的收容所所长瓦尔诺先生曾经追求过她,但是徒劳无功,这更使她的贞洁发出了异样的光辉;因为这个瓦尔诺先生是个高大的年轻人,身强力壮,满脸红光,颊髯又粗又黑,是那种粗鲁、放肆、吵吵闹闹,外省所谓的美男子。
德·雷纳夫人非常腼腆,表面上看起来,性格不够稳定,她特别讨厌瓦尔诺先生不停的动作,哇啦哇啦的声音。她不像玻璃市一般人那样寻欢作乐,人家就说她太高傲,不屑和普通人来往。她却满不在乎,拜访她的男人越来越少,她反倒心满意足。不瞒你说,她在全城的女人眼里,成了一个傻子,因为她不会对丈夫耍手腕,放过了好多机会,没有从巴黎或贝藏松买些漂亮的帽子回来。只要让她一个人在她美丽的花园里散散步,她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的心地单纯,从来不敢对丈夫妄加评论,也不敢承认他令人厌烦。她虽然口里不说,心里却认为:夫妻关系本来就是淡如水的。她特别喜欢德·雷纳先生,是在他谈到孩子们前途的时候:他要老大做武官,老二做文官,老三做神甫。总而言之,她觉得在她认识的男人当中,德·雷纳先生还是最不讨厌的一个。
妻子对丈夫的评价不是没有道理的。玻璃市市长附庸风雅的名声和派头,都得益于他叔叔的半打笑话。他叔叔德·雷纳老上尉,革命前在奥尔良公爵的步兵团服过役,去巴黎时进过公爵的“沙龙”。他在那里见过德·蒙特松夫人,出名的德·让利夫人,改建王宫的迪克雷先生。因此,这些人物一再出现在德·雷纳先生讲来讲去的逸闻趣事中。渐渐地,这些妙事的回忆对他成了家常便饭,后来,他只在重大的场合,才肯重新讲奥尔良家族的趣闻。此外,只要不谈到钱财的事,他总是礼貌周到的,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玻璃市最有贵族派头的人物。
事实如此!
难道是我的错?
——马基雅弗利
“我的妻子的确想得周到!”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玻璃市市长自言自语地朝老索雷尔的锯木厂走去,“虽然这件事是我开的头,那只是为了维持我高人一等的地位,可是我没想到:如果我不把小小的索雷尔神甫请来,这个懂拉丁文出了名的神童,就会被那个满脑子鬼主意的收容所所长挖走。那时,谈起他孩子的家庭教师来,他会多么扬扬得意啊!……这个教师来到我家,还能做修道士吗?”
德·雷纳先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忽然远远看见一个身高将近六尺的农民,似乎一早就在忙着量河边纤道上的木材。农民唯恐市长先生走过来;因为木材堆在路上,阻碍交通,是违反规章的。
这个农民正是老索雷尔,他觉得非常意外,但更觉得高兴,因为德·雷纳先生居然会打他儿子于连的歪主意。但他不露声色,装出闷闷不乐、漠不关心的神气,这是山里人善于伪装的拿手戏。在西班牙人统治时期,他们当牛作马,现在,脸上还遗留着埃及农民吃苦受难的迹象。
一开头,索雷尔的回答,不过是背得滚瓜烂熟的一长串客套话。在他翻来覆去说空话时,脸上不自然的微笑更说明他心口不一,甚至是要骗人上当;其实,这个工于心计的乡巴佬儿正在盘算:为什么一个像市长这样重要的人物,要把他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带到家里去。他最不喜欢于连,偏偏德·雷纳先生出人意料地一年愿给他三百法郎,还要管吃,甚至管穿。管穿是老索雷尔灵机一动,脱口提出来的;德·雷纳先生却二话不说,满口答应。
这个要求提高了市长的警惕。“索雷尔对我提出来的事,照理应该满心欢喜才对,他怎么会无动于衷呢!显然,”他心里想,“另外有人也在打这个主意;而这个人要不是瓦尔诺,还能是谁呢?”于是德·雷纳先生催索雷尔当场拍板,但他枉费心机;这个狡猾的乡巴佬儿怎么说也不答应;他借口要和儿子商量,仿佛即使在外省,有钱的父亲和没钱的儿子磋商,并不是走过场似的。
水力锯木厂在“公用流水”旁有一个厂棚。棚顶搭在四根粗大的木柱支撑的屋架上。棚子中间八尺到十尺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把锯子起起落落,另外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机械装置,把一块木材送到锯子底下。流水冲动一个大轮盘,带动了这个有两重作用的机械:即使锯子起落,又把木料慢慢送到锯子下面,锯成木板。
老索雷尔走近锯木厂,高声喊于连;没有人答应。他只看见两个大儿子,都是彪形大汉,双手拿着大斧头,把松树干劈得方方正正的,再送到锯子底下去。他们聚精会神,瞄准木材上划好的墨线,一斧头劈下去,就会砍掉大块木屑。他们没有听见父亲的喊声。父亲朝着厂棚,走了进去,但在锯木机旁没有找到于连。他本来应该守在那里,却爬到棚顶下比锯木机高五六尺的一根横梁上,骑马似的坐在上头看书。于连居然不小心在意地看住机器运转,反倒看起书来。老索雷尔反感透了,他不怪于连身子单薄,不像他两个哥哥能干重活;但他讨厌这个读书的怪脾气:他自己就一字不识。
他喊了于连两三声,但不管用。年轻人的心思全都集中在书本上,连锯子的响声都听不见,哪里听得到父亲的喊声。最后,父亲不顾自己上了年纪,一下跳到正在锯开的树干上,再一下就跳上了支撑棚顶的横梁。他狠狠地一拳头,把于连手里的书打得掉到流水中去了;再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他头上,打得他坐不稳。眼看他就要从十几尺高的地方掉下去,掉到正在运转的机器中,碾个粉身碎骨,还好他父亲不等他倒下,就用左手把他抓住。
“好哇,懒骨头!看你以后还敢看这些该死的书,丢下锯子不管吗?要看书也该晚上到神甫家鬼混的时候再看呀。”
于连虽然给一巴掌打得头昏眼花,牙齿出血,还是赶快回到锯木机旁的岗位上。他眼睛里含着泪水,并不是因为打痛了,而是因为丢掉了他那本宝贝书。
“下来,畜生,我有话对你说。”
机器的响声吵得于连听不见这道命令。他的父亲已经下来了,懒得费劲再爬到机器上去,就捡起一根打胡桃用的长竿子,敲了一下他的肩膀。于连脚一沾地,老索雷尔就像赶牲口一样,赶他回家。“天晓得他要拿我怎么样?”年轻人心里想。他一边走,一边难过地望了望那条流水,水里有那本他最心爱的书:《圣赫勒拿岛回忆录》 。
他低着头,脸颊通红。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看起来身体比较弱,相貌与众不同,但越看越可爱,有一个鹰嘴鼻。两只眼睛又大又黑,在平静的时刻,会发射出深思和热情的光辉;但在这时,却恶狠狠地流露出了仇恨的表情。深褐色的头发,长得很低,使额头显得不宽大;生起气来,使人觉得他不怀好意。人心不同,一如其面,他的心与面都不寻常。细长而匀称的身材,说明他力气不大,但是身体灵巧。他从小就沉思默想,脸色苍白,使他父亲以为他会夭折,即使不死,也是家庭的负担。全家人都瞧他不起,他也恨哥哥和父亲;星期天在广场上玩游戏,他总是输家。
不到一年以前,才有年轻姑娘说他的脸长得漂亮。于连是个男人都不瞧在眼里的弱者,他只钦佩那个不把市长放在眼里、敢为梧桐树打抱不平的老军医。
外科医生有时雇他打短工,却教他拉丁文和历史,所谓历史,就是他亲身经历的一七九六年远征意大利的战役。他临终前给了他一笔遗产,那就是他的十字荣誉勋章、拖欠未付的半饷 ,还有三四十本书,其中最珍贵的已经掉进了“公用流水”,就是市长先生拉关系使得改变水道的那一条。
于连一进家门,觉得他的肩膀给他父亲的粗手抓住了;他发起抖来,以为又要挨打。
“老实告诉我。”乡巴佬儿用粗嗓门对着他的耳朵喊道,同时用手把他的身子扭转过来,就像一个孩子拨弄玩偶似的。于连眼泪汪汪的黑色大眼睛,对着老木匠不怀好意的灰色小眼睛,仿佛父亲要把儿子的灵魂看透一样。
拖延时间就是胜利。
——恩纽斯
“老实告诉我,要是你能够不撒谎的话,你这个只会啃书本的狗东西,你在哪里认识德·雷纳夫人的?什么时候和她说过话?”
“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于连答道,“也从来没见过这位太太,除了在教堂里。”
“你能不看她一眼吗,大胆的小坏蛋?”
“从来不看!您知道:我在教堂里只看天主。”于连又说一句,同时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免得再挨一记耳光。
“这里面一定有蹊跷,”这个有心眼的农民接着说,但他沉默了一阵子,“不过,我以后不管你的事了,该死的鬼东西。其实,少了你,我的锯木机转得更快。不知道是神甫先生还是别的什么人帮了你的忙,给你找到了一个好差事。去收拾你的东西吧,我带你到德·雷纳先生家里去,他要你当他孩子的家庭教师。”
“他给我什么呢?”
“管吃,管穿,还给三百法郎。”
“我不愿做用人。”
“畜生,谁说去做用人?难道我愿意让儿子当用人吗?”
“那么,我跟谁同桌吃饭?”
这个问题难倒了老索雷尔,他觉得再谈下去,可能会说出什么错话来;于是他大发脾气,大骂于连,说他好吃懒做,最后丢下了他,去找两个大儿子商量。
不消多久,于连就看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讨论,手还按着斧头。他瞧了好一阵子,什么也猜不到,就跑到锯木机另外一边去,免得冷不防挨一闷棍。他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个意想不到的、改变他命运的消息,但却觉得怎么也想不周到;他已经心不在焉,想象自己在堂皇富丽的市长公馆里看到的豪华景象了。
“也不能为了这一切,”他心里想,“就落到和用人同吃的地步呀!父亲要强迫我去;那还不如死了好呢。好在我身上还有十五个法郎八个苏,今夜可以逃走;抄小路不怕碰到巡警,只消两天,就可以到贝藏松;到了省会,我可以当兵,迫不得已,还可以越境去瑞士。不过这样一来,就没有前途了,我的志向也要落空,不能再当神甫,青云直上了。”
怕和用人一日同吃三餐,并不是于连生而有之的念头;其实,为了出人头地,他有什么艰苦的事不肯做呢?这种厌恶情绪,他是读了卢梭的《忏悔录》以后,才学到的。只靠了这一本书,他就想象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还有《大军公报汇编》 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也都是他的经典。为了这三本书,他可以出生入死。他从来不相信别的书。听了老军医一句话,他把世界上其他书籍全都当做欺人之谈,是骗子为了赚钱发财才写出来的。
于连有一颗火热的心,还有书呆子死记硬背的惊人本领。他知道他的前途要靠谢朗老神甫,就把拉丁文的《新约全书》背得滚瓜烂熟;他也背得出德·梅斯特先生的《教皇论》,但对这两本书并不相信。
仿佛心照不宣似的,索雷尔父子这一天都避免交谈。到了傍晚,于连到神甫家去上神学课。但他认为稳当一点,还是不必对神甫谈起这个古怪的建议。“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心里想,“最好装作忘记了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德·雷纳先生就打发人来叫老索雷尔,他却拖延了一两个小时才来,一进门就再三道歉,鞠躬如也。他假装不同意,旁敲侧击,总算搞清楚了他的儿子是和男女主人同桌用餐,只在有客人的日子,才单独和孩子们在另一间屋里吃。索雷尔看出了市长先生迫不及待的真心诚意,他却偏要节外生枝,加上他的不信任感和好奇心理,就提出要看看儿子的卧室。那是一间设备齐全的大房子,用人正忙着把三个孩子的小床搬进去。
这间卧房照亮了老农民的心;他马上得寸进尺,装出不放心的样子,还要看看给他儿子穿的衣服。德·雷纳先生打开抽屉,拿出一百法郎。
“拿这笔钱,叫你儿子到杜朗呢绒店去定做一套黑色礼服吧。”
“将来他离开您这儿,”乡巴佬儿一下子把客套都忘到脑后去了,问道,“这套衣服还归他吗?”
“这不消说。”
“那好!”索雷尔慢吞吞地说,“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要商量:您到底给他多少钱?”
“怎么!”德·雷纳先生气得叫了起来,“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我出三百法郎;我看这不算少,恐怕是太多了。”
“这只是您出的价钱,我没有答应吧?”老索雷尔说得更慢了;要是你不了解方施-孔特的农民,那他们天生的机灵会吓你一跳;索雷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德·雷纳先生,又说了一句:“我们还找得到更好的地方呢!”
一听这句话,市长大惊失色。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于是两人钩心斗角,足足斗了两个小时,没有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到底还是乡下人的歪门邪道占了上风,因为有钱人不用靠歪门邪道也能过日子。最后,于连的生活条件一项一项地确定下来了:不仅他的工资提高到了四百法郎,而且还要在每月初一支付。
“好吧,我会给他三十五法郎的。”德·雷纳先生说。
“凑个双数吧,像市长先生这样慷慨大方的有钱人,”乡巴佬儿用讨好的口气说,“哪里会在乎三十六个法郎呢!”
“可以,”德·雷纳先生说,“不要再啰唆了。”
这一下,市长生气了,说话的口气没有转弯的余地。乡巴佬儿也识相,知道应该适可而止。不料,现在却轮到德·雷纳先生反守为攻了。他怎么也不肯把头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提前交给老索雷尔,不管他怎样着急要把儿子的钱拿到手。因为德·雷纳先生忽然想到:他怎样向妻子交代呢?怎能说讨价还价没吃亏呢?
“把我刚才给你的一百法郎还给我,”他有点生气地说,“杜朗先生还欠我的账。我带你的儿子去剪黑呢料子呢。”
一见市长转退为进,索雷尔觉得形势不妙,赶快又低声下气地捡起他的客套话来;足足啰唆了一刻钟。最后,他看到确实没有什么油水好捞,才撤下阵来。他行告别礼时说道:
“我这就把儿子送到大公馆来。”
市长先生治下的老百姓要拍他马屁的时候,就这样称呼他的住宅。
回到锯木厂后,索雷尔白白地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的儿子。原来于连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半夜里就溜出去了。他怕他的书和荣誉团十字勋章放在家里不稳当,就转移到一个朋友家去,朋友名叫富凯,是个年轻的木材商人,住在玻璃市外的高山上。
等到他一回家,父亲就对他说:“该死的懒骨头!天晓得你要不要脸,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会不会还我的债!赶快收拾你的破衣烂衫,到市长先生家去吧。”
于连居然没有挨打,觉得非常奇怪,于是赶快就走。但一看不见他那可怕的父亲,他又放慢了脚步。他认为要假装虔诚,最好还是到教堂去打个转。
这个字眼使你吃惊吗?其实,要达到假装虔诚的地步,这个农村青年的心灵还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程呢。
从幼年时代起,于连就见过第六团的龙骑兵 ,身披长长的白色披风,头戴黑缨飘拂的头盔,从意大利胜利凯旋,把战马拴在他父亲窗前的铁栏杆上,威风凛凛,看得他如醉如狂,一心要当军人。后来,他又听老军医讲洛迪桥、阿科尔、里沃利的几次大战,听得他心醉神迷。他还注意到老人的眼睛发出的火光,射在他的十字勋章上面。
等到于连十四岁,玻璃市开始修筑教堂,对于这样一座小城,这个教堂可以算是宏伟的了。尤其是有四根大理石柱,给于连的印象很深;这四根柱子在当地出了名,引起了治安法官和年轻的神甫之间的深仇大恨,神甫是省城派来为圣公会做监视工作的。治安法官几乎丢掉了他的差使,至少大家都这么说。他怎么胆敢和神甫争高低呢?难道他不了解:神甫每半个月就要上省城去一趟吗?据说他在省城还能见到主教大人呢!
在这期间,儿女成行的治安法官改换门庭了,他对好几个案子宣布了似乎不公正的判决,要处罚《立宪报》 的读者。神甫那一派胜利了。的确,罚款数目不多,不过三五个法郎;但有一笔罚款落到一个打铁钉的工人头上,他是于连的教父。一怒之下,他大叫起来:“这叫什么世道!二十多年来,我们还一直以为治安法官是个好人呢!”这时,于连的朋友老军医已经去世。
忽然一下,于连再也不谈拿破仑了;他说他打算当教士,大家只见他经常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心一意地背诵神甫借给他的一本拉丁文《圣经》。老神甫看见他的进步,又惊又喜,常常彻夜给他讲神学。于连在他面前显得非常虔诚。谁想得到这个貌似少女、温和柔顺的白面书生,竟有不可动摇的决心,不怕九死一生,也要出人头地呢?
对于连说来,出人头地,首先要离开玻璃市;他讨厌他的家乡。他在这里的见闻,使他不能展开想象的翅膀,直上青云。
从小时候起,他就有过胡思乱想的时刻。他神魂颠倒地梦想着:有朝一日,他会进入美女如云的巴黎社交界;他会用光辉的成就博得她们的青睐。他为什么不能赢得她们的爱情?贫寒的波拿巴不是被光艳照人的德·博阿内夫人 爱上了吗?多少年来,于连念念不忘的是:波拿巴本是个既不出名,又没有钱的中尉,居然用剑打出了一个天下。这个念头,在他自以为不幸的时候,减轻了他的痛苦;在他高兴的时刻,却又增加了他的欢乐。
修筑教堂的事,加上治安法官不公正的判决,使于连恍然大悟;这种觉悟使他几个星期仿佛着了魔似的。最后,又像魔鬼附体一般,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只有热情奔放的心灵,自以为破天荒第一遭想出了个新主意,才会这样全神贯注。
波拿巴成名时,法国害怕遭到侵略;所以需要军人在战场上立功,保卫祖国也成了时代风尚。今天,四十岁的神甫可以拿到十万法郎的年俸,这就是说,比拿破仑手下一员大将还要多上三倍。神甫也需要有助手。瞧这个治安法官,这样有头脑,原来这样公正,年纪又这样大,但为了害怕得罪一个三十岁的年轻神甫,居然不惜败坏自己的名声。看来还是当神甫好。
于连读了两年神学,心里充满了新的虔诚感,但有一次,他灵魂中的火山忽然爆发,泄露了他的真面目。那是在谢朗先生家里:在神甫们共进晚餐时,好心的老神甫向大家介绍了这个神童,不料他却不由自主地说起拿破仑的好话来。事后他惩罚自己,把右胳膊吊在胸前,说是搬松树干时脱了臼,就这样行动不便地吊了两个月。不受这种体罚,他决不肯原谅自己。瞧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外表文弱,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七岁,这时却夹着一个小包袱,走进玻璃市宏伟的教堂里去了。
他觉得教堂阴暗沉寂。到了过节的日子,窗子都蒙上红布,结果耀眼的阳光,产生了令人肃然起敬、不得不信宗教的效果。现在他一个人在教堂里,不禁颤抖起来。他在一条最好看的长椅子上坐下,上面有德·雷纳先生的家徽。
于连看到跪凳上有一张印了字的纸条,放在那里,仿佛怕人看不见似的。他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路易·让雷尔在贝藏松处决,临刑详情……
纸撕破了。反面可以看到第一行的头三个字:“第一步”。
“谁放在这儿的?”于连说,“可怜的倒霉鬼!”他叹口气,又说一句,“他的姓和我的姓最后两个字是一样的……”说着,他把纸揉成一团。
于连出去时,仿佛看到圣水缸边有血:其实这是洒在地上的圣水,深红窗帘的反光照在上面,看起来就像血了。
出来以后,于连对内心的恐惧感到惭愧。
“难道我是个胆小鬼吗?”他自言自语地说,“武装起来!”
老军医谈到当年的大战,翻来覆去地唱过《马赛曲》中这句名言,这四个字鼓起了于连的勇气。他站起来,快步朝市长府走去。
他虽然下了决心,但一看到二十步外的大门,他又胆怯得无法克服。铁栅门是开着的;他觉得气派太大了。但他非走进去不可。
于连并不是唯一来到豪门大宅感到心慌意乱的人。德·雷纳夫人非常胆小,一想到有个陌生人因为职务关系,要经常插身在她和孩子们之间,也感到张皇失措。她习惯于儿子们睡在她房里。早上,她看到他们的小床搬到家庭教师住的那套大房间去,已经流了很多眼泪。她求丈夫把小儿子斯坦尼拉-扎维埃的小床搬回她房里,丈夫也不答应。
女人的敏感在德·雷纳夫人身上发展得过分了。她把家庭教师想象成一个非常讨厌的人,粗俗邋遢,只因为懂了几句拉丁文就来管她的孩子们,还会为了这种野蛮的语言打他们呢。
我不再知道我是谁,在做什么事。
莫扎特:《费加罗》
德·雷纳夫人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天性是活泼优雅的,她就这样走出了客厅的玻璃门,走向花园,忽然看见大门口有个年轻的乡下人,几乎可以说还是个孩子,脸色苍白,刚刚流过眼泪。他穿了一件洁白的衬衫,夹着一件干净的紫色花呢上衣。
这个小青年面色这样白嫩,眼色这样温顺,有点浪漫思想的德·雷纳夫人,起初还以为他是女扮男装,来向市长先生求情的呢。她同情这个可怜人,他站在大门口,显然是不敢举手按铃。德·雷纳夫人走过去,暂时忘了家庭教师会引起的苦恼。于连脸朝着门,没有看见她走过来。他耳边听到的温柔声音,使他吃了一惊。
“你来有什么事,孩子?”
于连赶快转过身来,德·雷纳夫人妩媚的目光使他神不守舍,他胆怯的心情也消失了几分。她惊人的美丽更使他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他来干什么的。德·雷纳夫人又问了一遍。
“我来当家庭教师,夫人。”他到底开口了,因为流了眼泪而难为情,赶快把它擦干。
德·雷纳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两人离得很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于连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穿得这么好的人,尤其是一个娇艳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女人,这样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德·雷纳夫人瞧着他脸上的大颗泪珠,脸色先是苍白,现在却涨红了。随后,她笑了起来,像少女般欣喜若狂地笑;她笑她自己,她不敢想象她会这样快活。怎么,她原来以为家庭教师是个肮里肮脏,邋里邋遢,只会打骂孩子的教士,结果却是这个年轻的乡下人!
“怎么!先生,”她到底问他了,“你懂拉丁文?”
叫他做“先生”使他大吃一惊,他考虑了一下。
“是的,夫人。”他腼腆地答道。
德·雷纳夫人高兴了,她大胆问于连:
“你不会老是骂我这些可怜的孩子吧?”
“我骂他们,”于连惊讶地说,“为什么?”
“先生,”她停了一下,然后用越来越带感情的声音说下去,“你会对他们好,是不是?你能答应我吗?”
又听见人家认真地叫他做“先生”,并且是一个穿得这样好的夫人叫他,这简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因为他小时候也空想过,要是他不穿上一套漂亮的军服,上流社会的女人对他是不屑一顾的。而德·雷纳夫人呢,她也给于连又白又嫩的脸孔、又大又黑的眼睛迷住了,还有他那一头漂亮的鬈发,因为刚在公共水池里冲过凉,卷得比平时更波浪起伏。最使她放心的是:她发现这个命运送上门来的家庭教师,羞答答的像个少女,而她却怕他是个性情粗暴、面目可憎的人呢。对德·雷纳夫人这样一个心肠软的女人来说,心里的忧虑和眼前的现实,简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她总算不再惊讶,恢复了平静。这时,她才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怎么这样同一个几乎只穿一件衬衫的年轻男子站在大门口,而且离得这么近。
“我们进去吧,先生。”她说得不太自然。
德·雷纳夫人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深深地感到过单纯的喜悦;也从没有在焦虑不安之后,接着却看到一个这样和气可亲的人儿。这样一来,她不必担心她精心照料的好孩子,会落到一个肮里肮脏、脾气不好的教士手里去了。刚刚走进门廊,她就回过头去,看见于连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他一见漂亮的房子,就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在德·雷纳夫人看来,更加显得可爱。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总觉得家庭教师是应该穿黑衣服的。
“是真的吗,先生?”她又站住问他,因为难以置信的事实使她感到如此幸福,她怕得要死,唯恐自己是搞错了,“你真的懂拉丁文吗?”
这句话伤了于连的自尊心,他在迷梦中沉醉了刻把钟,忽然一下惊醒了。
“真的,夫人,”他憋着一肚子的不高兴答道,“我像神甫先生一样懂拉丁文,有时他还客气地说,我拉丁文背得比他还熟呢。”
德·雷纳夫人看出了于连不怀好意,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她就走过去,低声对他说:
“开头几天,孩子们即使背书背不出,你也不会打他们吧?是不是?”
一位这样美丽的夫人,用这样温柔、而且几乎是恳求的口气说话,一下又使于连忘记了拉丁文老师的尊严。德·雷纳夫人的脸离他的脸很近,他闻到了女人夏装的香味,这使一个乡下的穷人顿时魂飞天外。于连满脸通红,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答道:
“不必担心,夫人,我一切听您的。”
直到这个时候,德·雷纳夫人对孩子们的担心完全消除了,她才注意到于连非常漂亮。他那少女似的容貌,不好意思的神情,在一个胆小怕羞的女人看来,一点也不显得好笑。而一般人认为是男性美的阳刚之气,可能反倒会使她害怕。
“你多大年纪了,先生?”她问于连。
“快满十九岁了。”
“我的大儿子已经十一岁,”德·雷纳夫人完全放宽了心,又接着说,“他差不多可以和你交朋友了,你可以跟他讲道理。有一次他父亲要打他,吓得他足足病了一个星期,其实只不过是轻轻打了一下。”
“比起我来,多么不同啊!”于连心里想,“就在昨天,我的父亲还打我呢。这些有钱人真是有福气!”
德·雷纳夫人这时已经能看出家庭教师内心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她以为他难过的表情是胆小的表现,于是她要鼓励他。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她说话的声调和神态,使于连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我叫于连·索雷尔,夫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一个陌生人家里,心里很不安,要仰仗您做靠山,头几天做什么事都要请您包涵。我没有上过学校,因为我太穷了,除了我的亲戚、得过十字荣誉勋章的军医和神甫谢朗先生以外,我也没有和人谈过话。神甫可以保证我的品行端正。我的两个哥哥老是打我,要是他们说我的坏话,请您不要相信;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事,请您原谅,因为那决不是存心做的。”
于连一打开话匣子,反倒放下心来,他仔细看了看德·雷纳夫人。女人有天然的风韵,尤其是在她没意识到的时候,这种风韵更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在会欣赏女性美的于连看来,德·雷纳夫人这时简直成了二十岁的妙龄少女。他马上想大胆地吻她的手。接着,这个念头使他感到害怕;过了一会儿,他心里又想:“我怎么这样胆小呢?为什么不敢做一件对我有好处的事呀?至少,这也可以使这位漂亮的夫人,不再那么瞧不起一个刚从锯木厂来的穷工人吧!”也许于连有点胆壮了,因为半年来,他星期天总听到姑娘们说他是漂亮的小伙子。当他内心在斗争时,德·雷纳夫人对他讲了两三句话,教他开始应该怎样对待孩子。于连由于尽力克制自己,脸色又发白了;他勉强答道:
“夫人,我决不会打您的孩子;我敢对天发誓。”
他一面说,一面大胆地拉起德·雷纳夫人的手,放到自己嘴上。这个动作使她吃了一惊,她再一想,觉得更是冒犯了她。天气很热,她的光胳膊上只披了一条薄纱巾,于连一吻,使她的胳膊赤裸裸地露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才责怪自己:她早就应该生气了。
德·雷纳先生听见谈话声,就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摆出在市政厅主持婚礼那种唯我独尊的架势,对于连说:
“我要在你见到孩子之前,先和你谈谈。”
他把于连带进一个小房间,夫人要走,他却要她留下。关上房门之后,德·雷纳先生一本正经地坐下。
“神甫先生对我说过:你是一个好学生,这里,大家都会尊敬你的,如果你能使我满意,我将来可以帮你找一个好差事。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见你的亲友。他们不够格,配不上我的孩子。这是头一个月给你的三十六个法郎;不过,我要你一定答应我:这笔钱一个子儿也不许给你的父亲。”
德·雷纳先生吞不下对老索雷尔的这口怒气,因为索老头讨价还价,占了他的便宜。
“现在,先生,因为我吩咐过大家都称呼你做先生,你这就可以看出一个高尚人家的好处;现在,先生,你穿件短上衣,给孩子们看见,那是有失身份的。有用人看到他没有?”德·雷纳先生问他的妻子。
“没有,我的朋友。”她一面想,一面答道。
“那好。穿上我这件吧,”他说时,把自己一件小礼服给了年轻人,使他受宠若惊,“现在,我们到杜朗呢绒店去。”
一个多小时后,德·雷纳先生带着一个全身穿黑的新家庭教师回来,发现他的妻子还在原地坐着不动。一见于连,她才放了心;她看看他,奇怪以前怎么还会害怕。于连并没有想到她;虽然他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人,但他这时的心情只是个孩子的心情;他哆嗦着离开教堂才三个小时,却好像过了几年。他看到德·雷纳夫人冷冰冰的样子,知道是自己的胆大妄为使她生了气。不过,穿了一身和以前大为不同的衣服,使他得意忘形,反而弄巧成拙,一举一动都显得生硬反常。德·雷纳夫人瞧着他,眼神有点惊讶失措。
“庄重一点,先生,”德·雷纳先生对他说,“孩子和用人才会尊敬你。”
“先生,”于连答道,“我穿这身新衣服觉得束手束脚;我是个乡下的穷人,穿惯了短上衣;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还是去关上房门,待在房间里吧。”
“你看我花钱雇来的这个新人怎么样?”德·雷纳先生问他的妻子。
德·雷纳夫人出于自己也不了解的本能,对丈夫隐瞒了真情:
“我不像你那样喜欢这个年轻的乡下人,你对他太好了,反而会使他忘乎所以,不出一个月,你就会把他打发走的。”
“好吧!即使打发他走,不过多花个百八法郎而已,玻璃市却会看惯了:德·雷纳先生的孩子们有一个家庭教师。如果让于连还是穿得像个工人一样,这个目的就达不到。当然,要是打发他走,我不会让他带走刚在呢绒店定做的黑礼服。那套刚给他穿上的现成衣服,倒可以给他算了。”
于连回自己的房间,在德·雷纳夫人看来,不过是片刻工夫。孩子们听说新老师来了,就缠住他们的母亲,问长问短。等到于连出来,那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如果说他十分庄重,那还不够;他是百分之百的庄重。孩子们见过礼之后,他说话的口气与以前大不相同,连德·雷纳先生也感到意外。
“诸位先生,我来这里,”于连结束讲话时说,“是教你们拉丁文的。你们当然知道背书是怎么回事。这是一本《圣经》,”他指着一本黑皮精装、三十二开的小书说,“讲的主要是我主耶稣基督的事,就是大家叫做《新约》的那一部分。我以后会经常要你们背的,你们可以先要我背给你们听。”
老大阿多夫拿起书来。
“随便翻到哪一页,”于连接着说,“随便念一段的头三个字,我就可以背下去。这本圣书是我们行为的准则,你们要我背到哪里,我就背到哪里。”
阿多夫打开书,才念了两个字,于连接着就背了整整一页,背拉丁文就像说法国话一样熟练。德·雷纳先生眉飞色舞地瞧瞧妻子。孩子们看见父母惊讶的神色,都睁大了眼睛。一个用人来到客厅门口。于连还在滔滔不绝地背拉丁文。用人听得发呆,然后悄悄走了。不消多久,德·雷纳夫人的女仆和厨娘也来了;这时,阿多夫已经随便翻过了七八个地方,于连总是口若悬河地背着。
“天呀!好漂亮的小神甫!”厨娘高声叫了起来,她是个非常虔诚的教徒。
德·雷纳先生心里很不安,怕自己显得没学问;他并不想考倒家庭教师,但总得找两句自己还记得的拉丁文,来敷衍敷衍;他到底想起了贺拉斯的一句诗。不料于连懂得的拉丁文,并没有超过《圣经》的范围。他只好皱起眉头,答道:
“我打算从事教会的圣职,不允许我读一个世俗诗人的作品。”
于是德·雷纳先生就大念贺拉斯的诗,天晓得是不是他的作品。他还对孩子们大讲贺拉斯;不料孩子们已经拜倒在于连脚下,反倒不注意他们的父亲讲些什么。他们只瞧着于连。
用人们一直站在门口。于连认为对他的考验应该延长,就对最小的孩子说:
“斯坦尼拉-扎维埃先生也应该要我背一段圣书。”
小斯坦尼拉得意扬扬,好歹总算念出一段书的第一个字,于连又从头到尾背了一整页。仿佛不等德·雷纳先生大获全胜,于连决不收兵似的,他背书时来了两个客人:诺曼底骏马的主人瓦尔诺先生,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在这个场合,于连得到了“先生”的尊称;用人哪敢不叫他做先生呢!
晚上,全玻璃市的人都拥到德·雷纳先生家来开开眼界。于连用不卑不亢、保持距离的态度来答话。他的名声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几天以后,德·雷纳先生害怕有人把他挖走,就提出要签订两年的合约。
“不必,先生,”于连冷静地答道,“如果您要辞掉我,我签了合约也不得不走。一张合约只约束我,一点也不约束您,这不公平,我不能签。”
于连这样精明干练,来市长家还不到一个月,连德·雷纳先生也要敬他三分。谢朗神甫已经和市长、所长两位先生都闹翻了,不怕有人泄露于连以前对拿破仑的崇拜;于是他谈起波拿巴来,只做出深恶痛绝的样子。
只有折磨人,才能打动人心。
——现代人
孩子们佩服于连,但他却不爱他们;原来他别有用心,不管孩子们做什么,他都不会受不了。冷漠、公平、无情,却受爱戴,因为他把家里的闷气一扫而光了。他是一个好家庭教师。虽然他受到上流社会的接纳,但却只感到仇恨和厌恶,事实上,他坐的是餐桌的末座,这也许可以说明他憎恨的原因。在某些盛大的宴会上,他要竭力控制自己,才没有对周围的一切发泄他的愤恨。特别是八月二十五日圣路易节,瓦尔诺先生在德·雷纳先生家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于连气得几乎要爆发了;他赶快借口要照看孩子,溜到花园里去。“正大光明,口里说得多么好听!”他叫了起来,“人家还会以为这是独一无二的美德;但对一个负责穷人福利、却显然把自己的财产增加了两三倍的人,怎能低三下四,阿谀奉承呢!我敢打赌,他对孤儿救济金都不放过,这些无依无靠的穷人,他们救苦救难的基金,不是比别的钱更神圣不可侵犯吗?啊!狠心的魔鬼!狠心的魔鬼!其实,我和孤儿也差不多,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全家都厌弃我。”
在圣路易节前几天,于连一个人在小树林里散步念经,林中有个观景台,可以俯视下面的精忠路,他远远看见他的两个哥哥,从一条没有人迹的林中小径走过来,他要躲避也来不及了。这两个粗野的工人,一见弟弟这身漂亮的黑衣服,非常干净的外表,还有他不加掩饰的对他们的轻视,不由得妒火直冒,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打得他昏倒在地,浑身是血。德·雷纳夫人同瓦尔诺先生,还有专区区长,碰巧也来小树林散步;她看见于连躺在地上,还以为他死了。她这样关心他,甚至引起了瓦尔诺先生的妒忌。
他妒忌得未免太早。于连虽然觉得德·雷纳夫人很美,但正是她的美引起了他的恨;他恨她几乎成了他前进路上的第一块绊脚石。他尽量不和她谈话,要她忘记他一时冲动,吻了她手的那一天。
德·雷纳夫人的贴身女仆艾莉莎,当然会爱上这个年轻的家庭教师;她时常在女主人面前谈到他。艾莉莎小姐的爱,引起了一个男仆对于连的恨。一天,他听见这个男仆对艾莉莎说:“自从这个肮脏的教师来了以后,你就不愿再跟我说话了。”于连并不是罪有应得;但出于漂亮小伙子的本能,他更加注意自己的外表了。这又引起了瓦尔诺先生加倍的忌恨。他公开说,这样爱打扮的年轻人是不适合做神甫的。其实于连除了道袍以外,穿的只有两套衣服。
德·雷纳夫人注意到,她和艾莉莎小姐谈话的时候比平常多;她了解到,谈话是因为于连的衣服太少引起的。他的内衣少得可怜,不得不三番两次送到外面去洗,而这些区区小事,只好麻烦艾莉莎帮忙。他穷到这种地步,是德·雷纳夫人猜想不到的,这打动了她的同情心;她想送些礼物给他,但又不敢造次;这种内心的冲突,是于连给她造成的第一次痛苦。在这以前,她只要一想到于连的名字,就会感到一种完全是精神上的、纯粹的乐趣。于连的贫穷折磨着德·雷纳夫人的心,她就对她丈夫说:要送于连几件内衣。
“怎么这样傻!”他答道,“他工作得这么好,我们又对他非常满意,还送什么礼?要是他不好好干,我们才不得不送点礼,给他鼓鼓劲呢!”
德·雷纳夫人觉得这种看法真是丢脸;但在于连来以前,她是不会注意这一点的。一看到年轻的神甫穿得非常整洁,却又简单朴素,她心里不由得不想:“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渐渐地,她对于连的贫穷感到的同情,远远超过了她受到的折磨。
德·雷纳夫人是一个外省女人,在初见面的半个月里,你会把她当做一个傻瓜。她没有生活的经验,说什么话也不放在心上。她娇生惯养,又自视很高,像大家一样生来具有追求幸福的本能,虽然命中注定生活在庸人中间,却不屑花时间去注意他们做些什么事。
大家本来会注意到她的天性高尚、头脑灵活的,可惜她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是一个有钱人的继承人,由修女教养长大,而修女都狂热地崇拜“耶稣的圣心”,极端地仇恨那些反耶稣会的法国人。还好德·雷纳夫人通情达理,不久就发现修道院的教育非常荒谬,并且把修女的话忘记得干干净净;可惜她没有什么可以取代这些谬论的,结果就变得什么也不知道了。从小听惯了对继承人的阿谀奉承,而且显然倾向于狂热的信仰,使她过着一种完全内向的生活。她表面上极端随和,非常克己,使玻璃市的丈夫们都把她当做贤妻良母的典范,德·雷纳先生也引以为荣,其实,她这些习以为常的内心活动,只不过是自视甚高的结果。一个以高傲闻名的公主,似乎不大注意围着她转的贵族侍从;这个,看起来如此温顺、如此谦虚的夫人,却更不注意她丈夫的言行;在于连来以前,她关心的其实只是她的孩子。只要他们生了一点小病,感到一点快乐或痛苦,那就会占据她全部感情,如果她的心灵崇拜过天主的话,那也只有在贝藏松圣心修道院的时候才有。
她不肯告诉人,有一次,她的一个儿子发高烧,急得她也发起烧来,仿佛孩子死了一样。在结婚的头几年,她只能找丈夫倾吐衷情,发泄苦恼,但碰到的总是粗鲁的笑声,耸一耸肩膀,还有几句嘲笑女人痴情的陈词滥调。这种嘲笑,特别是在孩子生病的时候,简直像把尖刀在扎德·雷纳夫人的心。这些陈词滥调,取代了她早年在耶稣会修道院听惯了的甜言蜜语。她现在受到的是痛苦的教育。由于她自视太高,不肯向人吐露自己的苦恼,甚至不肯告诉她的朋友德维尔夫人。于是她认为天下的男人都像她的丈夫,像瓦尔诺先生,像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一样。在她看来,男人生性粗野,除了金钱、地位、勋章之外,对一切漠不关心;对不合他们心意的道理,就盲目地恨之入骨,他们对此习以为常,就像穿鞋戴帽一样。
多少年后,德·雷纳夫人还是看不惯这些爱财如命的男人,但又不得不在他们中间生活。
这样,农村青年于连反而得到了她的好感。她觉得在他高尚而自豪的同情心里,可以享受到含情脉脉、光辉熠熠的新鲜魅力。不久,德·雷纳夫人就原谅了他的无知,甚至认为他幼稚得可爱,还帮他改正了粗野的举止。她发现听他讲话并不会毫无所得,哪怕讲的是普普通通的事,比如说一条可怜的狗过街,给乡下人跑得快的大车轧死了。一条狗的惨死只会引起她丈夫哈哈大笑,但她却看见于连紧紧地锁起了他那好看的、又黑又弯的双眉。她渐渐觉得:宽厚、高尚、人道思想,似乎只有在这个年轻的神甫身上才找得到。这些品德本来要属于出身高贵的人,才能得到大家的同情和钦佩;而她却偏偏只同情、钦佩他一个人。
假如是在巴黎,于连对德·雷纳夫人的态度就不会这样复杂化;但巴黎的爱情只是小说里的产物。年轻的家庭教师和胆小的女主人,可以从三四本小说里,甚至从剧院的歌曲中,学到如何行动。小说会描绘他们要扮演的角色,提供要他们模仿的榜样;这个榜样虽然学起来没有什么趣味,也许还会令人讨厌,但或迟或早,虚荣心会逼得于连去依样画葫芦的。
假如是在一个南方小城,由于天气炎热星星之火也可能很快发展成燎原之势。但在我们这个沉闷的地方,一个年轻的穷人如果有什么非分之想,只不过是他爱挑三拣四的心灵,需要享受一些金钱能够买到的乐趣而已;他每天看到一个心无邪念、年已三十的女人,一心一意照管她的孩子,一点也没想到去小说里找行动的榜样。因此,在外省,一切都进行得很慢,一切都要一步一步地来,一切都要顺其自然。
一想到年轻的家庭教师这样可怜,德·雷纳夫人往往心肠软得流下眼泪来。有一天,她又在伤心落泪,碰巧给于连看见了。
“唉!夫人,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的朋友,”她答道,“把孩子们叫来,我们散步去吧。”
她挽着于连的胳膊,紧紧地靠在他身上,使他觉得异乎寻常。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做“朋友”。
散步快到终点了,于连看见她满脸通红。她放慢了脚步。
“也许有人对你讲过,”她说时不敢看他一眼,“我有一个很有钱的姑妈,我是她唯一的继承人。她住在贝藏松,经常送礼物给我……我的孩子们进步很大……大得令人高兴……所以我也想请你接受一点小小的礼物,表示我的谢意。其实不过就是几个金币,可以买几件衬衣。不过……”说到这里,她脸红得更厉害了,话也说不下去。
“不过什么,夫人?”于连问道。
“不过,”她低着头接着说,“这事用不着告诉我的丈夫。”
“我是个小人物,夫人,但我并不低人一等,”于连说时站住了脚,眼睛闪烁着愤愤不平的光辉,胸脯更挺得高高的,“您说这话,未免考虑不够周到。要是我对德·雷纳先生隐瞒关于钱财的事,我不是连仆人都不如了吗?”
德·雷纳夫人简直无地自容了。
“市长先生,”于连接着说,“自我来后,已经五次付给我三十六个法郎;我准备好了一本账簿,可以给德·雷纳先生过目,也可以给任何人看,甚至是对我怀恨在心的瓦尔诺先生。”
听了这场抢白,德·雷纳夫人面无血色,浑身颤抖,散步也就到此为止,两个人谁也找不出一个借口,来恢复已经中断的谈话。在于连高傲的心里要得到德·雷纳夫人的爱情,似乎越来越不可能了;而她呢,只是敬重他,佩服他,却受到他义正词严的责备。她借口要弥补她无意中使他受到的侮辱,就暗下决心,要对他关怀体贴,无微不至。这种挽救的方式如此新颖,使德·雷纳夫人高兴了七八天。结果于连的怒气总算消了几分;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种赔礼的方式中隐藏着她个人的好感。
“瞧,”他心里想,“有钱人就是这个样子;他们侮辱了人,却以为只要装模作样,就可以补偿了。”
德·雷纳夫人心里容不下心事,也太不懂人情世故,虽然暗自下过决心,还是把送礼碰钉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丈夫。
“怎么,”虚荣心受了伤的德·雷纳先生叫道,“你怎么能容忍一个‘奴才’给你碰钉子?”
德·雷纳夫人一听“奴才”二字,也叫了起来。
“我这样说,夫人,因为已故的孔代亲王就这样说过,他让他的侍从谒见他的新娘时说,所有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奴才。这段话在贝桑瓦的《回忆录》中有记载,我曾对你念过,因为这对维持尊卑贵贱的秩序,是非常重要的。凡是住在你家里拿薪水的人,只要不是贵族,都是你的奴才。我要去对这位于连先生讲两句话,送他一百法郎。”
“啊,我的朋友!”德·雷纳夫人哆哆嗦嗦地说,“起码不要在用人面前给他!”
“你说得对,他们难免会妒忌的,”她的丈夫边说边走,心里想到这笔钱的用处。
德·雷纳夫人倒在一把椅子里,痛苦得几乎晕了过去。“他要去侮辱于连,而这都只怪我!”她憎恨她的丈夫,用双手捂住了脸。她暗下决心,再也不对他说真心话了。
等她再见到于连的时候,她又浑身颤抖,胸口闷得发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
“嗯,我的朋友,”她到底开了口,“你对我的丈夫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吧?”
“我怎能不满意呢?”于连苦笑地答道,“他给了我一百法郎。”
德·雷纳夫人瞧着他,好像不能肯定他是否满意。
“请你挽住我的胳膊。”她到底鼓足劲说了出来,于连还从没见过她有这股劲头。
她甚至不怕玻璃市书店有自由主义的恶名,居然走进书店去了。她选购了十个金币的书,给她的儿子们。不过她心里明白,这些书是于连想要的。她就在店里把书分给孩子们,并且要求他们当场把名字写在书上。当德·雷纳夫人对自己赔礼的大胆方式感到高兴时,于连却为书店里琳琅满目的书籍而眼花缭乱。他从来不敢走进一个这样亵渎神明的地方;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根本没空去猜测德·雷纳夫人的心情,只在内心深处盘算,一个学神学的青年用什么法子才能搞到一些书。他到底想出了一个主意,可能巧妙地说服德·雷纳先生,去买一些本省名人的传记,作为他儿子做练习的题目。经过一个月的处心积虑,于连看到这个主意落实了,结果他又得寸进尺,大胆对德·雷纳先生提出一个使市长更为难的建议,就是去书店订购书籍。那不是帮了自由党的忙吗?德·雷纳先生想到他的大儿子要上陆军学校,为了增广见识,能够“亲眼目睹” 耳闻过的名著,恐怕不是坏事,居然也同意了;但于连再提进一步的要求,市长先生就坚决不答应。他怀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但是猜不出来。
“我想,先生,”有一天,他对市长说,“如果在不光彩的书店账本上,看到雷纳这个名门望族的姓氏,那是有失身份的。”
德·雷纳先生额头的阴云消散了。
“即使是一个学神学的穷学生,”于连更低声下气地接着说,“如果有一天发现他的名字在租书店的账本上,那也一样会引起非议的。自由党会诬告我借过最下流的书;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把一些坏书记在我的名下。”
不过于连越说离题越远。他看见市长脸上又恢复了为难而生气的神情,就住了口。“我猜到他的心理了。”他心里想。
几天以后,大孩子向于连问起《每日新闻》上预告的一本书,德·雷纳先生也在场。
“为了不让自由党的恶意得逞,”年轻的家庭教师答道,“又要让我有办法回答阿多夫先生,不妨让您手下地位最低的人去书店订购。”
“这一个主意倒不错。”德·雷纳先生显得非常高兴地说。
“不过应该把话说在前头,”于连认真地、几乎是惴惴不安地说,一个人期望已久的事,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反而会这样不安,“应该特别指出:您手下的仆人不许订购小说。这种危险的坏书一进了家门,就会腐蚀夫人的女仆,也会带坏男仆本人。”
“也不许订购政治性的小册子。”德·雷纳先生做出高人一等的神气,加了一句。他佩服家庭教师发明的两全其美的折中方案,又不想流露出来。
于连的生活就是这样接二连三地讨价还价,他对讨价的胜利非常关心,却不在乎德·雷纳夫人对他的感情;其实也只消稍微留意,就可以看出夫人对他的偏爱。
他过去的那种心理状态,如今又在玻璃市市长先生家里死灰复燃了。像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样,他从内心深处瞧不起那些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也受到他们的憎恨。他每天听到专区区长、瓦尔诺先生,还有市长家的其他朋友,对眼前发生的事说长道短,但是他们的议论距离现实多么远!只要他认为是一件好事,这件事就一定会受到他周围人的指责。他内心不得不反驳他们说他们不是妖孽,就是蠢材!有趣的是,虽然他这样自负,其实,他根本不懂人家谈的是什么。
他这一生还没有认真同人谈过话,只有老军医除外。因此,他有限的一点知识,只和波拿巴远征意大利或外科手术有关。他年轻胆大,喜欢听老军医详详细细地讲最痛苦的外科手术;他心里想:“我可不会皱一下眉头。”
有一回,德·雷纳夫人破天荒地和他谈到与孩子们的教育无关的事,他却谈起外科手术来;吓得她脸无人色,求他不要讲下去。
于连的知识超不过这个范围。因此,住在德·雷纳夫人家里,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你说怪也不怪,他们却无话可说。在客厅里,无论他的外表多么低声下气,她却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他不把她家里的一切放在眼里。只要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她就发现他局促不安。她也担起心来,因为女人的本能告诉她:这种不安不怀好意。
也不知道于连哪里来的想法,是不是老军医对他讲过:和上流社会的仕女交谈不能冷场,一冷场他就觉得是他个人的过错。这种感觉在两个人面对面交谈时,更使他痛苦百倍。关于男女单独谈话,他的想象中充满了荒乎其唐的过头想法,他一紧张,想法就更不近人情。他已经魂飞天外,自然打不破这难堪的冷落场面。因此,他陪德·雷纳夫人和孩子们散步,时间越长,折磨心灵的痛苦就使他的脸板得越紧。他连自己都瞧不起。如果不幸,他要勉强没话找话,那他说的简直可笑。更不幸的是,他知道自己笨拙,想要显得不笨,反而做得更笨;但他却没看到自己眼睛的表情;他的眼睛真美,显示了热情的灵魂,甚至像好演员一样,能够在无戏处演出戏来。德·雷纳夫人注意到,他单独和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动听的话,倒是他心不在焉,无意恭维时,反能说得打动人心。她家的朋友唯恐光辉的新思想,会玷污她的耳朵,因此,她只能从于连闪射出来的智慧光芒中,分享几分乐趣。
从拿破仑倒台后,一切表面上的风流韵事,已经毫不容情地从外省风俗中一扫而光。人人都怕撤职查办。欺世盗名的人都到圣公会去找靠山;甚至连自由党人也学会了耍两面派。生活无聊透顶。除了读书种地以外,简直没有什么快活的事。
德·雷纳夫人是一个虔诚而富裕的姑妈的继承人,十六岁就嫁进了一个富贵之家,一生不知道,也没看见过爱情是什么。她只听到过谢朗神甫在她忏悔时提起过爱情,那是对瓦尔诺先生追求她的责备,因此他把爱情描绘得令人厌恶,这两个字在她看来,就等于是下流无耻的放荡生活。她把偶尔在小说中读到的爱情看成是例外,或者是违犯人性的。由于无知,德·雷纳夫人反而觉得生活非常幸福,她不断地照顾于连,却一点也没有受到良心责备。
叹息越压抑越沉痛,
秋波越暗送越甜蜜,
不犯清规也会脸红。
1《唐璜》一之七十四
德·雷纳夫人像天使一般温柔,因为她生性如此,生活幸福,但当她想到贴身女仆艾莉莎时,心态却不免有一点改变。这个女仆得到了一笔遗产,找谢朗神甫做忏悔时,承认她打算嫁给于连。神甫为他朋友的幸福感到真心实意的高兴;不料于连却一口回绝了艾莉莎小姐的美意,使他大吃一惊。
“小心,我的孩子,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神甫皱着眉说,“如果你不把一大笔财产看在眼里,只是因为选择了圣职的缘故,那我要向你祝贺。我在玻璃市做神甫,已经整整五十六年了,但看来还是要撤销我的职务。我心里很难过,还好我有八百法郎的年金。我把这一点告诉你,免得你对当神甫这个圣职,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你想讨好有权有势的人,那就肯定永世不得升天。你可以发大财,不过那就要做伤天害理的事,要阿谀奉承区长、市长、大人物,要投他们所好;这就是所谓的人情世故,对于一个世俗的教徒说来,这和灵魂得救并不是绝对不相容的;不过,在我们这种情况之下,那就不得不选择了:要么在世上发财致富,要么在天堂享受幸福,中间道路是没有的。去吧,我亲爱的朋友,好好考虑一下,三天后再告诉我你的决定。我很难过地隐约看到,你的性格深处有一股阴郁的热情,在我看来,这说明你还不具备一个神甫必不可少的克制精神,你还舍不得抛弃人世的荣华富贵;我认为你的聪明才智很有发展前途;不过,让我老实告诉你,”好神甫含着眼泪加了一句,“如果你要做教士,我担心你的灵魂能不能得救。”
于连激动得难为情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真心爱他;他高兴得哭了起来,并且偷偷跑到玻璃市山上的大树林里去流眼泪。
“为什么我要当神甫?”他到底自言自语了,“我还觉得为了谢朗老神甫,我愿意万死不辞呢,而他刚才却向我证明了:我是在做一件傻事。我认为特别重要的,是瞒过他,而他却偏偏猜透了我的心思。他刚刚谈到隐藏在我心中的热情,那正是我要出人头地的打算。他认为我不配当神甫,而我却偏偏以为放弃了五十个金币的年金,会得到他最高的评价,他会夸奖我真心诚意要从事圣职呢!”
“将来,”于连接着想,“我要先考验一下,看看我的性格,哪一点靠得住。谁想得到:我会在流泪时感到快乐?谁想得到:我会爱一个证明我做了傻事的人?”
三天后,于连找到了头一天就该准备好的借口;这个借口其实是恶意中伤,但中伤又有什么关系?他吞吞吐吐地对神甫说,他的理由不便说明,因为牵涉到第三者,所以他一开头就不答应这桩婚事。这等于说艾莉莎品行不端。谢朗先生发现他的口气充满了世俗的热情,而不是能激起年轻教士的圣洁热情。
“我的朋友,”神甫又对他说,“我看你还是做一个有教养、受尊敬的乡下绅士,比做一个没有信仰的神甫更好。”
于连对这个新的劝告回答得非常得体,以语言而论,他找到了一个热诚的年轻修道士使用的词句;但他说话的声调,还有他眼中掩藏不住而爆发出来的火般热情,却使谢朗先生感到惊恐不安。
我们不能对于连的前途妄加推测;他捏造了虚情假意的花言巧语,说得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在他这个年龄,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至于声调和姿势,他过去和乡巴佬儿生活在一起,并没有见过大世面。以后,只要他有机会接触大人物,他的举止也和谈吐一样,不会不得到好评的。
德·雷纳夫人觉得纳闷,她的贴身女仆新近得到一笔财产,但是日子过得并不更快活;她看见女仆老是去找神甫,回来时眼睛里总有眼泪;直到最后,艾莉莎才对她谈起她的婚事。
德·雷纳夫人以为自己病了;她发高烧,睡不着觉;只有贴身女仆或者于连在她眼前,她才清醒。她一心只想着他们,想着他们婚后的幸福生活。他们的小家庭很穷,一年只靠五十个金币的收入过日子,但在她看来,却显得令人陶醉。于连可能到玻璃市外两法里的专区首府布雷去当律师,那么,她偶尔还可以见到他。
德·雷纳夫人的确以为自己要疯了;她告诉了她的丈夫,结果当真病倒。当天晚上,她的贴身女仆在服侍她,她注意到女仆在哭。这时,她厌恶艾莉莎,忽然骂起她来;接着又怪自己不该生气。艾莉莎更加泪如泉涌了;她说,如果她的女主人答应她,她想倾吐她的不幸。
“说吧。”德·雷纳夫人答道。
“唉!夫人,他拒绝了我;有坏人对他说了我的坏话,他就相信了。”
“谁拒绝了你?”德·雷纳夫人问时几乎透不过气来。
“还不就是于连先生!夫人,”女仆啜泣着答道,“神甫先生也说不服他;神甫先生说,他不应该拒绝一个好姑娘,借口她当过贴身女仆。其实,于连先生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木匠;他本人在来夫人家以前,又是靠什么过日子的呢?”
德·雷纳夫人不消再听下去了;她高兴得几乎失去了理性。她几次三番要艾莉莎保证:于连肯定拒绝了她,并且决不回头重新考虑。
“我去做一次最后的努力,”她对贴身女仆说,“我去和于连先生说说看。”
第二天午餐后,德·雷纳夫人花了一个小时为她的情敌说好话,看到艾莉莎的感情和财产一直遭到拒绝,她感到一种微妙的乐趣。
于连开始答话还很拘谨,逐渐就摆脱了束缚,最后得心应手地答复了德·雷纳夫人好意的规劝。她在这么多灰心失望的日子之后,简直抵挡不住这怒潮澎湃、涌上心头的幸福感。她一下子昏了过去。等她恢复过来,回到卧房之后,她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了。她在心灵深处感到非常惊讶。
“难道我爱上了于连不成?”她到底扪心自问了。
这个发现,如果是在其他时刻,都会使她悔恨交加,坐立不安,但是现在对她说来,却只显得稀奇古怪,仿佛和她没有关系似的。她刚刚经历的大起大落,已经使她心力交瘁,甚至没有余力,连激情都感觉不到了。
德·雷纳夫人本想干点活,却睡了一大觉;等到她醒过来,也没有感到什么惊恐不安。她太幸福了,什么事都不会往坏处想。这个外省的好女人天真无瑕,从来不肯折磨自己的心灵,去尝尝新鲜的感情,或者自己没有体验过的不幸。在于连来家里以前,她全心全意料理一大堆家务,在远离巴黎的外省,这是一般贤妻良母的命运;德·雷纳夫人想到爱情,就像我们想到彩票一样,以为都是骗人的把戏,只有疯子才去追求的幸福。
晚餐的铃声响了:德·雷纳夫人听到于连带着孩子们走来的声音,脸就涨得通红。爱情也会使人变得机灵,她解释脸红的原因,是她头痛得厉害。
“瞧,女人就是这样,”德·雷纳先生哈哈大笑地说,“她们的机器总有什么地方需要修理。”
德·雷纳夫人虽然听惯了这一类开玩笑的话,但他说话的腔调还是很刺耳。她无可奈何地瞧瞧于连的脸;即使他是世上最丑的男人,在这一片刻,他也比她的丈夫更讨人欢喜。
德·雷纳先生非常注意模仿宫廷的生活方式,一到春暖花开的日子,就全家住到韦尔吉乡村别墅去;这个乡村由于加布里埃 的悲剧而远近闻名。离开古老的哥特式教堂美丽如画的废墟,大约有一百步远,是德·雷纳先生买下的古堡,古堡有四个塔楼,还有一个仿照杜伊勒里王宫御苑设计的花园,花园周围种了许多黄杨树,园里有许多小路,路边种了每年修剪两次的栗树。附近还有一片种了苹果树的园地,是个散步的好地方。果园尽头有八九棵葱茏茂密的大胡桃树;树叶浓荫蔽日,差不多有八十尺高。
“这些该死的胡桃树,”德·雷纳先生一听见妻子赞美胡桃树就说,“每一棵都要减少我的十亩地的收成;树荫下是长不好麦子的。”
乡下的景色对德·雷纳夫人显得别是一番风味;她流连忘返,简直到了心醉神迷的地步。这种美感使她思想更加活跃,做事更加果断。来到韦尔吉的第三天,德·雷纳先生回市政厅办公去了。德·雷纳夫人就自己出钱雇了几个工人来。原来是于连出了一个主意,要围绕果园铺一条沙子路,一直铺到大胡桃树下,这样,孩子们一清早出来散步,鞋子不会给露水沾湿。这个主意想出来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沙子路就动工了。德·雷纳夫人整天高高兴兴地同于连指手画脚,叫工人干这干那。
等到玻璃市市长从城里回来,发现了一条新修的沙子路,感到非常意外。他的到来也使德·雷纳夫人感到意外,因为她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两个月来,他一谈到这项如此重大的“改建工程”,居然没有和他商量,就擅自动工了,不免要发脾气;好在德·雷纳夫人花的是她自己的钱,他总算可以聊以自慰。
她白天同孩子们在果园里跑来跑去,捕捉蝴蝶。他们用浅颜色的薄纱做了一些大网罩,好捉这可怜的“鳞翅目”昆虫。这个野蛮民族使用的名词,也是于连告诉德·雷纳夫人的。因为她从贝藏松买来了戈达尔先生的名著 ;于连就对她讲这些昆虫独特的生活习惯。
他们毫不动情地用大头针把蝴蝶钉在一块大纸板上,于连还给纸板做了一个框子。
在德·雷纳夫人和于连之间,到底有了一个谈话的题目;他不必再担心为冷场而受罪了。
他们谈起话来没完没了,而且谈得津津有味,虽然谈的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日子过得又忙碌,又快活,大家都欢天喜地。只有艾莉莎小姐抱怨工作太累。“即使是狂欢节,”她说,“玻璃市开起舞会来,夫人也没有这样关心穿着打扮;现在,她一天要换两三次衣服。”
既然我们不想曲意逢迎,那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德·雷纳夫人做了几套袒胸露臂的时装,更显得皮肤超群出众。她的身材美丽绝伦,穿了这身时装,真是相得益彰,令人神魂颠倒。
“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夫人。”从玻璃市来韦尔吉赴宴的朋友们都这样说。这是当地的一种恭维话。
说来叫人不相信,德·雷纳夫人这样关心穿着,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目的。她只是自得其乐;并且心无杂念,不是同孩子们和于连捉蝴蝶,就是同艾莉莎一起缝衣试样。她只回过玻璃市一次,那是要买牟罗兹的夏季时装。
她把表妹德维尔夫人带到韦尔吉来了。表妹是她从前在圣心修道院的同伴,结婚以后,她们的关系不知不觉地密切起来。
德维尔夫人听了她表姐所谓的傻念头,笑得很厉害:“我一个人怎么也想不出来。”她说。这些出其不意而来的念头,在巴黎会说成是妙语,在她丈夫面前,德·雷纳夫人会当做蠢话,羞得说不出口;但在德维尔夫人面前,她的胆却大了。她起先还是吞吞吐吐地谈她的思想;等到两位夫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德·雷纳夫人就越谈越来劲,一个上午一刹那间就过去了,两个朋友都很高兴。这次来韦尔吉,通情达理的德维尔夫人发现她的表姐远不如从前快活,但却幸福多了。
而于连呢,来到乡下以后,他过的真正是儿童生活,和三个小学生同追蝴蝶,玩得不亦乐乎。受过这么多的拘束,又挨过这么多的整,现在只他一个人,男人看不见他,而德·雷纳夫人,他的本能告诉他用不着害怕,于是他尽情享受生存的乐趣,在他这个年纪,面对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山景,怎不乐而忘忧!
德维尔夫人一来,于连就觉得是来了一个朋友;他迫不及待地领她去沙子路尽头的大胡桃树下看风景;的确,这里的美景如果不说胜过瑞士和意大利的湖光山色,至少也可以相提并论。只要往前再走几步,开始爬上一个陡峭的山坡,不久就会走到橡树壁立、突出河上的悬崖。于连把两位夫人领到悬崖峭壁的顶峰。和她们共享这巍峨壮丽的景色,觉得乐趣倍增,他不只是幸福,自由,而且几乎可以说是成了天府的国王。
“对我说来,这简直是莫扎特的音乐。”德维尔夫人说。
他两个哥哥妒忌,父亲专横霸道,脾气又坏,使于连有眼睛也看不见玻璃市周围的乡村景色。到了韦尔吉,没有什么会引起痛苦的回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周围没有看见恨他的人。德·雷纳先生经常进城,那时他就可以放心读书;以前他只敢在夜里偷读,还要小心在意地把花盆翻过来做灯罩挡光,现在他夜里可以睡觉了;白天下课后,他就到悬崖上来读书,从书中找到行动的唯一准则,心旷神怡的无穷乐趣。读书使他幸福、入迷,失意时又给他带来安慰。
拿破仑说过的关于女人的话,在他统治下流行小说的功过是非,这些议论使于连大开眼界,他这才头一次知道了他的同龄人早就知道的一些看法。
炎热的日子来了。一到晚上,大家习惯于到门外几步远的一棵大椴树下去乘凉。树下是阴沉沉的。一个晚上,于连指手画脚,谈天说地,兴高采烈,尽情享受和年轻女人谈话的乐趣;德·雷纳夫人听得出神,手放在花园里漆过的木椅靠背上,于连谈话得意忘形,碰到了夫人的手。
她的手马上就缩了回去;但是于连心想:一个男人碰了一个女人的手,男人“义不容辞”的是:不能让女人把手缩回去。这个义不容辞的想法,使他觉得他没有尽到他的本分,甚至是闹了个笑话,或者不如说,引起了他的自卑感,于是,他刚才感到的乐趣一下就离开了他的心上,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盖兰画的迦太基女王,妙不可言。
1——斯托贝
第二天,他再见到德·雷纳夫人的时候,简直前后判若两人;他瞧着她,仿佛瞧着一个生冤家、死对头似的。他的目光和头一天晚上的大不相同,使德·雷纳夫人摸不着头脑;她对他不坏呀,他为什么生气呢?她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有德维尔夫人在一起,于连可以少说话,多想他的心事。整个一天,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读那本神来之笔写成的书,武装自己的头脑,锤炼自己的灵魂。
他大大缩短了孩子们上课的时间,等到德·雷纳夫人来了,他才想起要挽回丢了的面子,于是暗下决心,今夜一定要握住她的手不放。
太阳越来越低,决定性的时刻越来越近,于连的心也越跳越厉害。黑夜来了。他看到夜色很暗,满心欢喜,心上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天空乌云密布,热风劲吹,好像要起暴风雨似的。两位夫人散步的时间特别久。在于连看来,她们今晚的行动有点反常。她们怎么会喜欢这种天气呢?只有一颗热恋而又脆弱的心才会需要外界的刺激来增加内心的安乐啊!
她们到底坐下了,德·雷纳夫人坐在于连旁边,德维尔夫人又坐在她朋友旁边。于连心事重重,没有什么话好说。谈话要冷场了。
“难道我头一次决斗就这样哆嗦,这样倒霉吗?”于连心中暗想。因为他太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别人,不会看不清自己的精神状态的。
他痛苦得要命,在他看来,什么危险都比这种痛苦好受。他甚至几次三番地希望:德·雷纳夫人突然有事,不得不离开花园回屋里去,那就可以免掉他的烦恼!于连拼命压制自己,连说话的声音都起了深刻的变化;不料德·雷纳夫人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但于连没注意到。他的“本分”观念和他的胆怯心理,在作激烈的争夺战,使他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别人。古堡的钟楼已经敲过九点三刻,他还不敢动手。于连觉得自己这样胆小,真是丢脸,于是暗下决心:“十点钟一响,我今天朝思暮想的事,一定要做到,否则,我就上楼回房间去,一枪打个脑袋开花。”
在焦急等待的最后时刻,于连的心情紧张过分,好像丧魂失魄一样,到底,他头上的钟楼敲响了十点钟。这要命的钟声,每一下都在他心中回响,仿佛打在他胸膛上似的。
十点钟的最后一响余音未了,他终于伸出手去,抓住德·雷纳夫人的手,但她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于连也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又再把她的手抓住。虽然他自己很激动,但还像触电般感到,他握住的手是冰凉的;他抽筋似的用劲握住她的手,她作了最后一次挣扎,要把手抽出来,但到底还是让他捏在手里。
他心里洋溢着幸福感,并不是因为他爱德·雷纳夫人,而是因为他受的罪总算结束了。为了不让德维尔夫人有所发现,他觉得他应该讲话了,才一开口,声音就既洪亮,又有劲。而德·雷纳夫人却相反,说起话来激动得直颤抖,她的女朋友以为她病了,问她要不要进屋去。于连感到危险:“如果德·雷纳夫人回到客厅里,我又要像白天一样紧张。我捏住这只手的时间还不够,不能算是已经挽回了面子。”
等到德维尔夫人再问她要不要回客厅去时,于连捏住那只由他摆布的手,捏得更紧了。
德·雷纳夫人已经站起来,又重新坐下,软弱无力地说:
“我的确有点不舒服,不过外面空气新鲜,还是外边好些。”
这句话使于连开心透了。他又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他忘了装腔作势,在两个女性朋友眼里,他似乎成了最可爱的男子。虽然他口若悬河,但还是听得出来,他有一点心虚。他怕得要命的是:德维尔夫人累了,眼见暴雨欲来风满园,她会一个人回客厅去。那么一来,他就得单独面对着德·雷纳夫人。其实,他只是偶尔一鼓作气,才敢大胆妄为的;要是单独在德·雷纳夫人面前,他恐怕一句最简单的话也说不出口。如果她轻轻责备他两声,他一定会招架不住,败下阵来,那么,刚刚挽回来的面子又要丢掉了。
侥幸的是,那天晚上他说的话虽然夸大其词,却能打动人心,得到了德维尔夫人的好感,她本来觉得他别别扭扭,像个孩子,不太讨人喜欢。至于德·雷纳夫人,手捏在于连手里,她什么也不想,只是听之任之。在大椴树下度过的这几个小时,是她幸福的时刻。据当地传说,树是大胆的查理公爵亲手种的,树叶很密,风一吹就沙沙响,几滴雨开始落在下面的叶子上,听得她心情舒畅。一阵风吹倒了她们脚边的一个花盆,德·雷纳夫人不得不把手抽出来,去帮她表妹把花盆扶起,但一坐下,她又并不为难地把手放回于连手里,仿佛两人之间已有默契;这样一来,于连本可以大大放心了,但他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枝末节。
夜半钟声已经敲过好久:最后总得离开花园,各人回自己的房间去。德·雷纳夫人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幸福,简直是神魂颠倒了;她是这样无知,几乎完全没有责备自己。幸福使她睡不着觉。而于连却恰恰相反,自卑感和自尊心在他身上斗争了一整天,使他累得要命,一上床就昏昏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五点钟,他给人家叫醒;几乎整整一夜他都没有想起德·雷纳夫人,假如她知道的话,恐怕要伤心的。他却认为他已经尽了他的“本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本分”。心里充满了幸福感,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地读起拿破仑的英雄业绩来。
等到午餐铃声响时,他还在读大军战报,把头天晚上挽回的面子完全忘了。下楼去餐厅时,他又满不在乎地自言自语:“要告诉这个女人,说我爱她。”
不料他看到的,不是温情脉脉的眼睛,而是德·雷纳先生正颜厉色的脸孔;他两小时前刚从玻璃市来,发现于连整个上午都不管孩子,非常不满。他毫不掩饰地要发他的老爷脾气,这时,没有什么比他的脸更难看的了。
丈夫每一句刺耳的话,都伤透了德·雷纳夫人的心。而于连呢,他还在那里出神,拿破仑的丰功伟绩占据了他的心头,出现在他眼前,已经有好几个钟头,所以他先不屑分心去听德·雷纳先生对他说的粗话,最后,他才相当出人意料地冒出了一句:
“我病了。”
他回答的腔调,连脾气好的人听了也会恼火,更何况是玻璃市的市长;他真恨不得叫于连马上滚蛋。但再一想,他记起了他的处世之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忙中有错。
“这个傻小子,”他马上想到,“在我家里已经有了一点名气,瓦尔诺家正巴不得把他挖走呢。再不然,他和艾莉莎一结婚,心里也会瞧不起在我家做教师的。”
德·雷纳先生虽然考虑周到,还是压不住心头的火气,接二连三地冒出许多粗话来,于连也听得越来越不耐烦了。德·雷纳夫人急得几乎要流眼泪。刚一吃完午餐,她就要挽着于连的胳膊去散步;她亲热地靠着他的肩头。但不管德·雷纳夫人对他说什么,于连都只低声回答:
“有钱人就是这样子!”
德·雷纳先生走得离他们很近;一看见他,于连更加生气。他忽然发现德·雷纳夫人靠着他的肩头,太显眼了;这个动作使他厌恶,他就使劲把她推开,抽出自己的胳膊来。
好在德·雷纳先生没有看见这不成体统的举动;只有德维尔夫人看到了;她的朋友已经流眼泪了。这时,一个农家姑娘贪走近路,正在穿过果园的一角,德·雷纳先生见了,赶快扔小石头把她赶走。
“于连先生,我求求你,克制一下;你想想看:我们哪一个人没有发脾气的时候呢?”德维尔夫人连忙说。
于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流露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神气。
这个冷眼使德维尔夫人吃了一惊,要是她猜得到这种表情的真正含义,恐怕还要更吃惊的;从眼色中可以模糊看到凶狠的报复念头。说不定就是这种报仇雪恨的思想,造就了那些罗伯斯庇尔 。
“你的于连真是凶得吓人。”德维尔夫人悄悄地对她的朋友说。
“也难怪他生气,”德·雷纳夫人答道,“他教得孩子们进步这样大,一个上午不上课又有什么关系;应该承认,男人的心肠都硬。”
德·雷纳夫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对丈夫进行报复。于连对有钱人的仇恨眼看就要发作。还好德·雷纳先生叫上园丁,忙着用一捆捆荆棘,把那条穿过果园的捷径挡起来。在剩下来的散步时间里,两位夫人一直对于连说好话,他却一句也不回答。德·雷纳先生一走开,她们就都借口累了,一个人挽住于连一条胳膊。
这两个女人心慌意乱,满脸通红,局促不安,于连夹在她们中间,脸色苍白,目中无人,神气忧郁,毫不动摇,对比之下,好像冰炭同炉似的。他瞧不起这两个女人,也瞧不起一切脉脉的温情。
“怎么!”他心里想,“我连五百法郎都没有,学业怎么完成!啊!去他的吧!”
他一心想这些大事,两位夫人说的好话,他难得听进一两句,听了也觉得没有意思,糊涂浅薄,总而言之,不过是娘儿们那一套。
为了没话找话,免得冷场,德·雷纳夫人随便谈起她丈夫从玻璃市来,买了一个佃户的玉米皮。因为当地的习惯,是用玉米皮塞床垫。
“我的丈夫不会再来了,”德·雷纳夫人又说了一句,“他正同园丁和用人忙着换床垫子呢。今天上午,他把二楼的草垫子都换上了新的玉米皮,现在,他还要把三楼换完。”
于连一听,脸色变得更白了;他用古怪的眼光瞧了瞧德·雷纳夫人,接着加快了步子,几乎是把她硬拉到一边去。德维尔夫人很识相,没有多管闲事。
“救救我吧,”于连对德·雷纳夫人说,“只有您能救我;因为您知道,那个男用人恨死了我。我得老实告诉您,夫人,我有一张画像,藏在我的床垫子里。”
这一下,轮到德·雷纳夫人的脸色变白了。
“现在,夫人,只有您能到我房间里去;请您去找一找,但又不要给人看见,在我的床垫子靠窗的那个角落里,您会找到一个光滑的黑色小纸盒。”
“盒子里有一张画像!”德·雷纳夫人说,她几乎站不稳了。
她软弱的模样逃不过于连的眼睛,他立刻抓住机会。
“我还要请您帮个忙,夫人,我请求您不要看这张画像,因为这是我的秘密。”
“这是一个秘密!”德·雷纳夫人有气无力地跟着说。
虽然她生长在富贵人家,家人对财富感到骄傲,而且只关心金钱利益,但是爱情已经在她心中播下了慷慨的种子。因此,德·雷纳夫人不顾内心的伤痛,还是忠诚老实地向于连问清楚了情况,好去完成任务。
“这样说来,”她走开时对他说,“是一个小圆盒子,黑纸板做的,摸起来很光滑。”
“是的,夫人。”于连急着要摆脱危险,紧张地答道。
她走到三层楼上,脸色苍白,好像要上刑场一般。更糟糕的是,她觉得不舒服;但一想到于连需要她帮忙,她又有了力气。
“我一定要拿到这个盒子。”她心里想,同时加快了步子。
她听见她的丈夫和用人正在于连房里说话。还好他们马上走进孩子房里去了。她赶快掀起床褥,把手伸进草垫子里,但是用力太大,手指头擦破了。本来她一点疼痛都不能忍受,这次却连感觉也没有,因为手一伸进去,就摸到了光滑的纸盒。她一把抓住就走。
她没有碰到她的丈夫,总算放下心来,但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个盒子在她心中引起的恐惧,使她更加痛苦。
“这么说来,于连有情人了,我手里拿着的就是他情人的画像!”
德·雷纳夫人坐在套房外间的椅子上,妒火中烧。不了解人也有好处,莽撞反而会减轻痛苦。于连来了,他抓起盒子,没有道谢,没有说话,就跑回房去,点起火来,马上把盒子烧掉了事。他的脸色惨白,好像垮了似的,其实,刚才的危险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拿破仑的画像,”他摇着头,自言自语,“居然藏在我这个自称痛恨他的人房里!发现的人又是德·雷纳先生这样的极端保王党,这样恨我的人!更倒霉的是,画像背面的白纸板上,有我亲手写的几行字!一看就知道我是多么崇拜这个篡夺王位的英雄!而且每次顶礼膜拜,我都记了日期!就是前天还有一次呢。”
“我的名誉几乎要完蛋了,顷刻之间几乎名誉扫地!”于连自言自语,瞧着盒子烧掉,“而名誉是我的一切,没有名誉,叫我怎么生活!……况且,这是什么生活,伟大的上帝!”
一个小时之后,他感到疲倦,又可怜自己,心肠才不那么狠了。他碰到了德·雷纳夫人,就拉住她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真心实意地吻了一下。她高兴得涨红了脸,但几乎就在同时,她又妒忌得狠狠地把他推开。于连的自尊心刚刚受过伤,这时他又愣住了。他认为德·雷纳夫人不过是有钱而已,就满不在乎地放开了她的手,到花园里去了。他一边走,一边想:他的嘴边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在这里散步,悠闲得好像时间都是我自己的!我连孩子们也不管了!这不又要惹得德·雷纳先生骂人吗?那也不能怪他啊。”说着,他就跑到孩子们房里去了。
他喜欢那个顶小的孩子,孩子一亲他,也减少了他一点痛苦。
“这个孩子还没有瞧不起我。”于连心里想。但他立刻就怪自己,认为这样减轻痛苦又是软弱的表现,“这些孩子亲我,不是就像亲昨天刚买的小猎狗一样吗?”
有情装成无情,
总会现出原形,
正如乌云蔽天,
预示风暴将临。
《唐璜》一之七十三
德·雷纳先生走遍了所有的房间,又回到孩子们房里,用人抱着草垫子跟在后面。他的突然来到,对于连来说,就像满盆水里再加一滴,立刻溢出来了。
他的脸孔煞白,面色阴沉,超过平时。他冲上前去。德·雷纳先生站住了,瞧瞧他的用人。
“先生,”于连对他说道,“你以为随便哪一个家庭教师,都能把你的孩子们教好,像我教得这样好吗?要不然,”于连不让德·雷纳先生开口,接下去说,“你怎么敢责备我不管他们呢?”
德·雷纳先生听见这个乡下来的小伙子出言不逊,吓得惊慌失措,刚一恢复过来,就断定这小子有恃无恐,一定是想另谋高就。而于连却越说越生气:
“不要以为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先生。”他接着说。
“看见你这样激动,我的确很难过。”德·雷纳先生有点结巴地答道。用人们正在十步以外,忙着收拾床铺。
“我并不要你的难过,先生。”于连在气头上反驳道,“你想想看,你刚才讲的话真是岂有此理!而且是在女人面前讲的!”
德·雷纳先生太清楚于连要求的是什么了,于是在内心进行痛苦的斗争。偏偏于连这时又确实气得要命,他高声叫道:
“不在你家教书,先生,我也知道到哪里去。”
一听这话,德·雷纳先生似乎看见于连到瓦尔诺家去了。
“好吧!先生,”他到底叹了一口气,对于连说,神气好像是求外科医生动一次最痛苦的手术一样,“我答应你的要求。从后天起,也就是从下个月初一起,我每个月给你五十法郎。”
于连几乎要笑出来,他不知道怎样是好:一肚子的气都消了。
“我瞧不起这个畜生,恐怕还不够呢!”他心里想,“一个这样卑鄙的家伙,能够这样道歉,也算做到头了。”
孩子们听着这场争吵,听得目瞪口呆,连忙跑到花园里去,告诉他们的母亲说,于连先生大发脾气,以后一个月要挣五十个法郎了。
于连像平时一样跟孩子们走了,他甚至瞧都不瞧德·雷纳先生一眼,让他一个人在那儿生闷气。
“又要花我一百六十八个法郎,”市长肚子里打算盘,“这笔账要记在瓦尔诺先生头上。他要承包孤儿院的供应,我非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不可。”
不一会儿,于连又来到德·雷纳先生面前。
“我有心事要找谢朗先生谈谈;我特别来告诉你,我要去几个小时。”
“啊,我亲爱的于连!”德·雷纳先生假惺惺地笑着说,“去一天都可以,要是你愿意,再加上明天一整天也行,我的好朋友。骑园丁的马去玻璃市吧。”
“瞧,”德·雷纳先生心里想,“他要给瓦尔诺回话去了;他还没有和我说定,不过年轻人火气大,让他头脑冷静一下也好。”
于连赶快离开韦尔吉,跑到去玻璃市路上的大树林里。他还不忙去找谢朗先生,他并不想勉强自己去说口是心非的话,他只需要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仔细听听七情六欲的声音。
“我打了个胜仗,”他一到树林中,远远离开了别人的耳目,立刻自言自语,“我居然打了个胜仗!”
这句话从好的方面描绘了他的处境,使他心里多少恢复了一点平静。
“我现在一个月有五十个法郎的收入,一定是德·雷纳先生害怕了。不过,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个有权有势、官运亨通的人,一小时前,于连刚对他大发脾气,他还会害怕什么呢?平静地思考一下,于连心更安定。他在树林中走着,顷刻之间,他几乎能欣赏周围的美景了。以前从山上滚下来的大块岩石,光秃秃地兀立在树林中。巨大的山毛榉树长得几乎和岩石一般高,投下了一片片凉荫,但在三步以外,阳光的炎热却使人根本不可能停留。
于连在这些岩石的阴影里歇了口气,然后再往上走。他走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不久,他就登上了一个超世绝尘的岩峰。这个超越世人的地位使他微笑了,它描绘了他渴望达到的精神境界。高山上纯洁的空气,给他的心灵带来了宁静,甚至愉快。在他眼里,玻璃市市长一直代表了世上最傲慢的有钱人;于连觉得,刚才使他义愤填膺的仇恨,虽然来势很猛,但并不是个人意气用事。其实,他只要一个星期不见德·雷纳先生,就会把他忘到脑后,不止是他,还有他的古堡、猎狗、孩子、他的全家。“我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我居然逼得他做出了最大的牺牲。怎么!每年给我五十多个金币!在那之前,我还安然渡过了一道难关。瞧!一天之内,两次大获全胜;第二个胜仗不算什么,我还摸不清底细呢。不过,去他的,明天再伤脑筋吧!”
于连站在大岩石上,望着八月的太阳烧红了的天空。知了在崖下的田野里发出了鸣声;蝉鸣一停,周围一片寂静。他看见脚下方圆二十法里的土地。一只雄鹰蓦地从他头上的悬崖飞了出来,静静地在空中盘旋,画出了一个个大圆圈。于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这只雄鹰。鹰的动作从容不迫,强劲有力,使于连十分赞赏,他羡慕它上下搏击的力量,也羡慕它独来独往的自由。
难道这不就是拿破仑的命运?有朝一日,会不会也是他自己的命运呢?
朱丽亚冷淡却含情,
她的小手颤抖,轻轻
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却又轻轻地一捏,唉!
捏得令人心醉神迷,
仿佛是一个谜。
《唐璜》一之七十一
总得去玻璃市走一趟。于连从神甫家出来,恰巧碰上了瓦尔诺先生,他连忙把加薪的事告诉他。
回到韦尔吉后,于连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才下楼到花园里来。他的心灵感到疲倦,因为这么多强烈的感情,使他激动了整整的一天。“我对她们怎么说呢?”他想到了两位夫人,心里有点不安。他没看出:他的思想水平其实并不比女人高,所关心的都是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对德维尔夫人说来,甚至对他的朋友德·雷纳夫人说来,于连往往是难以理解的;而他呢,他对她们所说的话,也只是一知半解。这是力量的作用,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也就是伟大的热情,在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心上奔腾激荡的结果。在这个与众不同的人心里,几乎每天都会刮起狂风暴雨。
于连这天晚上走进花园,打算听听这两位表姐妹对他的看法。她们也正急着等他回来。他像平常一样,在德·雷纳夫人身边坐下。不久,夜色便深沉了。他想握住那只在椅背上靠了很久的纤手。纤手开始半推半就,到底还是不高兴地抽了回去。于连本想算了,还准备兴高采烈地谈下去,忽然听见德·雷纳先生走过来了。
于连的耳边还回荡着他早上说过的粗话。“这家伙,”他心里想,“名利地位,应有尽有,占尽了便宜,我要当他的面,捏住他妻子的手,这不是叫他难堪吗?对,我就要这样做,谁叫他瞧不起我呢!”
于连生性不冷静,这时更是沉不住气;他一心只想要德·雷纳夫人让他捏住她的手,急得简直心无二用了。
德·雷纳先生气愤地谈起政治问题来;玻璃市现在有两三个企业家,肯定比他更有钱,他们打算在选举中挫败他。德维尔夫人听着他讲。于连听得不耐烦了,把椅子挪得离德·雷纳夫人更近些。黑暗掩护了他的一举一动。他大胆把手伸过来摸露在衣袖外面的胳膊。他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他把脸颊靠在这美丽的胳膊上,甚至大胆地吻了起来。
德·雷纳夫人颤抖了。她的丈夫就在四步之外;她赶快把手给于连,同时稍微把他推开一点。德·雷纳先生还在骂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和那些发了财的雅各宾党的暴发户,于连就狂热地吻那只伸过来的手,至少,德·雷纳夫人觉得吻是狂热的。但是在那个不幸的日子,这个可怜的女人手里已经有了把柄,可以证明她偷偷地热恋着的男人,其实爱上了别的女人!当于连不在家的时候,她受到了极端痛苦的折磨,痛苦得她反复思考。
“怎么!我还会恋爱?”她心里想,“我还会有爱情!我是一个有夫之妇,怎么还会成为情人!不过,”她继续想,“我对丈夫从来没有过这种痴情,而对于连,我思想上却丢不开。其实,他还没有成年,对我不过是敬爱而已!这种痴情也是短暂的。我对这个年轻人的感情,对我的丈夫有什么妨碍呢?我和于连谈话,随便想到什么就谈什么,德·雷纳先生听到都要厌烦的。他只想他的公事。我没有拿他的东西给于连,他并没有什么损失。”
她这样想并不口是心非,她天真纯洁的灵魂,只是让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热情引入了歧途。她受了骗还不自知,不过,维护贞操的本能开始警觉了。这就是于连走进花园时,她在内心进行的斗争。她听见他说话;几乎就在同时,她看见他在她身边坐下:这种令人心醉的幸福顿时使她魂飞九霄云外,半个月来,这种幸福令她神往,但更使她惊奇。一切都是意外。几分钟后,她心里想:难道于连一来,他的过错就一笔勾销了吗?她害怕了,就在这时,她抽了自己的手。
充满了热情的吻,这样的吻她从没有尝过,使她一下忘记了他也许另有所欢。于是在她的心目中,他不再有罪了。怀疑带来的剧烈痛苦消失了,取代的是她梦想不到的幸福,她感到了令人心荡神驰的爱情,如醉似狂的欢乐。这个良夜令人迷恋,但玻璃市市长却闷闷不乐,他念念不忘企业界的暴发户。于连忘了他那不可告人的野心,难以实现的计划。有生以来第一次,美的诱惑力牵着他的鼻子走了。他恍惚若有所失,神魂颠倒地沉入了朦胧而甜蜜的梦幻,温情脉脉地紧紧握住这只非常好看、令人爱不忍释的玉手,迷迷糊糊地听着夜间的微风吹动树叶的飒飒声,远远传来的河上磨坊里的狗吠声。
不过他感到的只是快乐,而不是激情。一回房间,他就只想到另一种幸福,那就是读书的乐趣:人到了二十岁,认识世界,认识自己对世界能起的作用,比什么都更重要。
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把心爱的书放下了。老想着拿破仑的胜利,自己也想取得新的胜利。“不错,我打了个胜仗,”他心里想,“但是应该乘胜追击,趁这个目中无人的老爷撤退的时候,把他打得威风扫地。这才纯粹是拿破仑的打法。他责怪我不该荒废孩子们的功课!我偏偏还要多荒废三天,请假去看我的朋友富凯。要是他不答应,我就逼他摊牌,撒手不干,看他让步不让步。”
德·雷纳夫人一夜没有合上眼睛。在这一夜以前,她似乎没有尝过生活的乐趣。她神不守舍,怎么也忘不了于连的热吻带来的幸福。
忽然,“通奸”这个可怕的字眼出现在她面前。感官的爱情所能引起的最卑鄙无耻、最令人厌恶的想法,全都涌现在她想象中。这些想法千方百计,要使她自作多情所描绘的于连温存的形象,以及爱情幸福的神圣形象,都黯然失色。未来呈现在一片恐怖的色彩中。她看到自己为人所唾弃。
这个时刻是可怕的;她的灵魂到了一个她茫然无知的地方。头一天,她刚尝到她从没尝过的幸福;现在她却一下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她对这种痛苦毫无了解,难过得几乎失去了理智。一刹那间,她甚至想到要向丈夫倾吐真情,说她怕会爱上于连。这样一来,倒可以谈谈他了。幸亏她想起了在她结婚前夕,她的姑妈给过她一个忠告:向丈夫吐露秘密是危险的,因为他到底是她的主子。因此,她痛苦得无法想象,只好自己扭自己的手。
她被想象牵着鼻子乱走,这些想象互相矛盾,却又同样痛苦。一会儿她怕于连不爱她,一会儿又怕犯了通奸罪,仿佛第二天就要戴枷挂牌,拉到玻璃市广场上去示众似的。
德·雷纳夫人缺少生活的经验;即使她的头脑清醒,能用理智,她也分不清楚,上帝眼里的罪人和世人辱骂的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分别。
通奸的念头,还有她以为通奸罪会带来的耻辱,这些可怕的想法才下心头,让她得到一点安静,她就想起了和于连在一起天真无邪地生活的乐趣,但像以前一样,于连另有所爱这个可怕的想法,一下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还看得见他苍白的脸孔,他是多么害怕失掉那张画像,多么担心画像给人看见会连累画中人啊!她还是头一次在这张沉静而高贵的脸上,发现害怕的神色呢。他从来没有为了她或是为了孩子们显得这样激动过。这额外增加的痛苦激烈得令人难以忍受。德·雷纳夫人不知不觉大叫起来,惊醒了她的贴身女仆。她看见床边忽然出现了灯光,她认出了是艾莉莎。
“他爱的是你吗?”她精神恍惚地问道。
女仆发现女主人精神错乱,大吃一惊,根本没有注意这个怪问题。德·雷纳夫人觉得失言了。“我发烧了,”她说,“恐怕说了梦话;陪陪我吧。”她发现需要控制自己,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并且觉得不那么痛苦;半睡不醒使她理智失控,现在又恢复了控制。为了免得女仆老盯着她,她就叫她读报,在她单调地读《每日新闻》的长文章时,德·雷纳夫人下了要循规蹈矩的决心:再见到于连时,一定要冷若冰霜。
巴黎人有风度,
外省人有性格。
——西耶斯
第二天才五点钟,德·雷纳夫人还没有露面,于连就向她的丈夫请了三天假。出乎预料,于连发现自己渴望再见到她,他一直想着她那双好看的手。他下楼来到花园里;德·雷纳夫人让他等了很久。他哪里想得到,那自作多情的有心人,正在半开半关的百叶窗后,额头贴着玻璃,偷偷地瞧他呢!虽然她下了决心,到底还是到花园里来了。她平时脸色苍白,现在却容光焕发。这个天真的女人显得心情激动;1自我克制的感觉,甚至有点愤怒的情绪,改变了她沉静的神气,这种神气本来仿佛超出了人世的庸俗利益,给她的天资增加了不少妩媚。
于连急急忙忙走到她的身边;他心醉神迷地瞧着她美丽的胳膊,裸露在匆匆披上的肩巾下面。清晨的新鲜空气使她显得更加容光焕发,一夜的激动不安又使她对外界印象更加敏感。这种淡雅而动人的美丽,却富有下层阶级所不具备的思想美,似乎使于连第一次感到了心灵能起的作用。他贪婪的目光在全神贯注地饱餐秀色,但却一点也没想起他会受到怎样的接待。因此,一见她冷若冰霜,似乎是要他安分守己的样子,他就不免大吃一惊。
高兴的微笑从他嘴唇上消失了;他记起了他的社会地位,尤其是在一个富贵双全的女继承人眼里的地位。一刹那间,他的脸色大变,脸上只剩下了高傲和愤怒。他只恨他自己,为了受到这样丢脸的接待,居然把外出的时间推迟了一个多小时。
“只有傻瓜,”他心里想,“才会生别人的气;一块石头落地,是因为石头重。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孩子气呢?什么时候才能养成好习惯,会看人家出多少钱,我再按酬付劳呢?如果要他们像我自己一样尊重我,那就一定要向他们表明,我们只是物质上贫富悬殊;而在精神上,我的心灵要比他们的傲慢高出十万八千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们的褒贬毁誉,既不能为我增光,也不能使我减色。”
这些情感的波涛涌上年轻教师的心头时,他那善变的面孔显出了自尊心受伤和狠心的表情。德·雷纳夫人一见,心乱如麻。她本来打算见面时表现得循规蹈矩、冷淡疏远,一见这突然的变化,大出意外,冷淡反而变成热心了。早上见面互致问候、谈论天气的客套话,他们两个怎么也说不出。于连的理智没有受感情的干扰,他很容易找到了下台阶的办法,要向德·雷纳夫人表示,他丝毫不把他们友好的关系放在心上;他根本不提他要外出的事,只向她行了一个礼,就掉头不顾地走了。
她看着他走开,不知所措,他头天晚上还是那样可爱,怎么一下又不高兴,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这时,她的大儿子从花园里跑出来,拥抱着她说:
“我们放假,于连先生出门去了。”
一听这话,德·雷纳夫人觉得冷得要命;她要循规蹈矩,已经很可怜了;再加上意志薄弱,那就更加可怜。
这个新情况使她无法分神;她的想象早已超越头天夜里刚做出的明智决定。现在的问题不再是抵制这个可爱的情人,而是怕要永远失掉他了。
但又不得不去吃早餐。更加痛苦的是,德·雷纳先生和德维尔夫人心无二用地谈于连出门的事。玻璃市市长还注意到,他请假时语气强硬,有点异乎寻常。
“这个年轻的乡下人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约是有人要请他。不过这个人不管是谁,哪怕是瓦尔诺先生,要他一年从腰包里掏出六百法郎来,也不得不掂量掂量吧。昨天,他到玻璃市去,人家大约是要考虑三天,才能给他答复;今天一早,这位小先生不便给我回话,所以就到山上去了。不得不和一个目中无人的下贱工人打交道,我们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
“我的丈夫不知道他伤了于连的心,既然他都认为于连要走了,我还有什么办法想呢?”德·雷纳夫人心里想,“唉!无法挽救了!”
为了毫无拘束地哭上一场,又免得回答德维尔夫人的问题,她就推说头痛得厉害,躺到床上去了。
“瞧!女人总是这个样子,”德·雷纳先生又老调重弹,“她们复杂的机器总有什么地方会出毛病。”他带着挖苦的神气走了。
当德·雷纳夫人正受到偶然的爱情最无情的折磨时,于连却兴高采烈地在山间最美丽的景色中赶路。他一定要穿过韦尔吉北面的大山。他走的小路在布满山毛榉树的山坡上,蜿蜒曲折地往上爬,越爬越高,高山北面就是杜河流域。不久,行人就一览前山小,可以看见杜河向南方流去,一直流到勃艮第和博若莱肥沃的平原。虽然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对自然美的感觉并不敏锐,但是他也身不由己地走走停停,看看这广阔壮丽的景色。
最后,他到了山顶上,旁边有一条小路,通到他的朋友、木材商人富凯住的偏僻山谷。于连并不急着要见到他,也不想见到任何人。他像一只猛禽,藏在大山的岩峰中,可以居高临下,俯视自远而近的人。他发现一座悬崖的峭壁上,有一个小岩洞。他爬了上去,在洞里坐下。“这里,”他高兴得眼睛闪闪发光,说道,“谁也不能伤害我。”他想到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其乐无穷,而在别的地方,要写却是危险无比。他用一块方石板当做写字台。他下笔如飞;看不见周围的一切。最后,他才注意到,太阳在博若莱远山后面落下去了。
“我为什么不在这里过夜呢?”他自言自语,“我有面包,我有‘自由’!”一听到“自由”这个伟大的声音,他的心灵兴奋起来了;他口是心非地认为:即使在富凯那里,他也没有自由。他用双手托住下巴,望着遥远的平原,坐在这个岩洞里,心情激动,浮想联翩,沉醉在自由的幸福中,觉得自己一生从没有这样幸福过。不知不觉,金黄色的落日余晖,一道一道地熄灭了。在无边的黑暗中,他出神地想象着在巴黎的艳遇。他首先想到的,是一个才貌双全,远远胜过外省佳丽的美人。他们互相倾慕,彼此热爱。如果他暂时和她离别,那也只是为了将来载誉而归,给他们的爱情增加光彩。
于连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假如他真是一个在巴黎上流社会成长的青年,那冷酷无情的现实早就把他的美梦惊破了;他伟大的行动和实现的希望都会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家喻户晓的名言:“你一离开情妇,唉!她每天都会骗你两三回。”年轻的乡下人不知就里,以为他要实现英雄的业绩,所缺少的只是机会而已。
但是黑夜已经代替了白天,他还要走两法里,才能到达山下富凯住的村子。离开小岩洞之前,于连点起了一把火,小心在意地把他写的东西烧个干净。
直到清晨一点钟,他才去敲他朋友家的门,使他大吃一惊。富凯正在记账。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长得相当难看,浓眉粗目,鼻子太大,但讨厌的外表遮不住善良的内心。
“难道你和德·雷纳先生闹翻了?怎么这个时候才突然来找我?”
于连大致讲了讲头一天发生的事。
“留下来和我一起干吧,”富凯对他说,“我看你认识的人不少:德·雷纳先生,瓦尔诺先生,莫吉隆区长,谢朗神甫;你懂得这些人的心理;我看你去投标,完全够格。你的算术比我好;可以帮我记账。我的生意赚钱不少。但我不可能什么事都自己干,找人合伙,又怕上当受骗,所以每天都要错过一些好买卖。不到一个月以前,我就让米肖·德·圣阿芒赚了六千法郎,我都有六年不见他了,只是偶然在蓬塔列拍卖会上碰到他。为什么你不去赚这六千法郎呢,至少也可以赚个三千吧?因为那一天,要是我有你合伙,我就会出高价承包树木的采伐,大家都只好让我了。来和我合伙吧。”
这个建议并不讨于连的欢喜,因为它扰乱了他的狂想;富凯是个单身汉,两个朋友只好像荷马史诗中的人物一样,自己动手准备夜宵,吃的时候,富凯让于连看账本,说明木材生意有利可图。富凯对于连的才智品德,评价都高。
等到于连一个人待在松木小房子里的时候,他暗自思量:“的确,我在这里可以赚到几千法郎,然后再看法国流行的风气,去当兵或者当教士,都有好处。我在这里积蓄的一点钱,可以解决一切小小的困难。一个人在山里,不知道城里人关心的许多事,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富凯打算一辈子不结婚,又再三对我说,孤独的生活很苦闷。显然,他找一个没有本钱的人合伙,那是希望我和他做伴,永远不离开他。”
“难道我能骗我的朋友吗?”于连生气地叫了起来。口是心非,缺乏同情,本来是人间的正道,但是这次,于连却不肯对不起一个爱他的人。
忽然一下,于连又高兴起来了,他想到了拒绝的理由。“怎么!要我无所作为地浪费七八年!就这样混到二十八岁!到了那个年龄,波拿巴已经干出了轰轰烈烈的大事!而我却还在为销售木材而东奔西走,看小人的眼色行事,为了几个臭钱而低三下四,谁敢说我还会有火般的热情,要扬名天下呢?”
第二天早上,于连非常冷静地答复富凯,他要从事宗教事业,不能接受他的要求。富凯听了转不过弯子来,他以为合伙是说定了的。
“你想想看,”他反复说,“我要你合伙,其实是要每年给你四千法郎,你还要回到你的德·雷纳先生家去吗?他把你看得比脚下踩的泥土还不如呢!等到你有了两百个金币,谁能不让你进神学院?再说,我能包你搞到本地最好的教区。因为,”富凯说时压低了声音,“某某、某某先生都烧我的木柴。我给他们的是上等橡木,但是,只收白木的价钱,你以为我这是白投资吗?”
什么也说不服于连。结果富凯以为他有点疯了。第三天一大早,于连就辞别了他的朋友到大山上的岩石之间去过一天。他又找到了他的小岩洞,但是再也找不到心灵的平静。他朋友的建议使他心潮起伏。像在善恶之间徘徊的大力神一样,他也在平凡的幸福和英雄的美梦之间犹豫了。“这样看来,我并不是真正坚强,”他想,怀疑使他最感痛苦,“我不是做大人物的材料,因为我怕挣了八年面包,就会消磨我的雄心壮志。”
小说,人生旅途中的一面镜子。
1——圣雷阿
于连遥遥望见美丽如画的韦尔吉古教堂废墟的时候,才发现自前天起,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德·雷纳夫人。“那一天我走之前,这个女人使我想起了:我们之间有天渊之隔,她把我当做一个工人的儿子。她当然是要我注意,她后悔那天晚上不该让我捏她的手……不过她的手的确很好看!这个女人的眼神多么迷人,多么高贵!”
他可能和富凯合伙发财,这就使他更容易想到:他不必因为自己贫贱的社会地位而自卑,也不必生气。他仿佛耸立在海岬之上,可以居高临下,判断贫富是非。他虽然不是哲学家,但还能看得清:在上山前后,他是“有所不同”了。
使他惊讶的是,德·雷纳夫人要他讲外出的经过,听的时候却心烦意乱。
富凯也打算过结婚,但是恋爱并不顺利;两个好朋友曾经推心置腹,促膝长谈。有钱并不真有幸福,富凯发现,对方爱的并不止他一个人。他讲的话使于连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于连孤独地生活在想象和怀疑中,远离现实,所以就耳不聪、目不明了。
他外出时,生活对德·雷纳夫人说来,只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痛苦,痛苦形形色色,但都不能忍受;她的确病倒了。
“要当心,”德维尔夫人看见于连回来时,对她说道,“你不舒服,今晚就不要到花园里去了,空气潮湿,会使病情加重的。”
德·雷纳夫人平时穿着太不讲究,受到过她丈夫的责备,现在却穿起巴黎新到的绣花鞋和精心镂花的玲珑袜子来,使德维尔夫人莫名其妙。三天以来,德·雷纳夫人无所事事,只是把一块非常流行的漂亮衣料,剪裁成夏天穿的连衣裙,并且催艾莉莎赶快缝好。于连一到,几分钟后,连衣裙就赶出来了,德·雷纳夫人迫不及待地穿在身上。她的朋友再也不怀疑了。“原来她在恋爱,这个不幸的人!”德维尔夫人心里想。她这才恍然大悟,她朋友的症状为什么这样稀奇古怪。
她看见她表姐和于连谈话。表姐的脸色一阵子通红,一阵子煞白。她焦急的眼睛盯着年轻教师的眼睛。德·雷纳夫人每时每刻都在等待他做出宣判:他到底是要离开这个家,还是留下来。哪里知道于连压根儿没想到要谈这个问题。经过激烈的斗争之后,德·雷纳夫人到底开口了,说话时声音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深情:
“你要离开你的学生,到别的地方去吗?”
德·雷纳夫人的眼神和畏畏缩缩的声音,使于连感到意外。“这个女人爱上我了,”他心里想,“不过,她这种软弱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还会受到她自尊心的责备,只要她不再担心我会离开,她又会摆起架子来的。”他们不同的地位像电光一般闪过于连的心头;他迟疑不决地答道:
“我真舍不得离开这些如此可爱,出身如此高贵的孩子,但又怕不得不离开他们,一个人总有自己应该做的事。”
说到“出身如此高贵”(这是于连近来学到的贵族老爷的口头禅),他的内心深处起了反感。
“在这个女人眼里,”他心里想,“我的‘出身’并不‘高贵’。”
德·雷纳夫人听他讲话,对他的才貌赞叹不已,一听到他隐隐约约露出要离开的口风,不禁心如刀绞。玻璃市的朋友们在于连外出期间来韦尔吉赴宴,没有一个不争先恐后地向她道贺,说她丈夫运气真好,发现了这样一个稀世奇才。其实,他们并不了解孩子们的进步。一个人会背《圣经》,而且是背拉丁文?这就已经使玻璃市的市民佩服得五体投地,百年不衰了。
于连不和人来往,对这一切都不知道。如果德·雷纳夫人稍微清醒一点,她就应该向他祝贺他所取得的名声,而于连在自豪感得到满足之后,本来也会对她温存体贴的,尤其是因为她的连衣裙增加了她的魅力。德·雷纳夫人对她的新裙子很满意,一听到于连的赞美更满意,于是要去花园里转一个圈子;没走多久,她就承认自己走不动了。她挽住于连的胳膊,但不挽则已,一挽不但没有给她鼓励,反而使她泄气了。
夜已降临;他们刚刚坐下,于连就趁着夜色,滥用他怀旧的特权,大胆用嘴唇吻他邻座美丽的胳膊,并且握住她的手。他想到的是富凯如何大胆吻他的情妇,而不是德·雷纳夫人;他还念念不忘“出身高贵”这句话呢。多情人紧紧握住他的手,这也不能给他带来快乐。对德·雷纳夫人这天晚上公然流露的深情,他非但不引以为荣,甚至连起码的感激也没有,美丽、高雅、娇艳,几乎都不能触动他的心弦。心灵纯洁,无忧无怨,当然会使一个人青春常在。而美人要老,总是容颜先衰。
于连整个晚上都不高兴;以前,他只怪社会不公平;自从富凯对他谈起,用低三下四的手段可以过上舒服的日子,他就开始怪自己了。于连心里自怨自艾,虽然有时也对两位夫人说上三言两语,结果却不知不觉地放开了德·雷纳夫人的手。这一下又使这个可怜的女人心慌意乱;她看到了不祥的预兆。
假如她能肯定于连对她有情,那么她的贞操观念也许还有力量抵制他。但一想到会永远失掉他,她就浑身哆嗦,六神无主,甚至伸出手去,抓住于连心不在焉地放在椅子背上的手。这一下就唤醒了年轻人的野心,他多么希望那些高傲的贵族老爷能来亲眼目睹,看他们还敢不敢神气活现,微笑地瞧着和孩子们坐在餐桌末席的家庭教师。“这个女人不敢再瞧不起我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心里想,“我应该表示对她的美貌不是无动于衷的;我义不容辞地要做她的情夫。”在他的朋友富凯对他推心置腹、开怀畅谈之前,这个念头是不会来到他心上的。
他刚刚突然做出的决定使他自得其乐。他心里想:“这两个女人,我一定要得到一个。”他发现他更喜欢追求德维尔夫人;并不是因为她更可爱,而是因为她一直把他看做一个有学问、受尊敬的家庭教师,而在德·雷纳夫人眼里,她恐怕忘不了他是个夹着粗呢上衣的木工。
他哪里想得到,偏偏是这个羞得眼睛发红,站在门口不敢按铃的年轻工人,使德·雷纳夫人想起来觉得特别可爱。这个女人,当地的大老板都说她高人一等,其实,她很少想到等级地位,只要她心里肯定一个人性格好,就不在乎等级地位能给他带来什么前途。一个表现得勇敢的车夫,在她看来,比一个留小胡子、叼着烟斗、神气活现的骑兵上尉更英雄。她认为于连的心灵比她的堂表兄弟都更高尚,虽然他们都是名门望族,好几个人还封了官。
于连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看出他不应该妄想征服德维尔夫人,因为十之八九,她已经看出德·雷纳夫人对他表示的好感。因此,还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吧:“关于这个女人的性格,我又了解多少呢?”于连扪心自问,“只有这一点:在我上山之前,我抓住她的手,她把手缩回去;今天我缩回了手,她却抓住不放。这是一报还一报的好机会,谁叫她以前瞧不起我呢!天晓得她有过多少个情人!她选上了我,说不定只是因为见面方便呢。”
唉!文明反被文明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如果受了一点文明教育,他的心灵离开自然就有十万八千里了,而不自然的爱情却只不过是最讨厌的任务。
“把这个女人搞到手,”于连的虚荣心说话了,“是我义不容辞的事,因为如果我发了财,有人笑我当过家庭教师这个低级差事的话,我就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我是为了爱情才教书的。”
于连又把手抽出来,然后再抓住德·雷纳夫人的手,并且紧紧捏住不放。等到他们半夜回客厅的时候,德·雷纳夫人轻轻地问他:
“你要离开我们,你要走吗?”
于连叹了一口气答道:
“我不得不走了,因为我非常爱你;这是一个错误……对一个年轻的教士来说,这是多么大的错误啊!”
德·雷纳夫人忘乎所以地靠在他胳膊上,她的脸都感到了于连脸上的热气。
这一夜对他们两个人来说,是大不相同的。德·雷纳夫人心情激动,如醉如痴,仿佛神游九天之上。一个风流的少女过早堕入情网,难免不尝到爱情的苦恼;等她到了真正懂得爱情的年龄,爱情又失去了新鲜感。德·雷纳夫人却不同,她从来没有读过小说,因此,爱情的酸甜苦辣,对她说来都是新鲜的。没有冷酷的现实,甚至没有未来的暗影,会使她感到胆战心惊。她看到自己十年之后,还和现在一样幸福。对德·雷纳先生发誓要忠贞不贰的念头,几天以前还使她心潮起伏,现在却吹不走她心头的春水,因为一波乍起,风就停了 ,好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一出现就给打发走了一样。“我不会答应于连非分的要求,”德·雷纳夫人心里想,“我们一个月来怎样生活,将来还是怎样生活。他永远是一个朋友。”
十六岁的少女美得像
玫瑰,她却要搽胭脂。
——波利多里
而于连呢,富凯好心的建议没有好结果,反而扰乱了他的幸福,使他拿不定主意。
“唉!也许我的个性不强;要是在拿破仑手下,我恐怕不是个好兵。不过,”他的话又说回来了,“跟我家主妇耍耍小滑头,倒也能乐上一阵子。”
幸亏在这件末流的小事上,他口里说的很轻浮,但内心深处想的却是另外一码事。德·雷纳夫人的连衣裙太漂亮了,吓得他不敢冒进。这件连衣裙在他心目中就是巴黎的前哨。他的自尊心使他不敢铤而走险,或者凭一时的冲动胡作非为。根据富凯絮絮叨叨的体己话,还有他在《圣经》上读到的关于爱情的星星点点,他定了一个非常详细的进攻计划。虽然他不肯承认,其实,他是很紧张的,所以他把计划写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德·雷纳夫人有一点时间单独和他在客厅里。
“你除了于连,没有别的名字吗?”她问道。
对这句恭维的问话,我们的英雄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这个情况是在他的作战计划之外的。假如没有定计划这件傻事,于连的才智敏捷,本来是会临机应变、脱口回答的。
他只有一分笨,现在却显得十分笨拙。好在德·雷纳夫人并不见怪。她反把这当做是忠厚老实的表现。在她看来,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所缺少的,恰恰就是忠厚的神气。
“你那个年轻的家庭教师真叫我不放心,”德维尔夫人有时对她说,“我觉得他时时刻刻都在动脑子,做什么事都有心眼。这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
于连因为不知如何回答德·雷纳夫人,感到很难为情。
“一个像我这样的男子汉,一定要挽回这个丢了的面子!”趁大家走出走进房间的时机,他认为义不容辞的是,一定要吻一吻德·雷纳夫人。
没有什么比这一吻更勉强,更不愉快,更不慎重的了。对他们两个人说来,都是一样。他们差一点给人碰见。德·雷纳夫人以为他疯了。她又害怕,又恼火。这种冒失的勾当使她想起了瓦尔诺先生。
“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呢?”她心里想,“要是我和他单独在一起的话。”爱情一吓走,贞操观念又回到她心上。
她安排好,总有一个孩子留在她身边。
白天使于连觉得烦闷;他整天在勉强自己执行勾引的计划。他每看德·雷纳夫人一眼,人家都看得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当然他还不那么傻,看不出自己并不讨人喜欢,更休想引人上钩。
德·雷纳夫人惊魂未定,不明白他怎么这样笨拙,却又这样大胆。“大约有才气的人恋爱都是这样畏首畏尾的吧!”想到这里,她感到说不出的高兴,“难道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我情敌的爱!”
午餐后,德·雷纳夫人回到客厅里,招待来访的布雷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同时,她在一个非常高级的小绷架上干刺绣活。德维尔夫人坐在她旁边。就在这种情况之下,而且是在大白天,我们的英雄居然认为不妨把他的靴子伸过去,踩一踩德·雷纳夫人好看的脚,她脚上穿着巴黎来的漂亮鞋子和玲珑剔透的袜子,显然已经吸住了风流区长的目光。
德·雷纳夫人吓坏了;她只好让她的剪刀、绒线团、刺绣针,都掉到地上去,使人家看起来好像是于连怕剪刀伤了她,却笨手笨脚地踩了她的鞋子。恰巧这把英国的钢制剪刀跌断了,于是德·雷纳夫人不断地埋怨,可惜于连坐得远了一点。
“你的眼睛倒快,不等剪刀落地就看见了;不过你的好心非但成事不足,反倒败事有余,重重地踩了我一脚。”
这番话瞒得了区长,却瞒不过德维尔夫人。“这个漂亮的小伙子笨头笨脑,真不懂规矩!”她想,“要是在省城,这样乱来是得不到原谅的。”德·雷纳夫人有机会就对于连说:
“你要谨慎,这是命令。”
于连看到自己笨手笨脚,心里有气。他一个人考虑了好久,是不是应该反抗“命令”这两个字。他糊里糊涂地想到:“如果是谈孩子们的教育,她可以说:‘这是命令;’但谈到对我的爱情,那她和我是平等的。要不平等,还谈得上什么爱情呢!……”他的思想一钻进“平等”这个牛角尖,就再也出不来。他愤愤不平地背诵德维尔夫人几天前教他读的、据说是高乃依 的诗句:
爱情使人平等,但不强求平等。
于连一生还没有过情妇,却一心要扮演情夫的角色,整个白天,他看起来都蠢得要命。他只有一点自知之明:对他自己、对德·雷纳夫人都腻味了,他怕夜晚来到,又要坐到花园里去,在黑暗中坐到她的身边。他对德·雷纳先生说,他要去玻璃市看神甫,吃了晚餐就走,直到夜深才能回来。
他到玻璃市找谢朗先生,神甫正忙着搬家,他到底给免了职,接替他的是马斯隆神甫。于连帮老实的谢朗神甫搬了家,想到给富凯写封信,说他本来认为从事宗教事业是不可违抗的天职,所以开头没有接受他好心好意的建议,但是他刚刚亲眼目睹了一个这样不公平的事例,使他觉得不加入教会团体,也许对他的灵魂得救,反而更加有利。
于连对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因为他能从玻璃市神甫免职的事件中汲取教训,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如果他的英雄主义不能得逞,他也可以稳稳当当地回过头来做生意。
天下的爱情都一样,
最后总要产生死亡,
死前是啮心的悲伤,
血泪恩仇,悔恨沮丧。
《爱的纹章》
于连往往自作聪明,如果他真有几分聪明的话,那从玻璃市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应该对这次外出产生的效果,感到扬扬得意了。因为他一走就使人忘记了他的笨拙。但是这一天,他却还是闷闷不乐;到了晚上,他忽然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并且异常大胆地告诉了德·雷纳夫人。
刚在花园里坐下,也不等天全黑,于连就不怕败坏德·雷纳夫人的名声,把嘴对住她的耳朵说:
“夫人,今夜两点钟,我要到你房里去,有事要告诉你。”
于连浑身哆嗦,生怕她会接受他的要求;勾引女人的任务沉重地压在他心上,要是按照他的习惯,他会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上几天,再也不见这两位夫人的。他心里明白:他头一天处心积虑的表现,已经把以前得到的好印象破坏得一塌糊涂,恐怕求哪一位天使也帮不了他的忙。
德·雷纳夫人在回答于连胆敢提出的无礼要求时,的确非常生气,一点也不过分。他认为从她短短的答话里,看得出她瞧不起他。他肯定在她低声的回答中,他听见了一个“呸”字。借口有话要对孩子们说,于连到他们房里去了,回来以后,他故意坐在德维尔夫人旁边,离德·雷纳夫人远远的。这样,他就免得去握她的手了。谈话是一本正经的,于连应付自如,只是在他想心事的时候,偶尔也出现了冷场。“为什么我想不出一个好办法,”他暗中想,“逼得德·雷纳夫人向我表示亲热?三天之前,她不是明明白白地使我相信她是我的了吗!”
于连把事搞得一团糟,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觉得心慌意乱。其实,如果事情进行顺利,他更会不知所措了。
等到大家夜半分开以后,于连非常悲观,认为德维尔夫人瞧不起他,德·雷纳夫人对他也不会好。
于连心情很坏,觉得十分丢脸,怎么也睡不着。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肯放弃计划,不再冒充好汉,只和德·雷纳夫人过一天算一天,像个孩子一样满足于日常生活的幸福。
他伤透了脑筋,想出了一些巧妙的办法;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这些办法荒乎其唐;总而言之,他非常痛苦,那时,他听见城堡的钟敲两点了。
钟声提醒了他,正如鸡鸣提醒了圣彼得 一样。他发现自己处在最痛苦的时刻。他想也不想他提出的要求是多么无礼;他只想到:他的要求遭到了无礼的拒绝!
“我对她说过两点钟要到她房里去,”他爬起来自言自语,“我可能没有经验,一个乡巴佬儿的儿子是粗鲁的,德维尔夫人已经说得相当清楚了,不过,起码我要说到做到。”
于连有理由为自己的勇气感到得意;他从来没有勉强过自己去做一件这样困难的事。但一打开房门,他就浑身哆嗦,腿也站不稳了,不得不靠到墙上。
他没有穿鞋子。他先走到德·雷纳先生房门口听听,只听到一片鼾声。他反倒不高兴了。因为他没有了借口,可以不到她房里去。但是,天啦!他去干什么呢?他心中茫然无数,假如他有打算的话,他感到如此心慌意乱,恐怕也不能照他打算的去做了。
他觉得简直比死还要痛苦百倍,到底走上了通到德·雷纳夫人卧房的过道。他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房门,开门的响声大得吓人。
房里有灯光,壁炉下面点着一盏长明灯;他没料到要出洋相。一见他走进来,德·雷纳夫人赶快跳下床。“该死的!”她叫了起来。有一点乱了套。于连忘了他白天订的计划,又按照自己的天性行动了:一个这样可爱的女人,要不讨她欢喜,那真是罪大恶极!他不回答她的斥责,只是跪在她的脚前,抱住她的膝头。她说的话非常严厉,说得他流下了眼泪。
几个小时以后,于连从德·雷纳夫人房里出来时,我们可以用小说中的俗话来说,他已经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其实,这一次胜利是由于他诱发了真正的爱情,还有她那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对他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而不是他弄巧成拙的结果。
然而,即使在最温柔甜蜜的时刻,他也成了虚荣心的牺牲品,想要扮演一个惯于征服女人的角色;他令人难以置信地千方百计把自己的优点变成缺点。他没有全神贯注于男欢女爱所产生的销魂时刻,也不注意悔恨内疚可以掀起新的高潮,恰恰相反,在他眼前不断出现的,只是要完成“任务”的念头。他自己画地为牢,为自己树立了一个理想的榜样,不敢越雷池一步,以免永远受人嘲笑,后悔莫及。总而言之,于连要出人头地,反而享受不到常人的幸福。他好比一个天生娇艳的妙龄少女,为了参加舞会,却糊涂得去搽胭脂。
于连一来,德·雷纳夫人先是吓得要命,接着就惊恐万状。于连一伤心落泪,更使她心乱如麻。
即使她不再有什么可以拒绝于连的,她也带着一丝不假的愤怒把他推开,但是接着又投入他的怀抱。她这样做一点也不是精心策划的。她相信自己没有挽救的余地了,索性闭上眼睛不看地狱,并且如醉如痴地抚摸着于连。总而言之,我们英雄的幸福简直是完美无缺了,如果他会享受的话,在他刚征服的女人的身上,甚至还可以尝到火一般的热情。于连走后,她一方面依然心醉神迷,不能自拔,另一方面却又悔恨交加,在作心碎肠断的斗争。
“天呀!幸福,爱情,难道不过如此?”这是于连回房后想到的头一个问题。他处在久旱逢甘雨的惊喜且不知所措的状态中。他的心灵习惯于追求,现在追求的到了手,没有新的追求,而旧的追求又还没有变成回忆,内心反倒觉得空空如也。就像一个刚受检阅回来的士兵,于连认真细致地回顾了自己的一举一动。“我尽我的本分,是不是无懈可击呢?我的角色演得怎么样呀?”
什么角色?一个引男人注目、令女人倾心的角色。
他用嘴唇吻她嘴唇,
用手整理她的乱发。
《唐璜》一之一七〇
幸运的是,德·雷纳夫人惊喜交加,激动过度,而于连又光彩夺目,一转眼间,就占领了她的全部世界,使她看不出他的荒唐。
她看见天快亮了,就催他走:
“啊!天呀,”她说,“如果我的丈夫听见声响,我就完了。”
于连却从容不迫地斟酌字句,他想起了一句话:
“你贪生怕死吗?”
“啊!我现在非常贪生怕死,但我并不后悔认识了你。”
于连认为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回去,才算尽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本分。
他继续不断地专心研究自己的一举一动,想要扮演一个情场老手,这个荒谬的念头只有一个好处:他吃早餐再见到德·雷纳夫人的时候,他的举止简直无懈可击,不露一点马脚。
而她呢,她却一看到他,脸就涨得通红,一直红到眼角,而要一分钟不看他,她又活不下去;她也发现自己心慌意乱,想要尽力掩饰,反倒欲盖弥彰。于连只抬起头来,看过她一眼。起初,德·雷纳夫人很佩服他能不动声色。后来,见他只看了这一眼,再也没有重复一次,她又感到恐慌:“难道他不再爱我了?”她心里想,“唉!对他来说,我是太老了一点;我比他要大十岁呢。”
从餐厅到花园去的时候,她握住于连的手。她这样露骨地表示情感是异乎寻常的,使于连觉得意外,他也热情洋溢地看了她一眼。因为他觉得她吃午餐时非常漂亮;虽然他表面上低着头,其实他的时间全都花来分析她眉目含情的媚态。他这一眼给德·雷纳夫人带来了安慰;虽然她还没有完全放心,但却几乎完全忘了她对丈夫感到的内疚。
吃早餐时,丈夫什么也没发觉,但什么也瞒不过德维尔夫人的眼睛;她看得出德·雷纳夫人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她们的交情使她说话大胆而尖锐,整个白天,她毫不容情,含沙射影地用最可怕的字眼,描绘了她表姐面临的危险。
德·雷纳夫人心急如焚,要和于连单独谈心,问他是不是还爱她。虽然她的性格一贯温柔,但有好几次,她实在不耐烦,几乎要当面说她的表妹太讨厌了。
到了晚上,在花园里,德维尔夫人又精心安排,坐在德·雷纳夫人和于连中间。而德·雷纳夫人本来打算重温旧梦,握住于连的手,把它送到嘴唇下面,现在却连一句知心话也说不成了。
这种不顺心的安排使她更加烦躁不安。她心中悔恨交加。她后悔头天夜里于连到她房里来时,她不该正颜厉色地斥责他的轻举妄动,她深深害怕他今夜吓得不敢来了。她早早便离开了花园,回到自己房里。但在房里等得不耐烦,她又走到于连房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虽然她受到疑虑和情欲的折磨,但还是不敢进门去。在她看来,这是最不要脸的行为,会背上外省最可怕的罪名。
仆人并不是全都去睡了。谨慎还是上策,她到底不得不回房里去。两个小时的等待,简直是受两百年的罪。
但是于连非常忠于自己所谓的本分,他会一丝不苟地执行自己规定的事。
一点钟刚响过,他就悄悄地溜出房来,看看市长府的主人是不是睡着了,然后再走进德·雷纳夫人的房间。这一夜,他翻云覆雨的时候,才尝到了更多的恩爱,因为他不再念念不忘他在扮演什么角色。他的耳目可以欣赏声色之乐了。德·雷纳夫人谈到她的年龄,也使他放了一点心。
“唉!我比你大十岁!你怎么可能爱我?”她没有心机,翻来覆去地说,因为这个念头一直压在她的心上。
于连想不出这是什么痛苦,但他看得出她的确是痛苦的,并使他几乎忘了自己怕闹笑话的担心。
他原来认为自己出身微贱,会被当做一个低人一等的情人,现在这个糊涂的观念也烟消云散了。于连的销魂神态渐渐使他的情妇放了心,她也重新尝到了一点爱情的甜头,并且恢复了判断情人的能力。幸亏这一夜,他几乎没有显出那股矫揉造作的神气,不像头天晚上那样使幽会变成了一个胜仗,但是毫无乐趣可言。要是她早就看出他在专心致志地扮演一个角色,那么,这个坏事的发现就会永远断送她的幸福。她还会把这个不幸看成是年龄相差悬殊造成的恶果。
虽然德·雷纳夫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爱情的大道理,但在外省不谈爱情则已,一谈就要拿贫富悬殊,或是年龄悬殊来开玩笑。
不消几天,于连也像他的同龄人一样狂热,爱得神魂颠倒了。
“应该承认,”他心里想,“她的心好得像个天使,凡人哪有这么美的呢!”
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要扮演一个角色的念头。在他放松自己的时刻,他甚至把自己担心的事也都告诉了她。这种体己话一石激起千重浪,把她的爱情推到了高峰。“这样说来,并没有什么更走运的情敌了!”德·雷纳夫人心花怒放地想着。她甚至大胆问起他如此关心的那张画像;于连向她发誓,说画的是一个男人。
等到德·雷纳夫人冷静下来后,她简直惊讶得不敢相信:世上哪有这等幸福的事;她连猜都不敢猜想。
“啊!”她自言自语,“要是我在十年前还算漂亮的时候认识了于连,那就好了!”
于连做梦也猜不到她的心事。他爱的不过是实现自己的奢望:他的爱情只是占有后的欢乐,他这样一个给人瞧不起的穷小子、可怜虫,居然占有了她这样高贵、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他一见到她的美色就心荡神驰,顶礼膜拜,这才使她放下心来,不再担心年龄的差距。如果她像她的同龄人一样懂得一点文明社会的人情世故,知道爱情的基础只不过是好奇和虚荣,那她就会为不能维持天长地久的爱情而胆战心惊了。
有时于连忘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心醉神迷地欣赏德·雷纳夫人的帽子、裙子。他闻她的衣香,老嫌闻得不够。他打开她的镜橱,目迷五色,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他的情人靠在他身上,瞧着他;他却瞧着这些衣饰珠宝,好像在瞧结婚花篮中的礼品。
“我本来可以嫁一个这样的男人!”德·雷纳夫人有时这样想,“多么火热的心!和他过的会是多么快乐的生活!”
对于连来说,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女人以柔克刚的进攻武器。“即使在巴黎,”他心里想,“恐怕也不会有比这更美的东西了!”于是他沉醉在幸福中,失去了抵抗力。情妇对他真心实意的爱慕,心荡神驰的欢乐,使他常常忘了他的空头理论,而在他们开始私通的时候,这套理论却使他变得非常拘谨,甚至可笑,虽然他习惯于口是心非,但有时候还是难免温情脉脉地向这位爱慕他的贵夫人承认,他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情妇的地位似乎也使他超越了自我。德·雷纳夫人呢,她也觉得把一大堆繁文缛节,告诉这个才华横溢、人人认为前程远大的青年,是精神上最甜蜜的享受。甚至连专区区长和瓦尔诺先生也不得不夸奖他;在这一点上,他们似乎并不那么蠢了。至于德维尔夫人,她表达的感情却又大不相同。对她认为猜到了的事,她感到灰心失望,看到她的忠言逆耳,反而惹起一个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厌恶,她没有说明理由,也没有人问她原因,就离开了韦尔吉。德·雷纳夫人流了几滴眼泪,但人一走,她反倒更快活。她几乎可以整天和情人形影不离了。
于连也更喜欢和他的情侣做伴,尤其是因为孤独的时间一长,富凯那个该死的建议还会使他动心。在这种新生活的头几天,一个从来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的人,有时会发现真情实意反能带来微妙的乐趣,他几乎要向德·雷纳夫人吐露他隐藏在灵魂深处的雄心壮志。他想问她对富凯建议的看法,如何对付这莫名其妙的引诱,但是一件小事使他没有泄露真情。
唉,情人的青春多像
阴晴不定的四月天;
刚出现灿烂的阳光,
立刻来了乌云一片!
1《维洛那二绅士》
一天晚上,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和他的情人并肩坐在果园深处,远离了喧嚣的尘世,他陷入了沉思冥想。“这样甜蜜的时光,”他心里说,“能维持天长地久吗?”他一心一意想到就业的困难和必要;他惋惜他不得不进入人世,这种不幸结束了一个穷人的童年,又使他青春岁月的初期显得暗淡无光。
“啊!”他叫了起来,“拿破仑的确是上帝派下凡来拯救法兰西青年的救星!将来谁能代替他呢?没有他,即使比我有钱的可怜人又能怎么办?他们虽然有几个金币,可以受良好的教育,但是到了二十岁没有钱买马服兵役,他们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吗!不管怎么样,”他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一想到这倒霉的前途,叫人怎么高兴得起来!”
他忽然间发现德·雷纳夫人皱起了眉头;她的神气显得冷淡,瞧不起人;在她看来,只有一个仆人才会有这种想法。她从小娇生惯养,听惯了别人曲意逢迎,说她生长在富贵人家,她认为于连理所当然,也该和她一样。因为她爱于连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即使他忘恩负义,她也会照样爱他,并不把钱放在心上。
于连怎么也猜不到她的想法。她一皱眉才使他回到了现实世界。不过他心灵嘴巧,立刻改口,对同坐在草坪长凳上的贵妇人说,他刚才说的,只是重复他的朋友木材商人说过的话。他的朋友是不信教的。
“那好!以后不要再和这种人来往了。”德·雷纳夫人说,神气还有一点冷冰冰的,而在这突变之前,她是多么温存体贴,和蔼可亲啊。
这眉头一皱,或者不如说,于连对自己的冒失感到的后悔,是他的非分之想遭到的头一次失败。他心里说:“她善良而温柔,对我的感情也强烈,可惜她生长在敌人的阵营里。他们一定特别害怕我们这个阶级有胆识的人,我们受了良好的教育,却没有钱去干一番大事业。这些贵族老爷,要是和我们拿一样的武器见个高低,那胜利会在哪一边呢!就说我吧,假如我当上了玻璃市市长,以好心善意、忠诚老实而论,我绝不比德·雷纳先生差,但我会把马斯隆神甫、瓦尔诺所长,还有那班坏蛋全都扫地出门!会使公道在玻璃市取得胜利!他们有什么本领和我作对吗?我会叫他们碰得头破血流,没完没了!”
这一天,于连的幸福几乎没个完。但是我们的英雄缺乏真诚。进行战斗一定要有勇气,而且“说干就干”;于连的话使德·雷纳夫人吃了一惊,因为她那个圈子里的人翻来覆去地说,下层社会的年轻人一受教育,罗伯斯庇尔就有可能重新出现。德·雷纳夫人冷淡的神气延长了很久,于连也看得出。因为他说的话使她反感,而她又怕自己转弯抹角说的话会使他觉得不中听。这种为难的感觉明显地流露在她脸上,而当她心情舒畅、无忧无虑的时候,看起来是多么天真纯洁。
于连不敢再随意乱想。他越冷静,就越薄情,觉得到德·雷纳夫人房里去不妥当。最好是要她到他房里来;万一仆人撞见,随便找个理由也就遮掩过去了。
不过这种安排也有不方便的地方。于连从富凯那里得到的一些禁书,是一个神学生不敢公然在书店里购买的。他只敢在夜里偷偷地读。因此,他总不乐意夜里有人来打搅。而在果园风波的前一夜,为了等她,他却没法安心读书。
多亏了德·雷纳夫人,他才真正看懂了这些书。他大胆向她问了一大堆小问题,要是不懂这些小事,一个出身寒微的年轻人,不管人家以为他的天分多高,智力也难得到发展。
于连真是有福,他从一个极端无知的女人那里,居然得到了真情实意的教育。他直接看到了今天社会的真面目。他的心灵没有受到过去记载的蒙蔽,不管是比伏尔泰早两千年,或者是只比路易十五 早六十年的记载。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因为遮住他眼睛的面纱揭开了,他到底明白了玻璃市发生的事。
首先暴露在他眼前的,是两年来在贝藏松接近省长的人精心策划的一个非常复杂的阴谋。阴谋得到巴黎要人来信的支持。问题是要本地最信教的德·穆瓦罗先生当上玻璃市的第一副市长,而不是第二副市长。
他的竞争对手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企业家,所以一定要千方百计,把对手压到第二副市长的位置上去。
于连总算搞明白了德·雷纳先生宴请贵宾时,他无意中听到的含糊其辞的说法,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特权阶层的人物非常关心第一副市长的人选,而市里的普通老百姓,尤其是自由党人,却还蒙在鼓里。问题所以重要,正如大家所知道的,玻璃市的大街要往路东扩展九尺多,因为这条大街要修建成王家大道。
而德·穆瓦罗先生有三座房屋需要东移,如果他能先当上第一副市长,等到德·雷纳先生当选众议员时,他又可以荣升市长,那时,他对拆迁房屋的事,就会闭上眼睛不过问,让人家把突出在王家大道上的房屋,稍微做一点不露形迹的修理,这样一来,房子就过一百年也不必拆迁了。虽然德·穆瓦罗先生信教虔诚,为人正直,无人不知,但是大家相信他会“大开方便之门”,因为他的孩子很多。而在应该东移的房屋中,有九座是玻璃市的头面人物的。
于连从富凯送他的书里,头一回知道了丰特努瓦战役的故事,但是在他看来,这个阴谋却比那次战役还重要。五年来,从他晚上到神甫家去学习开始,就有些事是于连百思不得其解的。但谦虚谨慎的精神,是一个神学生最大的美德,因此,他一直不敢提出他的怀疑。
一天,德·雷纳夫人吩咐她丈夫的跟班,就是于连的那个对头,去办一件事。
“对不起,夫人,今天是这个月最后的星期五。”跟班回答时露出了玄妙莫测的神气。
“那你去吧。”德·雷纳夫人说。
“怎么搞的!”于连说,“他要到干草库去了。仓库本来不是教堂吗?近来又在里面做礼拜;今天不是礼拜天,他去干什么呢?真是古怪,我简直不明白。”
“他去参加一个有益于世道人心,但又非常奇特的团体。”德·雷纳夫人答道,“妇女不许入会;我只知道一点,会员都用‘你’字称呼对方,而不用客套话‘您’。比方说,这个仆人在会场上见到瓦尔诺所长,虽然所长既骄傲又愚蠢,但是和我们的仆人圣让谈起话来,还是不分高低贵贱,彼此都用‘你’字。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开会的详细情况,我可以去向德·莫吉隆先生或者瓦尔诺先生打听。我们替每个男仆交二十法郎,就是怕九三年的恐怖行动会重演,希望他们一旦得势,不会把我们送上断头台去。”
时间过得飞快。只要一想起他情妇迷人的姿色,于连就心荡神驰,忘了他不可告人的雄心大志。因为他们属于对立的两方,谈起话来不能据理力争,只能报喜不报忧,这倒不知不觉地增加了他的幸福感,也增加了她对他的影响。
太聪明的孩子在面前的时候,他们的谈话受到了限制,只能谈些冷淡的、合情合理的话,于连眼里闪烁着爱情的光辉,非常温顺地瞧着她,听她讲解人情世故。有时,她谈起一个巧妙的骗局,不管是谈修筑道路还是供应货物,他正听得出神,德·雷纳夫人却忽然一下心不在焉,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于连不得不埋怨她几句,她就忘乎所以,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他亲热起来。有些日子,她的确错把他当做自己可爱的孩子了。难道她不是没完没了地回答他天真的问题吗?他问到的简单问题,难道不是十五岁的富家子弟都知道的吗?但一转眼,她又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才能使她吃惊;她自以为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在这个年轻神甫身上,她看到了未来的伟大人物。她看到他会当上教皇,会当上黎塞留那样的宰相。
“我能活着看到你享受荣华富贵吗?”她对于连说,“伟人的位置正虚席等待着你呢!王国、宗教都需要伟人;大人先生每天都这样说。要是没有黎塞留来力挽狂澜,那就一切都要完了。”
难道你们要像没有
灵魂的平民,没有血的
肉体一样陈尸街头吗?
——圣克雷芒主教
九月三日,夜里十点钟,一个宪兵骑着快马,跑上了玻璃市的大街,惊醒了全城的居民;他来通报国王陛下将于下星期日御驾亲临的消息,而当天已经是星期二了。省长特准,也就是说,特别要求组织好仪仗队;要尽可能讲究排场。一个传令兵派到韦尔吉去。德·雷纳先生连夜赶了回来,他发现全城已经群情鼎沸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没事可干的人也租了阳台,好看国王御驾光临。
谁来对仪仗队发号施令呢?德·雷纳先生一下就看出了,为了拆迁房主的利益,让德·穆瓦罗先生来主持其事,是多么重要。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当上第一副市长了。德·穆瓦罗先生的忠诚是无可非议的,并且是无人能比的,但是他从来没有骑过马。虽然他已经三十六岁,胆子却太小,既怕从马上摔下来,又怕闹笑话。
一早五点钟,市长就派人把他请来了。
“你看,先生,我要征求你的意见,就像你已经担任了众望所归的职务一样。在我们这个倒霉的城市里,手工业太发达了,自由党人成了百万富翁,他们也想掌握大权,他们还会利用一切手段来做争权的武器。我们不得不考虑国王的利益王国的利益,尤其是我们神圣教会的利益。你看,先生,仪仗队应该交给谁来掌管呢?”
虽然德·穆瓦罗先生不敢骑马,怕得要命,但他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像个殉道者那样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我会让仪仗队的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的。”他对市长说。其实,剩下来的时间只够仪仗队整顿军容,因为他们的制服只是七年前一位王族路过时才穿过一次。
到了七点钟,德·雷纳夫人带着于连和孩子们,也从韦尔吉回来了。她发现她的客厅里已经坐满了自由党人的太太,她们说是各党派应该联合欢迎,所以来求她在她丈夫面前说情,同意她们的丈夫加入仪仗队。有一个太太还说:要是她的丈夫落选,他会因为伤心而倾家荡产的。德·雷纳夫人很快把她们全都打发走了。她虽然忙得不可开交。
于连觉得意外,尤其不高兴的是,她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她这样心神不安,使他摸不着头脑。“我早就料到了,”他痛苦地自言自语,“她家有幸接待国王,爱情自然烟消云散。这场热闹使她晕头转向。一定要等到等级观念不再冲昏她的头脑,她才会再爱我的。”
奇怪的是,他反倒更爱她了。
市长府里到处都有装潢工;他等了很久,但找不到机会和她说一句话。最后他碰到她从他房里出来,拿着一套他的衣服。他们只两个人,他要和她说话。她却听也不听就跑开了。“我爱一个这样的女人,真是太蠢了;争名夺位已经使她和她丈夫一样入迷了。”
其实,这时她比她丈夫更着迷;她有一个最大的心愿,但从来没对于连讲过,因为怕违背了他的意志,那就是希望看到他脱掉他那套阴沉沉的黑衣服,哪怕只脱一天也好。像她这样毫不做作的女人,居然耍出了这样高明的手腕,的确令人佩服,她先找德·穆瓦罗先生,后来又找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要他们挑选于连参加仪仗队,而不选五六个富商的子弟,虽然他们中间至少有两个是非常虔诚的教徒。瓦尔诺先生打算把他的敞篷马车借给全城最漂亮的美人,好让他的诺曼底骏马出出风头,他还答应借匹马给于连,虽然心里恨透了他。不过仪仗队员都有自己的或是借来的漂漂亮亮的天蓝色制服,还有两个上校佩戴的银肩章,都是七年前曾经招摇过市、轰动一时的。德·雷纳夫人要做一套新制服,虽然只剩四天时间,她还是派人去贝藏松做好了仪仗队需要的衣帽武器。有趣的是,她不愿在玻璃市为于连治装,以免泄露天机。她要于连和全城都大出意外。
组织仪仗队和鼓舞人心的工作一结束,市长又忙着安排一次盛大的宗教仪式:国王不愿经过玻璃市而不去参拜有名的圣克雷芒的遗骨,遗骨存放在离城不到一法里远的布雷-勒奥。官方希望参加仪式的教士多一些,这一下可难办了;新上任的本堂神甫马斯隆先生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谢朗先生参加。德·雷纳先生说破了口也没有用。他说“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祖先曾任本省省长多年,这次他本人又被指定伴随国王的御驾。他认识谢朗神甫已经三十年了。一到玻璃市,他一定会问到神甫,要是他知道神甫撤了职,他会带一大队随从去神甫住的小屋子。那不是给了我们一记耳光吗!”
“要是他参加仪式,”马斯隆神甫回嘴说,“那不是要我在这里丢脸,在贝藏松出丑吗!他是一个异端分子啊!我的天呀!”
“不管你怎么说,我亲爱的神甫,”德·雷纳先生答辩道,“我也不能让玻璃市市政府冒险,受到德·拉莫尔先生的申斥呀!你还不了解他,他在朝中面面周到,但是到了外省,他却嬉笑怒骂,不给人留面子。他只顾自己开心,会让我们在自由党面前出丑的。”
经过三天的磋商,直到星期六夜里,马斯隆神甫的面子才对市长的担心让了步。市长甚至鼓起勇气来,给谢朗神甫写了一封充满甜言蜜语的信,说如果他的年龄和身体情况允许的话,请他来布雷-勒奥参加朝拜遗骨的仪式。谢朗先生答应来,还为于连要了一张请帖,来做他的助祭。
星期天一大早,成千的乡下人来自附近的山区,涌上了玻璃市的街头。天气晴朗得再好不过。到了下午三点钟,人群终于沸腾起来了;远远望见离玻璃市两法里的一座悬崖上,点起了熊熊的烈火。这个信号宣布国王驾到本区。立刻钟声齐鸣,连珠炮响,古老的西班牙大炮表达了全城对这件大事的欢欣鼓舞。有一半人爬上了屋顶。女人都上了阳台。仪仗队出动了。大家对光彩夺目的制服赞不绝口,每个人都认出了一个亲戚朋友。大家都笑德·穆瓦罗先生胆小,他的手怕出事,随时准备抓住马鞍。但有一件引人注目的事使大家忘了一切;第九行的排头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骑士,身材细小,大家起先都不认识。不一会儿,有人发出了愤怒的喊声,有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说明群情已经激愤了。原来大家认出了这个小伙子,骑着瓦尔诺先生的诺曼底骏马,不是别人,却是木匠的儿子小索雷尔。于是立刻怨声载道,都冲着市长发出来了。自由党人尤其嚷得厉害。怎么!只因为这个神甫打扮的小工人是他家毛孩子的教师,他居然胆大妄为,把他选进了仪仗队,却把这位、那位有钱的少老板一脚踢开!“这些老板,”一个银行家的太太说,“真该好好教训这个粪堆里钻出来的、胆大包天的小奴才。”“他很阴险,还有马刀,”她旁边的男人接嘴说,“要是给他在脸上砍一刀,那可糟了!”
上流社会的流言飞语更加危险。夫人们怀疑,这次处置失当是不是市长一个人的主意。说句公道话,市长对出身微贱的人,向来是瞧不起的。
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于连却成了最幸运的男子。他天生胆大,骑马的本领胜过了山城的多数青年。他从女人的眼里看得出:大家都在看他。
他的肩章也比别人的更亮,因为是全新的。他的马时不时后腿直立,使他乐不可支。
经过古城墙时,一声炮响惊得他的坐骑离开了队伍,使他觉得其乐无穷。真是侥幸,他没有从马上摔下来;从这时起,他觉得自己成了英雄。他成了拿破仑的副官,正在进攻炮兵阵地。
有一个女人比他更快乐。起先,她在市政厅的格子窗后看见他经过;接着,她坐上了敞篷马车,飞也似的兜了一个大圈子,恰好赶上看见受惊的马离开行列,吓得她胆战心惊。最后,她的马车又飞速跑出了另外一道城门,在欢迎国王的大路上,赶上了仪仗队,跟在高贵的队伍后二十步远的滚滚黄尘中。市长荣幸地向陛下致欢迎词,那时成千上万的乡下人都高声呼喊:“国王万岁!”一小时后,国王听完了全部致词,要进城了,那座小炮又发出了连珠炮声。不料接着却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故,出事的不是经过莱比锡和蒙米莱战火考验的炮手,而是未来的第一副市长德·穆瓦罗先生。他的马稍微颠一下,就把他颠到大路上唯一的泥坑里去了,真是平地起风波,非把他从泥坑里拉出来不可,否则,国王的车驾不好通过。
国王陛下到了美丽的新教堂下车,这一天,教堂里挂满了深红色的帷幔。国王用了御膳,立刻上车去参拜有名的圣克雷芒的遗骨。国王刚到教堂时,于连就飞马跑回德·雷纳先生家。他叹口气,换下了美丽的天蓝色制服、马刀和肩章,重新穿上那套陈旧的黑色服装。他又骑上马,不消多久就到了小山顶上风景如画的布雷-勒奥修道院。“乡下人一狂热,就越来越多了。”于连心里想。在玻璃市挤得人动弹不了,到了这座古老的修道院,周围又有一万多人。革命时期破坏文物,半个修道院已经成了废墟,王政复辟以来重新大事修建,才能恢复旧观,据说圣物又开始显灵了。于连找到了谢朗神甫,神甫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通,才给了他一件黑道袍和一件宽袖的白法衣。他赶快换了装,就跟着谢朗先生去见阿格德的年轻主教。主教是德·拉莫尔侯爵的侄子,新近才上任的,由他主持国王参拜遗骨的仪式。但是却找不到这位主教。
神甫们都不耐烦了。他们在古修道院阴暗的哥特式回廊里,等候仪式的主持人。他们一共是二十四位神甫,代表了布雷-勒奥的教士会,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原来的教士会由二十四位议事司铎组成。神甫们觉得主教太年轻,他们惋惜了三刻钟之久,认为该由老教长先生进去禀告主教大人,说国王御驾要到了,应该准备上祭坛去。谢朗先生年龄最大,当然成了老教长;他虽然对于连不满意,但还是做了个手势,要他跟着去。于连穿了宽袖的白法衣,也很相称。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化妆法,居然使漂亮的鬈发变直了,看起来更像个教士;不过,由于疏忽,在他黑道袍的褶边下,看得见仪仗队的马刺,这使谢朗先生更加生气。
他们到了主教的住所,几个穿了花边号衣的仆人,爱理不理地回答老神甫说:主教大人不见客。他想解释:作为尊贵的布雷-勒奥教士会的教长,他有权随时晋见司祭的主教,但仆从只是一笑了之。
仆从不讲道理,使天性高傲的于连非常生气。他跑遍了古修道院的宿舍,碰到一扇门就推一下。一扇很小的门给他用力一推就开了,他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修道士的小房间,四面站着主教大人的侍从,他们全身穿黑,颈上挂着念珠。侍从看见他急急忙忙的样子,以为是主教召唤他来的,就让他过去了。他再走了几步,又到了一个非常阴暗的哥特式大厅,墙上装了黑色橡木的护壁板;所有的弓形窗子,除了一个以外,全都用砖头堵死了。这些粗糙的砖头没有乔装打扮,和古色古香的护壁板一比,显得特别凄凉。这个勃艮第考古学家都知道的大厅,是大胆的查理公爵在一四七〇年为赎罪而修建的,大厅的两侧有雕刻华丽的神职人员的祷告座。在祷告座上可以看到各色木头镶嵌而成的图画,画的是《启示录》中描绘的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
大厅华丽之中带有几分阴郁,加上光秃秃的砖头和惨白的石灰,看来更有损于庄严,使于连不禁感慨。在大厅的另一头,在唯一的看得见光线的窗口下,有一架桃花心木框子的活动穿衣镜。一个年轻人身穿紫色长袍,外罩镶了花边的宽袖法衣,但是没戴帽子,站得离穿衣镜有三步远。这种新式的家具摆在这样古老的地方,未免显得奇怪,当然是从城里运来的。于连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他对着镜子,庄严地用右手做出祝福的动作。
“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想,“难道这个年轻的神甫是在为仪式做准备工作?他可能是主教的秘书吗?……他会不会像仆人一样无礼?……管他呢,有什么关系?等我试试看!”
他慢慢向前走,一直走到大厅的另一头,眼睛老是对着那唯一的窗口,看着那个年轻人继续不断地、缓慢地练习做祝福的姿势,不知道做了多少遍,但是一刻也不休息。
于连走得越近,越看得清他不高兴的神色。镶了花边的宽袖法衣十分堂皇富丽,使于连不由自主地在离穿衣镜几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
“应该由我先开口。”他到底在心里做出了决定;但是大厅的华丽使他心情激动,而一想到对方说话可能粗暴无礼,他心里又不痛快了。
年轻人从穿衣镜里看见了他,转过头来,不高兴的神气忽然一下变成了最温和的口气:
“好啊,先生,到底修好了吗?”
于连不知道如何回答。等到年轻人转过身来,于连看到了他胸前挂的十字架,才知道他就是阿格德的主教。“这么年轻,”于连心里想,“顶多比我大七八岁!……”
他对自己脚上的马刺觉得难为情了。
“大人,”于连畏畏缩缩地答道,“我是教士会的教长谢朗先生派来的。”
“啊!我久闻他的大名了,”主教客客气气地回答,使于连感到心旷神怡,“不过我要请你原谅,先生,我把你错当成送帽子回来的人。帽子在巴黎没有包装好;顶上的银丝罩弄坏了。那可糟糕,”年轻的主教难过地说,“还要我老等呢!”
“大人,我去取主教冠吧,如果您允许的话。”
于连美丽的眼睛起作用了。
“去吧,先生,”主教亲切有礼地回答道,“我等着要帽子。让教士会的诸位先生等了这么久,我实在于心不安。”
于连走到大厅中央,回过头来,看见主教又在做祝福的动作。“这是为什么呢?”于连心里寻思,“大约是仪式需要的准备工作吧。”等他走进侍从室那个小房间,一眼就看到主教冠已经在他们手里。这些侍从一见于连不容分说的眼神,就不大情愿地把主教冠交给他了。
他感到送主教冠是一种光荣,穿过大厅的时候,他走得非常慢;手里恭恭敬敬地捧着帽子。他看见主教坐在穿衣镜前,右手虽然很累,还是时不时地做着祝福的动作。于连要帮他戴好主教冠。主教却摇了摇头。
“啊!不会掉下来的。”他满意地对于连说,“请你站开一点好吗?”
于是主教很快地走到大厅中央,然后又慢步向穿衣镜走去,他看起来又不高兴了,但还是认真地做着祝福的动作。
于连惊讶得一动也不动;他想搞个明白,但又不敢造次。这时主教站住了,没有一点架子地瞧着于连说:
“你看帽子戴得怎么样,先生,还合适吗?”
“非常合适,大人。”
“不嫌太靠后吗?那看起来会有点笨的;不过也不能戴得太靠前了,遮住了眉毛,那又会像军帽的。”
“我看戴得不前不后。”
“国王见惯了德高望重庄严肃穆的神甫。我不愿意我的年龄给他一个不稳重的印象。”
主教又一面走,一面做起祝福的动作来。
“显然,”于连总算搞明白了,“他是在练习怎么祝福。”
过了一会儿:
“我准备好了。”主教说,“去吧,先生,去通知教士会的教长和诸位先生吧。”
不久,谢朗先生后面跟着两位长老,从一扇雕刻华丽的大门走了进来,于连以前却没有发现这扇门。但是这一次论资排辈,他得站在大家后面,教士成群结队挤在门口,他只能从他们肩膀上才看得见主教。
主教慢慢地穿过大厅,等他走到门口时,神甫们正在排队。一阵忙乱之后,队伍开始行动了,口里唱着赞美诗。主教走在最后,左右是谢朗先生和一个年迈的神甫。于连作为谢朗教长的随从,一下就钻到了主教大人身边。大家顺着布雷-勒奥修道院的长廊往前走;虽然阳光灿烂,长廊却还是阴暗潮湿的。他们到底走到了内院门口。这样隆重的仪式,看得于连目瞪口呆,仰慕不已。主教这样年轻有为,唤醒了他的雄心壮志,主教这样和蔼可亲,这样彬彬有礼,又使他无所适从。“人越接近社会的最上层,”于连心里想,“风度就越高雅。”
大家从一道侧门走进了教堂;忽然一声巨响,震动了古老的拱形屋顶;于连以为屋顶要塌了。其实还是那门小炮,刚由八匹快马拉到,莱比锡的炮手大显威风,一分钟放五炮,仿佛还有普鲁士的大敌当前一样。
但这惊天动地的炮声对于连不再起作用了;他想到的不再是拿破仑和军人的光荣,而是:“这么年轻,就当上了阿格德的主教!不过,阿格德在哪里?能有多少收入?恐怕有二三十万法郎吧?”
主教大人的侍从送来了堂皇富丽的华盖;谢朗先生举着华盖的一根竿子,事实上是于连帮他举着。主教站在华盖下面。他的确显得老成持重了,使我们的主角钦佩得无以复加。“只要眼明心巧,哪有做不到的事!”他心里想。
国王进来了。于连真是三生有幸,站得离他很近。主教对国王的颂词非常动听,但他没有忘记略带诚惶诚恐的神情,表示对陛下的敬畏。我们用不着翻来覆去地描写布雷-勒奥的仪式;半个月来,本省的报纸已经作了通栏的报导。于连从主教的颂词中才知道,国王是大胆查理的后人。
后来,于连核对这次仪式的账目。德·拉莫尔先生为他侄子谋到了主教的席位,慷慨地承担了全部费用。单是布雷-勒奥仪式的开销,就高达三千八百法郎。
在主教致词、国王答词之后,陛下站到华盖下面;然后,他非常虔诚地跪在祭坛前一个拜垫上。祭坛周围是神职人员祷告席,比地面高两个台阶。于连坐在谢朗先生脚下第二级台阶上,有点像罗马西斯廷教堂里替红衣主教拉长袍后裾的随从。这时唱起了赞美诗,升起了缭绕的香烟,响起了一片枪炮声;虔诚的乡下人欢天喜地,如醉如痴。这样的一天抵消了一百期雅各宾自由党的报纸。
于连离国王只有六步远,国王的确是全神贯注在祈祷中。于连头一次注意到一个身材矮小、目光犀利的人,穿了一套没有绣花的礼服。礼服虽然朴实无华,上面却佩了一条天蓝色的绶带。他离国王比其他贵人都近,虽然贵人们的礼服绣了金边,用于连的话来说,绣得连衣料都看不见了。他后来才知道,这个接近国王的人是德·拉莫尔侯爵。他觉得侯爵神气高傲,甚至是目中无人。
“侯爵不会像可爱的主教一样彬彬有礼。”他心里想,“啊!神职会使人温和而聪明。不过,国王是来参拜遗骨的,而我还没有见到遗骨。圣克雷芒在哪里呢?”
他旁边一个小教士告诉他,圣骨放在楼顶上的“烛光小祭殿”里。
“烛光小祭殿是什么?”于连心中寻思。
但他不愿问这个名词的意思。他更加全神贯注了。
在君王参拜圣骨时,根据礼节规定,并不需要司铎伴随主教。但阿格德的主教大人走向烛光小祭殿时,却招呼了一下谢朗神甫;于连也大胆跟着走了。
爬上了一道很长的楼梯,就看到了一扇很小的门,哥特式的门框上镀了金,显得灿烂辉煌。看起来这是前一天刚完工的。
门前跪着二十四个少女,都是玻璃市的大家闺秀。开门之前,主教也跪在这些漂亮的姑娘当中。在他高声祈祷的时候,她们对他美丽的花边、高雅的风度、年轻而温和的外貌,赞叹不已。此情此景使我们的主角所余无几的理智丧失得一干二净。在这一片刻,他简直可以为捍卫宗教、裁判异端,而真心实意地战斗。忽然一下小门开了。小祭殿里灯火辉煌。祭台上可以看到一千多支大蜡烛,分成八排,两排之间用一束束鲜花隔开。一阵阵纯净无比的香味,从圣殿门口扑鼻而来。新装饰得金碧辉煌的殿堂很小,但是很高。于连注意到,祭台上的蜡烛有的高过一丈五尺。年轻的姑娘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殿堂的小前厅只许二十四个少女、两位神甫和于连进去。
不久国王驾到,后面只跟了德·拉莫尔先生和侍从长。侍卫都跪在门外,持枪致敬。
国王陛下与其说是跪倒,不如说是扑倒在跪凳上。这时,全身紧靠镀金小门的于连,才从一个少女赤裸的胳膊下,看到了圣克雷芒引人注目的蜡像。蜡像放在祭台下面,身上一副罗马战士的武装。他颈上有一道似乎还在流血的伤口。艺术家的本领不同凡响,使圣徒临终时半开半闭的眼睛,充满了悲天悯人的神色。半开半闭的嘴上新长出了短须,仿佛还在祈祷。一看到遗骸的蜡像,于连旁边的一个少女不禁热泪盈眶;一滴眼泪还掉在于连的手背上。
祈祷是庄严肃穆的,只听得见周围十法里以内的乡村小教堂传来的遥远钟声。祈祷之后,阿格德的主教请求国王准许他致词。他结束他非常动人的简短致词时,说了几句非常简单的话,但是效果肯定更好。
“千万不要忘记,年轻的女基督徒,你们看见过一位人世最伟大的君王,跪在令人敬畏的全能上帝的圣徒面前。这些圣徒在人世是弱者,受到迫害,受到残杀,正如你们从圣克雷芒的血迹未干的伤口所看到的那样,但是他们在天国却得到了胜利。年轻的女基督徒,你们会永远记住这一天,会厌恶不信宗教的人,是不是?你们会永远忠于如此伟大、如此威严、如此仁慈的上帝,是不是?”
说到这里,主教威严地站了起来。
“你们答应我吗?”他问时伸出了胳膊,仿佛圣灵附体一般。
“我们答应。”少女们泪下如雨地答道。
“用上帝令人敬畏的名义,我接受你们的诺言!”主教用雷鸣般响亮的声音又说了一句。仪式就结束了。
国王本人也流泪了。过了很久,等到于连冷静下来,才想到打听罗马给勃艮第公爵菲利普 送来的圣骨在什么地方。有人告诉他,遗骨就藏在引人注目的蜡像里。
国王陛下恩准,在小祭殿里陪祭的少女,可以佩戴一条红色缎带,上面绣着这两句话:痛恨异端邪说,永远崇敬上帝。
德·拉莫尔先生发给乡下人一万瓶葡萄酒。到了晚上,玻璃市的自由党人找到了理由来张灯结彩,甚至胜过了保王党人百倍。国王离开之前到了德·穆瓦罗先生家。
日常的怪事掩盖了
感情造成的不幸。
——巴纳夫
德·拉莫尔先生走后,于连把家具放回原处时,在侯爵住过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张厚纸,折成四页。他在第一页下面看到:
谨呈荣获王家勋章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德·拉莫尔侯爵大人阁下。
这是厨娘一般粗手大指写的一张呈文。
侯爵先生:
我一生遵守教规。九三年 围困里昂之际,我身处弹火之下,至今心有余悸。我领受圣体,每周赴本区教堂礼拜。我过复活节,即使是心有余悸的九三年也不例外。我的厨娘(在革命前,我有仆人)斋日吃素。我在玻璃市受到尊重,而我敢说受之无愧。我排队时在华盖下,在神甫先生和市长先生左右。每逢盛典,我自费购买大蜡烛。以上证件,均存巴黎财政部备考。现谨向侯爵先生申请经销玻璃市彩票事,该处即将出缺,因经销人病重,且投票失误,如此等等。
德·肖兰
呈文边上有德·穆瓦罗先生签名的批示,第一行是:
日作 有幸与申请人谈及云云。
“这样看来,就连德·肖兰这个笨蛋也晓得应该怎样走门路呵。”于连心中暗想。
国王路过玻璃市一星期之后,数不清的流言飞语,胡乱猜测,可笑的高谈阔论,等等,传遍了全城,先后引起纷纷议论的人物是国王,阿格德的主教,德·拉莫尔侯爵,一万瓶葡萄酒,从马上摔下来的可怜人德·穆瓦罗,他为了想得到十字勋章,卧病一个月之后才能出门,但是议论得最厉害的,还是把木匠的儿子于连·索雷尔“硬挤进”了仪仗队这个丑闻。关于这件事,一定得听听那些有钱的印花布商人的高见,虽然他们不分早晚,都声嘶力竭地在咖啡店里大谈其平等。德·雷纳夫人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就是她干出这件丑事来的。原因呢?那只要一看索雷尔小神甫漂亮的眼睛和娇嫩的脸颊,就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回到韦尔吉后不久,她的小儿子斯坦尼拉-扎维埃发高烧了;突然一下,德·雷纳夫人也悔恨交加起来。这是头一次,她持续不断地责怪自己婚外的恋情;仿佛出了奇迹似的,她恍然大悟,她听任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虽然她生性笃信宗教,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她却没有思量过,在上帝心目中,她是多么罪孽深重。
从前,在圣心修道院时,她曾经热爱过上帝;在目前的情况下,她却同样惧怕上帝。她内心的斗争使她心碎魂断,尤其是因为她的恐惧毫无道理可言。于连发现他的安慰非但不能使她平静,反而使她生气;因为她仿佛听到了地狱的声音。然而,于连自己也很喜欢小斯坦尼拉,他只能来和她谈他的病情;不久,病情却恶化了。于是,德·雷纳夫人悔恨莫及,甚至连觉也睡不着;她整天一言不发,丧魂落魄,如果开口,那就是要向上帝忏悔,要向世人认罪。
“我求求你,”于连和她单独在一起时说,“千万不要声张出去;你的痛苦,只能对我一个人说。如果你还爱我的话,千万不能对别人讲,无论你讲什么,也不会使我们的斯坦尼拉退烧的。”
不过,他的安慰一点不起作用;他不了解德·雷纳夫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原来她认为要平息上帝的愤怒,就不得不痛恨于连,要不然,就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的儿子死掉。正是因为她感到对她的情人恨不起来,所以她才痛苦万分的。
“离开我吧,”有一天她对于连说,“看在上帝面上,离开我的家吧;就是因为你在这里,才会断送我儿子的。”
“上帝惩罚我了,”她又低声说道,“这是天公地道的;我只能心悦诚服;我实在是罪孽深重,而我过去却没有受到良心的责备!这是上帝抛弃了我;我应该受到加倍的惩罚。”
于连深深地受到了感动。他在她的话里既看不到口是心非,也听不到夸大其词。“她真正相信:爱我就会断送她儿子的性命,尽管如此,这个不幸的女人爱我,还是超过了爱她的儿子。我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悔恨交加会置她于死地;这就可以看出情感的伟大了。不过,我有什么值得她爱的呢?我的出身微贱,没有教养,非常无知,有时举止还很粗鲁,哪一点配得到她的爱情呢?”
一天夜里,孩子的病情转危了。早晨两点钟,德·雷纳先生来看他。孩子在发高烧,满脸通红,连父亲也不认得。突然间德·雷纳夫人跪倒在丈夫脚下:于连眼看她就要坦白认罪,永远毁掉自己了。
幸亏这个莫名其妙的动作反倒吓走了德·雷纳先生。
“再见!再见!”他边说边走。
“不要走,听我说,”他的夫人跪在他面前说,还想拦住他,“你应该知道事实的真相。是我害了儿子。我给了他生命,现在又要了他的命。上天在惩罚我;在上帝眼里,我是个杀人犯。只有让我完蛋,让我丢脸,让我牺牲,也许才能使天主息怒。”
假如德·雷纳先生富有想象力的话,他就不难猜到其中的缘故。但他偏偏少了这份想象力。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高声说,离开了想要抱住他膝头的妻子,“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于连,天一亮就叫人去请医生。”
他回房间睡觉去了。德·雷纳夫人跪倒在地上,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于连要来扶她,她却抽搐地把他推开。
于连不知如何是好。
“难道这是通奸罪吗!”于连心中暗想,“难道那些阴险毒辣的神甫……他们反倒对了?他们犯了那么多罪,难道他们反倒有权,反倒懂得犯罪的道理?真是咄咄怪事!……”
德·雷纳先生已经走了二十分钟,于连却一直瞧着他心爱的女人,她的头靠在孩子的小床上,动也不动,几乎失去了知觉。“这个女人的智力不同寻常,只是因为认识了我,便落到了受苦受难的地步。”他心里想。
“时间过得很快。我能为她做什么呢?要做出决定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也不必管那些装模作样的庸人。但我能为她做什么呢?……离开她吗?那就是让她一个人忍受最痛苦的折磨。她那个木头人一般的丈夫,对她的坏处比好处多。他只会不断说些令人难堪的粗话;会逼得她发疯,甚至跳楼自杀的。”
“要是我离开她,要是我不再照管她,她会把什么都说出去的。虽说她会给丈夫带来一大笔遗产,谁晓得他会不会闹得天翻地覆呢?天啦!她会把什么都告诉那个……马斯隆神甫的,他会借口照顾一个六岁的孩子,就不再离开这个家,难道他会没有自己的打算?她痛苦的心情,畏惧上帝的心情,会使她忘了他也是一个人,只记得他是一个神甫。”
“走吧。”德·雷纳夫人忽然睁开了眼睛,对他说。
“我情愿死一千次,只要能对你真有好处。”于连答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你,我亲爱的天使,或者不如说,只是从现在起,我才开始爱慕一个值得爱慕的人。我怎么能离开你呢?我分明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痛苦的。我的痛苦倒不要紧。我可以走,是的,我心爱的人。不过,要是我一走,要是我不再照管你,要是我不再出现在你和你丈夫之间,那你就会把什么都告诉他,就会毁了你自己。想想看吧,那他会毫不留情地把你赶出他的大门;整个玻璃市,整个贝藏松,都会谈论这件丢脸的丑事。大家都会把过错完全推到你的身上,使你再也抬不起头来,永远也洗不清你的耻辱……”
“这正是我所要的,”她站起来,高声说道,“我要受罪,才能心安。”
“但是,如果你说出这件丢脸的丑事,你也会要你丈夫受罪的!”
“可我只是丢自己的脸,只是自己跳进泥坑;这样,我也许能救我的儿子。在大家心目中丢尽了脸,这不就是公开赎罪吗?我虽然软弱,但在我看来,这不是我对上帝能做出的最大牺牲吗?……说不定上帝会开恩,接受我的赎罪,给我留下我的儿子呢。如果你能告诉我更痛苦的赎罪办法,我也会不怕做出牺牲的。”
“让我也惩罚自己吧!我也是有罪的人啊。你要我进苦修院吗?那里严格的苦修生活,说不定会使上帝息怒……啊!天啦!为什么斯坦尼拉的病不生在我身上呢?……”
“啊!你,你也爱他。”德·雷纳夫人说时站了起来,投入了他的怀里。
几乎就在同时,她又惊慌地把他推开。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她又重新跪下,接着说道,“唉!我唯一的朋友!唉!你为什么不是斯坦尼拉的父亲呢!如果是,那么,爱你胜过爱你的儿子,就不算什么可怕的罪过了。”
“你肯答应让我留下来吗?从今以后,只像弟弟一样爱你,好吗?这是唯一的合情合理的赎罪方法了,这也许会使上帝息怒的。”
“我呢,”她高声说,同时站了起来,双手抱住于连的头,自己退后一步,瞪着眼睛看他,“我呢,我能像爱弟弟一样爱你吗?这是我做得到的吗?”
“我听你的,”他跪倒在她脚下说,“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我的心里只是漆黑一团;我不晓得做什么好。要是我离开你,你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丈夫,叫他和你一起完蛋。要是他受到大家奚落,那就永远也当不上议员了。要是我留下来,你又以为我是杀害你儿子的凶手,你会伤心而死。怎么办呢?要不要我离开几天,你看怎样?要是你愿意,我就罚我自己离开你一星期,来补救我的罪过。我情愿随便躲到什么地方去,过这一个星期。比如说,躲进布雷-勒奥修道院;不过你得发誓,我走后,你决不向你丈夫坦白。想想看,你一坦白,我就回不来了。”
她答应了,但他走后不到两天,她又把他叫了回来。
“没有你在跟前,我不可能遵守我的誓言。没有你用眼睛瞧着我,不许我坦白交代,我会把什么都告诉我丈夫的。没有你生活无聊透了,一个钟头比一天还长。”
老天总算对这个不幸的母亲发了善心。慢慢地斯坦尼拉的病脱离了险境。不过破镜很难重圆;心灵已经知道自己罪孽多么深重,也就很难恢复平静。悔恨虽然存在,但只是心灵的诚恳悔恨,却并没有行动,生活对她既是天堂,又是地狱:天堂就在于连脚下,不见于连就是地狱。
“我不再抱幻想,”她甚至在纵情欢乐的时刻,也这样对他说,“我注定了要下地狱,不可避免。你还年轻,你是受了我的引诱,上天会原谅你;但我是不可原谅的。从肯定的迹象看来,我会下地狱。我害怕,谁看到地狱不害怕呢?不过,说实在的,我并不后悔。要是从头来过的话,我还会重犯这个错误。只求老天不要今生今世就惩罚我,不要罚到我的孩子头上,我就谢天谢地了。可是你呢,我的于连,”她有时大声说,“至少你幸福吗?你看我爱你吗?”
于连令人痛苦的自尊心和不信任感,使他需要的是对方做出牺牲的爱情,但是看到如此巨大,如此无可怀疑,如此片刻不停的牺牲,他的自尊心和不信任感都退却了。他爱慕德·雷纳夫人。“她虽然是贵族,而我只是个工人的儿子,她却爱上了我……在她身边,我并不是仆人兼情人。”担心消除之后,于连就如醉如狂地享受爱情,但又怀疑爱情不能长久。
“至少,”她看见他怀疑时,就高声说,“在我们一起度过的短短日子里,让我使你幸福吧!赶快;明天,也许我就不再是你的了。如果老天爷打击我的孩子,我怎能只为爱你而活着?怎能不看到是我的罪过杀害了他们呢!我是怎么也受不了这种打击的。即使我想忍痛偷生,也做不到,我会发疯。”
“唉!要是我能承担你的罪过,就像你上次慷慨地要代替斯坦尼拉发烧一样,那就好了!”
这次精神上的大危机,改变了于连对他情妇的感情性质。他的爱情,不再只是对美色的仰慕、对占有的自豪。
从此以后,他们的幸福属于更高的层次,爱情的火焰燃烧得更猛烈了。他们爱得心醉神迷,如疯似狂。在别人看来,他们显得更加幸福。不过他们再也不能重温初恋时销魂的欢乐,万里无云的平静,自由自在的幸福了,那时,德·雷纳夫人担心的,只不过是于连用情不专。现在,他们的幸福有时却貌似犯罪了。
在他们最幸福的、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时刻,“啊!老天在上,我看见地狱了。”德·雷纳夫人会忽然一下喊了起来,并且抽搐地抓紧于连的手,“多么残酷的刑罚啊!唉!我是罪责难逃的。”她紧紧抱住他,就像常春藤缠在墙上一样。
于连尽力使她激动的心灵平静下来,但没有用。她抓住他的手吻个不停。然后,她又陷入阴森森的梦幻,“地狱,”她说,“来世入地狱,对我还算是开恩呢!我至少还可以在世上和他一起过几天,不过,如果今生今世就入地狱,如果我的孩子死了……不过,孩子付出了代价,也许我的罪过可以得到赦免……啊!老天爷!千万不要让孩子付出代价才赦免我!这些可怜的孩子并没有得罪你;只有我,只有我才是唯一的罪人!我爱一个男子,他却不是我的丈夫。”
于连然后看到德·雷纳夫人表面上平静下来了。她要承担一切;她不愿破坏她情人的生活。
爱情、悔恨、欢乐交替出现,他们的日子过得像闪电一样快。于连已经不习惯思考了。
艾莉莎小姐去玻璃市打一场小官司。她发现瓦尔诺很厌恶于连。她也恨这个家庭教师,于是他们时常谈得非常投机。
“要是我说实话,先生,你会砸了我的饭碗的!……”有一天她对瓦尔诺先生说,“主人在大事上总是一个鼻孔出气……不让仆人走漏风声……”
瓦尔诺先生好奇心切,迫不及待地要她长话短说,才知道了对他的自尊心打击最大的事。
这个本地最出众的美人,六年来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她大献殷勤,她却置若罔闻,使他面红耳赤,下不了台,现在居然看中了一个工人乔装打扮的家庭教师,而且把他当做情夫。更使贫民收容所所长消不了这口气的,是德·雷纳夫人还爱上了这个穷小子呢。
“而且,”女仆叹了口气,又加一句,“于连先生并不费力就成功了,他对夫人还是冷冰冰的。”
其实,艾莉莎是在乡下才知道这件事,但她却相信私通早就开始了。
“当然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她狠狠地接着说,“那时他才不肯娶我。而我真傻,还去和德·雷纳夫人商量!还去求她对家庭教师说我的好话呢!”
当天晚上,德·雷纳先生得到城里送来的报纸时,还得到了一封很长的匿名信,信中把他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于连见他读这张淡蓝信纸时,脸色发白,并且狠狠地看了他几眼。整个晚上,市长心烦意乱,没有恢复平静;于连想要投其所好,请他讲讲勃艮第名门望族的谱系,却是枉费心机。
不要恣意调情,
血一沸腾,海誓山盟
也会烧成灰烬。
1《暴风雨》
夜半离开客厅的时候,于连还来得及对他的情人说:
“我们今夜不要再见面了,你的丈夫起了疑心;我敢发誓,他一边叹气一边看的那封长信,一定是一封告密信。”
幸亏于连锁了门。德·雷纳夫人头脑发昏了,居然以为于连通知她,只是不想见面的借口。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像平时一样来到于连门前。于连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赶快把灯吹熄。有人要打开他的房门;是德·雷纳夫人,还是她那个妒忌的丈夫呢?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袒护于连的厨娘送来了一本书,封面上用意大利文写着:“请看第一百三十页。”
于连见她这样轻举妄动,吓得直打哆嗦,赶快翻到第一百三十页,看到用大头针别住的一封信。信是匆忙写成的,上面沾满了泪痕,字迹也很潦草。平时,德·雷纳夫人写字都很工整,这个小节使于连非常感动,甚至忘了她这样轻举妄动会带来的后果。信上写着:
你今夜不愿和我同床吗?有时,我以为我从来没有了解你灵魂的深处。你的眼睛真吓人。我怕你。天啦!难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如果真是这样,那让我的丈夫知道我对你的爱情吧,让他永远把我关在乡下,远远离开我的孩子吧!也许这是天意。我不久就会死。而你却是没有人性的魔鬼。
你不爱我了吗?对我的痴情,对我的悔恨,你厌倦了吗?不信神的人!你要毁了我吗?那很容易。去把这封信向全玻璃市公开。其实,只要向瓦尔诺先生一个人公开也就够了。告诉他我爱你;不,不,不要说这样渎神骗人的话;告诉他是我爱慕你,认识了你,我才开始生活;在我如醉如狂的青春年代,我也从来没有梦想到你会给我带来的幸福;告诉他我为你牺牲了生命,还要为你牺牲灵魂。你知道,我为你还可以做出更多的牺牲。
但是这个人,他懂得什么是牺牲吗?告诉他,为了气气他,不妨告诉他我不怕任何坏人,在世上我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怕使我留恋生命的人变心。为他而送命,为他做出牺牲,不用再为孩子担惊受怕,那是多么幸福!
你不必猜疑,亲爱的朋友,如果有匿名信的话,一定是这个坏家伙写的,六年来他一直粗声粗气,讲他怎样骑马跳栏,自鸣得意,没完没了地吹嘘自己的本领,对我纠缠不休。
到底有没有匿名信?狠心的人,这本来是我想和你商量的事;但是算了,还是你做得对。如果把你抱在怀里,而且可能是最后一次,我怎么也不能像一个人那样冷静思考。从现在起,我们不容易再得到幸福了。你会觉得不高兴吗?会的,在你没有富凯先生的书可以消遣的时候。往事已经不可挽回;明天,不管我丈夫有没有收到告密信,我都会告诉他,我得到了一封匿名信,我们一定要给你一笔钱,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立刻打发你回家去。
唉!亲爱的朋友,我们不得不分开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去吧,说句公道话,你会和我一样痛苦的。不过,这到底是对付告密信的唯一办法;这并不是我丈夫得到的第一封匿名信,而且信里谈的都是我。唉!我从前只是一笑置之!
我现在这样做的目的,是要使我丈夫知道,信是瓦尔诺先生寄来的;关于这点我毫不怀疑。如果你离开我们家,一定要住到玻璃市去。我会设法要我丈夫去市内住上半个月,好向那些蠢人表明: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变化。一到玻璃市,你要广交朋友,甚至要结识自由党人。我知道他们的太太都巴不得结识你呢。
不要生瓦尔诺先生的气,也不要像你说过的那样,想割掉他的耳朵;正相反,你得向他表示好感。重要的是,你该让玻璃市的人都相信你要去瓦尔诺家或别人家去教孩子。
这是我丈夫决不能容忍的事。即使他决心容忍,那也好嘛!至少你可以在玻璃市住下来,我有时还可以去看你。我的孩子都喜欢你,他们也会去看你的。天啦!因为他们爱你,我觉得我也更爱他们了。多么令人遗憾!这一切怎么了结呢?……我说到哪里去了……说到头,你要明白怎样做人;要和气,要客气,不要瞧不起粗俗的人,我跪下来求你了;因为这些人会决定我们的命运。片刻也不要忘记,我的丈夫怎样对你,要看“舆论”对你是好是坏啊!
现在要你来准备匿名信了,那只需要一点耐心,还要一把剪刀。请你把下面那封信里的字从书上剪下来;然后用胶水贴在我送来的淡蓝信纸上;纸是瓦尔诺先生给我的。你得准备应对人家搜查;所以要把剪残了的那几页书烧掉。如果你在书里找不到现成的字,那就要请你耐心地一个个字母拼起来。为了怕你麻烦,我把匿名信写得短而又短。唉!如果你像我担心的那样不再爱我了,你还会觉得信太长了呢!
夫人:
你玩弄的小花招都给人识破了;不愿声张出去的人也得到了通知。由于我们交情未断,我奉劝你甩掉那个小乡巴佬儿。如果你还有这点聪明的话,你的丈夫会相信他得到的告密信是骗他的,别人当然也就不会追究。你要知道,我对你的秘密了如指掌;发抖吧,不幸的女人,从现在起,在我面前一定要规行矩步。
等你贴好了这封信(你听得出所长说话的口气吗?)赶快到外边去和我见面。
我会到村子里去,回来时神色不安;其实,我一定是非常不安的。天啦!我这是在冒什么险呢?不过是因为你猜到有一封匿名信而已。最后,我会神色大变地把你这封信交给我的丈夫,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转交给我的。你呢,你只管带着孩子们到大树林里的那条路上去散步,不到用餐的时候不要回来。
站在岩石顶上,你可以看见鸽子窝。如果我们的事情进行得顺利,我会在鸽楼上挂一块白手帕,如果不顺利,就什么也不挂。
薄情人,在你散步以前,难道你心里就想不出一个办法,来说一声你爱我吗?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知道:一旦生离或者死别,我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啊!我是个坏妈妈!我写这几个字有什么意思呢?亲爱的于连。我也感觉不到字的意义;我此时此刻想到的只是你啊,我责备我自己只是免得你来责备我而已,但是现在眼看就要失掉你了,我还何必假装责备自己呢!不错,宁可让你认为我对孩子狠心,我也不愿对我爱慕的人说谎。我这一生谎话已经说得太多。算了,即使你不再爱我,我也能谅解你。我没有时间把这封信再看一遍。想起在你怀抱里度过的幸福日子,即使舍了性命也算不了什么。你知道,我甚至愿意做出更大的牺牲。
唉,人总是人;
脆弱是人本性。
1《第十二夜》
于连花了一个小时,像孩子一般高兴地把字剪好贴好。他走出房间的时候,刚好碰上他的学生和他们的母亲;她满不在乎地把信拿了过去,既大胆,又镇静,令人望而生畏。
“胶水干了吗?”她问道。
“这就是那个悔恨交加、颠三倒四的女人吗?”他心里想,“她现在打什么主意呢?”他太自负了,不好意思问她;不过,也许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他喜欢。
“如果事情变得糟糕,”她又同样冷静地补充说,“我会失掉一切。快把这点东西埋到山上什么地方去;说不定有朝一日,我只能靠这点东西过日子呢!”
她把一个摩洛哥红皮首饰盒交给他,盒子里装满了金子和几颗钻石。
“现在走吧。”她对他说。
她亲了亲孩子们,最小的那个亲了两回。于连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她赶快离开了他,也不看他一眼。
自从德·雷纳先生拆开了匿名信,他觉得日子太难过了。一八一六年他几乎和人决斗以后,他还没有这样激动过。说句公道话,那时他虽然怕吃子弹,但也没有现在这么痛苦。他翻来覆去看这封信:“这不是个女人的笔迹吗?”他心里想,“如果是的,那么,是哪个女人呢?”他数了数他在玻璃市认识的女人,不能确定该怀疑哪一个。“会不会是一个男人指使一个女人写的?那又是哪一个男人?”还是一样不能确定;他认识的男人多半都妒忌他,当然也都恨他。“应该问问我的妻子。”他习惯性地自言自语说,本来深深陷在一张安乐椅里,现在站了起来。
但是刚刚站起,“天啦!”他又拍拍头说,“怎么能问她呢!我要特别提防的就是她;她现在成了我的敌人了。”一气之下,眼泪也流了出来。
外省人的处世之道是外强中干,口是心非,现在,报应落到德·雷纳先生头上了,他内心最害怕的两个人,却是他原来口头上最亲密的朋友。
“除了他们两个,我说不定还有十个朋友,”于是他一个一个数下去,估计他们每个人能帮他多少忙。“全都一样!全都一样!”他气得叫了起来,“他们对我只会幸灾乐祸。”幸亏他认为,人家的妒忌不是没有道理的。除了他在城里款待国王过夜的豪华住宅之外,他还把韦尔吉城堡修缮一新。房屋的正面粉刷得雪白,窗子装上了漂亮的绿色百叶窗。一想到富丽堂皇的住宅,他得到了片刻的安慰。事实也的确是:他这座城堡在三四法里以外都看得见,而其他的乡间别墅或所谓的城堡,相形之下,就显得灰溜溜的陈旧不堪了。
德·雷纳先生只能指望得到一个朋友的同情和眼泪,那就是本教区的财产管理委员;不过这是一个动不动就要哭的呆子。然而这个呆子却是他唯一靠得住的朋友。
“有谁比我更倒霉吗!”他气得叫了起来,“多么孤立啊!”
“这可能吗!”这个实在可怜的人自言自语,“这可能吗!我一倒霉,连个可以商量的朋友都没有!我糊涂了,这我感觉得到。啊!法尔科!啊!迪克罗!”他难过得叫了起来。这是他童年时代的两个朋友,因为他一八一四年翘尾巴,就和他们疏远了。他们不是贵族,他就不愿再用平等的口气,对待小时候的伙伴。
两个人当中,法尔科人聪明,心又好,在玻璃市做纸张生意,从省城买来了一架印刷机,办了一份报纸。圣公会决定要他破产,查封了他的报纸,吊销了他的营业执照。在这样不幸的情况下,他硬着头皮,十年来头一次给德·雷纳先生写了一封信。玻璃市市长认为回信应该像古罗马人一样执法无私:“即使御前大臣征求我的意见,我也会说:‘让外省的印刷厂破产,不必客气;印刷业应该和烟草一样,由国家垄断。’”给一个亲密的朋友写一封这样的信,当时得到了全玻璃市喝彩,但德·雷纳先生回想起来,却不免感到害怕。“谁料想得到,有了我的地位,我的财产,我的十字勋章,我还会有后悔的日子?”他气得要命,有时恨自己,有时恨旁人,就这样过了可怕的一夜;幸亏他还没有想到要监视他的妻子。
“我和露易丝在一起过惯了,”他心里想,“我的事她都知道;即使明天我能自由选择配偶,我还找不到一个比她更合适的妻子呢。”于是,他宁可盲目相信他的妻子是清白无辜的;这样闭着眼睛的看法,使他可以不必大发脾气,却能更好解决问题,何乐而不为呢?天下受冤枉的女人,我们见过的还算少吗!
“怎么!”他两腿抽搐地走来走去,忽然高声叫道,“难道我能容忍她和她的情夫不把我放在眼里,把我当做一个无用的、好欺侮的人吗?难道我能让全玻璃市的人都笑话我太老实吗?就像他们对夏米埃那个出名的王八蛋一样,有什么难听的话说不出口啊?一提到他,大家不都笑得合不拢嘴吗?他是个好律师,但是谁记得他辩护的口才呢?啊!夏米埃!大家偏要叫他夏米埃·德·贝尔纳;而贝尔纳是奸夫的姓啊!”
“谢天谢地,”德·雷纳先生有时又说,“我幸亏没有女儿,而惩罚母亲,不管用什么方式,都不会妨害儿子成家立业的;我可以出其不意地捉奸捉双,当场把这个小乡巴佬儿和我的妻子杀死;这样一来,悲剧也许不至于闹成笑话。”这个想法利多弊少,合他的意,他甚至想起细节来了,“刑法对我有利,不管出了什么事,圣公会和陪审团的朋友不会坐视不救的。”他检查了他的猎刀,刀很锋利;但一想到血,他又害怕了。
“我可以把这个无耻的家庭教师痛打一顿,把他赶走;不过这样一来,全玻璃市,甚至全省都会轰动了!取缔法尔科的报纸之后,主编也坐了牢,他一出狱,我又使他丢掉了六百法郎的职位。听说这个蹩脚文人居然敢在贝藏松卷土重来,那他就会藏头露尾地攻击我,但又使我没有把柄告到法庭上去。告到法庭上去!……这个坏蛋又会转弯抹角,千方百计使人相信他说的是真情实话。一个像我这样出身好、地位高的人,当然会受到老百姓的憎恨。我会看到巴黎的报纸对我肆意攻击;啊,天啦!多深的苦难!眼见得冷嘲热讽就要玷污德·雷纳古老的姓氏……如果我要出门旅行,还得改名换姓;什么话!我的荣誉,我的力量,都来自这个名门望族,要我一刀两断,不是天大的灾难吗!”
“如果我不杀死我的妻子,只把她赶出去,让她丢脸,那么,她在贝藏松的那位姑母,会亲手把全部财产交给她。我的妻子会同于连住到巴黎去;玻璃市的人也会知道,还会把我当成戴绿帽子的王八。”那时,这个倒霉的人看见灯光暗淡,发现天开始亮了。他到花园里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这时,他差不多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把事情闹大,免得他在玻璃市的好朋友幸灾乐祸。
在花园里散步,使他的心情平静了一点。“不行,”他又叫了起来,“我不能没有我的妻子,她对我太有用了。”他一想到家里没有妻子就害怕;他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一位……侯爵夫人,而她又老又蠢,脾气又坏。
他想起了一个好主意,但是若要实现,就要有克制自己的力量,这个可怜人却力不从心。“如果我不赶走我的妻子,”他心里想,“我知道我的脾气,总有一天,她会气得我受不了,我就会把她的过错全抖出去。她的自尊心很强,不等到她继承了她姑母的遗产,我们就会先闹翻了。那时,人家会怎样笑我啊!我的妻子爱她的孩子们,到头来遗产会落到他们手里。可是我呢,我却成了玻璃市的笑话。‘怎么!’他们会说,‘他连自己的妻子都对付不了!’这样看来,我还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管怀疑,却不查证,岂不更好?我自己先束住手脚,以后就不必浪费口舌了。”
过了一会儿,德·雷纳先生又感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冥思苦想:在玻璃市游乐场或贵族俱乐部打台球的时候,一些尖嘴薄舌的人只要不打球,就要拿一个受骗的丈夫来开心取笑。现在看来,那些玩笑开得多么伤人啊!
“天啦!我的妻子为什么不死呢!她若一死,我就不怕冷嘲热讽了。我为什么不是鳏夫呢?鳏夫就可以到巴黎的上流社会去过上半年。”这个念头使他开心了一阵子,然后,他又想象怎样才能查明真实情况。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于连房门口撒下一层薄薄的麦皮怎么样?第二天早晨,天一亮就可以看出脚印了。
“不过这个办法不行,”他忽然又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艾莉莎这个鬼东西会发现的,那全家上下都会知道我的醋劲了。”
他在游乐场还听人讲过:有个丈夫为了证实奸情,用蜡把一根头发像封条似的粘在他妻子和她情夫的房门上。
反复思考几个小时之后,他觉得还是这个主意最好,肯定能够搞个水落石出,他正打算下手,却在小路转弯的地方,碰到了那个他巴不得早点死掉的女人。
她从村子里回来,她刚在韦尔吉教堂望了弥撒。她相信一个头脑冷静的人所不信的传说,传说认为今天用的小教堂,就是当年韦尔吉堡的礼拜堂。这个传说使德·雷纳夫人祈祷时心神不安。她不断地想象她的丈夫在打猎时失手杀了于连,晚上还逼着她吃她情夫的心。
“我的命运,”她暗自思忖,“取决于他听了我的话会怎么想。过了这要命的一刻钟之后,恐怕我找不到机会对他讲了。他不是一个通情达理的聪明人。我稍微懂一点道理,也许可以猜到他会做什么,会说什么。他可以决定我们共同的命运,他有权决定。不过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使他看不清事实真相,这就要靠我的机智,来引导他的想法了。天啦!我要的是本领,我要的是冷静;但是哪里要得到呢?”
说也奇怪,她一走进花园,一望见她的丈夫,立刻就恢复了平静。他的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说明他一夜没有睡觉。
她交给他一封拆开了又折好的信。他没有拆开信,只是疯子似的瞪着眼睛看她。
“这封可恶的信,”她对他说,“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交给我的,他说他认识你,还受过你的恩惠,我走到公证人花园后面,他就把信塞给我。我现在只要求你做一件事,那就是,立刻打发这位于连先生回家去。”德·雷纳夫人赶快说了,仿佛骨鲠在喉,先吐为快,可能说得太快了一点。
一见她丈夫的愁容化为乌有,她不禁喜上心头。从他瞪着看她的眼睛里,她又明白于连猜对了。于是非常现实的灾难非但没有使她痛苦,反而使她想到:“多了不起!多么能干!他还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年轻人呢!将来他有什么事做不成啊?唉!他一成功,恐怕就会把我忘了。”
对她爱慕的人这样佩服,使她的苦恼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对她自己耍的手腕,她也暗自得意。“我也并不是配不上于连。”她心里想,同时感到一阵温情蜜意,沁人心脾。
德·雷纳先生一言不发,避免表态,只是仔细地看第二封匿名信,读者当然记得,就是把铅印字剪贴在淡蓝信纸上的那一封。“他们想方设法来耻笑我。”疲惫不堪的德·雷纳先生心里暗想。
“又是一番污辱需要查明,总是为了我的妻子!”他正要破口大骂;一想到贝藏松的遗产,只好忍气吞声。但火气总得发泄,他就把第二封匿名信揉成一团,大步走开;他要远远离开他的妻子。但是不久之后,他又回到她的身边,气也消了一点。
“现在要下决心打发于连走了,”她立刻对他说,“说来说去,他不过是个工人的儿子。你多给他几个金币作为补偿吧,再说,他有学问,不愁找不到事做,比如说,瓦尔诺先生家或者德·莫吉隆区长家都有孩子。这样,你也不算对他不起……”
“你这样说多么糊涂!”德·雷纳先生厉声叫了起来,“一个女人能有什么见识?你从来也不管什么天理人情;怎么能懂事啊?你对什么都漫不经心、满不在乎,只有工夫捉蝴蝶,家里有了你这样不中用的人,真是倒霉!……”
德·雷纳夫人随便他说什么,他说了好久;用本地人的话来说,他是在“发脾气”。
“先生,”她最后回嘴了,“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的名誉受到了损害,而名誉是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
在这次吃力的交谈中,德·雷纳夫人一直非常冷静,毫不动摇,因为于连能否还住在她家里,要看交谈的结果。于是她想方设法,尽最大可能去引导她盲目冲动的丈夫。对于他说的那些骂人话,她只是置若罔闻,根本不听,她那时想到的只是于连:“他对我会满意吗?”“这个年轻的乡下人,我们对他关怀备至,送了不少礼物,虽然他也许是无辜的,”她到底开口了,“但要不是他,我怎么会受到这头一次侮辱呢!……先生!我一看到这张可恶的信纸,就打定了主意:不是他,就是我,总得有一个人离开你的家。”
“你要大闹一场,出我的丑,也出你的丑吗?这才是让玻璃市的人看热闹呢!”
“你说得也对,大家都羡慕你官运亨通,看到你本人,你的家庭,你管理的城市,全都兴隆昌盛,哪一个不眼红?……那好!我去要于连向你请个假,到山上的木材商人那里去住上个把月,他们两个是好朋友呢。”
“千万不要去,”德·雷纳先生相当心平气和地说,“首先,我要求你不要和他谈话。你会惹得他生气,跟我闹翻的。你知道他心眼多小。”
“这个年轻人不知道分寸,”德·雷纳夫人答道,“他也许有学问,这点你清楚,但他其实是个真正的乡下人。自从他不娶艾莉莎以后,我对他的印象就不好了;怎么能放弃现成的财产呢?而借口只不过是她有时偷偷去看看瓦尔诺先生。”
“啊!”德·雷纳先生眉毛耸得老高,问道,“怎么,这是于连讲的?”
“不,他讲得不清楚;他老是谈献身宗教的心愿;不过,你知道,这些下等人的头一个心愿,就是要有面包吃。因此,他也谈到,他不是不知道这些私下的往来。”
“而我呢,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德·雷纳先生叫了起来,他的气又上来了,个个字都使劲说,“我家里出了事,我却蒙在鼓里……这还了得!难道艾莉莎和瓦尔诺之间有过什么关系?”
“唉!这都是老早的事了,我亲爱的朋友,”德·雷纳夫人笑着说,“恐怕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丑闻。你还记得,你的好朋友瓦尔诺不是巴不得玻璃市的人说,在他和我之间,也有一点精神上的爱恋吗?”
“我想到过,”德·雷纳先生叫道,他捶捶脑袋,觉得新发现的事层出不穷,“你怎么没对我说过呢?”
“谁不知道我们亲爱的所长非常好色?难道能够为了这点小事,就让你们两个好朋友伤和气吗!哪个上流社会的漂亮女人没有得到过他献媚调情的风流信呢?”
“你得到过吗?”
“得到过不少。”
“马上拿给我看,你要听我的话。”德·雷纳先生仿佛一下就高人一头了。
“我怎能做这种事呢?”她温顺得几乎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我要等到你心平气和的日子,再给你看。”
“我马上要看,真该死!”德·雷纳先生叫道,不知道是气糊涂了,还是高兴坏了,十二个小时以来,他还没有这么称心如意过呢。
“那么你得向我发誓,”德·雷纳夫人非常认真地说,“你决不为了这些信和收容所所长吵嘴。”
“不管吵嘴不吵,我都不能再让他管孤儿院了;不过,”他气冲冲地接着说,“马上拿信给我;你把信放在哪里?”
“在我写字台的抽屉里;不过,我不能给你钥匙。”
“我会撬开抽屉。”他叫着向他妻子的卧房跑去。
他的确用铁棍凿坏了一张贵重的写字台,台子是桃花心木的巴黎产品,台面上有美丽的年轮花纹,若在平时,只要他认为上面有点脏,就不惜用他的衣襟去擦个干净。
德·雷纳夫人跑上一百二十级台阶,才到了鸽子楼;她把一条白手绢系在小窗子的一根铁栏杆上。她真是一个最幸运的妻子了。眼睛里含着泪珠,她瞧着山上的大树林。“没有问题,”她心里想,“于连正在一棵葱茏茂密的山毛榉树下,等待着这个幸运的信号。”她侧着耳朵听了很久,一直在怪知了单调的鸣声,鸟雀啁啾的叫声。要不是这些不识相的声音,她也许可以听到大岩石上传过来的欢呼。她的眼睛恨不能看穿这无边无际的山坡,坡上深绿色的树梢,平整得好像一块大草坪。“他怎么没有心眼,”她有动于衷地想道,“发明一个信号来告诉我:他也和我一样高兴呢?”她待在鸽子楼,一直等到她怕丈夫会来找她,才走下来。
她发现他怒气冲冲。他从头到尾读了瓦尔诺先生平淡无味的情书,越读越生气。
她见缝插针,利用她丈夫唉声叹气的空隙,说道:
“我还是要旧话重提:最好让于连去旅行一次。不管他拉丁文多么好,到底是一个乡下人,土里土气,不知道分寸;他每天为了向我表示礼貌,总要说些过分夸大、趣味不高的恭维话,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本小说里学到的……”
“他从来不看小说,”德·雷纳先生高声说道,“这点我敢肯定。难道你以为我这个一家之主瞎了眼睛,连家里的事都不知道吗?”
“那好!就算这些可笑的恭维话不是书上学到的,那也是他自己的创作,这可更糟。他可能这样在玻璃市谈到过我……远处不说,”德·雷纳夫人说话的神情,仿佛有了新发现似的,“他很可能在艾莉莎面前这样说过,那就几乎等于是在瓦尔诺先生面前说了。”
“啊!”德·雷纳先生高声大叫,用尽平生的力气,在桌子上重重地捶了一下,连房间都震动了,“铅字剪贴的匿名信和瓦尔诺的情书,用的都是同样的信纸。”
“总算过了一关!……”德·雷纳夫人心里暗想;她装出给丈夫的发现吓坏了的样子,没有勇气再多说一句话,就走到客厅里首,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一仗到现在总算是打赢了;为了阻止德·雷纳先生去找写这封匿名信的人算账,她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你怎么没有想到,如果证据不够就和瓦尔诺先生大吵起来,那不是有失身份的蠢事吗?他妒忌你,先生,但是这能怪谁呢?要怪就怪你的本领,你的行政能力,你堂皇富丽的房屋,我给你带来的嫁资,尤其是我们可以指望从我姑母那里继承的一大笔遗产,大家夸张说是不计其数的遗产,这就使你成了玻璃市的头号人物。”
“你还忘了我的出身呢。”德·雷纳先生说时微露笑意。
“你是本省的名门望族,”德·雷纳夫人赶快接着说,“如果国王能够自作主张,按出身评等级的话,你当然是该进贵族院的。你的前程远大,怎么能让妒忌你的人有把柄来议论你呢?”
“如果你去找瓦尔诺先生谈他的匿名信,这等于是向全玻璃市,不,向贝藏松,甚至是向全省宣布,一位雷纳家族的人,居然会和一个小人结为知交,并且引狼入室,引火烧身。如果你刚才找到的信,能证明我和瓦尔诺先生有什么不正当的往来,那你可以杀死我,即使千刀万剐,我也死而无怨,但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发脾气。你要想到,你左右的人都对我的优越地位眼红,正巴不得有个口实把你拉下马呢;还要想到,一八一六年的逮捕事件也有你的份。那个从屋顶上逃走的人……”
“我想到的只是你现在对我既不尊重,也不友好,”德·雷纳先生叫了起来,这不堪回首的往事刺到了他的痛处,“我还没进贵族院呢!……”
“我却想到,我的朋友,”德·雷纳夫人微笑地答道,“我将来会比你更有钱,我现在已经做了你十二年的伴侣,根据这些理由,我认为我也应该有发言权,尤其是对今天的这件事。如果你认为这一位于连先生比我更重要,”她接着说,一眼就可以看穿她的不高兴是装出来的,“那我准备去姑母家过个冬天。”
这句话说得不卑不亢,外柔内刚,使德·雷纳先生立刻打定了主意。但是,按照外省的习惯,说话不能直截了当,他又讲了很久,翻来覆去谈自己的理由,他的妻子随他怎么说,一听语调,她就知道他火气还没消。两个小时拖拖拉拉的谈话。到底使发了一夜脾气的男人精疲力竭了。应该如何对付瓦尔诺先生、于连,甚至艾莉莎,他都已经心中有数。
在这个重要的场合,德·雷纳夫人有一两次几乎要同情她真正不幸的丈夫,因为他们到底做了十二年的伴侣。但真正的爱情总是自私的。再说,她每时每刻都在等他承认头一天收到的匿名信,而他却一直闭口不提。为了德·雷纳夫人的安全,不得不了解丈夫对那封匿名信的看法,因为丈夫掌握了她的命运。在外省,丈夫可以左右舆论,丈夫抱怨妻子不好,虽然会闹笑话,但在法国,闹笑话的危险越来越小,而妻子呢,只要丈夫不给她钱,她就得去做女工,每天只赚十五个苏;还没有几个好心人肯雇用她。
土耳其后宫的嫔妃不得不全心全意爱苏丹;苏丹是万能的,无论她耍什么花招,也休想逃脱他的惩罚。主子的惩罚是可怕的,血淋淋的,不过也是武士式的,痛快淋漓的:一刀子就万事大吉。到了十九世纪,丈夫改用精神上的刀子来杀死妻子,让所有的“沙龙”都请她吃闭门羹。
德·雷纳夫人回到房里,才发现危险并没有过去;她触目惊心地看到室内一片混乱。她漂亮的小箱子上的锁都砸开了;好几块地板也撬起来了。“他对我真狠!”她心里想,“居然这样糟蹋他喜欢的花地板;平时一个孩子穿着湿鞋子走进来,他都会气红脸的。现在却永远不能还原了!”看到这样粗暴的破坏,她对来得太快的胜利感到的良心不安,立刻烟消云散了。
晚餐钟响前不久,于连才带孩子们回来。吃餐后点心时,等仆人都退出去了,德·雷纳夫人干巴巴地对他说:
“你说过想到玻璃市去住半个月,德·雷纳先生准了你的假。你随时可以去。不过,为了不耽误孩子们的功课,每天会把他们的翻译练习送去,给你修改。”
“当然,”德·雷纳先生非常难堪地加了一句,“最好不要超过一个星期。”
于连看到他神色不安,内心非常苦恼。
“他还没有拿定主意。”等到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对他的情妇说。
德·雷纳夫人赶快告诉他,从早上起,她做了什么事。
“夜里再细谈吧。”她笑着补充了一句。
“女人心肠真坏!”于连心里想,“欺骗男人是她们的本能,是她们的乐趣!”
“我觉得爱情既使你聪明,又使你糊涂了。”他有点冷淡地对她说,“你今天白天干得好;但是夜里再会面稳当吗?这屋子到处都有眼睛;不要忘了艾莉莎还非常恨我呢。”
“她对你非常恨,就像你对我非常冷一样。”
“即使是冷,我也不能让你陷入危险啊。万一德·雷纳先生对艾莉莎谈起,只要一句话,她就可以把事情戳穿。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带着刀子监视我的房间呢……”
“怎么!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德·雷纳夫人说时,显出了贵族小姐的高傲。
“我不屑谈什么勇气。”于连冷冷地说,“这有辱我的身份。不要根据空谈,要根据事实来判断。其实,”他握住她的手,又补充了一句,“你想象不到我事实上多么爱你,如果在这次惨别之前能来向你辞行,我会多么快活!”
语言是用来掩盖思想的。
——玛拉格里达
刚到玻璃市,于连就怪自己不该对德·雷纳夫人不公平。“要是这个女人软弱无能,斗不过她的丈夫德·雷纳先生,那我会瞧不起一个弱者的。但她像一个外交家一样打了个漂亮的胜仗,而我却反倒同情那个打了败仗的敌人。可见我是一个多么心胸狭窄的小市民啊!1因为我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虚荣心受了伤,因为德·雷纳先生和我一样是个男人,是个比我更出名的男人,我却同情他了:多愚蠢啊!”
谢朗先生离职之后,不得不搬出了神甫的住宅,于是当地最重要的自由党人,争先恐后向他提供一席之地,他却一一谢绝了。他自己租了两间房子,他的书籍堆得满屋都是。于连要让玻璃市的人看看,神甫应该如何受到尊敬,就到他父亲家里取了十二块松木板,沿着大街背到神甫家去。他还向一个老伙计借了工具,很快就做好了一种书架,把谢朗先生的书籍都摆到架上。
“我还以为世俗的浮华虚荣腐蚀了你的心呢!”老神甫高兴得流着眼泪说,“现在看来,你可以将功抵过了,你不知道你年幼无知地穿上了那套华丽的仪仗队制服,给你招来了多少敌人啊!”
德·雷纳先生交代过,要于连住在他家里。没有人猜得到发生过什么事,于连到玻璃市的第三天,一个来头不小的人物上了楼,一直走进他的房间,那是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他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大发牢骚,说什么人心险恶,管钱的人贪污腐化,可怜的法兰西面临危机,足足聊了两个小时,于连才总算看出了一点他的来意。他们已经走到了楼梯口,这个似倒霉非倒霉的家庭教师,不卑不亢,又不失礼地送一位未来的省长下楼,也不知道将来哪一省有幸,会得到这位省长的关怀,但目前有幸的是于连,多蒙省长关怀他的前途,并且称赞他对名利的淡泊态度,等等。最后德·莫吉隆先生和蔼亲热地把他抱在怀里,建议他离开德·雷纳先生,到另外一个有孩子要受“教育”的官员家里去,如果他肯答应,这位官员一定会像菲利普国王一样感谢上天,不是因为老天爷使他生了那么多孩子,而是因为孩子们有幸和于连先生出生在同一个地方。这些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可以得到八百法郎的薪水,并且不是一个月付一次,那样做太不大方了,而是一个季度付一次,并且总是先付钱后上课。
现在轮到于连说话了,他已经不耐烦地等了一个半小时。他的回答非常圆滑,特别是冗长得像主教的训词;他说得面面俱到,但是一点也不直截了当。他的话里听得出对德·雷纳先生的尊敬,同时对玻璃市的公众也非常看重,而对大名鼎鼎的专区区长却又非常感激。区长碰到了一个比他自己更滑头的对手,大为意外,他想方设法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却是徒劳无功。于连非常开心地抓住机会,看看自己的本领是否过硬,又换汤不换药地再说了一遍。一个口若悬河的大臣在议会回答质询时,眼看会议快要结束,唯恐节外生枝,就滔滔不绝地大说空话,拖延时间,但比起于连来,他也要自愧不如了。德·莫吉隆先生刚走,于连就笑得前仰后合。他趁自己圆滑的余兴未尽,赶快给德·雷纳先生写了一封九页的长信,一五一十地报告了自己听到的话,并且谦虚地向他请教。“这个混蛋没有说是谁要请我教书!那准是瓦尔诺先生,他以为我被迫住到玻璃市来,一定是他的匿名信起了作用。”
于连高兴得像一个猎人,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六点钟,在打猎场上发现了不计其数的猎物一样,赶快把信寄走,就去向谢朗先生讨教了。但不等他走到神甫家里,偏爱他的老天爷却另有安排,叫他在路上碰到了瓦尔诺先生,于是他就向所长诉起苦来,说是他的心都碎了,一个像他这样贫穷的小伙子,本来应该全心全意听从上天的安排,去从事神圣的宗教职业,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又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做事,为了配得上在天主的园地里效劳,为了毫无愧色地跻身于学者之林,一定要先受教育,一定要花不少钱去贝藏松神学院待上两年,因此,必不可少的,甚至可以说是义不容辞的,是要开源节流,积蓄一笔钱,而要开源,一个季度先付八百法郎的薪水,当然比每个月只靠六百法郎吃饭要容易得多。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上天把他安排在德·雷纳家的孩子身边,尤其是使他对孩子们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不等于是说,他不应该见异思迁,另谋高就吗?……
于连说得头头是道,几乎达到了珠圆玉润的完美程度,这种动听的词令已经取代了帝国时期的迅速行动,结果说得多了,于连一听自己的声音都觉得腻味。
一到家里,于连看到瓦尔诺先生的一个身穿号衣的仆人,正在到处找他,手里拿着一张请他当天赴宴的柬帖。
于连从来没有去过这个人的家里,仅仅在几天以前,他还在想如何能够用棍子痛打他一顿,而自己却不至于被带上法庭呢。
虽然宴会定在一点钟,于连却觉得十二点半就到收容所所长的办公室去,似乎更有礼貌。他看到所长架子十足地坐在一大堆文件夹中间。他的连鬓胡子又粗又黑,头发又浓又密,一顶希腊便帽歪戴在头顶上,一个烟斗大得出奇,一双拖鞋还绣了花,一条纯金的表链纵横交叉地挂在胸前,那副派头就像一个自以为官运亨通的外省财主,但这一切于连都不屑一顾;他却更想要打他一顿。
他彬彬有礼地请求见见瓦尔诺夫人;夫人正在梳妆打扮,不能见客。但是他也并不吃亏,就在一旁看着贫民收容所所长整容。然后他们同到瓦尔诺夫人房里,夫人含着眼泪,让她的孩子们见过礼。这个女人是玻璃市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她的脸宽得像个男人,但是为了这次盛宴,却涂上了胭脂。她要使她脸上流露出母亲的感情。
于连想到的却是德·雷纳夫人。他对什么都不信任,看到的是正面,回忆起来的却是反面,正反对比,往往使他感动得流下眼泪。一看到贫民收容所所长的房子,这种不信任感竟变本加厉了。主人请他参观。室内的一切都是华贵的,崭新的,主人还告诉他每件家具的价钱。但是于连却看到了不光彩的一面,闻到了偷盗的铜臭味。这里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仆人在内,都在装模作样,唯恐给人看穿底细。
征收直接税和间接税的税务官、宪兵队长,还有两三个公职人员,都同太太一齐来了。接着来了几个有钱的自由党人。宴会开始了。于连本来已经很不自在,甚至想到宴会厅隔壁就是收容所的贫民,摆在他面前的这些低级趣味的大鱼大肉,也许就是克扣贫民的口粮买来待客的。
“此时此刻,他们也许正在挨饿。”他心里想,喉咙觉得很紧,东西吃不下去,话也说不出来。一刻钟后,情况变得更糟;远远传来几声下流的歌曲,应该承认,歌声难登大雅之堂,因为那是一个贫民唱的。瓦尔诺先生瞧了一个仆人一眼,那个穿得花团锦簇的仆人立刻退了出去,不久之后,就听不见歌声了。这时,一个仆人给于连送上一杯莱茵葡萄酒,瓦尔诺夫人特意告诉他,这种酒是从产地买来的,卖九法郎一瓶。于连拿着绿色的酒杯,对瓦尔诺先生说:
“不再唱那种下流的歌曲了。”
“当然!我想不会再唱了。”所长得意扬扬地答道,“我要他们安静一点。”
这句话对于连来说太过分了;他的外表能够随遇而安,他的内心却做不到。虽然他经常弄虚作假,但还是感到有一大滴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设法用绿色的玻璃杯遮掩他的眼泪,但怎么也不可能硬下心肠来品尝莱茵美酒。“连唱歌也不许!”他心里自言自语,“我的天啦!你怎么忍受得了!”
侥幸的是,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种不合时宜的感情冲动。税务官哼一首保王党的歌。大家乱哄哄地齐声合唱歌曲中的叠句,这时,于连受到了良心的责备:“瞧!这就是你追求的名利地位,只有这样你才能升官,只有和这伙人同流合污,你才能发财!你的职位也许可以挣到两万法郎,但是在你大块吃肉的时候,却不得不禁止穷人唱歌:你克扣可怜人的口粮,来大办宴席,而你吃得越多,他们就越倒霉!——啊!拿破仑!你的时代多么美好!只要在战场上不怕危险,就可以青云直上!而在今天,却要卑鄙龌龊地加重穷人的痛苦!”
我得承认,于连独白时表现出来的软弱,并没有赢得我的同情。他不愧是黄手套党人的同伙,党人阴谋改变一个大国的现状,却不肯忍受一点点轻伤。
突然一下,于连想起了他在现实中扮演的角色。人家请他来参加这高朋满座的宴会,并不是让他来胡思乱想,不说一句话的。
一个退出了印花布行业的商人,同时是贝藏松学院和于泽斯学院的通讯员,从餐桌的另一头问于连,听说他读《新约全书》成绩惊人,这是不是传闻之误。
忽然一下出现了一片寂静;一本拉丁文的《新约全书》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这位两个学院的通讯员手里。他一听于连的回答,就随口念出了半句拉丁文。于连接着背了下去:他的记忆丝毫不差,这种奇才使得酒醉肉饱的人赞不绝口。于连看了看夫人们容光焕发的脸,好几张脸并不难看。他特别看中了那个唱歌的税务官的妻子。
“真对不起,我在夫人们面前用拉丁文献丑了。”他说时瞧着她,“如果两个学院的通讯员吕比尧先生高兴的话,他可以随便念一句拉丁文,我不再用拉丁文往下背,而是当场把他的话翻译出来,给夫人们听听。”
这第二个表演使他的光荣达到了顶点。
在座的有好几个阔绰的自由党人,但幸而他们的孩子有可能得奖学金,于是听了最近一次传道说教之后,他们忽然就改变了政治观点。虽然他们这一着很高明。德·雷纳先生却从来不愿意在家里接待他们。这些好人只是久闻于连的大名,又在国王驾临那一天看到了他的马上英姿,因此,现在就成了他热烈的捧场人。“这些傻瓜对拉丁文一窍不通,听我念《圣经》怎么也不厌烦?”他心里想。他想不到他们正是因为不懂才觉得有趣,还边听边笑,但是于连却厌倦了。
六点钟一响,他就一本正经地站了起来,说是利戈里奥主教的新神学里有一章他还没有读熟,明天却要背给谢朗神甫听。“因为我的职务,”他欢欢喜喜地加了一句,“就是要人背书,自己也背书。”
大家笑得厉害,表示对他佩服;这就是玻璃市流行的风气。于连已经站了起来,大家也就不顾尊卑上下的礼节,跟着站起;这就是天才得到的尊敬。瓦尔诺夫人留他多待一刻钟,一定要他听听孩子们背诵教理入门;他们背得乱七八糟,非常好笑,但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明白。他也懒得指出他们的错误。“对宗教的基本知识,居然这样一窍不通!”他心里想。他要告别,以为到底可以脱身了,不料还得再听一篇拉封丹的寓言。
“这个作家不大重视道德,”于连对瓦尔诺夫人说,“有的寓言居然嘲笑让·舒阿尔神甫。在他看来,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尊敬的东西。难怪有些正派的评论家对他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于连离开之前,还得到四五张赴宴的请帖。“这个年轻人为本省增光添彩!”客人们兴高采烈,异口同声地叫道。他们甚至谈到要从公积金中拨款,让他去巴黎深造。
这个贸然提出的建议还在餐厅里余音不绝,于连却已经轻快地走到了车马出入的大门口。“啊!低级趣味!低级趣味!”他低声地一连说了三四遍,又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觉得心里爽快。
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完全成了一个精神贵族,而长久以来,德·雷纳先生家虽然待之以礼,他却发现他们笑中有刺,目中无人,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今昔对比,他觉得简直是天渊之别。“但我怎能忘记,”他边走边想,“他的钱是从贫民身上搜刮来的,而且还不许他们唱歌呢!德·雷纳先生虽然也是一样,但还不至于把每瓶酒的价钱都告诉客人,来表示阔气吧?而这个瓦尔诺先生,总是不厌其烦地列举他的财产,只要他的妻子在场,他就故意把房屋产业,全都说成是‘她的’!”
这个女人多么喜欢做表面上的房主业主啊!但午宴时一个仆人打碎了一个高脚杯,“害得她的十二只玻璃酒杯不成套了”,她却小气得不顾体面,对仆人大发脾气;而这个仆人也不成体统,回话时根本不把主人放在眼里。
“这是一伙怎么样的人啊!”于连自言自语,“即使他们把搜刮来的钱财分一半给我,我也不愿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做了他们的家庭教师,总有一天,我会暴露思想的;我心里瞧不起他们,怎能控制自己不表现出来呢!”
然而,他还是不得不按照德·雷纳夫人的吩咐,参加许多大同小异的宴会;于连成了出风头的人物,大家不再怪他上次穿仪仗队的制服了,甚至可以说,正是那次小不慎造成了他这次大胜利。不久以后,玻璃市议论纷纷的,只是谁能争夺到这个博学多才的年轻人,是德·雷纳先生呢,还是贫民收容所所长?这两位先生再加上马斯隆神甫,多少年来,成了威震全市的三巨头。谁见了市长不眼红?自由党人牢骚更多;不过说来说去,市长到底是个贵族,生来出人头地,而瓦尔诺先生的父亲,留下来的遗产还不到六百法郎呢。年轻的时候,谁不可怜瓦尔诺穿一身蹩脚的苹果绿衣服?而今天,要羡慕他的诺曼底骏马,他的金链条,他的巴黎时装,他的繁荣昌盛,恐怕还不容易转过弯子来吧!
在这个新世界的人流中,于连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老实人;他是几何学家,名叫格罗,据说是雅各宾派。……于连曾经发誓,逢人不说真心话,因此对格罗也只是半信半疑,适可而止。他收到从韦尔吉送来的大包拉丁文练习。他得到劝告,要他多去看看他的父亲,他也勉为其难地照办了。总而言之,他总算差不多挽回了他的名誉。一天早上,他还在睡觉,忽然有两只手蒙住了他的眼睛,一下把他惊醒了。
来的不是别人,是德·雷纳夫人进城了,她让孩子们照应他们心爱的兔子,自己抢先一步,四级一跨地跑上楼来,走进了于连的房间。这真是一刻千金,可惜时间太短:等到孩子们抱着乡下带来的兔子,上楼来给他们的朋友看时,德·雷纳夫人早已下楼了。于连欢迎他们大家,甚至包括兔子在内。他们仿佛是全家久别之后,重新团聚;他觉得自己真爱这些孩子,他喜欢同他们谈天说地。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们的声音怎么这样悦耳,他们的小动作怎么这样单纯而又高尚;他需要洗净头脑,把他在玻璃市呼吸到的污浊空气,看到的庸俗举动,听到的肮脏思想,全都一扫而光。在城里总是担心缺衣少食,总是贫富斗争。请他赴宴的人家谈起烤肉来,真是言者无耻,听者恶心。
“你们这些贵族,你们有什么理由可以骄傲!”他对德·雷纳夫人说。他还对她讲他参加宴会时受的罪。
“那么,你真出足了风头啦!”她一想到瓦尔诺夫人每次见到于连都要涂脂抹粉,不由得开心地笑起来,“我想,她是在打你的主意呢。”她又画龙点睛地说。
这顿午餐吃得味美无比。有孩子们在场,表面上看起来碍手碍脚,实际上却增加了共同的幸福感。这些可怜的孩子重新见到了于连,不知道如何表示他们的快乐才好。仆人早就告诉了他们,瓦尔诺愿意多出二百法郎,把于连拉过去“教育”他的孩子。
午餐吃到一半,大病刚愈的斯坦尼拉-扎维埃脸色还有点苍白,忽然问起他的母亲来,他的银餐具和喝水用的平底大口杯值多少钱。“为什么问这个?”
“我要把刀叉卖掉,好把钱给于连先生,免得他教育我们‘吃了亏’。”
于连眼里含着泪珠,对他又吻又抱。他的母亲索性哭了起来。这时,于连把斯坦尼拉抱到膝盖上,对他解释不该用“吃亏”、“上当”这类字眼,因为那是下人常用的口头语。一见德·雷纳夫人破涕为笑,于连就设法用些形象生动的例子,来解说什么叫“吃亏上当”,使孩子们听得更加开心。
“我懂了,”斯坦尼拉说,“狐狸说乌鸦会唱歌,乌鸦一张口,嘴里的干酪就掉到地上,给狐狸叼了去,这就是‘吃亏’、‘上当’了。”
德·雷纳夫人高兴得如醉如狂,她接二连三地吻她的孩子们,这样一来,她的身子就难免要靠到于连身上。
忽然一下门打开了,走进来的是德·雷纳先生。他板着脸,一肚子的不高兴,和这里的欢乐气氛形成了黑白分明的对比,他一出现,欢乐立刻逃之夭夭。德·雷纳夫人吓得脸色惨白,她感到人证俱在,无法抵赖。于连抢过话来,提高嗓门,对市长先生讲斯坦尼拉打算卖掉他那套银餐具和大口杯的事。他明知这个故事不受欢迎。首先,德·雷纳先生早已养成了良好的习惯,一听到人家谈银子就会皱眉头。“一提金银,”他经常说,“那总是要我掏腰包的敲门砖。”
不过这一次还不止是金钱的问题;他内心的猜疑也增加了。他不在家,家里反倒一片欢腾,这对一个自尊心碰都碰不得一下的人,是多么难堪啊!他的妻子对他夸奖于连,说他多么有本事,有办法使他的学生接受新观念,这是火上加油。
“对,对,我明白了,他使我的孩子讨厌我;他很容易显得比我可爱百倍,因为我到底是可恶的家长。这个世纪的一切都在‘合法的’权力脸上抹黑。倒霉的法兰西!”
德·雷纳夫人懒得去考虑,她的丈夫对她的态度有什么细微的变化。她刚刚隐约看到,她有可能和于连在一起过上一天。她在城里有一大堆东西要买,就说一定要上馆子去吃晚餐,不管她的丈夫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坚持自己的主意。孩子们一听到“上馆子”,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即使显得假装正经的人不也乐坏了吗!
德·雷纳先生等他的妻子走进了头一家时装店,就去拜访自己的朋友。他回来时比早上出去时更闷闷不乐。他相信全城的人都在谈论他和于连的事。其实,谁也不敢对他提起流言飞语中最伤人的那部分。大家对市长说来说去的无非是:于连到底是拿他家的六百法郎呢,还是接受贫民收容所所长提出的八百法郎。
这位所长在人多的场合碰到了德·雷纳先生,就故意表示“冷淡”。他是这方面的老手,做得无可非议;在外省做事千万不能鲁莽,感情用事非常少见,万一感情冲动,也要使它石沉大海。
瓦尔诺先生是在巴黎方圆一百里内外,被人叫做“神气”活现的人;他生来胆大脸厚,粗俗不堪。自从一八一五年以来,他春风得意的生涯,使他更加肆无忌惮。简直可以说,他是奉了德·雷纳先生的命令,来统治玻璃市的;但是他比市长活跃得多,好管闲事,从不脸红,不停地上蹿下跳,写信投走,说东道西,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也没有个人的抱负,但在教会当权人的眼里,他到底却动摇了市长的信誉。几乎可以说,他把几个最愚蠢的老板、最无知的法官、走江湖的医生,总而言之,把各行各业最不要脸的人都聚在一起,对他们说:“我们来统治吧。”
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损害了德·雷纳先生的名声。粗俗不堪的瓦尔诺却满不在乎,甚至年轻的马斯隆神甫当众拆穿他的谎言,他也若无其事。
不过,瓦尔诺先生虽然官运亨通,却需要做出一些鸡毛蒜皮的无礼行动,以便转移公众的视线,免得人家义正词严地对真正重要的大事提出批评。自从阿佩尔先生来后,这一类活动也随着他的担心而大大增加了;他到贝藏松去了三次,每次邮班他都要寄好几封信;他还要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半明半黑的晚上,来他家里把信带走。他使年高德劭的谢朗神甫失去了职位,这也许是个错误;因为他这种报复的行为,使得好几个出身高贵的女信徒,认为他是一个城府很深的坏人。再说,他这件事得到了代主教德·弗里莱先生的大力支持,也使他对代主教不得不言听计从,为他干一些莫名其妙的差事。他政治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写一封匿名信,他何乐而不为呢?更麻烦的是,他的妻子对他说,要把于连请到家里来教书;这可以为她的虚荣心锦上添花。
在这种情况下,瓦尔诺先生预料到难免要跟德·雷纳先生摊牌,化友为仇。市长自然会说粗话骂他,这点他倒不怕;不过,市长还会写信到省里去,甚至会给巴黎写信。不知道什么时候,某个大臣的亲戚会从天而降,接管玻璃市的贫民收容所。瓦尔诺先生想到应该接近自由党人;因此请了好几位来参加于连背书的那次宴会。他们可能会大力支持他反对市长。但是,选举可能会意外地举行,又想当所长,又要投自由党的票,那显然是势难两全的。德·雷纳夫人善于推测政治斗争的内幕,就挽着于连的胳膊,一路细细讲来,他们从一家商店走到另一家,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精忠路”,在那里过了好几个小时,心安理得,几乎就像在韦尔吉一样。
在这段时间里,瓦尔诺先生尽力避免和他的老上司闹翻,他对市长显出非常大胆的神气。这一次,他这套办法算是成功了,不过市长的脾气也更坏了。
虚荣心和爱财心的斗争,使德·雷纳先生“上馆子”的时候再难过没有了。恰恰相反,他的孩子们那时却再开心不过。这个鲜明的对照结果刺痛了他的心。
“我看得出,我在自己家里成了多余的人。”他一走进馆子,就装腔作势地说。
他的妻子也不答话,只是把他拉到旁边,对他说明一定要打发于连走。她刚度过的幸福时光,使她从容不迫、坚定不移地执行她深思熟虑了半个月的行动计划。而玻璃市这位可怜的市长,却觉得从头到脚都苦恼得说不出,因为他明明知道,全城的人都公开嘲笑他爱财如命。瓦尔诺先生慷慨大方,好像是个强盗头子,钱来得太容易;而他呢,在圣约瑟兄弟会、圣母会、圣体会等最近举行的五六次募捐活动中,却表现得谨慎有余,体面不足。
在玻璃市和附近城镇的募捐簿上,捐款人的姓名是按捐款多少的顺序排列的,不止一次,大家看到德·雷纳先生的名字排在最后一行。他说自己没有赚钱,那也没用。教会对这类事是不开玩笑的。
终年趾高气扬,
难免片刻忧伤。
——卡斯蒂
让这个小人去小心在意、担惊受怕吧;为什么他家里要用一个雄心勃勃的人才呢?其实,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奴才。为什么他不会挑选?一般说来,十九世纪的权势人物,要是发现了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才,那不是把他置于死地,就是流放于千里之外,不是使他饱受牢狱之苦,就是对他百般凌辱,使他一时糊涂,顿起轻生之念。说也奇怪,在这里受苦受难的,却不是那个人才。法国的小城市也好,纽约的民选政府也好,不幸他们都忘不了世上还有德·雷纳先生这样有权无能的人物。在一个拥有两万居民的城市里,正是这些人物在呼风唤雨,制造舆论,而舆论在一个按宪章治理的国家里是可怕的。一个心灵高尚的好人,本来可能成为你的朋友,但他远在百里之外,那就只能根据当地的舆论,来对你做出评价了,而舆论都是碰巧生长在富贵之家的傻瓜制造出来的。于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就活该倒霉了。
餐后全家立刻回韦尔吉去;但过了一天,于连看见他们又回到了玻璃市。
使他感到意外的是,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发现德·雷纳夫人有什么秘密,要瞒住他。他一出现,她马上中断同她丈夫的谈话,并且几乎流露出不愿有人打扰的神气。于连很识相,用不着她再做什么表示就走开了。他变得很冷淡,尽力克制自己;德·雷纳夫人也看得出来,但是并不打算解释。“难道她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了?”于连心想,“就在前天,她还对我那么亲热呢!不过人家说,这些贵妇人做起事来,就是这样高深莫测。她们喜怒无常,有如帝王,当君主对大臣恩宠有加的时候,说不定大臣一回到家里,却发现大祸已经从天而降了。”
于连注意到,他一出现就忽然中断的谈话,谈的是一所玻璃市区的大房子,房子旧了,但是宽敞舒适,坐落在教堂对面,在全城最热闹的商业区。“这所旧房子和喜新厌旧有什么联系呢?”于连心里寻思。他闷闷不乐,就翻来覆去地念弗朗索瓦一世著名的两句诗。诗显得很新奇,因为那是德·雷纳夫人不到一个月以前才教他的。那时,多少山盟海誓,多少亲热的抚摸,都在否定这两句诗啊!
女人老是变心,
信她就要上当。
德·雷纳先生坐驿车到贝藏松去了。这是两小时内才决定的;他看来心烦意乱。一回来,他就把一个大灰纸包扔在桌上。
“瞧,这该死的东西。”他对妻子说。
一个小时以后,于连看见贴布告的人把这一大包东西拿走了;他赶快跟着走。“只要走到头一个街角,我就会知道是什么秘密。”
他迫不及待地等贴布告的人用一把大刷子,在布告背面乱七八糟地涂上了糨糊。布告刚刚贴上墙,好奇心切的于连就详详细细地看了一遍,原来是公开招租那所大房子的通告,就是德·雷纳先生和他的妻子谈话时常提到的那一所。投标租房子的时间定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地点在市政府大厅,点完了三根蜡烛,投标就得结束。于连不禁大失所望:投标的时限这样短,怎么来得及通知想租房子的人呢?再说,布告上写的日期又是半个月以前,他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把布告从头到尾再看了三遍,结果还是摸不着头脑。
他去看那所出租的房子。门房没有看见他来,正在神秘地对旁边的一个人说:
“呸!呸!不要白费劲了。马斯隆先生早已说好,要用三百法郎把房子租下来;市长表示反对,却被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叫到主教府里去了。”
于连一来,似乎打扰了这两个朋友的谈话,他们都一言不发了。
于连不能不去看看投标。半明不暗的大厅里,挤着一大堆人;但是大家都心怀鬼胎,互相打量。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一张桌子,于连看见桌上的锡盘子里,点着三个小蜡烛头。招标人喊道:“有人出三百法郎,诸位先生!”
“三百法郎!太便宜了,”一个人低声对他旁边的人说,于连正好站在他们两人之间。“至少该租八百。我要去抬抬杠。”
“你这是放空炮。老虎屁股摸不得!得罪了马斯隆先生,瓦尔诺先生,主教大人,还有那位可怕的代主教德·弗里莱的一伙人,你会得到什么报应呢?”
“三百二十法郎。”那个人高声喊道。
“笨蛋!”他旁边的人对他说,“你也不看看,你身边就有市长的密探。”他指着于连,又说了一句。
于连急忙转过身来,要批驳这种谬论;但那两个方施-孔特地区的老乡却若无其事,不再注意他了。他们的冷静使他也冷静下来。这时,最后一个蜡烛头熄了,招标人拖长了声音宣布:房子租给某省科长德·圣吉罗先生,租金三百三十法郎,租期九年。
市长刚刚走出大厅,大家就议论开了。
“这三十个法郎是格罗若这个冒失鬼给市里赚来的。”一个人说。
“可是德·圣吉罗先生不会放过格罗若的。”有人接过嘴来,“这一下他要吃不消兜着走了。”
“真不要脸!”于连左边的一个胖子说,“这所房子,我愿出八百法郎租来开工厂,还会觉得占了便宜呢。”
“去你的吧!”一个自由党的少老板回嘴说,“你不知道德·圣吉罗先生是圣公会的人吗?他的四个孩子不都得到了助学金吗?这个可怜的穷人!难道玻璃市政府不该贴补他这五百法郎的租金吗?这是一清二楚的事嘛。”
“连市长也拿他无可奈何,还有什么可说的!”第三个人插嘴说,“市长是一个极端保王派,真巧;不过,他并不盗窃公款。”
“他不盗窃?”另外一个人说,“难道鸽子也不飞了?钱都成了公款,到了年底才分账。瞧!小索雷尔在这里;我们走吧。”
于连回来,心情很坏;他看见德·雷纳夫人也闷闷不乐。
“你去看投标了?”她问他道。
“是的,夫人,我很荣幸,那里的人说我是市长先生的密探。”
“要是他肯听我的话,他本来该出门去旅行了。”
说到德·雷纳先生,德·雷纳先生就到了;他也显得非常阴郁。大家吃晚餐时都不说话。德·雷纳先生吩咐于连同孩子们回韦尔吉去,一路上大家都不高兴。德·雷纳夫人安慰她的丈夫说:
“你也该习惯这一套了,我的朋友。”
晚上,大家静悄悄地围炉坐着;只听得见劈柴燃烧的噼啪声。这是最和睦的家庭也难免的苦闷时刻。一个孩子忽然高兴得叫了起来:
“门铃响了!有人来了!”
“见鬼!如果又是德·圣吉罗先生借口道谢来麻烦我,”市长叫了起来,“我可要对他不客气;这做得过头了。他应该去谢谢瓦尔诺先生,而我是被拖下水的。万一那些该死的自由党报纸拿这件小事当做把柄,来挖苦我这个二百五,叫我怎么办呢?”
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子,颊髯又粗又黑,这时跟着仆人走了进来。
“市长先生,我是吉罗尼莫。在我动身的时候,驻那不勒斯大使馆参赞德·博韦西骑士先生要我带一封信给你;这只不过是九天以前的事。”吉罗尼莫先生瞧着德·雷纳夫人,非常高兴地又说了一句,“你的表弟博韦西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夫人,他告诉我你懂意大利文。”
那不勒斯来的客人兴致真好,使这个愁眉不展的夜晚,变成了笑逐颜开的良宵。德·雷纳夫人一定要请他吃夜宵。她使全家都动了起来;她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使于连忘掉他的烦恼,忘掉在这一天之内,人家有两次叫他做密探。吉罗尼莫先生是一位有名的歌唱家,既会应酬交际,又能自得其乐,这是法国人很难兼有的品德。他在夜宵之后,同德·雷纳夫人表演了一小段二重唱。他讲的故事很有趣。孩子们听到凌晨一点钟,还在啧啧叫好,于连说该睡了。
“还要听听那个故事。”大孩子说。
“那是我自己的故事,少爷。”吉罗尼莫先生接着说,“八年前,我像你一样,是那不勒斯音乐学院的年轻学生,我的意思是说,年纪和我差不多;但我没有福气,做美丽的玻璃市大名鼎鼎的市长先生的公子。”
这句话使德·雷纳先生叹了一口气,他还瞧了瞧他的妻子。
“津加勒利先生,”年轻的歌唱家接着说,他流露出了一点乡音,听得孩子们扑哧笑了起来,“津加勒利先生是个非常严格的老师。音乐学院的人都不喜欢他;但他偏要大家做出喜欢他的样子。我只要有机会,就要外出;我喜欢去圣卡利诺小剧院听神仙般的音乐;但是,天啦!哪里弄得到八个苏去买一张正厅的门票呢?这可是一个大数目呀!”他说时瞧瞧孩子们,孩子们都笑了。“圣卡利诺剧院的经理乔瓦诺先生听过我唱歌。我那时才十六岁。‘这个孩子,他是个宝。’他说。”
“‘我雇用你好不好?好朋友’?他来问我。”
“‘你给我多少钱?’”
“‘四十个金币一个月。’”
“诸位先生,这是一百六十法郎呀。我以为看见天门打开了。”
“‘不过,’我对乔瓦诺说,‘怎么能使严格得不近情理的津加勒利放我出来呢?’”
“‘让我来办 。’”
“让我来办! ”大孩子叫了起来。
“你说得对,我的大少爷。乔瓦诺先生,他对我说:‘亲爱的 ,你先签一个小小的合同。’我签了字,他给了我三个金币。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然后,他告诉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我要求见可怕的津加勒利先生。他的老用人把我领了进去。”
“‘你找我什么事,小坏蛋?’津加勒利说。”
“‘老师 ,’我对他说,我犯了错误,非常后悔。我以后再也不爬铁栅门溜出学院了。我要加倍用功。”
“‘要是我不怕耽误人世上最好的男低音,我准把你这个小淘气关上半个月,只准喝水吃面包。’”
“‘老师 ,’我接着说,我要做全校的模范,请相信我 。不过我要请你恩准,如果有人要我到外面去唱歌,务必请你谢绝。求你开恩,就说你不能答应。”
“‘你想谁不怕倒霉,会来请你这样的小混蛋?难道我会答应让你离开音乐学院?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滚蛋,滚蛋,’他一边说,一边要在我屁股上踢一脚,‘否则,当心关起来啃干面包。’”
“一个小时后,乔瓦诺先生来找院长。”
“‘我来求你帮忙,帮我发笔小财,’他对院长说,‘把吉罗尼莫让给我吧。让他在我的戏院里唱歌,那么,今年冬天我就有钱嫁女儿了。’”
“‘你要这个小坏蛋干什么?’津加勒利对他说,‘我不答应,你就得不到他;再说,即使我答应,他也不愿离开音乐学院;他刚刚还对我发过誓。’”
“‘如果问题只是他本人愿意不愿意,’乔瓦诺认真地答道,一面从口袋里拿出我的合同来,‘演唱合同 !这是他的签字。’”
“津加勒利立刻气得要命。使劲拉铃叫人:‘给我把吉罗尼莫赶出音乐学院去!’他怒气冲冲地喊道。就这样把我赶走了,乐得我哈哈大笑。当天晚上,我就登台唱莫蒂普利柯咏叹调。丑角要结婚,扳着指头算他要买的家具,越算越不清楚。”
“啊!先生,请你给我们唱唱这支咏叹调好吗?”德·雷纳夫人说。
吉罗尼莫唱了,大家都笑得流眼泪,吉罗尼莫先生一直到凌晨两点钟才上床,他翩翩的风度、彬彬的礼貌、勃勃的兴致,使全家人都着迷了。
第二天,德·雷纳先生和夫人把他需要的推荐信给了他,介绍他去法兰西宫廷。
“这样看来,哪里也不得不弄虚作假。”于连说,“瞧,吉罗尼莫先生要到伦敦去,薪金是六万法郎,假如当初圣卡利诺剧院经理没有弄虚作假,他那超凡入圣的歌声恐怕要耽误十年,才能为人所知,才能得到喝彩……说心里话,我还是情愿做一个吉罗尼莫,不愿做一个雷纳。他的社会地位虽然不那么高,但是生活愉快,不会有今天投标那样的烦恼。”
有一件事使于连觉得困惑不解:在玻璃市德·雷纳先生的房子里孤零零度过的这几个星期,对他而言,却是幸福的时刻。他只有在参加宴会时才感到厌恶,感到难过;而孤零零地待在房里的时候,他不是可以静心读书、写作、思考,不必受到干扰吗?这时,残酷的现实不会打破他光辉的梦想,不会要他去研究卑鄙心灵的活动,甚至要用口是心非的语言或手段,去自欺欺人。
“难道幸福离我这么近?……而幸福生活的代价又是这么小;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娶艾莉莎小姐,也可以和富凯合伙做生意……但是,一个刚登上山顶的游客,才会觉得休息的乐趣无穷。如果要强迫他永远休息,他还会觉得幸福吗?”
德·雷纳夫人心里也起了命该如此的想法。她本来下了决心,不把投标的底细告诉于连,结果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这样看来,他会使我忘了我发过的誓!”她心里想。
如果她看见她丈夫的生命有危险,她会毫不犹豫,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救他。她是一个心灵高尚而又带有浪漫色彩的女人,对她说来,见义不为,几乎等于犯罪,那会使她悔恨交加。然而,这并不能排斥在她心灵的黑暗角落里,她一想到成了寡妇就可以和于连结婚,又觉得其乐无穷。
于连爱孩子们,远在他们的父亲之上;虽然他管教严格,还是得到了他们的爱戴。她也知道,要和于连结婚,就得离开绿荫沁人心脾的韦尔吉。她想象自己在巴黎,继续让孩子们受令人羡慕的教育。孩子们,她自己和于连,都会幸福无比。
婚姻有意想不到的后果,这是十九世纪造成的!婚前如果有爱情的话,婚后生活的无聊一定会使爱情化为泡影。然而,一位哲学家说得好,在那些钱多得不用工作的人家里,婚姻不久就会使平静的家庭生活,变得毫无乐趣可言。只有那些心灵枯竭的女人,才不渴望得到爱情。
哲学家的话使我原谅了德·雷纳夫人,但玻璃市的人却不原谅她,她做梦也没想到,全市都在谈论她的风流丑闻。由于有了这件大事,这年秋天不像往年那样无聊。
秋天和一部分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是离开韦尔吉森林的时候。玻璃市的上层社会看到他们的流言飞语,对德·雷纳先生居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不由不恨得咬牙切齿。有些正人君子,平时一本正经,专以散布流言飞语为己任,来调剂自己无聊的生活,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内,就使人对市长产生了最难堪的怀疑,不过他们使用的字眼却又很有分寸。
瓦尔诺先生精心安排,把艾莉莎安插到一个很有声望、阴盛阳衰的富贵人家。她说她怕冬天找不到工作,所以主动只要市长家工资的三分之二。这个女仆还有她自己的高招,既去找老神甫谢朗,又去找新神甫忏悔,好把于连的风流艳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两个人。
于连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六点钟,谢朗神甫就把他叫去了。
“我什么也不问,”他说,“我请求你,必要时我会命令你,什么也不要告诉我;我只要求你三天之内到贝藏松神学院去,或者去你的朋友富凯那里,他会为你安排美好的未来。我早就料到了,一切都安排了,你一定得离开,一年之内不要回玻璃市来。”
于连没有回答,他在考虑谢朗先生对他的关怀,是否有损他的名誉,因为说到底,神甫并不是他的父亲。
“明天这个时候,如果我能再见到你,我会觉得不胜荣幸。”他最后对神甫说了。
谢朗打算尽力说服这个年轻人,他费了不少口舌,于连用谦逊的态度和表情掩饰自己,没有开口。
他到底离开了神甫,就跑去告诉德·雷纳夫人,但却发现她陷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原来她的丈夫刚才相当坦白地对她说了心里话。他生来外强中干,一心想继承贝藏松那笔遗产,所以不敢怀疑她是清白无辜的。他刚刚对她推心置腹,说玻璃市的舆论使他莫名其妙。公众显然是错了,一些妒忌他们的人把舆论引上了邪路,但是说来说去,有什么办法呢?
德·雷纳夫人曾一度抱过幻想,以为于连只要在瓦尔诺先生家任教,就可以留在玻璃市。但她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简单而胆小的女人;她无法摆脱的情欲,她内心的悔恨,已经使她眼明心亮。她一边听她丈夫讲,一边无可奈何地认识到,他们恐怕不得不暂时分开了。“离开了我,于连一无所有,自然又会重新捡起那些野心勃勃的计划,而我呢,天呀!我这样有钱!但是有钱也买不到幸福!他会忘记我的。像他这样可爱的人,不会没有人爱,也会爱上别的女人。啊!我真不幸……我又能怪谁呢?天主是公正的,我陷入了罪恶的深渊,不能自拔,连判断力都失去了。其实,我当时为什么不花钱把艾莉莎收买过来呢?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的呢?我舍不得花精力仔细考虑一下,爱情使我胡思乱想,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我这下可完了。”
有一件事使于连感到意外:他把离别的噩耗告诉德·雷纳夫人的时候,发觉她并没有私心说一句反对的话。显然她在竭力克制自己不流眼泪。
“我们需要坚强,我的朋友。”
她剪下了一束头发。
“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样,”她对他说,“但是万一我死了,请答应我,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孩子。多多少少,总要把他们教养成人。万一再发生一次革命。所有的贵族都不免要上断头台,他们的父亲为了那个死在屋顶上的乡下人,说不定要逃亡国外。这个家就要拜托你了……伸出你的手来,再见,我的朋友!这是我们最后的时刻。做出了这个重大的牺牲。我希望在大家面前,我会有勇气想到我的名誉。”
于连本来以为她会伤心绝望。告别如此简单,反倒打动了他的心。
“不,我们不能就这样分别了。我走,这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你的希望。不过,三天之后,我夜里会回来看你。”
德·雷纳夫人忽然一下前后判若两人。这样看来,于连非常爱她,因为是他主动提出要回来看她的!她可怕的痛苦忽然变成了她有生以来没有感到过的快乐。一切都变得不难了。肯定能再见到她的情人,使这最后分手的时刻变得不那么令人心碎肠断。从这一片刻起,德·雷纳夫人的举动和她的外貌一样,变得高贵、坚强,几乎是十全十美了。
德·雷纳先生不久就回了家;他气得忘乎所以。到底,他对他的妻子谈起了两个月以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这封信带到游乐场去,当众宣布是这个不要脸的瓦尔诺干出来的勾当,我把他从贫困中救了出来,使他成了玻璃市的一个大阔佬,他却恩将仇报。我要当众揭穿他的老底,然后跟他决斗,他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糟糕!我可能要当寡妇了!”德·雷纳夫人心里想。差不多就在同时,她又自言自语,“如果我不阻止这场决斗,我岂不成了谋杀丈夫的帮凶吗!我肯定能阻止的。”
她从来没有这么巧妙地使丈夫回心转意。不到两个小时,她就使他看出得罪瓦尔诺先生对他自己不利,最好连艾莉莎也请回来,而转圜的理由,却是她引导他自己找出来的。德·雷纳夫人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下决心再雇用艾莉莎,因为她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不过,这是于连出的主意。
德·雷纳先生经过三番五次的引导才上了路,最后独自一个人得出了经济上令人痛苦的结论,认为在玻璃市议论纷纷的时候,于连留在瓦尔诺先生家教孩子,对市长是很不利的。而接受贫民收容所所长的聘请,却显然对于连有利。相反,为了德·雷纳先生的名声,于连最好是离开玻璃市去贝藏松或第戎进神学院。但是怎么能使于连下决心呢?以后又怎样过活呢?
德·雷纳先生看见自己金钱上立刻要做出牺牲,比他的妻子还难受。而她呢,在这次谈话后,她好像处在一个好汉的地位,已经厌倦了生活,服了一剂麻醉镇痛的曼陀罗,于是消极被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是这样,路易十四在临终前也说过:“我总当过国王。”多么看得开啊!
第二天一大早,德·雷纳先生又得到一封匿名信。这封信真是岂有此理,每一行都可以看到侮辱他的粗鲁字眼。这是一个眼红心狠的下属人员写的。一看到信,他又想要和瓦尔诺先生拼个你死我活。气一上来,他马上就想动手。他一个人去武器店买了手枪,装好了子弹。
“的确,”他心里想,“即使拿破仑大帝起死回生,执行最严格的制度,也查不出我的钱来路不明。我最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何况我抽屉里还有一大堆信件,说明我是奉命照办的呢。”
德·雷纳夫人看见她丈夫气得脸色煞白,吓得要死,又想起了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当寡妇的苦命。她关起门来,和他谈了好几个钟头,但没有用,新的匿名信已经使他狠下了一条心。最后,说来说去,她到底说服了他,是打瓦尔诺先生一个耳光,还是一年给于连六百法郎,作为他在神学院的膳宿费,哪一种办法更算是见义勇为呢?德·雷纳先生气得用千言万语,来诅咒那个倒霉的日子,怪自己不该请一个家庭教师到家里来,他骂着骂着,却把匿名信忘到脑后去了。
他还有一个聊以自慰的主意,没有对他的妻子吐露:那就是巧妙地利用年轻人浪漫主义的心理,希望只出一笔小钱,就要他拒绝接受瓦尔诺先生的聘请。
德·雷纳夫人却不容易说服于连,要他接受她丈夫的津贴而不必难为情,她说他拒绝了收容所所长公开提出的八百法郎的薪金,只是为了她丈夫的缘故。
“不过,”于连老是这样回答,“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连一片刻也没有想到过,要接受他的薪金呀。你使我过惯了高雅的生活,那些人的庸俗会要了我的命。”
无情的现实用铁腕折服了于连的意志。他的自尊心提出了一个幻想:他接受玻璃市市长这笔津贴算是贷款,他要开一张借条,五年之内,连本带利一齐还清。
德·雷纳夫人还有几千法郎,藏在山上的小山洞里。
她哆哆嗦嗦地把这笔钱送给于连,分明知道她会受到愤怒的拒绝。
“难道,”他说,“你要我回想起爱情来,就闻到铜臭味?”
最后,于连要离开玻璃市了。德·雷纳先生非常高兴的是:在他送钱的紧急关头,于连认为收钱是个太大的牺牲。他断然拒绝接受。德·雷纳先生扑上去拥抱他,眼泪都流了出来。于连只要求他开一张品德证明书,他太兴奋,甚至找不到那么好的字眼来赞美于连的行为。我们的主角只省下了五个金币,他打算向富凯再借五个。
他非常激动。但离开玻璃市才一法里,他就留下了他的爱情。一心只想到在贝藏松这样的省城,这样的军事重地,他会多么快活。
在三天短短的离别期间,德·雷纳夫人受到了假情假意的欺骗。她的日子还过得去,在她和最大的痛苦之间,还有最后一次和于连见面的机会。她掐着指头计算,还有多少小时,还有多少分钟把他们分开。最后,到了第三天夜里,她听到远远传来了约好的暗号。于连经过了千难万险,来到了她面前。
从这时起,她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了。”于是她丧魂落魄,好像一具僵尸,对情人的热忱,远远作不出热烈的反应。如果她勉强说一声她爱他,那不自然的神气使效果适得其反。生离死别的残酷念头缠住了她,使她无法摆脱。于连生来多疑,有一阵子认为她已经忘记了他。于是他说了一些刻薄话,但得到的回答只是默默无言的眼泪,还有几乎是痉挛的握手。
“天呀!你叫我怎么能相信你呢?”于连听不懂他情人无言的申辩,“你对德维尔夫人,甚至对一个一面之交,都比对我更热情百倍啊!”
德·雷纳夫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
“世上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吗?……我真希望死了算了……我觉得心都冰凉了……”
这就是他听到她说得时间最长的答话。
天快亮了,他不得不走了,德·雷纳夫人的眼泪也流干了。她看着他把一根打了结的绳子系在窗子上,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吻她。于连说的话有如石沉大海:
“我们总算到了这个地步,这不是你希望的吗?从今以后,你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悔恨了。万一你的孩子再生一点小病,你也不会大惊小怪,好像看见他们进了坟墓一样。”
“可惜你不能亲一亲斯坦尼拉。”她冷冰冰地对他说。
这个活死人的毫无热情的拥抱,到底给于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走了好几里路,都不能忘怀这临别的情景。他的心里很难过,在他翻过大山之前,只要他还能看见玻璃市教堂的钟楼,他就情不自禁地频频回首。
多么热闹,多少繁忙!
二十岁的青年多么憧憬未来!
大可逍遥于情网之外!
——巴纳夫
最后,他远远看见了山上黑色的城墙,那就是贝藏松要塞。“假如我到这座军事重镇来,”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当驻防联队的一个少尉,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贝藏松不仅是法国一座美丽的城市,而且人才济济。但于连只是一个乡下来的青年,根本接触不到那些名人。
他在富凯那里换了一套城里人的衣服,穿着过了吊桥。满脑子都是一六七四年围城的故事,他想在神学院过禁闭生活之前,亲眼看看这座堡垒林立的要塞。有两三次他几乎给哨兵抓了起来;因为他误入了工兵贮存干草的禁区,不知道干草每年可以卖十二到十五个法郎。
高高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威风凛凛的大炮,使于连心醉神迷了好几个小时,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林荫道的大咖啡馆前。他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地站着;虽然他已经看见了两扇大门上方,写着又粗又大的“咖啡馆”三个字,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努力克服自己胆怯的心理,大胆走了进去,到了一间三四十步长、天花板至少有二十尺高的大厅。这一天,对他说来,一切都令人神往。
有两场台球赛正在进行。侍者高声报分;打球的人围着球台转,旁边挤满了观众。大家嘴里吐出的腾腾烟气,像蓝色的云雾笼罩着大厅。这些人高高的身材,圆圆的肩膀,重重的步伐,密密的胡子,长长的礼服,都引起了于连的注意。这些古代贝藏松人的后裔,说起话来只是喊叫,装出武士的威风。于连看得发呆;想象不出像贝藏松这样的大省城,是多么宏伟壮观。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去向这些目中无人、高声报分的先生们要一杯咖啡。
但是柜台后面的小姐注意到了这个乡下青年可爱的面孔,他夹着一个小包袱,站得离火炉三步远,正在仔细看国王的半身石膏像。这个小姐是方施-孔特人,亭亭玉立,打扮出色,使咖啡馆四壁生辉。她已经用低得只有于连能听见的声音叫了他两次:“先生!先生!”于连看到了一双非常温柔的蓝色大眼睛,明白了是在对他打招呼。
他赶快向柜台走去,走到这个漂亮小姐面前,好像在迎战似的。这个伟大的行动使他的包袱落到地上了。
巴黎的学生到了十五岁,已经会满不在乎地进出咖啡馆。看见我们这个外省来的乡下人,会觉得多么寒酸啊!不过这些十五岁就神气十足的年轻人,到了十八岁可能变得庸庸碌碌。而外省人热情胆小,但胆小是可以克服的,那时,他们反倒敢想敢做了。于连走到这个对他垂青的漂亮小姐身边,“我应该对她说实话。”他心里想。克服了胆怯心理,他的勇气就上来了。
“女士,我有生以来是头一次到贝藏松;我要买一块面包和一杯咖啡。”
小姐笑了一下,脸就红了;她怕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会引起打球人的注意,他们会拿他开玩笑,吓得他再也不敢来了。
“坐这里,坐到我旁边来。”她说时指着一张大理石桌子,桌子几乎被伸到厅内的桃花心木大柜台挡住了。
小姐把身子探出柜台外,露出了她漂亮的身段。于连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的想法也改变了。漂亮的小姐把一个杯子放在他面前,还有白糖和一块小面包。她考虑要不要叫侍者来倒咖啡,心里明白侍者一来,她就不能和于连亲密交谈了。
于连想起了使他心情激动的往事,不免要和这个快活的金发美人进行比较。一想到德·雷纳夫人对他的热爱,他羞怯的心理几乎完全化为乌有。美丽的小姐不消片刻时间,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心思。
“这烟味呛得你咳嗽,明天早上八点以前来吃早餐吧;那时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店里。”
“你叫什么名字?”于连问时,含情脉脉地微微一笑,腼腆得讨人喜欢。
“亚芒达·比内。”
“我能够在一个小时之后,给你送一个这么大的小包来吗?”
美丽的亚芒达想了一下。
“有人看着我,你的要求会连累我的;不过,我可以在纸上写下我的住址,你贴在小包上,就可以大胆送给我了。”
“我叫于连·索雷尔,”年轻人说,“我在贝藏松没有亲戚,也没有熟人。”
“啊!我明白了,”她高兴地说,“你是来上法学院的吧?”
“唉!不是,”于连答道,“我是来进神学院的。”
亚芒达的脸色一沉,显得非常失望。她把侍者叫来;她现在有勇气了。侍者给于连倒上咖啡,瞧也不瞧他一眼。
亚芒达在柜台上收钱;于连居然敢对生人讲话,感到得意。有一张球台上忽然争吵起来。打球的人喊叫、争辩,大厅里一片喧哗,把于连都吓坏了。亚芒达却做梦似的低下了头。
“小姐,”他忽然很有把握地问道,“要不要说我是你的表亲?”
这种自作主张的神气很合亚芒达的口味。“他不是一个没出息的青年,”她心里想,口里很快回答,但是却不瞧他,因为她的眼睛在看有没有人朝柜台走来。
“我是第戎附近让利的人;就说你也从让利来,是我娘舅家的。”
“我记住了。”
“在夏天,每个星期四下午五点钟,神学院的学生都要走咖啡馆门口过。”
“要是你想念我的话,我走过的时候,请你手里拿一束紫罗兰。”
亚芒达带着吃惊的神色瞧着他;她这一瞧,使于连的勇气变成了胆大妄为;不过,他答话时还是满脸通红的:
“我觉得我对你的爱情非常强烈。”
“说话声音低点。”她吓得赶快说。
于连想起了他在韦尔吉找到过一本残缺不全的《新爱洛伊丝》,他要试试看自己是不是记得书中的句子。他的记性真管用,一口气给亚芒达小姐背了十分钟,听得她如醉如痴;他很高兴自己如此勇敢,不料忽然一下,这个方施-孔特的美人变得冷若冰霜。原来是她的一个情夫来到了咖啡馆门口。
他吹着口哨,大摇大摆朝柜台走来,瞪了于连一眼。于连的想象力老走极端,不是爱之欲生,就是恨之欲死,这时,他只想和情敌决斗。他脸色非常苍白,推开杯子,显出死不回头的神气,也狠狠地瞪了情敌一眼。好在情敌是这里的常客,正低着头在柜台上倒烧酒给自己喝,亚芒达赶快乘机给于连送个秋波,叫他不要抬头看人。于连当然遵命,两分钟内,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脸色还很苍白,神气还很坚决,一心只想会出什么事;这时,他的表现的确不错。情敌看见于连的眼睛,吃了一惊;他一口气喝了一杯烧酒,对亚芒达说了一句话,双手插进礼服上衣两侧的口袋,吹起口哨,瞧瞧于连,就朝着球台走去了。于连压不住心头的怒气,站了起来;但又不知道怎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放下了小包袱,也尽量做出大摇大摆的样子,向着球台走去。
劝他谨慎有什么用?一到贝藏松就决斗,教士生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管他哩!我可受不了这口气。”
亚芒达看出了他的英雄气概;这和他天真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顷刻之间,她就觉得他比那个穿礼服的年轻人更可爱。她也站了起来,装着要看一个似曾相识的过路人,迅速走到于连和球台之间。
“不要斜着眼睛看人,那位先生是我姐夫。”
“姐夫又怎么样?谁叫他瞪着眼睛看我!”
“你要叫我为难吗?当然,他瞪了你一眼,说不定他还要找你谈话呢。我告诉他,你是我娘家的亲戚,是从让利来的。而他是个方施-孔特人,从来没去过勃艮第,没去过比多尔更远的地方;因此,你爱和他谈什么就谈什么,不会露出马脚来的。”
于连还在犹疑;她站柜台的经验丰富了她的想象,使谎言可以脱口而出,她马上又加了一句:
“不错,他瞪了你一眼,不过那时他还没向我打听你是谁呢;这个人对谁都不客气,他并不是存心要跟你过不去。”
于连的眼睛盯着这个冒牌的姐夫;看见他把钱换成赌注,向着离得远的那张球台走过去了。于连听见他的粗嗓子气势汹汹地喊道:“我来给你们露一手!”于连赶快绕到亚芒达小姐背后,要向球台走去。亚芒达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先来付钱给我吧。”她对他说。
“她说得对,”于连心想,“她怕我不付钱就走了。”亚芒达也和他一样激动,满脸通红;她尽可能慢慢地找钱给他,再三对他低声说:
“马上出咖啡馆去,你不走,我就不爱你了;其实,我是很爱你的。”
于连只好走了出去,不过走得很慢。“难道我不应该,”他翻来覆去地想,“吹着口哨瞪这家伙一眼吗?”他拿不定主意,就在咖啡馆门前的林荫道上等了一个小时,看那家伙是不是出来。于连等不到人,只好走了。
他到贝藏松不过几小时,已经惹下了一场感到懊悔的祸事。老军医虽然有风湿病,以前还教过他如何击剑;这就是他能用来报仇雪恨的全部本领。其实,如果他知道发泄怒气并不一定要打人一个耳光,剑术的好坏也就无所谓了;再说,万一当真要动拳头,那么,他的情敌身材魁梧,一下就会把他打翻在地,动弹不得的。
“像我这样的可怜虫,”于连心想,“既没有保护人,又没有钱,进神学院还不是和坐牢差不多;我一定得把世俗人穿的便服存在一个小客店,然后再换上黑道袍。万一我能从神学院出来几个小时,那就可以换上便服,去看看亚芒达小姐。”这个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但于连走过许多客店门口,却一家也不敢进去。
最后,他再走到大使旅馆门口,他惶惑不安的眼睛看到了一个还算年轻、红光满面、样子很快活的胖女人。他走过去讲他的事。
“当然可以,我漂亮的小神甫,”大使旅馆的老板娘对他说,“我可以存起你的便装,随时替你掸掉灰尘。像这样的天气,毛料衣服不掸灰是不行的。”她拿了一把钥匙,亲自把他带进一个房间,教他把寄存的东西开张清单。
“来啦!你换上道袍多漂亮,索雷尔神甫先生!”他下楼走进厨房时,胖女人对他说,“我去给你做一顿晚餐;”她又低声加了一句,“只收你二十个苏,别人却要付五十个;因为你这个‘小小的钱包’不能不省着用。”
“我有十个金币。”于连得意地答道。
“啊!天啦,”老板娘慌忙说,“声音小点;贝藏松坏人多,一下就把你的钱抢走了。千万不要进咖啡馆,那里都是坏人。”
“当真?”于连说时脑子动了一下。
“要喝咖啡只能来我这里。记住,这里总有一个朋友,一顿二十个苏的晚餐,我的话说了就算数。上桌吧,我亲自侍候你。”
“我吃不下,”于连对她说,“我太难受了,出了你的门,就要进修道院的门。”
老板娘不把他的口袋装满吃的东西,决不肯放他走。最后,他不得不去那进去容易出来难的地方;老板娘在门楼上给他指路。
午餐每份八十三生丁,晚餐每份三十八生丁,每餐共三百三十六份;还有特供的巧克力;投标包伙可赚多少钱?
——贝藏松的瓦尔诺
他远远看见了门上镀金的铁十字架;他慢慢走过去;两条腿似乎发软了。“这就是进得去出不来的人间地狱!”他到底决定按门铃了。铃声打破了一片沉寂。十分钟后,才有一个脸色苍白、身穿黑色衣服的人来开门。于连看了他一眼,立刻低下头去。他发现守门人的相貌与众不同。绿色的眼球突出,像猫眼一样滚圆;眼皮一动不动,说明他无动于衷;薄薄的、半圆的嘴唇遮不住突出的牙齿。在这副面孔上看到的不是罪恶,而是使年轻人更胆战心惊的冷酷无情。于连一眼看出,这张虔诚的长脸瞧不起一切与天国无关的言谈。
于连勉强抬起头来,心跳得太厉害,连声音也发抖了。他说他想见神学院院长皮拉尔先生。黑衣人一言不发,只做个手势,要他跟着走。他们上了两层楼,有木栏杆的楼梯很宽,不靠墙的那一边向外倾斜,好像随时都会坍塌,一扇小门上方有个墓地用的、漆成黑色的白木十字架,门好不容易才打开了,守门人把他带进了一个又暗又矮的房间,用石灰粉刷过的墙上,挂了两大幅年深日久而发黑的油画。守门人丢下于连走了;他很害怕,心跳得更厉害,恨不得大哭一场才痛快。死一般的沉寂压得房子透不出气来。
过了一刻钟,这一刻钟对他来说比一整天还长,脸色阴沉的守门人又出现在房间另一头的门槛上,他不屑于开口,只做个手势要他往前走。于连走进了一间更大更暗的房间。墙壁也粉刷了;但是没有家具。不过在门后面的角落里,于连走过时看见一张白木床,两把草垫椅子,一把没有坐垫的松木扶手椅。在房间的另一头,在玻璃发黄的窗子下,在窗台上几个肮里肮脏的花瓶旁边,他看见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穿了一件破旧的黑道袍;他的样子像在生气,拿了一大堆小小的方纸片,一张一张地在上面写几个字,然后摆在桌上。他没有注意到于连在他面前。于连一动不动地站在房子中间,守门人把他留下后,关上门又走了出去。
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衣服破旧的人一直在写。于连又紧张又害怕,几乎倒在地上。一个哲学家会说,丑恶给爱美的心灵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也许他说错了。
写字的人抬起头来,于连开始也没看到,即使看到之后,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给可怕的目光吓死了一样。于连的眼睛蒙蒙眬眬,几乎看不清那张长脸上的红斑,还有死尸一般惨白的额头。在红与白之间,闪烁着两只小小的黑眼睛,连最勇敢的人看了也会胆战心惊。额头上方是黑玉般的又粗又密的短发,使轮廓显得黑白分明。
“请你走过来,好不好?”那个人到底不耐烦地开口了。
于连脸色从来没有这么苍白,步子从来没有这样不稳,没走几步就要跌倒,离那张摆满了纸片的小白木桌子还有三步,又站住了。
“再走近点。”那个人说。
于连伸出手来,摸索前进。
“你叫什么名字?”
“于连·索雷尔。”
“你来得太晚了。”那个人对他说,又用可怕的目光打量他。
于连受不了这种目光;伸出手来要找依靠,不料却笔直倒在地上了。
那个人急忙按铃。于连只是眼睛看不见,没有力气动,但还听得见脚步声。
人家把他扶了起来,放在小白木扶手椅上。他听见那个可怕的人对守门人说:
“他看起来是发羊痫风了,真是再倒霉也没有了。”
等到于连张开眼睛,那个红脸人又在写字,守门人已经走了。“一定要拿出勇气来,”我们的主角心里想,“尤其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感觉;”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要是我出了什么意外,天晓得人家会怎么想。”这时,那个人不写了,斜着眼睛看着于连:
“你现在能答话了吗?”
“能的,先生。”于连有气无力地说。
“啊!那太好了。”
黑衣人半起半坐,咯吱一下打开了松木书桌的抽屉,迫不及待地找一封信。信找到了,他又慢慢坐下,再看了看于连,仿佛要把他剩下来的一口气都挤出来似的:
“你是谢朗先生推荐来的,他是全教区最好的神甫,世上只要有个好人,那就是他,他还是我三十年来的老朋友呢。”
“啊,我是有幸在和皮拉尔先生说话吗?”于连气息奄奄地说。
“那还消说。”神学院院长不高兴地瞧着他答道。
他的小眼睛更亮了,嘴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老虎吃羊之前就是这股神气。
“谢朗的介绍信很短,”院长自言自语似的说,“智者寡言 ,到了今天,能写短信的人不多了。”他高声念道:
我介绍本教区的于连·索雷尔来见你,他受过我的洗礼快有二十年了;他生在有钱的木匠家里,但是木匠不给他钱。于连会成为天主园里一个好园丁的。记性、悟性,他都不缺,还会思考。他向天主之心能持久吗?是真心吗?
“真心!”皮拉尔神甫吃了一惊,重复念道,同时瞧了于连一眼;不过,神甫的目光已经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了;“真心!”他又低声重复一遍,就接着念信了:
我求你给于连·索雷尔一笔奖学金;必要的考试会说明他应该得奖。我教过他一点神学,博须埃、阿尔诺、弗勒里等宣扬的古老正宗的神学。如果他使你失望,请打发他回来;你认识的贫民收容所所长愿出八百法郎,请他教育子女。我的内心非常平静,这要感谢天主。我已经习惯于可怕的打击了。“再见,谢谢垂爱”。
皮拉尔神甫念到签名时,声音放慢了,叹了一口气才念“谢朗”两个字。
“他很平静,”他说,“的确,善有善报;但愿有朝一日,我也能得到天主的善报!”
他望着天,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看到这个神圣的手势,于连感到内心深处的恐惧减少了,自他走进修道院后,这种恐惧使他浑身冰凉。
“我这里有三百二十一个人报名,要献身于圣职,”皮拉尔神甫到底严肃而没有恶意地说,“只有七八个得到谢朗神甫这样的人推荐;因此,在三百二十一个人当中,你是第九个。不过,我的保护毫不偏袒,也不姑息,而是加倍关怀,严格要求,防止堕落。你去把门锁上。”
于连吃力地走到门口,总算没有倒下。他看到门旁有个小窗子,朝着田野。一看见树,他就好受多了,仿佛旧友重逢似的。
“你会说拉丁文吗 ?”他回来时,皮拉尔神甫问道。
“会的,好神甫 。”于连答时有点恢复过来了。其实,半个小时以来,他认为世上没有哪个人不比皮拉尔先生好一些。
拉丁文的谈话继续进行。神甫眼睛的神情变温和了;于连也恢复了一点镇静。“我多差劲,”他心里想,“几乎上了假冒为善的当!这个人其实不过是马斯隆之流的骗子。”于连高兴的是,他的钱没上交,几乎全藏在靴子里。
皮拉尔神甫对于连进行神学考试;他惊讶地发现于连的知识面很广。特别是问到《圣经》时,他觉得更惊讶。但问到圣人的学说时,于连却几乎不知道圣哲罗姆、圣奥古斯丁、圣波拉文都、圣巴西勒等圣徒的名字。
“的确,”皮拉尔神甫想,“这就是我一直怪谢朗不该探讨的新教倾向。他对《圣经》的研究太深,深得过分了。”(于连刚才未经提问,就谈到了《创世记》和《摩西五经》等书的“真正”写作年代。)
“对《圣经》这样没完没了的推理研究,”皮拉尔神甫想,“如果不是导致个人的自由解释,也就是说,引向新教的荒谬教义,还能有什么结果呢?除了这些异端邪说之外,他对能纠正这些偏向的圣人学说,却又一无所知。”
但向于连问到教皇的权力时,神学院院长更惊讶得无法形容,原来他以为会听到古代高卢教会的格言,不料年轻人却把近代人德·迈斯特先生的全本《教皇论》都背了出来。
“这个谢朗真是个怪人,”皮拉尔神甫想,“他要于连读这本书,难道是要教他开玩笑吗?”
他想搞清楚于连是不是当真相信德·迈斯特先生的学说,但是再问也是枉然。年轻人的回答只是背书。从这时起,于连的确表现得不错,他感到自己能应付自如。经过漫长的考试之后,他觉得皮拉尔先生对他的严格态度似乎只是装出来的。的确,神学院院长如果不是十五年来硬性规定,对神学院学生一定要严,那他看在逻辑的分上,早就该拥抱于连了,因为他的回答实在清楚明白,正确无误,干脆利落。
“这个人心灵强健,”他想,“但是‘身体虚弱’ 。”
“你时常这样晕倒吗?”他用法语问于连,同时用手指着地板。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守门人那张脸吓得我浑身发冷。”于连说时脸都红了,好像一个孩子。
皮拉尔神甫几乎微笑了。
“这是世上浮华虚荣的影响;你显然已经看惯了笑脸,不知道笑脸是骗人的舞台。先生,真理是严酷的。我们在人世的任务不也是严酷的吗?一定要使你的良心防止这个弱点;对外界的‘浮华虚荣’不要太‘多愁善感’。”
“假如推荐你的人,”皮拉尔神甫又用拉丁语说,显然说拉丁语使他更加愉快,“假如推荐你的,不是谢朗神甫这样的人,我也会跟你打官腔,看来你对官腔太熟悉了。我会对你说,你申请的奖学金是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不过谢朗神甫已经传了五十六年教,如果连神学院一笔奖学金也要不到,那未免太对不起他了。”
说完之后,皮拉尔神甫又叮嘱于连,没有他的许可,不要参加任何团体或秘密组织。
“我用人格担保。”于连说时流露了一个老实人的心情。
神学院院长第一次微笑了。
“这话不好在这里讲,”他说,“人格会使人想起世上的浮华虚荣,虚荣会使人犯错误,甚至会犯罪。按照教皇圣庇护五世‘唯一教会’ 的谕旨第十七条,你的神圣义务就是对我服从。我是你在教会里的上级。在这个神学院,我亲爱的孩子,听到什么都要服从。你有多少钱?”
“原来如此,”于连心想,“要我服从,才叫我‘亲爱的孩子’。”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甫。”
“用钱都要详细记账;还要向我汇报。”
这次令人难受的谈话长达三小时之久。于连把守门人叫来。
“让于连·索雷尔住一〇三室。”皮拉尔神甫对守门人说。
他给于连一个单间,这是特别照顾。
“把他的箱子搬去。”他又说了一句。
于连低下头来,看见箱子就在眼前;三个小时以来,他一直面对着箱子,但却认不得这是自己的东西。
到了一〇三室(这是一间八尺见方的小房子,在最高一层楼),于连看见窗外是城墙,墙外是田野,美丽的杜河把城乡分开了。
“多好看啊!”于连叫了起来;他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到贝藏松的时间很短,感到的刺激却这么强烈,已经使他筋疲力尽。他坐在斗室窗前唯一的一把木头椅子上,立刻昏昏入睡。他没有听见晚餐和晚祷的钟声;人家也把他忘记了。
第二天早晨,初升的朝阳照醒了他,他才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
我孤独,世上没有人想到我。我见到的人都厚颜无耻,心肠狠毒,难以想象。他们恨我心太好。啊!我快死了,不是饿死,就是看到人太无情,痛心而死。
——杨格
于连赶快刷刷衣服,跑下楼去,但已经迟到了。一个学监严厉地责备他;于连非但不解释,反倒双臂交叉,放在胸前:
“我有罪,我认错,啊!神甫。”他说时带着忏悔的神气。
他旗开得胜。神学院的明眼人看出了,他们要对付一个不守本分的人。到了休息时间,于连发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不过人家却只发现他沉默寡言。根据他自定的原则,他把三百二十一个同学都当做敌人;最危险的敌人在他看来,是皮拉尔神甫。
几天以后,于连要选忏悔神甫了,人家给他一张名单。
“唉!天啦!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心里想,“难道他们以为我不明白‘忏悔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就选了皮拉尔神甫。
他没有料想到,这一步有决定意义。一个小修道士,非常年轻,也是玻璃市人,从第一天起就自称是他的朋友,告诉他说,如果他考虑周到的话,也许该选神学院副院长卡斯塔内德先生做忏悔神甫。
“卡斯塔内德神甫是皮拉尔先生的对头,人家怀疑院长是严格的冉森派。”小修道士把身子俯在他耳边,又加了一句。
我们的主角自以为考虑周到,其实他所走的第一步都有点冒失,像选忏悔神甫一样。善于想象的人很自负,常常迷失方向,把意愿当成现实,以为自己口是心非,工夫已经很到家了。他甚至愚蠢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责备自己表现软弱而取得的胜利。
“唉!这是我唯一的武器了!换了一个时代,”他心里想,“面对敌人,单凭胜过雄辩的行动,我就可以挣到面包。”
于连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他向周围一看,发现到处都有纯道德的表现。
八九个修道士生活在神圣的气氛中,他们见过显灵的幻象,就像圣德蕾丝和在韦尔纳山上五处受伤的圣方济各一样。不过这是一个大秘密,他们的朋友也不对外人讲。见过幻象的年轻人几乎一直都住在病房里。另外一百来个修道士,把不倦的勤修苦练和坚定的信仰结合起来。他们勤奋到了生病的地步,但也没有学到什么。只有两三个人以真才实学闻名,其中一个名叫夏泽尔;不过于连觉得他们不好接近,于是他们互相疏远。
在三百二十一个修道士当中,剩下的都是些庸俗之辈,他们自己也不一定知道,他们一天到晚背诵的拉丁文说些什么。他们几乎都是乡下人,觉得背几个拉丁文混饭吃,比用锄头刨地容易得多。根据自己亲身的观察,于连从头几天起,就打算早日取得成功。“各行各业都需要聪明人,因为说到底,总得要干一行,”他心里想,“在拿破仑时代,我可以当士官;在这些未来的神甫当中,我要做代理主教。”
“这些可怜虫,”他接着想,“他们从小干粗活,到这里来以前,喝的只是凝结了的牛奶,吃的只是黑面包。他们住在茅屋里,一年只吃五六次肉。就像古罗马的士兵把战争当做休息一样,这些乡巴佬儿也把修道院看成乐园。”
于连从他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只看得到餐后伸腿、餐前张口的肉欲。就是在一伙这样的行尸走肉当中,他要脱颖而出;但是于连却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在神学院上教理和教会史等课考第一名,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冠冕堂皇地犯罪而已。自从出了伏尔泰之后,议会政治其实只培养对宗教的怀疑,对教理的自由解释,使老百姓心里也养成了怀疑的坏习惯,于是,法国教会似乎恍然大悟:书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在他们看来,只有真心服从才是最重要的事。学习出人头地,即使是研究神学,也要受到怀疑,而且不无道理。谁能阻止出类拔萃的学者投到对方的阵营里去?西耶斯和格古瓦不就是先例吗!摇摇欲坠的教会不是抓住教皇叫救命吗?只有教皇还能设法麻痹自由解释的精神,试用教廷虔诚的仪式,来影响世人厌世的病态心理。
于连对各派的真相都只一知半解,因为在神学院听到的言论,总在揭穿这些真相,因此,他深深感到苦闷。他拼命用功,很快就学会了对一个神甫非常有用的东西,在他看来,却是非常荒谬的东西,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但是除此以外,他又有什么事可做呢?
“难道我被人世遗忘了?”他心里想。他不知道皮拉尔先生已经收到了几封从第戎寄来的信,但把信都烧了。信内措词虽然无可挑剔,但却流露出了难忘的热情。悔恨之心似乎在和爱情作艰苦的斗争。“那好,”皮拉尔神甫心里想,“这个年轻人爱过的女人,至少不是个不信宗教的。”
一天,皮拉尔神甫拆开了一封泪痕未干、字迹模糊的诀别信。“最后,”写信人对于连说,“天主开恩了,使我痛恨我的罪过,但并不恨使我犯错误的人,他将永远是我在世上最亲爱的朋友。牺牲已经做出了。这并不是没有流眼泪的,你也可以看出。不过,这是为了拯救那些我义不容辞、你如此热爱的人,我才做出牺牲的。公正而严厉的天主不再会因为母亲的罪过而惩罚他们了。再见,于连,对人要公正!”
信的最后几行几乎完全看不清楚。写信人留了一个在第戎的通信处,但又希望于连不必回信,万一回信的话,使用的语言至少不该使一个悔过自新的女人脸红。
于连的苦闷,加上包伙人供应八十三生丁一顿的午餐质量太差,开始影响了他的健康,不料一天早上,富凯忽然跑到他房里来。
“我总算进来了。我到贝藏松来过五次,要看看你。修道院总是不开门,这当然不能怪你。我派一个人守在门口等你,真是见鬼!你为什么从来也不出门呀?”
“我是作茧自缚,考验自己。”
“我发现你变了。不过,我到底又见到了你。我刚花了两个五法郎的金币才能进来,我真是个傻瓜,为什么第一次来没想到送礼呢!”
两个朋友谈起来没个完。于连的脸色忽然一变,因为他听见富凯说: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吗?你学生的母亲已经变成最虔诚的教徒了。”
他说话的口气满不在乎,却对热情的心灵留下了意料不到的印象,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话一石击起了千重浪。
“是的,我的朋友,简直虔诚得无以复加。据说她还去朝过圣呢。不过,最丢脸的是马斯隆神甫,他长期监视可怜的谢朗先生,到头来却得不到德·雷纳夫人的信任。她宁愿到第戎或贝藏松来忏悔。”
“她到贝藏松来!”于连说时,脸孔都涨红了。
“来过好几次。”富凯疑惑不解地答道。
“你身上有《立宪报》吗?”
“你说什么?”富凯反问道。
“我问你有没有《立宪报》?”于连又说一遍,神气若无其事,“这里卖三十个苏一期。”
“怎么!连修道院里也有自由党!”富凯叫了起来,“倒霉的法国!”他又学马斯隆神甫假惺惺的温和口气,加了一句。
如果说于连进神学院的第二天,那个从玻璃市来的,孩子一般的小修道士对他说过的话,没有使他发现什么重大问题,那么,富凯的拜访对我们的主角就该留下深刻的印象了。于连来修道院后的一举一动,不过是弄虚作假的表现而已。他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说实在的,于连一生的重大行动都经过精心策划;但他不大注意细枝末节,而神学院的精明人却偏会小中见大。因此,在修道士眼中,他已经是个自由思想者了。一大堆琐碎的小事暴露了他的思想。
在他们看来,他犯了大罪,因为他“独立思考,自行判断”,而不盲从“权威”或先例。皮拉尔神甫也没有帮他什么忙;除了听忏悔之外,没和他讲完一次话,听忏悔也是听得多,讲得少。如果当初选了卡斯塔内德神甫,那就会大不相同了。
于连一发现自己的错误,就不再觉得烦恼。他要了解错误造成的后果有多大,因此,不再那么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这时大家趁机向他报复。他主动拉近人,不但不受欢迎,人家反而说他装得低三下四,甚至十分可笑。他这才认识到,从他进神学院那二天起,没有一个小时,尤其是没有一个休息的片刻,他的敌人不在增加,或在减少,因为总有几个好心的修道士不像别人那样粗俗,也会对他产生好感。但要弥补的错误实在太大,工作也太难做。从此以后,于连不断注意提高防人之心;同时要把自己塑造成为性格焕然一新的人。
比如说,他的眼睛一看人就会给他自己添麻烦。
因此,在这种地方,大家老是低眉垂眼,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在玻璃市多么自高自大啊,”于连心想,“我以为那就是生活;其实,那只是为生活作准备;我现在才算进入人世了,我看直到我演完这个角色,都会发现周围全是敌人的。多困难啊!”他又想道,“每一分钟都要口是心非!连大力神的丰功伟绩,相形之下,也会显得微不足道了。近代的大力神就是教皇西斯特五世,他年轻时性情急躁,态度傲慢,但是一连十五年,他却装得谦虚谨慎,瞒过了四十个大主教。”
“那么,学问在这里有什么用呢!”他心怀不满地想,“教理课和圣教史考得好,只是表面上得到重视。口头上的重视是要骗我这样的傻子上当吃亏的。唉!我唯一的本领不过是取得好成绩,会说连篇的废话而已。难道他们心里当真认为这些成绩和废话有价值吗?还是他们和我的看法一样呢?我真傻得到了家,居然还以好成绩为荣!哪里知道考试总得第一,离开修道院后去挣钱,就要得最后一名了。夏泽尔的学问比我好,他作文时故意说些文不对题的话,这就使他降到第五十名;如果他偶尔考个第一,那准是粗心大意,露了马脚。啊!只要皮拉尔先生一句话,哪怕一句话也比好成绩管用得多啊!”
于连一看透了这一套,就觉得长时间的勤修苦练,例如每星期祷告五次,需要一边祈祷,一边数念珠,需要唱圣心颂歌,本来似乎无聊得要死的一套,现在却变成最有趣的活动了。因为在修炼时,于连认真自我反省,一切量力而为,并不妄想做模范修道士,一举一动都有“意义”,这就是说,一举一动都要证明自己是个十全十美的基督徒。在修道院里,从白煮鸡蛋的吃法,似乎也可以看出一个人是否虔诚来。
读者也许会笑,那就请回忆一下,德利尔神甫应邀到路易十六宫廷命妇家参加午宴,吃鸡蛋时犯了错误,这不说明了他是否虔诚吗?
于连起先努力做到“无罪” ;这就是说,一个年轻的修道士的一举一动,胳膊一摆,眼睛一瞧,都不能流露出一点俗念,但还没有达到“看破”今生,完全向往来世的地步。
于连不断在走廊墙上看到一些用木炭写的警句:“六十年的勤修苦练,比起天堂里永恒的幸福或地狱里下油锅的痛苦,那又算得了什么!”他不再对警句熟视无睹,他明白应该念念不忘。“我要不要今生?”他扪心自问,“还是把天堂一席之地卖给信徒吧。怎能让他们看得见天堂的席位?那就要看我和俗人外表上有什么不同了。”
经过了几个月时时刻刻的勤学苦练,于连还是摆脱不了“思考”的神气。他一转眼睛,一动嘴唇,都看不出真心诚意的信仰,准备相信一切,支持一切,甚至以身殉教也在所不惜的精神。在这方面,于连发现自己远不如那些粗头笨脑的乡巴佬儿,不禁气得要命。其实,他们有什么理由要有思考的神气呢!
于连花了多大的力气啊!但怎么也装不出那副心满意足、头脑简单的模样,装不出狂热而盲目地准备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的表情,而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在奎契诺 为教堂作的画上,我们这些俗人可以看到多少这样的脸孔!简直是十全十美的典型!
在过节的日子,修道士可以吃到酸菜香肠。于连的同桌看到他对这种口福居然无动于衷,这真是天大的罪过。他的同学都把这看成最虚伪、最愚蠢、最可恶的表现,于是群起而攻之。“瞧这个城里人,瞧这个目空一切的家伙,”他们说,“他居然假装瞧不起最好吃的酸菜香肠!哼!这个坏蛋!这个骄傲的家伙!这个该下地狱的人!”
于连不吃酸菜香肠,本来可以借口说是为了赎罪的缘故,本来还该昧着良心做出牺牲,指着酸菜对一个修道士说:“一个凡夫俗子有什么值得献给全能的天主?只好自觉忍痛牺牲了。”
但是于连没有经验,很不容易看清楚这种明摆着的事实。
“唉!这些乡下来的年轻人,我的同学,他们的愚昧无知反倒成了一大笔本钱了。”他一泄气就叫了起来,“他们进神学院,用不着老师来改造他们的思想,而我带来的一大堆世俗观念,不管我做什么,都从我的脸上看得出来。”
于连仔细研究神学院里最庸俗的乡巴佬儿,仿佛妒忌他们似的。在他们脱下粗布短衣、换上黑道袍的时刻,他们所受过的教育,不过是方施-孔特人说的,对“硬币和现洋”的无限崇拜而已。
这是对“现金”这个崇高的概念一种神圣而勇敢的表达方式。
幸福,对这些修道士来说,就像对伏尔泰小说中的主角一样,主要是吃得好。于连发现他们几乎生来就尊敬穿“细呢子”衣服的人。他们在感情上看重“公平分配”,就像法庭赏罚分明一样,分配要按价值,甚至低于价值也不要紧。“和一个‘阔佬’打官司,”他们之间时常反复地说,“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阔佬”是朱拉山区对有钱人的称呼。你想想看,他们对“阔佬”中最阔气的政府是多么尊敬!
一听见省长先生的名字而不恭恭敬敬地微笑,在方施-孔特的乡下人看来,那就是失礼;而一个穷人胆敢失礼,很快就会受到惩罚,就会没有面包吃。
于连起初瞧不起乡下人,觉得气闷,结果却又可怜他们:他同学的父亲在冬天晚上回到茅屋里的时候,多半连面包也没有吃的,当然也没有栗子或土豆。因此,“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于连心想,“他们当然认为幸福就是有吃有穿了!无怪乎我的同学都一心要做教士,因为他们看到一当教士,就不愁吃穿,可以过天长地久的幸福日子。”
于连偶然听到一个年轻的修道士异想天开地问他的同伴:
“我为什么不能像西斯特五世那样当上教皇呀?他不是也养过猪吗?”
“只有意大利人才能当上教皇,”同伴答道,“不过代理主教、议事司铎,甚至还有主教,都肯定是在我们中间抽签选出来的。夏隆的主教P先生就是个箍桶匠的儿子;而我的父亲也是个箍桶匠。”
一天上教理课的时候,皮拉尔神甫叫于连去。可怜的年轻人能够脱离身心都深陷其中的环境,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料院长先生对他的态度,就像他初进神学院那天一样,叫他感到害怕。
“你说说看,这张纸片上写的是怎么回事?”院长问时看了他一眼,看得他只恨入地无门。
于连念道:
亚芒达·比内,八点以前在长颈鹿咖啡馆。就说是从让利来的,是我娘家的表亲。
于连看出危险很大;卡斯塔内德神甫的密探偷走了这个地址。
“我到这里的头一天,”于连答时瞧着皮拉尔神甫的额头,因为他怕他的目光,“我很害怕;谢朗先生对我说过,这里的坏人坏事很多;同学之间互相揭发告密,就可以立功受奖。这是天意,好让年轻教士了解生活现实,厌恶人世的浮华虚荣。”
“你居然敢对我说废话,”皮拉尔神甫生气地说,“小坏蛋!”
“在玻璃市,”于连不为所动地接着说,“我的哥哥老打我,其实,他们是妒忌我。”
“别扯远了!别扯远了!”皮拉尔先生不禁气得叫了起来。
于连居然不动声色,接着往下讲。
“我到贝藏松的时候将近中午,我饿了,就进了一家咖啡馆,我讨厌这个俗气的地方,但我想到,这里的午餐比客店便宜。一个女人看来像是店里的老板娘,她可怜我人生地不熟,就对我说:‘先生,贝藏松坏人多,你这样子叫人不放心。要是出了麻烦,就来找我吧,八点钟以前来。要是神学院的门房不给你方便,你就说是我的表亲,是从让利来的……’”
“你说的废话都要核实,”皮拉尔神甫叫道,他坐不住了,在室内走来走去。“回房间去吧!”
神甫跟着于连,把他锁在房里。于连赶快打开箱子,那张该死的纸片还是宝贝似的藏在箱底。箱子里什么也没丢。只是翻乱了;但箱子钥匙并没有离过他的身。“真走运!”于连心想,“卡斯塔内德先生老是主动准假,让我外出,我却糊里糊涂没去,现在我才明白他的‘好意’了。万一我不小心,换上衣服去看了美丽的亚芒达,那我就完蛋了。现在他们抓不到把柄,又舍不得丢掉线索,就只好告发我。”
两个小时以后,院长又叫他去。
“你没有说谎,”院长说时目光不那么严厉了,“不过留下这样一个地址太不成话,你不知道有多严重。倒霉的孩子!十年后也许还会有麻烦。”
天啦!现在是摩西十诫的时代。谁若犯了戒规就要倒霉。
——狄德罗
关于于连在这个时期的生活,请读者允许我们只简单谈谈清楚明确的事实。这倒不是因为我们无事可谈,恰恰相反,可谈的事太多,不过,他在神学院耳闻目睹的事太黑暗了,不宜保存在这本色彩温和的书里。受苦受难的同代人回忆起这些事来,仍然心有余悸,会破坏一切乐趣,连读书的乐趣也会化为泡影。
于连想要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但是瞒不过人;于是他感到厌恶,甚至灰心绝望。他非但没有成功,还得继续干这卑鄙的勾当。只要外界有点帮助,他还可以坚持下去;要克服的困难并不太大;但他孤立无援,有如大海扁舟。“即使我能成功,”他心里想,“也得在这伙人当中过一辈子!一些只想在晚餐时吃猪油煎鸡蛋的馋鬼,或者像卡斯塔内德这样无恶不作的神甫!他们会掌权的;不过要花多大的代价,我的天呀!”
“人的意志是坚强有力的,到处都看得出;但意志能克服这种厌恶的心理吗?伟大的人物做什么事都容易;危险再大也是美的;但除了我以外,有谁知道这个环境多丑恶呢?”
这是他一生中最严峻的考验。如果要到贝藏松驻防联队中去当兵,那太容易了!他可以教拉丁语;要养活自己,他需要的东西并不太多!但到那时,他想象中的事业和前途就会化为乌有;那等于是死亡。这就是他愁思苦想,打发日子的一个生活细节。
“我过去因为和年轻的乡下人不同,时常觉得高人一等!唉!过了这么久我才看出来:‘与众不同就会引起憎恨’。”一天早上他这样想。经过一次痛心的失败,他才明白了这个伟大的真理。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要取得一个圣洁修道士的好感。于连同他在院子里散步,耐心听他讲些叫人打瞌睡的蠢话。忽然天气大变,暴雨来了,雷声响了。那个圣洁的修道士粗暴地把于连推开,大声喊道:
“听着:世上人人都为自己,我并不愿天打雷劈;你不信神,你是个伏尔泰,让上帝把你雷劈电击吧!”
于连气得咬紧牙关,睁大眼睛,望着闪电划破的天空叫道:“要是我在暴风雨中还睡大觉,淹死了也活该。让我试试另外一个学究吧。”
上课钟响了,要上卡斯塔内德神甫的圣教史。
这些年轻的乡下人既怕艰苦的劳动,又怕过父亲一样穷困的生活,这一天,卡斯塔内德神甫只好对他们讲讲政府,政府在他们眼里是可怕的,其实,没有上帝派到人间的代表授权,政府并没有真正合法的权力。
“你们要配得到教皇的恩典,就要过圣洁的生活,要服从,要做‘教皇手中的工具’。”他加了一句,“你们可以得到一个发号施令、不受监督的好差事,一个终身的职位。政府会给你们三分之一薪水,听道的信徒会出三分之二。”
下课后,卡斯塔内德先生来到院子里,站在学生中间,这一天他们听得更用心。
“谈到神甫,我们简直可以说:他有多大的本领,他的地位就可以得到多少好处。”他对围着他的学生说,“我本人就知道一些山村的教区,额外的收入比城里的神甫还多。他们的薪水一般高,还有人送肥鸡,鸡蛋,新鲜黄油,杂七杂八、数不过来的好东西;在那里,神甫是无可争议的一把手;没有一桌酒席不请他光临的。”
卡斯塔内德先生刚上楼回到房间,学生就三五成群议论开了。于连被排斥在外,好像一匹害群之马。每一群人中,总有一个学生把铜币抛到空中,然后猜是正面还是反面落地,猜对了的,大家就说他将来的教区额外收入多。
接着就讲道听途说的小故事。一个年轻教士受职不到一年,送了一只兔子给老神甫的厨娘,就当上了候补人,几个月后,老神甫一死,他就得到了那个好教区。另外一个教士小心在意地服侍瘫痪了的老神甫,每餐帮他切鸡,结果他也捞到了那个肥缺。
神学院的学生像各行各业的年轻人一样,喜欢夸张小手段的大作用,吹得天花乱坠,使人想入非非。
“我也得习惯于人云亦云。”于连心想。他们不谈热香肠和好教区,就把宗教学说世俗化,大谈主教和省长、神甫和镇长的分歧。于连看到眼前出现了第二个天主,比第一个更可怕,权更大;这第二个天主就是教皇。他们窃窃私语,免得皮拉尔先生听见,说教皇懒得去任命法国所有的省长和市长,就封法兰西国王为教会的长子,委派他去操这份心。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于连以为可以利用德·梅斯特的《教皇论》,来使人看重自己了。说实话,他的确使同学们大吃一惊;但这又活该他自己倒霉。谁叫他讲他们的意见,讲得比他们自己还清楚呢!谢朗先生对于连、对自己都忽略了一件事。在培养了于连正确推理、不说空话的习惯之后,忘了告诉他,地位不高的人有这种习惯就有罪;因为正确推理总会得罪人的。
于连能说会道,反倒成了他新的罪证。同学们挖空心思,居然想到了一个表达他们恐惧的字眼,给他取了一个绰号:马丁·路德 。据他们说,只有魔鬼的逻辑才能使他这样目中无人。
神学院有好几个年轻的学生肤色鲜嫩,可以算得上是比于连更漂亮的小伙子,但是于连有一双白白的手,他还掩饰不住爱清洁的习惯。命运却偏偏把他投进了这所糟糕的房屋,这个习惯就不成为其优点了。他生活在肮脏的乡下人中间,他们反倒说他放荡。要是我们再这样滔滔不绝地讲我们主角的倒霉事,读者怕要不耐烦了吧。只再举一个例子,有些身强力壮的同学老想打他;他不得不用铁圆规做武器,并且做个手势,表示他也会动武的。手势不像语言,写进密探的小报告并不一定有好处。
人心激动。天主仿佛降临在狭窄的哥特式街头,信徒们小心在意地到处挂起彩幔,地上铺满金沙。
——杨格
于连枉然低三下四,假装糊涂,但总讨不到别人欢喜,他太与众不同了。“然而,”他想,“这些老师都是非常精明、千里挑一的人,怎能不喜欢谦虚的学生呢?”只有一个老师似乎没有看穿他相信一切、甘心上当的鬼把戏。那就是大教堂的司仪夏斯-贝尔纳神甫,十五年来,他抱着当上议事司铎的希望,权且在神学院教传道术。在于连不明真相时,这门课他总考第一名。夏斯神甫因此对他表示好感,下课后总挽着他的胳膊在花园里兜几个圈子。
“他的目的何在?”于连寻思着。他惊讶地看到,整整几个小时,夏斯神甫都对他谈大教堂的祭服。除了丧服以外,共有十七件镶金边的祭披。他们还打德·吕邦普雷院长夫人的主意;夫人已经九十高龄,还保存着七十年前的结婚礼服,礼服是用金线镂空的上等里昂料子做的。“你想想看,我的朋友,”夏斯神甫忽然一下站住,睁大了眼睛说,“这种料子挂起来是笔直的,因为金线太重了。贝藏松的上等人一致认为,院长夫人的遗嘱一公布,大教堂的‘宝库’就要增加十几件祭披,还不算四五件节日穿的法衣。我看还不止这些,”夏斯神甫压低声音又说一句,“我有理由相信,院长夫人会送我们八个豪华的镀金银烛台,据说是勃艮第公爵大胆查理在意大利买来的,夫人有一个祖先是公爵的宠臣。”
“这个人讲这堆旧衣服干什么?”于连想道,“他未雨绸缪好像有一个世纪了,却不露破绽。一定是他信不过我!他比别人都高一头,别人的秘密打算,不消半个月我就可以猜到。我明白了,这个人的野心十五年来都没有得逞!”
一天晚上,于连正在上剑术课,皮拉尔神甫把他叫去,对他说道:
“明天是圣体节,夏斯-贝尔纳神甫先生需要你去帮他装饰大教堂,去吧,要服从他。”
皮拉尔神甫又把他叫回来,用同情的口气加了一句:
“你看要不要趁机会到城里去走走?”
“我怕有人告密 。”于连答道。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就低着头到大教堂去了。一看到街道,一看到城里开始热闹起来,他就觉得开心。为了迎圣体的队伍,到处都在屋前挂了彩幔。在神学院过的这些日子,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他想起了韦尔吉,又想起了漂亮的亚芒达·比内,他可能还会碰上她,因为她的咖啡馆离得并不太远。他打老远就看见了夏斯-贝尔纳神甫站在他心爱的大教堂门口;他身材肥胖,神情开朗一脸快活相。这一天他得意非凡:“我等你呢,我的好孩子。”他远远看见于连,就大声叫道,“欢迎你来。今天的活又多又累,我们先吃一顿打个底;第二顿要等到十点钟做大弥撒再吃。”
“我希望,先生,”于连认真地说,“做什么事都要有人作证;请你注意。”他说时指着头顶上的大时钟,“我是五点欠一分到的。”
“啊!神学院的小坏蛋把你吓怕了!你怎么老是念念不忘?”夏斯神甫说,“一条路会不会因为路边篱笆上有荆棘就不美丽了?游客还是一样走他的路,让那些该死的荆棘自生自灭。闲话少说,快干活吧,我的朋友,快干活吧!”
夏斯神甫说得不错,要干的活的确很累。头一天在大教堂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因为来不及做准备,所以要在一个上午,把三个殿的哥特式大柱子,都蒙上三十尺长的红色锦缎。主教先生还要了四个挂彩幔的师傅从巴黎坐驿车赶来,但这几个师傅不能什么都亲手干,而贝藏松的工人又笨手笨脚,不但得不到他们的帮助,反倒受到嘲笑,更加手脚不知所措了。
于连看到非自己爬梯子不可,好在他身子灵活,倒也方便。他就自告奋勇,指挥本地的工人。夏尔神甫看见他在梯子间穿梭疾行,爬来爬去,简直高兴坏了。等到柱子都蒙上了锦缎,还要把五个羽毛扎成的大花球,放到主祭坛顶的大华盖上去。华盖的木架镀了金,显得富丽堂皇,下面有八根意大利的螺旋形石柱支持。但是要爬到圣龛顶上的华盖中心,不得不走过一个年深月久的木头飞檐,木头也许给虫蛀坏了,而且离地有四十尺高。
一看到艰险的途径,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巴黎师傅一下泄了气;他们只在下面观望,议论纷纷,但是不敢上去。于连拿起几个大花球,轻巧地跑上梯子。他把花球好好地放在华盖顶部当中的冠状装饰物上。等他一下梯子,夏斯-贝尔纳神甫就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
“好样的,”好神甫叫了起来,“我要禀告主教大人。”
十点钟那一餐吃得眉飞色舞。夏斯神甫觉得他的教堂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
“我的好徒弟,”他对于连说,“我的母亲从前在大教堂出租椅子,所以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在罗伯斯庇尔的恐怖时代,我们遭了殃,那时我才八岁,已经能在做家庭弥撒时帮点小忙了,挣点吃的东西糊口。谁折祭披也不如我,金线饰带从没有折断过。等到拿破仑恢复了宗教信仰,我才有幸在大教堂管事。一年五次,我亲眼看到教堂打扮得漂漂亮亮。但它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光彩夺目,锦缎也从来没有挂得像今天这样好,这样紧紧地贴着柱头。”
“他到底要谈他的心事了。”于连心想,“他已经在谈他自己;这是情不自禁的。他虽然很兴奋,说话还是滴水不漏。可他活也干了不少;他真快活,”于连自言自语,“好酒他也不少喝。多好的人!多好的榜样!我要退避三舍了。(这是他从老军医那里学来的一句反话。)”
大弥撒唱“圣哉”的钟声响了。于连想披上白法衣,跟着主教去参加迎圣体的队伍。
“小偷来了怎么办?我的朋友,小偷来了怎么办?”夏斯神甫喊道,“你没有想到吧!迎圣体的队伍就要走了;教堂就要走空了;只有你和我留下来看守。要是柱子脚下只丢掉两米漂亮的金线饰边,我们就算是走运了。这也是德·吕邦普莱夫人赠送的礼物;是她的曾祖父,那位大名鼎鼎的伯爵家传的珍品;全是纯金的,我亲爱的朋友,”神甫又在他的耳边加了一句,神气显得非常激动,“一点没有掺假!我要你负责看住北面的侧殿,千万不要出去。我自己看住南面的侧殿和正殿。特别要注意忏悔室;小偷的耳目就在那里等我们转过身去呢。”
他刚说完,时钟就敲十一点三刻,大钟也立刻响了起来。钟声当当,既洪亮,又庄严,深深地感动了于连。他已经神游天外了。
焚烧的香烛,装成圣徒的孩子们在圣体前撒下的玫瑰花瓣,发出阵阵香味,更使他心醉神迷。
庄严的钟声本来可能使于连想起,这项劳动需要二十个人,每人只挣五十生丁,说不定还需要十几、二十个信徒帮忙。钟声也可能使他想到钟绳和钟架磨损的程度,大钟每两百年掉下来一次的危险,还可能使他考虑如何减少敲钟人的工钱,或者只给他们赦罪,或者想些惠而不费的办法,使教会的宝库支出而金库收入。
于连的心灵听到这样雄伟而洪亮的钟声,却并没有这样精打细算,因为它已经飞到想象的广阔天地中去了。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好神甫,或是一个好行政官的。这样容易激动的心灵,最多只能成为一个艺术家。在这里,于连的抱负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在神学院他的同学中间,有五十个人因为对公众的仇恨,对潜伏在篱笆后面的雅各宾主义的恐惧,更注重生活的现实,一听见大教堂的钟声,就可能只会想到敲钟人的工钱。他们可能会用数学家的天才来计算,给敲钟人的工钱引起了如此高度的群情激奋,是否值得。如果于连想到了大教堂的物质利益,他超越现实目标的想象力,也许会计算如何为教堂节省四十个法郎的维修费,而不是斤斤计较,因小失大,只打二十五个生丁的小算盘。
天气晴朗得无以复加,迎圣体的队伍慢慢走遍了贝藏松,在奉官方之命争先恐后搭起来的光辉灿烂的临时祭坛前停下,而在这时,大教堂却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光线半明半暗,天气凉爽宜人;到处香烟缭绕,玫瑰花香扑鼻。
深长的侧殿既寂静,又凉爽,使于连的梦幻更加含情脉脉。他不用担心神甫来打扰,因为夏斯正在南边大殿里忙着。他的灵魂几乎已经出窍,只让他的肉体在他负责看管的北边侧殿里慢步走来走去。他很放心,因为他确信只有几个虔诚的女信徒在忏悔室里祷告;他的眼睛视而不见。
这时,他半出窍的灵魂忽然看到了两个穿得很好的女人,一个跪在忏悔室里,另外一个跪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他还是视而不见;然而,也许是出于模糊的责任感,也许是这两位大人高贵的淡妆刺激了他的爱美之心,他看到忏悔室里并没有神甫。“这倒怪了!”他心里想,“这两位漂亮的夫人如果是虔诚的信徒,为什么不跪到街上的祭坛前去;如果只是世俗的贵妇,那又为什么不引人注目地坐到阳台前排的座位上?衣服的式样多么好!多么有风度!”他放慢了脚步,打算看看她们。
跪在忏悔室里的夫人,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了于连的脚步声,稍微转过头来。忽然,她轻轻地喊了一声,感到很不舒服。
这个跪着的夫人浑身无力,往后一倒;她旁边的朋友赶快冲过来扶她。这时,于连看到了往后倒的那位夫人的肩膀。一串他熟悉的螺旋形珍珠项链使他目瞪口呆。等他认出了德·雷纳夫人的头发时,他心里是什么滋味!的确是她。要扶住她的头,免得她跌倒的女人,是德维尔夫人。于连身不由己,一下冲了上去;要不是他扶住他们,德·雷纳夫人一倒,也许她的朋友也会跟着倒下。他看见德·雷纳夫人脸色苍白,毫无知觉,头在东倒西歪。他帮德维尔夫人把她的头靠在椅背上;自己跪在地下。
德维尔夫人转过身来,认出了他。
“走开,先生,走开!”她非常愤怒地对他说,“千万不要让她再见到你。一见到你,只会使她厌恶,你来以前,她是多么幸福!你做事太狠毒。走开吧;如果你还有点羞耻之心,就走远点。”
这话等于是命令,当时于连也太软弱,就走开了。“她一直恨我。”想到德维尔夫人时,他这样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打头的神甫鼻音很重的歌声在教堂里响了起来;迎圣体的队伍回来了。夏斯-贝尔纳神甫叫了于连好几遍,没人答应,结果从柱子后面把他拉了出来,他已经半死不活了。神甫要引他去见主教。
“你不舒服,我的孩子,”神甫看见他脸色苍白,几乎走不动路,就对他说,“你干得太累了。”神甫让他挽住胳膊,“来,坐在我背后这个洒圣水的位子上;我来挡驾。”他们这时到了大门旁边,“放心,主教大人至少还要二十分钟才到。你恢复一下;等他来了,我再扶你起来,别看我年纪大,力气还是不小。”
但主教走过时,于连抖得这样厉害,夏斯神甫只好放弃引见的念头。
“不要太难过,”他对于连说,“还有机会的。”
晚上,他送了十斤蜡烛给神学院的小教堂,说是于连熄灭蜡烛的动作迅速,省下来的。这是假话,可怜的孩子自己也像蜡烛一样快熄灭了,自从见到德·雷纳夫人之后,他已经万念皆空。
了解时代,了解地区,就会有钱。
《先驱报》
大教堂的巧遇使于连陷入深思,他还没有恢复过来,一天早上,严格的皮拉尔神甫又把他叫去。
“这是夏斯-贝尔纳神甫写来表扬你的信。总的说来,我对你的表现相当满意。但你太不谨慎,甚至有点冒失,虽然并不外露;然而,直到目前,你的心是好的,甚至是宽宏大量的;智力也高人一等。总而言之,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不容忽视的星星之火。”
“我在这里工作了十五年,现在该离开了。我的罪过是让修道士自行其是,既没有保护,也没有拆散那个你在忏悔室里对我谈过的秘密团体。离开之前,我想为你做点事;本来两个月前就该做了,其实,你是受之无愧的,但是人家在你房里找到了亚芒达的地址,告发了你。所以直到今天,我才能派你当《新约》和《旧约》的辅导教师。”
于连不胜感激,本来想跪下来感谢天主;一转念还是让真情流露好。他走到皮拉尔神甫身边,拿起他的手来,放在自己嘴唇下面。
“你这是干什么?”院长不高兴地叫了起来;但于连的眼睛比嘴唇还会说话。
皮拉尔神甫惊讶地望着他,就像一个长年不习惯于细腻感情的人一样。这副神情泄露了院长的内心;他的声音也变了。
“好了!我的孩子,我对你很关心。上天知道,这是由不得自己的事。我本应该公正无私,不恨人也不爱人。但是你的前途堪忧。我看你易犯众怒。妒忌和诽谤会追着你不放。无论上天把你安排到哪里,你都不可能不受到忌恨;如果伙伴们装着爱你,那一定是要你吃亏上当。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求天主救你,天主让你遭人忌恨,就是为了惩罚你的自负;所以你应该表现得纯洁无瑕;这是你得救的唯一办法。如果你能抓住真理,紧紧不放,你的敌人迟早会不知所措的。”
于连好久没有听到如此友好的声音了,如果他泪下如雨的话,那是情有可原的。皮拉尔神甫伸出胳膊,把他抱在怀里;这一片刻他们真是亲密无间。
于连大喜若狂;这是他第一次得到提升;好处多得不可胜数。要想象好处有多大,你得足足受上几个月的罪,不得片刻清静,直接接触一些至少是讨厌的伙伴,大多数简直是令人无法容忍的。他们大叫大嚷,足以使体质太弱的人精神错乱。这些乡巴佬儿吃饱了,穿暖了,只有使尽吃奶的力气来放声大笑,才能表示他们多么快活,多么心满意足。
现在,于连几乎是单独用膳,他比其他修道士晚吃一个小时。他有一把花园的钥匙,没人时他可以去园里散步。
使于连大为惊讶的是,大家对他的忌恨并不像他预料的那样增加,反而倒不那么厉害了。他打心眼里不愿意理人,这太显而易见了,因此得罪了许多同学,但是现在看来,这也不是高傲得可笑的表现。在他周围的庸人眼里,地位高了,理所当然应该表现得高人一等。所以对他的忌恨明显地减少,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同学,现在成了他的学生,但他对待他们还是一样客客气气。渐渐有人支持他了;再叫他做“马丁·路德”,反而会遭到白眼。
说谁是他的朋友,谁是他的敌人,这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些丑恶的,描写得越真实,也就越丑恶。然而,这些人是唯一能对老百姓宣传道德的教师,没有他们,老百姓怎么办呢?报纸能代替神甫吗?
自从于连担任了新职务以后,神学院院长自己规定,没有第三者在场,就不同他谈话。这种做法对于师生两人都是谨慎的表现;不过这首先是一个“考验”。皮拉尔是个严格的冉森派,对他来说,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如果你认为找到了一个贤人,就要磨炼他的意志,阻碍他的行动。如果他真是个贤人,应该会化阻力为动力。
到了打猎的季节。富凯异想天开,用于连父母的名义,送给神学院一头鹿和一头野猪。猎物已经死了,放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的过道上。所有的修道士去用餐时都看得见。这又成了众矢之的。野猪虽然死了,还使年纪最小的学生害怕;他们大着胆子去摸摸獠牙。一个星期以来,这成了热门的话题。
这份礼物提高了于连家庭的社会地位,对同学们的妒忌心却给了致命的打击。有钱的人高人一等,这是天经地义的。夏泽尔和优等生都主动来献殷勤,几乎要怪他为什么早不透露一点风声,使他们对财富几乎失敬了。
当警方正在征兵,于连是神学院的学生,免服兵役。这件事使他感慨万分。“要是在二十年前参军 ,我本来可以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这个英雄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他一个人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散步,听见几个修围墙的石匠在谈话。
“喂!该走了,又在征兵了。”
“要是在那个人 的时代,那有多好;一个石匠可以做军官,可以当将军,有人亲眼见过。”
“去你的吧!瞧瞧现在!只有叫花子才当兵。有钱的人谁也不去。”
“生在穷人家里,只好穷一辈子,有什么办法!”
“喂!听他们说,那个人已经死了,是真的吗?”第三个石匠接嘴说。
“是有钱人说的吧?你看!那个人叫他们害怕。”
“多么不同啊!他那个时代做事多么顺利!他的元帅居然辜负了他!真对他不起!”
听了这番谈话,于连总算得到了一点安慰。走出花园时,他叹了一口气,翻来覆去地念道:
唯一得到人民怀念的君王!
考试的日子到了。于连考得非常出色,他看到夏泽尔也要大显身手。第一天,大名鼎鼎的德·弗里莱代主教派来的考官就一肚子不高兴,因为他们不得不把于连·索雷尔列为成绩单上的第一名,至少也得列为第二,而人家告诉他们,这个于连是皮拉尔神甫的得意门生。神学院不少人打赌,认为于连的名字会高居榜首,而第一名可以荣幸地和主教大人同席进餐。可是考拉丁教义时,一个考官巧使诡计,问到圣哲罗姆和他对西塞罗的爱好之后,最后顺水推舟,谈到贺拉斯、维吉尔和其他不信神的作家。同学们哪里知道:于连能大段地背诵他们的作品。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忘记了身在何处,在考官的一再要求下,他居然背了好几首贺拉斯的颂歌,并且热情洋溢地又背又讲,讲了二十分钟。考官见他落入圈套,忽然脸色一变,尖刻地责备他不该浪费时间,研究这些不信神的作家,把一些无用的,甚至是有罪的思想,装进了自己的头脑。
“我是一个傻瓜,先生,你说得非常对。”于连谦恭有礼地说,恍然大悟,自己已经成了阴谋诡计的牺牲品。
即使是神学院的人也认为考官的诡计太卑鄙龌龊了,但是德·弗里莱神甫先生权大势大,他精心策划了贝藏松的圣公会组织网络,他送往巴黎的密报使法官、省长甚至驻防军的将军也胆战心惊,他不理睬舆论,大笔一挥,就把于连列为第一百九十八名。他得意扬扬地打击他的敌人,冉森派的皮拉尔。
十年来,他要做的一件大事,就是撤换神学院院长。皮拉尔神甫根据自己对于连讲的道德准则,为人老实、虔诚,不搞阴谋,忠于职守。但是老天一时愤怒,也给了他容易发作的脾气,使他深感人间的不平和仇恨。任何打击落在他这颗火热的心上,从来不会落空。他有一百次打算辞职,但又认为天意不可违反,还是要在岗位上起作用。“我使耶稣会和偶像崇拜不能得逞。”他心里想。
考试期间,他大约有两个月没和于连谈过话,然而,等他得到通知考试成绩的公函,看到神学院最光荣的学生只考到第一百九十八名,他气得病了一个星期。这个严于律己的人唯一可以自慰的是:他密切注视于连的结果,高兴地发现于连既不生气,也不怀恨,又不灰心。
几个星期之后,于连得到一封信,打了一个哆嗦,因为信上盖了巴黎的邮戳。“到底,”他心里想,“德·雷纳夫人记起她答应过的事了。”一位署名保尔·索雷尔的先生,自称是他的亲戚,给他寄来了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信上附加了一句:如果于连继续研究优秀的拉丁文作家,成绩出色,每年都可以得到五百法郎。
“一定是她,一定是她的好意!”于连感动得自言自语,“她想要安慰我;但是,为什么连一句好话也不说呢?”
他猜错了;德·雷纳夫人听了她的好友德维尔夫人的劝告,全心全意沉浸在悔恨之中。她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不寻常的男人,他扰乱了她的一生,但是她警告自己不能给他写信。
如果要用神学院的语言,我们可以把这五百法郎看做是个奇迹,而且还可以说,天意要借德·弗里莱先生之手,把这笔钱送给于连。
十二年前,德·弗里莱神甫先生到贝藏松来,只带了一口小箱子,据传闻说,箱子里装的是他全部家当。可现在他成了本地最有钱的财主。在他发财的日子里,他买下了半块土地,另外半块却是德·拉莫尔先生继承的遗产。于是这两位大人物打起官司来了。
德·拉莫尔侯爵先生虽然在巴黎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在宫廷里又担任高官要职,但是要在贝藏松和一个可以任免省长的代主教较量一番,还不是没有风险的。他本来可以在国家预算之内,随便用个什么名义,申请五万法郎的额外报酬,而让德·弗里莱神甫打赢这场五万法郎的小官司,但侯爵忍不下这口气。他相信他有理:非常有理!
然而,话又说回来,我倒想问一句:哪个法官没有一个子侄需要人帮忙安插的?
为了让瞎子也看得清楚,初审之后一个星期,德·弗里莱神甫先生就坐了主教大人的四轮马车,亲自把十字荣誉勋章送上他律师的门。德·拉莫尔先生给对方的这个姿态搞得有点糊涂,唯恐自己的律师招架不住,就向谢朗神甫讨主意,谢朗神甫又把皮拉尔先生转介绍给侯爵。
到了考试时期,皮拉尔神甫和侯爵已经有了好几年的交情。神甫不管倒也罢了,一管就热得冷不下来。他不断地会见侯爵的律师,研究案情,认为侯爵有理,就公开站在侯爵一边,反对无所不能的代主教。代主教气坏了,区区一个冉森派教徒,居然敢如此胆大妄为。
“瞧这位自命不凡的宫廷贵族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德·弗里莱神甫对他的心腹说,“德·拉莫尔先生连小小的十字勋章都没有捞到一个,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在贝藏松为他出力的人,反而眼巴巴地看着他要撤职了。然而,有人写信告诉我,这位显赫的贵族没有一个星期不到掌玺大臣的客厅里去,而且总是佩着他的蓝绶带,也不问绶带是不是管用。”
无论皮拉尔神甫多么卖力,也无论德·拉莫尔先生和司法大臣以及司法部上上下下关系多么好,花了六年工夫,这场官司也只能说是没有一败涂地而已。
侯爵和皮拉尔神甫为了两个人都关心的官司不断通信,结果侯爵非常欣赏神甫的品格。虽然他们的社会地位大不相同,他们来往的信件却渐渐用上了朋友商量的口气。皮拉尔神甫告诉侯爵,人家要强迫他提出辞职,当众丢脸。他们用来对付于连的卑鄙手法,使他一怒之下,向侯爵谈起了这个年轻人的事。
这位大贵族虽然非常有钱,但是一点也不小气。他从来没有法子酬谢皮拉尔神甫为他尽的心、出的力,甚至要还他为官司而花费的邮资,他也不肯接受。这一下侯爵抓住机会,给他的得意门生寄去了五百法郎。
德·拉莫尔先生不嫌麻烦,还亲自填写了汇款单。这又使他想起了神甫。
一天,神甫得到了一封短信,说有急事,请他立刻到贝藏松郊区的一家旅馆去。他在那里见到了德·拉莫尔先生的管家。
“侯爵先生派我用他的马车来接你。”管家对他说,“他希望你在看过信后,能够同意在四五天内,动身到巴黎去。在你确定日期之前,我利用时间去侯爵在方施-孔特的领地走一趟。然后,我们在你方便的日子动身去巴黎。”
信写得很短。
摆脱外省的一切烦恼吧,亲爱的先生,到巴黎来呼吸一点平静的空气。我派马车来接你,命令它等你四天,听候你的决定。我自己在巴黎等你,一直等到星期二。只要你说一声“同意”,先生,你就可以用你的名义,来管辖巴黎近郊一个最好的教区。你未来的教区最富裕的教民还没有和你见过面,不过他对你的诚意令人难以想象;他就是德·拉莫尔侯爵。
严格的皮拉尔神甫没有想到,他居然爱上了这个到处是敌人的神学院,因为十五年来,他全心全意在院里工作。德·拉莫尔先生的来信,好像是要他做一次冷酷无情、然而又是非动不可的外科大手术。他的免职毫无挽回的余地。他只好约管家三天之后见面。
一连四十八个小时,他都犹疑不决,烦躁不安。最后,他给德·拉莫尔先生写了回信,并且上书主教大人,洋洋洒洒,真是教会文体的杰作。他字斟句酌,很难找到更无懈可击、更恭敬诚恳的文章。然而,这封信有意使德·弗里莱先生在他上司面前难堪,毫不含糊地列举了严重的控诉理由,甚至没有放过卑鄙龌龊的细枝末节,六年来皮拉尔神甫忍无可忍,迫不得已,只好离开教区。
比如说,有人偷他的木柴,有人毒死了他的狗,如此等等。
这封信一写完,他就把于连叫醒,于连一到晚上八点,就和所有修道士一样,已经睡觉了。
“你知道主教府在哪里?”他用漂亮的拉丁语对于连说,“把这封信给主教大人送去。不瞒你说,我是把你送去虎狼穴中。你要眼观耳听,处处留神。回答问题,不能有一字虚假;你要想到,盘问你的人正巴不得你出差错,好加害于你。我很高兴,我的孩子,在我离开之前,能够给你这个机会,因为我用不着瞒你,你送的这封信就是我的辞职书。”
于连一动不动,他爱皮拉尔神甫。谨慎之心对他说也枉然:
“这个好人一走,‘圣心派’会降我的职,说不定还会把我赶出去。”
但他无心只顾自己。他这时感到为难的,是如何用一句话来婉转表达自己的心意,但他的确觉得自己已经才尽了。
“怎么!我的朋友,你不想去吗?”
“我听人说,先生,”于连畏畏缩缩地说,“你做神学院院长这么久,却没有积下钱。我这里有六百法郎。”
眼泪使他说不下去了。
“这笔钱也要‘涓滴归公’的。”神学院前任院长无动于衷地说道,“到主教府去吧,时间不早了。”
说来也巧,这天晚上,正是德·弗里莱神甫在主教客厅里值班;主教大人到省府赴宴去了。因此,于连没有把信交给主教,而是给了德·弗里莱先生,不过于连并不认识他。
于连非常惊讶,看到这个神甫居然大胆拆开了给主教的信。代主教漂亮的面孔顿时流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不久就变得十分严厉了。在他读信的时候,于连从容地端详了他喜欢人注目的相貌。他这张脸,如果不是眉目之间显出极端精明的神气,会使人觉得更加庄重,而只要他稍不留意,漂亮的面孔甚至还会给人虚伪的印象。鼻子突出,成了一条直线,不幸的是,使他与众不同的侧影看起来像只狐狸,这种损失简直无法弥补。这个神甫除了巴不得皮拉尔先生辞职之外,倒能赢得于连的欢心,因为他的穿着讲究,超过任何其他神甫。
于连后来才知道德·弗里莱神甫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本领。原来他会讨好主教,主教年高德劭,和蔼可亲,本该住在巴黎,却来了贝藏松,好像贬官外放一样。主教大人老眼昏花,偏偏喜欢吃鱼。鱼一端上桌来,总是德·弗里莱神甫先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
于连静静地看着神甫又读了一遍辞职书,忽然哗啦一声,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华丽的侍仆急忙走过。于连刚向门口转过身来,就看见一个矮小的老人,胸前挂着主教的大十字架。他赶快跪下,拜倒在地;主教对他慈祥地微微一笑,就走过去了。那个漂亮的神甫紧紧跟在后面,剩下于连一个人在客厅里,可以从容不迫地参观这堂皇而圣洁的大厅。
贝藏松主教长期外放,受过苦难的磨炼,但是光辉还没有陨灭,他已经过了七十五岁,因此,对于以后十年会发生什么事,是漠不关心的。
“我进来时好像看见一个很伶俐的修道士,那是谁呀?”主教问道,“他们怎么不守清规,到了时间还不睡呀?”
“我敢说,主教大人,这个修道士太机灵,睡不着,他送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你教区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冉森派教徒呈上了他的辞职书。这个讨厌的皮拉尔神甫到底总算懂得了言外之意、话外之音。”
“哼!”主教不怀好意地微笑着说,“我怕你还找不到一个比得上他的接班人呢。你若不信,我明天请他来吃晚餐看看。”
代主教还想乘机谈谈接班人选的事。但是主教不愿处理公务,就对他说: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是先了解一下旧的为什么要走吧。把那个年轻的修道士叫来,从年轻人嘴里可以了解到真相。”
于连被叫进来了:“我要受到两面夹攻。”他心里想。但他反倒勇气倍增。
他进来时,两个穿得比瓦尔诺先生还好的侍仆,正在替主教大人脱衣服。主教认为在谈皮拉尔先生之前,应该问问于连的学习情况。他问了问教义,回答使他大出意外。他就立刻问起人文科学,问到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这些作家,”于连心想,“使我落到一百九十八名去了。还能落得更低吗?我倒要试一试,露一手。”不料这一手试对了头;主教自己就是一个出色的人文学者,一听简直喜出望外。
“在省府的宴会上,有一个名副其实的才女朗诵了一首诗《玛德琳》。”主教一谈起文学来,立刻就把皮拉尔神甫的事忘到脑后去了,反而和这个修道士讨论贺拉斯的家境贫富问题。主教引用了好几首颂歌来作证,不过有时他的记忆欠佳,于连立刻把整首颂歌都背出来,并且态度非常谦恭,给主教印象最深的,是于连的语气一点也不出轨,他背了二三十首拉丁诗,就像在谈神学院的家常一样。他们大谈维吉尔、西塞罗。最后,主教不得不表扬这个年轻的修道士。
“简直不可能学得更好了。”
“大人,”于连提出异议,“您属下的神学院就有一百九十七名修道士,比我更配得到您的夸奖。”
“此话怎讲?”主教不明白这个数字的来历,就问道。
“我可以从官方文件中找出证据来,说明我有幸向大人禀告的,都是真情实话。”
“在神学院的年终考试中,我的回答和刚才多蒙大人过奖的内容完全一样,结果我只得到了第一百九十八名。”
“啊!你是皮拉尔神甫的得意门生。”主教笑着叫了起来,看了德·弗里莱先生一眼,“我们早该料到;不过这是真刀真枪,没有弄虚作假吧,我的朋友?”他又转过来对于连说了一句,“是不是你还没有睡醒,就到这里来了?”
“是的,大人。我一生只有一次一个人离开了修道院,那是在圣体瞻礼那一天,我去帮夏斯-贝尔纳神甫装饰大教堂。”
“好样的 ,”主教说,“怎么,就是你表现得这样勇敢,把羽毛花球放到华盖顶上去了?我每年都为这件事提心吊胆,总怕会出命案。我的朋友,你的前程远大;我不愿妨碍你光辉的事业,不能让你在这里饿死。”
按照主教的吩咐,端来了饼干和马拉加葡萄酒。于连也不客气,又吃又喝,德·弗里莱神甫更不示弱,因为他知道主教喜欢看人家吃得高兴,喝得有味。
主教这一晚的余兴未尽,又谈起圣教史来。他见于连没有听懂。于是主教转换话题,谈到君士坦丁时代罗马帝国的道德风气。信奉异教的结果产生了怀疑不安,直到十九世纪,还使人的心灵感到悲观失望,灰心丧气。主教大人发现于连几乎连塔西佗的名字都不知道。
于连老实回答,使主教吃了一惊,原来神学院图书馆里,根本没有这位罗马史学家的作品。
“我的确很愉快。”主教高兴地说,“十分钟以来,我感到很为难,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表示我的谢意。出乎预料,你使我过了一个兴味盎然的晚上。我没想到,我的神学院居然有你这样博学的高材生。我要送你一点礼物,虽然这个礼物不太符合教规,我还是要送你一套《塔西佗全集》。”
主教要人拿来了八本精装书,他还要亲自在第一本的扉页上,用拉丁文为于连·索雷尔题词。主教不肯放过显示拉丁文的机会。最后,他换了截然不同的语气,认真地对于连说:
“年轻人,如果你‘规规矩矩’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得到我管辖下一个最好的教区,离主教府还不到一百里;不过一定要‘规规矩矩’。”
于连带着八本厚书,非常惊讶地离开了主教府,那时,夜半钟声响了。
主教大人根本没有提到皮拉尔神甫。于连尤其觉得意外的是:主教如此彬彬有礼。他想不到文雅的风度和庄重的气派能够融合为一。等他再见到阴沉沉的、等得不耐烦的皮拉尔神甫时,对比就显得格外分明了。
“他们说什么了 ?”神甫打老远看见了他,就大声问道。
于连有点不知道如何把主教的话译成拉丁文。
“说法文吧,把主教大人的原话再说一遍,不添枝加叶,也不要偷工减料。”神学院前任院长说,口气生硬,态度也不文雅。
“主教送给年轻修道士的礼物多么奇特啊!”他一边说,一边翻阅精装的《塔西佗全集》,好像很不喜欢烫金的切口。
听了一五一十的详细汇报之后,两点钟响了,他才让他的得意门生回房间去。
“把第一本《塔西佗全集》留下,那上面有主教大人的题词,”他对于连说,“在我走后,这一行拉丁文就是你的避雷针、护身符。”
“因为对你说来,我的孩子,未来的院长是一头愤怒的狮子,会到处找东西吃的 。”
第二天早上,于连发现,同学们跟他谈话的态度,和以前有所不同。因此他更加谨慎小心了。“瞧,”他想,“这就是皮拉尔先生辞职的结果。全学院都知道了,而他们把我看成他的得意门生。他们的态度应该含有报复的意思。”但是他又看不出来。恰恰相反,他走出寝室后,并没有碰到憎恨的目光:“这是怎么回事?大概是个圈套,我可不能大意。”最后,玻璃市来的那个小修道士一语道破了:“《塔西佗全集》 。”
一听到这句话,大家都争先恐后来向于连祝贺,不但因为他得到了主教大人的贵重礼物,还因为他有幸和大人谈了两个小时。大家甚至知道谈话的细枝末节。从这时起,不再有人妒忌他了;大家都低三下四地讨他的好:卡斯塔内德神甫头一天还对他很不客气,现在却来挽住他的胳膊,要请他吃午餐。
于连生来没有这份福气:庸人粗暴无礼使他非常痛苦;他们卑躬屈节却又使他厌恶,毫无乐趣可言。
中午时分,皮拉尔神甫离开神学院之前,还对学生们训了一次话。“你们是要人世的浮华虚荣,”他对他们说,“社会上的优惠利益,控制别人、藐视法律、肆无忌惮、目空一切的乐趣,还是要灵魂永远得救?哪怕是最落后的人,只要睁开眼睛,也看得清这两条路。”
他刚走,“耶稣圣心派”的信徒就去小教堂唱起“感恩赞美诗 ”来。神学院没有一个人把前任院长的训话放在心上。“他撤职了,脾气不好。”到处都这样说。没有一个修道士单纯地相信他是自动辞职,舍得放弃和大老板千丝万缕的联系。
皮拉尔神甫在贝藏松最好的客店住下,借口有事要办(其实没什么事),还要住一两天。
主教请他共进晚餐,还让他显示一番,好使德·弗里莱代主教扫点兴。吃点心时,巴黎传来了奇闻,皮拉尔神甫有新任命,要去离首都四里路的N教区赴任。好主教真心祝贺他。他看出这件事“安排得很巧妙”,非常高兴并且对神甫的才能做出了高度的评价。他开具了一张拉丁文证明,对他赞扬备至,而且不许德·弗里莱神甫插嘴,提出不同的意见。
晚上,主教大人拜会了德·吕邦普莱侯爵夫人。这是贝藏松上流社会的一条重要新闻。这不寻常的拜会引起了种种猜测。大家好像已经看到皮拉尔神甫当上了主教。灵通人士认为德·拉莫尔先生当了大臣,于是对德·弗里莱神甫先生装模作样的神气,居然胆敢嗤之以鼻。
第二天上午,皮拉尔神甫上街几乎都有人跟着,他为侯爵的事去找法官时,店铺的老板都站在门口看。他这是头一次受到法官客客气气的接待。这个严格的冉森派教徒对这一切都看不惯,他为侯爵选好律师,商量很久之后,就动身去巴黎了。有两三个中学时代的老朋友来送行,看到马车上的纹章,赞不绝口。神甫不慎失言,说他当了十五年的神学院长,离开贝藏松时,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老朋友拥抱他时流了眼泪,后来却说:“神甫何必说这种骗孩子的话呢?”
财迷心窍的庸人哪里懂得:皮拉尔神甫若不是真心诚意,哪有力量和天主教圣母会、耶稣圣心派、耶稣会及它的主教,孤军奋战,长达六年之久呢!
只有一个贵族,就是公爵,侯爵算得了什么?只有公爵才值得顾盼。
《爱丁堡评论》
神甫看到侯爵高贵的神气,又听到他几乎是快活的口气,感到非常意外。然而这位未来的大臣接待他时,一点也不像大人物那样讲究烦琐的客套,在明眼人看来,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是目中无人。何必浪费时间呢?再说,侯爵大事缠身,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浪费!
半年以来,他费尽心机要成立一个内阁,使国王和国民都能接受,希望将来内阁感恩图报,会封他为公爵。
侯爵多少年来,就要求他在贝藏松的律师,对方施-孔特的官司提出一份清楚明确的报告。但律师本人对案情了解不深,怎能讲得清楚?
神甫交给他的一张方方正正的小纸,却把案情解释得一清二楚。
“我亲爱的神甫,”侯爵在五分钟内说完了客套话,问过了个人的情况,就对他说,“我亲爱的神甫,人家都以为我一帆风顺,我却没有时间来认真处理两件相当重要的小事,那就是家务和私情。我从大处关心家庭的财务,我可以使财源茂盛;我也关心我个人的享受,这应该是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事,至少我以为是如此。”他又加了一句,看到皮拉尔神甫眼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神甫虽然通情达理,但是看到一个老人如此直言不讳地谈到自己的生活享受,不免觉得大出意外。
“巴黎当然有人在工作,”这位大贵人接着说,“但都住在五层楼上;等到接近了我,他就搬到二层楼来,他的妻子也要定期接待客人;于是他们不再工作,不再卖力,而只忙于社交。一个人有了面包吃,就只顾得上交际了。”
“具体来说,他们帮我打官司,每场官司单独看来,都有律师为我卖命,前天还有一个死于肺病。但是,总的来说,先生,你相信吗?三年以来,我却找不到一个人在写报告时,对他所做的事有全面的了解。我说了这么多,其实还只是个引子。”
“我尊敬你,而且敢这样说,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却喜欢你了。你愿意做我的秘书吗?薪金是八千法郎,再加一倍也行。我敢发誓,即使加倍,占便宜的还是我;我还要为你保留那个好教区,在我们合作之后再让你去。”
神甫谢绝了;但在谈话快结束时,他看见侯爵真的为难,就想起了一个主意。
“我在神学院里,”他对侯爵说,“留下了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恐怕会受到无情的迫害。假若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道士,说不定早已关到‘地牢 ’里去了。”
“现在,这个年轻人只熟悉拉丁文和《圣经》,不过,有朝一日,如果他的大才得到施展,他并不是不可能传教讲道、指导灵魂的。我不知道他的打算;但是他有圣洁的火花,前程一定远大。我本来打算把他推荐给我们的主教,假如我们有一位像您这样看人处事的主教就好了。”
“你那个年轻人是哪里来的?”侯爵问道。
“据说他是山区一个木匠的儿子,不过我看他更像一个阔佬的私生子。我见他收到过一封匿名信或者化名信,还附了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
“啊!你说的是于连·索雷尔。”侯爵说。
“您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神甫吃惊地问道;问后自觉唐突,脸都红了。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侯爵答道。
“那好!”神甫接着说,“您可以试用他做秘书;他精力充沛,头脑清楚;总而言之,值得试一试。”
“为什么不试?”侯爵说,“不过,他会不会受警察局局长或别的什么人收买,到我家来刺探消息?那我就不能接受了。”
皮拉尔神甫保证不会,侯爵就拿出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来。
“把这点路费给于连·索雷尔;要他来吧!”
“您一直住在巴黎,侯爵先生,的确不了解外省的情况;因为您社会地位太高,所以不会知道可怜的外省人,尤其是耶稣会外的教士们受到的虐待。他们不会让于连·索雷尔走的,他们会巧妙地推脱,说他病了,邮局信没送到,如此等等。”
“我这两天请大臣给主教写封信吧。”侯爵说。
“我还忘了提醒您,”神甫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出身寒微,可是心比天高,要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就可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我倒喜欢这种人,”侯爵说,“让他和我儿子做伴,这行了吧?”
不久之后,于连收到一个陌生人从夏隆寄来的信,要他凭票到贝藏松一家商号去领款,并通知他立刻到巴黎去。信上签的是个假名,于连拆开一看,打了一个哆嗦:第十三个字当中有团墨迹。这是皮拉尔神甫和他通信的暗号。
不到一个小时,于连又蒙主教召见,受到慈父般的款待。主教大人引经据典,说去巴黎前程远大,祝贺得很巧妙,答谢理应有所解释。但于连什么也说不出,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主教大人对他更是关怀。主教府一个小教士给市长写了信,市长立刻亲自送来一张空白的通行证。
晚上十二点钟之前,于连到了富凯家里,这个考虑周到的商人,对似乎在等待他朋友的前程,感到惊多于喜。
“这件事的结果,”这个自由党的选民说,“不过是为你在政府中争得一席之地,那你就要听政府的指使,受报纸的指责。我将来看到你的消息,恐怕只会为你难过。记住,即使从经济的观点看来,自己当家做主,做木材生意挣到的一百金币,也比从政府得到的四千法郎更好,不管政府多么开明。”
于连认为这是土佬财主的狭隘看法。他到底要走上世界的大舞台了。他宁可没有充分的把握,也不愿失掉广泛的机会。他心里一点也不害怕饿死。他想象中的巴黎人才济济,善于玩弄阴谋,往往口是心非,但是都像贝藏松主教和阿格德主教一样温文尔雅。一想到去巴黎的幸福,其他一切在他看来都黯然失色了。但他却低声下气地对他的朋友表示,皮拉尔神甫的信已经使他不能自己做主了。
第二天午前,他到了玻璃市,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打算去看德·雷纳夫人。他先去了他的第一个恩人谢朗神甫家。他发现接待并不热情。
“你打算报恩吗?”谢朗先生没有回答他的问候,就对他说,“你同我共进午餐之后,我会替你另外租一匹马,你立刻离开玻璃市,不要见任何人。”
“恭敬不如从命。”于连做出修道士的模样答道;于是他们只谈神学和拉丁文。
他骑上马,走了一里路,看见一片树林,没有人看见他,就进树林去了。夕阳西下时,他打发一个乡下人把马送回城里去。然后,他走进一个葡萄园,向园丁买了一把梯子,要他跟着走,把梯子送到居高临下、俯视玻璃市精忠路的小树林里。
“我是一个逃避兵役的穷人……也可以说是一个走私犯,”园丁离开他的时候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你买我的梯子出了高价。在我自己这一辈子,也不是没有私运过钟表‘零件’的。”
夜非常黑。凌晨一点左右,于连背着梯子走进了玻璃市。他赶快走下急流的河床,急流穿过德·雷纳先生美丽的花园。比花园低十尺,两岸都有高墙。于连很容易用梯子爬过去。“看门狗会怎样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呢?”他心里想,“这就是问题了。”看门狗一边叫,一边向他跑了过来;但他轻轻地一吹口哨,狗就对他表示亲热了。
于是他爬上了一层层平台,虽然铁栅门都下了锁,他还是很容易就到了德·雷纳夫人的卧室窗下,卧室朝花园开的窗子离地只有八到十尺。
百叶窗上有个心形的小窗口,于连一见,有如旧友重逢。但使他大失所望的,是小窗口没有透出长明灯的微弱光线。
“天啦!”他心里想,“德·雷纳夫人今夜没有住在这间房里!那她住哪里呢?既然有狗看门,他们全家都该在玻璃市;可是房里没有长明灯,我也可能会惊动德·雷纳先生本人,或者别的生客,那可糟了!”
最稳当的办法是向后转;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如果是个生客,我可以丢掉梯子赶快就跑;但如果是她,她会怎样对我呢?当然,她又悔又恨,又很虔诚,可她到底还给我写过信呀,总该有几分旧情吧。”想到这里,主意拿定了。
他提心吊胆,又不顾死活地要见她,于是对着百叶窗扔了几个小石子;但没有回音。他把梯子靠窗子边上放好,又用手敲窗板,先轻后重。“不管天多么黑,他们还是会朝我开枪的。”于连心想。这样一来,胆大妄为的行动就变成了是不是勇敢的问题。
“这间房子今夜没有主人,”他心里想,“要不然,不管住的是谁,现在也该醒了。因此,不必怕惊动他;只要不吵醒其他房间的人就行。”
他爬下来,把梯子靠在一扇百叶窗上,再爬上去,把手伸进心形的小窗口。他运气好,很快就摸到了窗板钩子上的铁丝。一拉铁丝,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窗板脱了钩,一拉就开。“应该慢慢开窗板,让她听出我的声音。”于是他把窗板拉开一点,把头探了进去,低声重复地说:“不是外人,是个朋友。”
他仔细听听,肯定没有什么声音打破室内的沉寂。但在壁炉架上,也肯定没有点长明灯,甚至连半明不灭的灯光也没有;这不是好兆头。
“当心人家开枪!”他考虑了一下,然后大着胆子敲了一下窗玻璃,还是没有回音;他敲得重一点。“万一我把玻璃敲破,那就该完蛋了。”他敲得更重了,那时,他仿佛在一片黑暗之中,模糊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穿过房间。最后,他不再怀疑是看见一个人影慢得不能再慢地向前走来。忽然一下,他发现一张脸紧贴在玻璃上,正对着他的眼睛。
他哆嗦了,稍微往后一退。但夜色这样黑,即使退后一点也看不出是不是德·雷纳夫人。他怕听到喊声;他听见狗在梯子脚下转来转去,低声嗥叫了好一会儿。“是我,”他相当高声地重复说,“一个朋友。”始终没有回音;白色的影子也不见了。“请打开窗子好吗?我要和你说话,我太不幸了!”他又敲起窗子来,仿佛要把玻璃敲破。
他听见一个清脆的响声;窗子的插销拔开了。他推开一扇窗子,轻轻地跳进了室内。
白色的影子走开了;他抓住影子的胳膊;果然是个女人。他勇敢的打算一下烟消云散。“如果是她,她会说什么呢?”轻微的喊声使他听出了是德·雷纳夫人,他不禁魂飞天外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发抖,几乎没有力气把他推开。
“坏蛋!你来干什么!”
她抽搐的声音勉强吐出了这几个字。
“我和你惨别了十四个月之后,特意看你来了。”
“出去,马上就走。啊!谢朗先生,为什么不让我给他写信?这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啊。”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他推开了,“我在悔罪;天使我开了眼。”她断断续续、翻来覆去地说,“出去!快走!”
“我们凄惨地分别了十四个月,我怎能不和你谈谈就离开你呢?我要知道你的一切。啊!我曾经那么爱你,难道不配听听你的知心话吗?……我什么都要知道。”
德·雷纳夫人由不得自己做主,于连不容分说的口气使她丧魂失魄了。
于连热情地把她紧紧抱住,不让她挣脱,然后又松开了胳膊。这个动作使德·雷纳夫人放了一点心。
“我去把梯子拉上来,”他说,“万一有个仆人听见声音出来看看,梯子会惹出乱子的。”
“啊!管它呢!出去,出去。”她说时真生气了,“仆人有什么关系?天主看见你和我争吵,他会惩罚我的。你卑鄙地利用了我过去对你的感情,我现在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听见了吗,于连先生?”
他慢慢把梯子拉了上来,免得出声。
“你丈夫在城里吗?”他问时没有用您,并不是不尊重,而是过去这样说惯了。
“不要这样对我说话,我求求你,要不然,我就要叫我丈夫了。我刚才没有狠心把你赶走,已经是犯了大罪。其实,我只是可怜你。”她对他说,要伤害他容易受伤的自尊心。
她不许他用“你”称呼,她忽然要打断这亲密的联系,免得他还存非分之想,不料这反倒使他的爱情上升到了如醉如狂的地步。
“怎么!你不再爱我了!这可能吗?”他对她说,这发自内心的呼声,听了很难无动于衷。
她没有回答;他呢,哭得更伤心。
的确,他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这样说来,唯一爱过我的人,也完全把我忘记了!从此以后,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自从他不再怕碰到人,他的勇气也没有用武之地;一切都从他心里消失了,只剩下了爱情。
他悄悄地哭了很久;她听得见呜咽的声音。他拿起她的手来,她想缩回去;但抽搐地挣扎了几回之后,她让他拉住了手。夜色一团漆黑;他们两个人并排坐在德·雷纳夫人的床上。
“这和十四个月以前多么不同啊!”于连心想;于是泪如雨下。“就是这样,生离死别肯定会消磨人的感情!我还不如走了更好。”
“能够告诉我你经历过的事吗?”最后,于连用痛苦得有气无力的声音问道。
“当然可以,”德·雷纳夫人用生硬的声音答道,干巴巴的语气流露出对于连的责备,“自你走后,全城都知道了我误入歧途的事。你做的事太不成话!不久之后,我正在绝望中,可敬的谢朗先生来看我。他花了好长时间要我坦白交代,但没有用。一天,他有了主意,把我带到我第一次领圣体的第戎教堂。他居然头一个开口……”
德·雷纳夫人的话被她自己的眼泪打断了。“多么羞愧啊!我承认了一切。这个好人非但没有把义愤之辞压在我的身上,反倒陪我伤心。那时,我每天给你写信,但是不敢寄出;我把信小心在意地藏起来,等我痛苦得难以忍受了,就关在房间里读信。”
“最后,谢朗先生要我把信交给他……有几封写得问题不太大,给你寄去了;但没有回音。”
“我发誓,在神学院从没有得到你的信。”
“天啦!有谁拦途打劫了?”
“你想我多痛苦,在大教堂看见你之前,我连你的死活都不知道。”
“天主开恩,使我觉悟到我犯的罪过多么大,对天主,对孩子,对丈夫,”德·雷纳夫人接着说,“虽然我以为,我的丈夫从没像你这样爱过我……”
于连立刻倒在她怀里,的确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情不自禁而已。但是德·雷纳夫人把他推开了,相当坚定地接着说:
“我尊敬的朋友谢朗先生使我明白:和德·雷纳先生结婚,就要保证把我全部的感情都献给他,包括我自己不了解的,在毁了我的私情之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感情……自从我做出了那次巨大的牺牲,交出了我珍惜的信件之后,我的生活如果不算过得幸福的话,至少也是相当平静的。请你不要再打扰我;做一个朋友吧……做我最好的朋友。”于连不断地吻她的两只手;她感觉到他还在哭。“不要哭了,你哭得使我难受……现在,告诉我你经历过的事吧。”于连泣不成声。“我要知道你在神学院过的是什么生活,”她再说一遍,“然后,你就走吧。”
于连并没有想到他在讲什么,只是机械地叙述数不清的阴谋诡计,说不完的妒忌陷害,后来他当上了辅导教师,才过着比较平静的生活。
“我现在才看得清楚,”他接着说,“你长时间的沉默,目的当然是要我明白:你不再爱我了,你对我漠不关心了……”德·雷纳夫人紧紧地捏住他的手,“就在这时,你给我寄来了五百法郎。”
“没有呀。”德·雷纳夫人说。
“那封信盖了巴黎的邮戳,签了保尔·索雷尔的名,恐怕是免得引起怀疑吧。”
那封信可能是谁寄来的?他们之间起了一点争论。精神状态起了微妙的变化。不知不觉,德·雷纳夫人和于连谈话的口气,不再那么一本正经,而是变得亲切友好了。他们都看不见对方,因为周围一片黑暗,但说话的声音流露出了内心的感情。于连伸出胳膊搂住他情人的腰:这样做不是没有危险的。她要推开于连的胳膊,于连这时却讲起一个很有趣味的情况来,巧妙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于是她忘记了这只胳膊,让它留在老地方。
他们猜来猜去,猜不出信和五百法郎是从哪里来的,于连又接着讲他的经历;谈到过去的生活,他更容易控制自己,比起眼前的情景来,过去有什么趣味呢?他集中精力想今夜会如何结束。“你该走了。”她老是过不了多久,就这样生硬地说一声。
“如果她把我赶走了,那对我是多大的耻辱啊!我会悔恨终生的,”他心里想,“她永远不会给我写信。天晓得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这个地方来!”从这时起,他心中的仙境迅速消失了。坐在心爱的女人身边,几乎把她抱在怀里,在一间曾经使他幸福过的卧房里,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非常清楚地听得出她一直在哭,从她胸脯的起伏感觉得到她在抽噎,但不幸的是,他却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政客,几乎像当年在神学院院子里受到一个身强力壮的同学取笑时一样工于心计,一样无动于衷。于连尽量拖延他叙述的时间,讲他离开玻璃市后不幸的生活。“这样看来,”德·雷纳夫人心里想,“我们分别了一年,他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使他想起我的东西,就连我也把他忘记了,而他却老是念念不忘在韦尔吉度过的幸福日子。”她呜咽得更厉害了。于连眼看对方已经动情,大功就要告成。他心中有数,万事俱备,只欠最后一着;于是他急转直下,突然谈起他刚收到的巴黎来信。
“我已经向主教大人辞行了。”
“怎么,你不回贝藏松了?你要永远离开我们?”
“是的,”于连斩钉截铁地答道,“是的,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因为甚至我一生中最爱的人,也把我忘记了,所以我一走就不再回来。我要到巴黎去……”
“你要到巴黎去!”德·雷纳夫人相当高声地喊道。
她几乎泣不成声了,这说明她心烦意乱,无以复加。于连需要这种鼓舞斗志的暗示,才能试下一步,而下一步他可能做出违心的决定;在她高喊之前,他没看见鼓励,完全不知道下一步会产生结果。现在,他不再犹豫了;他唯恐自己会后悔,这种担心反倒加强了他的自制力;他站起来,冷冷地说了一声:
“是的,夫人,我要永远离开你了,祝你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子走了几步;已经把窗子打开。德·雷纳夫人扑了过来。他感到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脸贴着脸。
这样,谈了三个小时之后,于连才满足了他在头两个小时如饥似渴地要满足的欲望。如果德·雷纳夫人早一点回心转意,她的悔恨早一点销声匿迹,那对于连可能是此情只应天上有的幸福;但这样费尽心机才得到的爱情,只能算是一次胜利。于连不管他的情妇如何恳求,一定要把那盏熄灭了的长明灯点着。
“难道你愿意,”他对她说,“我心里不留下一星半点这次会面的美好记忆?你迷人的眼睛闪烁着爱情的光辉,难道要埋葬在无边的黑暗里?你这双美丽的玉手难道要逃避我如饥似渴的眼睛?想想看,我们分别之后,也许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面啊!”
“羞死人了!”德·雷纳夫人自言自语,但一想到生离死别,她就泪如雨下,什么也不能拒绝于连了。曙光已经开始勾画出玻璃市东山上松树的轮廓。于连心醉神迷,神魂颠倒,不但不肯离开,反倒要求在德·雷纳夫人卧房里藏一整天,到第二天夜里再走。
“有什么不可以的?”她答道,“既然命该如此,我又堕入了情网,连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这会造成我终身的不幸;”于是她如醉如痴地搂住他,“我的丈夫变了,他也起了疑心;他怕我在牵着他的鼻子走,因此老对我发脾气。要是他听到一点声音,我就完了,他会把我赶走,因为我是个坏女人。”
“啊!这像是谢朗先生的话,”于连说,“在我进神学院之前,你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因为那时你爱我啊!”
于连说这句话时非常冷静,他得到了报偿:他看见他的情人转眼之间忘了她丈夫会出现的危险,因为她怕于连怀疑她的爱情,在她看来,这才是更大的危险。白天迅速来到,照亮了整个房间;于连看见这个迷人的女性躺在他怀里,几乎倒在他脚下,他的自尊心又尝到了满足后的快乐,这是他爱过的独一无二的女人,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在害怕天主的惩罚,害怕自己对家庭没尽到责任。一年坚持不懈的努力才维持住的决心,面对着于连的勇猛攻势,就招架不住了。
不久,他们听见屋子里有响声;一件德·雷纳夫人没有想到的事使她紧张起来。
“那个心眼坏的艾莉沙要到房里来了;这把大梯子怎么办?”她问她的情人,“藏到哪里去好?我把它搬到顶楼上去吧。”她快活得叫了起来。
“这才是你当年的真面目。”于连高兴地说,“不过你得走过仆人的房间。”
“我会把梯子留在过道上,再叫仆人出去办事。”
“你也该准备好一个借口,万一仆人经过走廊,发现了梯子怎么办?”
“是的,我的天使,”德·雷纳夫人说时吻了他一下,“你呢,万一我出去的时候艾莉莎跑了进来,你就赶快躲到床底下去。”
她忽然高兴起来,使于连莫名其妙。“怎么?”他心里想,“实际的危险越接近,她不但不慌张,反倒越来越快活,因为她忘记了她的内疚!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能够占有这颗心,是多么光荣!”于连高兴得出神了。
德·雷纳夫人拿起梯子来,梯子对她显然太重。于连赶快去助一臂之力,看到她娇弱的身子,以为她不会有力气,不料她忽然一下,一个人把梯子抬了起来,就像搬一把椅子似的。她赶快把梯子搬到三楼过道上,靠墙放下。她叫了声仆人,等他穿衣服的时候,自己就上鸽楼,哪里知道五分钟后,下楼一看,梯子却不见了。到哪里去了呢?如果不是于连藏在家里,这个危险并不会使她提心吊胆。但在此时此刻,万一她的丈夫看见了梯子怎么办!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德·雷纳夫人东跑西跑。最后,她发现梯子在屋顶下,是仆人搬上去藏在那里的。这件事很蹊跷,若在从前,她不免要大惊小怪的。
“二十四小时后,”她心里想,“可能发生的事对我有什么关系?那时于连已经走了,剩下的事,对我而言,不过是恐惧和悔恨而已!”
她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好像她应该离开人世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在她以为是永别之后,他又回到了她身边,她又看到了他,而他来时经历的千辛万苦,不是说明他的千种相思、万般恩爱吗?
她对于连讲梯子的事。
“我怎么对丈夫说呢?”她问于连,“万一仆人告诉他发现了梯子的事?”她出了一会儿神,“他们要花二十四小时才能找到卖梯子给你的乡下人。”说时,她投入于连的怀抱,双手痉挛地搂住他:“啊!就这样死了吧,死了吧!”她叫一声吻一下,“不过,也不能让你饿死呀!”她笑着说。
“来吧,我先把你藏到德维尔夫人房间里,她的空房总是锁上的。”她走到过道的尽头看风,于连赶快跑了进去。“如果有人敲门,千万不要打开,”她一边说,一边把门锁上,“那充其量也不过是孩子们在玩游戏罢了。”
“要他们到花园里、窗子底下来。”于连说,“我看到他们也高兴,我要听他们谈话。”
“好的,好的。”德·雷纳夫人边说边走开了。
她一会儿就回来了,拿了橘子、饼干、一瓶马拉加葡萄酒;但她怎么也偷不到面包。
“你的丈夫在干什么?”于连问道。
“他在起草和老乡做买卖的计划。”
八点钟响了,屋子里响声此起彼伏。如果这时德·雷纳夫人还不露面,人家会到处找她的,所以她不得不离开于连。但是不一会儿,她又跑了回来,这可不够谨慎,还带来了一杯咖啡;她一想到他会饿坏了,就惶惶不可终日。午餐后,她总算把孩子们带到德维尔夫人房间的窗子底下。他发现他们都长大了,样子显得平庸,要不然,就是他的看法有了改变。
德·雷纳夫人对他们谈起于连。大孩子答话时,流露出他对前任家庭教师的友好和惋惜之情;但那两个小的却几乎都把他忘记了。
德·雷纳先生一个早上都没有出门;他不断地跑上跑下,忙着和乡下人做生意,要把当年的土豆卖掉。直到晚餐以前,德·雷纳夫人也抽不出片刻时间来看她锁在房间里的情人。晚餐钟响了,开始上菜了,她想到该偷一盘热汤给他送去。当她小心在意地端着汤盘,悄悄地走到他藏身之所的门前,忽然迎面碰到那个早上藏梯子的仆人。这时,他也不声不响地在过道里一边走,一边听着什么。是不是于连不小心,走动时出了响声?仆人有点尴尬地走开了。德·雷纳夫人大胆走进了于连的房间;谈起碰到仆人的事,吓得于连发抖。
“你害怕了!”她对他说,“我呢,我什么危险都不怕,连眉头也不皱一皱。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在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怎么打发孤独的时刻。”她说完就跑了。
“啊!”于连激动地自言自语,“这个崇高的心灵害怕的只是悔恨!”
到了晚上,德·雷纳先生上卡西诺游乐场去了。他的妻子说是头痛得厉害,回到自己房里,匆忙把艾莉莎打发走,然后又赶快起来给于连开门。
于连的确饿得要命。德·雷纳夫人就到配膳室去拿面包。于连忽然听到一声喊叫。德·雷纳夫人回来告诉他,配膳室没有灯,她摸黑走到放面包的食橱前,伸出手来,却碰到了一只女人的胳膊。原来是艾莉莎,于连就是听见她叫。
“她在那里干什么?”
“不是偷糖,就是偷听。”德·雷纳夫人满不在乎地说,“还好我找到了馅饼和大面包。”
“那里面是什么?”于连指着她围裙的口袋问道。
德·雷纳夫人忘了,吃晚餐时已经在口袋里塞满了面包。
于连满怀激情,把她抱在怀里;在他看来,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美。“即使在巴黎,”他心里模糊地想,“我也碰不到人格更伟大的女性了。她笨得像一个不习惯干家务活的女人,同时又勇敢得不怕人世的风险,只怕心灵的孤独。”
于连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餐,他的情妇开玩笑说,晚餐太简陋了,因为她不喜欢板着脸谈话,那时,忽然有人使劲推门。来的是德·雷纳先生。
“你为什么把门锁上?”他对她大喊道。
于连刚来得及钻到长沙发底下。
“怎么!你还没脱衣服睡觉?”德·雷纳先生一进来就说,“你在吃晚餐,却把门锁上了!”
平时,丈夫这样干巴巴地提出来的问题,会使德·雷纳夫人惊慌不安的,但是现在,她担心的只是怕他发现于连,因为德·雷纳先生就坐在于连坐过的椅子上,正对着长沙发,只要一弯腰就会看见于连的。
头痛可能解释一切。于是她的丈夫就不厌其烦地讲起他在卡西诺游乐场赢了一盘台球的事,“十九个法郎一盘,的确!”他又说了一句,这时,她看到离他们三步远的一把椅子上,放着于连的帽子。她反而更加不慌不忙,开始脱起衣服来,一有机会,就赶快走到她丈夫背后,把脱下的衣服扔到椅子上,把帽子遮住了。
德·雷纳先生到底走了。她要于连再讲一遍他在神学院的生活:“昨天我等于没有听,在你讲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怎样舍得打发你走。”
她不谨慎简直到了极点。他们高声谈话,肆无忌惮;大约到了凌晨两点,他们的谈话又被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打断。来的还是德·雷纳先生。
“赶快开门,家里有贼!”他说,“圣让今天早上发现了他们的梯子。”
“这一下可完了。”德·雷纳夫人高声说道,同时投入于连的怀抱,“他会把我们两个杀死的,他哪里会相信是有贼!我宁愿死在你怀里,死了也比活着幸福。”她根本不回答她气急败坏的丈夫,只是拼命地搂住于连。
“你不救自己,也要救斯坦尼拉的母亲!”他用命令似的目光瞧着她说,“我从洗脸间的窗口跳到院子里,再从花园里逃走;狗都认识我的。把我的衣服扎成一包,尽快扔到花园里去。让他们打破门进来吧。千万不要承认,我不许你交代,让他怀疑去吧,不要留下凭据。”
“你跳下去会摔死的!”这是她唯一的回答,也是她唯一的担心。
她跟着他走到洗脸间的窗前;然后赶快把他的衣服藏起来。最后,她才给气得要命的丈夫开门。他看看卧房,又看看洗脸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于连的衣服一扔下来,他接住赶快就跑,从花园高头向山坡脚下、杜河边上跑去。
他跑的时候,听见一颗子弹的咝声,接着又是一声枪响。
“这不是德·雷纳先生开的枪。”他心里想,“他的枪打得没有这么准。”几条狗不声不响地跟着他跑,第二枪显然打中了一只狗的脚,因为它发出了哀鸣。于连跳下一座平台的护墙,在护墙的掩蔽下跑了五十来步,然后换了一个方向逃走。他听见人声互相呼应,看清楚了开枪的是那个仆人,他的情敌;一个农民也已赶来,在花园另外一边开枪,不过,那时于连已经到了杜河边上,穿起衣服来了。
一个小时以后,他离开玻璃市已有一里路,在去日内瓦的大路上走着。“即使他们怀疑是我。”于连心想,“他们也会到去巴黎的大路上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