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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修斯

李玉民 译

我一生的经历,本来是希望讲给我儿子希波吕托斯听的,以便让他长些见识;不料他去世了,不过我还是要照样讲述。如果他在世,我就不敢像现在这样,叙述那几次艳遇:他特别害羞,在他面前我不敢谈论我的恋情。再说,那些恋情的重要性,仅仅表现在我的前半生,不过也至少教会了我认识自己,同我降伏的各种怪物没什么两样。因为,“首先要弄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我对希波吕托斯说道,“然后才好从思想上接受并实际掌握遗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同我当初一样,是个王子。这是事实,根本无法改变,也就必须承担义务。”然而,希波吕托斯不大在乎,比我在他这年龄时还不在乎,他也像我当年那样,优哉游哉,用不着了解那么多。我在天真烂漫中度过的少年的时光啊!无忧无虑地成长!我就是风,就是波涛。我就是草木,就是飞鸟。我并不停留在自身,同外界的任何接触,绝没有向我启示我的局限,而只能唤醒我身上的情欲。我在抚摩女人之前,就已抚摩了果实、小树的嫩皮、海边的光滑石子、狗和马的皮毛。见到潘神、宙斯或忒提斯向我展示的一切美妙的东西,我都会勃起。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不能像这样持续下去了。为什么呢?还用问,就因为我是他儿子,我必须配得上他要传给我的王位……可是当时,我坐到清凉的草地上,或者灼热的沙砾上,就觉得非常舒服。然而,我不能说我父亲讲得不对。他拿我本人的理由说服我,做得当然很好。我正是受此教益,后来才实现了我的全部价值;不管悠闲自在的状态多么惬意,我还是停止了那种放任的生活。他教我懂得,任何伟大的、有价值的、流芳于世的业绩,不付出努力是得不到的。

我在他的劝导下,第一次做出了努力,就是翻动岩石寻找武器,他对我说波塞冬将武器藏在了一块岩石下。他见我通过这种锻炼,力量增长得相当快,就总是哈哈大笑。这种肌体的锻炼,也倍加锻炼了我的意志。寻找毫无结果,附近一带的重石全移了位,我又要开始向宫殿门口的石板进击,他却制止了我,对我说道:

“武器不如掌握武器的手臂重要,手臂又不如指挥手臂的聪慧的意志重要。喏,武器就在这儿,我等到你能得心应手时才交给你。我感到从今往后,你有雄心壮志使用这些武器,也有赢得荣名的渴望,只用来从事高尚的事业,为人类谋幸福。你的童年时期过去了。做个男子汉吧。要善于向男子汉们表明,他们当中的一个将有什么本领,打算有什么作为。世上有重大的事情可做。你要去争取。”

我父亲埃勾斯人很好,特别有教养。老实说,我仅仅是他推定的儿子。有人对我说过这事儿,而我是伟大的波塞冬生育的。果真如此,我用情不专的性格,就是这位神传给我的。在女人方面,我从来就不能专一定情。有时碍于埃勾斯,我才收敛一点儿。但是,我感谢他的监护,也感谢他在阿提卡恢复了对阿佛洛狄忒的崇拜。我很遗憾一次不幸的疏忽导致他死亡;我冒险去克里特,吉凶难卜,说好如果得胜返回,船上就挂白帆,而我却挂了黑帆。人不可能事事都想到。不过老实说,我若是扪心自问,会不会有意那么干,我还真不能保证那是一次疏忽。可以这么讲,埃勾斯挡我的路了,尤其是精通巫术的美狄亚插了手,她像埃勾斯自我感觉的那样,觉得他当丈夫有点儿老了,就出了个讨厌的主意,让他服药重返青春,那样一来,他就会阻碍我的前程,而照理每个人都能轮到机会。不管怎样,他望见船上挂着黑帆……我回到雅典时得知他跳海自杀了。

我认为做了几件大好事,这是个事实:我从大地上彻底清除了不少暴君、强盗和魔怪,清扫了一些连最大胆的人踏上去都心惊肉跳的险径,也廓清了天空,以便让人额头不要垂得那么低,不要那么惧怕意外的事件。

必须承认,那个时期乡间并不太平。村镇分散,隔着广阔的荒野,连接村镇的道路很不安全,要经过茂密的森林、山间的隘道。有些地点十分险要,强盗盘踞在那里,杀人越货,至少也要勒索些许赎金才肯放人;而且任何警察都鞭长莫及,控制不了。强盗打劫,匪徒抢掠,再加上凶猛的野兽袭击,妖魔鬼怪作祟,结果一个失慎的人遭难,还真弄不清是沾染了恶神的晦气,还是仅仅遭了人的暗算,弄不清像俄狄浦斯战胜的斯芬克司,或者柏勒洛丰战胜的蛇发女魔那样的怪物,究竟是接近人还是接近神。凡是无法解释的,都带有神的色彩,恐怖的情绪扩散到宗教,以致英雄行为往往有渎神之嫌了。人要赢得的头几场最重要的胜利,就是降伏神。

无论是人还是神,只需夺过武器,反过来对付他,就像我夺过埃皮达乌鲁斯的可悲的巨人柏里斐忒斯的狼牙棒那样,才能认为真正战胜了他。

至于宙斯的霹雳,我跟您说吧,人总有夺过来的时候,就像普罗米修斯夺过火那样。对,那是最后的胜利。不过,在女人方面,我总是喜新厌旧,这是我的优势,也是我的弱点。我摆脱了一个,只为了拜在另一个的长裙下,而且征服任何女人,无不自己首先被人家征服。庇里托俄斯 说得对(啊!我和他相处多么融洽!),关键是不要让任何女人给吓住,别像赫拉克勒斯落入翁法勒 的怀抱那样。既然我向来不能也不愿割舍女人,每次追求新欢,我总在内心告诫自己:“去追求,但要往前走。”如果说有一个女人借口保护我,有朝一日企图用一根线捆住我,把我同她捆在一起,线固然很细,但是没有拉长的弹性,那个女人也正是……不过,现在还不是谈她的时候。

在所有女人中,安提俄珀最接近拥有我。她是阿玛宗人女王,同她的属民一样只有一个乳房,但是无损于她的美貌。她训练赛马、格斗,肌肉发达结实,比得上我们的竞技力士。我同她搏斗过。她被我抱住,就像雪豹一样挣扎,没了武器就用指甲和牙齿,乱抓乱咬;她见我哈哈大笑(我同样没有武器),更是暴跳如雷,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爱我。我从未拥有更为童贞的女子。我并不在乎后来她只用一个奶头喂她儿子,我的希波吕托斯。我正是要以这种贞洁、这种野性培养我的继承人。以后我还要讲述我终生的悼念。因为,生在世上还不够,还要不枉此生:必须传下去,必须做到后继有人,我祖父就一再对我这样讲。庇忒斯、埃勾斯,都比我聪明得多,庇里托俄斯也如此。不过,别人承认我通情达理,其余的随后而来,只要有好好干的意愿,而这种意愿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有一种勇气,也寓于我这体内,推动我去干些胆大包天的事情。我壮志凌云:我表兄赫拉克勒斯的丰功伟绩,我年轻时听人讲述,就急不可待了;我一直生活在特雷泽纳,要去雅典找我的推定的父亲时,也不管别人的建议多么明智,根本不愿意听,我知道走海路最安全,但我偏偏要走陆路,正因为陆路绕远,旅途凶险,才使我跃跃欲试,以便考验我的勇敢。自从赫拉克勒斯拜在翁法勒的膝下之后,形形色色的强盗都欣喜若狂,重又在那些地方逞凶肆虐。我长到十六岁了,可以一展身手。这次轮到我了。我兴奋到极点,心怦怦狂跳。我要安全干什么!我嚷道,要平坦的道路干什么!毫无荣耀的那种安逸,还有舒适、懒惰,我都嗤之以鼻。因此,我去雅典,就取道伯罗奔尼撒地峡,先考验一下自己,结果同时认识了自己的膂力和毅力,剪除了几个名副其实的凶恶的强盗,诸如辛尼斯、柏里斐忒斯、普洛克路斯忒斯、革律翁(不对,这个是赫拉克勒斯除掉的,我想说的是刻耳库翁)。当时,我甚至出了点儿差错,误杀了斯库龙;他似乎是个大好人,非常真诚,又有一副热心肠,乐于帮助行路之人;可是这种情况,别人告诉我也太迟了,由于我刚刚把他杀掉,有人就干脆说他可能是个坏蛋。

我也正是在前往雅典的路上,在一片石刁柏丛中有了第一次艳遇。珀里戈涅身材修长而灵活。我刚杀了她父亲,但是我让她生了个大胖小子——墨拿利普,也算是补偿了。我无意久留,离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那母子二人。可见,我做过的事占据不了,也拖不住我,而还要做的事更能把我调走;在我看来,最重要的事情会接踵而来。

因此,我不会在琐碎的准备上过多耽搁,大不了花费一点点时间。然而,我面临一次令人叫绝的奇遇,连赫拉克勒斯都没有经历过。我要细细道来。

这件事的过程非常复杂。首先要交代一句,当时克里特岛很强大,由弥诺斯统治。他认定他儿子安德洛革俄斯之死,应由阿提卡国负责 ,便采取报复的办法,要求我们每年进贡七对童男童女,据说是为了满足弥诺陶洛斯的食欲。弥诺陶洛斯那个怪物,是弥诺斯的妻子帕西淮同一头公牛交配生下的孩子。这些牺牲品的命运已经确定。

且说那年,我刚回到希腊。尽管命运放过了我(命运往往放过王子),我还是不顾父王的反对,要求算我一份儿……我无须享有特权,声称全凭勇敢来表明自己与众不同。我自有打算,要战胜弥诺陶洛斯,一举把希腊从被迫进贡的讨厌的义务中解放出来。再说,我也渴望了解克里特:那里盛产美妙而奇特的物品,源源不断地运到阿提卡。于是我启程,加入了另外十三人的行列,其中有我的朋友庇里托俄斯。

三月的一天早晨,我们到达小镇阿姆尼索斯,这是附近岛国京城克诺索斯的港口,而弥诺斯就住在建在京城的王宫里。如果没有一场暴风雨阻隔,头一天傍晚我们就应该到达。我们一上岸,武装的卫士就围上来,缴下我和庇里托俄斯的短剑,还搜了身,确认我们没有带别的武器,然后才带我们去见特意率领下臣从克诺索斯赶来的国王。老百姓蜂拥而至,争相挤上来围观。所有男人都光着上身。唯独坐在华盖下的弥诺斯穿着长袍,那是用一整块深红色布料做的,从肩头一直垂到脚面,波纹显得十分威严。他那赛似宙斯的宽阔的胸脯上,展示着三串项链。许多克里特人也戴着项链,但是很粗劣,而弥诺斯的项链,都是由宝石和镂刻成百合花的金叶子组成。他坐在上方由两把斧钺护卫的宝座上,右手朝前伸去,握着在他身前同他一样高的金权杖,左手则拿着一枝三叶形花,类似他项链上的花朵,但是大得多,看上去也像金子做的。他那金王冠上竖起一大扇羽饰,镶有孔雀羽毛、鸵鸟和翠鸟羽毛。他表示欢迎我们来到他这岛上,然后久久地打量我们,嘴角挂着带几分嘲讽的微笑,只因我们是来送命的。他身边站着王后和他女儿:两位公主。我很快发觉,大公主在留意看我。就在卫士要将我们带走的时候,我看见她俯过身去,用希腊语对她父亲说道(声音很低,但是我的耳朵非常灵敏):“求求你了,饶过那个吧。”同时她还指了指我。弥诺斯又微微一笑,命令卫士将我的伙伴们押走。他面前刚剩下我一人,就开始盘问我了。

我早已打定主意,要特别谨慎从事,一点儿也不透露我的高贵出身,也决不透露我的大胆的计划,但事到临头我却突然觉得,既然我引起了公主的注意,那就不如开诚布公,而公开声明我就是庇忒斯的孙子,比什么都更能使公主贴近我,并博得国王的恩典。我甚至暗示,据阿提卡那里流传,我是伟大的波塞冬所生。弥诺斯听了这话,便郑重提出,为了澄清事实,等一会儿我必须经受波涛的考验。对此我满口答应,表示无论什么考验,我确信无往而不胜。我这种十足的信心,即使没有打动弥诺斯本人,至少也赢得了宫廷这些贵妇的好感。

“现在,”弥诺斯说道,“您立刻去用餐。您那些伙伴已经坐好等着您呢。您颠簸了一整夜,正像我们这里所说的,也该填填肚子了。您休息一下。傍晚时分,有一场隆重的竞技大会欢迎你们,我要请你们参加。然后,忒修斯王子,我们要带您去克诺索斯。您就睡在王宫里,同我们一起用晚餐,是一次家庭便餐,您不会有拘束之感,这些夫人也会很高兴听您讲讲先前的英雄事迹。现在,她们要去打扮一下,好参加盛会。到那里我们还会见面,考虑您这王子身份,而我又不愿意公开对您另眼看待,就安排您和您的伙伴们直接坐到王室包厢的下方,这样,您的伙伴们也借了您的光。”

欢迎会在朝向大海的巨大半圆形竞技场举行,吸引来大批观众,有男有女。他们来自克诺索斯、利托斯,甚至戈尔图恩,听说那很远,相距有二百斯塔德 ;还有的来自其他城市和周围的村庄,可见农村人口也特别稠密。我看什么都感到惊讶,无法形容我觉得克里特人多么陌生。阶梯看台坐不下,走廊和楼梯台阶都挤满了人。女人同男人一样多,大部分也都裸露着上身,只有少数几个穿着胸衣,还开得很低,照习俗将乳房露在外面:在此我得承认,觉得这种习俗实在不讲廉耻。男人和女人都穿着束身半短背心,扎着腰带,腰身束紧到了荒唐的程度,简直就像沙漏了。男人几乎一色棕褐肌肤,手上戴的戒指,腕儿上戴的手镯,脖子上戴的项链,几乎同女人一样多。女人的肌肤个个雪白。除了国王,以及他兄弟拉达曼堤斯、他的朋友代达罗斯,所有人的脸颊上都没有胡须。王后和公主的看台在我们座位的上方,踞高俯瞰全场。她们展示着极其华丽的衣裙和首饰,每人都穿着镶边裙,在臀部下方奇特地撑开,再呈绣花荷叶边状一直垂到穿着白皮靴的脚面。王后端坐在小看台正中,以其豪华的服饰尤为引人注目;她袒臂露胸,肥乳上饰满了珍珠、珐琅和宝石;脸颊两侧垂下长长的发卷,额头则由一束束小发卷遮护。她长着一副贪食的嘴唇、上翻的鼻子,眼睛大而无神,目光酷似牛眼。一副金冠并没有直接戴在头发上,有一顶可笑的深色布帽衬在其间,并从金冠下探出来,高高翘起,尖端微微下弯,犹如额头长出的独角。她的胸衣前面一直袒露到腰带,从后背连上去,领子呈大喇叭口状。裙子在她周围展开,乳白色衬地儿有三排绣花十分悦目:一排大红的鸢尾花,一排番红花,靠裙摆底边一排是带叶儿的紫罗兰。我坐在正下方,可以说只要回头一仰望,就不仅赞叹那裙子颜色的搭配、图案的美观,还要赞叹那做工的精细。

大女儿阿里阿德涅坐在母亲的右边,正在指挥斗牛。她的服饰不如王后那样华丽,衣裙颜色不同,裙子上只绣了两排图案:上一排是狗和鹿,下一排是狗和山鹑。坐在帕西淮左边的淮德拉,年龄显然小得多,她裙子上的图案也是两排,上排是玩铁轱辘圈儿的孩子,下排是更小的孩子,正蹲着玩弹球。她带着童稚的乐趣观看表演。新鲜的东西太多,令我目不暇给,惊叹不已,也就不大留意表演,但是在合唱、跳舞、角斗相继表演之后上场的杂技演员,动作非常惊险,却又十分敏捷、迅疾而灵活,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人很快就要同弥诺陶洛斯较量,能观看他们的假动作、把公牛遛得疲惫而晕头转向的腾挪闪跳,倒也受益匪浅。四阿里阿德涅向最后一名获胜者授了奖,弥诺斯便由朝廷官员簇拥着,宣布竞技表演结束,并叫我单独来到他身边。

“忒修斯王子,”他对我说道,“现在我要带您去海边,要您接受考验,考验您是否如您刚到时所说的,果真是海神波塞冬的儿子。”

于是,他走到浪涛拍击岸脚的岬角的岩石上。

“我这就将王冠抛进波涛里,”国王说道,“以便向您表明,我相信您能从海底给我捞上来。”

王后和两位公主都在场,渴望观看这次考验;因而我受到鼓舞,提出异议:

“要给主人叼回一件物品,哪怕是一顶王冠,难道我是条狗吗?无须诱饵,让我潜入海中,给您捞上点儿什么,足以证明我的身份。”

我的胆子越发大了。当时起了风,刮得还相当猛,恰巧掀起阿里阿德涅肩头的一条长披巾,并朝我刮来。我微笑着一把抓住,就好像是公主或神灵赠给我的。我立刻脱掉穿着显得缩头缩脑的紧身外衣,将披巾缠在腰上,再从大腿之间拉到前面系好。这看似顾些羞耻,决不在这些夫人面前展示我的阳物,但是我这样做,就能掩饰我挂在皮带上保存的钱袋。不过,钱袋里装的并不是钱币,而是从希腊带来的几颗宝石,因为我知道无论到什么地方,这些宝石都会完全保值。

我这才深吸一口气,扎进水中。

我扎入水中,趁势潜得相当深,从钱袋里取出一颗玛瑙和两颗绿玉髓,才又浮出水面。我回到岸上,极其殷勤地将玛瑙献给王后,将绿玉髓献给两位公主,佯装是从海底带上来的,更确切地说(因为在我们陆地都十分珍稀的宝石,不大可能同时在海底找到,况且我也没有时间挑选),佯装是波塞冬亲自交给我的,让我敬献给这些夫人,从而比考验还能更有力地证明,我是神种,并受神的宠爱。

随后,弥诺斯便将我的剑还给了我。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乘车去克诺索斯了。

我疲惫到了极点,见到王宫宽阔的庭院、带扶手的巨大楼梯,以及曲折的走廊,丝毫也没有惊讶的反应了,任由举着火炬的尽心尽力的仆人引我上三楼,直到给我准备的客房。房中点着好几盏灯,他们只留一盏,将其余的几盏吹灭,便退出去了。我们乘车走了一整夜,凌晨才到达克诺索斯;在漫长的旅途中,我虽然睡了觉,但是一躺到芳香的软榻上,我就沉沉睡去,直到傍晚才醒来。

我根本算不上是以四海为家的人。来到弥诺斯的宫廷,我头一次领悟自己是希腊人,不免有客居异乡之感。各种新奇的事物——衣着服饰、风俗习惯、言谈举止、家具(在我父亲那里,陈设就很简单)、器物及其使用方法,我见了无不感到惊讶。周围如此文雅讲究,我自惭形同野人,越惹人笑话就越显得笨拙。我吃饭时习惯用手抓起食物送到嘴里,而这些轻巧的金属或镂金叉子、这些用来切肉的餐刀,我使用起来就觉得比最重的武器还要沉。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应该交谈,却更加显得笨嘴拙舌。神啊!我感到自己多么局促不安啊!我一向独来独往施展本领,这是头一回同这么多人打交道,不再是以勇力搏斗并战而胜之,而是要讨人喜欢,这方面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摸门儿。

晚餐我坐在两位公主之间。主人对我说,这是家庭便宴,不拘礼节。的确,餐桌上只有弥诺斯和王后、国王的兄弟拉达曼堤斯、两位公主和她们的弟弟格劳科斯,此外没有邀请任何客人,唯独小王子的希腊文教师是个例外:他刚从科林斯而来,主人甚至没有向我介绍。

他们求我用自己的语言(他们全都能听懂,讲得也很流利,只是稍微带点儿口音),讲讲我的所谓英雄事迹。我讲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普洛克路斯忒斯对待行人的方式来对待他,把他的个头儿高出我的一截削掉,我很高兴小淮德拉和格劳科斯听了狂笑不止。不过,大家讲话都很有分寸,避而不谈我为何来到克里特,佯装只把我看作一名过客。

这顿家宴期间,阿里阿德涅自始至终都在台布下用膝盖挤我;然而,小淮德拉散发的热气令我大为心慌意乱。可是,坐在我对面的王后帕西淮,那直勾勾的目光要把我活活吞下去;而坐在她旁边的弥诺斯,嘴角却始终挂着微笑。唯独黄色大胡子拉达曼堤斯脸色有点儿难看。吃完了第四道菜,他们二人说是要去出席,便离开了餐厅。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晕船还没有完全好,这顿饭吃得太多,喝得更多,给我满上的各种果子酒和烧酒,我全喝下去了,结果我很快就晕头转向了,因为平常我只喝水或掺水的果子酒。眼看就要失态了,我趁着还能站起身来,便请求出去一下。王后立刻带我去她的寝宫隔壁的小卫生间。我大大地呕吐了一通,然后去寝宫找她。她正是坐在沙发床上开始同我谈话。

“我的年轻朋友……”她说道,“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吧,赶紧利用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我并不是您所以为的样子,但也决不怪您;其实您这人非常可爱。”她一再强调她的话只讲给我的灵魂,或者我不知道的什么内心,可是同时,她的手也不闲着,先抚摩我的额头,再探进我的紧身皮衣里,抚摩我的胸脯,仿佛要确信我在她眼前是实实在在的人。

“我不是不知道您的来意,也就力图防止出差错。您的杀气很重,来同我儿子拼个你死我活。别人怎么讲他,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噢!不要听而不闻我内心的呼声!别人叫他弥诺陶洛斯,也一定向您描绘过,不管他是不是怪物,他毕竟是我儿子。”

话讲到这地步,我认为应当说明一下,我对怪物也不乏兴趣;可是她不听我的,径直讲下去:

“请理解我:我的禀性有狂热信仰的倾向,独独崇爱神灵。可是要知道,事情难就难在,根本弄不清神何处始,何处终。我经常拜访我的表姐勒达 。对她来说,神兽附在一只天鹅身上。因此,弥诺斯也理解我的愿望,要给他生个神种做继承人。然而,如何分辨神播的种子可能存于兽体呢?如果说事后,我只能哀叹自己的过错,我完全感到,对您这样讲,就是剥夺了这事儿的崇高性,不过我向您保证,忒修斯啊,在当时确是神圣的。您要知道,我那公牛不是一头寻常的牲畜,那是波塞冬赠送的,作为我们燔祭时给他的祭品;可是,那头牛好看极了,弥诺斯狠不下心来牺牲掉,这就是神要通过我的欲念进行报复的原因了。您也必定知道,我的婆母欧罗巴 ,当年就是被一头公牛劫走的。那公牛是宙斯的化身,他们的结合生下了弥诺斯。也正是这个缘故,公牛在他的家族始终备受尊敬。我生下弥诺陶洛斯之后,看见国王皱起了眉头,就只需对他说一句:‘看看你母亲!’他就不能不承认我可能是弄错了。他是个智者,认为宙斯任命他和他兄弟拉达曼堤斯为判官 。他主张必须首先理解才能很好评断,想到他本人或者他的家庭经受一切考验之后,他才能成为好判官。这对他的家人是个很大的鼓舞。他的子女、我本人,我们个个从不同的方面,以各自独特的过错来促进他这种生涯。弥诺陶洛斯也同样,只是不知道而已。因此我来请求您,忒修斯,恳切地求您,不要极力伤害他,倒是要同他连成一气,以便消除误会,而这种误会使克里特和希腊对立,极大地损害了我们两国的利益。”

她这样讲着,也逼得越来越紧,再加上酒气上头,从她的胸衣又随同她的乳房冒出浓烈的气味,结果弄得我极不舒服。

“还是回到神性上来吧,”她继续说道,“必须时时回到这上面来。您本人,您本人,忒修斯啊,您怎么能感觉不到有神附体呢?”

使我为难到了极点的,还是阿里阿德涅在等我:这个大女儿,真是异常美丽,但还不如妹妹那么令我心慌,我是说,阿里阿德涅,在我酒食不适之前,她就又打手势又说悄悄话,让我明白一吃完饭,她就在花园平台等我。

好一个平台!好一座宫殿!陶醉的花园哟悬在半空,在月光下不知在等待什么!时值三月,暖融融已有春意。我刚一回到户外,不适之感就涣然冰释。我这个人在室内待不惯,需要敞开肺腑痛快地呼吸。阿里阿德涅朝我跑来,热乎乎的嘴唇一下子就贴到我的嘴唇上,而且来势甚猛,带得我们两人都站立不稳了。

“走,”她说道,“我并不在乎别人看见我们,不过要谈话,我们最好还是到笃香树下去。”

她拉着我下了几个台阶,朝花园一处草木更加茂密的地方走去;那里树木高大,遮住了月光,但是挡不住月亮在海面的反光。她改了一身打扮,换下带裙环的裙子和有胸撑的胸衣,穿了一件轻飘飘的连衣裙,能让人感到里面光着身子。

“我想象得出来我母亲对你讲了些什么。”她开口说道,“她疯了,完全丧失了理智,她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首先一点:你来此要冒很大危险。我知道,你前来与我那同母异父的兄弟弥诺陶洛斯搏斗。我讲这事儿是为了你的利益,你要仔细听我讲。我确信你一定能战胜他,只要看看你的样子就无可怀疑了。(你不觉得这像一句好诗吗?你对此敏感吗?)然而,怪物住在迷宫里,到现在为止,谁进去后也未能再出来;你也走不出来,如果你的情人不来帮一把,你也不可能走出迷宫,而这情人就是我,即将是我。你想象不出,那迷宫有多复杂。明天,我把你引见给代达罗斯,他会告诉你的。迷宫是他建造的,可是就连他也认不清路线了。他会向你讲述,他儿子伊卡洛斯如何冒险进去,凭借翅膀飞起来才得以脱身。可是这种方法,我却不敢建议你采用,那太冒险了。你应当马上明白,你唯一成功的机会,就是永远也不要离开我。你我之间,从今往后,就应当生死与共。你也只有借助我,只有通过我,只有以我为化身,才可能走出迷途,重见天日。这是不容讨价还价的。你若是丢下我,那就是自找倒霉。因此,你第一步就要得到我。”此话一出口,她就毫无保留地献身于我,投入我的怀抱,紧紧搂住我,一直到清晨。

老实说,我觉得这段时间挺长。我向来不喜爱居所,哪怕是在欢乐的怀抱里,一旦新鲜劲儿过去,我就一心想脱身了。随后她对我说:“你答应我了。”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还特别坚持我行我素。我要对得起我自己。

尽管我醉意醺醺,观察力锐减,我还是觉出她的保留部位很容易进入,无法相信我是先驱者。这一留意非同小可,我就有了充分权利,以后好摆脱阿里阿德涅。此外,她那种温柔甜蜜,很快也让我无法忍受了,忍受不了她那永远相爱的旦旦信誓,忍受不了她送给我的那些滑稽可笑的亲昵称呼。我一会儿是她唯一的小狗,一会儿是她的金丝雀,一会儿是她的狮子狗,一会儿是她的小猛禽,一会儿是她的小乖乖……我讨厌这些小爱称。而且,她过分沉迷于文学。“我的小心肝儿,”她对我说道,“鸢尾花刚刚开放,很快就要凋谢。我知道什么都不久长;不过,我只考虑现时。”她还说:“我离不开你。”我听了这话,就只想离开她了。

“这事儿,你父王会怎么说呢?”我问过她。她当即回答:“弥诺斯嘛,我的宝贝儿,他什么都忍得下。他认为最明智的,就是承认无法阻止的事物。我母亲同公牛出了那件风流案,他没有责难,仅仅说了一句:‘您这么做,我实在领会不了。’这是我母亲同他解释之后,向我复述的。他还补充说:‘木已成舟,什么也改变不了事实。’他也会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我们的事儿。大不了,他将你赶走,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这我们就走着瞧吧,我心中暗道。

我们随便吃了点儿现成的饭菜,我就求她带我去见代达罗斯;一见面我就说要同他单独谈谈,阿里阿德涅让我以波塞冬的名义发誓,一谈完就去王宫找她,这才肯丢下我。

代达罗斯起身迎接我。我走进不大明亮的房间时,他正埋头审阅摊在面前的书板和图表,周围还堆了大量的奇形怪状的器具。他身材修长,年事虽高却不驼背,银须飘然,比弥诺斯的胡子还长,不过,弥诺斯的胡须仍然是黑色的,拉达曼堤斯则一把金黄胡子。他的额头很宽,被一道道深深的横纹切断。眉毛浓密纷披,在他低头时就半遮住眼睛。他说话语调缓慢,声音深沉,看得出来他沉默是为了思索。

他首先祝贺我的英勇行为,说他虽然隐居而远避尘嚣,却也有所耳闻。他还说看我有点儿傻乎乎的,他不大看重武功,而人的价值也不体现在胳臂上。

“当年,我没少见在你之前的赫拉克勒斯。他相当愚蠢,除了英勇,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别的东西。不过,当初我在他身上,现在又在你身上品出来的,就是忠于职守、勇往直前的一种精神,甚至还受鲁莽的驱使,先战胜人人皆有的胆怯情绪,才进而战胜对手。赫拉克勒斯比你踏实,也更用心把事情做好,但是有点儿抑郁寡欢,尤其每次完成壮举之后。而在你身上,我喜爱的就是这种欢快,你这一点有别于赫拉克勒斯。我会称赞你决不为思想犯难。那是别人的事儿,他们不行动,但是提供行动的漂亮而恰当的理由。”

“你清楚我们是表亲吧?我也同样(不要告诉弥诺斯,他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希腊人。可惜我不得不离开阿提卡,只因我和我的侄儿有了分歧。我侄儿塔洛斯 同我一样,也是雕刻家,但他是我的竞争对手。他赢得了民众的好感,就在于他做的神像要固定在基座上,不能移动,保持庄严而呆板的姿态;我则不然,将神的肢体解放了,从而把我们拉近了神。多亏了我,奥林匹斯山重又与大地为邻。此外,我也要通过科学,让人也类似神。”

“我在你这年龄时,尤其渴望增长知识。很快我就确信,人没有工具,光凭力气成不了事,或者成不了大事,俗谚说得对:器具胜过气力。没有父亲交给你的武器,你肯定降伏不了伯罗奔尼撒或阿提卡的强盗。因此我想,只有改善武器,我的工作才更有意义,而我要做到这一点,也必须首先掌握数学、机械和几何知识,至少像埃及人那样掌握并充分利用知识,也像他们那样从教育过渡到实践。我还必须了解不同物质的性能和特点,即使那些看似没有直接用途的物质,人有时会出乎意料地发现其特殊的功能,正如发生在对人的认识上。我的学识就这样扩展和强化了。”

“接着,我又去访问遥远的国度,了解其他的行业和技艺,了解其他的气候、其他的植物,向外国学者学习,只要还有可学的东西就决不离开他们。然而,我无论去何地,无论在哪里停留,始终还是个希腊人。也正是因为我知道并感到你是希腊人的儿子,我的表弟,我才对你发生兴趣。”

“我回到克里特,便同弥诺斯谈了我的学习和旅行,又向他介绍了我构思的一项计划,如果他愿意,并且提供给我财物的话,我就仿照我在埃及美利斯湖畔赞赏过的一座迷宫,以不同的设计,在王宫附近建造一座。当时,弥诺斯恰巧碰到一件尴尬事,王后生下一个怪物,他不知道如何安置弥诺陶洛斯,但认为最好隔离,避开公众的耳目,于是他请我设计一座建筑物,配以一系列没有围栏的花园,不用特意囚禁,却能留住怪物使他不可能逃出去。我便精心设计建造,施展我的学识。”

“然而我认为,世上就没有狱卒能防住执意要逃去的人,也没有大胆和决心跨越不过去的高墙深沟,因此我就想,要想把弥诺陶洛斯留在迷宫,最好的办法决不是使其不能(要很好理解我这话),而是使其不愿意出去。为此,我集中了能满足各种欲念的东西。弥诺陶洛斯的欲念既不多也不复杂;不过,还要考虑所有人,可能进入迷宫的任何人。削弱直至消除他们的愿望也很重要,尤为重要。为了提供这种效用的东西,我将药茶制成软糖,掺在酒中给他们食用。但是这还不够,我又找到更好的办法。我曾注意到,一些植物扔进火里焚烧,就会冒出使人半麻醉的烟,我认为用在迷宫里极妙,能不折不扣地达到我所期待的效果。于是我提供燃料,保持炉火日夜不熄。炉中飘逸出来的浓烟,不仅作用于意志,还令人昏昏欲睡,能制造一种令人销魂的迷醉,让人产生种种惬意的错觉,引导大脑徒劳地活跃,沉迷于欢畅的幻觉中;我讲‘徒劳地活跃’,就因为除了想象的东西毫无结果,只是经历了一场虚幻,或者一场不连贯、不合逻辑也不坚定的思辨。呼吸这种烟雾的人,反应各不相同,每人头脑都开始紊乱,可以这么说吧,每人都迷失在各自的迷宫里。对我儿子伊卡洛斯而言,头脑紊乱是超感觉的。对我来说,则出现巨大的建筑群:宫殿重重叠叠,走廊、楼梯错综复杂……不过,正如我儿子不着边际的推论那样,全都通向一条死路,通向一个神秘的‘此路不通’。然而,最令人惊奇的,还是那种香气,人只要闻上一段时间,就再也离不开了;肉体和精神对这种麻醉都上了瘾,一脱离麻醉状态,就觉得现实没有趣味,反而不愿意回到现实中来了,这一点也有作用,尤其这一点,能把人拖在迷宫里。我了解你的愿望,要进去收拾弥诺陶洛斯,所以警告你。这种危险,我对你讲了这么长时间,就是要让你当心。你独自一人脱离不了险境,必须有阿里阿德涅陪伴。不过,她必须停在门口,决不要吸入那种烟气。关键是你被迷倒的时候,她要保持清醒。你哪怕迷醉了,也要善于把持住自己:这是关键的关键。你光有意志也许还不够(因为,我跟你说过,那种烟气削弱你的意志),我想出一个点子:把阿里阿德涅和你用一根线连起来;这是触摸得到的职责的形象表现。你迷路之后,这根线将允许你迫使你回到她身边。不管迷宫多有魅力,陌生的东西多么吸引人,也不管你的勇气多么冲动,你也务必保持坚定的决心,不能扯断这根线。回到她身边,否则,此后的一切、最好的追求都要付之东流。这根线将把你同过去连起来。回归过去。回归你自身。须知没有任何东西是凭空而生的,而你将来的一切,就是依赖你的过去,依赖你现时的状态。”

“我对你若是兴趣不大,也就不会跟你谈这么久。不过,在你走向自己的命运之前,我还想让你听听我儿子是怎么说的。你听他讲讲你要冒的危险,就会更明白了。他尽管多亏了我,得以逃脱迷宫的魔力,但是遗憾的是,他的头脑还一直受那种魔力的影响。”

他走向一道矮门,撩起门帘儿,声音提得很高,说道:

“伊卡洛斯,我亲爱的孩子,过来对我们讲讲你的惶恐不安吧,或者,干脆还像你独自一人那样,继续自言自语,既不要管我,也不要管我的客人。你说你的,就当我们不在眼前。”

我看见进来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青年,在昏暗中觉得他相貌极美。他那长长的金发卷儿披到肩头。他的目光发直,似乎不会注视任何物品。他的整个上身赤裸,只穿着紧紧箍身的铁胸甲;下身有一块深色缠腰布,看似皮革的,裹住上半截大腿,由一个奇特的大花结系住。我的视线被一双白皮鞋吸引过去,看样子他准备出行;然而,唯独他的思想在行进。他仿佛没有看见我们,无疑还在继续他那思辨的行程,口中念念有词:

“究竟谁起始:男人还是女人?永恒难道是女性?各种各样的形体,你们是哪个伟大的母腹生出来的?而多产的母腹,授孕者又是谁?无法接受的二元性。在这种情况下,神,就是孩子。我的思想拒绝分割神。我一同意分割,就等于赞成斗争。谁有诸多神,谁就有战争。没有诸多神,只有一个神。一个神统治,天下就太平。在这唯一中,一切都自行化解,自行调和。”

他停顿了片刻,继而又说道:

“要想标明神圣,人必须压缩和限定。神完全是分散的。分成诸神。前者是无限的,后者是局部的。”

他又沉吟一下,接着又说道,但是嗓音有些喘息和惴惴不安:

“可是,这一切的原因,是明澈的神吗?多少艰难困苦,多少努力奋斗的理由。奔向什么?生存的理由吗?寻求万物存在的理由吗?如果不是奔向神,那又奔向什么呢?如何确定方向?到何处停止?什么时候能够说:但愿如此,一切到此为止?从人出发,如何能达到神?如果我从神出发,又如何达到我自身。然而,一如神造就我这样,难道神不是人创造的吗?我的思想就是要停留在道路的交叉点,停留在这个交叉点的中心。”

他住了口,过了片刻又说道:

“我根本不知道神始于何处,更不知道神止于何处。进而言之,我若是讲神永无休止地起始,大概会更好地表达我的想法。噢!因此我多么讨厌因此、因为、既然啊!……多么讨厌推理、演绎。我从最美妙的三段论中,也仅仅得出我放进去的前提。我若是放进去神,就重新得到神。我放进去才能得到。我踏遍了逻辑的所有道路。我在水平面上已经游荡够了。我在爬行,现在我要飞起来,脱离我的影子、我的粪便,抛掉过去的负担!蓝天吸引我,诗意啊!我感到被上天吸上去。人的思想啊,你升到多高,我也要上去。我父亲是机械专家,能向我提供办法。我要独自前往。我有这个胆量。我承担后果。否则,就冲不出去。美妙的思想,陷入错综复杂的问题中,为时太久了,你要冲入尚未开辟的路上。我不知道拉我投入的这种吸引力是什么;但是我知道终点只有一个,就是神。”

说罢,他就离开我们,一直退到门帘边上,撩起来走进去,又放下了。

“亲爱的孩子,真可怜,”代达罗斯说道,“他念念不忘自己再也逃不出迷宫了,殊不知迷宫就在他自身。我应他的请求,为他制造了能飞起来的翅膀。他认为大地上的路全已堵死,别无出路,只能上天了。我了解他有神秘主义的倾向,萌生这种渴望也不奇怪。餍足不了的渴望,你听他所讲的就明白了这一点。他不顾我的告诫,想飞得很高很高,过早地耗尽了气力,结果坠入海中,淹死了。”

“这怎么可能?”我不禁高声说,“刚才我还看见他活着呢。”

“对,”代达罗斯又说道,“刚才你看见他、觉得他还活着。然而他死了。讲到这里,忒修斯,我倒有点儿担心,你的思想虽是希腊型的,也就是说是敏锐的,向所有真理敞开,也难以跟上我的思路。因为就连我本人,不瞒你说,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和接受这一点:我们每人不是单纯地度过一生,到最终过秤时,不会判定灵魂没有什么分量。在人生这个层次上,人人在这段时间发育成长,实现自己的命运,然后死去。可是在另一个层次上,连时间也不复存在了,那是真正的永恒:人的每个举动,无不按其特殊的意义记录在案。伊卡洛斯,早在生前就是,死后依然是他在短暂的一生所体现的人类不安、探索、诗意的飞升的形象。他按规矩赌完了自己的一局,但是没有停留在自身。有些英雄也如此。他们的行为在持续,由诗歌、艺术接续下去,变为一种持久的象征。正是这个缘故,猎户俄里翁,在盛开阿福花的乐土上,还在追逐他生前猎杀的野兽,而他的星座连同他的肩带 ,已经在天上永存了。同样是这个缘故,坦塔罗斯要永久忍受饥渴 ;西绪福斯 不断推那不断滚落的巨石,达不到山顶,那正是他当科林斯国王时劳神忧心的巨石。因为,要知道,在地狱中没有别种惩罚,只是周而复始地去做生前未完成的行为。”

“这完全类似动物界:每个动物尽管死去,其种类却保持自己的形体和习性,丝毫也没有退化和减损,只因动物中谈不上个体。然而,人类则不同,个人,独自一个有其重要性。弥诺斯就是这样,他在克诺索斯的生活方式,从现在起就为他任地狱判官做准备。帕西淮、阿里阿德涅也都很典型,任由命运裹卷而去。而你本身,忒修斯啊,不管你显得多么无忧无虑,或者自认为如此,你也像赫拉克勒斯、伊阿宋 或者珀耳修斯 那样,逃不脱塑造你们每个人的命数。”

“不过要知道(既然我的目光掌握了洞视现时和未来的本领),要知道你还要成就大事,而且是在你过去的英雄行为以外的领域;等到将来,比起那些大事,你的这些英雄行为就如同儿戏了。你要创建雅典,让那里确立精神的统治。”

“因此,你经过激烈搏斗获胜之后,无论在迷宫里,还是在阿里阿德涅的怀抱中,都不可久留。继续往前走。要把懒惰视为背叛。直到你的命运达到尽善尽美了,才可以在死亡中寻求安歇。只有这样超越了表面的死亡,你才能由人类的认同重新创造,才能永世生存。不要停留,往前走,城邦的勇敢的统一者,继续赶路吧。”

“现在,你听着,忒修斯啊,要记住我的告诫。毫无疑问,你不用费力就能战胜弥诺陶洛斯,因为,若是把他看透了,他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可怕。有人说他杀人吃,那么请问,公牛从什么时候起只啃青草啦?进入迷宫容易,而出来则比什么都难。只有先迷失而后才能复归,概莫能外。但是,由于身后不会留下足迹,你要回头出来,就必须用一条线把你同阿里阿德涅连在一起。我给你准备了几个线团,你随身带着,一边走一边放,一个线团用到头,就接上另一个,千万不要断了,返回时再缠起来,一直到阿里阿德涅握着的一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强调,其实这再简单明白不过了。难就难在坚持到底,返回的决心不可动摇;而迷宫的香烟及其散播的遗忘、你本人的好奇心,所有一切都竞相削弱你的决心。这一点我对你说过,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这是线团。再见。”

我同代达罗斯分手,便去找阿里阿德涅。

正是在线团这事儿上,阿里阿德涅和我第一次发生争执。她要我把代达罗斯给我的线团交给她,保存在她怀里,硬说缠线和放线是女人的事儿,她又是把好手,不愿意让我去做,而其实呢,她这样不过是要主宰我的命运,这是我决不肯答应的。我还能猜想到,她放线让我远离开她,也是迫不得已,她不是牵住线,就是往回拉,就会妨碍我痛痛快快地前进。尽管她使出女人的最后一招,流下眼泪,我还是顶住了,深知只要开始让给女人一根小手指,那么整条胳膊,乃至全身就会都赔进去了。

这线既不是麻的,也不是毛的,而是代达罗斯用人所不知的材料做的,我甚至用我的利剑试了试,想割下一小段,却根本办不到。我将这把利剑留在阿里阿德涅的手中,决意(按照代达罗斯对我讲的,器械为人提供了优势,我没有器械就不可能战胜怪物),我要说,决意单凭自己的膂力同弥诺陶洛斯较量。我们到达迷宫门口,看见门楣上装饰有克里特到处可见的双斧,我要求阿里阿德涅一步也不得离开。她执意亲自动手,将线的一端系在我手腕上,并说打的是夫妻结;接着,她又把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吻的时间给我的印象十分漫长。这要延误我的行程。

我那十三名男同伴和女同伴在我之前就出发了,其中包括庇里托俄斯;我赶到头一个厅室就找见他们;他们中了香烟之毒,已经完全痴呆了。我忘记讲了,代达罗斯除了给我线,还给了我浸有高效解毒剂的一块布,嘱咐我千万用它堵住口鼻。在迷宫门口,阿里阿德涅还亲手将布团堵住我的口鼻。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不过也多亏了解毒布团,我在迷人的烟气中,才能保持清醒的意识、坚定的意志。然而,我已说过,我习惯待在大自然的空气中,只有那样才感到舒服,进了迷宫受到人为烟气的压迫,我就有点儿窒息。

我放着线,走进第二个厅室,这里比头一个厅室暗了;再到另一间更加昏暗,再进一间,我就只能摸索着往前走了。我的手擦着墙壁,碰到一扇门的把手,一打开门,强烈的阳光迎面扑来。我进入一座花园。对面有一个平台,上面盛开着毛茛花、侧金盏花、郁金香、长寿花和香石竹;我看见弥诺陶洛斯躺着,一副懒散的姿态。天赐良机,他睡着了。我本应加快脚步,趁着他睡觉下手,可是,他的睡容又制止住我:怪物很美。就像肯陶洛斯 有时显现的那样,人和兽在弥诺陶洛斯身上结合,无疑十分和谐。此外,他很年轻,而他的青春,又给他的形体美增添了难以描摹的可爱的神采;这成了对付我的武器,比武力还厉害,我要与之抗衡,就必须使出全身解数。因为,只有受仇恨的激励,才能更出色地搏斗;而我对他却恨不起来。更有甚者,我还停下半晌欣赏他。忽然,他睁开了一只眼睛。于是我看出他很愚笨,当即明白我该出手了……

说出手就出了手,但是这个过程,回想起来却不真切了。我的口用解毒布团塞得再紧,经过头一个厅室,脑袋也让烟气熏得晕乎乎的,记忆受到了影响,虽说战胜了弥诺陶洛斯,可是取胜的场面给我留下的记忆却很模糊,不过,倒是一种惬意的感觉。打住,因为我不准自己虚构。我还记得那花园十分迷人,恍若梦景,令人心醉神迷,我想恐怕自己离不开了;可是,既然解决了弥诺陶洛斯,我就不得不遗憾地重又缠上线,回到头一个厅室找我的伙伴们。

他们正大吃大喝,不知由谁,又如何摆了一桌盛宴,他们形同疯子或白痴,相互乱摸,纵声大笑。我表示要带他们走时,他们无不反对,说他们待得非常舒服,根本不想离开。我则坚持说,我是来解救他们的。“解救什么?”他们乱纷纷嚷道。他们突然结成一伙反对我,破口骂我。庇里托俄斯也参与其中,这叫我特别伤心。他几乎认不出我了,他否定美德,嘲笑自身的才能,恬不知耻地宣称,给他世上的全部荣耀,他也不会同意离开眼前的舒适安逸。可我不能怪他,深知若是没有代达罗斯的提防措施,我也同样沉迷了,也会跟他、跟他们随声附和。我无可奈何,只好揍他们,挥动拳头,用脚踢屁股,才迫使他们跟我走,可见他们醉得相当厉害,手脚笨重,无法反抗了。

走出迷宫之后,要花多大力气和时间,才能使他们恢复神志,重新坐到他们日常的饭桌上!他们坐下来也一副愁眉苦脸。后来他们对我说,他们就好像从幸福的顶峰,重又下到幽暗的狭谷,回到自身的这座监狱,从此再也无法逃脱了。然而,庇里托俄斯很快就对这一时的堕落深感惭愧,决意以极大的热忱,在他自己的眼中和我眼中赎罪。时过不久,他就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向我表明了他的忠诚。

我什么也不瞒他;他了解我对阿里阿德涅的感情以及我的不满。我甚至没有对他隐瞒我炽烈地爱上了淮德拉,尽管她还是个孩子。这段时间,她经常打秋千:秋千吊在两棵棕榈树干上;我看着她荡来荡去,风掀起她的短裙,心中就激动不已。然而阿里阿德涅一出现,我就移开目光,极力掩饰,害怕当姐姐的萌生嫉妒。可是,不让一种欲望得到满足,是有害健康的。于是,我在心中开始酝酿劫持计划;这个大胆的计划要顺利进行,就必须运用诡计。这回庇里托俄斯帮上我的忙了,他想出一个高招儿,表明了他的丰富的创造性。这期间,尽管阿里阿德涅和我一心想离开,我们在岛上逗留的时间却拖长了;不过,阿里阿德涅哪里知道,我是决心带淮德拉一起走。这事儿庇里托俄斯倒是知道,看他是如何助我一臂之力的。

庇里托俄斯行动比我自由(我让阿里阿德涅给缠住了),他就有闲暇观察,了解克里特的风俗习惯。一天早晨,他对我说:

“我认为事情有把握了。要知道,弥诺斯和拉达曼堤斯,是两个非常明智的立法者,他们整顿了岛上的风气,尤其是鸡奸,你也应当知道,克里特人热衷于此道,这一点从他们的文化就能明显地看出来。此风之盛,青少年概莫能外,谁在成熟之前没有被一个年龄大一点的选中,就会感到耻辱,认为受别人藐视是丢脸的事;因为大家都这么想:他的相貌若是俊美,那就肯定会造成某种思想的或者感情的犯罪。弥诺斯的小儿子格劳科斯,长得特别像淮德拉,仿佛孪生的,他就对我谈了这种忧虑。他很难过没人理睬他。我对他说,恐怕是他的王子头衔把喜爱他的人吓退了;他却听不进去,回答我说有这种可能,但这照样叫他不痛快,别人应当知道弥诺斯也同样为此伤心,而弥诺斯平时毫不看重社会地位、级别或等级;不管怎样,如果像你这样一位杰出的王子肯对他儿子感兴趣,他当然会觉得很得意。我想过,阿里阿德涅固然嫉妒她妹妹,但是决不会嫉妒她弟弟,因为没有这种事例:一个女人会把一个男人爱一个男童当回事儿;不管怎么说,她会觉得不宜表露出嫉妒的情绪。你不必害怕,尽可以照此办理。”

“哦!难道你认为,”我高声说道,“我会因为害怕而罢手吗?不过,我虽然是希腊人,却一点儿也没有同性恋的倾向,不管对方多么年少可爱,在这一点上,我不同于赫拉克勒斯,情愿把他的许拉斯让给他。你那格劳科斯长得再怎么像我的淮德拉,也无济于事,我渴望得到的是淮德拉,而不是他。”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庇里托俄斯又说道,“我不是劝你用格劳科斯代替淮德拉,而是要你佯装带走格劳科斯,瞒过阿里阿德涅,让她和所有人相信,你带走的是格劳科斯,而其实却是淮德拉。听我说,从头至尾听清楚:岛上有一种习俗,还是弥诺斯本人创立的,就是情人可以掠走他觊觎的男童,带回家一起生活两个月;然后,那男童就当众宣布,那情人是否讨他喜欢,对待他是否得体。将假的格劳科斯带回你家,也就是把他带上船,带上把我们从希腊运到这里的那条船,我们同化了装的淮德拉一旦会齐就起锚,当然还有阿里阿德涅,既然她要陪伴你;然后,我们就快速驶向远海。克里特战船数量多,但是没有我们的速度快。他们若是追赶,我们很容易就能甩掉他们。你去对弥诺斯谈谈这个计划。请相信,他听了一定会微笑,只要你让他相信带走的是格劳科斯,而不是淮德拉;因为,要给格劳科斯找个教师和情人,他想不出有比你更好的了。不过,请告诉我:淮德拉同意吗?”

“我还不知道。阿里阿德涅盯得很紧,从来不让我同她单独在一起,因此,我还无法试探她……不过,她们姐儿俩,她一旦明白我更喜欢她,就会同意跟我走,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先得让当姐姐的有个思想准备,当然,根据预谋好的,我向她透露的是假方案。

“这计划真妙!”她高声说道,“能同我弟弟一道旅行,我有多高兴啊!你想象不出他有多可爱。尽管我们姐弟俩年龄相差挺大,我和他处得却相当好,一直是他最喜欢的游戏伙伴。要使他思想开阔,什么办法也不如到外国居住一段时间更有效。他的希腊语已经能凑合讲了,但是语调不好,到了雅典就会很快纠正,大大提高希腊语水平。你将是他极好的榜样。但愿他能学出你这样子。”

我就由着她讲。可怜的姑娘没有料到,等待她的是什么命运。

我们还必须通知格劳科斯,以便防范意外出现的麻烦。这事由庇里托俄斯去做。事后他对我说,那孩子开头很失望,必须唤起他最善良的情感,才促使他同意参加这场游戏;我的意思是说:同意出局,让位给他二姐。还必须通知淮德拉。如果有人企图用武力或偷袭的办法劫持她,她很可能要惊叫起来。不过,这场游戏,庇里托俄斯考虑得十分巧妙,调动了他们两人一起参与:格劳科斯会尽量哄骗他父母,淮德拉会尽量哄骗她姐姐。

淮德拉乔装打扮,换上格劳科斯平日穿的衣服。他们俩个头儿完全一样,她的头发盘起来,下半张脸再遮住,就很可能骗过阿里阿德涅的眼睛。

自不待言,我感到为难的是要欺骗弥诺斯。他对我信赖有加,还对我说过他期待我以兄长的身份,对他儿子施加好的影响。再说,我又是他的客人,这样做显然辜负他的感情。然而在我身上,过去没有,也决不会有什么顾忌能使我罢休。我的欲望的声音战胜了感激的和情理的各种声音。不择手段。要干就干。

阿里阿德涅赶在我们之前上船,就想收拾出一个舒适的地方。我们等淮德拉一到,就逃之夭夭了。劫持的计划,原定天色一黑就执行,临时推到她必须露面的全家用餐之后。她提出早已养成的习惯,吃完饭就离开,她说这样一来,直到次日早晨,谁也不会注意她人不在了。如此这般,一切顺利,没有出现一点儿纰漏。如此这般,我得以同淮德拉上了船,几天之后抵达阿提卡,而中途则把她美丽而缠人的姐姐阿里阿德涅丢到纳克索斯岛上。

我上岸之后获悉,我父亲埃勾斯已投海自尽,只因我忘记了换帆,他远远望见了船上挂的是黑帆。这事儿我已经交代了几句,不愿意再旧话重提。不过我还要补充一点,头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已经当了阿提卡国王……不管怎样,也不管可能如何如何,对于我和全体人民来说,因为我们安然回来和我登上王位,这是个欢庆的日子,可是因为我父亲丧命,这又是个哀悼的日子。有鉴于此,我立刻组织了几支合唱队,从而交替响起欢乐之歌和哀伤之音;我本人和意外逃脱劫难的伙伴,我们也要参加欢乐的歌舞。欢乐和悲伤,就是要让人民同时处于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中。

十一

后来有些人指责我对待阿里阿德涅的态度。他们说我那是懦夫的行为,我不应该抛弃她,或者至少不应该把她丢在一个岛上。不错;然而,我就是要让大海将我们隔开。她要跟随我,追逐我,紧追不舍。她一识破我的诡计,发现格劳科斯的服装里竟是她妹妹,就大吵大闹,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叫声,骂我背信弃义;结果我忍无可忍,就明确告诉她,我无意带她走多远,正好突然起了风,一碰到岛屿,我们就能靠岸,或者被迫停泊,就把她丢下;她威胁我说,她要写一首长诗,讲述这种可耻的背弃。我立刻回敬道,那她比干什么都强,从她的愤怒和抒情的腔调来看,我就能判断出诗写出来一定很美,而且足以慰人,她的忧伤一定能从中得到弥补。然而,我说的这番话,只能给她火上浇油。女人就是这样,听不进去道理。至于我,总是跟着本能的感觉走,这样最简单,我认为有把握。

那个岛是纳克索斯岛。据说我们把她丢在那儿不久,狄俄尼索斯 就去找她,并娶她为妻;按照这种说法,她就是在酒中寻求自我安慰了。还有人说,就在婚礼那天,酒神送给她一顶冠做礼物,那是赫淮斯托斯 的作品,而且位居天上星座之列了;还说宙斯迎她上了奥林匹斯山,赋予她永生不死的仙体。还有一种说法,有人甚至把她当作阿佛洛狄忒。我由人说去,而且,为了扼断指控的流言,我本人也尽量将她神化,确定对她的礼拜,还带头跳舞祭祀。这样,别人也就会允许我指出,如果我不遗弃她,那么,对她十分有利的这一切,就根本不可能发生了。

有些捏造的事实,就是为了编织无稽之谈:什么劫持海伦呀,同庇里托俄斯一起下冥府呀,强奸普洛塞耳皮那 呀。我避而不去辟谣,反倒从谣言中捞取更大的威望,甚至还给那些无稽之谈添枝加叶,以便把老百姓牢牢禁锢在信仰中,而阿提卡的老百姓,嘲笑信仰的倾向实在太明显了。因为,庸俗的东西释放出来是必要的,但是决不能通过大不敬的方式。

实际情况是这样:我回到雅典之后,一直忠于淮德拉。我同时与这个女人和这座城市结合了。我是丈夫,是已故国王的儿子;我当了国王。闯荡冒险的时期过去了,我对自己一再这样讲;此后无须征讨了,而应当统治。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因为,老实说,当时雅典还不存在。一大批小城镇在阿提卡境内争夺霸权,从而攻伐、纷争、械斗持续不断。因此,统一和集中权力至关重要,我不是轻而易举就达到这个目标的。在这过程中,武力和计谋我两样并用。

我父王埃勾斯所考虑的是分而治之。鉴于纷争不和危害了国计民生,我就认识到,财富不均,以及人人都想增加个人的财富,正是大多数祸患的根源。我本人并不想发财,关心公众的利益等于或者超过关心自己的利益,我做出了生活简朴的表率。我通过平均分配土地的办法,一下子就消除了霸权,以及由霸权引起的纷争。这项严厉的措施,当然满足了穷苦人,即大多数人,但是也引起了被我剥夺财富的富人的反抗。他们人数不多,但都很精明。我召集来其中最重要的人,对他们说道:

“我只看重个人才能,不承认别的价值。你们通过机智、技巧和坚持不懈,都发财致富了,但更经常使用不公正的和欺骗的手段。你们之间争权夺利危害国家的安全,而我就是要防除你们的阴谋,实现国富民安。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富强起来,抵抗外敌侵略。可恶的金钱欲搅得你们寝食难安,也不会给你们带来幸福,因为说到底,这种欲望永不餍足。获取越多,就越想获取。因此,我要削减你们的财富,如果你们不甘心接受这种削减,我就动用(我手中掌握的)武力。我给自己也只保留掌握法规和领导军队的权力。其余的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身为国王,也打算过简朴的生活,不改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方式,同普通百姓一样。我一定能让人遵守法律,即使不让人惧怕,也得让人尊敬我,并且做到能让周围的人这样讲:阿提卡不是由一个专制暴君,而是由一个人民政府治理的;因为,这个国家每个公民,在议会中都将有平等的权利,根本不管出身如何。如果你们不服,那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会迫使你们服从的。”

“我要派人拆毁并取缔你们地方的小法庭,你们地区的议会厅,我还将已经取名雅典的构筑,全集中到卫城。我向保佑我的诸神保证,雅典这个名字,一定会受到后世的敬重。我要将我的城市献给帕拉斯 。现在,你们走吧,记住我言出必行。”

我要言行一致,随即就放弃王家的一切权威,回到普通人的行列,像一般公民那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不带扈从也不害怕。不过,我毫不松懈地操持公益事务,确保百姓和睦,国家太平。

庇里托俄斯听了我对大人物们的那番讲话,就对我说,他认为话讲得很好,但是又很荒谬。因为,他振振有词:“在人与人之间实行平等不合乎自然,进而言之,平等也非人之所愿。最优秀的人,就应当以其超凡的才能统治芸芸众生。没有竞争、对立、嫉妒,民众就会萎靡不振,懒懒散散,停滞不前。必须加上酵母,将民众激发起来。你引导好,矛头不对着你就成了。不管你愿意与否,也不管你期望这种初始的平等化如何向每人提供同等机会、同样的起点,人的才能不同,过不了多久,就会形成不同的境况,即受苦的大众和贵族阶层。”

“那好哇!”我接口说道,“但愿如此,我还希望短时间就能实现。不过,首先我不明白,为什么大众会受苦,既然我尽量给予优惠的这种新贵族,正如我盼望的那样,不是金钱的,而是精神贵族。”

继而,为了扩大雅典的规模,使之更加强盛,我宣布凡是愿意到此定居的人,不管来自何方,都一律欢迎。于是,宣传公告的差役到各地反复高喊:“诸位,大家都到这里来吧!”

这消息传得很远。俄狄浦斯不是也被引来了吗?这个退位的国王,伟大而又可悲的落魄之人,从底比斯来到阿提卡寻求帮助和保护,然后在这里死去。这就允许我在雅典主持为他举行的隆重葬礼。这情况,以后我还要谈及。

我向新来者许诺,他们无论是什么人,都和本地人享有同等权利,先来城里定居的公民,不要急于歧视任何人,等以后经过了考验再说。因为,只有使用过,才识得好工具。我也只想根据贡献来评价每个人。

后来形势发展,即使我不得不承认雅典人之间的差异,从而承认等级,并任由这种等级确立起来,也只是为了更加确保机器的总体运行。比起其他所有希腊人来,雅典人就是这样多亏了我才无愧于“人民”这一美名;这美名只给了他们,给他们也是众望所归。这便是我的荣耀,远远超过我们从前英雄行为的荣耀,而且无论赫拉克勒斯、伊阿宋、柏勒洛丰,还是珀耳修斯,谁也没有达到。

唉!我童年游戏的伙伴庇里托俄斯,可惜没有跟随我。我列举的所有这些英雄,还有像墨勒阿革洛斯 或珀琉斯 等其他英雄,他们不懂得如何延长自己的英雄生涯,在他们最初的一些英雄事迹或者唯一的英雄事迹之外再立新功。而我则不然,不愿意故步自封。我就对庇里托俄斯说:一个时期,要战胜并从大地清除魔怪,过一个时期,就要耕耘安靖了的大地,并使之硕果累累;一个时期,要把人从恐惧中解放出来,过一个时期,又要关注他们的自由,卓有成效地改善他们的生活状况。要做到这一点,没有纪律不成;我不允许这里人像彼俄提亚 人那样,一意孤行,也不允许他们追求一种平庸的幸福。我认为人并不自由,永远也不会自由,自由了也不见得是好事。不过,我不征得他们的同意,就不能推动他们向前,而且不让人民至少抱着自由的幻想,我也得不到他们的同意。我要提高他们,绝不允许他们乐天知命,甘愿总那么俯首帖耳。我一直在考虑,人类能有更大的作为,能表现出更大的价值。我还记得代达罗斯的教导,他认为要用神的所有战利品为人谋福利。我的巨大力量在于相信进步。

情况一变,庇里托俄斯就不再追随我了。在我青年时代,他陪伴我到各地闯荡,是我有力的帮手。然而我明白,一种友谊始终不渝,就会拖住我们,或者拉我们向后退。过了某一点,就只能独自往前走了。由于庇里托俄斯很有理性,我还听他阐述自己的观点,但只是听听而已。人老了,从前他进取心那么强,后来就把自己的智慧消耗在清心寡欲中了。他给我的建议,只剩下约束和限制了。

“不值当为人操那么大心。”他对我说道。

“哦!不为人,那又为什么操心呢?”我反诘道。他还不肯罢休。

“冷静点儿嘛,”他又对我说道,“你做得还不够吗?雅典的繁荣有了保障,你尽可以安享赢得的荣名和夫妻幸福了。”

他提醒我多想着点儿淮德拉,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没有错。因为到这里,我必须讲述一下,我家庭的安宁如何被搅乱了,我又以多么惨痛的哀悼为代价,要向神赎取我的成功和自负。

十二

我无限信赖淮德拉。我看着她的仪容逐月变得更加修美。她浑身上下透着贤惠。从少女时起就摆脱家庭有害的影响,想不到她身上还带着家庭的所有发酵酶体。显然她是接受母亲的遗传;待出事之后,她还极力为自己辩解,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她没有责任,真叫人不能不承认,这事儿自有前因后果。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我认为她太不把阿佛洛狄忒放在眼里了。神是要报复的,后来她多多祭献,多多哀求,力图平息女神的恼怒,也无济于事了。须知淮德拉其实很虔诚。在我岳父家中,人人都很虔诚。不过,恐怕糟就糟在他们信的不是同一个神。帕西淮崇拜宙斯;阿里阿德涅信奉狄俄尼索斯。至于我,我尤其奉敬帕拉斯·雅典娜,其次奉敬波塞冬:有一层秘密关系将他同我连在一起,他对我有求必应,反而倒害了我。我同阿玛宗女人生的那个儿子,是子女中我最宠爱的一个,他则崇拜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他同那女神一样贞洁,而我则相反,在他那年龄已经非常放荡了。他光着身子在月光下奔跑,出没在荆棘丛和森林里;他逃避朝廷、聚会,尤其逃避女人圈子,只喜欢同他的猎犬为伍,追逐野兽一直到山顶或幽谷。他还经常驯烈性马,带一群马到海滩上,以便一同跳下海。他这样子我真喜爱!又英俊,又骄傲,又桀骜不驯;当然不是对我,他对我十分敬重;也不是针对法律,而是针对妨碍进取并空耗人的才能的习俗。我就是想挑他做我的继承者。我将管理国家的大权交到他那双纯洁的手中,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因为我深知无论威胁还是谄媚,都不能够动摇他。

淮德拉居然爱上他,等我发觉已经太迟了。本来我应当想到,因为,他长得像我;我是说像我在他这年龄时的模样儿,而我已经老了,淮德拉还依然异常年轻。也许她还爱我,但是就像爱一位父亲了。我身受其害才懂得,夫妻两人的年龄不宜相差太大。因此,我不能饶恕淮德拉的,决不是这种情欲,虽然是半乱伦,归根结底还是相当自然的,我不能饶恕的是她明白不可能满足自己的欲望了,就诬告我的希波吕托斯,将烧灼她的这种邪恶的欲火嫁祸于他。盲目的父亲,过分轻信的丈夫,我相信了她。每次我都相信一个女人的申辩!我竟然呼唤神报复我那无辜的儿子。而我的祈求,神听取了。男人求神的时候却不知道,神要满足他们,十有八九会给他们造成不幸。我一时性起,丧失理智,盛怒之下失手杀了我的儿子。这是我一生都得不到安慰的。淮德拉意识到自己罪过太大,随后就自裁了,这样也好。可是现在,我连庇里托俄斯的友谊也失去了,觉得十分孤寂;我人也老了。

俄狄浦斯被逐出他的家园底比斯,我在科洛涅接待他时,他双目失明,走到穷途末路,但是境遇再怎么悲惨,至少还有两个女儿在身边陪伴,对他始终那么温存,给他的痛苦带来安慰。从各个方面看,他的事业失败了。我成功了。他的遗体要给安息的地方永远降福,甚至降临也不是降给忘恩负义的底比斯,而是降给雅典。

我们二人命运在科洛涅的这次相遇,二人生涯在十字路口的这次碰撞,我倒奇怪别人极少谈及。我把这一相会视为我的荣耀的顶峰与加冕礼。在这之前,我让一切低了头,看到所有人都在我面前俯首(我可以排除代达罗斯;不过,他比我年长得多。况且,即使代达罗斯也听我的)。唯独在俄狄浦斯身上,我认出可以同我比肩的高尚;在我的心目中,他的不幸只能使这个战败者更加高大。自不待言,我总是无往而不胜;但是比起俄狄浦斯来,我觉得还完全在凡人的水平面上,似乎有些低下。他则顶抗了斯芬克司,把人抬到面对谜语的高度,敢于让人同诸神分庭抗礼。既然如此,他怎么又接受,为什么接受失败呢?他刺瞎自己的双眼,不是也促成自己的失败吗?在他残害自身的行为中,有什么东西我还看不透。我对他讲了我的诧异。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解释不怎么令我满意,或者说,我没有很好理解。

“不错,我一时愤怒,没有控制住,”他对我说道,“这股怒气,只能转向我自身;不怪自己,我又能怪谁呢?面对向我展现的一片谴责的恐怖,我强烈地感到必须抗议。况且,我要损坏的,主要不是我的眼睛,而是幕布,是我一生奋斗的这道布景,是我不再相信的这种假象,以便达到现实。”

“决不是!我恰恰什么也没有考虑;我这是本能的行为。我刺瞎眼睛,就是要惩罚自己没有看到明显的事实,正如人们所说的瞎了眼。不过,老实讲……噢!这事儿,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谁也不明白我当时的这声喊叫:‘黑暗啊,我的光明!’连你也不明白,这我能感觉出来,不比别人多明白点儿。他们听出是一声哀叹;其实,这是一种确认。这喊声意味着黑暗为我豁然洞开,射出照亮灵魂世界的超自然的光明。这喊声还表明:黑暗,从今以后,你对我就将是光明。蔚蓝的天空,在我面前已经黑暗重重,与此同时,我内心的天空却星光灿烂。”

他住了口,陷入沉思,过了半晌才又说道:

“我青年时代,在别人看来还很英明。我本人也是这么看的。我不是独自一人头一个道破了斯芬克司的谜语吗?然而,自从我的肉眼被我亲手抠瞎之后,看不到表象世界了,我似乎才开始真正看清楚了。对,我的肉眼一失明,永远看不见外部世界了,一种新的目光就在我身上睁开,能纵观内心世界的无穷景象,而在此之前,对我来说只存在表象世界,它一直使我无视内心世界。这种难以觉察的世界(我是说我们的感官掌握不了的),现在我知道,是唯一真实的。其余的一切无非是虚幻,给我们以假,遮蔽我们不能仰观神圣。‘必须停止看世界,才能看到神。’盲人智者提瑞西阿斯 有一天对我这样说。而当时我还不理解;同你现在一样,忒修斯啊,我明显感到你也不理解我的话。”

“我并不想否认,”我对他说道,“不想否认多亏失明而发现的超时间世界的重要性,但是我难以理解的是,你为什么将它同我们生活和行动的外界对立起来。”

“这是因为,”他答道,“我内视的眼睛第一次见到还从未向我显现的东西,我猛然意识到这样一点:我统治人的权利建立在一桩罪恶的基础上,因而由此派生的一切都被玷污了,不仅包括我个人做出的全部决定,甚至还包括我的两个继承王位的儿子的决定;要知道,那时我抛弃王位,立刻离开我的罪恶赠给我的危险的王国。你可能已经了解到,我儿子卷进了多大的新罪恶,而何等耻辱的命运重压罪孽的人类可能孕育的一切,我那可怜的孩子不过是臭名昭著的样板。因为,作为一种乱伦的产物,我儿子无疑是被特意选定的;然而我认为,某种原初的污点感染了全人类;结果连最优秀的人都不干净了,注定作恶,注定沉沦,如果没有我也不知道什么神的拯救,洗刷原初的污点并给予宽赦,人就不可能自拔。”

他又沉吟片刻,仿佛还要潜下去探寻,然后接着说道:

“我居然抠瞎了自己的眼睛,你感到奇怪,我本人也诧异。不过,这种欠考虑而残忍的举动,也许还别有含义:我说不清一种什么隐秘的需要,将我的遭遇推到极致,增加我的痛苦,完成一种英勇绝伦的命运。也许我隐约预感到这种痛苦所体现的庄严和赎罪性质;因此,拒不接受则不是英雄所为。我认为这样尤其能显示英雄的高尚,落难比任何境况都更能表现其英勇,从而迫使上天承认,并消除神的报复。无论怎样,也不管我的过错多么可悲可叹;我达到的这种超感觉的幸福状态,如今也足以补偿我所忍受的所有痛苦,而且不受此苦难,我也绝不可能达到这种幸福状态。”

“亲爱的俄狄浦斯,”我明白他讲完了,便对他说道,“听了你宣讲的这种超人的智慧,我只能赞佩。不过,在这条路上,我的思想却不能与你为伴。我始终是大地的孩子,相信人不管如何,也不管如你判断的有多大污点,总应该玩一下手中掌握的牌。毫无疑问,哪怕是你自身的不幸,你也善于充分利用,从而更加密切地接触你所说的神性。此外,我也乐于确信,一种祝福紧紧附在你身上,按照神谕,将随你降到你长眠的土地上。”

我没有进一步讲,对我至关重要的是,这应是阿提卡的土地,我暗自庆幸诸神特意让底比斯通向我。

比起俄狄浦斯的命运来,我倒还满意:我的命运圆满完成。我身后留下了雅典城。我珍视它超过珍爱我的妻子和儿子。我建造了自己的城。在我之后,我的思想会永生永世住在这里。临终这么孤寂我也心甘情愿。我尝到了大地的恩泽。想想将来的人类也很欣慰:在我之后,人类多亏了我,将承认自己更幸福,更善良,也更自由。我所做的事业,是为了未来人类的幸福。我不枉此生。 jP/6qIK2nahKR6+6L+Y9+AlERN3lRbW79ZEnZqxiQ2oHxmYvGa0c9BD2hSXWIpm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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