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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阿尔马洛

一 微言大义

老头儿慢慢地抬起头。

刚才说话的人三十岁光景,有一张在海上饱经风吹日晒的脸,一双眼睛十分特别:庄稼人淳朴的目光中流露出水手的敏锐,一双手有力地握着两叶桨,神情挺温和。

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匕首,两支手枪,还挂着一串念珠。

“你是谁?”老头儿问道。

“我刚才告诉过你了。”

“你想把我怎样?”

那人放下桨,双臂抱在胸前,说:“宰了你。”

“随你的便。”老头儿说。

那人提高嗓门:“你准备吧。”

“准备什么?”

“准备死。”

“为什么?”老头儿问道。

一阵沉默。那人像被这句话问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我说我要宰了你。”

“我问你为什么。”

水手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因为你杀了我哥哥。”

老头儿镇静地答道:“我先救了你哥哥。”

“不错,你先救了他,可是然后你杀了他。”

“不是我杀了他。”

“是谁杀了他?”

“他的过错。”

水手张口结舌地望着老头儿,然后又凶狠地皱起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老头儿问。

“阿尔马洛。不过,你没有必要知道我的名字之后再死在我手里。”

这时太阳出来了,一抹阳光照射在水手脸上,强烈地照亮了他那张凶狠的脸。老头儿仔细打量着他。

一直连续不断的炮声,现在变得时断时续,快要沉寂了。一大片硝烟锁住了天边。水手不再划桨,小船随波逐浪。

水手伸出右手握住腰间的一支手枪,左手数着念珠。

老头儿站起来。

“你信上帝吗?”他问道。

“我们的主在天上。”水手回答。

他同时画了个“十”字。

“你的母亲还健在吗?”

“健在。”

他又画了个“十”字,说道:“好啦,老爷,我给你一分钟。”

他扳开了扳机。

“你为什么叫我老爷?”

“因为你是老爷,这看得出来。”

“你有老爷吗?”

“有,而且是位势力很大的老爷。一个人活在世上能没有老爷吗?”

“你的老爷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他离开了故乡。他就是朗德纳克侯爵先生,封特奈子爵,布列塔尼亲王。他是七块森林的主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但这并不妨碍他是我的主人。”

“你如果见到他,会服从他吗?”

“当然会服从。不服从他,我岂不成了异端分子?我们应该服从上帝,然后服从像上帝一样的国王,还要服从像国王一样的老爷。但是,现在的问题与这一切无关,你杀了我哥哥,我就得杀了你。”

老头儿说:“首先,我杀你哥哥杀得对。”

水手更紧地攥住手枪。

“来吧。”他说。

“好。”老头儿说。

然后他不慌不忙地加上一句:“神父在哪儿?”

水手看了他一眼:“神父?”

“是呀,神父。我给你哥哥叫了一个神父,你也应该给我叫来一个神父。”

“我没有神父。”水手说。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这大海上哪里去找神父?”

战场上忽断忽续的炮声越来越远。

“在那边战死的人也有神父。”老头儿说。

“不错,”水手说,“他们有随军神父。”

老头儿接着说:“你要断送我的灵魂,这事非同小可。”

水手低下头,现出沉思的样子。

“你断送我的灵魂,”老头儿又说道,“也就断送了你自己的灵魂。请听我讲,我可怜你。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嘛,刚才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先救了你哥哥的命,后又要了他的命。现在我履行自己的职责,尽量拯救你的灵魂。想一想吧,这是你的事。你现在不是听见大炮声了吗?那里有人正在死去,有人正在垂死中绝望地挣扎;那里有永远再也见不到妻子的丈夫,有永远再也见不到儿女的父亲,也有像你一样永远再也见不到自己兄弟的汉子。这是因为谁的过错?是因为你哥哥的过错。你信仰上帝,不是吗?那么,你应当知道,此时此刻上帝正感到难过呢!因为他非常忠于耶稣基督的儿子法兰西国王,像圣婴耶稣一样的上帝之子法兰西国王,现在被关在圣殿塔楼里。上帝也为他的布列塔尼的教堂难过,为他的福音书被撕毁,为他的修道院遭到侵犯而难过,为他的教士被杀害而难过。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乘那艘现在正在沉没的军舰来干什么的?我们是来救助上帝的。你哥哥如果是个好人,如果他忠实地尽了一个聪明有用的人的职责,大炮的祸事就不会发生,巡航舰就不会遭到破坏,就不会偏离航线,就不会落进那支该死的舰队的包围圈,现在我们就已经全部在法国登了陆,我们这些勇敢的战士和水手,手握军刀,打着百合花徽旗帜,浩浩荡荡,高高兴兴,欢欣鼓舞,在法国登陆,去帮助旺代正直的农民们拯救法国,拯救国王,拯救上帝。这就是我们来这里要做的事,是我们本来就要做的事,是我这个唯一的幸存者要做的事。可是,你不让我去做。在这场不信教者反对教士的斗争中,在这场弑君者反对国王的斗争中,在这场魔鬼反对上帝的斗争中,你站到魔鬼那一边去了。你哥哥是魔鬼的头一个帮凶,你是第二个。他开了头,你接着他去完成。你支持弑君者推翻王位,你支持不信教者反对教会,你剥夺上帝最后的手段。因为我代表国王,没有我,一个个村庄就会继续被焚烧,一个个家庭就会继续哭泣,教士们就会继续流血,布列塔尼就会继续受苦受难,国王就会继续遭受铁窗之苦,耶稣基督就会继续感到难过。这一切是谁造成的?是你。动手吧,这是你的事情。我本来指望你做完全相反的事情,我错啦!啊!是的,不错,你说得对,我杀了你哥哥。你哥哥很勇敢,我奖赏了他;他又有罪责,我惩罚了他。他玩忽职守,我恪尽职守。我做过的事,以后还要做。欧赖伟大的圣女安娜在上,我以她的名义起誓,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即使是我儿子,我也要像枪毙你哥哥一样枪毙他。现在就由你做主吧。是的,我要指控你:你蒙骗了你的舰长。作为一个基督徒,你没有信仰;作为一个布列塔尼人,你没有荣誉感。人家相信你忠诚,才把我托付给你,可是你却怀着背叛的目的接受了我。你答应人家要保护我的性命,却要杀害我。知道你在这里要葬送的是谁吗?是你自己。你从国王手里夺去我的性命,结果就永远把你自己交给了魔鬼。动手吧,犯罪吧。好啊!轻易地放弃你在天堂里的位置吧。由于你,魔鬼将取得胜利;由于你,教堂将一座座倒闭;由于你,异教徒将把钟熔化去铸造大炮,将拿这些本来用于拯救灵魂的东西去杀人。就在我说话的时候,那口曾经为你洗礼而敲响的钟,可能正用来杀你的母亲呢。去吧,去助魔鬼一臂之力吧。不要住手。不错,我处决了你哥哥,不过你要知道,我是上帝手里的工具。啊!你居然要审判上帝手里的工具!这样说,你岂不是要审判天上的雷霆吗?可怜的家伙,我看倒是你必将受到雷霆的审判!当心你的所作所为。不过,你知道我现在是受上帝恩宠的人吗?算了吧,还是动手吧。你爱怎样就怎样,你可以随意把我打进地狱,把你自己跟我一起打进地狱。我们俩进不进地狱,决定权在你手里。将来到了上帝面前,你必须承担罪责。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面对面地处在深渊里。动手呀,结果了我,收拾了我吧。我老了,你还年轻,我手无寸铁,你带着武器。你杀了我吧。”

老头儿站在小艇里,用盖过海浪的声音说着这番话,波浪起伏不定,使他忽而处在阴影里,忽而出现在光明中。水手脸色发青,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浑身像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颤抖,不时吻一下手里的念珠。听完老头儿的话,他扔掉手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发发慈悲吧,老爷,宽恕我呀!”他喊道,“你说起话来像仁慈的上帝一样。我错了,我哥哥也错了。我愿意竭尽所能为他赎罪。支配我吧,向我下命令吧,我保证服从。”

“我宽恕你。”老头儿说。

二 乡下人的记忆力抵得上船长的学问

小艇里的干粮太顶用了。

两个潜逃者被迫绕了许多弯路,航行了三十六个钟头,才抵达海岸,他们在海上过了一夜。那夜色倒是挺美,只是对于这两个极力想隐蔽自己的人,月光太亮了。

他们不得不先朝远离法国的方向航行,划向泽西岛附近的海域。

他们听到被摧毁的巡航舰最后的炮声,就像树林里正被猎人射杀的狮子发出的吼声。随后大海上沉寂了。

克莱摩尔号巡航舰像复仇号一样沉没了,但是它牺牲得并不光荣,反对祖国的人不能算英雄。

阿尔马洛是一位非同寻常的水手,表现了出人意料的灵巧和机智。能够在暗礁、恶浪和敌人的监视下临时找到一条航路,真可谓了不起。这时风小了,海也比较平静了。

阿尔马洛避开了明齐耶的科礁,绕过牛群礁,隐蔽在它后面。牛群礁北面退潮时有个小海湾,他们在那里休息了几个钟头,然后划着小船重新向南走,设法从格朗维尔岛和绍泽岛之间溜了过去,没有被两边岛上的监视哨发现。他们划进了圣米歇尔山小海湾,这是很大胆的行动,因为这里离法国舰队驻扎的康卡尔很近。

第二天傍晚,日落前一小时光景,他把圣米歇尔山抛在后面,划到一个浅海滩登陆。那个浅海滩人迹罕至,是个危险的地方,人会陷进沙子里去。

幸好遇上涨潮。

阿尔马洛尽量将小船向岸边划,试试沙滩,觉得是结实的沙子,才让舢板停住,自己跳了下去。

老头儿跟着他跨过船舷,抬眼东张西望。

“老爷,”阿尔马洛说道,“我们是在库埃斯农河口。你看,我们左边是波瓦尔,右边是雨伊内,前面那座钟楼是阿德枫。”

老头儿探身到船里拿了一包饼干放进衣兜里,对阿尔马洛说:“把剩下的全带上。”

阿尔马洛把剩下的肉和饼干都装进行囊,往肩上一搭,说道:“老爷,我走在前面带路,还是跟在你后面?”

“既不要带路,也不要跟在我后面。”

阿尔马洛愕然地望着老头儿。

老头儿接着说:“阿尔马洛,我们要分手了,两个人一起走没有什么好处。要么一千个人在一起,要么单独行动。”

他停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的丝结。那看上去像一根绶带,中间用金线绣了一朵百合花。他问道:“你识字吗?”

“不识字!”

“很好。一个识字的人反而麻烦事多。你记性好吗?”

“不错。”

“很好。听着,阿尔马洛,你往右边走,我往左边走。我朝富热尔那边去,你朝巴祖热那边去。带着你的行囊,这样你看上去就像个农民。把武器藏起来,从树篱折根树枝当棍子,钻进长得挺高的燕麦地里匍匐前进,见到围墙就从后面溜过去。见到矮篱笆就跨过去,跑到田野里去;见到行人就离远点儿。不要走大路,不要过桥,不要进篷托松镇。哦,你必须过库埃斯农河,你打算怎么过去?”

“游过去。”

“好。那里有一处浅滩。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在安塞和维约维耶勒之间。”

“好。你不愧是本地人。”

“可是天快黑了,老爷你去哪里睡觉?”

“我嘛,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你呢,去哪里睡觉?”

“沿途会有空心老树,我在当水手之前是庄稼人。”

“把水手帽扔了,以免暴露身份。到什么地方去弄顶庄稼人帽子戴上吧。”

“唔!一顶风帽吗?哪儿都弄得到。只要碰到一个渔民,他就会把自己的卖给我。”

“很好。现在你听着,这一带的森林你熟悉吗?”

“全都熟悉。”

“整个这一带的?”

“从努瓦尔穆捷到拉瓦勒。”

“连所有森林的名字也知道?”

“所有森林和它们的名字我都知道,一切我都知道。”

“什么都不会忘记?”

“什么都不会忘记。”

“很好。现在请注意:你每天可以走多少法里 ?”

“十,十五,十八法里,必要的话可以走二十法里。”

“肯定必要。记住我下面说的话,一个字也别漏掉:你去圣欧班森林。”

“朗巴勒旁边那块森林?”

“是的。在圣里约尔和普莱代里亚克之间的那条山沟边上,有一棵大栗树。你走到树下停下来,不过你看不到任何人。”

“并不是真的没有人,我知道。”

“你打一个呼哨,你会打呼哨吗?”

阿尔马洛鼓起腮帮子,转向大海那边,发出一声猫头鹰的叫声。

这叫声像是从黑夜深处发出来的,十分凄厉,像极了。

“很好,”老头儿说,“你够格。”

他把绿绸绶带交给阿尔马洛。

“这是我的统帅绶带,你带上,关键是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姓名。这上面的百合花徽,是王后在圣殿监狱里绣的。”

阿尔马洛一膝往地上一跪,哆嗦地接过那条绣有百合花徽的绶带,送到嘴唇边,但忽又停止,仿佛害怕吻似的。

“我可以吻吗?”他问道。

“可以,既然你可以吻十字架。”

阿尔马洛吻了吻百合花徽。

“请起。”老头儿说。

阿尔马洛站起来,将绶带揣进怀里。

老头儿接着说:“听仔细了,我的命令是:‘起来反抗,绝不宽恕。’总之,你到圣欧班森林边打呼哨,一连三声。打完第三声,你会看到一个人从地下钻出来。”

“从树下的一个洞里,我知道。”

“那个人就是普朗金诺,大家叫他‘国王的心’。你拿这条绶带给他看,他就明白了。然后,你觅路去阿斯迪耶森林。到了那里,你会见到一个八字脚的人,外号叫短枪,对任何人都从不发慈悲的。你对他说我爱他,告诉他让他管辖的所有教区都行动起来,然后你去离普洛埃梅勒一法里的库埃斯朋林子。你学猫头鹰叫,会有一个人从地洞里钻出来。他就是图奥先生,普洛埃梅勒总管,曾经是所谓立宪会议的成员,不过是好的这边的。你叫他把库埃斯朋城堡武装起来。那座城堡属流亡的盖尔公爵所有,附近有山沟和树林子,地势起伏不平,是个好地方。图奥先生为人正直又有头脑。然后呢,你去圣旺黎图瓦,把我的话告诉让·舒安,此人是我心目中真正的领袖。然后你去维勒-昂格罗兹森林。在那里你会见到基特,就是人家称为圣马丁的那个人。你告诉他要留心一个叫库麦斯尼的人,此人是老古比·德·普雷芳的女婿,操纵着阿让唐一带的雅各宾派。把这一切记牢了,我一个字都不写,因为一个字都不应该写。拉·卢亚利写了一份名单,结果坏了大事。你然后去卢日佛森林,米叶莱特在那里,他能用一根长竿子跳越山涧。”

“那种长竿子叫撑竿。”

“你会用吗?”

“不会用还算布列塔尼人,还算庄稼人吗?撑竿是我们离不开的东西,它能延长我们的胳膊和双腿。”

“换句话说,有了它,敌人就变得矮小了,路也缩短了。真是一个好家什。”

“有一回,凭着一根撑竿,我顶住了三个拿军刀的盐税官。”

“什么时候?”

“十年前。”

“在国王统治时期?”

“是的。”

“这么说,你在国王统治时期打过仗?”

“是的。”

“跟谁打?”

“老实讲我不知道。当时我是私盐贩子。”

“好。”

“有人说,这就是反对盐税。盐税和王上是一回事吗?”

“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你没有必要懂得这个。”

“我向老爷提了一个问题,请老爷原谅。”

“咱们接着讲吧。拉杜格城堡你知道吗?”

“知道,我就是那里的人。”

“怎么?”

“没错,因为我是帕里涅的。”

“那就对了,拉杜格与帕里涅相邻。”

“问我知不知道拉杜格城堡!那座圆形的大堡垒是我的老爷家世代祖传下来的!有一扇厚厚的铁门把新楼与旧楼分隔开,就是用大炮也轰不开。那本关于圣巴托罗缪的著名的书,就陈列在新楼里,大家出于好奇,都去参观。草地里还有青蛙。我小时候还和青蛙玩过哩!还有那条地下暗道,我也知道。知道那条地下暗道的人,现在可能只剩下我了。”

“什么地下暗道?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那是过去,是从前拉杜格被围困的时候挖的。被围困在里边的人,可以从一条一直通到森林里的地下暗道逃出来。”

“朱普利埃城堡、于诺岱城堡,还有桑佩翁城堡,的确都有一条这样的地下暗道,但拉杜格城堡根本没有。”

“不,恰恰相反,老爷。老爷所说的那几处地下暗道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拉杜格的那一条,因为我就是拉杜格人。再说,那条暗道除了我几乎没人知道。没有人谈论它,这是禁止的。因为罗昂先生 在打仗的时候,曾经利用过这条暗道。我父亲知道这个秘密,带我去看过。我知道进出这条暗道的秘诀。我能够从森林里进到城堡里,从城堡里到达森林里,而不被任何人发觉。敌人进到城堡里时,会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这就是拉杜格城堡。嘿!这座城堡我了如指掌。”

老头儿沉默片刻。

“你显然搞错了。如果有这样一个暗道机关,我不会不知道。”

“老爷,我绝对没搞错。有一块会旋转的石头。”

“行啦!你们这些乡下人,就相信什么会旋转的石头,会唱歌的石头,会在夜里到附近小溪里喝水的石头。可是,这些全是无稽之谈。”

“可是,那块石头我亲手转动过。”

“就像其他人亲耳听见过石头唱歌一样。伙计,拉杜格是一座坚固可靠、易于防守的堡垒,谁指望可以由一条暗道从里面逃出来,未免太天真了。”

“可是,老爷……”

老头儿耸耸肩膀。

“别浪费时间了,谈我们的事吧。”

这断然的口气,使阿尔马洛无法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老头儿接着说道:“咱们继续吧。你听清楚了:离开卢日佛,你去蒙彻弗里耶森林,贝内迪锡蒂在那里。他是十二人委员会的头儿,而且是个心善的头儿。他在枪毙人的时候,还为被枪毙的人念祝福经呢。打仗嘛,就不能多愁善感。离开蒙彻弗里耶,你再去……”

他顿住了。

“我把钱给忘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和一个皮夹子,交到阿尔马洛手里。

“这个皮夹子里有三万元指券 ,约合三利弗尔十苏。应该说这些指券是假的,不过真的也只值这么多。这个钱袋子里嘛,请注意,是一百金路易。我把身上的钱全给了你。在这里我什么也不需要啦,再说最好不要让人家从我身上搜到钱。我继续说下去:离开蒙彻弗里耶之后,你去昂坦,在那里你会见到弗洛特先生。离开昂坦你再去朱普利埃,在那里你会见到罗什科特先生。离开朱普利埃,你就去努瓦利约,在那里你会见到博杜安。所有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像天主经一样倒背如流。”

“在圣布里斯-昂科格勒,你将见到杜布瓦-基先生;在莫拉内,你将见到图尔潘先生,那是一座筑有防御工事的镇子;在贡第耶城堡,你将见到塔尔蒙亲王。”

“同我说话的将是一位亲王吗?”

“既然我告诉你是一位亲王。”

阿尔马洛脱帽。

“所有人见到王后亲手绣的这个百合花徽,都会接待你。不要忘记,你要去的地方都有山岳派的人和下等人。你要化装,这并不难。那些共和派的人愚蠢至极。你只要穿上一身蓝色衣服,戴一顶三角帽,再配一枚三色帽徽,就会到处通行无阻。反正现在没有正规军,没有军服,部队也没有番号,谁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你去圣麦尔维,在那里你会见到绰号是大彼得的戈利耶。你还要去帕内军营,那里的人都把脸涂得黑黑的,他们往枪里放沙砾,再装上双倍的火药,使枪放得更响;他们做得很不错,你尤其要激励他们杀!杀!杀!然后你去位于夏尔尼森林里的一个高地的瓦什-努瓦尔军营,还有阿瓦内军营、韦尔军营和福尔米军营。然后你去格朗波达日,这地方也叫山顶草地,那里住着一位寡妇,她的女儿嫁给了外号英国佬的特雷东。格朗波达日属于克莱纳教区。你还要去访问埃皮诺-勒什伏洛耶、西雷-勒纪饶姆、帕拉内等军营。这样,各个森林里的人你都见到了。你会结识许多朋友,可以派他们去上马恩和下马恩边境;你去韦日教区找让-特雷东,去比尼翁找不后悔,去彭尚找桑博,去梅宗塞勒找科尔班兄弟,去埃伏河畔圣让找小不怕。小不怕就是布多瓦佐。走遍所有这些地方,到处传达‘起来反抗,绝不宽恕’的命令之后,你再去天主教王室大军所在地加入大军。你会见到代尔贝、德·勒斯库、德·拉罗什雅克兰等先生和所有还活着的领袖。你拿出我的统帅绶带给他们看,他们就会明白的。你不过是一个水手,可是卡特利诺不也只是一个车夫吗?你向他们传达我的话:现在是把两种仗,即大仗和小仗结合起来打的时候了,打大仗可以壮大声势,打小仗可以收到实效。旺代的仗打得很温和,舒安的仗打得很残酷。在内战中,最残酷的就是最好的。要判断某一仗打得好不好,就是要看它造成多大杀伤。”

老头儿又停顿了片刻。

“阿尔马洛,我对你讲的这一切,字眼你不一定闹得明白,事理你是懂得的。我看见你划船,就对你有了信心。你不懂几何学,在海上行船的本领却令人吃惊,会驾船的人也会领导一场起义。从你驾驭变化多端的大海的情形来看,我肯定你能出色地完成我交给你的全部任务。现在我接着讲。你尽你的能力把我下面这些话传达给所有头儿,哪怕传达个大概也好:我宁愿进行丛林战,而不愿进行平原战。我不准备叫十万农民排成队去让蓝军用排枪扫射,让卡尔诺 的大炮轰击。我希望不出一个月,就有五十万杀手潜伏在各地的丛林里。共和派军队是我们狩猎的目标,偷袭是我们的作战方法,我是丛林战的统帅。好啦,这又是一个你不懂的字眼,不过没关系,你懂得下面这两句话就行,这就是:绝不宽恕,到处埋伏!我希望打更多舒安式的仗,而不打旺代式的仗。此外,你还要告诉他们:英国人站在我们这一边,让我们从两边夹攻共和国;欧洲支援我们,让我们把革命扑灭吧。国王们联合各个王国与共和国作战,我们则联合各教区与共和国作战。你要把我这些传达给他们,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啦。应该把一切投进烈火和血泊之中。”

“对。”

“绝不宽恕。”

“对任何人都不宽恕。说得对。”

“我要走遍每个地方。”

“不过要当心,在这一带地方很容易丢掉性命。”

“丢掉性命无所谓。迈第一步的人,脚上穿的鞋子,也许就是他这辈子穿的最后一双。”

“你真是个勇敢的人。”

“如果有人问我老爷你的姓名呢?”

“现在还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就说你不知道,事实上你也不知道。”

“我在什么地方能再见到老爷?”

“在我将要去的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呢?”

“所有人都会知道。不出一个星期,人们就会谈论我。我会杀掉一些敌人来示众,为王上和宗教报仇。那时,你肯定听得出人家谈论的是我。”

“我明白了。”

“任何事情都别忘记。”

“放心吧。”

“现在你走吧。愿上帝指引你。去吧。”

“我一定完成你吩咐的一切。我将到处奔走,传达命令,依计而行,指挥作战。”

“好。”

“如果我成功了……”

“我就给你颁发圣路易十字勋章。”

“像我哥哥一样。如果我不成功,你就枪毙我。”

“也像你哥哥一样。”

“一言为定,老爷。”

老头儿低下头,仿佛陷入了严肃的思考之中。当他抬起头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阿尔马洛渐渐地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

太阳刚刚西沉。

白头鸥和黑头鸥纷纷归巢,把大海留在外边。

空间充满黑夜到来之前的骚动,雨蛙鸣个不停,鹬鸟嗖嗖地从沼泽地里飞向天空,红斑鸦、秃鼻鸦、小乌鸦、白嘴鸦在黄昏中聒噪。海边只听见鸟儿相互呼唤,听不见一点人声。四野寂寥,海湾里见不到一点帆影,田野上见不到一个农夫。无边的原野,一派荒凉;沙地里,大蓟瑟瑟摇曳;暮色苍茫的天空,向广阔的海滩洒下灰白的光。远处平原上的池塘,宛若一块块平放的锡板。晚风阵阵,从海上刮来。 PvdqLauXk7XmWyKWwqdXRYFVS8zklzEqg1rxofneNS7LcFvepXk28Qq9RSm2TU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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