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雅克·科波
就我而言,我的选择已定。我选择了社会无神论。这种无神论,十五年来我在一系列著作中都表达过……
乔治·帕朗特
《法兰西信使报》哲学专栏(一九一二年十二月)
一八九〇年,教皇雷翁十三治下,专治各种风湿类疾患的X医生,闻名遐迩,共济会 会员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因慕其名而欲前往罗马就医。
“什么?”他的连襟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惊问道,“您要去罗马治您身体上的病!但愿您到了那边会明白您的灵魂其实病得更严重!”
对此,阿尔芒—迪布瓦故意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回答道:
“我可怜的朋友,您瞧瞧我的肩膀。”
忠厚的巴拉格利乌尔不由自主地抬眼望着他连襟的双肩;那双肩像是被憋不住的大笑牵动着似的在扭动着;看着这个半瘫痪的硕大身躯用其不多点的肌肉在模仿这种滑稽动作,确实让人顿生怜悯。笑了!他们的观点肯定都已形成,巴拉格利乌尔再怎么能说会道也改变不了什么的。或许时间能改变点什么?圣地的秘密劝诫……朱利尤斯以一种极其无奈的神情只好说道:
“昂蒂姆,您让我十分难受(那双肩立即停止了抖动,因为昂蒂姆喜欢他的连襟)。但愿,三年之后,大赦时期,当我去看你们的时候,但愿我见到您时您已好转了!”
尽管韦罗妮克思想观念迥然不同,但她至少是会陪其丈夫前往的:她同其妹玛格丽特和朱利尤斯一样虔诚,这次能久住罗马,这了却了她的一桩宝贵心愿;她用虔诚的琐事填满自己那失望的单调生活,而她又不能生儿育女,因此便将无儿女可照料的精力奉献给了她的理想。可惜!她对将她的昂蒂姆带回到上帝身边并不抱很大的希望。她早就知道丈夫那刻有一道道“拒绝”深纹的宽大前额里装着多少固执。费隆神父早就警示过她:
“最无法动摇的决心,”他说,“夫人,就是最坏的决心。您只有寄希望于出现奇迹。”
她甚至已不再忧心忡忡的了。在罗马一安顿下来,夫妇二人便各自忙着自己的隐居生活:韦罗妮克忙于家务和祈祷,而昂蒂姆则埋首于自己的科研。他俩就如此这般地生活着,近在咫尺,背向两处,相互容忍着。多亏于此,在他俩中间有着一种和谐,一种不全的至福,从而各自从对方的容忍中看到双方都在遵从着自己的道德。
他们通过房屋中介公司租住的套房,像大多数意大利住房一样,在意想不到的便利之中,有着显而易见的不便。这套房子占据了卢奇纳街福尔杰蒂宫的整个二层,有一个挺漂亮的晒台,韦罗妮克立刻想到在晒台上种一些蜘蛛抱蛋 ,这种植物在巴黎的住房里是长不好的;但是,要去晒台就必须穿过柑橘室,而昂蒂姆一来就把它弄成了自己的实验室了,而且还规定好每天几点到几点让人通过。
韦罗妮克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偷偷地溜了进去,双眼盯着地面,仿佛一位杂役修女经过淫秽书画面前一样,因为她不愿看到房间顶头塞在扶手椅里的昂蒂姆那宽阔的后背。后者的一根拐杖倚在扶手椅旁。他勾着身子,不知在做什么邪恶的手术。而昂蒂姆则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但是,等她刚一走过去,他便沉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拖着身子往门边走去,然后,满怀恼怒,双唇紧闭,用食指猛地一使劲儿,砰的一声将门闩插上。
不一会儿,替他跑腿的贝波就要从另一扇门进来听候差遣。
贝波是个十二三岁的流浪儿,破衣烂衫,无父无母,无居住之所,昂蒂姆到罗马不几天就注意到了他。贝波在他们夫妇最初下榻的波卡迪莱翁街住处门前摆了一只灯芯草编的小笼子,里面有一只蝈蝈缩在几根青草下面,以此吸引过往行人的注意。昂蒂姆给了贝波六个苏买下了这只蝈蝈,然后用他会的那一点点意大利语让这孩子明白,他第二天就要搬到卢奇纳街去,很快就需要几只老鼠。但凡会爬、会游、会跑、会飞的,都能为他提供资料。他是在做活体实验。
贝波天生的会替人办事,就是要鹰或卡波托勒 的母狼,他也能弄到。贝波很喜欢干这一行,这能满足他小偷小摸的癖好。昂蒂姆每天给他十个苏,另外,他也帮着做点家务。一开始,韦罗妮克不拿正眼看他,但是,自从她看见他在屋子北墙角的圣母像前画十字之后,她便原谅了他穿得破破烂烂,并允许他进厨房,送水,送煤,送劈柴,送蔓枝。每周二和周五,昂蒂姆夫妇从巴黎带来的女仆卡洛丽娜家务活儿忙不过来时,贝波还提着篮子替韦罗妮克上菜市场。
贝波不喜欢韦罗妮克,但却喜欢上了学者昂蒂姆,后者不久便不再艰难地下楼取实验用品,而是允许贝波为之送到楼上的实验室来。可以从晒台直接进入实验室,有一座暗梯连着晒台与院子。昂蒂姆处于孤僻怪异之中,当他听见那两只光脚踩踏在石板路上的微弱的叭叭声靠近时,他的心跳有点加快。但他声色不露:没有什么能让他从工作中分心。
贝波没有敲玻璃门:他用手轻挠着门,但昂蒂姆仍俯身桌前,没有应声,他便向前走了四步,用清亮的嗓音喊问道:“可以吗?” 这一句喊问让小屋里充满了灿烂。听他的声音,他仿佛像是个天使:其实他是一个刽子手的帮凶。在他放在“施行桌”上的那只袋子里,他带来了什么新的牺牲品?通常,昂蒂姆因过于专注工作,不立刻打开袋子;他匆匆地瞥了袋子一眼;既然袋子在动,那就很好:田鼠、家鼠、麻雀、青蛙等一切对于这个摩洛 来说都是能用的。有时候,贝波什么也没拿来,但他仍旧走进来,因为他知道即使两手空空,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也在等他,当他静静地站在学者的身边,探身朝着某种可恶的实验时,我敢肯定,学者在感觉到孩子的目光轮番地或惊讶恐惧地落在实验动物身上,或充满钦佩惊讶地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是不会品尝到一种假神明的沾沾自喜的。
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在准备用人体做实验之前,声称把自己所观察到的动物的全部活动简单地归结为“向性”。向性!这词一创造出来,大家就不再用其他的词了;一大批心理学家从此便只承认“向性”了。向性!这个词里突然迸射出多大的光芒!显然,动物的机体像天芥菜 一样受到同样的激励,天芥菜这种无意识的植物总把自己的花朵转向太阳(这很容易归结于几条物理和热化学规律)。总之,宇宙具有一种令人放心的宽容。在生物最令人惊讶的种种运动中,人们都能完全一致地看出对这一因素的绝对服从。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了使被制服的动物暴露出其单纯性,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刚刚发明一套复杂的纸盒,有的带通道,有的带活门,有的内有迷宫,有的有一些小格子,有的格内放有食物,有的格内什么都没有或者放点喷嚏粉末,盒子门的颜色和形状各异。这是一些恶魔般的工具,它们很快便风靡德意志,德文名字为Vexierkasten,意为“迷宫盒”,它们使得心理学派在宗教怀疑论方面又向前迈进了一步。为了了解动物的这个或那个感官反应,了解动物大脑的这个或那个部分的反应,他把动物们或弄瞎,或弄聋,或阉割,或剥皮,或取其大脑,或摘下它们身上的这个那个器官,你们也许会认为这些器官是动物们不可或缺的,但昂蒂姆为了获取知识,动物们必须割舍。
他的《论条件反射的公报》刚刚震惊了乌普萨拉 大学,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外国学者中的精英们也参加了进去。然而,在昂蒂姆的思想里聚集了各种新的问题;他任由同行们去吹毛求疵,而将自己的研究朝着其他方向去拓展,他声称要把上帝逼到无力反驳的地步。
仅只是从大体上承认一切活动都引起消耗或者承认动物只使用肌肉或感官就会有所消耗,这对他来说是不够的。每次消耗之后,他就要问:消耗了多少?当精疲力竭的受刑动物企图恢复精力时,昂蒂姆并不去喂食,而是称量它们的体重。新的因素可能会过分地使下面的实验复杂化:六只不让吃食并被捆绑着的老鼠每天过秤,其中两只瞎眼鼠,两只独眼鼠,两只眼睛完好鼠,但对这两只眼睛完好的老鼠还用一个机械小风车不停地吹,以损害其视力。五天不喂食之后,它们各自的消耗是多少?每天中午,阿尔芒—迪布瓦都在一些专为此事而设计的小表格上填上一些具有说服力的新的数字。
大赦年临近。阿尔芒—迪布瓦夫妇等待着巴拉格利乌尔夫妇的随时到来。那天早上,送来一份电报,说他们当晚到达,昂蒂姆便出去给自己买条领带。
昂蒂姆很少出门;他尽可能地少出门,因为自己行动不便;韦罗妮克乐意为他去购物,或者把商人给他领回来,量体裁衣。昂蒂姆不再关心什么流行款式,但是,尽管他只想要一条普普通通的领带(普通的黑斜纹软绸领结),他还是想自己去挑选。他为旅行而买的那件淡褐色缎子硬胸,是住旅店时穿的,可是经常从西服背心上往下滑落,因为他习惯于穿开口很大的背心。他现在不再用硬胸,而代之以一条乳白色绸围巾,用一枚不值几文的粗大浮雕玉石别针夹着,玛格丽特看到准会说他穿着太随便。他很不应该地扔下他在巴黎通常戴着的一套即可的小黑领结,尤其错误的是没有带上一个做样品。商家会建议他用什么样式的领带?他得先去科尔索街和孔多蒂街多跑几家衬衣店,然后再做定夺。对于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来说,蝴蝶领结太不羁了;一个直直的、暗黑的领结肯定更合适些……
午饭要到一点钟。昂蒂姆将近中午时分带着所购之物回家,还来得及称一称他的动物。
昂蒂姆并不是因为爱俏,而是因为觉得有必要在动手工作之前先试一下他买的领带。地上有一块碎镜片,是他以前用来刺激向性的;他把它背面靠在一个笼子上,然后勾着头看自己的映像。
昂蒂姆留着大板刷头,头发依然又浓又密,从前是棕红色,今日像镀金的旧银器一样呈现着那种不稳定的灰黄色;他的双眉浓重而杂乱,向前伸出,眉下是一种比冬天更灰更冷的目光;他的颊髯蓄得很高,修得很齐,与他那粗糙的小胡子的浅黄褐色保持颜色一致。他用手背摸了摸扁平的面颊和方正宽大的下颏。
“是呀,是呀,”他喃喃道,“我得马上刮刮胡子。”
他从包装袋里取出领带,放在自己面前,又摘下浮雕玉石别针,再解下围巾。他的后脖颈很粗壮,由前面呈凹形的半高硬领围着,他把硬领尖翻了下来。尽管我只想讲述主要事情,但在此我却无法避而不谈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的皮脂囊肿,因为只要我没有确切地学会区别偶然与必然,我除了精确性与严格性而外还能要求我的这支笔什么呢?谁能够确实断定,在昂蒂姆称之为他的“自由”思想的种种决定中,这个皮脂囊肿没有起过任何作用?没有产生过任何影响?他可以更加心甘情愿地不介意自己的坐骨神经痛,但是,他不会原谅上帝让他长了这个不起眼的皮脂囊肿。
在他婚后不久,他也不知怎么搞的就长了这么个玩意儿。一开始,在他左耳东南部位长了个毛茸茸的小疣子,很长一段时间,他用浓密的鬈发将它遮盖住,使人看不见它在长大;连韦罗妮克都没有发现它,直到有一天的夜晚,她在抚摸他时,手突然碰到了它。
“哟!你这儿长了个什么?”她惊呼道。
这颗疣子仿佛被暴露后无须再克制自己似的,短短不几个月工夫,它便不断地长大,先是像个鹌鹑蛋,然后像个山鹑蛋,再后来就像个鸡蛋般大小,也就不再往大里长了,而他的头发却日渐稀少,在疣子周围分开,将它暴露在外。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四十六岁上就不再去想讨女人的欢心了;他把头发剪得很短,并戴上了这种半高形状的硬活领,上有一种蜂房状凹洞,既掩盖这个皮脂囊肿同时又暴露出它来。关于昂蒂姆的皮脂囊肿,就说到这儿吧。
他把领带套在脖颈上。领带中间有一小金属槽,系带得穿过其间,让一个可以启合的钩子钩住。这是个匠心独运的小部件,但是只有等系带穿过去之后才可以松开领带。领带掉在手术台上。他只好求助于韦罗妮克,后者听见呼唤便跑了过来。
“喏,帮我缝缝这个。”昂蒂姆说。
“这是机器缝的,压根儿就不行。”她喃喃道。
“确实是不结实。”
韦罗妮克在家里穿的短上衣上总别着两根穿好线的针,就别在左乳房的下面,一根穿着白线,一根穿着黑线。她甚至都没有坐下来,就站在落地窗旁开始缝起来。而昂蒂姆则瞅着她。她是个挺壮实的女人,面庞棱角分明。她虽同他一样固执,但却和蔼可亲,大部分时间里总是笑吟吟的,以致唇上那些许胡须并未使她面孔生硬。
“她有她的长处,”昂蒂姆边看着她飞针走线边想,“我若娶个妖冶的女人,她会欺骗我;我若娶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会抛下我;我若娶个饶舌妇,她会吵得我脑袋大;我若娶个蠢女人,她会让我成天发火;我若娶个像我小姨子那样的女人……”
“谢谢。”当韦罗妮克缝好之后,他一反常态,用平时所没有的和蔼语气说道。
戴上崭新领带的昂蒂姆现在正全神贯注地工作着。无论是身外还是在他内心之中,再没有任何的声响。他已经称过那两只瞎老鼠。有什么可说的?两只独眼鼠体重未变。他正要称一下两只眼睛完好的老鼠。他突然惊跳起来,以致拐杖都倒在了地上。他惊呆了!眼睛完好的老鼠……他重新称了一下,没法子,不能不相信事实:眼睛完好的老鼠从昨天起体重增加了!他突然警觉起来:“韦罗妮克!”
他费劲乏力地拾起拐杖,冲向门口:“韦罗妮克!”
她急匆匆地又跑回来。他则站在房门口郑重地问:
“谁动过我的老鼠了?”
她没有吭声。他又问了一遍,一字一顿地,仿佛韦罗妮克已经不再能很容易地听懂法语似的。
“我出门的这会儿工夫,有人喂过它们。是您不?”
她稍稍恢复了点胆量,几乎是咄咄逼人地冲他说道:
“你是想让这些可怜的小动物活活饿死。我没有扰乱你的实验;只不过是给它们……”
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一瘸一拐地把她一直拉到桌前,指着上面的那些观察记录表格说道:
“您看清楚这些纸了吧。两个星期以来,我把观察到的这些小动物的情况全都记在了上面:这是我的同事韦波蒂埃等着要的,他要在科学院五月十七日开会时在会上宣读的。今天是四月十五日,在这一栏栏数字后面我能写些什么呢?我应该写些什么呢?……”
见她一声不吭,他便用粗大的食指尖像用刀子刮擦似的刮着纸上的空白处。
“这一天,”他接着说道,“实验观察者的妻子阿尔芒—迪布瓦夫人,因心软慈爱,做了……您想让我写您做了什么?做了傻事?冒失事?蠢事?……”
“您不如写:她怜惜这些可怜的小动物,这些被一种怪诞好奇心所害的牺牲品。”
他十分威严地挺直身子说:
“如果您是这么看待这个问题的话,您得明白,夫人,从今往后我得请您走院子里的楼梯去侍弄您的花花草草。”
“您以为我稀罕进您的破屋子呀!”
“那劳您大驾,以后就别再进来了。”
说完这话,他便恨恨地抓起那些观察记录表格,狠狠地撕成了碎片。
他说“两个星期以来”,实际上他的老鼠们只是自四天前起停食的。这种夸张的抱怨无疑使他的怒气消去了,因为他在饭桌上已能心平气和了,他甚至于大度得向他的夫人伸出手去表示和解。因为他比韦罗妮克更担心让思想很正统的巴拉格利乌尔夫妇看出他俩的芥蒂,否则巴拉格利乌尔夫妇准会认为是昂蒂姆的思想观点所导致的。
五点钟光景,韦罗妮克脱掉在家穿的短上衣,换上一件黑呢紧身上衣,去接朱利尤斯和玛格丽特,他们将在六点钟抵达罗马火车站。昂蒂姆去刮胡子;他挺高兴地摘下围巾,换上一个直领结;这样大概是可以了;他讨厌繁文缛节,并认为在小姨子面前穿一件驼毛外衣、一件蓝云纹白西服背心、一条人字斜纹布长裤、一双舒适的平底黑皮拖鞋——他借口跛足甚至穿上它们外出——无伤大雅。
他把撕碎的纸片拾起来,一片一片地拼上,然后,一面等待着巴拉格利乌尔夫妇的到来,一面仔细地重抄所有的数字。
巴拉格利乌尔家族[其姓氏中的gl若按意大利语发音g就不发音了,例如Broglie(公爵)和miglionnaire]祖籍帕尔玛。一五一四年,帕尔玛公国并人教廷国家之后不几个月,菲利帕·维斯孔蒂 二婚嫁给了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的亚历山德罗。另一位也叫亚历山德罗的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的人在勒班特战役中战功赫赫,于一五八〇。年被谋杀,死因至今仍是个谜。将该家族的命运追溯到一八〇七年,即帕尔玛重新归属法国,朱利尤斯的祖父罗贝尔·德·巴拉格利乌尔定居波城的时期,那并非难事,但并无多大意义。一八二八年,罗贝尔从查理十世手中接受了伯爵桂冠,随后不久,其第三个儿子(头两个儿子均早早地夭折了)朱斯特—阿热诺极其庄严地戴上这顶伯爵冠,在担任诸多驻外使节时,表现出非凡的聪明才智和无往不胜的外交才能。
朱斯特—阿热诺·巴拉格利乌尔的二公子朱利尤斯结婚之后一直循规蹈矩,但年轻时却有过几桩风流韵事,不过,至少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他的情爱从未有失过身份。他生性高尚,连他写的最小的作品中都透露着那种崇高境界,这使得他的情欲没有在小说家的好奇心驱使下让他像脱缰野马似的在斜坡上往下滑去。他的血液平静地流动着,但并不是说他的血液是冷冰冰地在流,正如有好几位美貌贵妃所能做证的那样……如果他的头几本小说没有清楚地流露出这一点,我是不会在此提及这事的。这几本小说在上流社会取得很大成功,部分地应归功于这事。懂得欣赏它们的读者的高素质使得它们得以发表:一本刊于《通讯》上,另两本发表在《两世界杂志》上。就这样,尽管他年纪轻轻,却不由自主地被推向法兰西学院 :他举止高雅,目光炯炯有神,脑门儿苍白睿智,这似乎已经注定他会跻身法兰西学院。
昂蒂姆公开扬言极端蔑视身份、财富和相貌的优越,这不能不使朱利尤斯感到受到侮辱,但是昂蒂姆很欣赏朱利尤斯身上的某种善良本性以及他的不擅争辩,使他的自由思想经常占上风。
六点钟,昂蒂姆听见客人们的车子在门前停下。他走到楼梯口去迎接他们。朱利尤斯率先上楼。他头戴一顶克隆斯达德帽,身着丝绸翻领直筒风衣,若不是胳膊上搭着苏格兰花呢围巾,简直就像是打扮好去做客而不是旅行;长途旅行根本没让他感到任何疲乏。
玛格丽特·德·巴拉格利乌尔挽着其姐手臂,跟在后面;她完全相反,疲惫不堪,风帽和发髻歪到一边,跌跌撞撞地爬着楼梯,脸用手绢像纱布似的捂着一块……她走近昂蒂姆。
“玛格丽特眼睛进了煤屑。”韦罗妮克低声说道。
他们的女儿,九岁的可爱姑娘朱莉和女佣木呆呆地一声不响地走在最后。
照玛格丽特的脾气,这事可不能当作儿戏:昂蒂姆建议让人专请一位眼科大夫,但玛格丽特了解意大利江湖郎中的德行,“绝对不”想听见提到他们。她半死不活地轻声道:
“来点凉水。就一点点凉水就行。啊!”
“亲爱的妹妹,的确,”昂蒂姆又说道,“凉水是能使您的眼睛减少充血,使您暂时缓解一下,但却无法祛除病痛。”
然后,他转向朱利尤斯问道:
“您看清是什么东西了吗?”
“没太看清。火车一停,我便说要替她检查一下,玛格丽特就发起火来了……”
“你可别说这个了,朱利尤斯!你都笨到家了。你给我翻眼皮,倒先把眼睫毛全都给我翻倒过去了……”
“要不要让我来试一试?”昂蒂姆说,“我也许比他手巧一点。”
脚夫把箱笼搬了上来。卡洛丽娜点上一盏带反光镜的灯。
“嗨,我的朋友,你总不能在过道里做这个手术吧。”韦罗妮克说着便把巴拉格利乌尔夫妇领到他们的卧房。
阿尔芒—迪布瓦的寓所围绕着内院。内院有一条走廊,有多扇窗户可以采光。这条走廊从门厅一直通到柑橘室。朝向这条走廊的有一扇扇的门,首先是餐厅的,然后是客厅(是拐角的一间大屋子,陈设简陋,昂蒂姆夫妇并不使用)的,两间接待朋友的客房的,第一间给巴拉格利乌尔夫妇住,第二间小一些,让朱莉住,紧接着的是最后一间,是阿尔芒—迪布瓦夫妇的卧房,门也开向走廊,所有这些房间内都有门互相连通。厨房和两间女佣的房间开向楼梯口的另一边。……
“求求你们,别都围着我,”玛格丽特哼唧道,“朱利尤斯,你去收拾行李吧。”
韦罗妮克让妹妹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她手里举着灯,好让昂蒂姆仔细观察,昂蒂姆说:
“是眼睛发炎了,您能否把帽子摘下来?”
玛格丽特大概担心自己的乱发会让人看到她虚假的东西,便声称等一会儿再摘下来,有撑边的系带女帽不会妨碍她把脖子靠在椅背上的。
“您这是让我在取出我眼中的小梁之前先取出您眼中的麦秸,” 昂蒂姆语带讥讽地说,“我觉得这是完全违背《福音书》的信条的!”
“啊!我请您别让我为您的治疗付太高的代价。”
“我不再说什么了……用一块干净手绢的一角……我看见了,这是……您别害怕,见鬼!眼睛朝上看!……弄出来了。”
昂蒂姆用手绢角沾出一点看不出来的煤屑。
“谢谢!谢谢。现在你们出去吧,我有偏头痛,疼得厉害。”
玛格丽特在休息,朱利尤斯同女佣一起打开箱笼,韦罗妮克在督促准备晚餐,而这时昂蒂姆在照看着他领进自己卧房里的朱莉。他离开他的外甥女时,她还很小,所以认不出眼前这个一脸严肃质朴的微笑的大姑娘了。他让她待在自己身旁,同她聊一些他希望能哄她开心的孩子气的琐碎事。不一会儿过后,他的目光被她脖子上挂着的一条细银链吸引住了,他猜想链子上应该挂着圣牌。他用粗大的食指粗鲁地一勾,把圣牌勾到女孩胸衣前,以惊讶的面容去掩盖自己病态的厌恶,问道:
“这些小玩意儿是什么?”
朱莉很清楚他是在明知故问,所以她干吗要觉得不舒服呢?
“怎么,姨父!您从未见过圣牌呀?”
“真的没见过,我的孩子,”他撒谎道,“它们并不怎么漂亮,不过我想它们有点什么用处吧。”
人若心宁气静,虔诚有加,是不讨厌某种无伤大雅的玩笑戏谑的。孩子看着壁炉上面孩子旁边有一张她的照片,便用指头指着它说:
“姨父,您看那儿有一张也不怎么漂亮的小姑娘的照片,那它对您又有什么用处?”
昂蒂姆姨父惊讶这个伪善的小信徒身上竟有着一种如此机敏的应答才能,而且无疑还极为明白事理,因而一时竟然语塞。同一个九岁的小姑娘,他总不能去进行一次形而上学的讨论吧!他嫣然一笑。小姑娘立即抓住这个机会,指着那些小圣牌说:
“这是我主保女神圣朱莉的圣牌,这是圣心寺的圣牌……”
“你没有一块上帝的圣牌?”昂蒂姆荒谬地打断她说。
孩子很自然地回答道:
“没有,上帝的圣牌,人们是不做的……喏,这一块是最漂亮的:这是卢尔德 的圣母圣牌,是弗勒里苏瓦尔姨妈送我的。她说从卢尔德带回来的,亲爱的爸爸妈妈把我献给圣母的那一天,我便把它戴在脖子上了。”
昂蒂姆听不下去了。他一刻也不想去弄明白那些景象所回溯的难以形容的美妙东西:那五月的一队身着白色和蓝色衣服的孩子们。他憋不住一种欲亵渎的恶念:
“那仁慈的圣母她并未接受你,所以你仍旧和我们在一起?”
小姑娘没有吭声。她难道已经明白,对待某些放肆的话语最明智的就是避而不答?再说,有什么可说的?问了这个怪诞的问题之后,不是朱莉,而是共济会会员脸红了。姨父因失礼而不禁有点慌乱,不免一阵惶惑,但他为了补赎而在外甥女纯洁的额头上印了一个敬重的吻,以便掩盖。
“您为什么要扮作坏人,昂蒂姆姨父?”
小姑娘并没看错:这个不信神的学者是重感情的。
那又为什么非要这么顽固地顶着呢?
这时候,阿代勒推开房门:
“夫人请小姐过去。”
看来玛格丽特·德·巴拉格利乌尔害怕她姐夫对女儿有所影响,所以不想让女儿跟他待在一起太久。稍后,当一家人上桌吃饭的时候,他便悄悄地大着胆子说起来这事。玛格丽特抬起仍然发炎的眼睛看着昂蒂姆说道:
“害怕您?亲爱的朋友,朱莉能够使一打您这样的人皈依宗教。您的嘲笑甭想在她的心灵上取得丝毫成效。不,不,我们这些人是非常坚定的。不过,您想一想,她还是个孩子……她知道在我们这个这么腐朽的时代,在我们这样被如此可耻地统治着的国家,什么样的亵渎事都会有的。令人痛心的是使她第一次感到丑陋的言论竟然是您,我们想教导她尊敬的她的姨父跟她说的。”
这番如此节制、如此明智的话语能让昂蒂姆平静下来吗?
在上头两道菜时(晚餐虽精美但却简单,只有三道菜),在一家人一直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时,昂蒂姆便平静了下来。鉴于玛格丽特眼睛有疾,大家一开始谈些眼科问题(巴拉格利乌尔夫妇假装一点儿也没发现昂蒂姆的皮脂囊肿变大了),接着,为表示对韦罗妮克的谢意,便谈起意大利的烹调来,说她的晚餐精美无比。再后来昂蒂姆就问起弗勒里苏瓦尔夫妇的近况,因为巴拉格利乌尔夫妇最近刚去波城看过他们。他还问起正在波城附近度假的朱利尤斯的姐姐圣普里伯爵夫人的情况,最后问到巴拉格利乌尔夫妇迷人的大女儿热纳维埃芙的情况,她父母原本要带她一起来罗马的,但是她从不愿离开塞夫尔街的那家儿童医院,她每天早上都要去那儿为可怜的孩子们包扎伤口。再后来,朱利尤斯提起昂蒂姆的土地被征购的严肃问题:那是昂蒂姆年轻时第一次去埃及的时候在该国买下的土地,由于位置不佳,这些土地至今没有获得多大的价值,但是,不久前听说从开罗到埃利奥波利波的新的铁路线将穿过他的土地。由于一些冒险的投机生意早已使得阿尔芒—迪布瓦家的钱包瘪下去了,它正急需这笔意外之财。然而,朱利尤斯动身来罗马之前,曾同负责研究线路的专家级工程师马尼通谈过,所以便劝自己的连襟别太抱奢望,否则会弄个鸡飞蛋打的。但昂蒂姆心里想着但并未说出口的是,这事掌握在共济会手中,而共济会是从不会抛弃自己的会员的。
昂蒂姆在问朱利尤斯补进法兰西学院的事,问他机会有多大,他问的时候面带微笑,因为他不怎么相信后者有入选的可能,而朱利尤斯也装着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已经放弃了似的:何必要跟昂蒂姆说他姐姐居伊·德·圣普里伯爵夫人把安塞烈红衣主教掌握在股掌之中,从而也就掌握了与主教投票一致的十五名“不朽之人”呢?昂蒂姆对巴拉格利乌尔的新近之作《顶峰的空气》一书略微恭维了几句。实际上他觉得这本小说一文不值;朱利尤斯对此也十分清楚,但为了维护自尊心,便连忙说道:
“我一直很清楚这类书籍您是不会喜欢的。”
昂蒂姆本不想批驳这本书,但朱利尤斯对自己观点的影射却让他憋不住要说话了。他反驳说自己的观点根本就不影响他对一般艺术作品的评判,特别是不影响对自己的连襟的书的评判。朱利尤斯屈尊地息事宁人地笑了笑,并且为了转换话题,便问起连襟坐骨神经痛怎么样了,但他弄错了,把坐骨神经痛说成是腰疼病。啊!为什么朱利尤斯不先问问自己的科学研究呢?那他本可以大说一通的。他的腰疼病!过一会儿他还不问自己的皮脂囊肿啊?然而,对于他的科学研究,他的连襟看起来是并不知晓:他是故意对此一无所知……昂蒂姆已经激动不已,正好“腰疼病”又让他难受痛苦,因此便没好气地冷笑道:
“您问我好些了吗?……嘿!嘿!嘿!您会很生气的!”
朱利尤斯很诧异,请他连襟告诉他为什么把他想得如此不近人情。
“哼!您家中有人生病您也会马上去请医生,但等病人病愈之后,您并不认为医生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而是因为医生在治病期间您祈祷了。医生没在复活节领圣体,哼!您会觉得他能治好病纯属无稽之谈。”
“您是宁可生病也不愿祈祷啰?”玛格丽特咄咄逼人地问道。
她跑来搅和个什么劲儿?通常一般性的谈话她是从不参加的,而且只要朱利尤斯一开口,她便马上走开。他们是男人之间在聊天,直来直去的!他猛地转向她说:
“可爱的夫人,您要知道,如果痊愈就在这儿,您听好了,这儿,”他疯狂地指着盐瓶说,“就在咫尺之距,但我为了获得抓住它的权利,却不得不恳求校长大人(他心情不好时就是这么戏称上帝的),或者恳求他介入,恳求他为我而打乱现有秩序,打乱因果的自然秩序,打乱令人肃然起敬的秩序,喏,那我就不要这种痊愈。我会对校长说:‘让您的圣迹见鬼去吧,我不需要。’”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他生气地提高了嗓门儿。他的样子可怕极了。
“您不需要……为什么?”朱利尤斯很平静地问道:
“因为这逼使我相信那个不存在的神。”
他说着朝桌子上用拳头捶着。
玛格丽特和韦罗妮克不安地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二人全把目光对着朱莉。
“我想该是去睡觉的时候了,我的女儿,”母亲说,“快点吧,我们将去你床前同你道晚安。”
被姨父的恶狠狠的语言和疯狂模样吓坏了的朱莉逃走了。
“我要是痊愈,我就只感谢我自己。这就足够了。”
“哦!那医生呢?”玛格丽特大着胆子问道。
“我付他医疗费,这就两清了。”
但朱利尤斯用他那最低沉的声音说:
“当感谢上帝可能会束缚您时……”
“是的,老弟,因此我才不祈祷。”
“别人可是为你祈祷了,我的朋友。”
说这话的是韦罗妮克,在这之前她一直没有吭声。闻听这个再熟悉不过的温柔声音,昂蒂姆浑身一颤,乱了方寸。一些相互矛盾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首先,别人没有权利违背某人的意愿为之祈祷,没有权利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之求得恩典;这样做是一种背叛。她什么也没有捞到,这太好了!这将让她明白她的祈祷一钱不值!是可以值得骄傲的!……但是,也许,不管怎么说,她祈祷得还不够?
“您放心,我会继续祈祷的。”韦罗妮克像刚才一样温柔地说。然后,她仿佛置身于这愤怒的狂风暴雨之外,笑吟吟地对玛格丽特说她每晚从不间断地以昂蒂姆的名义在屋子北墙角那尊普普通通的圣母像前点燃两根蜡烛。韦罗妮克曾经偶然撞见贝波也在这尊圣母像前画十字。贝波就躺在那儿,在墙角的凹洞里蜷缩着。在固定的钟点,韦罗妮克肯定能看见他在那儿。圣母像放在高处,行人够不着,韦罗妮克也够不着。贝波(他现在已是一个十五岁的矫捷少年了)抓住石头和一个金属环,把点燃的蜡烛放在圣母像前……就这样不知不觉之中话题就撇开了昂蒂姆,超越了他,现在姐妹俩谈起了老百姓那极其感动人的虔诚,正是这种虔诚,那尊最粗糙的塑像也是最受人敬仰的塑像……昂蒂姆完全茫然了。怎么!今天早上,韦罗妮克就背着自己喂了老鼠,这还不够吗?现在,她又点蜡烛!为了他!他的妻子!而且还把贝波拉来一起干这种无聊的蠢事……好!咱们走着瞧!……
昂蒂姆血往脑袋里涌;他感到憋闷,太阳穴在怦怦直跳。他费了老大的劲儿站起来,碰倒了椅子;他把一杯水碰翻在餐巾上;他擦拭脑门儿……他要病倒了吧?韦罗妮克赶忙跑过来;他用一只手粗暴地推开她,逃向门口,砰地将门撞上;大家听见他那不匀称的脚步在走廊里伴随着拐杖的沉闷的笃笃声渐渐远去。
他这么拂袖而去让进餐的人感到伤心而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沉默了片刻。
“我可怜的姐姐!”玛格丽特终于开口道。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姐妹俩性格的迥异再一次得到证明。玛格丽特的心灵是由上帝专门用来制造殉道者的那种珍贵材料造就的。她知道这一点并渴望受苦受难。遗憾的是她的生活没有提供给她任何的欠缺之处;她各个方面都很美满,她那良好的承受才能被挤缩到去一些让她不悦的琐事中寻求发挥;她利用一切细小的事情来轻轻刺痛自己;她见到任何机会都抓住不放。当然,她很会想方设法让人对她不敬;不过,朱利尤斯好像始终一心一意地不让她的美德有所展现;因此,她在他身边总是这也不满意那也不对劲儿地找碴儿也就没什么可以惊讶的了。要是有一个像昂蒂姆这样的丈夫,那就有多么美好的事业可从事了!她见自己的姐姐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利用很是生气;而韦罗妮克确实不懂抱怨;她脸上总挂着热情的微笑,讽刺、嘲笑等都不可能留在她脸上,而这想必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孤独一生吧。再说,昂蒂姆对她并不坏,那他想说什么就随他去吧!她解释说,诚然,他说话嗓门儿大,但那是因为他不能随意走动的缘故;如果他行动灵便,他也就会少发脾气了。这时,朱利尤斯问起他会跑到哪儿去。
“去他的实验室了。”她回答说。玛格丽特问是否去看看他,因为他发这么大火之后可能身体会很不舒服的,韦罗妮克肯定地说最好还是让他自己平静下来,对他的离去别太在意了。
“我们安安心心地吃完我们的晚饭吧。”她最后说道。
不,昂蒂姆姨父没在实验室停下来。
他迅速地穿过那六只老鼠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地方。他为什么不在洒满夕阳余晖的晒台上多待一会儿?纯净的暮色会使他那颗叛逆的心灵得以平静,也许还能使得他……决不,他不要劝告。他从绕来转去的旋转楼梯来到院子,然后穿过院子。这个急急忙忙的残疾人让我们看了觉得他真的很悲惨,我们知道他每迈一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每做一次努力要付出多大的痛苦。我们什么时候能够看见他为了善事而付出这么如此疯狂的努力?有时候,他那扭曲的嘴发出一声呻吟,他的脸在抽搐。他的这种蔑视宗教的怒火会把他引到何处?
圣母伸开双臂,让天光的神恩和光辉洒向世间,守护这座房屋,甚至也许还在为这个亵渎者说情。她不是弗勒里苏瓦尔—莱维雄艺术制造厂今天生产的那种用布拉法法斯式罗马塑料纸板制作的现代塑像。她朴实无华,是大众崇敬的那种塑像,所以让我们看了更加的美丽,更加地令人信服。塑像对面的一盏灯,照着塑像苍白的面孔、发亮的双手和蓝色的衣袍,但这盏灯离塑像较远,挂在突出在神龛上方的一个铅皮檐顶上,檐顶同时还遮挡着挂在两面墙上的许愿物。在行人手够得着的地方,有一个小金属门,教区执事有门的钥匙,此门保护着挂灯卷绳的卷动。此外,塑像面前日夜燃着两支蜡烛,是韦罗妮克不久前送来的。看到这两支蜡烛,共济会会员昂蒂姆知道是为他点燃的,心中不禁又升起了怒火。贝波正在栖身的墙壁凹洞里啃剩面包和几根茴香,都快吃完了,见昂蒂姆来了便迎了上去,殷勤地向他问候。昂蒂姆非但没有回答他的问候,反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俯身不知道对他说了点什么话,竟使贝波颤抖不已。不!不!孩子在抗议。昂蒂姆从西服背心口袋掏出一张五里拉面值的钞票来;贝波非常气愤……将来他也许会偷会抢甚至会杀人的,谁知道贫穷将会在他额头上溅上些什么污秽呢?让他举手去击打保护他的塑像!那可是他每晚睡前向其倾诉的塑像!每天早晨醒来要向其微笑的塑像!……昂蒂姆可以激将、贿赂、责骂、威胁,但他从他这儿得到的只能是拒绝。
不过,我们对此也别误会。昂蒂姆也并非真恨圣母,他恨的是韦罗妮克点上的蜡烛。但是,贝波那颗单纯的心灵是无法了解这些细微差异的,再说,这些蜡烛现已奉献给圣母,谁也没有权利把它们吹灭……
被孩子的这种反抗激怒的昂蒂姆一把将孩子推开。他要独自去干。他倚靠在墙上,抓起拐杖的末端,拼命地把拐杖柄往后甩,然后憋足浑身气力,把它向上扔去。阳桃木拐杖撞到神龛,砰的一声落下地来,带下了也不知什么碎片,碎石灰的。他拾起自己的拐杖,退后一点看看神龛……见鬼!那两支蜡烛仍然燃点着。但那是怎么搞的?塑像的右手位置只剩下一根黑色金属杆了。
他清醒过来,凝视了片刻自己行为的悲惨后果:导致了这场可笑的谋杀……啊!笑了吧!他以目光寻找贝波;孩子已不见踪影。夜色浓重;昂蒂姆独自一人;他看着石板路面上刚才被拐杖击下来的碎片,便把它拾起来:那是一只灰泥小手,他耸耸肩膀,把它放到西服背心的口袋里。
圣像破坏者满面羞惭、心存狂怒地在往自己的实验室走回去。他很想工作,但这一可恶的行为弄得他疲惫不堪,他一门心思只想睡觉。当然,他不会去和任何人道晚安就直接上床去……他刚一进到卧房,就被说话声给弄站住了。隔壁房间的门开着,他从暗黑的走廊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小朱莉像家中摆放的一种小天使一般,穿着寝衣,跪在自己的床上。在床头灯的灯光下,韦罗妮克和玛格丽特二人跪着。朱利尤斯稍微靠后站着,一只手贴在胸口,另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副既虔敬又富男子气概的样子。他们在听着朱莉祈祷。一片肃穆笼罩着这一场景,致使学者昂蒂姆回忆起尼罗河畔的某个宁静的金色黄昏,宛如此时此刻孩子的祈祷飞向天空,那时却有一缕青烟直升非常纯净的空中。
想必祈祷已接近尾声,朱莉现在已背诵完了熟记于心的经文,正在按照自己心灵的指引在为许多人祈祷,她在为小孤儿们,为患病的人们,为穷困的人们,为她姐姐热纳维埃芙,为她姨妈韦罗妮克,为她爸爸,为她亲爱的妈妈的眼疾快点好而在祈祷着……此时此刻,昂蒂姆的心在紧缩,大家在房间的另一端听见他在房门口高声大嗓地故意嘲讽地说:
“那姨父呢,你就不为他向上帝祈求点什么吗?”
于是,朱莉令大家惊愕不已地用一种极其坚定的声音又说:“我的上帝,我还要请求您宽恕昂蒂姆姨父的种种罪孽。”这句话直刺那无神论者的心窝。
这天夜晚,昂蒂姆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在敲他卧房的小门,既不是通向走廊的那扇门,也不是隔壁房间的门:敲的是另一扇门,这扇门此前他清醒时从未看见过,它是直接通向街里的。这正是让他害怕之处,一开始,他一声不吭,不予应答。朦朦胧胧的光亮使他看清了他房间里的那些细小物品,那是一种类似于一盏长明灯散发的柔和而朦胧的光亮,但房间里本无这种长明灯呀?当他在设法弄清这光亮来自何处时,敲门声第二次响起了。
“您想干什么?”他声音发颤地喊道。
当敲门声第三次响起时,他虚弱得几乎动弹不得,虚弱得一切恐惧的感觉全都融于其中(后来他称这种虚弱为“无可奈何的柔情”)。突然,他既感到自己已无力反抗又感到门就要被推开了。门悄无声息地自己打开了,霎时间,他只看见黑乎乎的门洞,不过,仿佛在神龛中一样,圣母在门洞里显现了。她是个短小的白色形体,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他的外甥女,就像他刚才离开她时那样,两只光脚稍稍露出寝衣外,但不一会儿,他便认出是他冒犯了的圣母。我是说她的样子就像十字路口的那尊塑像。他甚至还看清了她右前臂上的伤口。然而,她那张苍白的面孔比平时却更加的美丽,更加笑盈盈的。他没有真切地看见她在行走,只见她向着他飘忽过来,待她来到他的床头时,她说道:
“你这个伤害过我的人,你难道以为我需要有手才能治愈你吗?”说时,她把那只空袖管举到他的上方。
这时候,他感到那奇异的光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但是,当金属杆突然插进他的腰里时,他觉得一股钻心的痛,便立即在黑暗之中醒转过来。
昂蒂姆大概待了一刻钟之后才恢复知觉。他周身感到一种奇异的昏沉、呆滞,然后是一种几乎是惬意的蚁走感,以致他现在颇为怀疑刚才腰间的剧痛他是否真正感到了。他现在已搞不清他的梦是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的,也搞不清他是否现在是醒着而刚才是在做梦。他拍打自己,掐掐自己,检查自己,将一只胳膊伸出床外,最后,划着一根火柴。韦罗妮克睡在旁边,脸冲着墙。
于是,他掀起被单,推开毛毯,出溜下床,光脚踩着拖鞋。拐杖就靠在床头柜上。他没有拿拐杖,只是双手撑着床,身体向前,慢慢地抬起身子,然后将脚套进皮拖鞋。然后,他直挺挺地站立起来,毫无把握地一只胳膊向前伸,另一只胳膊甩向后面,沿着床边迈出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他穿过房间……圣母啊!难道……他悄悄地穿上西服短裤、背心、上衣……打住吧,啊!我这支冒失的笔!既然一颗解脱的心灵已经展翅飞翔,一个治愈后的瘫痪肢体的笨拙骚动又有何妨呢?
一刻钟之后,当韦罗妮克不知因何种预感而醒了的时候,发现昂蒂姆不在身边,她先是一阵忐忑。当她划燃一根火柴,瞥见与残疾人形影不离的拐杖就靠在床头,她的心就跳得更加厉害了。她没有点燃蜡烛,因为昂蒂姆出去时把蜡烛带走了。火柴在她手中烧完了,她只好摸索着随便披上件衣服,也走出房间,立即朝门下缝隙中漏出光亮的破屋走去。
“昂蒂姆!你在屋里吗,我的朋友?”
没人应声。于是,韦罗妮克便侧耳细听,发觉有一种怪怪的声音。于是,她焦急地把门推开来;眼前的景象把她给定在门槛上。
她的昂蒂姆就在那儿,在她的对面;他没有坐着,也没有站着;他的头顶与桌子齐平,完全笼罩在他放在桌边的蜡烛的光亮之中;学者、无神论者昂蒂姆,多少年来从未弯下自己瘫痪的腿以及不屈服的意志的这个人(因为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的身上灵与肉是并行不悖的),此刻正跪在地上。
昂蒂姆跪在那儿;他双手捧着一小块灰泥,他的眼泪浸润着它,他疯狂地亲吻着它。一开始他并未理会韦罗妮克,而面对这个神奇景象的韦罗妮克惊呆了,既不敢退出也不敢进去,她正想在门口在丈夫对面也跪下去,这时她丈夫竟然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啊,奇迹!他以坚定的步子向她走过来,双臂紧紧地搂住她。
“从今往后,”他把她紧搂在怀里,脸俯向她说道,“从今往后,我将同你一起来祈祷。”
共济会会员昂蒂姆的皈依不可能长久地秘而不宣。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一天也等不及,迫不及待地便把这事告诉了红衣主教安德烈,后者又将此消息在法国保守党里和高级僧侣层里散布开去。与此同时,韦罗妮克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安塞尔姆神父,以致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梵蒂冈的耳朵里。
阿尔芒—迪布瓦想必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恩宠。圣母真的显圣的事,他也许不该冒冒失失地一口咬定,但是,即使他只是梦见了圣母,那至少他的痊愈这一不争的事实是有目共睹的,这的的确确是个奇迹。
但如果说对昂蒂姆来说治好自己的病就行了,那么对教会来说这是不够的,它要求他公开宣誓弃绝无神论,而且要对他大加渲染。
“怎么?”这之后几天,安塞尔姆神父对他说道,“您在犯错误期间,可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宣传了异端邪说,可今天上天想从您身上总结出崇高的教诲,而您却想逃避?您那种无用的科学的虚假知识使多少灵魂背弃了光明!今天该由您去使他们弃旧图新,您还可能犹豫而不去做吗?我说‘该由您’是什么意思呢?那就是说这是您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并不认为您感觉不到这个责任,那将是对您的侮辱。”
不,昂蒂姆并不逃避这个责任,但他却担心这么做的后果。我们曾经说过,他在埃及的巨大利益掌握在共济会的手中。没有共济会的支持他能做什么呢?怎么可能希望共济会继续支持那个明确表示弃绝它的人呢?他原指望共济会帮他飞黄腾达,但他现在却看到自己全给毁了。
他把这番心思向安塞尔姆神父倾诉了。后者本不知晓昂蒂姆有如此高的身价,听了之后很是高兴,心想宣誓仪式因此而更会引人注目。两天后,《观察家》和《圣十字报》的每位读者都获知了昂蒂姆的身价。
“您这是在毁我。”昂蒂姆说。
“喏!我的孩子,恰恰相反,”安塞尔姆神父回答道,“我们是在拯救您。至于您的物质需求,您就别担心了:教会将对此进行补偿。关于您的情况,我曾同帕齐红衣主教长谈过,他会向兰波拉反映的。最后,我要告诉您,教皇已经知道了您的弃绝,教会将会承认您为它做出的牺牲,并且不会让您蒙受损失的。另外,您难道不认为您夸大了共济会在这方面的效率(他嫣然一笑)?这并不是说我不知道对他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您到底估计过没有,您所担心的他们的敌视会让您蒙受多大的损失?告诉我们一个大概的数目,而且……(他把左手食指举到鼻尖,态度诡谲而和善)而且,什么都不用怕。”
大赦年节庆过后十天,昂蒂姆的宣誓仪式在耶稣堂举行,仪式异常排场。当时意大利的所有报纸都纷纷报道了这个仪式,我就无须赘述了。耶稣会会长助理在仪式上做了他最著名的演讲之一:这个共济会会员的心灵肯定痛苦到了发疯的程度,而他的极端的仇恨本身就是爱的一种预兆。这位神圣的演说家提到了大数的扎罗 ,发现在昂蒂姆破坏圣母像的行为与圣司提反 被石头砸死之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但当可敬的神父在滔滔不绝,声音震荡着教堂大堂,犹如海潮的涌浪在崖洞中轰鸣的时候,昂蒂姆却在想他外甥女那柔弱的声音,心里暗自感激这个女孩祈求圣母怜悯姨父的亵渎罪孽,从今往后他要专心一意地敬奉圣母。
从那一天起,昂蒂姆心中充满了更崇高的事业,几乎没有发觉围绕着自己名字所引起的纷争。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关心地代他承受痛苦,每每打开报纸,心总是怦怦直跳。自由派的机关报大肆辱骂正统派报纸最初的大肆颂扬:针对《观察家》的重要文章《教会的一个新的胜利》,《幸福时代》发表檄文《又多了个傻瓜》。最后,昂蒂姆痊愈的前两天寄出的专栏文章在《图卢兹电讯报》上刊载了,前面加了个讽刺性按语,朱利尤斯以其连襟的名义回了一封既不失身份又态度生硬的信,通知该报,从今往后这位“改宗者”将不再与之合作。《未来报》抢先一步,很有礼貌地谢绝了昂蒂姆。后者面不改色地承受这种种打击,他的泰然源自他真心实意的虔诚。
“幸好,《通讯》将向您敞开大门,这一点我敢担保。”朱利尤斯用一种带嘘声的声音说道。
“可是,亲爱的朋友,您要我给它写什么?”昂蒂姆和善地反问道,“我昨天关心的事今天再没什么让我感兴趣了。”
随即是一片沉默。朱利尤斯不得不回巴黎去了。
这时,昂蒂姆在安塞尔姆神父的催逼下,顺从地离开了罗马,共济会的支持撤去之后,很快他在物质方面便全完了。对教会信任有加的韦罗妮克怂恿他对高层僧侣的一次次的拜访,除了使他们从厌烦到不快而外,一无所获,他们友好地劝他前往米兰,等待许诺过的补偿和被泄漏的天恩的剩余部分。
既然绝不能让任何人无法回头……
雷斯?
第八卷第九十三页
三月三十日午夜,巴拉格利乌尔全家回到巴黎,回到韦尔讷伊街的寓所。
当玛格丽特准备睡觉时,朱利尤斯手里端着一盏小灯,脚上穿着拖鞋,钻进了书房,每次进书房他都非常开心。书房布置简朴;墙上挂着几幅莱皮纳 的画和一幅布丹 的画;房间一角的一个旋转基座上放着一尊大理石雕像,是夏普 替他妻子雕塑的半身像,颜色与周围有点不协调;书房中间摆放着一张文艺复兴式样的宽大的桌子,自他走后,桌子上堆积了不少书籍、小册子和说明书什么的;在一个嵌有金属丝花纹的珐琅质的托盘里,有几张折角的名片,稍远处,有一封信十分显眼地靠着巴里 的青铜像放着,朱利尤斯认出了上面老爸的笔迹。他赶忙撕开信封看信:
我亲爱的儿子:
近日来,我的体力大大下降。某些明显的征兆让我明白我来日不多了,因此,再多待下去也没多大的意义了。
我知道您今晚回巴黎,我相信您很愿意立刻帮我个忙:由于我马上就会告诉您的某些安排,我需要知道一个名叫拉夫卡迪奥·卢基(w和I几乎不发音)的年轻人是不是还住在克洛德—贝尔纳胡同十二号。
如果您能劳驾去那里找找那个年轻人,我将感激不尽。(您是个小说家,很容易找个什么借口进去的。)
我必须知道:
一、这个年轻人现在在干什么。
二、他打算干什么。(他有没有抱负?什么样的抱负?)
三、最后,您要告诉我您觉得他的才干、能力、欲望、兴趣等怎样。
四、眼下,您不用来看我:我心绪不佳。您可以简略地把上述情况写信告诉我。如果我想聊聊了,或者我感到大限已到,我将会招呼您的。
拥抱您。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
另外,绝不要让人看出是我派您去的;那个年轻人并不认识我,而且应该继续不认识我。
拉夫卡迪奥·卢基现年十九岁。罗马尼亚人。孤儿。
我浏览了您的新作。如果在这之后您当不上法兰西学院院士的话,您写了这些废话就是不可原谅的了。
我们无法否认,朱利尤斯的新近之作口碑不佳。他虽然很疲劳,但仍在浏览报刊剪报,上面提到他的大名时很是不客气。然后,他打开一扇窗子,呼吸着夜间带雾气的空气。朱利尤斯书房的窗户全都朝向使馆的一座座花园,它们像是盛圣水的乌盆,眼睛和心灵可以在其中洗去尘世和街头的污浊。他听了片刻一只看不见的乌鸦的鸣唱,然后回到卧房,玛格丽特已经睡下了。
他因为害怕失眠,便从五斗橱上面拿过来他经常喝的柑橙花酒。他怕吵醒妻子,便小心地把油灯捻小,放在躺椅下方,但是,他喝完酒放酒杯时,水晶酒杯的轻微声响惊动了酣睡的玛格丽特,她像只动物似的哼唧一声,脸冲墙翻过身去。朱利尤斯以为她醒了,很是高兴,便走近她,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说道:
“您想知道我父亲怎么说我的那本书吗?”
“我亲爱的朋友,你可怜的父亲根本没有文学细胞,你跟我说过这话都上百次了。”玛格丽特只想睡觉,便这么嘟囔道。
但是,朱利尤斯心里太难受了,说道:
“他说我写这些废话简直太卑劣了。”
沉默寂静了较长一会儿。玛格丽特昏昏沉沉的,什么文学她都没有去想。朱利尤斯已经打定主意独守孤灯,但玛格丽特出于对他的爱,尽了最大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希望你不会为这事烦恼。”
“我很冷静地看待这事,这你看得很清楚,”朱利尤斯立即说道,“但是我觉得毕竟不该由我父亲嘴里说出这种话来,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倒要好一些,尤其是关于这本书,说实在的,它是为他立的一座丰碑。”
朱利尤斯在这本书中难道不正是记述的这位老外交官的有代表性的生涯吗?他不是高度颂扬了朱斯特—阿热诺那高尚、平静、古朴的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而没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浪漫风流事吗?
“幸亏你写这本书并不是为了让他感激你。”
“他的言下之意是说我写《顶峰的空气》是为了当法兰西学院院士。”
“那要是当成了呢!要是你因为写了这部佳作真的当了院士了呢!”她随即用怜惜的口吻说道:“总而言之,但愿报纸和杂志会开导他。”
朱利尤斯气不打一处来。
“报纸!算了吧!……杂志!”他怒气冲冲地朝着玛格丽特苦笑着说,仿佛这都因为她之过似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围剿我。”
玛格丽特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你遭到很多批评了?”她殷切地问道。
“也有赞扬,令人感动的虚假赞扬。”
“对那帮记者,你一直就瞧不起,你做得对!不过你得记住沃居埃先生前天给你的信上所说的:‘您的这样一支笔像一把利剑在捍卫着法兰西。’”
“您的这样一支笔,在对抗着威胁我们的野蛮,比一把利剑更好地捍卫着法兰西。”朱利尤斯纠正道。
“还有安德烈红衣主教,他答应投你一票,最近还向你保证整个教会都是你的后盾。”
“这给了我多大的好处啊!”
“我的朋友!……”
“我们刚在昂蒂姆身上看到高级僧侣们的保护能顶什么。”
“朱利尤斯,你变得尖酸刻薄了。你常跟我说,你不是为了获得报偿而工作的,也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赞许而工作的,只要自己赞许就足够了。你甚至在这方面还写过一些十分精彩的文章。”
“我知道,我知道。”朱利尤斯颇不耐烦地说。
他内心深处的痛苦要这些劝慰能有何用?他走进卫生间。
为什么在自己妻子面前如此失态,这般可怜?他的苦恼不是妻子用爱抚与安慰就能祛除的那种类型的苦恼,出于自傲,出于羞耻之心,他应该将自己的苦恼埋藏在心底。“写的是些废话!”在刷牙时,这个词儿在敲击着他的太阳穴,扰乱着他最崇高的思想。这本新作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他忘记了父亲的这句话,起码他忘记了这句话是出自他父亲之口……他脑子里平生第一次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疑问——而此前他遇到的只有赞许和微笑——他开始怀疑这些微笑的真诚与否,怀疑这些赞许价值几何,怀疑自己的那些著作有多大价值,怀疑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生活的真实性。
他回到卧房,漫不经心地一只手拿着牙缸,一只手拿着牙刷。他把装有半杯粉红色水的牙缸放在五斗橱上,把牙刷放在牙缸里,然后在玛格丽特习惯于坐在那儿写信的那张槭木小叠橱式写字台前坐下来。他拿起妻子的蘸水笔,在一张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淡紫色纸上开始写信:
亲爱的父亲:
今晚归来时我看到您的信。我明天就去办您托付我的那件事,但愿能办得让您满意,以此证明我的孝心。
朱利尤斯是那种生性高贵的人,在受到伤害时更显出其真正的伟大品质来。他上身后仰,手握着笔,字斟句酌了一会儿工夫:
我很难过地看出您怀疑我漠不关心……
不。不如这么写:
您认为我不太重视文学的那种正直……
他不知如何措辞。朱利尤斯穿着寝衣,他觉得要着凉了,便把信纸揉掉,拿起牙缸,把它放回卫生间,并把揉掉的信纸扔进废物桶。
他准备上床时,触碰了一下妻子的肩膀。
“你呢,你对我的那本书怎么看呀?”
玛格丽特微微睁开惺忪的睡眼。朱利尤斯不得不再问了一遍。玛格丽特半转过身来,看了看他。朱利尤斯额头爬满皱纹,眉毛高抬,双唇紧抿,令人生怜。
“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的朋友?什么!你难道真的相信你的新作不如以前的那些著作呀?”
这可不是一句答话。玛格丽特在闪烁其词。
“我觉得其他的那些著作并不比这本新作强,喏!”
“噢!那好!……”
玛格丽特在这种一个劲儿的追问下,没了勇气了,并且感觉到自己的那些温情的论据没有什么用处,便翻转身去朝向暗处,复又睡着了。
尽管朱利尤斯有某种职业性的好奇心并且沾沾自喜地幻想着人世间无任何东西应是他感到陌生的,但直到如今他很少越出他的阶层的习俗,而是只同其阶层的一些人交往。他缺少这种机会,或者不如说缺少这种兴趣。在前去做这次拜会时,他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在这种场合里穿的衣服。他的大衣、硬胸,甚至喀琅施塔德帽都显出一种我说不清的庄重、矜持和高雅……不过,这样也许更好,免得自己的穿戴让那个年轻人跟他太过于随便了。他寻思,应该通过言谈来获得他的信任。朱利尤斯边往克洛德—贝尔纳胡同走边琢磨用什么办法、什么借口走进年轻人住所进行调查。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会和那个拉夫卡迪奥有什么瓜葛呢?这个问题讨厌地在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现在,他刚刚写完他父亲的传记,不能再在这个方面提出一些问题来。他只想知道其父想告诉他的事情。近年来,伯爵变得寡言少语,但他却从来不故弄玄虚。朱利尤斯正在穿过卢森堡公园1 ,突然遭到大雨袭击。
克洛德—贝尔纳胡同十二号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朱利尤斯走过时,看见车内坐着一位戴着一顶非常大的帽子、打扮得有点招摇过市的女子。
当他对这座带家具出租的房屋的门房说要找拉夫卡迪奥·卢基时,他的心在怦怦直跳。小说家朱利尤斯觉得自己陷入一场艳遇之中。然而,当他登上楼梯时,环境的简陋、装潢的随便令他扫兴;他的好奇心失去了支撑,便消失退去,为厌恶所替代。
五楼,没有地毯的走廊在离楼梯口几步远处转弯,走廊黑暗的光线只是从楼梯间射进来的。走廊两边的门全都关着。顶里头的那扇门虚掩着,漏出一线光亮。朱利尤斯举手敲门,无人应答。他战战兢兢地稍稍推开点门;屋内没有人。朱利尤斯走下楼来。
“他即使不在家,也会很快回来的。”门房说道。
大雨如注。前厅里,正对楼梯是一间会客室,门开着,朱利尤斯正要往里进。但会客室里的潮乎乎的气味和破烂不堪的样子令他望而生畏,使他觉得宁可推开五楼那年轻人的房门,进去耐心地等他。于是,朱利尤斯又往楼上爬去。
当他再次在走廊里拐弯的时候,只见一个女人从顶里头的那间房间的隔壁走出来。朱利尤斯撞上了她,连忙道歉。
“您是找?……”
“卢基先生是住这儿吗?”
“他出去了。”
“啊!”朱利尤斯“啊”了一声,声调极其不悦,那女子便问道:
“您要跟他说的事很急吗?”
朱利尤斯原先只是准备好对付陌生的拉夫卡迪奥的,因此颇觉尴尬,但这是个大好时机,这个女子也许非常了解那个年轻人,他要是能让她开口……
“我是想向他打听点情况。”
“您是哪儿来的?”
朱利尤斯想:“她可能以为我是警察吧?”
“我是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他微微抬了一下帽子,口气有点郑重地说道。
“噢!伯爵先生。请您多多包涵,我没有……这走廊太暗了!麻烦您进屋来吧。(她推开顶里头房间的门)拉夫卡迪奥大概很快就……他只是去……啊!对不起……”
朱利尤斯正要进屋,那女子抢先一步冲进屋里,扑向一条随便扔在一把椅子上的一条女长裤,她没能把它藏起来,但她起码在尽量让它别太扎眼。
“这里太乱了……”
“不要紧!不要紧!我习惯了。”朱利尤斯通情达理地说。
卡萝拉·韦尼特加是个挺壮实的女人,或者说是有点胖,但人长得挺好,模样健康,五官平平,但并不粗鄙,而且有几分姿色,目光带有兽性,但又颇为温柔,声音发颤。她戴着一顶小呢软帽,刚才正准备外出。她穿了一件罩衫式的短上衣,中间打了个水手结,还戴着一个男式衣领和白色衣袖。
“您早就认识卢基先生?”
“我也许能替您传个口信儿?”她没有回答问题,却这么问道。
“是这样……我是想知道他眼下是不是很忙?”
“那得看是哪一天了。”
“因为,如果他有点空的话,我是想请他……帮我办点小事。”
“什么样的?”
“喏,确切地说,是……我首先是想了解一下他现在在忙些什么。”
这问题并不狡猾,但卡萝拉的表情让对方不好问得过细。这时候,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恢复了镇定自若;他此刻正坐在卡萝拉拿开裤子的那把椅子上,而卡萝拉离他很近,斜倚着桌子,正要开口说话,只听见走廊里传来很大的声响:房门砰地被推开来,朱利尤斯刚才在马车里看见的那个女人出现了。
“我就知道吗,”那女人说,“当我看见他上楼……”
卡萝拉立即躲开点朱利尤斯说道:
“绝不是这么回事,我亲爱的……我们在谈事。这位是我的朋友贝尔塔·格朗—马尔尼埃;这位是……伯爵先生。真抱歉!我忘了您的尊姓大名!”
“没关系。”朱利尤斯有点拘束地握住贝尔塔向他伸过来的戴着手套的手。
“您也介绍一下我呀。”卡萝拉说。
“听我说,姑娘,人家等我们都等了一个钟头了,”贝尔塔介绍过自己的女友后又说道,“如果你想同这位先生谈事,就带他一起去:我有车。”
“他可不是来看我的呀。”
“那就一起去吧!您今晚能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吗……”
“非常遗憾。”
“真抱歉,先生,”卡萝拉面色羞红地说,她此刻正急着把她的女友带走,“拉夫卡迪奥说话就回来。”
两个女人出去时让门开着。走廊里没铺地毯,动静挺大。由于有拐角,所以人走近时看不见,但却能听得见。
“但愿这个房间胜过那个女人,能向我提供点情况。”朱利尤斯在寻思。他静心地开始检查起来。
唉!在这间带家具的出租房里没有什么能满足他这个外行的好奇心的。
屋里没有书橱,墙上没有镜框。壁炉上放着一本丹尼尔·笛福的英文版《摩尔·弗兰德斯》,版本粗制滥造,只裁开了三分之二,另外还有一本意大利文的《短篇小说集》,系化名拉斯卡的安东—弗朗切斯科·格拉齐尼的作品。这两本书让朱利尤斯颇为吃惊。两本书的旁边,在一小瓶薄荷酒后面,有张照片也让他没少惊讶:在一片沙滩上,一个已不很年轻但却美丽无比的女子依偎在一位典型的美国男人的臂膀上,那美国男人身穿运动服,风度翩翩,身轻体健,在他俩跟前,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坐在一只翻转过来的赛艇上,他一头乱蓬蓬浓密的头发,神态放荡,哈哈大笑,精赤条条。
朱利尤斯把照片拿过来,移近亮处,只见右角上有几个泛白了的字:杜伊诺,一八八六年七月。尽管他记得杜伊诺是亚得里亚海海滨的一个奥地利小镇,但这几个字并未让他获得更多的东西。他点点头,双唇紧抿着,把照片放了回去。在冰凉的壁炉膛里,放着一盒燕麦粉、一袋扁豆和一袋大米。稍远处,靠墙立着一个棋盘。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朱利尤斯发觉这个年轻人每天都在学些什么或干些什么。
拉夫卡迪奥看上去是刚刚吃过午饭。桌子上的一只煤油炉上放着一只小锅子,里面还泡着一个带孔的金属空心小蛋,是喜欢轻装的旅游者用来泡茶的。一只脏茶杯周围有不少的面包屑。朱利尤斯走到桌旁;桌子有一个抽屉,上面挂着钥匙……
我不希望大家就下面将发生的事对朱利尤斯的品行产生误解:朱利尤斯根本不是一个不谨慎的人,他尊重每个人都愿意享有的隐私权;他非常尊崇礼仪道德。但是,他不得不改变态度,以屈尊父命。他又等了片刻,侧耳细听,但没听见屋外有任何的响动,他便——违心地,违背自己原则地,但却怀着那种微妙的责任感——把桌子那没有锁好的抽屉打开来。
里面放着一个俄国皮面小本。朱利尤斯拿出来,打开。只见第一页上有下面这些字,笔迹与照片上的相同:
送给卡迪奥作记账用,
送给我的忠实伙伴,他的表叔父。
法比
下面几乎紧接着的是一种有点稚拙的、规规矩矩的、笔直而工整的笔迹:
杜伊诺。一八八六年七月十日晨,法比安爵士前来看我们,给我带来一只赛艇、一支卡宾枪和这本漂亮的小本。
第一页上再没有其他什么了。
第三页上,日期写着八月二十九日,写有:
让法比多划四下蛙游。
而第二天,又写道:
让法比多划十二下蛙游……
朱利尤斯明白了,这只不过是一个记录锻炼的小本本。然而,日期很快就中断了,在一张空白页后面写的是:
九月二十日:从阿尔及尔出发前往欧雷斯山。
接着标明的是几个地点和日期,而最后则是这么记着的:
十月五日:返回坎塔拉。一口气策马飞奔五十公里。
朱利尤斯翻过去几张空白页,但在稍远处,小本本好像又在重新记录了。在某一页的上方,写有几行字体更大更工整的字作为新的标题:
新的要求
和
最高道德的书
从此开始
然后,在下方,作为题铭写着:
善于自我解剖
薄伽丘?
看到这些道德思想的词语,朱利尤斯的兴趣一下子冒了出来。这是他所涉猎的东西。
但自下一页开始,他又失望了:他看到的又是一些账目。不过,这是另一种性质的账。上面既没有时间又没有地点,只写着:
因下棋赢普罗托斯——一彭塔 。
因显示我会说意大利语——三彭塔。
因抢在普罗托斯前面回答——一彭塔。
因说了决定性的话——一彭塔。
因得知法比死讯而哭泣——四彭塔。
朱利尤斯急匆匆地翻看着,以为“彭塔”是一枚外币,因此只想把这份账目看作是幼稚和庸俗的论功行赏的账单。然后,账单又中断了。朱利尤斯又翻过去一页,上面写着:
四月四日,同普罗托斯交流:
“你懂‘不予理睬’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记的东西到此为止。
朱利尤斯耸了耸肩膀,双唇抿紧,摇了摇头,把小本本放了回去。他掏出怀表,起身走近窗前,看了看外面。雨已经不下了。他朝着进屋时放下雨伞的那个屋角走去,正在这时候,他看见门口稍微靠后的地方有一个英俊的金发年轻人正在微笑地观察着他。
照片上的那位少年并未长大多少;朱斯特—阿热诺说他十九岁,看上去也就是十六七岁。拉夫卡迪奥肯定是刚刚到的,因为朱利尤斯在将小本本放回原处时朝门口看过,没见有任何人。可是,他怎么就没有听见有人走近呢?于是,朱利尤斯本能地看了看年轻人的脚,看见他穿的是胶鞋而非高靿儿皮鞋。
拉夫卡迪奥微笑着,那是一种没有任何敌意的微笑。他似乎更像是觉得有趣,但带着点嘲讽。他头上仍戴着旅行帽,但一遇上朱利尤斯的目光,他便脱下帽子,像煞有介事地鞠躬致意。
“是卢基先生?”朱利尤斯问道。
年轻人没有回答,又鞠了一躬。
“请原谅我进到您的屋里等您。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别人领我进来的话,我自己是不敢擅自进来的。”
朱利尤斯说话比平时更快,嗓门也更高,以使自己感到一点也不拘束。拉夫卡迪奥的额头几乎不易觉察地皱了皱。他朝朱利尤斯的雨伞走去,一声不吭地拿了起来,放到走廊里让它滴水,然后走回屋里,示意朱利尤斯坐下。
“您看见我想必很惊讶吧?”
拉夫卡迪奥平静自如地从银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点着。
“我将简要地向您说明我来此的原因,而您很快就会明白这些原因……”
朱利尤斯越说越觉得信心不足。
“是这么回事……不过,请先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他似乎觉得自报家门很尴尬,便从西服背心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拉夫卡迪奥,后者看也没看就把名片放在桌子上了。
“我是……我刚刚写完一本较大部头的作品,我没工夫亲自将它誊清。有人跟我提起您,说您写得一手好字,我想,一方面,”说到这里,朱利尤斯的目光不容置疑地扫过这间空空荡荡的房间,“我想您也许愿意……”
“在巴黎没有人……”拉夫卡迪奥立即打断他,“没有人会跟您说到我的字的。”他用目光看着那个抽屉,朱利尤斯刚才没发现自己打开它时弄掉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软蜡封印。拉夫卡迪奥把钥匙在锁孔里猛地一转,然后抽出来放进口袋里。“谁也无权谈论我的字,”他看着满面通红的朱利尤斯说,“另外(他慢慢腾腾地说,好像蠢乎乎的似的,没有一点抑扬顿挫),我还没弄明白是什么原因让先生……(他看了一眼名片)让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对我特别地感兴趣。不过(他的声音同朱利尤斯的一样,突然变得热情而温婉),对于一个等钱用的人来说——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样——您的建议是值得考虑的。(他站起身来。)请允许我,先生,明天上午去给您一个答复。”
这明显是在下逐客令。朱利尤斯自觉处于被动地位,不好坚持。他拿起帽子,犹豫了一下。
“我本想同您多聊聊的,”他笨嘴拙舌地说,“请允许我盼着您明天……我十点起恭候您。”
拉夫卡迪奥鞠躬致意。
朱利尤斯刚一转过走廊拐角拉夫卡迪奥便关上房门,插上门闩。他奔向抽屉,取出他的那个小本本,翻到最后那容易暴露的一页,在好几个月以来他未曾动过的那个空白处,用铅笔以与最好的笔迹大不相同的硬邦邦的大字体写道:
因让奥利布里乌斯 的脏鼻子伸进这本本子——一彭塔。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刀尖锋利,像是一把短小的锥子,他擦燃火柴烧了烧它之后,隔着裤子,猛地一下扎进大腿。他疼得脸部在扭曲。但他觉得这并不够。他没有坐下,而是朝桌子俯下身子,在刚才那句话的下面,又写了一句:
因向他表示我知道这事——二彭塔。
这一回,他犹豫了一下;他解开西装短裤,斜向翻转下去,他看了看大腿,只见刚才扎的那个小伤口在流血。他检查了一下旧的伤疤,它们在新伤口的周围,宛如种痘留下的疤痕。他又烧了烧刀尖,然后迅速地再次扎进肉里去。
“我以前可没这么小心谨慎过。”他暗自在想,一边向那瓶薄荷酒走过去,往伤口处倒了几滴。
他的火气消了一点儿,这时候,他在把酒瓶放回原处时发觉他和母亲一起照的照片没有完全放在原先的地方。于是,他抓起照片,怀着忧伤最后看了它一眼,然后,当血往他脸上涌的时候,他怒不可遏地把照片撕碎。他想把碎片烧掉,但照片碎片不易燃,于是他便把塞在壁炉膛里的口袋挪开,把他那唯一的两本书放进炉膛当作柴火架,然后把小本本撕开,撕成一条条一块块的碎片,把照片扔在上面,一块点燃。
他脸对着火焰,深信自己看着这些可供回忆的东西被烧毁,心中会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感。但是,当它们全都化作灰烬,他往起站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头晕。房间里烟雾弥漫,他走到卫生间去擦擦脑门儿。
此刻,他目光更清亮地看着那张小名片。
“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他念道,“首先得搞清楚他是何许人也。 ”
他扯下当作领带和领子围着的围巾,半敞开衬衫,站在敞开着的窗户前,让清凉的空气沐浴自己的腰身。然后,拉夫卡迪奥突然急着出门,赶紧又是穿鞋又是系领带的,还戴上一顶很像模像样的灰毡帽——尽可能的平静而文明——把房间的门带上,便朝着圣絮尔皮斯广场走去。在广场的区政府对面的红衣主教图书馆里,他想必可以找到他所需要的资料。
经过奥代翁剧场附近时,书店里陈列着的朱利尤斯的那本小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本黄皮书,换到别的日子,只要看一眼这本书就会让他哈欠连天。他摸了一下小钱包,把一枚一百苏的埃居扔在柜台上。
“今晚炉火又可烧旺了!”他拿起书和找回的零钱时寻思。
在图书馆,《现代名人词典》中简单扼要地介绍了朱利尤斯平凡的生涯,列举了他的作品名称,用过于败兴的套话赞扬了它们。
“呸!”拉夫卡迪奥厌恶地呸了一声……他正准备把词典合上,却瞥见上一条目中有几个字,令他猛地一惊。在“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子爵)”上面,是朱斯特—阿热诺的生平。拉夫卡迪奥念道:“一八七三年在布加勒斯特任公使。”这么几个简单的字为何让他的心怦怦直跳呢?
拉夫卡迪奥的母亲给他找了五个叔叔,但他却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他只好当父亲死了,从不问起父亲。至于叔叔们(他们的国籍各不相同,其中有三位在外交界供职),他很快便发现他与他们除了美丽的汪达喜欢胡编乱造的一点关系而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拉夫卡迪奥现在刚满十九岁。他于一八七四年生于布加勒斯特,正是巴拉格利乌尔伯爵在该国任外交官的第二年的年末。
朱利尤斯的神秘到访使他警觉起来,他怎么可能认为这仅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呢?他尽了很大的努力去看“朱斯特—阿热诺”条目。上面的字在他眼前打转儿,但他起码已弄明白了朱利尤斯的父亲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是个大人物。
他心里乐开了花,那是一种放荡不羁的快乐,难以抑制,以致他以为快乐的心声都传至体外了。但没有!肉体这件衣服结实而无法渗透。他偷偷地窥视他周围那些阅览室的常客,他们全都埋首于自己那愚蠢的研究之中……他算了一下:“伯爵生于一八二一年,该有七十二岁了。他还活着吗? ……”他把词典放回原处,走出图书馆。
一股较强的风在驱赶着几片浮云,露出了蓝天。“最重要的是掌握这个念头。” 拉夫卡迪奥暗自寻思,因为他是格外地喜欢我行我素的。可此刻他难以控制自己纷乱的思绪,他便决心暂时把这种思绪从自己的大脑中清除出去。他从口袋里掏出朱利尤斯的那本小说,费劲乏力地看着当作消遣,但这本小说既不曲折跌宕又不悬念丛生,一点也无法让他排遣纷乱的心绪。
“可明天要我去扮演秘书角色的正是这玩意儿的作者!”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反复念叨着。
他在报亭买了一份报纸,进了卢森堡公园。椅子全都淋湿了。他把那本书打开来,垫着坐下,翻开报纸看社会新闻版。仿佛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那儿似的,他的目光落在了下面这几行上:
众所周知,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的健康状况近日来虽一直令人甚忧,但眼下似乎有点起色。不过,他的状况仍不稳定,只能接待几位知己。
拉夫卡迪奥从椅子上蹦起来;转瞬间,他的主意就打定了。他连那本小说都忘了拿,便奔向美第奇街一家文具店,他记得曾看见那家店的橱窗里写着“印制名片,立等可取,三法郎一百张”。他边走边笑;他突然冒出来的计划之大胆让他觉得有意思,因为他正愁没什么冒险的事可做哩。
“我要印一百张名片,得多长时间?”他问店主。
“天黑之前可取。”
“我付双倍价钱,如果两点钟可以取的话。”
店主佯装在查看订货本。
“为了照顾您……好吧,您两点钟过来取吧。用什么名字?”
于是,在店主递给他的纸上,他面不改色手不抖但心却稍稍有点发颤地写道:
拉夫卡迪奥·德·巴拉格利乌尔
“这个浑蛋不把我当回事。”他边走出来边寻思,因为店主都没有跟他点头哈腰的,他心里十分恼火。随后,他走到一家橱窗前对窗端详时心想:“必须承认,我不怎么像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的人!从现在开始,咱得尽快想法弄得更像一点儿。”
尚未到中午。心中充满着一种异想天开的激动的拉夫卡迪奥,还一点儿也没觉得饿。
“咱再先走一会儿吧,否则我会飞起来的,”他暗自寻思,“咱就在马路当中间走。要是我走近过往行人的话,他们将会看出我比他们大大地高出一个头。这又是一个得隐藏起来的优势。人是永远学无止境的。”
他走进一家邮局。
“马莱塞伯广场……待会儿再说!”他从电话簿上查到朱斯特—阿热诺伯爵的住址时心想,“但谁会阻止我今天上午跑去韦尔讷伊街(这是朱利尤斯名片上印着的地址)探探虚实呢?”
拉夫卡迪奥熟悉并喜爱这个街区。他离开那些过于熙熙攘攘的街道,从安静的瓦诺街绕了过去,在瓦诺街,他那青年人的欢快可以更加自由自在地释放出来。当他走到巴比伦街拐角处时,只见一些人在奔跑:在乌迪诺胡同附近的一幢三层楼房前,聚集了不少的人在看着楼内冒出的滚滚浓烟。他憋住劲儿不迈大步,尽管他步履矫健……
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您要是卷入社会新闻,那我的笔就撇下您。别指望我会叙述众人的你言我语、呼喊声……
拉夫卡迪奥像一条鳗鱼似的钻进这群人中,到了最前排。那儿有一个可怜的女人跪在地上抽泣。
“我的孩子们呀!我的小乖乖们呀!”她哭叫着。
一个年轻姑娘扶着她。姑娘的穿戴朴素而高雅,说明她并不是那可怜女人的什么亲戚。她面色极其苍白,而且极其漂亮,因此拉夫卡迪奥被她所吸引,便问起她来。
“不,先生,我并不认识她。我所知道的只不过是她的两个年幼的孩子还在三楼的那间屋子里,而大火眼看就要烧到三楼了。火已烧着了楼梯。已经报告了消防队,但是等他们赶到,两个孩子早被窒息死了……您说,先生,难道没法子从这堵墙爬到那个阳台上去吗?您瞧,就顺着这条细承漏管上去?这些人在说,小偷们有一次就是从这儿爬上去的。不过,别人是为了盗窃才这么干的,而这儿,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了救孩子而敢这么爬。我以这袋钱为奖赏也无济于事。啊!我为什么不是个男人呢?……”
拉夫卡迪奥没再往下听。他把手杖和帽子放在年轻姑娘跟前,冲进楼去。他没求任何人帮忙,便抓住了墙头,一个引体向上,翻身墙上。现在,他在墙头站稳,避开一块块立起的碎片,往前走去。
当他抓住垂直的承漏管,运动双臂往上攀缘,只有脚尖不时地勉强踩着这儿那儿的螺钉以做支撑时,众人看到更加地惊叹不已。现在他只够着阳台,用一只手一把抓住栏杆。众人只是赞赏而不再为他担心,因为他确实身手不凡。他用肩膀一顶,窗户玻璃被撞得粉碎;他随即钻进屋内看不见了……人们在等待着,焦虑难言……随后,只见他又出现了,怀里抱着一个啼哭的小男孩。他撕开一条床单,将两块布首尾相接,做成一条绳子,将小孩捆绑住,一直把他往下放至急得发疯的母亲怀前膝下。第二个孩子也因同样方法获救……
当拉夫卡迪奥也下来了时,众人像对待一位英雄似的向他发出欢呼。
“大家是在拿我当小丑。”他暗自想道。他因感到脸红而恼火,粗暴无礼地拒绝了众人的欢呼。然而,当他又走近年轻姑娘身旁,后者略带羞涩地把许诺的那袋奖金连同手杖和帽子一起递给他时,他笑吟吟地接过那只钱袋,把袋中的六十法郎全数倒了出来,递给那个正在拼命地吻着自己两个儿子的可怜的母亲。
“您能允许我留下这只钱袋作为对您的怀念吗,小姐?”
这是一只绣花小钱袋,他吻了它一下。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年轻姑娘好像很激动,脸色更加苍白,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拉夫卡迪奥突然跑开,用手杖隔开人群而去。他眉头紧蹙,人们立即停止欢呼,不再跟着他。
他回到卢森堡公园,然后,在奥代翁剧场旁边的冈布里努斯餐馆凑合着吃了饭之后,急急忙忙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在地板的一根木板条下面,他藏匿着自己的钱。他从中取出三枚二十法郎和一枚十法郎的钱币。他算了一下:
名片:六法郎
一副手套:五法郎
一条领带:五法郎(这么个价钱我能买什么合适的呀?)
一双皮鞋:三十五法郎(我不要求耐穿)。
尚余十九法郎,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讨厌欠债,拉夫卡迪奥总是付现金。)
他走向大衣柜,取出一套深色苏格兰产软啥味呢西服,做工考究,一点没旧。
“可惜的是我长大了……”他心里这么想着,又回忆起那个并不遥远的美好年代,当时,他最后的一个叔叔德·热弗尔侯爵经常领着全身光鲜的他进出商场。
衣着的不得体对于拉夫卡迪奥来说是件恼火的事,犹如谎言让加尔文教徒憎恶一样。
“先得考虑最要紧的。我叔叔德·热弗尔常说看人先看鞋。”
考虑到要试鞋,拉夫卡迪奥首先把袜子换了。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五年来没再离开过他那马莱塞伯广场的豪华住宅。他准备就在这里终老而去。他沉思冥想地在放满收藏品的那些厅堂里漫步,或者更经常的是把自己关在卧房里,用热毛巾和镇痛药膏来减轻他肩膀和手臂的疼痛。一条马德拉葡萄酒颜色的大围脖像块包头巾似的缠在他那漂亮的脑袋上,围脖一端飘动着,与衣领的花边和浅栗色厚毛料长背心贴在一起,他那似瀑布般的银须在背心上铺散开来。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皮拖鞋,踏在热水垫子上。他把自己那两只失血的手轮番地插进滚烫的沙盆里,沙盆下面点着一盏酒精灯。一条灰披巾盖着他的双腿。当然,他长得颇像朱利尤斯,但更像是提香 的某幅画上的人;而朱利尤斯只是他的外貌的一个索然寡味的复制品,宛如其在《顶峰的空气》中只给了他生平的一种毫无意义的、淡化了的形象。
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一边喝药茶,一边听其忏悔师阿夫里尔神父讲道,他早已习惯于经常求教于神父。这时候,有人敲门,忠实的赫克托用漆托盘送来一只封好的信封。二十年来,赫克托一直是他的跟班、看护,必要时还是他的参谋。
“那位先生希望伯爵先生能够接见他。”
朱斯特—阿热诺放下茶杯,撕开信封,从中抽出拉夫卡迪奥的名片来。他生气地在手里把它揉皱:
“告诉他……”他随即克制住自己,“一位先生?你是说:一个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先生可以接见的人。”
“我亲爱的神父,”伯爵转向阿夫里尔神父说,“请原谅我不得不请您就谈到这里,不过您明天可得再来,我肯定有点新闻要告诉您的,而且我想您将会感到满意的。”
他用手托住前额,这时神父便从客厅那扇门退下去了。然后,他终于重新抬起头来说:
“叫他进来吧。”
拉夫卡迪奥以一种男子汉的自信昂首挺胸地走进屋里来。他走到老人面前,一本正经地鞠躬致礼。他已经打定主意慢慢地数到十二再开口,因此先开口说话的是伯爵:
“首先您要知道,先生,不存在什么拉夫卡迪奥·德·巴拉格利乌尔,”他边撕掉名片边说,“请您警告拉夫卡迪奥·卢基先生,既然他是您的朋友,如果他胆敢玩这种小片片的把戏,如果他不像我这样把它们统统撕掉(他把那张名片撕得粉碎,扔进他的空茶杯里),我就立刻报警,把他像个窃贼似的抓起来。您明白我说的了吗?……现在,走到亮的地方来,让我看看您。”
“拉夫卡迪奥·卢基将听您的吩咐,先生。(他那恭敬的声音有点发颤。)请原谅他用这种办法前来拜见您,他脑子里没有任何的坏念头。他想让您相信他值得……起码值得您的信任。”
“您的身材很好,但这套衣服您穿不合适。”伯爵根本不想听他解释,又说道。
“我不会弄错了吧?”拉夫卡迪奥壮着胆子笑了笑说,他只殷勤地做好准备来接受伯爵的审视。
“感谢上帝!他很像他母亲。”老巴拉格利乌尔喃喃道。
拉夫卡迪奥停了一会儿后,目光注视着伯爵,以几乎低沉的声音说道:
“如果我不过于显露,难道就绝不允许我像……”
“我指的是相貌。即便您不只是像您母亲,上帝也不会多给我时间来承认这一点的。”
这时候,灰披巾从他的腿上滑落到地上。
拉夫卡迪奥立刻跑上前去,而当他弯腰捡起时,他感觉到老人的手轻轻地按着他的肩膀。
“拉夫卡迪奥·卢基,”当他立直起身子时,朱斯特—阿热诺又说道,“我已来日不多了;我不会去同您斗心眼儿了;那会让我感到疲惫的。我承认您并不笨;我也很高兴您长得不丑。您刚才的冒险表明您有点无礼,这对您没有好处。我起先以为这是寡廉鲜耻,但是您的声音、您的举止让我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至于其他的情况,我已经叫我儿子朱利尤斯打听过告诉了我,但我发现我对此并不太感兴趣,没有见到您重要。现在,拉夫卡迪奥,您听我说:没有任何户籍证明、任何文件可以表明您的身份。我很小心没给您留下任何凭证。不,别表示不满,这些没有用的。别打断我。您直至今天一直没有找过我,这表明您母亲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根本没有跟您提起过我。这很好。如同我对她做过的保证一样,您将知道我因感激会做些什么。尽管法律方面困难重重,但我会通过我儿子朱利尤斯让您得到我曾对您母亲说过要留给您的那份遗产。这就是说,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给我儿子朱利尤斯的遗产多于我另一个孩子居伊·德·圣普里伯爵夫人,多的那一部分正好是我想通过我儿子留给您的。这多的一部分,我想要高达……就算四万里弗尔 的年金吧。我得马上见见我的公证人,同他一起核对一下那些数目……如果您要更舒服点儿听我说的话,您就坐下来吧。(拉夫卡迪奥刚刚靠在桌子边。)朱利尤斯可以反对这么做,法律在他一边,但我相信他的忠厚老实,他是不会有任何举动的;而我相信您的忠厚老实,您是不会,绝不会扰乱朱利尤斯的家庭的,正如您母亲从未搅扰过我的家庭一样。对于朱利尤斯及其家庭成员来说,只存在一个拉夫卡迪奥·卢基。我不希望您为我戴孝。我的孩子,家庭是一个封闭的庞然大物,您将永远只是个私生子。”尽管父亲突然发现他在摇摇晃晃便请他坐下,但拉夫卡迪奥却并未坐下来。他已经抑制住了头晕,便靠在上面放有茶杯和炉子的那张桌子边上。他以一种毕恭毕敬的姿态站着。
“现在,您告诉我:您今天上午已见过我儿子朱利尤斯了。他跟您说了……”
“他并未明确地说什么,是我猜到的。”
“笨蛋一个!……噢!我这是说他哩……您还要见他的吧?”
“他请我当秘书。”
“您同意了?”
“这让您不高兴吗?”
“……不是。不过我认为最好你们……不要相认。”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尽管我不明确地与他相认,但我倒想了解了解他。”
“我想,您不打算老这么干这些下属的职务吧?”
“只是想利用这段时间考虑考虑。”
“然后呢?您现在富有了,您以后打算干些什么?”
“啊!先生,昨天我还几乎填不饱肚子哩,给我点时间体验体验饥饿吧。”
这时候,赫克托敲门了:
“子爵先生求见先生。我让他进来吗?”
老人额头阴沉下来;他沉默了片刻,但这时候,拉夫卡迪奥谨小慎微地站直身子,做退出状。
“别走!”朱斯特—阿热诺一声断喝,拉夫卡迪奥被镇住了,然后他转向赫克托说:“啊!算了!我早就告诉他别打算来见我……你告诉他我很忙……我会给他写信的。”
赫克托鞠躬后退了出去。
老伯爵闭眼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睡着了,但透过他的胡子,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在嚅动。最后,他抬起了眼皮,把手伸向拉夫卡迪奥,用一种完全不同于刚才的温柔而疲惫的声音说道:
“摸摸我的手吧,我的孩子。现在,您该走了。”
“我不得不向您坦白,”拉夫卡迪奥吞吞吐吐地说,“为了能体面地前来见您,我用光了我最后的那点积蓄。如果您不帮我一把,我不太清楚我晚餐如何解决,明天就更不必说了……除了您的公子……”
“把这个拿着吧。”伯爵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五百法郎说,“喂!您还等什么?”
“我是想再问问您……我还有望再见到您吗?”
“真的!我承认我会很高兴见到您的。但是负责我灵魂得救的那些可尊敬的人使我保持一种性格,把乐趣放在次要地位。至于我的祝福,我马上就给您。”老人说着便张开双臂欢迎他。拉夫卡迪奥没有扑到伯爵的怀里,而是虔敬地跪在他的面前,把头埋在他的腿中间,抽泣着。拥抱之下,柔情顿生,使他那颗横下的心融化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老人结结巴巴地说,“我与您相见得太迟了。”
拉夫卡迪奥站起身来,泪流满面。
当他就要离去,把一开始没有立刻拿的钱装进口袋时,他又摸到了那盒名片,他把它递给伯爵说:
“喏,全都在这儿了。”
“我信任您,您自己撕掉吧。别了!”
“他本会成为最好的叔叔的,”回到拉丁区后拉夫卡迪奥在想,“甚至还会多点什么。”他略带忧伤地又想道。“唉!”他掏出那盒名片,展成扇形,随手撕掉。
“我可从来没相信过阴沟。”他一边喃喃地说一边把印着“拉夫卡迪奥”的部分扔进一个下水管道口,然后,又走过两个下水管道口才把印着“德·巴拉格利乌尔”的部分扔进去。
“巴拉格利乌尔也好,卢基也好,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们跟我们的过去了结了吧。”
他知道圣米歇尔大街有一家珠宝店,每天走过那里时卡萝拉都逼着他停下。前天,在那令人炫目的橱窗里,她相中了一副奇特的袖扣。它们呈现的是四个环状猫头,两两用金钩相连,系一种奇异石英雕饰而成,其实是一种雪纹状玛瑙,看上去呈透明状,但透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如同我前面说过的,由于韦尼特加穿着称作套头女服的男式上装,戴着袖扣,由于她有着怪异癖好,所以她对这副袖扣垂涎三尺。
它们很怪异,并不怎么有趣,而且拉夫卡迪奥还觉得它们丑陋不堪。他的情妇戴上它们的话,他会发火的。但是,既然他要离她而去了……他走进珠宝店,付了一百二十法郎买下了这副袖扣。
“请给点纸。”他俯身柜台,在店主递给他的纸上写道:
致卡萝拉·韦尼特加
谢谢她把那位陌生人领进他的房间,
请她今后别再迈进他的房间。
他折好字条,塞进店主包装袖扣的盒里。
“咱可别操之过急,”他把那只盒子交付给门房时暗自寻思,“再在这幢房子里过上一晚,只是今晚别给卡萝拉小姐开自己的房门就行了。”
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生活在一种临时道德延续着的规范之中,笛卡儿在完全确立今后生活和支出的规则之前也是屈从于这同一个规范的。但是朱利尤斯的性格既没有那么坚强不屈,他的思想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威,所以他直到如今遵从礼仪道德并未使他过于犯难。归根结底,他只要求舒适,而他作为文人的成就也包括在这种舒适之中。他的新作被喝了倒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受到伤害。
得知老爸拒绝见他,他可没感到少受侮辱,而假如他知道谁刚在他之前得见其父,那他会更为恼火的。当他回到韦尔讷伊街的时候,他越来越无力地在挥去那个他去拉夫卡迪奥住处时就已让他烦乱的不适当的建议。他也拿事件与日期做了比照;他今后也拒绝承认这种奇怪的情况仅仅是个简单的巧合。不管怎么说,拉夫卡迪奥风华正茂,令他心动,所以尽管他料到他父亲为了这个私生子弟弟会剥夺掉他一部分遗产,但他对拉夫卡迪奥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今天上午,他甚至带着一种挺温情挺殷切的好奇心在等着他的到来。
至于拉夫卡迪奥,尽管他生性多疑,多有保留,但是这个难得的谈话机会在牵动着他的心,而且他也很乐意让朱利尤斯稍稍感到点不自在。即使跟普罗托斯在一起,他也从不过深地说知心话。这之后,他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啊!朱利尤斯不管怎么说并不让他觉得讨厌,尽管他觉得他像个傀儡似的。得知自己是他的弟弟,他觉得挺有趣儿的。
这天上午,也就是他接待了朱利尤斯的造访的翌日上午,当他往朱利尤斯住处走去时,他突然遇到一件挺怪的奇遇:也许是由于他的天性的驱使,也可能是想使自己思想和肉体的某种浮躁疲劳,并希望到了哥哥家里能够镇定自若,他喜欢多绕路,所以便挑了一条最长的路走。他沿着荣军院大街走过,又一次从剧场附近上次发生火灾的地方穿过,然后继续顺着贝勒夏斯街走去。
“韦尔讷伊街三十四号,”他边走边反复念叨着,“四加三等于七,这个数字不错。”
他走到圣多米尼克街与圣日耳曼大街的交叉路口,正在这时候,他看到并且立即仿佛认出了从昨天起便有点不停地萦绕心头的那个年轻姑娘来。他立即加快脚步……正是她!他在短小的维莱赛克塞尔街的尽头追上了她,但是他认为凑近她有点掉巴拉格利乌尔家族的份,所以只是稍稍抬起帽子,含着微笑鞠躬致礼。然后,他急速地超上前去,认为钻进一家烟草店是最妙的办法,但那个姑娘又走到前面去,拐进了大学街里。
当拉夫卡迪奥从烟草店中走出来,也走进上面所说的那条街时,他便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起来:年轻姑娘不见了。“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您真是最俗气不过的了。如果您要堕入情网,您别指望我的笔来描绘您的那颗魂不守舍的心……”并非如此:开始跟踪追击,他觉得可能有失礼貌。因此,他不想拜访朱利尤斯时迟到,他刚才绕了这么大一圈儿,也就没有时间再闲逛了。幸好,韦尔讷伊街离这儿不远;朱利尤斯住的房子就在街角第一个拐弯处。拉夫卡迪奥冲门房说了一声伯爵的名字,就奔向了楼梯。
这时候,热纳维埃芙·德·巴拉格利乌尔——正是她,朱利尤斯的大女儿,她正从每天早上都要去的那家儿童医院回来——比拉夫卡迪奥对这再次相遇更加地慌乱,所以便慌急慌忙地回到父亲的住处。当她走进大门洞时,拉夫卡迪奥正拐过街口。当她上到三楼时,只听见身后咚咚的奔跳的脚步声响。有人比她还急着上楼,她便侧过身子让来人过去,但是,她突然认出了是拉夫卡迪奥,后者在她面前目瞪口呆地站住了。
“您这么跟着我不有失身份吗,先生?”她用极愤怒的口吻喝问道。
“唉!小姐,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拉夫卡迪奥大声说道,“如果我跟您说我没有看见您走进这幢楼,我也压根儿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您的话,您是不会相信的。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是不是住在这里?”
“什么!”热纳维埃芙满面羞红地说,“您就是我父亲等着的那个新秘书?拉夫卡迪奥·卢什么先生?您的姓太古怪,我都不知道怎么发那个音。”当拉夫卡迪奥也羞红着脸鞠躬致礼时,她又说道,“既然我在这儿又碰见您,先生,我可否请您帮个忙,千万别跟我父母谈起昨天的奇遇,我想他们对此是不怎么欣赏的,千万也别提钱包的事,我已跟他们说是丢了。”
“小姐,我也要恳求您别提您看见我所扮演的那个荒谬角色。我同您父母一样,也不怎么欣赏这种事,而且我一点儿也不赞同这种事。您大概是把我当成热心肠的人了。我没能憋住……请您原谅我。我还需要学习……但我向您保证,我会学习的……请把手伸过来好吗?”
热纳维埃芙·德·巴拉格利乌尔没在心里承认她觉得拉夫卡迪奥非常英俊,也没有向拉夫卡迪奥坦言,他非但一点也不荒唐可笑,在她眼里他还是个英雄。她把手伸向他,他激动不已地把她的手移到唇边。于是,她只是笑了笑,就请他再下几级楼梯,等她进屋关好门后,他再按门铃,别让她父母看出他俩在一起来着,尤其是进门后千万别表现出他俩以前见过。
几分钟之后,拉夫卡迪奥被领进作家的书房。
朱利尤斯的接待很殷切;他不知怎么接待是好。拉夫卡迪奥立即应付道:
“先生,我首先得提醒您:我十分厌恶感恩戴德呀、欠债呀什么的,所以无论您为我做了什么,您也无法让我对您感激涕零的。”
朱利尤斯也反驳说:
“我并不打算收买您,卢基先生。”他已经开始高傲地说话了……但是,双方都看到他们这样就没有退路了,所以都立刻打住。沉默了片刻之后,拉夫卡迪奥开始以一种更灵活的口吻说道:
“您要交付给我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呀?”
朱利尤斯避而不答,借口说作品尚未定稿,不过,在这之前双方再多做一些了解也不会是坏事。
“您得承认,先生,”拉夫卡迪奥以一种诙谐的口吻说,“昨天,您没等我回来就对我进行了了解,而且您的目光还十分眷顾某个小本本……”
朱利尤斯乱了阵脚,颇为尴尬:
“我承认我这么做过,”然后,他不失尊严地说道,“我对此表示歉意。如果这事还得做的话,我是不会再做的。”
“这事没法再做了:我烧掉了那个本本。”
朱利尤斯满脸的歉疚:
“您非常生气吧?”
“如果我还生气的话,我就不会跟您提这事了。请原谅我刚才进门时的那副腔调,”拉夫卡迪奥打定主意要继续刺激他,便又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很想知道您是否也看到了那个本本里夹着的一封短笺?”
朱利尤斯根本就没有看那封短笺,原因是他压根儿也没有发现它,但他借此机会要表明自己是尊重别人的隐私的。拉夫卡迪奥在戏耍他,而且很高兴地要把这一点显示出来。
“昨天,我已经就您的新作进行了一点儿报复。”
“那不是写来让您感兴趣的。”朱利尤斯急切地说。
“啊!我没有全部看完。我必须向您坦白,我对阅读没多大兴趣。其实,我只是对《鲁滨孙漂流记》……不,还有《阿拉丁的神灯》什么的感兴趣……在您看来,我是没资格看书的人。”
朱利尤斯缓缓地抬起手来:
“我只不过为您感到惋惜:您剥夺了自己一些很大的乐趣。”
“我有一些其他乐趣。”
“它们也许并不太高雅。”
“那您尽管放心!”拉夫卡迪奥颇为放肆地大笑。
“您有一天将会为此而受苦的。”被戏耍逗得有点兴奋的朱利尤斯又说。
“那将为时已晚。”拉夫卡迪奥一本正经地结束这一话题。然后,突然间,他转换话题问道:“写书让您觉得非常有意思吗?”
朱利尤斯坐直身子:
“我不是为好玩才写作的,”他高傲地说,“我在写作时所感觉到的乐趣远胜于我对生活所感到的乐趣。再者,这两者并不是互相掣肘的……”
“是这么个话。”然后,拉夫卡迪奥突然抬高仿佛漫不经心地降低了的调门儿说,“您知道是什么让我觉得在破坏我对写作的印象吗?是在书上进行的修改、涂抹、删节。”
“难道您认为在生活中人们就不改正自己吗?”朱利尤斯激动地问道。
“您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在生活中,据说人们在改正错误,在变好,但是人们无法改正所做过的事。正是这种改正的权利使得写作变得极其灰暗和极其……(他没有说完。)是的,使我觉得生活中最美的正是这个;必须乘兴作画。不准许涂抹修改。”
“在您的生活中有什么要修改的吗?”
“没有……还没有太多……既然人们无法……”拉夫卡迪奥沉默片刻,然后又说道,“那毕竟还是出于修改的愿望我才把我的本本付之一炬的!……太晚了,您很清楚……不过您得承认您对此不甚明了。”
不,对于这一点,朱利尤斯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您能允许我提几个问题吗?”他没做回答反而提了个问题。
拉夫卡迪奥霍地站起,以致朱利尤斯以为他想溜之大吉。但是,后者只是走向窗前,微微掀起平纹薄窗帘问道:
“这个花园是您的?”
“不是。”朱利尤斯回答。
“先生,到目前为止,我没有让任何人稍稍窥问过我的生活。”拉夫卡迪奥并未转过身来地说。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朱利尤斯,在后者看来,他此刻已经不再只是个孩子了。“不过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我生平头一次要放自己的假。您有问题就问吧,我保证回答您所有的问题……啊!让我先告诉您一声,我把昨天为您开门的那个姑娘打发了。”
出于礼貌起见,朱利尤斯做出一脸懊丧的样子。
“是因为我的缘故!请相信……”
“哼!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法子怎么把她给甩掉哩。”
“您……一直同她生活在一起?”朱利尤斯笨拙地问。
“是的,因为这样干净……不过,在一起的时间尽可能地少,而且,是为了怀念一个曾是她的情人的朋友。”
“也许是普罗托斯先生吧?”朱利尤斯试探着问道。他已决心要咽下对拉夫卡迪奥的愤恨、厌恶、反感,而且在这头一天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以稍稍刺激对方回答。
“是的,是普罗托斯,”拉夫卡迪奥笑声朗朗地回答,“您想知道他是何许人吗?”
“了解点您的朋友们也许会让我更了解您。”
“他是意大利人,姓……老天爷,我记不起来了,但这没多大关系!自打他突然地独占了法文译成希腊文的鳌头的那一天起,他的同学们,甚至老师们都用这个绰号 叫他了。”
“我可记不得我得过什么第一,”朱利尤斯这么说,以便促使对方说些知心话,“不过,我一向也很喜欢同第一的人交往。这么说,普罗托斯……”
“啊!那是他在一次打赌之后的事。在这之前,他是我们班的最后几名,尽管他是年龄较大的同学之一。而我却是年龄最小中的一个。但是,说实在的,我并未因年龄小就学得好。普罗托斯对老师们教的那些东西表示出极大蔑视。然而,有一天,当我们班翻译课优秀者中他最讨厌的一位对他说对自己干不了的事鄙夷不屑很容易(我也说不清,反正是类似的话语)之后,普罗托斯很受刺激,他苦学苦练了两个星期,在后来的作文课上,超过了那个同学,位居第一!我们大家——我应该说:他们大家——全都惊呆了。至于我么,我对普罗托斯一向是仰视的,所以对此反倒不太惊讶。他对我说:‘我是要让他们瞧瞧这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我相信他说的。”
“如果我理解得对的话,普罗托斯对您有所影响。”
“也许是。他让我景仰。说实在的,我只跟他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但那次交谈对我来说是那么的有说服力,以致第二天,我便从像被瓦片压着的生菜似的使我面色苍白的寄宿学校逃走了,徒步走回巴黎,我母亲当时同热弗尔侯爵叔叔就住在那儿……我这是从结尾开始说起了。我预感到您可能会并不明白瞎问一气。这样吧,让我干脆跟您叙述我的生平吧,这样您就会知道得比您可能提问所得的要多,也许甚至比您希望知道的还要多……不,谢谢,我喜欢抽自己的烟。”他说着便掏出烟盒,并把朱利尤斯开始时敬他的那支香烟扔掉,那支香烟在他讲述时没顾上抽已经熄灭了。
“我于一八七四年生于布加勒斯特,”他缓慢地开始说起来,“我想,您是知道的,我出生不久便失去了父亲。我认出的待在我母亲身边的第一个人是个德国人,是我的叔叔,赫尔登布鲁克男爵。但是,我十二岁时便失去了他,所以对他的记忆比较模模糊糊的。好像他是一个出色的金融家。他教我他说的那种语言,还教我算术,他的教法很高超,所以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让我成了他亲切地称之为他的‘出纳’的角色,也就是说,他把一大堆零钱交给我,凡是我陪他去的地方都由我负责付钱。无论他买什么(他很喜欢买东西),他都要我在从口袋里掏硬币或纸币之前先把账目算清楚。有时候,他用外币来难我,因为这中间有个汇率的问题。后来他又用贴现、利息、贷款,最后甚至用投机等问题来考我。对这一行当,我很快便比较熟能生巧了,不用纸笔就能算好几位数的乘法甚至除法了……您放心(因为他看到朱利尤斯眉头蹙起),这并没有让我对钱和算术产生兴趣,因此,不知您感兴趣听不,我可以说是从来就不记账的。说实在的,这启蒙教育是非常实用非常有效的,但是它并没有使我乐此不疲……再说,赫尔登布鲁克非常懂得儿童卫生,他说服我母亲,不管什么天气,都让我不要戴帽子,还要光着脚,尽量待在露天地里。无论冬夏,他都要亲自把我弄到凉水里,我非常喜欢这样……不过,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对您没什么用处。”
“哪里,哪里。”
“后来,因生意的缘故他去美洲了。我没有再见过他。”
“在布加勒斯特,我母亲的沙龙向最上流的社会开放着,就我记忆所及,那也是最混杂的社会,但是,在最亲密的人中常来的特别是弗拉迪米尔·比埃科夫斯基亲王叔叔和不知为什么我从不叫他叔叔的阿尔登戈·巴尔迪。俄罗斯(我差点儿要说成波兰)和意大利的利益使他俩在布加勒斯特滞留了三四年。他俩都教会了我各自的母语,也就是意大利语和波兰语,因为对于俄语来说,我是不用太费劲就能读懂能听懂,但是从来不能说得很流利。由于母亲所接待的对我极其宠爱的那个上流社会的缘故,我没有一天没机会练习四五种语言的,所以到我十三岁时,我已经能没有任何口音、几乎运用自如地说这些语言了。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法语,因为那是我父亲的母语,而且母亲也硬要我首先学它。”
“如同所有想取悦我母亲的人一样,比埃科夫斯基非常关心我。仿佛他们都是在追求我,但是我认为比埃科夫斯基他这么做并非工于心计,因为他以他的爱好为主,而他的爱好来得快,而且不只是某一个方面。即使我母亲不知道,他也在关心着我:他对我的特殊关怀使我颇为得意。这个怪人很快便把我们那有点无新鲜感的生活变成了疯狂的节庆日。不,说他对自己的爱好只是听从还不够,他是扑上去,冲上去,把一种狂热注入乐趣之中。”
“有三年的夏天,他带我们去喀尔巴阡山匈牙利一侧的山坡上的一座别墅,或者说是一座城堡,就在埃佩耶附近,我们经常是开车去。但更经常的是骑马去。没有什么能使我母亲骑马在附近的森林和田野溜达更开心的了,那儿极其美丽。弗拉迪米尔送我的那匹小种马是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世界上最喜爱的。”
“第二个夏天,阿尔登戈·巴尔迪也来了,就在这个夏天,他教了我下棋。由于赫尔登布鲁克教会了我心算,我比较快地就习惯于不用看棋盘下棋了。”
“巴尔迪同比埃科夫斯基处得很好。每天晚上,在一座孤零零的塔楼上,在四周花园和森林造就的寂静之中,我们四人一个劲儿地玩牌,直至深夜。我虽然还只是个孩子——我当时十三岁——但巴尔迪讨厌‘死牌友’,便教我玩惠斯特1 和出老千。”
“他会耍手技、变魔术、变戏法、演杂技。他刚到我们那儿时的那段时间,我的想象力几乎没能从赫尔登布鲁克使之遵从的长期‘斋戒’中摆脱出来,所以我渴望奇妙的事情,轻信而满怀温馨的好奇心。后来,巴尔迪把他的戏法的诀窍告诉了我,但是知道了诀窍并不能抹去我对奥秘的最新印象。第一天晚上,他镇定自若地用小拇指的指甲点香烟,后来,他玩牌输了,便从我的耳朵和鼻子里如数掏出赌输的卢布还账,吓得我目瞪口呆,但是其他人都觉得非常好玩,因为他总是以他那同样的镇静自若的神态说:‘幸好这孩子是座取之不尽的金矿!’”
“他单独同我母亲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他总要搞出点新玩意儿,搞出点让人惊讶的花样或闹剧。他模仿我们所有的熟人,做鬼脸做得看不出是他来。他模仿各种人的声音、动物的叫声、工具的噪声,发出一些古怪的声响,弹着单弦琴唱歌,跳舞,翻跟头,倒立行走,跳跃桌椅,还会脱掉鞋子,像日本人一样用大脚趾尖转动屏风或客厅的独脚小圆桌。他的手技就更是一绝。他把一张纸揉皱,撕碎,变成无数的白蝴蝶,我便用嘴去吹它们,让它们飞到高处,扇子扑打不着。因此,在他的身旁,物件失却了重量和实感,甚至不再存在,或者是具有了一种新的、意外的、古怪的意义,不再是原先那种当什么用的物体了。‘只有非常少的东西是不好拿来耍着玩的。’他常常说道。除此而外,他还挺滑稽有趣的,弄得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因此我母亲总要嚷嚷:‘别弄了,巴尔迪!拉夫卡迪奥会睡不成觉的。’可事实是我的神经很坚强,能顶得住这类兴奋。”
“我从这种教育中获益匪浅。几个月后,在不止一种戏法手法上我可能都胜巴尔迪本人一筹,而且甚至还……”
“我看得出,我的孩子,您接受过非常周到的教育。”此时,朱利尤斯打断他说。
拉夫卡迪奥因小说家的沮丧神情而极其开心,便纵声大笑起来。
“噢!这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您不用担心!该轮到法比叔叔登场了,对吧?当比埃科夫斯基和巴尔迪被召回国任新职时,是法比来到我母亲的身旁。”
“法比?就是那个我在您的那个本本第一页看到他的字迹的人?”
“是的。法比安·泰勒·格雷文代尔爵士。他把我和母亲带到亚得里亚海边杜伊诺附近租住的一幢别墅,我在那儿身体变得十分强健。那个地方的海边形成一个岩山半岛,我们租的别墅占据了整个半岛。在那里,我像个野人似的成天生活在松柏下,岩石间,小海湾中,或者在海里游泳和划船。您看见的照片就是那一时期拍的,但我也把那张照片给烧掉了。”
“我觉得,”朱利尤斯说,“就当时的情况,您本可以穿得像模像样儿一点的。”
“我可确实只能那个样,”拉夫卡迪奥笑着又说,“法比借口要让我晒黑,把我所有的衣服,甚至内衣,全都给锁起来了……”
“那您母亲大人呢?她怎么说?”
“她对此非常开心。她说如果我们的客人们感到气愤的话,那让他们走好了。但这并没有妨碍,我们接待的客人照样全都留下来。”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可怜的孩子,您的教育!……”
“是的,因为我学东西非常快,所以我母亲在那之前一直有点忽视我的教育问题。我当时就要满十六岁了,我母亲似乎突然发现这一点,在我同法比叔叔去阿尔及利亚做了一次美不胜言的旅行(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后,我便被送到巴黎,托付给一个像是个古板冷漠的狱卒似的人,让他负责我的学习。”
“在这种无拘无束之后,我确实看出来这段有约束的日子对您来说有点艰难。”
“如果没有普罗托斯,我绝对不可能忍受过来的。他与我同住一个寄宿学校。据说是为了学习法语,但他的法语说得棒极了,我从来也没搞明白他待在那里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干什么。我成天萎靡不振;确切地说我对普罗托斯也没有什么友情,但我却喜欢与他来往,仿佛他会解救我似的。他只比我稍稍大些,但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大,举止言谈和兴趣爱好不再有一点稚气。他要是愿意,他的面部表情会极其丰富,能表现出无论何种感情,但是,歇着的时候,他的样子简直像个木瓜。我有一天拿这一点取笑他,他就回答我说,在这个世界上,重要的是别过分显露自己的真实面孔。”
“他只是让自己显得谦恭才觉得满意,他坚持做得让人当他是个蠢货。他常说爱显摆和不会掩盖自己的才能是最断送人的,但他这话只是常对我一人说而已。他不合群,甚至同我也若即若离,尽管我是寄宿学校中他唯一一点儿也不蔑视的人。我一旦打开他的话匣子,他便滔滔不绝起来,但大部分时间他沉默寡言,仿佛在琢磨一些恶毒的计划,我本想弄清楚他的想法的。当我问他:‘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们当中没一个人用‘你’称呼他)他回答说:‘我在养精蓄锐。’他声称在生活中,知道恰如其分地对自己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人,才知道如何摆脱困境。我在逃跑的时候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我随身带了十八法郎去巴登,每天走不了多远,有什么吃什么,随便有个地儿就躺下睡觉……等我到了地方时,我差不多要散架了,但不管怎么说,我对自己还是满意的,因为我口袋里还剩有三个法郎。确实,我在路途中也搞到了五六个法郎。我在那里找到了母亲,她同热弗尔叔叔在一起,后者对我的逃学颇觉有趣,并决定把我带回巴黎。他说巴黎给我留下坏印象他感到很不是滋味。其实,当我同他一起回到巴黎时,我觉得巴黎比以前显得好一些。”
“热弗尔侯爵喜欢疯狂地挥霍,这是他的一种持续不断的需求,一种渴望。似乎他很感激我帮他满足这种渴望,而且以我的欲望使他的欲望加倍强烈。他与法比迥然不同,他教我穿着打扮的品位。我想当时我的穿戴是挺不错的。同他在一起,我受到很好的陶冶。他的高雅浑然天成,就像是第二天性。我与他十分投缘。我们经常一起整个上午逛衬衣店、皮鞋店、裁缝店。他对鞋子特别讲究。他说,看鞋便知其人,这跟看一个人的衣着与面容来判断一个人同样的准确,而且还更隐秘……他教我花钱不要记账,不要事先就担心以后是否有钱来满足我的幻想、欲望或解决我的饥渴。他的原则是必须始终最后去满足饥饿的需要,因为他说(我记得他的原话)欲望或幻想是瞬间的需求,而饥饿则总是循环往复的,而且因等的时间长反而更加强烈。最后他告诉我不要因为一件东西贵重就更多地享用它,也不要因为它碰巧一文不值就少享用它。”
“这个时候我失去了母亲。突然来了一封电报,要我速回布加勒斯特。待我见到母亲时,她已撒手人寰了:我在那边得知,自从侯爵走了之后,她已经欠下了一屁股债,财产仅够偿还债务,因此我无望得到一个戈比 ,一个芬尼 ,一个格罗申 。葬礼过后,我立刻返回巴黎,想找到热弗尔叔叔。但是他已经突然返回俄罗斯,没有留下地址。”
“我用不着告诉您我当时都想些什么。当然,我还有某些小本事,总可以用来摆脱困境的。但是,我越是需要动用它们时,我就越是讨厌它们。幸好,有一天夜晚我踯躅街头时,又碰到您见过的那个卡萝拉·韦尼特加,普罗托斯的前情妇,她还算不错,留我住下了。又隔了几天,我得知每个月初都有一笔微薄的生活费挺神秘地给我寄到一个公证人处。我很讨厌寻根究底,所以没多细究便领了这笔生活费。后来,您就来了……您现在基本上了解了我想告诉您的所有一切。”
“您很幸运,”朱利尤斯郑重地说,“您很幸运,拉夫卡迪奥,您今天又有点钱来了:没有职业,没有文化,只好凑合着勉强度日……就像我现在了解您的样子,您当时是什么事都准备干的。”
“恰恰相反,什么都没准备干,”拉夫卡迪奥严肃地看着朱利尤斯说,“尽管我跟您说了这么多,看得出来您还是很不了解我。没有什么像需求那么阻碍着我,我一直追求的只是对我无用的东西。”
“我看这违背常理。您认为这样能活下去吗?”
“那要看各人的胃口。您喜欢把不合您胃口的东西叫作违背常理……而我,我宁愿饿死也不碰那盘符合逻辑的大杂烩,我知道您就是用这个来喂饱您的那些人物的。”
“您是指……”
“起码您的那本新近之作的主人公就是如此。您在书中描写的真的是您的父亲吗?您一心想要让他时时处处都同您并同他自己保持一致,忠实于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原则,也就是忠实于您的理论……您觉得我这个人对此会怎么说么?……德·巴拉格利乌尔先生,请您接受下面这个事实吧:我是个前后不一致的人。您看我刚刚说的有多么多呀!可昨天我还自认为是个最沉默寡言、最封闭内向、最孤僻生冷的人。不过,不错的是我们很快就结识了,而且也就用不着再认识了。明天或今晚,我将回到我的秘密生活中去。”
小说家让这番话弄得无言以对,但他仍在努力要进行反击。
“您首先得相信,并不存在什么前后不一致的现象,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生理上,”朱利尤斯开始说道,“您是个正在成长的人,而且……”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但未见有人进来,朱利尤斯便走了出去。他没把门关严,拉夫卡迪奥便听到门口有嗡嗡的说话声。然后便是一片沉寂。拉夫卡迪奥等了有十分钟,正准备离去,这时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走上前来:
“伯爵先生让我告诉秘书先生他不留你了。伯爵先生刚刚接到他父亲大人的一些坏消息,他很抱歉不能前来向您告辞。”
根据说这番话的语气,拉夫卡迪奥料到有人刚刚前来报告,老伯爵去世了。他抑制住自己的激动。
“行了!”他回到克洛德—贝尔纳胡同时寻思,“时候到了。是船下水的时候了。 从今往后,无论风从哪儿刮来,那刮的都将是顺风。既然我无法待在老人的身边,那咱就离他远远的吧。”
他经过门口时,把他头天晚上就随身带着的那只小盒子交给了门房。
“您今天晚上等韦尼特加小姐回来时,把这个盒子交给她,”他说道,“还要麻烦您把我的账结一下。”
一小时后,他收拾好箱子,让人找来一辆马车。他离开时没有留下地址。有他的公证人的地址就足够了。
朱利尤斯的妹妹居伊·德·圣普里伯爵夫人因朱斯特—阿热诺逝世而突然被叫回巴黎。她刚回到离波城四公里的精巧的珀扎克城堡不久。自寡居以来,而且特别是孩子们成家立业以来,她就很少离开城堡。她获知噩耗时正在接待一位古怪的客人。
她早晨一向亲自驾着运送猎犬的轻便马车溜达。她刚一溜达完回来,就听说有一位嘉布遣会修士在客厅里等她有一个钟头了。陌生人自称是安德烈红衣主教介绍来的。红衣主教有一张名片可资为证,仆人把那张名片交给伯爵夫人。名片是装在信封里的。名片上的红衣主教名字下面,用纤细的近乎女性的笔迹写着如下的话语:
兹介绍韦尔蒙塔尔的议事司铎让—普·萨吕教士,请圣普里伯爵夫人多多关照。
就这么简单一句,但已足够了。伯爵夫人很喜欢接待神职人员,再说,红衣主教安德烈还掌握着伯爵夫人的灵魂。她立即奔向客厅,连声道歉让人久等。
韦尔蒙塔尔的司铎是一个俊美的男人。在他那高贵的面庞上,散发着阳刚之气,但却极其奇特地与他那迟疑谨慎的举止和声音形成强烈的反差(我可以斗胆地这么说),如同他那张年轻鲜嫩的脸的上方长着几乎雪白的头发的反差之大一样令人惊讶。
尽管伯爵夫人和蔼亲切,但谈话进行得并不热烈,总在说一些伯爵夫人新近丧父呀,安德烈红衣主教的身体呀,朱利尤斯这次未能当成院士呀等等客套话。然而,教士的声音却变得愈来愈缓慢低沉,脸部表情也变得愈加悲伤。他终于站起身来,但并不是起身告辞,而是在说:
“伯爵夫人,我本想代表红衣主教同您谈一个严肃的问题的,但这间屋子说话声音太响,而且这么多的门也让我感到害怕,我害怕别人可能听见我们的谈话。”
伯爵夫人颇为欣赏私底下谈话和像煞有介事,因此便让教士进入只能从客厅进入的小客厅,把门关上:
“我们在这里很安全,”她说,“您大胆地说吧。”
但教士并没有说话,而是坐在伯爵夫人对面的一把矮扶手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围巾,捂住痉挛般的抽泣。伯爵夫人感到莫名其妙,把手伸往身旁的独脚小圆桌上的一只针线筐,从筐里摸出一小瓶嗅盐,犹豫着想把它递给自己的客人,但最后还是决定自己闻一闻。
“请您原谅我,”教士把围巾从充血的脸上拿开,终于说道,“我知道您是个非常善良的天主教徒,伯爵夫人,您马上就会了解我和分担我的激动心情的。”
伯爵夫人很厌恶感情的吐露;她用长柄眼镜挡着眼睛,以免失礼。教士立刻恢复了平静,把椅子挪近一点说道:
“伯爵夫人,我是得到红衣主教的郑重保证之后才决心前来与您谈谈的。是的,他向我保证说您的信仰与那些世俗的信仰、那些简单的冷漠外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有话直说吧,教士先生。”
“红衣主教向我保证说我可以完全相信您能严守秘密,恕我斗胆,是忏悔师的那种严守秘密……”
“不过请您原谅,教士先生,既然红衣主教知道这个秘密,既然这是个这么重大的秘密,那他怎么不亲自跟我说呢?”
教士只是微微一笑,伯爵夫人可能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合适。
“您是说写一封信!但是,夫人,现今,红衣主教的所有信件都要在邮局被拆开来。”
“他可以把信交给您带来呀。”
“是的,夫人,但是谁知道一封信会出什么岔子呢?我们受到严密的监视。再说,红衣主教更希望不知道我准备跟您说些什么,更希望与此事毫无瓜葛……啊!夫人,在这最后时刻我失去了勇气,我不知道是要……”
“教士先生,您不认识我,因此如果您对我并不完全信任我不会感到受到冒犯的,”伯爵夫人转过脸来,放下手柄眼镜,轻声说道,“我对别人告诉我的秘密是藏而不宣的。上帝做证,我从未泄露过哪怕是最小的秘密。但我也从未要求别人告诉我秘密……”
她轻轻地动弹了一下,仿佛要站起身来,教士向她伸出手臂。
“请原谅,夫人,请您相信,托付给我这项可怕使命的那些人让我告诉您,您被认为是很配接受和保守这个秘密的名列首位的女人,我说的是‘名列首位’。而且,我承认我很害怕,因为我感到这个秘密对一个女人的智力来说是太沉重,太复杂了。”
“人们对女人的那一点点智力才能抱着太大的幻想。”伯爵夫人几乎冷冰冰地说,然后她双手微微抬起,用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在掩盖自己的好奇心,那神情很适合聆听教会的一个重大秘密。教士又把椅子挪近一些。
但萨吕教士准备告诉伯爵夫人的那个秘密,我觉得就是在今天看来也太过离奇,太过怪异,所以我若不多加详细说明是不敢叙述它的:
这其中既有小说也有历史。一些谨慎的评论家把小说看作是历史,而这历史可能是曾经发生过的一种小说。的确,必须承认小说家的技巧往往使人信以为真,一如事实有时反而让人不相信一样。唉,某些持怀疑态度的人一旦事实不同寻常便否认事实。我不是为这些人在写。
上帝在尘世的代表可能遭罗马教廷绑架,而且通过奎里纳尔宫 的活动,可以说是从全体基督徒中被偷走了,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我根本不敢斗胆地提出来。然而,“历史”事实是,将近一八九三年年末时,这一谣言在广为流传。令人感动的是许多虔诚的心为之激动。有几家报纸胆怯地在谈论这件事,但后来被勒令保持沉默了。圣—马洛出版了一个小册子谈论此事, 但被没收了。这是因为,如同天主教不敢支持或者不能掩饰为此而进行的特别募捐一样,共济会也不愿意这么一个如此可恶的罪行广为散布。而许许多多虔诚的心灵想必为此而破财出血(当时就此募集或耗费的钱款估计得有五十万),但令人疑惑的是所有那些接受这些钱款的人是真正的虔诚信徒吗?有的也许是一些骗子吧?反正要搞好这次募捐,如果没有宗教信念的话,就必须大胆,机灵,有手段,能说会道,熟悉人情世故,身体健康,只有拉夫卡迪奥的老同学普罗托斯这样的一些家伙才敢吹嘘自己具备上述条件。我诚实地告知读者:今天假扮韦尔蒙塔尔议事司铎的人正是普罗托斯。
伯爵夫人决心在没有完全彻底地弄清是个什么秘密之前,不再吭声,不再改变态度,甚至不再改变表情。她声色不动地在听着逐渐镇定了的假教士讲话。后者站起身来,大步地踱来踱去。为了让对方听得更明白,他开始追溯这事的始末,如果说不完全是从头讲起(共济会与教会之间的那个基本的矛盾难道不是一直存在着吗?),但他起码是追溯到公开敌视爆发的某些事件。他首先请伯爵夫人回忆一下教皇于一八九二年十二月写的那封信:一封是写给意大利人民的,另一封是专致主教们的,提醒天主教徒们谨防共济会的活动。然后,由于伯爵夫人记忆欠佳,他又不得不再往上追溯,讲到修建齐奥尔达诺·布鲁诺 雕像的事,那是由克里2斯皮决定和主持修建的,而在那之前共济会一直隐藏在此人身后。他说克里斯皮因教皇疏远他而感到气愤,因而拒绝与教皇谈判(谈判不就等于是妥协、归顺吗!)。他又叙述了那悲剧性的一天:双方壁垒分明;共济会终于摘去假面具,而当罗马教廷的外交使团前 往梵蒂冈拜访,借以对克里斯皮的既表示蔑视又对受到伤害的教皇表达敬意的时候,共济会在竖立着著名的亵渎者雕像的鲜花广场打起旗帜,向雕像发出欢呼。
“在不久之后,于一八八九年六月三十日举行的红衣主教会议上,”他继续说道(他一直站着,现正倚在那张独脚小圆桌上,伸开双臂,俯身朝着伯爵夫人),“雷翁十三怒不可遏。全世界都听见了他的愤怒的抗议声;而所有的基督徒听见他说要离开罗马时都浑身发颤!我说的是‘离开罗马’!……这一切,伯爵夫人,您都已知晓,您为此而难受过,而且同我一样对此记忆犹新。”
他又踱来踱去了。
“最后,克里斯皮被赶下台来。教会是否就松了口气呢?一八九二年十二月,教皇便写了上述两封信。夫人……”
他重又坐下,突然把扶手椅挪近长沙发,抓住伯爵夫人的手臂说:
“一个月后,教皇便被囚禁起来。”
伯爵夫人仍坚持着一声不吭,司铎松开她的手臂,用更坚定的声音接着说道:
“夫人,我并不打算让您去怜悯一个被囚之人的痛苦;女人们心软,见到不幸之事总是立刻激动不已的。我是相信您的聪明才智的,伯爵夫人,我请您看看我们这些基督徒失去了自己的精神领袖是多么惶恐不安。”
伯爵夫人苍白的额头上蹙起一道浅浅的皱纹。
“没有了教皇是十分可怕的,夫人。但这还不算什么:一个假冒教皇则还要可怕。因为为了掩盖其罪行,我怎么说呢?为了把教会搞得分崩离析、自动投降,共济会在教皇宝座上安置了奎里纳尔宫的一个不知什么走卒,一个傀儡,以替代雷翁十三,这个傀儡是按照蒙难的教皇假造出来的,是个大骗子,但我们因为害怕伤害到真教皇,还必须假装慑服于他,噢,真可耻!在大赦年,全体基督徒还对他顶礼膜拜来着。”
说到这里,他手中拧着的手绢被撕破了。
“假教皇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通谕,那个给法国的通谕,所有真正的法国人的心因这个通谕还在流血。是的,是的,夫人,我知道,您听见神圣教会否认君主制的神圣事业时,您那颗伯爵夫人的崇高心灵曾经很是痛苦。我说了,梵蒂冈竟然欢迎共和国。唉!夫人,您尽管放心!您感到惊奇是理所当然的。您放心吧,伯爵夫人!但请您想一想,被囚禁的教皇在听到这个大骗子竟声称自己是共和派时,他有多么痛苦呀。”
然后,他身子往后一退,似笑似哭地说:
“圣普里伯爵夫人,您对那个残忍的通谕的后果,对我们的教皇竟然接见《小报》的编辑,您曾经做何想法?是《小报》,伯爵夫人,啊!呸!雷翁十三竟然上了《小报》!您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您那高贵的心已经在呐喊:这是假的!”
“可是,”伯爵夫人按捺不住,嚷叫道,“这事得向全世界大声疾呼啊。”
“不,夫人!这事得保持沉默!”教士模样吓人地吼叫道,“这事先得保持沉默,这事我们得保持沉默以便行动。”
然后,他突然转用忧伤的声音表示歉意:
“您看得出我对您说话就像是对一个男子汉说话一样。”
“您说得对,教士先生。您说了,要行动,但要快,您是怎么决定的?”
“啊!就知道我会从您身上发现那种说干就干,无愧于巴拉格利乌尔家族血统的高贵的男子汉气概的。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唉!更加可怕的倒是不合时宜的激情。关于这些滔天大罪,如果今天有几位信徒获悉了,我们觉得,夫人,必须叫他们绝对严守秘密,完全绝对地服从在适当时机发给他们的指令。背着我们行动,那就是在反对我们。除了神职人员们的将导致逐出教会的反对而外……但这也没什么要紧……任何个人的行动都将受到我们的公开和断然的否认。夫人,这是一场十字军东征,是的,但却是一场隐藏的十字军东征。请原谅我坚持这一点,但红衣主教专门责成我告诉您这件事,他根本不愿知道这件事,如果有人跟他谈起这事时,他甚至将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红衣主教不愿说见过我,同样,以后如果事态的发展让我们有了关联,我们应该先说清楚,您和我,我们从未谈过这件事。我们的圣父很快就会辨别出他的真正的仆人们来的。”
伯爵夫人略带失望,胆怯地问:
“那怎么办呀?”
“我们在行动,伯爵夫人。我们在行动,您不用怕。我甚至被授权向您披露我们的一部分作战计划。”
他面对着伯爵夫人,舒适地坐在扶手椅里。伯爵夫人现在抬起双手,手心托住下巴捂着脸,肘抵住双腿,上身向前地待着。
他开始讲述教皇没被囚禁在梵蒂冈,好像是被关在圣天使城堡,正如伯爵夫人一定是知道的,城堡与梵蒂冈有一条地道连通着,把他从那个牢笼中救出来想必不会太麻烦,只是仆人们虽然心同教会连在一起,但对共济会却噤若寒蝉。共济会倚仗的却正是这一点;教皇被囚的事让人人惶恐不安。仆人们谁都不愿意伸手救援,除非你能给他钱让他逃得远远的,避开迫害者们。有些严守秘密的虔诚的人为此目的捐出一笔笔巨款。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一个障碍需要排除,但它比其他障碍加在一起都要棘手。因为这个障碍是个亲王,是雷翁十三的典狱长。
“伯爵夫人,您还记得奥匈帝国王储鲁道夫大公和他年轻的妻子是如何神秘地双双死去的吧?当时他年轻的妻子就在他身旁奄奄一息。她叫玛丽亚·瓦捷耶拉,格拉齐奥利公主的侄女,是他新婚的妻子……有人说是自杀!身旁的手枪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的,事实上是他们夫妇双双中毒身亡。玛丽亚·瓦捷耶拉的大公丈夫有一位表兄,也是个大公,疯狂地爱上了玛丽亚,唉!他看见她属于另一个男人实在无法忍受……在这个可恶的罪行之后,托斯卡纳女大公玛丽—安托瓦奈特之子让—萨尔瓦多·德·洛林便离开了其亲戚弗朗索瓦—约瑟夫皇帝的宫廷。他得知自己在维也纳被揭露,便前去向教皇自首,他哀求教皇,打动教皇,终于得到了宽恕。但是,借口让他补赎,摩纳哥——红衣主教摩纳哥·拉瓦莱特——把他关在了天使城堡,一关就是三年。”
议事司铎说这番话时声音几乎一直是平缓的。他停顿片刻,然后话中有话地说:
“摩纳哥就是让他当了雷翁十三的典狱长。”
“什么!红衣主教!”伯爵夫人嚷道,“一个红衣主教会是共济会会员?”
“唉!”司铎若有所思地说,“共济会大大地损害了教会。您好好想想,夫人,如果教会以前知道更好地自卫的话,这一切全都不可能发生的。共济会只是同几个身居高位的同伙勾结才得以抓住我们的教皇的。”
“这真可恶!”
“还能对您说什么呢,伯爵夫人?让—萨尔瓦多成了共济会的囚徒,可他却认为自己是教会的囚徒。他今天同意想法解救教皇,但条件是我们得使他也能够一起逃跑。他只能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无法引渡的国家。他要求给他二十万法郎。”
在这之前不久,瓦朗蒂娜·德·圣普里向后靠了靠,两臂放下,但闻听此言,立刻头向后仰,轻声呻吟了一下,便不省人事了。议事司铎连忙奔过去:
“您放心好了,伯爵夫人,”他拍着她的手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把嗅盐瓶贴近她的鼻孔,“就这二十万法郎来说,我们已经凑到十四万了,”当伯爵夫人睁开一只眼睛时,他又说道,“莱克图尔公爵夫人只答应出五万,还得凑个六万才行。”
“你们会得到这六万的。”伯爵夫人几乎叫不清楚地喃喃道。
“伯爵夫人,教会一直就很信任您的。”
他站起身来,神态严肃,几近威严,然后停顿片刻:
“圣普里伯爵夫人,”他说道,“我对您的慷慨话语深信不疑,但是,请您想想交付这笔钱会遇到的种种莫名其妙的困难,他们会妨碍您,也许阻碍您交付。我说了,这笔钱,您自己应该忘掉给了我,而我自己也要有心理准备去否认领过它,对于这笔钱,甚至都不允许给写个收据……我只能是谨小慎微地手对手地接这笔钱,从您的手里交到我的手里。我们被监视着。我到您的城堡来都可能会遭到议论。我们对仆人就那么放心吗?想一想巴拉格利乌尔伯爵竞选院士的情况吧。我绝不能再来您这里的。”
说完这话之后,他就待在那儿,戳在地板上,既不动弹也不说话,伯爵夫人一看就明白了,说道:
“可是,教士先生,您完全想得到的,我身边没有这笔巨款。即使……”
教士稍稍有点不耐烦,因此她没敢开口说她也许得要点时间来凑足钱(因为她希望别让她独自出钱)。她嗫嚅道:
“怎么办呢?……”
见教士眉头蹙起,愈来愈咄咄逼人,她又说道:
“我楼上有几件首饰……”
“嗨!算了吧,夫人!首饰是纪念品。您把我当成是干收旧货行当的了吗?您觉得我会为了卖个最好的价钱而引起别人警觉吗?那样的话,我很有可能会既连累了您又连累了我们的事业。”
他那深沉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变得严厉而激烈。伯爵夫人的声音则微微地在发颤。
“请稍等片刻,司铎先生,我去看看我抽屉里有多少钱。”
……她很快就又下楼来了。她那颤抖的手紧攥着一些蓝票子。
“幸好我刚收了租子。我现在就可以交给您六千五百法郎。”
司铎耸了耸肩膀。
“这点钱您想让我干什么用?”
他随即忧伤而不屑地高贵地一摆手,把伯爵夫人挡开。
“不,夫人,不,我不会拿这些钱的。我将同其他人一起拿它们。正直廉洁的人们要求的是全部。您何时能把全部款项交给我呢?”
“您能给我多少时间?……一个星期?……”伯爵夫人问道,她在考虑筹钱的事。
“圣普里伯爵夫人,教会是不是可能弄错了?一个星期!我只说一句:
‘教皇在期盼着。’”
然后,他双臂高举起说:
“怎么!您无比荣耀地掌握着搭救教皇的能力,可您却按兵不动!您得当心,夫人,您得当心在您自己需要解脱的那一天,上帝也要让您期盼着,让您那颗不虔诚的灵魂在天堂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他变得咄咄逼人,狰狞可怖。然后,他突然把念珠上的十字架贴在唇边,专心一意地匆匆地在做祈祷。
“可我写信到巴黎也得需要时间呀?”茫然不知所措的伯爵夫人哀叹道。
“拍份电报呀!让您存款的那家银行转六万法郎到巴黎地产信贷银行,后者将会给波城地产银行拍电报让它给您立即支付这笔款项的。这是小事一桩。”
“我在波城存着一些钱。”她壮着胆子说道。
“存在哪一家银行?”
“就存在地产信贷银行。”
这一下他的气不打一处来了。
“啊!夫人,您为什么非得绕这么一大圈才告诉我呀?难道这就是您所表示的热情吗?如果我拒绝您的帮助的话,您现在有什么可说的呀?……”
接着,他双手背在身后,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仿佛对从这时起他可能听到的一切感到不舒服似的说道:
“这不仅仅是不冷不热(他舌头啧啧了几下表示厌恶),而几乎是两面派。”
“教士先生,我恳求您了……”
教士眉头紧蹙,不为所动地继续踱来踱去了一会儿,然后终于开口说道:
“我知道,您认识布丹教士,就今天上午,我还要同他一起午餐(他掏出表来)……可我都要迟到了。您开一张支票给他,他将替我取出那六万法郎,然后他会立即交给我的。当您再见到他的时候,您就只告诉他说那是给‘赎罪教堂’的,他这人很谨慎,很会处世,不会刨根问底的。喂!您还等什么呀?”
伯爵夫人本是无精打采地缩在长沙发上,这时便慢慢地站起身来,拖沓地走向一个带文件格的小写字台,打了开来,取出一个橄榄绿的狭长本子,用她那瘦长的字体在一页纸上写起来。
“请原谅我刚才对您有点粗暴,伯爵夫人,”教士接过伯爵夫人递给他的支票,声音变得温柔地说,“可这事生死攸关啊!”
然后,他把支票塞进衣服里层口袋,又说:
“说些谢您的话是大不敬,是吧?即使是以上帝的名义谢您也是对您的不敬,而我只不过是上帝手里的一件很不配的工具。”
他抽泣了一声,便用围巾捂住了,但他很快地镇定下来,倔强地跺了一下脚后跟,用一种外国语嘟哝了一句话。
“您是意大利人?”伯爵夫人问道。
“西班牙人!我因感情的真挚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您的口音。说真的,您的法语讲得很纯正……”
“您真是太好了,伯爵夫人。请原谅我得立即告辞。多亏了我们的这个小小的窍门,我今晚就可以赶到纳博讷,大主教正在那儿万分焦急地等着我。再见了!”
他把伯爵夫人的两只手攥在自己的手里,上身后仰,凝视着她:“再见了,圣普里伯爵夫人,”然后他用一根指头压在嘴唇上说,“请您记住,您漏出一句,一切就全完了。”
他刚走出去,伯爵夫人便跑向铃绳。
“阿梅莉,告诉皮埃尔午饭后立即备好马车,我要进城。啊!等一下……让热尔曼骑上自行车,立即把我马上就交给你的便笺送交弗勒里苏瓦尔夫人。”
她立即伏在她根本没有关上的带文件格的小写字台上,写道:
亲爱的夫人:
我马上过来看您。我两点左右到。我有点非常严重的事情要告诉您。您安排一下,让我俩单独在一起。
她签上名,封好,然后把信封交给了阿梅莉。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夫人是韦罗妮克·阿尔兰·迪布瓦和玛格丽特·德·巴拉格利乌尔的妹妹,做姑娘时姓佩特拉,取了个怪名叫阿尔尼卡 。父亲菲利贝尔·佩特拉在第二帝国时期是一位挺有名的植物学家,因夫妻关系失和,他自年轻时起便决定一旦有了孩子就以花为名。某些朋友认为他给第一个孩子取名韦罗妮克 有点特别。后来,他为第二个孩子取名玛格丽特 ,意在表示自己改变了想法,随流随俗,但有了第三个孩子时,他突然不顾众议,为她取了个完全属于植物学的名字,以堵住所有那些专说坏话的人的嘴。
阿尔尼卡生下来不久,性格已经变得乖戾的菲利贝尔与其妻分开,离开了京城,前往波城定居。其妻漫漫冬日滞留巴黎,春天一到便立刻前去故乡塔布,在一所祖传老屋接待阿尔尼卡的两个姐姐。
韦罗妮克和玛格丽特每年在塔布和波城各住上半年。至于小阿尔尼卡,姐姐们和母亲都瞧不起她,她还真的有点傻乎乎的,虽不漂亮但颇动人,无论冬夏她都与父亲待在一起。
阿尔尼卡最大的快乐就是同父亲一起去田野里采集植物。但古怪的父亲经常情绪欠佳,把她扔在家里,独自一人去溜达一大圈,回家时累得疲惫不堪,一吃完饭立刻上床,对女儿连个笑脸也不给,一句话也不说。诗兴大发时,他便吹笛子,一个劲儿地吹同样的曲子。其余时间,他便给花卉画出十分精巧的画像。
一位绰号叫蕾赛达 的老女仆负责做饭烧菜打扫屋子,并照看阿尔尼卡,她把自己知道的那一点点知识教给孩子。这么一来,阿尔尼卡到了十岁才刚认字。因人言可畏,菲利贝尔终于警醒了:阿尔尼卡进了寡妇塞梅恩太太的寄宿学校,有十二个小女孩和几个小男孩在那儿接受基本知识的灌输。
阿尔尼卡一向大大咧咧,毫无防人之心,在那一天之前她从未想到她的名字会遭人嘲笑。进入寄宿学校的那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名字的滑稽可笑。冷嘲热讽铺天盖地而来,让她逐渐抬不起头来,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她哭了。塞梅恩太太立刻惩罚了全班同学的不礼貌的行为,但她做得太过,反把原先并无恶意的哄笑变成了敌对情绪。
阿尔尼卡个头儿很高,瘦弱,迟钝,晃动着胳膊立于小教室中间,塞梅恩太太便用手一指说:
“菲利贝尔小姐,你坐左边第三个座位。”于是,全班同学不畏警告地一下子又哄堂大笑起来。
可怜的阿尔尼卡!呈现在她面前的生活已经只是一条嘲讽和侮辱夹道的阴郁的道路。幸而塞梅恩太太对她的忧伤并非无动于衷,小姑娘很快便在寡妇的怀抱中找到了一个安全之所。
阿尔尼卡课后宁肯待在寄宿学校迟迟不归也不愿回家见到父亲。塞梅恩太太有个女儿,比阿尔尼卡大七岁,背有点驼,但人很和蔼可亲。为了给女儿找门亲事,塞梅恩太太每个星期天的晚上都要款待客人,甚至每年搞两次小型的星期日午茶会朗诵诗歌,跳跳舞。有一些以前的学生,出于感激之情,由父母亲陪着前来参加,还有一些穷困而又前途无谱的少年因闲着无聊也跑来凑趣。所有这些活动阿尔尼卡全都在场。她这朵色泽不鲜艳的花朵,谨慎地待在一旁,甚至无人问津,但是,她不会老不被人发现的。
阿尔尼卡十四岁时死了父亲,塞梅恩太太收养了这个孤女,因为她的两个姐姐只比她大不了多少,她们后来也很少来看她。然而,玛格丽特正是在这些稀少的看望妹妹的过程中,有一次偶遇后来成为其丈夫的那个男人: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时年二十岁。他当时是到他祖父罗贝尔·德·巴拉格利乌尔家里度假来的,我们在前面说过,在帕尔玛公国并入法国之后不久,后者便来到波城近郊定居了。
玛格丽特高攀的这门亲事(其实这几位佩特拉小姐并非绝对没有财产)使眼花缭乱的阿尔尼卡觉得她姐姐比从前离她更远了。她知道永远不会有一位什么伯爵呀,什么朱利尤斯呀,跑来俯身闻她的芳香了。她羡慕姐姐终于可以甩掉佩特拉这个讨厌的姓氏了。玛格丽特这个名字很可爱,同德·巴拉格利乌尔配在一起悦耳动听极了!唉!阿尔尼卡这个名字同哪个姓氏结合在一起才不会让人笑话呢?
被现实弄得灰心丧气的她的那颗并未绽放但却受到蹂躏的心灵转而去尝试诗歌。十六岁时,她那张苍白的面庞两边垂着圈圈鬈发,人们称之为“忏悔式”鬈发 ,而她那双迷惘的蓝眼睛则在其黑发旁露出惊讶的神情。她的声音虽不动听但也并不粗鄙。她在读诗并努力地在作诗。她把一切使她逃避现实生活的东西都视作诗。
在塞梅恩太太的晚会上,有两个年轻的常客,她与他们仿佛自童年时起便结下了一种亲密的友谊。其中的一位并不高,稍有点驼背,人不是瘦而是干瘪,头发不是金黄色而是淡黄色,鼻子高耸,目光怯生生的,他叫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另一位矮矮胖胖的,硬硬的黑头发长得很低,他的脑袋因古怪的习惯使然,经常向左肩倾斜,嘴老张着,右手前伸:我描绘的是加斯东·布拉法法斯。阿梅代的父亲是大理石制品制造商,承办墓碑和花圈。加斯东则是一位大药剂师的公子。
(尽管这可能显得很怪诞,但布拉法法斯这个姓氏在比利牛斯山山梁上的村庄里非常普遍,不过有时候在写法上有所不同。笔者曾因一次考试而跑到那个叫斯塔什么的镇子去,得以见到一个名叫布拉法法斯的公证人,一个名叫布拉法法兹的理发师,一个名叫布拉法法士的卖肉的,当我问到他们时,均说没有丝毫共同渊源,而且他们每人都对其他两种不高雅的写法显得有点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过仅只是很少一部分的读者对这些语言学的评注感兴趣。)
弗勒里苏瓦尔和布拉法法斯二人分开会是怎么个情况呢?我们很难想象他俩能分开。在中学课间休息时,大家看见他俩总是在一起;他俩不停地受到戏弄,所以相互安慰,相互打气,相互鼓励。大家便称呼他俩布拉法二人帮。对他俩来说,这种友谊似乎是他俩每个人的唯一的方舟,是他俩生活的残酷沙漠中的绿洲。一人有了快乐立刻就让对方分享,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同对方一起享受快乐那才是真正的快乐。
他俩都勤奋刻苦,令人称赞,但学习成绩一般般,而且对任何的学科都没有兴趣。要是没有厄多克斯·莱维雄的帮助,布拉法二人帮可能一直是班上叼末位的了。莱维雄在收一点点钱的情况之下,帮他们改作业,甚至于代他们完成作业。这个莱维雄是信城大珠宝商之一的小儿子。(珠宝商阿·莱维二十年前娶了珠宝商科昂的独生女,后来他的生意兴旺发达了,便离开了穷人区,搬到离赌场不远处安了家,并且认为把两家的姓氏糅在一起,合二为一较好,正如他把两家的店铺合二为一一样。)
布拉法法斯身强力壮,而弗勒里苏瓦尔体质很弱。接近青春期时,加斯东的脸变得脏兮兮的,仿佛青春活力让他全身都要长满毛似的。可阿梅代的敏感皮肤却在抗拒、发炎、起疱疹,仿佛毛发扭扭捏捏地不肯长出来。老布拉法法斯便劝儿子用些去毛净什么的,因此加斯东每星期一上学时书包里都装着一小瓶抗坏血病糖浆,偷偷地交给他的朋友。他们还抹一些香脂什么的。
大约这一时期,阿梅代第一次患上了感冒,而尽管波城气候适宜,但这次感冒拖了整整一个冬天,最后落下了支气管炎的毛病。对加斯东来说,这是再次照顾朋友的机会;他让他的朋友服用大量的甘草汁、枣糊糊、地衣糊和老布拉法法斯按照一个老神父的方子用桉树汁亲自配制的止咳片。阿梅代很容易患卡他性炎症,不得不出门就戴围巾。
阿梅代除了继承父业而外,别无其他雄心壮志。而加斯东虽然看上去懒懒散散,但却颇有创意。自中学时起,他就在搞一些小的发明创造,说得准确些应是娱乐休闲的发明创造:什么捕蝇器呀,弹子秤呀,以及为自己的课桌做的保险锁什么的,但他的课桌同他的心灵一样并没装着多少秘密。尽管他最初对自己的心灵手巧的运用很随意,但这种种最初的对心灵手巧的运用却在把他引向一些更严肃认真的研究,让他全神贯注,而其第一个研究成果便是“适于肺病患者及其他吸烟者的卫生除烟烟斗”,这烟斗曾长期地摆放在药店橱窗里展示。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和加斯东·布拉法法斯都爱上了阿尔尼卡,这是命中注定的。令人钦佩的是,这种情窦初开,二人立刻告诉了对方,但这非但没有使二人疏远,反而使他俩更加的亲密。当然,阿尔尼卡一开始并未使他俩找到相互嫉恨的大的由头。毕竟他俩谁都没有向她求爱,而阿尔尼卡也从不可能猜到他俩对她的暗恋,虽然在他俩作为常客参加塞梅恩太太的星期日小晚会时,她给他们送糖汁、马鞭草茶或洋甘菊茶时,他俩的声音都在发颤。而他俩,在晚上归去时,对她的端庄和风度赞不绝口,为她的面色苍白而惴惴不安,胆子也逐渐地大起来……
他们商量好在同一天晚上,二人一起向她求爱,然后听凭她挑选。阿尔尼卡对爱情一无所知,她那颗惊讶而单纯的心在感谢上苍。她请求那两个求婚者给她点时间考虑考虑。
说真的,她对他俩中的任何一个都并不倾心,只是因为他们对她感兴趣,她才对他们感兴趣的,而她早就不抱让任何人感兴趣的奢望了。六个星期中,她越来越惊讶茫然,她微微地陶醉于她的两个同时在追求她的求婚者的赞颂当中。布拉法二人帮夜晚散步时,互相评估着他们的进展,他俩直截了当地、长久地互相讲述她赐予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目光和每一个微笑,而阿尔尼卡则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在一张张纸片上写来写去,然后又把它们放在蜡烛上,烧得干干净净,而且不知疲倦地轮番念叨:阿尔尼卡·布拉法法斯?……阿尔尼卡·弗勒里苏瓦尔?她无法在这两个残忍的姓氏中做出决定。
后来,在有一天的舞会上,她突然选择了弗勒里苏瓦尔。阿梅代刚刚不是把重音放在她名字的倒数第二个音节上,以一种让她觉得是意大利方式叫她“阿尔尼卡”来着?(他这样做毕竟有失体统,可是他想必是因塞梅恩小姐此刻正在弹钢琴以增加气氛而受到感染的缘故),阿尔尼卡这个姓氏、她自己的姓氏立即使她觉得富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音乐性,也能够表达诗意、爱情……他俩单独待在客厅旁边的小会客室里,相互挨得非常的近,以致当浑身无力的阿尔尼卡让自己那因感激而变得沉重的头歪倒下来,脑门儿碰及阿梅代的肩头时,后者非常严肃地抓起阿尔尼卡的手,吻了她的指尖。
回去时,当阿梅代向他的朋友宣布自己的幸福消息的时候,加斯东一反常态,一句话也没说,而当他俩从一盏路灯下走过的时候,弗勒里苏瓦尔觉得加斯东在流眼泪。阿梅代就是再天真,他就真的能够设想他的朋友能在这最后关头分享他的幸福吗?他非常狼狈,局促不安,他用双臂紧紧搂住布拉法法斯(此时街上空空荡荡的),并对他发誓,无论他的爱有多深,他的友谊要更加占主导,他不想因自己的婚姻而使这种友谊有丝毫的减弱,而且他为了不让布拉法法斯因某种嫉妒而痛苦,准备以自己的幸福向他许诺,永远不运用自己的做丈夫的权利。
无论布拉法法斯还是弗勒里苏瓦尔,他俩都不是狂热气质的人,不过,加斯东则稍多一些男子汉气概,此时他一言不发,任由阿梅代去做许诺。
阿梅代婚后不久,加斯东为聊以自慰,埋首于工作之中,发明了塑性纸板。这项发明一开始看着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其第一个效果就是恢复了莱维雄对布拉法二人帮那稍稍有点冷淡了的友谊。厄多克斯·莱维雄立即预感到宗教雕塑能从这种新的材料中所得到的好处,因而他以一种卓越的机不可失感一开始就把它定名为“罗马纸板” 。于是,成立了弗勒里苏瓦尔—布拉法法斯—莱维雄商行。
该商行注册资本为六万法郎,布拉法二人帮只出资一万法郎。莱维雄不愿意看到他的两个朋友债台高筑,便慷慨地拿出五万法郎来。其实,在这五万法郎中,有四万是弗勒里苏瓦尔从阿尔尼卡的嫁妆中提出来借给莱维雄的,分十年还清,累积利率为百分之四点五,阿尔尼卡从未想到过会有这么高的利息,这使得阿梅代的这笔小财富避免了这个事业可能遇到的风险。而布拉法二人帮则依靠他们的关系以及巴拉格利乌尔的关系支持商行,也就是说,在罗马纸板经过质量检验之后,寻求教会内许多有影响的人的保护,这些有影响的人(除了几大批重要订单以外)又说服许多小教区去找弗—布—莱(F.B.L.)商行,以满足信众日益增长的需要,因为艺术教育要求愈来愈精美的作品,而此前,祖辈们只满足于一些粗糙的宗教作品。为此目的,几位被教会认为技艺精湛的艺术家参加了罗马纸板这个事业,终于看到自己的作品被艺术展的评委会所认可。莱维雄让布拉法二人帮留在波城,自己则前往巴黎安顿。在巴黎,由于他的善于周旋,商行很快便取得了巨大的发展。
瓦朗蒂娜·德·圣普里伯爵夫人企图通过阿尔尼卡让F.B.L.商行对搭救教皇的秘密事业感兴趣,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而且,她也相信虔诚笃信的弗勒里苏瓦尔夫妇会还给她一部分投资。不幸的是,布拉法二人帮在创办商行之初,投资极少,分到的利润也就很少:公开收入的两成多,在其他方面则什么也分不到。这一点伯爵夫人并不知晓,因为阿尔尼卡和阿梅代一样,对于金钱方面羞于启齿。
“亲爱的夫人!出什么事了?您的信吓得我够呛。”
伯爵夫人往阿尔尼卡挪过来的扶手椅上沉重地坐了下去。
“啊!弗勒里苏瓦尔夫人……喏,就让我称呼您‘亲爱的朋友’吧。这件也会触动您的伤心事使我们更接近了。啊!要是您知道了的话!……”
“您说!您说!别让我着急啦。”
“不过,我要告诉您的那件事,也是我刚刚才知道的,只许您知我知。”
“我从未背叛过别人对我的信任。”阿尔尼卡伤心地说,其实还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任何秘密。
“您不会相信竟会有这种事的。”
“会的!会的!”阿尔尼卡呻吟着说。
“啊!”伯爵夫人也在呻吟,“喏,劳您驾给我一杯随便什么喝的……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您要马鞭草茶?椴花茶?还是洋甘菊茶?”
“随便吧……就普通的茶吧……我一开始也不相信竟有这等事。”
“厨房里有开水,一会儿就好。”
伯爵夫人趁阿尔尼卡忙着去泡茶的当儿,用饶有兴趣的目光评价着客厅。客厅简朴得令人难以置信。几把绿棱纹布面椅;一把绛紫色丝绒面扶手椅;还有一把饰有粗俗绒绣的扶手椅,也就是她正坐着的这一把;一张桌子;一张桃花心木的蜗形脚桌子;壁炉前铺着一块雪尼尔花线羊毛地毯;壁炉台上放着一只用玻璃罩罩着的大理石钟,两旁各置一个相同的雕花大理石瓶子,同样也是用玻璃罩罩着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家人相册;蜗形脚桌子上立着一尊用罗马纸板制成的洞穴中的卢尔德圣母小雕像——这一切都在劝诫伯爵夫人免开尊口,她只觉得没了勇气。
也许他们是在装穷,是吝啬鬼……
阿尔尼卡端着托盘出来,托盘上放着茶壶、白糖和一只杯子。
“我让您受累了。”
“噢!别客气!……只不过是我想先把茶泡好,否则我听了之后可能就没有气力了。”
“那好!是这么回事,”等阿尔尼卡坐下来之后,瓦朗蒂娜开始说道,“教皇……”
“不!别告诉我!别告诉我!”弗勒里苏瓦尔夫人把手伸向前立刻说道,然后她轻叹一声,双眼一闭,向后仰靠去。
“我可怜的朋友!我可怜的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拍着她的手腕说道,“我就知道这个秘密超出您的承受能力。”
阿尔尼卡终于睁开一只眼睛,悲凄地嗫嚅道:“他死了?”
于是瓦朗蒂娜把身子凑近她,贴近她的耳朵说:“被囚禁了。”
弗勒里苏瓦尔夫人闻言,一下子便惊醒了。于是,瓦朗蒂娜开始她的长篇叙述,在日期上颠三倒四,在时间先后上理不清楚,但事实却摆在那里没有错,不容置疑:我们的教皇落入非基督教徒之手,有人在秘密地组织一支十字军,以搭救他,但为了顺利地进行营救,首先需要的是很多的钱。
“阿梅代会怎么说呢?”阿尔尼卡沮丧地哀叹道。
他同他的朋友布拉法法斯散步去了,大概得到晚上才能回来……
“千万千万要叮嘱他严守秘密,”瓦朗蒂娜告辞时一再地重复道,“让我们吻别吧,我亲爱的朋友,勇敢些!”局促不安的阿尔尼卡把微微有点湿的前额伸向伯爵夫人。“明天我再过来看看你们认为自己能出点什么力。您问问弗勒里苏瓦尔先生的意见,不过您得想到这可是事关教会啊!……我们说定了:只许告诉您丈夫!您得答应我:一个字也不许泄露,知道吗?一个字也不许泄露。”
圣普里伯爵夫人走了之后,阿尔尼卡陷于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无力的状态。见阿梅代散步归来,她便立刻对他说道:
“我的朋友,我刚刚听说了极其悲痛的一件事。可怜的教皇被囚禁了。”
“不可能!”阿梅代说道,好像他本想说声“笑话!”
阿尔尼卡立刻便抽搭起来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瞧你,瞧你,亲爱的……”阿梅代边说边脱下大衣,不穿大衣他是不愿出门的,害怕天气骤变,“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人敢动教皇,所有人都会知道的。报纸上也会登这件事的……谁可能囚禁教皇呀?”
“瓦朗蒂娜说是共济会。”
阿梅代看着阿尔尼卡,心想她一定是疯了,但嘴上还是说:
“共济会!……什么共济会?”
“我怎么知道!瓦朗蒂娜说她许诺过不告诉别人的。”
“这都是谁跟她说的?”
“她不许我讲出来……是一个议事司铎,是从一个红衣主教那儿来的,还带着红衣主教的名片……”
阿尔尼卡对公共事务一无所知,而对圣普里伯爵夫人跟她讲述的事也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囚禁”“监禁”这些词在她的眼前呈现出一些阴暗的和半浪漫的形象,而“十字军”这个词则使她激动不已,当阿梅代终于被说动,提及要出发时,她突然看到他身穿护胸甲,戴着尖顶头盔,骑着骏马……阿梅代现在正在屋里踱来踱去,他说道:
“首先,钱,我们就没有……再说,你以为给点钱对我来说就行了呀!你以为我只要掏几张钞票就可以睡安稳觉了?……亲爱的朋友,如果你跟我说的是真的,那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就是一件让我们无法睡觉的大事。你要知道,是可怕的大事。”
“是的,我感觉到了,可怕的大事……不过,你还是得跟我解释解释……为什么?”
“噢!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我跟你解释!……”阿梅代太阳穴直冒汗,双臂无力地举起。
“不!不,”他又说道,“这事不是出钱的问题,而是奉献自己。我要征求一下布拉法法斯的看法,我们看看他会对我怎么说。”
“瓦朗蒂娜·德·圣普里要我许诺绝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阿尔尼卡壮着胆子怯生生地说。
“布拉法法斯并不是外人,而且我们会嘱咐他严守秘密,不得外传的。”
“你怎么可能既动身而又不让人知道呢?”
“别人会知道我走了,但却不会知道我去哪里。”然后,他转身朝着她,用感人的口吻哀求道,“阿尔尼卡,亲爱的……让我去吧。”
她在抽泣。现在,是她需要布拉法法斯的支持了。阿梅代正要去找布拉法法斯,后者却自己跑来了,按照习惯先敲客厅的玻璃窗。
“这可真是我平生听到的最离奇的故事,”在得知情况后他便立刻嚷叫起来,“不!真是的,谁会料到有这种事?”在弗勒里苏瓦尔还没说出自己的意图之前,他突然又说,“我的朋友,我们只有一件事要做:走。”
“你看,”阿梅代说,“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可是,遗憾的是家父身体欠佳,我走不开。”这是他的第二个反应。
“不管怎么说,最好是我一个人走,”阿梅代接口说,“两个人一起走,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那你知道怎么干吗?”
于是,阿梅代挺起胸膛,竖起眉毛,那神态像是在说:我将全力以赴,你还要怎样!
布拉法法斯继续说道:
“你知道去找谁吗?去哪里找?……确切地说你去那里要干什么?”
“首先是打探情况。”
“那如果这一切全都是假的呢?”
“我正是因为不愿处于疑惑之中。”
加斯东立即叫嚷道:
“我也如此。”
“我的朋友,你再考虑一下吧!”阿尔尼卡试图劝说。
“全都考虑过了:我悄悄地走,但我得走。”
“什么时候?你还什么都没准备哩。”
“就今晚。我要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可你从未出过远门。你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情况的。”
“你等着瞧吧,我的宝贝,我回来后将向你们讲述我的奇遇。”他亲切地嘿嘿笑了笑,喉头在颤动。
“你肯定会感冒的。”
“我将戴上你的围巾。”
他停下不再走动,用食指尖抬起阿尔尼卡的下颌,就像人们抬起婴儿的下巴逗他笑似的。加斯东持保留态度。阿梅代走近他:“我托你帮忙查一下火车时刻表。查到后告诉我哪趟车去马赛最好,要带三等车厢的。是的,是的,我坚持要坐三等车厢。最后,替我准备一个详细的时刻表,注明我得在哪一站换车。还有餐厅的事。一直查到边境为止。那之后,我就冲出去了,我将自己应付一切,而上帝将一直把我引到罗马。你们给我往那儿写信,注明‘留局待领’。”
这项使命的重要性让他的头脑危险地过热。加斯东走后,他一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喃喃道:
“但愿这使命是为我保留的!”他满怀着赞美与衷心感激之情说,因为他终于有了生存的目的。啊,可怜可怜他吧,夫人,不要拖他的后腿!世上能找到自己用武之地的人少之又少。
阿尔尼卡哀求后所获得的一切就是他再在她身边过上这一夜,再说,加斯东晚上送来的时刻表标明上午八点的那趟火车是最合适的。
这天清晨,雨下得很大。阿梅代坚持不让阿尔尼卡或加斯东送他去火车站。因此没有人用告别的目光送这位可笑的旅行者上车。这位旅行者长着两只西鲱鱼眼,脖子上严严实实地围着一条绛紫色围巾,右手提着一只灰帆布手提箱,上面钉着他的名片,左手拿着一把旧的大雨伞,胳膊上搭着一条绿色和棕色方格相间的披巾。火车把他带往马赛。
将近这一时期,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因参加一个重要的社会学大会去了罗马。他也许并未专门受到邀请(因为他在社会问题方面只有信念而无专长),但他很高兴有此机会联络联络几位著名的权威。由于米兰是他必经之路,他想借此机会前去探望一下自己的连襟。我们知道,阿尔芒—迪布瓦夫妇在安塞尔姆神父的建议之下,已去米兰定居了。
弗勒里苏瓦尔离开波城的当天,朱利尤斯按响了昂蒂姆家的门铃。
他被领进一个三间套的破旧住所——如果说可以把韦罗妮克每天亲自下厨烧点家常蔬菜的那间阴暗的阁楼也算作是一间屋子的话。一个脏兮兮的金属反射镜使从小院子射进来的一条窄细的光线变得暗淡。朱利尤斯手中仍拿着帽子,没有把它放在铺在一张椭圆形桌子上的脏漆布上。他讨厌仿皮漆布椅,所以站着未坐下。他抓住昂蒂姆的胳膊叫嚷道:
“您不能待在这里,我可怜的朋友。”
“您可怜我什么呀?”昂蒂姆说。
闻听说话声,韦罗妮克跑了过来。
“亲爱的朱利尤斯,您难道相信他对您所见到的我们所受到的亏待和欺骗会绝口不提吗?”
“是谁让你们跑米兰来的?”
“是安塞尔姆神父。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无法保留卢奇纳街的那套住房。”
“我们为什么非要住那儿呀?”昂蒂姆说。
“问题不在这儿。安塞尔姆神父答应你们给以补偿的。他了解你们的困境吗?”
“他佯装不知。”韦罗妮克说。
“你们应该向塔尔布的主教申诉。”
“昂蒂姆去过了。”
“他怎么说?”
“他是个极好的人,他热情满怀地鼓励我要坚定信仰。”
“你们到这儿来之后,就没有求助过任何人吗?”
“我差点儿见到帕齐红衣主教了,他曾经注意过我,我不久前还给他写过信。他确实路过过米兰,但他让他的仆人告诉我说……”
“他突发痛风病,无法外出。”韦罗妮克打断他说。
“这太卑鄙了!必须把这事告诉兰波拉。”朱利尤斯叫喊道。
“告诉他什么,亲爱的朋友?确实,我是有点穷困潦倒,但我们干吗还需要什么更多的东西?我以前发达之时,游游荡荡,当时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病人。现在,我痊愈了。从前,您为我鸣不平是对的。可您知道:过眼浮财使人背离上帝。”
“但这些过眼浮财总归是您应得的呀。我赞同教会教导您蔑视钱财,但并不赞同教会把你们的钱财给剥夺掉。”
“这才叫正经话,”韦罗妮克说,“听您这么一说我真是莫大的安慰,朱利尤斯。他那种忍气吞声的样子,真叫我火冒三丈,根本就没有法子让他奋起力争。他像个傻瓜似的任凭别人拔他的毛,还向那些打着上帝的旗号拔他毛的人连声道谢哩。”
“韦罗妮克,听你这么说真叫我难过。人们以上帝的名义所做的一切都是善行义举。”
“如果您觉得当傻瓜有趣……”
“傻瓜中还有约伯哩, 我的朋友。”
韦罗妮克一听,转向朱利尤斯说:
“您都听见了吧?嗯!他每天都这个德行,满嘴尽是这些虔诚得过分的话。我成天忙着洗衣买菜做饭收拾屋子,可他这个大老爷却在引述《福音书》,觉得我光为烦琐的事情忙忙碌碌,劝我看看田野里的百合花。 ”
“我是尽量在帮你的忙的,我的朋友,”昂蒂姆用天使般的声音说道,“我曾多次向你提议,既然我现在步履轻快了,我可以替你去买菜或收拾屋子。”
“那并不是男人们的事。你就好好地写你的宗教训诫吧,只不过是你得想法让别人稍许多给点钱才是。”她随即用总是非常恶狠狠的声调(她以前可是老笑容满面的)说,“他们简直是厚颜无耻!我老在想,他以前替《电讯报》写反宗教文章稿费挺高的,可今天为《朝圣者》写的说教文章都得不到几个小钱,还要把其中的四分之三留给穷苦人。”
“那他可完全是个大圣人!……”沮丧的朱利尤斯叫嚷道。
“啊!他这个大圣人真让我恼火透了!……您看:您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走到房间的一个阴暗角落拿出一个鸡笼来,“这是两只瞎老鼠,是当初我们的这位学者先生给弄瞎的。”
“唉!韦罗妮克,干吗又提这陈年旧事呀?当初我为做实验饿它们,您却一个劲儿地喂它们,我还老埋怨您哩……是的,朱利尤斯,在我犯罪的时候,由于虚幻的科学好奇心使然,我弄瞎了这两只可怜的动物,我现在养着它们,这是很自然的事么。”
“我真希望教会把您弄瞎,之后像您对这两只老鼠一样对待您,也认为是很自然的事。”
“您是说把我弄瞎了!这像您说的话吗?不,让我眼睛更明亮了,老弟,让我眼睛更明亮了。”
“我跟你们讲的是现实。我觉得他们把你们弄成这种样子是不可接受的。教会对你们做过承诺,那它就必须为了它的荣誉,也为了我们的信仰,而信守诺言。”然后,他转向韦罗妮克说:“如果您什么也没得到,那就去找更高一层,一层一层往上找。我刚刚干吗提兰波拉呀?我现在想向教皇本人呈送申诉书,向并非不知您的皈依的教皇呈送申诉书。这样的一种不公正待遇应该让他知晓。明天我就回罗马去。”
“您总该留下同我们一道吃晚饭吧?”韦罗妮克怯生生地试探着问道。
“请您原谅,我的胃不怎么好(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朱利尤斯注意到昂蒂姆那又粗又短、指尖方方的手指)。等我从罗马回来,我将同你们多待些日子,而且我还要同您,亲爱的昂蒂姆,聊聊我正在策划的那本新书。”
“这几天我重读了《顶峰的空气》,比我当初读它的时候觉得要好。”
“那您可要倒霉了!那是一本失败的书,等您能够理解并赞许我现在的奇怪考虑时,我再跟您解释为什么吧。我有太多的话要谈。今天就先别说了。”
他预祝阿尔芒—迪布瓦夫妇交上好运,然后便告别而去。
我只能赞许那些边呻吟边寻觅的人。
——帕斯卡尔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身上装了五百法郎离开了波城,尽管狡猾的共济会无疑会让他多付意外开支,这些钱肯定也足够其旅行之所需了。再说,就算这些钱不够用,就算他不得不多逗留些日子,他也可以向布拉法法斯求助,因为后者为他预备着一小笔钱。
由于不能让波城的任何人知晓他的去向,他便只买了去往马赛的车票。马赛到罗马的三等车票只需三十八法郎四十生丁,而且他还可以沿途下车,而他正想利用这一点,这并不是为了满足什么看新奇之地的好奇心,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太强烈的这方面的好奇心而是为了睡眠之需,他对这种需要异常苛刻,这就是说他特别害怕失眠,而对于教会而言,他到达罗马时,应该精神抖擞,所以他并不在意路上延宕两日,多花点旅店费什么的……与在列车上过夜肯定会彻夜难眠,外加其他旅客呼出的浊气比较起来,这就算不上什么了,再说,万一有哪位旅客想换换空气,打开车窗,那他非感冒不可……他将在马赛过第一晚,在热那亚过第二晚,将下榻一家并不豪华但却舒适的旅店,在火车站附近这种旅店不难找到。他将于第三天傍晚才到罗马。
总之,他对这趟旅行,而且终于独自成行很是开心。他年已四十有七,一直是在监护之下生活的,无论在何处,不是由自己的妻子就是由其友布拉法法斯陪伴着。他端坐在车厢座位上,露齿笑着,期盼着有小小奇遇发生。到马赛之前,一路无恙。
第二天,他上错了车。他因专心阅读刚买的那本关于意大利中部的《贝德克旅行指南》而上错了车,直奔里昂,到火车抵达阿尔勒才发觉,但火车已经又开动了,他只好一直坐到塔拉斯贡,然后再坐回来,乘晚车去土伦,因为他不愿在马赛再住一晚,免得遭臭虫叮咬。
马赛那家旅店房间朝向卡纳比埃尔大街,看上去并不差,说实在的,床也挺好的!他叠放好衣服,算了算账,并且做了祈祷,然后便放心踏实地躺下。他困乏已极,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臭虫有一些特别的习性。它们专等蜡烛灭了,一片漆黑,便冲出来。它们并不随便乱跑,而是直奔它们偏爱的人的脖颈,有时候又冲手腕爬去,有极少数的臭虫还专好咬人脚踝。我不太清楚它们为什么要往睡觉的人皮下注进一种能引起包块的轻油,弄得你越挠越痒……
弗勒里苏瓦尔被奇痒弄醒,只好又点上蜡烛,跑到镜前查看颌骨下部隐隐约约的一个红疱,上面还有一些不很清晰的小白点,但是烛光昏暗,镜面不洁,再加上他睡眼惺忪……他一面挠痒,一面重又躺下,吹灭蜡烛。五分钟之后,他又点上蜡烛,因为他实在是痒得受不了了。他一下子蹦下床来,直奔卫生间,把手绢浸到水罐里,拿出来敷在红肿的部位。红肿一直在扩展,现在已肿到了锁骨。阿梅代以为自己病了,赶忙祈祷,然后又把蜡烛吹灭。湿手绢的清凉作用不大,还没等他睡着,就又痒开来了。现在,除了难耐的肿块而外,因水和眼泪而湿了的衣领也让他受不了。突然间,他吓得惊跳起来:臭虫!是臭虫!……他很奇怪他怎么早没有想到是臭虫在捣乱哩。不过,他只听说过臭虫,叫他怎么会把这种叮咬的感觉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痛感联系起来呢?他蹦下床来,第三次点燃蜡烛。
他既教条而又神经质,同许多人一样,对臭虫有着一些错误的想法,而且因厌恶而浑身发冷,便开始在自己身上抓臭虫,但连臭虫毛也没见着,就以为是自己搞错了,又觉得自己病了。被单上也没见有臭虫,但在重新躺下之前,他突然灵机一动,掀起长枕头。于是乎,他发现了三个发黑的小圆东西,只见它们迅速地钻进被单的一个褶缝中去。它们就是臭虫!
他把蜡烛放在床上,开始搜捕它们。他拉开褶缝,发现了五只,但因厌恶而没敢用指甲掐死它们,而是把它们扔进夜壶里,再往里面撒了泡尿。他往里瞧了片刻,见它们在挣扎,他既高兴又愤恨,一下子便感到稍稍有点安慰了,便又躺下,把蜡烛吹灭。
他刚把蜡烛吹灭,就又感到更加痒得厉害了,现在痒的是后脖颈。实在是痒得难受,他便又把蜡烛点上,爬起来,脱去衬衣,从容地查看衣领。他终于在扎边的地方发现了几个不易觉察的浅红色小圆点在爬,他便用衣领将它们挤死,留下了点点血迹。这些臭玩意儿这么的小,他都没想到会是臭虫,但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掀起长枕头,逮着一个大家伙:肯定是那帮小家伙的老妈,于是,他劲头上来了,几乎觉得挺有趣地把长枕头拿掉,把被单摊开,开始仔仔细细地寻找起来。此时此刻,他觉得到处都是臭虫,但却总共只抓到四只,于是他又躺下,享受了一个小时的安稳。
接着又痒了起来。他又一次进行搜捕,但终因疲惫不堪而听之任之,可是他发现不去碰痒的地方,它很快也就不痒了。拂晓,吃得鼓鼓的最后几只离他而去。他睡得死死的,直到侍应生跑来叫醒他别误了火车。
在土伦,袭击他的换成了跳蚤。
想必是他在车厢里把跳蚤带上身的。他彻夜无眠,辗转反侧,抓挠个不停。他感觉它们在沿着他的两条大腿跑,弄得他又痒又躁。由于他的皮肤敏感,跳蚤一咬就起包,越想挠个痛快,就越肿得厉害。他一再地点燃蜡烛,一再地爬起来,衬衣穿了脱,脱了穿,但一只跳蚤也没抓到。他刚一发现它们,它们就逃之夭夭,即使他摁住了它们,把它们摁扁了,他以为它们被摁死了,但手指一松,它们立刻就又鼓了起来,像先前一样飞快地蹦掉了。他竟然怀念上臭虫了。他怒不可遏,这种徒劳无益的抓捕弄得他无法入眠。
夜间的小肿包第二天一整天都痒得要命,而且身上别的地方又在痒,这在警告他跳蚤一直在光顾他。酷热难耐,他觉得更加的不舒服。车厢内挤满了工人,他们又喝酒又抽烟又吐痰又打嗝,还吃一种粗而短的气味极冲的香肠,弄得弗勒里苏瓦尔直想呕吐。然而,他直到边境才敢离开这节车厢,因为他担心工人们见他换到另一节车厢去,会以为他们妨碍了他。他换乘的那节车厢里,有一个块头儿很大的奶妈在给婴儿换尿布。他尽量地想睡一觉,但他的帽子妨碍他入睡。这是一种系着黑丝带的平顶白草帽,俗称“扁平窄边草帽”。弗勒里苏瓦尔像平时那样戴着它时,硬邦邦的帽檐顶着板壁,头无法靠着。如果想头靠板壁,把帽子稍微抬起,板壁又会把帽子往前推,反之,如果把帽子往后戴,帽檐则被夹在板壁和他的后脖颈之间,帽子也就会在脑门儿上像个阀门似的往上翘起。他决定干脆把帽子摘掉,用围巾把脑袋裹住,一直裹到眼睛,免得光线刺眼。至少他已经为夜晚做了防范:他早上在土伦买了一盒灭虫剂,而且还想,即使再贵,晚上也要下榻一家最好的旅馆,因为这一晚如果再睡不好的话,那他到达罗马时会成个什么模样?那随便一个共济会会员都能摆布他了。
热那亚火车站前停着各家大旅馆的马车。他径直走向最豪华中的一辆,尽管仆役拎起他那只可怜的手提箱时一脸不屑,他也没被吓住。阿梅代不愿人与箱子分开,不肯让仆役把箱子放在车顶上,要求把它就放在自己身边的长椅上。在旅馆前厅,讲法语的看门人让他觉得轻松自如。于是,他走进店内,不但要求“一间很好的房间”,而且还询问店方建议的各个房间的价格,坚决地说十二法郎以下的房间对他根本就不合适。
他看了好几间房间之后,选定了那间十七法郎的房间,它宽敞、干净,雅致而不奢华。床置于房间中央,是一张铜架床,干干净净的,肯定没人睡过,要是往床上撒除虫菊那简直是对它的莫大侮辱。卫生间隐蔽在一种巨大的衣橱里。两扇大窗户朝向花园。阿梅代探身窗外夜幕,久久地凝视着一些模模糊糊的幽暗的树叶,让暖融融的空气慢慢地缓解他的燥热,催他入眠。床的上方,有一罗纱帷幔垂下,宛如一层雾气,正好遮挡住床的三面,一些宛如缩帆绳的细绳把帷幔从正面吊起,呈一优美弧形。弗勒里苏瓦尔认出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蚊帐,而他却是一直不屑于使用蚊帐的。
洗漱之后,他美滋滋地躺在干净的被单里。他让窗户开着,当然没有开得很大,因为害怕患感冒和眼炎,而是让窗户的一扇留下一道缝,不让风直接吹到身上。他算了一下账,做了祈祷,然后把灯关掉。(房间里是用电灯照明,一拧开关,灯就灭了。)
弗勒里苏瓦尔快要睡着时,只听见有轻轻的嗡嗡声作响,他立即想到自己没有考虑到先关灯后开窗,因为灯光会招引蚊子。他还想起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对上帝的感激,因为他赋予这种飞虫一种特殊的小乐曲,使它快要叮睡眠者时通过乐曲提醒后者。他随即放下蚊虫无法进入的蚊帐,围住自己。“不管怎么说,这要比布拉法法斯老爹卖的那种小圆锥形的干草毡强得多了,”他迷迷糊糊地想,“那干草毡有个怪名字,叫‘菲迪比斯 ,大家把它放在一只金属碟子上点燃,燃烧时散发出大量麻醉性的烟来,但是,在熏死蚊子之前,先把睡觉的人熏了个半死。菲迪比斯!多么怪诞的名字!菲迪比斯……”他已经睡着了,突然间,左鼻翼被狠狠地叮了一口。他用手去摸,可是当他正在轻轻地抚摸皮肤上火辣辣的包时,手腕又挨了一口。然后,只听见耳朵边有嗡嗡声,仿佛在嘲弄他似的……真讨厌!他把敌人困在城寨里了!他伸手摸开关,拧亮了电灯。
没错!那只蚊子就停在蚊帐顶上。阿梅代虽有点老眼昏花,但仍看得清清楚楚。那只蚊子纤纤细细,四脚着地,后面的两只脚向后跷起,长长的,呈环状。旁若无人的家伙!阿梅代起身立于床上。可蚊子停在飘忽而朦胧的蚊帐上,怎么才能打死它呢?……别管那么多!他用手去拍,拍得又快又狠,他还以为把蚊帐给拍了个洞。蚊子肯定就在那儿,他用眼睛寻找死蚊子,但什么也没找见,却感到小腿肚子又挨叮了一下。
于是,为了至少尽可能地护住身子,他缩进被子里,木呆呆地待了一刻钟工夫,没有敢把灯关掉。然后,因为既没看见敌人也没听见敌人,他终于踏实了,把灯关掉。突然,那音乐又响了起来。
他伸出一只胳膊来,用手贴近面孔,有时候,当他觉着有只蚊子落在脑门儿或面颊上时,他便啪地猛拍去一掌。但随而他又听见那蚊子在嗡嗡地唱。
这之后,他遂生一计,用围巾把头蒙住,这大大地妨碍了他通畅地呼吸,但却未能阻止下巴被叮了一口。
这时,蚊子想必是喝足了血,不再嗡嗡地唱了。至少阿梅代是实在困得支撑不住,听不见蚊子嗡嗡了。他拿掉了围巾,睡得很不踏实,睡梦中还在挠痒痒。第二天早晨,他那天生的鹰钩鼻活脱一只酒糟鼻了。腿肚子上的包像是花蕾萌芽了,而下巴上的包则状如火山——当他在离开热那亚之前,为了体面地到达罗马而进理发馆时,他一再要求理发师千万小心。
到了罗马,弗勒里苏瓦尔提着手提箱,疲惫不堪,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在火车站前面迟疑不定。他拿不定主意,对走上前来招揽生意的旅馆看门人只剩下说“不”的气力了。这时候,他幸运地遇上了一个讲法语的名叫巴蒂斯坦的搬运工。巴蒂斯坦是个生于马赛的青年,嘴边几乎还未生胡须,目光十分敏锐,他一看弗勒里苏瓦尔便知是个同胞,便主动提出为他引路,为他提箱子。
弗勒里苏瓦尔在漫长的旅途中已经熟读了他的那本《贝德克旅行指南》。某种本能、预感、内心提示几乎立即把他的虔诚的关切转移到圣天使城堡。该城堡原是哈德良 的陵墓,也是有名的监狱,其许多密室曾关押过无数名人,据说内有暗道与梵蒂冈相连。
他注意地查看地图。“应该住在这儿。”他用食指指着圣天使城堡对岸的托尔迪诺纳滨河街,做出决定说。而且,天缘巧合,巴蒂斯坦也正好想要带他去那儿。确切地说,并不是去滨河街,那实际上只是一道河堤,而是去它附近的维齐埃雷利街,也就是小老汉街,亦即从翁贝托桥数起的第三条街,街口便是河堤。巴蒂斯坦知道这儿有一家挺安静的旅店(从旅店四楼稍稍探身窗外,就能隐约看到哈德良陵墓),店中有几位十分殷勤周到的女士,能说各种语言,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位说法语。
“先生要是累的话,可以坐车去,路很远……是的,今晚空气格外的清新;刚下过雨;长途跋涉之后,稍微走动走动也很好……不,箱子不太重,我能一直提到地方……第一次来罗马!先生大概是从图卢兹来的吧?……不,是从波城来的。我本应听出先生的口音的。”
他们就这么一边走一边聊着。他们先走维米纳尔街,然后转向与平奇奥街和维米纳尔街相交的阿戈斯蒂诺·德普雷蒂斯街,再经由国民大道,到科尔索街。穿过科尔索街之后,他们便穿过许多条没有名字的迷宫似的小街小巷往前走去。箱子并不太重,所以巴蒂斯坦仍迈着大步,而弗勒里苏瓦尔气喘吁吁地紧跟其后。他累得快要散架了,又热得气力全无,跟在大步迈进的巴蒂斯坦后面一路小跑。
“我们到了。”弗勒里苏瓦尔正想要求歇息一下,巴蒂斯坦终于说道。
维齐埃雷利街,或者不如说维齐埃雷利巷,狭窄而漆黑,以致弗勒里苏瓦尔犹豫着不敢进去。但巴蒂斯坦已经走进右首第二座房子,屋门离河堤拐角处只有几米。正在这时,弗勒里苏瓦尔看见有一位军人从那座房子里走出来。他过边境时就注意到这种漂亮的军服,它使他心里踏实了,因为他信任军队。他往里走了几步。门口出现一位女士,看上去像是旅店的女老板,她在冲他态度亲切地微笑。她围着一条黑缎子围裙,手上戴着手镯,脖子上系着一条天蓝色塔夫绸丝带,一头又黑又亮的秀发高高地绾在头顶,重重地压在一把玳瑁大梳子上。
“你的箱子已经送到四楼了。”她对阿梅代说。她竟以“你”相称,阿梅代认为这或许是意大利人的习惯,或许是她不太懂法语的缘故。
“格拉齐阿!”他也微笑着说。格拉齐阿就是意大利语“谢谢”的意思。这是他会说的唯一的一句意大利语,而且他认为在谢谢女士时应该用阴性才有礼貌。
他在往楼上爬,每到一个楼梯口都要喘上一口气,并给自己打打气,因为他实在是累坏了,而且那肮脏的楼梯也让他越爬越泄气。楼梯不牢固,斜着向上,得停三次才到上一层楼,所以每隔十阶梯级便有一个平台。平台一个接一个。在正对大门的第一个平台的天花板上,挂着一个金丝雀笼子,从街上就能看见它。在第二个平台上,一只长疥疮的猫在准备撕咬衔来的一点鳕鱼。第三个平台上有一间间的厕所,门敞开着,可以看见便桶边有萤陶土高脚盆,盆口露出一个小扫帚把儿来。阿梅代没在这个平台上停下脚步。
二楼上,一盏汽油灯在冒黑烟,灯旁是一扇大玻璃门,上面写着已褪色的三个大字:会客室。但会客室很暗:阿梅代透过门玻璃隐约看见对面墙上有一个金框镜子。
待他爬上第七个平台时,又见一个军人从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出来。这次是个炮兵,他匆匆下楼,撞了弗勒里苏瓦尔一下,扶了他一把后,微笑地用意大利语咕哝着几句道歉的话,便走了下去。弗勒里苏瓦尔似乎醉了,其实是累的,他几乎站立不住了。第一个军人使他心里踏实,可这第二个军人却使他忐忑不安。
“这些军人会很闹腾的,”他在暗想,“幸而我的房间在四楼,我很高兴他们住在我下面。”
他还没走完三楼就听见一个敞着寝衣、头发散乱的女人从走廊顶头跑过来叫他。
“她把我当作另一个人了。”他寻思,一边忙着往上爬,一边移开目光,免得那女人见他看到她穿得太少而难堪。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四楼,见到了巴蒂斯坦。后者正在与一位年龄说不准的女人说意大利语。弗勒里苏瓦尔觉得她与布拉法二人帮的厨娘像极了,只是没后者的厨娘那么胖。
“您的手提箱在十六号房间,第三个门。走过去时要注意走廊里放着的水桶。”
“我把它放到房间外面来了,因为它漏水。”那女人用法语解释道。
十六号房间的门开着。桌上有一支点燃的蜡烛,照亮着房间,还向走廊里投去些许光亮。走廊上,十五号房门前有一只倒洗漱脏水的金属桶,其周围砖地上有一摊水,亮亮的,弗勒里苏瓦尔跨了过去。脏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他的手提箱放在一把椅子上,一眼就看到了。一走到房门内,那令人窒息的气氛便让阿梅代觉着头脑发晕,于是,他把雨伞、披巾和帽子往床上一扔,便瘫坐在一把扶手椅里了。他的脑门儿在流汗,他觉得他要病倒了。
“这位是卡萝拉太太,她会说法语。”巴蒂斯坦说道。
他俩走进房内。
“稍微开点窗吧。”没有力气站起身来的弗勒里苏瓦尔叹息着说。
“啊!他热坏了!”卡萝拉太太说着便从胸衣里掏出一方洒了香水的手绢,替他擦擦那张苍白而又冒汗的脸。
“我们把他挪到窗口去。”
他俩把扶手椅微微抬起,阿梅代坐在上面东倒西歪的,他几近昏迷,只好任由他们摆布。他俩让他得以呼吸到街上的各种臭味,而不是走廊里的怪味。但清凉的空气还是让他苏醒过来了。他翻翻小钱包,从包里掏出那张为巴蒂斯坦准备好的五里拉的卷起的纸币。
“非常感谢。现在您可以走了。”
巴蒂斯坦走了出去。
“你不该给他那么多。”卡萝拉说。
阿梅代接受她的这种以“你”相称,他以为这是意大利人的一种习惯。他现在只想躺下睡觉,但卡萝拉好像毫无要走的意思,于是,他鉴于礼貌便同她聊了起来。
“您的法语说得跟法国人一样。”
“这并不奇怪,因为我是巴黎人。您呢?”
“我么,我是法国南方人。”
“这我早已猜到了。看见您时我就在寻思:这位先生大概是外省 人。您这是第一次来意大利?”
“第一次。”
“您是来做生意的?”
“是的。”
“罗马很美。有好多可以看的。”
“是呀……可是今晚我有点累了,”他壮着胆子说,然后,仿佛表示歉意似的又说,“我一路上走了三天。”
“到这里是要走很长时间。”
“而且我三个晚上都没睡觉了。”
一听这话,卡萝拉太太带着那种让弗勒里苏瓦尔更加尴尬的意大利式的突然的关切,捏着他的下巴说:
“你真坏!”
这一举动让阿梅代脸上微微泛红,他想立即摆脱这种恼人的影射,便大谈起跳蚤、臭虫、蚊子来。
“在这儿,你见不着这些玩意儿的。你瞧这儿多么干净。”
“是的,我希望我将睡个好觉。”
但是,她始终不走。他艰难地从扶手椅上微微立起,手摸着西服背心的头几个纽扣,壮着胆子说:
“我想我要躺下了。”
卡萝拉太太理解弗勒里苏瓦尔的局促不安。
“你是想让我避开一下,我明白。”她颇有分寸地说。
她一出去,弗勒里苏瓦尔便把门锁上,从手提箱里拿出他的寝衣,躺上床去。可是,锁舌显然是没有卡住,因为他刚要吹灭蜡烛,卡萝拉太太的脑袋就又出现在虚掩着的门里,在床的后面,紧接着床,脸上还笑嘻嘻的……
一个钟头过后,当他清醒过来时,卡萝拉正赤身裸体地躺在他的怀里,紧紧地依偎着他。
他从她身子下面把酸软的左胳膊抽出来,把自己的身体挪开。她仍在睡着。从小巷升上来的一缕微弱的光亮充满了房间。除了这个女人均匀的呼吸声而外,他听不见有其他任何声音。于是,全身和心灵都感到异常疲乏的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把他那两条麻秆儿腿从被单里抽出来,坐在床边上,哭了起来。
如同刚才的汗水一样,此刻的泪水洗涤着他的面孔,并与车厢里的灰尘搅和在了一起。泪水悄悄地、不断地从他心底里涌出来,宛如源自一个暗泉。他在思念阿尔尼卡、布拉法法斯。唉!啊!要是他们看见他这样的话!现在,他永远也不敢再生活在他们身边了……接着,他在思考今后会受到损害的自己庄严的使命。他低低地呻吟道:
“完了!我不再有资格……啊!完了!彻底地完了!”
这时,他那奇怪的叹息声把卡萝拉吵醒了。此时此刻,他正跪在床跟前,连续地捶打自己那孱弱的胸膛,而惊愕不已的卡萝拉则听见他牙齿打战,抽泣着重复道:
“赶紧逃命吧!教会垮了……”
卡萝拉终于按捺不住了,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我可怜的老头?你疯了吗?”
他扭过脸来冲着她说:
“我求求您啦,卡萝拉太太,您走吧……我必须独自待着不可。明天早上我再见您。”
总而言之,由于他只是埋怨自己,所以也就温情地吻了一下她的粉肩,说道:
“啊!我们所干的事,您不明白那有多么严重。不,不!你不明白。您将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在“搭救教皇的十字军”这个冠冕堂皇的名义下,诈骗行动的险恶枝蔓在不止一个法国省份伸展开来。韦尔蒙塔尔的假议事司铎普罗托斯并非唯一的骗子,如同圣普里伯爵夫人也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一样。但即使所有的骗子都表现得手段十分高明,而受害者则并非都同样地乐于助人。甚至拉夫卡迪奥的旧友普罗托斯行动之后也不得不小心提防。他一直生活在连续不断的担惊受怕之中,生怕那个真的司铎得知此事,所以便在巧妙地往前进的同时也在巧妙地防备自己的身后。不过,他变幻莫测,而且还受到大力协助。这整个团伙(其名为“蜈蚣”)内部配合默契,纪律严明。
普罗托斯当天晚上便从巴蒂斯坦处得知那个陌生人到了,而且颇有点惊恐此人是从波城来的,所以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就跑去卡萝拉住处。她还躺着未起。
他从她那儿获得的情况,她乱七八糟地讲述的夜间的事情,“朝圣者”(她是这么给阿梅代取的绰号)的忧虑、抗议和眼泪等等,一切使他毫无疑惧了。波城的说教肯定是开花结果了,但并不完全是普罗托斯所希望的那种果实,必须睁大眼睛盯着这个天真的十字军战士,他的愚蠢很可能坏了大事……
“喂,让我过去。”他粗暴地对卡萝拉说道。
这句话可能显得很滑稽,因为卡萝拉一直躺着,但是话虽滑稽也阻止不了普罗托斯。他一条腿跪在床上,另一条腿从那女人身上跨过去,极其灵活地把身子一转,再把床向后稍微一推,一下子便立于床和墙之间了。卡萝拉想必对这种把戏已习以为常,因为她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
“你要干什么?”
“装扮成神父。”普罗托斯同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你从这边出去?”
普罗托斯迟疑片刻,然后说道:
“没错儿,这样更自然。”
他说着便弯下身子,按动墙饰面内的一扇暗门。那门非常的矮,被床完全遮挡住了。正当他要钻进暗门里去时,卡萝拉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听着,”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我不许你伤害这个人。”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要装扮成神父!”
他一消失,卡萝拉便赶忙起身,开始穿衣服。
我不大清楚如何去看待卡萝拉·韦尼特加。她刚才的那句警告让我猜想她的心灵尚未深受腐蚀。譬如有的时候,就在卑劣之中,会突然出现一些怪异的高尚情操,犹如粪堆中间会长出一朵天蓝色的鲜花一样。本质上顺从而忠实的卡萝拉,和许多女人一样,需要一位导师。她被拉夫卡迪奥抛弃之后,便立刻去追逐她的第一个情人普罗托斯,这是因为她要挑战,要蔑视,要报仇。她又一次经历了艰难时日,普罗托斯再次把她弄上手之后不久便又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因为普罗托斯有统治欲。
换了另一个人,本会拉这个女人一把的,会为她恢复尊严的。首先必须有这种意愿才行。普罗托斯则相反,似乎一门心思地要让她堕落。我们看到了这个歹徒要她干的丑事。但说实在的,似乎这个女人并未太反抗就屈从了。然而,一颗心灵在反抗自己命运之可鄙时,往往并未觉察到自己最初的那几次冲动,只是借助爱的力量,这种隐秘的反抗才显现出来。卡萝拉爱上阿梅代了吗?这么认为失之偏颇,但是,在与这种纯情接触时,她的堕落在减弱。我提到的她的那句警告毫无疑问是从她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
普罗托斯回来了,他没有换衣服。他手里拿着一包衣物,他把它放在一把椅子上。
“喂,怎么了?”她问道。
“我考虑过了。我必须先去一下邮局,检查一下他的信件。我等中午再换衣服。把你的镜子拿给我。”
他走近窗前,低头细看自己的尊容,理理自己那两撇栗色小胡子,胡子的颜色比他的头发稍微浅些,修剪得与上嘴唇持平。
“叫巴蒂斯坦来。”
卡萝拉已穿好衣服。她正要拉门旁的一根细绳。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不想看见你戴这副袖扣。这会让人注意你的。”
“你很清楚这是谁送我的。”
“当然清楚。”
“你也会嫉妒?”
“大傻瓜!”
这时候,巴蒂斯坦敲了敲门,进来了。
“喏!你得想法升上一级,”普罗托斯指着他从墙后拿来放在椅子上的上衣、硬领和领带对他说,“你将陪你的主顾去城里各处走走。我傍晚时分才找他。从现在到傍晚,你得盯紧了他。”
阿梅代去忏悔的是法国人的圣路易教堂,他不太喜欢圣保罗大教堂,它太庞大,令他感到压抑。巴蒂斯坦为他做向导,然后,他又领他去了邮局。由于必须处处留神,“蜈蚣”在邮局也有耳目。巴蒂斯坦从钉在手提箱上的小小名片得知弗勒里苏瓦尔的尊姓大名,他又把这个姓名告诉了普罗托斯。普罗托斯毫不费力地便让一个殷勤的邮局职员把阿尔尼卡的一封信拿给他,然后他便无所顾忌地把信拆了开来。
“真奇怪!”一小时后,弗勒里苏瓦尔也上邮局来取信时惊呼道,“真奇怪!信封似乎拆开过。”
“在这儿,这种事经常发生。”巴蒂斯坦冷冰冰地说。
幸好,谨小慎微的阿尔尼卡只是十分小心地隐约提了一点事。再说信也很短。她按照米尔神父的建议劝他“在做任何尝试之前”,先去那不勒斯看望一下圣菲利斯红衣主教。她措辞含糊至极,因此丝毫不会连累任何人。
在人们称之为圣天使城堡的哈德良陵墓前,弗勒里苏瓦尔感到极其失望。这座庞然大物似的建筑矗立在一个内院的中央,闲人不得入内,只有持卡的旅游者方可进入。甚至还特别规定持卡旅游者也得由一名看守陪同才行……
显然,这些过度的预防措施证实了阿梅代的猜疑,但这同时也使他得以衡量这项任务的异常艰巨。时至黄昏,弗勒里苏瓦尔终于摆脱了巴蒂斯坦,在此刻几近无人的堤岸上,沿着不让人靠近城堡的外墙在闲逛。在城堡大门的桥前,他走过来走过去的,心情阴郁而沮丧,然后,他离开这里,一直走到台伯河边,试图从这一道围墙上方往里面多看一眼。
在这之前,他没有留意有一位教士(在罗马教士多如牛毛!)坐在离那儿不远的一张长椅上,看上去是在潜心研究祈祷文,但实际上早就在观察着弗勒里苏瓦尔。道貌岸然的神职人员一头银白色浓密长发,年轻而肤色红润,系一种纯洁生活的标志,与衰老象征的白发形成反差。只需看他的面庞,便可认出他是个教士,而且,从我也说不清的某种端庄来看:他是个法国教士。当弗勒里苏瓦尔要第三次从长椅前走过时,那教士倏忽站起身来,向他迎上去,拖着哭腔说道:
“怎么!我并非单枪匹马!怎么,您也在寻找他!”
他说着说着便双手捂住脸,憋了很久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然后,他突然平静下来,说道:
“冒失鬼!冒失鬼!收住你的眼泪!忍下你的叹息!……”他抓住阿梅代的胳膊,“咱们别待在这儿,先生,别人会注意我们的。我未能克制的激动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
阿梅代现在正惊愕地跟在教士后面。
“可您怎么就会……”他终于找到话说了,“可您怎么就会猜到我来此的原因呢?”
“愿上苍只让我一人发现这原因。不过,您的忧虑,您观察这个地方时的那种悲伤的眼神,能逃过我这个三个星期以来日日夜夜守候在此的人吗?唉,先生!我一看见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预感、什么上苍的启示让我感觉到您我灵犀相通!注意!有人来了。看在上苍的分上,请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个卖菜的从堤岸上相反方向走过来。教士立即像是在继续说话的样子,声调不变,但更加起劲儿地说:
“这就是为什么某些抽烟的人极其欣赏的那些维吉尼亚雪茄只能用烛火才能点着的原因,因为这种雪茄里面做通烟用的细麦管被抽去了。一根不太容易点着的维吉尼亚雪茄只能扔掉。我见过一些挺讲究的抽烟者,先生,他们一根接一根地点了六支才选好一支他们觉得合适的……”
待卖菜的一走过去,他立刻说道:
“您看见他怎么瞅我们来着?刚才必须想尽方法欺骗他。”
“什么!”弗勒里苏瓦尔惊愕不已地叫嚷道,“难道那个粗俗的卖菜的也是我们必须提防的人?”
“先生,这我不好肯定,但我有此猜测。这座城堡周围受到严密监视,一支特警部队的警探们不停地在这里转悠。为了不引起丝毫怀疑,他们装扮成各式各样的人。这帮人极其狡猾,狡猾透顶!而我们则极其轻信,生来就极相信别人!我告诉您说吧,先生,我差一点儿坏了大事,到罗马的那天晚上,我竟毫不怀疑地把我的简单行李干脆交给了一个不像搬运工的搬运工,让他把行李从火车站送到我下榻的旅馆去。他讲法语,而我虽然自小时候起就说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但在异国的土地上听见乡音,那份儿激动简直难以抑制,您若遇此情况想必也同样会激动不已的……喏,这个搬运工……”
“他是他们的人?”
“是他们的人。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点。幸而我没多说什么。”
“您这么一说让我颤抖,”弗勒里苏瓦尔说道,“我也是,到的那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我遇上了一个向导,他讲法语,我把我的手提箱交给他拎着来着。”
“老天爷呀!”教士吓得叫起来,“他大概叫什么‘巴蒂斯坦’吧?”
“巴蒂斯坦?正是他!”阿梅代双腿发软,呻吟道。
“不幸的人呀,您都跟他说了些什么?”教士攥着他的胳膊问。
“我想不起来了。”
“想想,好好想想!看在上苍的分上,您好生想一想!……”
“真的想不起来了,”吓坏了的阿梅代嗫嚅着,“我觉得没跟他说什么。”
“您让他看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真的没有,我向您保证。不过您提醒了我,非常好。”
“他把您领到哪家旅馆了?”
“我没住旅馆,我租了个房间。”
“这没关系。您究竟住在哪儿了?”
“住在一条小街上,您肯定不会认识的,”弗勒里苏瓦尔极其尴尬地支吾道,“这没关系的:我在那儿待不长的。”
“千万小心:如果您过快地离去,那会显出您有所戒备了。”
“也许是这样。您说得对:我最好是别立刻离去。”
“我是多么感谢上苍让您今天来到罗马,晚一天的话,我就碰不上您了!明天,不迟于明天,我得去那不勒斯见一位重要的神职人员,他在暗中大力操办这件事。”
“是不是圣菲利斯红衣主教?”弗勒里苏瓦尔激动得全身哆嗦地问道。
教士惊讶不已,后退了两步:
“您怎么知道的?”然后,他又靠上前来,“我干吗惊讶啊?在那不勒斯,他是唯一了解我们秘密的人。”
“您……很熟悉他?”
“那还用说么!唉!我的好好先生,我得感谢他……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您是想去见他的?”
“当然,如果必要的话。”
“他是最好的人……”他突然抹了一下眼角,“您肯定知道去哪儿找他吧?”
“我想任何人都会告诉我的。在那不勒斯,谁都认识他。”
“那当然!但您肯定不想让整个那不勒斯的人都知道您去拜访他吧?何况,也不会有人告诉您他参与了……我们知道的那件事,而且,也许也不会让您给他捎个口信而又不告诉您如何见到他。”
“对不起。”弗勒里苏瓦尔胆怯地说,因为阿尔尼卡没有告诉他任何有关这方面的事。
“怎么!您是想直接去找他?甚至也许跑到总主教府去找,”教士哈哈大笑,“而且向他直抒胸怀!”
“我得承认……”
“您知道不知道,先生,”教士语带严厉地又说,“您知道不知道您那么做会连他也被关进监狱的?”
他明显地表示非常气恼,以致弗勒里苏瓦尔没敢吭声。
“这么高尚的事业竟然托付给这样一些冒冒失失的人!”普罗托斯喃喃道,他从口袋里拉出念珠的一端,随即又放进口袋里去,然后便狂热地画十字,画完之后才转向他的同伴:
“我说先生,到底是谁求您参与此事的?您接受谁的指示?”
“请原谅,神父先生,”弗勒里苏瓦尔惶恐地说,“我没接受任何人的指示:我是个充满焦虑的可怜人,我在独自求索。”
这番可怜巴巴的话语好像使得神父的心软了,他向弗勒里苏瓦尔伸出手去:
“我刚才对您说话太严厉了……但这是因为我们身边危险重重!”稍微迟疑一下之后他又说道,“喏!您明天愿意陪我去吗?我们一起去看我的朋友……”他随即抬眼望着苍天,“是的,我敢这么称呼他:我的朋友,”他用一种确信的语调又说,“咱们在这张长椅上坐一会儿。我要写一张便条,咱俩都在上面签上名,借以通知他我们的到访。六点之前寄出(按当地人的说法是‘十八点’),他明天早上就能收到,并准备好中午前后接待我们。甚至,无疑,我们可以与他一起共进午餐。”
他俩坐了下来。普罗托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在一张空白页上开始写起来,阿梅代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老太婆:……”
然后,他觉得阿梅代惊恐的样子挺有趣,便很平静地笑了。
“如果我让您写的话,您会直接写‘红衣主教’吗?”
然后,他用更加友好的口吻真心地告诉阿梅代一些情况:圣菲利斯红衣主教每周一次悄悄地离开大主教府,身穿普通神父袍,化名巴尔多罗蒂小教堂神父,前去沃梅罗山城上的一座简朴的别墅,接见很少几个知己,并拆阅组织内部的人以此化名写给他的密信。但就是这么粗鄙的化装他也觉得不保险:他不能肯定通过邮局寄到他手上的那些信没被拆开过,因此他请求信中千万别说实质性的事,信的语气也绝不能让人看了觉得他是红衣主教,信里千万千万别带尊敬的语气。
阿梅代此刻已是同谋,他也笑了。
“老太婆……嗯,咱们跟这个亲爱的老太婆要说些什么呢?”神父开玩笑地说,他手里的铅笔在犹豫着。“喂!我给你带来了一个老开心果。”(不!不!不这么写,我知道用什么语气了!)“准备一两瓶法莱纳葡萄酒,明天我们将前去与你同饮。咱们乐上一乐。喏,您也签上名。”
“我也许还是不签真名实姓为好。”
“您么,这没什么关系。”普罗托斯回答道,他在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的名字旁边写上“卡夫” 。
“啊!太妙了!”
“怎么?我签上‘卡夫’为名您觉得很惊讶?您脑子里只有梵蒂冈地窖。我告诉您吧,我的弗勒里苏瓦尔好好先生,‘卡夫’是个拉丁文词汇,也作‘小心!’讲。”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极其高傲、极其怪诞,以致可怜的阿梅代直觉得脊背上有股凉气在往下走。这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卡夫神父已经恢复了他那和蔼可亲的口吻,然后,他把刚写好红衣主教的假地址的信封递给弗勒里苏瓦尔:
“你亲自去邮局寄一下好吗?这样更谨慎些:神父们的信都要被拆开的。现在,我们分手吧,绝不能让人看见咱们老在一起。咱们约好,明天在开往那不勒斯的七点三十分那趟列车上碰头。三等车厢,是吧?当然,我将不会穿这一身衣服的。(这么穿怎么行!)您看到我时,我准是一副普通卡拉布里亚山里人的打扮。(这是因为我的头发的缘故,我实在是不想把它们剪掉。)再见!再见!”
他微微地招着手走远了。
“真感谢上苍让我遇上这位尊敬的神父!”弗勒里苏瓦尔转过身时喃喃道,“没有他的话,我可怎么办?”
而普罗托斯走开时低声说道:
“红衣主教,我把他送给你了!……因为他独自一人去的话,他很有可能去找那个真的红衣主教了!”
弗勒里苏瓦尔直喊累得要命,所以卡萝拉今夜便让他好好睡了,尽管她对他很感兴趣,尽管当他向她承认自己在做爱方面没有经验时,她便立刻对他表示又疼又爱。他浑身上下被跳蚤和蚊子叮咬得尽是包块,奇痒难耐,但他还是凑凑合合地睡着了。
“你这么抓不行的!”第二天早晨她对他说道,“越抓越痒。噢!这个包块发炎了!”她摸着他下巴上的包块,然后,当他准备走的时候,她又说道,“喏!留着这个作为对我的念想。”她把普罗托斯看见她戴就来气的古怪首饰配在“朝圣者”的两只袖口上。阿梅代答应当晚或至迟第二天回来。
“你得跟我发誓别伤害他。”不一会儿,普罗托斯穿戴整齐从暗门进来后,她对他重复道。由于他等弗勒里苏瓦尔走后才能出来,所以他来不及了,只好坐车赶往火车站。
他身穿宽袖外衣、褐色长裤,足蹬鞋带系在长袜上的凉鞋,嘴叼短烟斗,头戴棕红色平窄边棕红帽,必须承认,他这么一装扮,不像个本堂神父,而像个地地道道的阿布鲁齐山里的强徒。弗勒里苏瓦尔在站台上踱来踱去,看见他走过来时却迟疑着没敢认,而他则用一根手指按着嘴唇,宛如殉道者圣彼得一样,然后,他装着没有看见他似的径直地走过去,消失在列车前面的一节车厢里。但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车门边,朝着阿梅代的方向望去,半闭着眼睛,用手悄悄地示意他过去。当阿梅代正准备上车时,他悄声说道:
“请看清楚周围有没有人。”
周围没人,他们的座席间在车厢的顶头。
“我在街上远远地跟着您来着,”普罗托斯又说,“但我不想靠近您,生怕有人撞见我俩在一起。”
“我怎么就没有看见您呢?”弗勒里苏瓦尔说,“我曾多次地回过头去,正是想确定没被人跟踪。您昨天的谈话让我如此这般地警觉,我看见到处都有密探。”
“不幸的是,似乎密探太多了。您觉得每走二十步就回一下头很自然吗?”
“怎么!我真的像是……”
“多疑,唉!没错,就是多疑。这种神态最容易坏事。”
“但尽管如此,我仍旧没有发现您在跟踪我!……相反,自从咱俩谈话之后,我碰到的所有行人,我都觉得他们的举止有种说不清楚的蹊跷。他们看我,我便心慌;而那些不看我的人,我又觉得他们是假装没有看见我。在今天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街上的人的存在是那么地令人生疑。不足三分之一的人看着像是有明显的自己的事要做。啊!我可以说您教会了我思考!您知道,像我这么一颗天生轻信的心灵,怀疑别人并非易事。我得学习……”
“咳!您会习惯的!而且很快,您瞧着吧。一段时间之后,这会成为一种习惯的。唉!我也是不得已才习惯的……重要的是保持愉快的样子。啊!我想供您参考的是,当您害怕被人跟踪时,您不要回头;只要把您的手杖滑落到地上,或者根据天气情况,把您的雨伞或手绢弄掉地上,您头往下弯去时,自自然然地从两腿之间往后看过去。我建议您练习练习。不过,您先告诉我您觉得我穿这一身怎么样?我担心有什么破绽露出我本堂神父的身份来。”
“您就放心吧,”弗勒里苏瓦尔天真朴实地说,“除了我以外,我敢肯定,谁也认不出您是谁来。”说着他稍稍歪着点头,亲切地观察着他说,“我仔细端详一番,显然便从您的装扮中发现有种我说不清的教士气,而且在您那快活的语调中暗藏着折磨着咱俩的那种忧虑,但是,您花了多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太显出您的忧虑来!至于我么,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学习的,这我很清楚;您的建议……”
“您的袖扣多么奇怪呀。”普罗托斯在弗勒里苏瓦尔身上认出了卡萝拉的纽扣很是开心,打断他说。
“这是件礼物。”对方满面羞红地说。
天气酷热。普罗托斯望着车门外。
“卡西诺山,”他说道,“您看见山上那著名的修道院了吗?”
“是的,我瞅见了。”弗勒里苏瓦尔漫不经心地说。
“我看得出,您对景色不太感兴趣。”
“不是,不是,”弗勒里苏瓦尔辩解说,“我感兴趣!可是,只要我忧愁不除,您想叫我对什么感兴趣呀?这就像是在罗马面对纪念性建筑物一样,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也无法去试图看见点什么。”
“我很理解您!”普罗托斯说,“我也一样,我已经跟您说过了,自从我来罗马以来,我的全部时间全都用在梵蒂冈和圣天使城堡之间了。”
“真可惜。但您是已经了解罗马的了。”
我们的两个旅行者就这么聊着。
到了卡塞塔,二人下了车,各自去吃点熟肉食和喝点酒。
“到那不勒斯也一样,”普罗托斯说,“当我们接近他的别墅时,对不起,我们也得分开走。您远远地跟着我。由于我得有点时间,特别是如果他有客人的话,跟他解释您是谁,以及此行的目的,所以您得在我进去之后一刻钟再进去。”
“我趁这个时间刮刮胡子。我今天早上没来得及刮。”
一辆有轨电车把他俩载往但丁 广场。
“现在我们就分开吧,”普罗托斯说,“路途还挺长,但最好还是如此。您在我后面五十步远处走。您可别老盯着我看,好像害怕跟丢了我似的。也别回头去看,那样您会被人盯上的。神态要快快活活的。”
他在前面走了。弗勒里苏瓦尔半闭着眼睛在后面跟着。狭窄的街道坡度很陡;太阳很毒;弗勒里苏瓦尔汗流浃背;他被一群骚动的人群挤来挤去,他们又喊又叫,手舞足蹈,又唱又号,弄得他惊愕木然。一些半裸的孩子在一台自动钢琴前跳舞。一个像是江湖卖艺的人伸着胳膊举着一只拔了毛的肥火鸡,那是两个苏买一张彩票抽奖的奖品。为了表现得更自然些,普罗托斯走过时买了一张彩票,随即消失在人群中。弗勒里苏瓦尔被挤着前进不了,有这么一会儿工夫他还真以为把普罗托斯给跟丢了。片刻之后,他又看见他走过拥挤的人群,迈着小碎步继续往上坡路走着,胳膊下面夹着那只火鸡。
房子终于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矮了,人也渐渐地少起来。普罗托斯放慢了脚步。他在一个理发铺子前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朝弗勒里苏瓦尔挤了挤眼睛。然后,又往前走了二十步,在一个小矮门前又站了下来,按动门铃。
理发铺子门面并不特别吸引人,但是卡夫神父指定这个店铺想必自有道理。再说,弗勒里苏瓦尔要另找一家理发铺则必须往回走很远,而且也未必就比这家好。由于天气炎热,店铺门开着。门上挂着一席平纹粗布门帘,以防苍蝇,但又不妨碍空气流通。要进店内,把门帘掀起即可。弗勒里苏瓦尔掀帘进门。
那个理发师傅是个技术熟练的人,在给阿梅代的下巴抹了肥皂之后,他小心谨慎地用毛巾边角将胆小的顾客指给他看的淡红色小包块周围的肥皂沫抹去,让小包块显露出来。啊,这家安静的小店铺热得让人迷糊,昏昏欲睡!阿梅代半躺在皮座椅上,脑袋后仰,任人摆弄。啊!至少有这么短暂的一刻,他忘记了一切!不再去想教皇、蚊子、卡萝拉!他以为自己身在波城,在阿尔尼卡身边;以为自己身在别处;不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眼来,仿佛身在梦境之中,发现自己对面墙上,有一位披散着头发的女子从那不勒斯的海里出来,并从海底深处抱出一瓶闪亮晶莹,给人以清爽快感的洗发露。在这张广告下方,另有一些瓶子整齐地排放在一块大理石板上,旁边还放着口红、粉扑、镊子、梳子、发蜡以及几只短颈大口瓶,第一只大口瓶里面有几只水蛭在懒懒地游动着,第二只大口瓶里装着一只长绦虫,第三只大口瓶没有瓶盖,装着半瓶胶质物,透明的水晶玻璃上贴着一个标签,是随意手书着大写字母的几个字:灭菌剂。
理发师傅为了把活儿干得漂亮,现在又在已经刮过的那张脸上抹上一层厚厚的肥皂沫,用在右手湿润的手心上磨快的第二把剃须刀再刮一次。阿梅代不再去想有人在等他,不再想走了,他要睡着了……正在这时候,一个大嗓门儿的西西里岛人走进店铺,打破了这种平静安宁,理发师傅也跟着说起话来,心不在焉地刮胡须,突然,刀子一偏,“滋”的一下,包块破了。
阿梅代疼得喊出声来,想用手去摸伤口,那里正渗出一滴血来。
“别动!别动!”理发师傅说着拉住他的胳膊,然后迅速地从抽屉里面拿出一团发黄的棉花,在灭菌剂里浸了一下,捂在小伤口上。
弗勒里苏瓦尔不顾自己是否会让行人扭头看他,只顾往城里的方向跑去,他要跑到哪里去呢?他一见到一家药店,就把伤口指给药剂师看。药剂师是一位脸色发青的老者,外表邋里邋遢的,他含笑地从一只盒子里找出一块小圆药膏,放在他那条宽大的舌头上润了润,然后……
弗勒里苏瓦尔一出药店,恶心地吐了一口,扯掉黏黏糊糊的药膏,用两根手指摁住包块两边,让它尽量地流出血来。然后,用他的手帕蘸上唾沫——这次是他自己的唾沫——擦擦伤口。随后,他看了一下表,不禁吓了一跳,立即往街的上坡跑去,跑到红衣主教门前时,已是大汗淋漓,喘息不停,脸上流血,面庞发红,而且还迟到了一刻钟。
普罗托斯接待了他,一只手指贴着嘴唇。
“屋里还有别人,”他急匆匆地说道,“只要仆人们在,就不能做任何可能引起警觉的事。他们全都说法语,千万别说任何一句话,别做任何一个动作,以免露馅。至少别称他为红衣主教:接待您的是奇罗·巴尔多罗蒂小教堂神父。我呢,也不是卡夫神父,就叫‘卡夫’就行了。您懂了吗?”他随即改变语气,拍着他的肩膀大声说:“嘿,就是他!他是阿梅代!喂!老兄,看来你在胡子上真花时间呀!再晚几分钟,我以酒神起誓 ,我们不等你就吃饭了。铁扦上烤着的火鸡已呈金黄色了,犹如西下的夕阳。”然后他又悄声说道:“啊!亲爱的先生,让我装假可真难受啊!我的心灵在受着折磨……”他随即又放开嗓门:“那是怎么回事儿?你被割破了?你在流血!多里诺!快去谷仓,找一个蜘蛛网,它对伤口有奇效……”
他如此这般滑稽地表演着,一面把弗勒里苏瓦尔推着走过前厅,走向内花园。花园形成一个阳台,葡萄架下摆放好了饭菜。
“我亲爱的巴尔多罗蒂,我来向您介绍一下我表哥弗勒里苏瓦尔先生,我跟您说过他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欢迎欢迎,我们的客人。”巴尔多罗蒂做了个很大幅度的欢迎姿态,但并未从坐着的扶手椅上站起身来,然后,指着浸泡在一只清水盆里的两只光脚说:
“足浴使我开胃,并使我的血液流得通畅。”
巴尔多罗蒂是个古怪的矮胖男人,其光滑无毛的面孔既看不出他的年纪也看不出他的性别。他身穿羊驼毛衣服,外表上看去显不出是个显要人物,必须目光锐利,或者像弗勒里苏瓦尔那样事先被告知,才会在他那快活的神态中发现一种隐藏着的红衣主教的神圣情态。他斜倚着桌子,用一张报纸折叠的一种尖帽漫不经心地扇着。
“啊!我非常高兴!……啊!怡人的花园!……”弗勒里苏瓦尔因既要说点什么而又什么都不能说而颇为尴尬,便如此这般地结结巴巴地说着。
“泡好了!”红衣主教喊道,“行了!把这盆给我拿走,阿桑塔!”
一个讨人喜的、丰满的年轻女仆赶忙跑过来,端起盆来,把水倒在花坛边。她那两只从胸衣里绽出来的丰乳在衬衣下颤动着。她笑着待在普罗托斯身边不走,而她那条裸露着的玉臂令弗勒里苏瓦尔感到局促不安。多里诺把几只大肚瓶放在桌子上。阳光从葡萄藤间洒下来,忽明忽暗地逗弄着没铺桌布的桌子上的菜肴。
“在这里用不着客气,”巴尔多罗蒂边说边戴上报纸叠的帽子,“我只说半句您就能听明白的,亲爱的先生。”
卡夫神父用权威的语气,捶着桌子,一句一顿地重复说:
“在这里用不着客气。”
弗勒里苏瓦尔微微地眨眨眼。他听半句是否就明白!当然,那还用说,根本没必要重复,但他怎么想也没有想到既什么也没说又表示了一切的话来。
“您说话!您说话!”普罗托斯悄悄说道,“来点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他们的法语非常好。”
“来吧!请坐。”奇罗说,“我亲爱的卡夫,请把这个西瓜切了,切成土耳其新月那样一块块的。弗勒里苏瓦尔先生,您是否也像有些人那样,喜欢像蜜汁瓜、普雷斯科瓜、冈塔卢瓜那些所谓的优质的北方瓜,而不喜欢我们意大利的多汁瓜呀?”
“什么也比不上这只西瓜,我敢肯定。不过请允许我放弃,我有点恶心。”阿梅代回想起那个药剂师来就觉得要吐,便如此说道。“至少得尝尝无花果吧!多里诺刚刚采摘的。”
“请原谅,我不想吃。”
“真糟糕!真糟糕!那就做点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吧。”普罗托斯贴近他的耳朵悄悄说道;然后又提高嗓门儿:“咱们用葡萄酒来清洗一下这颗可怜的心脏吧,以便让它能接受火鸡。阿桑塔,给我们可爱的客人斟酒。”
阿梅代不得不喝,而且不得不喝得比平常要多。由于天气炎热,再加上劳累,他很快便开始两眼模糊了。他无须费劲儿便开起玩笑来。普罗托斯让他唱歌;他的嗓音尖细,但大家仍很赞赏;阿桑塔直想拥抱他。然而,从他那破损的信仰深处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表的焦虑来;他在笑,但却是为了不哭出声来。他钦佩卡夫的那种自如,那种自然……除了弗勒里苏瓦尔和红衣主教而外,有谁会想到他是在假装?而巴尔多罗蒂也在尽力地掩饰,善于控制自己,比起神父来毫不逊色,他又笑又拍手又放荡不羁地推搡多里诺,而这时候,卡夫则抱着仰躺在他怀里的阿桑塔,脸紧紧地贴着她。弗勒里苏瓦尔心里难受极了,俯身朝着卡夫悄声说道:“您该多么痛苦啊!”卡夫从阿桑塔背后伸手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捏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卡夫扭过脸去,眼望着天空。
然后,卡夫突然站起身来,双手一拍:
“好了!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吧!不,你们等一会儿再收拾桌子。你们走吧。去吧!去吧!”
他在确信多里诺和阿桑塔没在偷听,便走回来,面孔一下子拉长,一脸严肃,而红衣主教则用手抹抹脸,一下子把那种世俗的虚假快活劲儿给抹掉了。
“您瞧,弗勒里苏瓦尔先生,我的孩子,您瞧我们被逼成什么样子了!啊!这场闹剧!这场可耻的闹剧!”
“它使我们厌恶,”普罗托斯接着说,“直到最真诚的快乐、最纯洁的快乐。”
“上帝将会感激您的,可怜的亲爱的卡夫神父,”红衣主教转向普罗托斯又说道,“上帝将因您帮我喝完这杯酒而报偿您的。”他象征性地一口把半杯酒喝完,脸上流露出最痛苦的厌恶表情。
“怎么!”弗勒里苏瓦尔俯身叫嚷道,“难道即使在这个隐蔽之所,而且还如此这般地化装,主教大人也得……”
“我的孩子,只称呼我先生就行了。”
“对不起。难道没有外人也……”
“我独自一人时也会颤抖。”
“您就不能自己挑选您的仆人吗?”
“别人替我挑选仆人,您所看见的这两个……”
“啊!如果我告诉他,”普罗托斯打断道,“他们这就去哪儿禀报我们的一言一行的话!”
“难道在总主教府里……”
“嘘!别这么提!您会让我们被绞死的。别忘了您是在跟奇罗·巴尔多罗蒂小教堂神父说话。”
“我是在听任他们的摆布。”奇罗呻吟道。
而普罗托斯双肘交叉地撑着桌子,上身前倾,大半张脸转向奇罗:
“假若我告诉他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不让您有一个小时单独待着的话!”
“是的,无论我如何化装,”假红衣主教又说,“我从不敢肯定就没有密探在盯我的梢。”
“怎么!这儿有人知道您是谁?”
“您根本就不明白,”普罗托斯说,“在圣菲利斯红衣主教和卑微的巴尔多罗蒂之间,我可以在上帝面前说,您是少数几个可以吹嘘能把他俩看作是一个人的人之一。但您明白这一点吗?他俩的敌人并不一样。红衣主教在他的总主教府内,得提防共济会,而小教堂神父巴尔多罗蒂则受到监视,是……”
“耶稣会!”巴尔多罗蒂疯狂地打断说。
“这我还没有告诉他。”普罗托斯补充说。
“啊!连耶稣会也反对我们,”弗勒里苏瓦尔抽泣着说,“这有谁会想得到呢?耶稣会,这您能肯定吗?”
“您稍微想一想,您就会觉得这非常自然。您要明白,罗马教廷的这个新的政策充满着和解、妥协,完全是为了取悦于耶稣会的,最近的几次教廷通谕也对其有利。也许耶稣会并不知道颁布这些通谕的教皇不是那个真教皇,但是如果他换了,耶稣会可能会感到遗憾的。”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弗勒里苏瓦尔说,“耶稣会在这件事上很可能同共济会结成同盟。”
“您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是巴尔多罗蒂先生刚才的话让我这么认为的。”
“别把这种荒唐话弄到他身上。”
“原谅我,我对政治知之甚少。”
“因此,您就别把别人跟您说的往深处去想了。有两个大党派在对峙着:共济会和耶稣会。由于我们知道秘密,所以我们无法要求这个党派或那个党派的支持而又不暴露自己,因而就遭到他们双方的反对。”
“嗯!您对此有何看法?”红衣主教问道。
弗勒里苏瓦尔不再去想什么,他感到自己完全惊呆了。
“大家都反对我们!”普罗托斯又说,“当你掌握真理时,总是如此的。”
“啊!我以前什么都不知道是多么的幸福啊,”弗勒里苏瓦尔叹息道,“唉!我现在可是再也不可能不知道了!……”
“他还没把一切全都告诉您哩,”普罗托斯轻触其肩继续说道,“您得对最可怕的事有心理准备呀……”他随即凑近他悄悄地说,“尽管采取了所有的防范措施,秘密还是泄露了。一些骗子趁机在那些虔诚的省份挨家挨户地募捐,而且还总是以十字军的名义,将本该归属于我们的钱装进他们自己的口袋。”
“这太可恶了!”
“除此而外,”巴尔多罗蒂说,“他们让我们失去信誉,失去信任,致使我们不得不加倍地巧于应对,谨慎小心。”
“喏!看看这个,”普罗托斯把一份《十字架报》递给弗勒里苏瓦尔说,“这是前天的报。上面的这篇短文意味深长啊!”
“我们无论怎么提醒虔诚的灵魂当心假冒的神职人员们的行径都不为过,”弗勒里苏瓦尔念道,“特别要当心一个假议事司铎,他自称身负秘密使命,利用信众的轻信骗取钱财,在从事美其名曰搭救教皇的十字军运动。仅此称谓就说明了其荒谬性。”
弗勒里苏瓦尔感到脚下的土地在晃动,在下陷。
“可是,到底该相信谁呀!我告诉你们吧,两位先生,也许正是由于这个骗子——我是想说:那个假议事司铎——我此刻才在你们中间的!”
卡夫神父严肃地看了看红衣主教,然后猛捶一下桌子,叫嚷道:“哼!我早就料到了。”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担心,”弗勒里苏瓦尔继续说道,“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个人自己也被那个恶棍给骗了。”
“这我并不感到奇怪。”普罗托斯说。
“您从现在起已看到了我们的处境有多艰难,”巴尔多罗蒂又说,“我们夹在冒充成我们行事的那些骗子和想抓我们而且可能把我们当作他们的警察中间。”
“也就是说,”弗勒里苏瓦尔叹息道,“我不知道再去相信谁是好;我看见的只是危机四伏,危险重重。”
“这么一说,您还会对我们的极端谨慎感到吃惊吗?”巴尔多罗蒂说。
“所以,我们有时候毅然地披上罪恶的外衣,在最罪恶的欢乐面前装着开心的样子,您是会理解的!”
“唉!”弗勒里苏瓦尔嘟囔道,“你们么,你们至少只是在假装,在用罪恶来掩饰德行,可我……”由于酒上头忧攻心,外加打嗝和抽泣,他把头偏向普罗托斯,开始把午饭吃的东西呕出来,然后含混不清地讲述了与卡萝拉共度良宵和自己贞洁的丧失。巴尔多罗蒂和卡夫神父费劲地强忍住才没笑出声来。
“我的孩子,事后您忏悔过了吧?”红衣主教殷切地问。
“第二天早上。”
“教士赦免您了吧?”
“轻而易举地就赦免了。我正对此感到痛苦……但我能跟他说他面对的并非一个普普通通的朝圣者吗?能向他透露我到这个国家来的原因吗?……不,不能!现在全完了。这项崇高的使命要求一个纯洁无瑕的仆人。我本来是最合适的人选。现在,全完了。我没资格了!”他又抽泣得浑身颤动,一面连连轻捶着胸膛反复说着,“我再也没有资格了!我再也没有资格了,”然后,像是在唱单调的歌曲似的重复道,“啊!你们现在在听我诉说,你们了解我的痛苦,那你们就评判我吧,谴责我吧,惩罚我吧……告诉我有什么特别的苦修将能洗净我的滔天罪行?有什么惩罚吗?”
普罗托斯和巴尔多罗蒂互相对视着。最后,巴尔多罗蒂站起身来,先拍拍阿梅代的肩头,然后说道:
“行了,行了!我的孩子。别这么自暴自弃。嗯,是呀!您犯了罪过。可是,见鬼!我们并不因此就不需要您了。(您浑身上下脏透了,喏,拿这块毛巾好好擦一擦!)不管怎么说,我理解您的忧虑,但既然您求到了我们,我们愿意告诉您赎罪的办法。您擦得太重。让我来帮您。”
“啊!您别费心了。谢谢!谢谢。”弗勒里苏瓦尔说道。但巴尔多罗蒂一面帮他擦,一面继续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理解您的忧虑,而且,为了尊重您这一点,我将先给您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小工作,它将向您提供重新振作的机会,并考验您是否忠诚。”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喂,亲爱的卡夫神父,您带了那张小支票没有?”
普罗托斯从他那宽袖外衣的内层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由于我们这么受骗上当,”红衣主教又说,“我们有时候难以取到我们秘密联络的一些忠实信徒寄给我们的捐赠。我们既受到共济会的监视又受到耶稣会的监视,既受到警方的监视又受到歹徒的监视,所以我们不适宜去邮局和银行的窗口领取汇款或兑现支票,免得被别人认出来。卡夫神父刚才跟您讲到的那帮骗子使捐给我们的捐赠失去了信用!(这时,普罗托斯正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桌子。)简言之,这里有一张支票,数目不大,六千法郎,我请您,我亲爱的孩子,去替我们代领出来。这是蓬特·卡瓦洛公爵夫人开出的支票,在罗马商业信贷银行。支票是给总主教的,但为了谨慎起见,收款者的姓名没有写,因此谁拿支票都可以兑现。您不必有所顾虑,就签上您自己的姓名好了,不会引起怀疑的。请您千万小心,别让人把支票给偷了,也别……您怎么了,我亲爱的卡夫神父?您像是很烦躁似的。”
“您继续说吧。”
“也别让人把钱给偷了,您把钱给我送回来,带到……喏,您今天夜里返回罗马,您可以再乘明天晚上六点的快车,十点钟您就又回到那不勒斯了,您会看到我在站台上等着您的。这之后,我们将看看让您干点什么更重要的工作……不,我的孩子,别吻我的手,您看得很清楚我手上没戴戒指。”
他摸了一下半跪在他面前的阿梅代的额头,而普罗托斯则抓住阿梅代的胳膊轻轻地摇动他说:
“好了!上路前先喝一杯吧。我很遗憾无法陪您回罗马去,这里有一大摊子事,我分不开身,而且最好是别让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再见了。咱们拥抱一下吧,亲爱的弗勒里苏瓦尔。上帝保佑您!我感谢上帝让我得以认识您。”
他把弗勒里苏瓦尔送到门口,临别时又说道:
“啊!先生,您觉得红衣主教怎样?看到如此高贵的一位智者受到迫害,很不好受,是吧?”
然后,他回到假红衣主教身边:
“笨蛋!你骗得真够妙的!把你的支票交给一个连护照都没有的蠢货,还得让我去盯住他。”
但困得不行的巴尔多罗蒂头歪在桌子上咕哝着:
“必须让老头有事可干。”
普罗托斯走到别墅的一个房间里去摘下假发并脱去农民的装束。他不一会儿又出现了,年轻了三十岁,化装成商店或银行的职员,看上去地位非常卑微。他得赶弗勒里苏瓦尔乘的那趟车,时间不太多了,所以没向巴尔多罗蒂告辞便出发了。
弗勒里苏瓦尔当晚便回到了罗马,回到了维齐埃雷利街。他非常疲惫,求得卡萝拉答应让他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他一醒来便先摸摸那个包块,觉得很古怪。他对镜端详,看到上面有了一层发黄的鳞片,看上去挺吓人的。这时候,他听见卡萝拉在楼梯平台上走动,便叫她,让她给细细看看是怎么回事。她把弗勒里苏瓦尔拉到窗前,瞅了一眼便肯定地说:
“这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说实在的,阿梅代并没有特别地想到“那个”,但卡萝拉一个劲儿地让他放心反倒让他焦虑不安了。因为,既然她肯定不是“那个”,那就是说它原本可能是“那个”。总之,她就能肯定那不是“那个”吗?如果是“那个”的话,他也觉得非常自然,因为他终归是犯了罪的,他理应得了“那个”。那应该是“那个”。他后脊梁不禁一阵寒战。
“你这是怎么弄的?”她问道。
啊!是剃须刀的伤口还是药剂师的唾沫,这种偶然的原因又有什么要紧?而深层的原因,那个让他该受此惩罚的原因,他能好意思跟她说吗?而且说了她就能明白?无疑她会嘲笑的……她一再地追问,所以他便回答道:
“是一个理发师傅给弄的。”
“你得往上面抹点东西。”
这份儿关怀消除了他最后的一点侥幸心理;她一开始说的那些只不过是让他放宽心而已。他已经看见自己满脸满身都长满了脓包,阿尔尼卡见了一定会恶心透了,于是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那么你认为……”
“啊,不,我的宝贝,别这么垂头丧气,如丧考妣似的。首先,就算真是‘那个’,我们还不可能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啊!我全完了!我全完了!”他重复着。
她心软了下来:
“再说了,‘那个’开始时从不是这种样子的。要不要我去叫老板娘?她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的……不要?那好!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喝上一杯玛沙拉葡萄酒。”她沉默了片刻。她最后又憋不住了,继续说道:
“你听着,我要跟你说点正经事。你昨天碰见一个白头发的神父模样的人没有?”
这她是怎么知道的?惊呆了的弗勒里苏瓦尔便问道:
“怎么啦?”
“喏……”她又在迟疑,看了看他,见他脸色如此苍白,便激动地继续说道,“喏!你要提防点他。相信我,我的小可怜,他会拔你的毛的。这我本不该告诉你的,但是……你要提防点他。”
阿梅代准备出门,她最后的几句话让他惊恐万状。他已经在下楼,她又把他给叫住了:
“你如果再见到他,你可千万别跟他说我跟你说了些什么。否则你就等于是在杀害我。”
生活对阿梅代来说显然变得太复杂了。再者,他只觉得双脚冰凉,额头发烫,心绪不宁。如果卡夫神父也是在演戏的话,那又如何去辨别呢?……还有,也许红衣主教也在演戏?……可是,有这张支票啊!他从口袋里掏出支票来,摸了摸,确信是真的。不!不,这不可能!卡萝拉弄错了。再说,她怎么会知道迫使那个可怜的卡夫神父玩这两面派手法的秘密动机呢?想必这是巴蒂斯坦那卑劣的嫉恨心所致,好心的神父不正是要他小心巴蒂斯坦来着……不要紧!他将把眼睛睁得更大些的:从今往后,他将提防卡夫,正如他已经在提防巴蒂斯坦一样;而且,谁知道呢,甚至也得提防卡萝拉?……
“这既是那原罪,那教廷的失足的后果又是它的明证,”他暗自在想,“其他的一切也随之在摇摇欲坠。”
如果连教皇都不相信,那还能相信谁呢?而且,这块教会的基石一旦动摇,什么都不可能是真的了。
阿梅代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地往邮局方向走去,因为他很希望得到家乡的一点消息,真实的消息,以寄托自己那心力交瘁的信心。清晨薄雾缭绕,光线朦胧,每个物体都在蒸发,在变成虚幻的东西,这更加加重了他的头晕目眩;他仿佛在梦中前行,他怀疑地面、墙壁以及与之擦肩而过的行人是否真实存在,而且尤其怀疑自己是否身在罗马……于是,他掐掐自己,使自己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回到波城,睡在自己的床上,睡在阿尔尼卡的身边,她已经起床了,像通常那样,俯身看着他,最后问他:“您睡得好吗,我的朋友?”
在邮局里,那个职员认出了他,爽快地把他妻子的又一封来信交给他。
“我刚从瓦朗蒂娜·德·圣普里那儿得知,”阿尔尼卡在信中写道,“朱利尤斯也在罗马,是应邀去参加一个大会的。一想到你可能碰见他,我真的很高兴!遗憾的是瓦朗蒂娜没能把他的地址给我。她认为他下榻在大饭店,但她又无法肯定。她只知道他大概星期四上午在梵蒂冈受到接见。他事先给帕齐红衣主教写了信,要求晋见。他是从米兰走的,在米兰他去看望了昂蒂姆。昂蒂姆非常不幸,因为官司过后,他并未拿到教会答应给他的补偿,所以朱利尤斯想去找教皇,求教皇主持公道,当然他对那事还一无所知。他会向你讲述他晋见的情况的,你就开导开导他吧。”
“希望你千万当心不洁的空气,也别太累了。加斯东每天都来看我。我们非常想你。当你告诉我你的归期时,我会多么高兴啊……”
在第四张信纸上,布拉法法斯用铅笔歪七扭八地写了两句:
“如果你去那不勒斯,你应打听一下他们是怎么把通心粉中间弄空的。我正在搞一项新的发明。”
一种心花怒放的喜悦涌入阿梅代的心中,但喜悦之中又夹杂着某种尴尬:星期日,晋见的日子,就是今天。他不敢送衣服去洗,而且内衣也要不够换的了。至少他是这么担心的。今天早上,他又把昨天的假领子戴上了,但当他得知可能会碰见朱利尤斯时,便立刻觉得这假领子不够干净。这次见面所具有的愉快就有可能因此而受到了影响。回维齐埃雷利街去换衣服?如果他想在连襟晋见完出来时截住他,那就别有这种想法。而且,截住他比去大饭店找他让他觉得轻松得多。至少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袖子翻了上来;至于领子,他用围巾遮住,这样还可以借机将他的包块几乎给盖住了。
不过,这些琐碎的事又有什么要紧的呢?真真切切的是,弗勒里苏瓦尔被这封信极大地鼓舞了,他可以憧憬与家人重新接触,与往日的生活又联系起来,并把他那旅行者想象中产生出来的那些妖魔鬼怪驱赶回去。卡萝拉、卡夫神父、红衣主教等一切像是个梦似的在他眼前飘荡,突然间,这个梦被公鸡啼鸣给打断了。他究竟为什么离开波城?扰乱了他的幸福的那个荒谬的故事意味着什么?当然!这涉及教皇,而再过一会儿,朱利尤斯将会宣称:我见到他了!有教皇在,这就足够了。上帝会允许这种罪恶滔天的调包计吗?弗勒里苏瓦尔如果因为那种荒诞的虚荣心,想在这种事中扮演一个角色的话,他是肯定不会相信有这种事的。
阿梅代迈着小碎步在急匆匆地走着;他强忍着没有跑步前行。他终于恢复了信心,而在他周围的一切也恢复了让他放心了的重量、大小、自然位置和真切的真实性。他手上拿着草帽;当他来到大教堂门前时,心中充满着一种崇高的陶醉,致使他开始围着右首的喷泉溜达起来。当他从水柱的风中走过,让自己的额头润湿时,他冲着彩虹在微笑。
他突然站下了。在那边,不远处,他发现坐在柱廊第四根柱子底座上的像是朱利尤斯吧?他犹豫着没走上前去认,因为,如果说那人穿戴得体的话,其姿态却并不得体: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把他的黑草帽放在身旁,扣在他那根插在两块砖石间的手杖的鸦喙状柄上,他不顾这个地方的庄严肃穆,把右脚跷在左腿上,宛如西斯廷大教堂的一位先知。他右腿上放着一个本子。有时候,他会突然把高举的铅笔落在本子上,全神贯注地在写,在记录汹涌而来的灵感,就算阿梅代在他面前大声说话,他也不会觉察的。他边写边说。即使喷泉的哗哗水声把他的话给淹没了,那至少也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在嚅动。
阿梅代走上前去,悄悄地绕过那根柱子。当他正要拍拍朱利尤斯的肩膀时,只听见后者在朗读道:
“在这种情况下,对我们又有何碍?”
朱利尤斯在一页末尾处写下了这几个字,然后把铅笔放回口袋,突然站起身来,立在了阿梅代的面前。
“看在教皇的分上,您在这儿干什么呀?”
阿梅代激动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他抽搐着的双手紧紧攥住朱利尤斯的手。这时,朱利尤斯仔细地看着他说:
“我可怜的朋友,您怎么这副模样!”
上苍没有厚待朱利尤斯:在他剩下的两个连襟中,一个成了伪善者,另一个则穷困潦倒。从他上次见到阿梅代后的不到三年时间,他觉得他老了十多岁。他双颊塌陷,喉头突出,他那苋红的围巾更加显出其面色的苍白,他的下颏在颤动,虹膜周围泛白的眼睛在转动,本该哀婉动人,但却显得滑稽可笑。昨晚的旅行使得他的嗓子莫名其妙地沙哑了,以致他的声音仿佛从远方飘来。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问道:“这么说,您见到他了?”
而朱利尤斯也同样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问道:“见到谁?”
这个“谁”如丧钟般在阿梅代心中敲响,同时也像是一种亵渎。他小心地明确说道:“我以为您是从梵蒂冈出来的?”
“确实是。原谅我:我已经没再想这个了……您要是知道我遇见了什么事的话!”
他的眼睛在闪亮;这亮光仿佛从自身喷射而出。
“啊!对不起,”弗勒里苏瓦尔恳求道,“这事您以后再跟我说,您还是先跟我谈谈您的晋见吧。我急不可耐地想知道……”
“您对这感兴趣?”
“不一会儿您就会明白我有多感兴趣了。说吧!说呀,我求您了。”
“好吧!是这样的!”朱利尤斯开始说道,一面抓住弗勒里苏瓦尔的胳膊,把他拉着远离圣彼得大教堂,“您也许知道我们的昂蒂姆因改宗而穷困到什么地步!教会答应过他要补偿共济会抢掠他的一切,但他现在仍在白白地等待着。昂蒂姆被耍了:必须承认这一点……我亲爱的朋友,您怎么看待这件奇遇都可以,可我,我却把它视为一场很高明的闹剧,但如果没有它,我也许对今天让我们牵挂的事,并且是我急于要向您谈的事就看得没有那么清楚了。那是个‘出尔反尔的人’!这说得过火了……但表面上的这种出尔反尔想必是隐藏着更狡猾、更隐蔽的把戏;重要的是他因为什么这么做,那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利益驱动,或者如同你们通常所说的:不再受私利的驱使。”
“我不再能听懂您的意思了。”阿梅代说。
“确实如此,请原谅我:我偏离了我晋见的事了。我曾下定决心要亲自过问昂蒂姆的事的……啊!我的朋友,要是您看见过他在米兰的住处的话!我见了立即对他说:‘你们不能待在这里。’我一想到那个可怜的韦罗妮克呀!可他,他变成了苦修士,变成了嘉布遣会修士,可他不允许别人替他抱屈,尤其不允许别人谴责神职人员!‘我的朋友,’我还对他说,‘我同意说高级神职人员没有罪,但那就是说他们并不知情。请允许我去告诉他们吧。’”
“我本以为帕齐红衣主教……”弗勒里苏瓦尔悄声说道。
“是的,但没有成功。您明白,那些高级神职人员人人都害怕受到牵连。要办这件事,必须找一个局外人,譬如我。你应该欣赏一下有所发现的方式,我是指‘最重大的发现’:你还以为是一种突然的启迪,实际上你是不停地思考这事。正是这样,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考虑我的人物们的过度的逻辑性以及他们的不足的决心。”
“恐怕,”阿梅代轻声说道,“您又离题了。”
“绝对没有。”朱利尤斯回答说,“是您跟不上我的思绪。简言之,我决定把请愿书面呈教皇本人,而今天上午我就把请愿书带给了他。”
“怎么样?您快说,您见到他了?”
“我亲爱的阿梅代,如果您老这么打断我的话……嗯!你想象不出见他有多困难。”
“当然啰!”阿梅代说。
“您说什么?”
“我一会儿再说。”
“首先,我不得不完全打消面呈我的请愿书的念头。我把它拿在手上;那是一卷整齐漂亮的纸。但是,一进到第二候见厅(或者是第三候见厅,我记不太准了),一个身穿红黑双色制服的大小伙子就礼貌地从我手中把它拿走了。”
阿梅代轻轻地笑起来,仿佛是个知情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似的。
“在下一个候见厅,有人把我的帽子拿去放在一张桌子上。在第五或第六候见厅,我等了很久,旁边还有两位女士和三位高级教士,后来走进一个侍从来叫我,把我领进隔壁的那间大厅,一面对教皇(就我所能猜想到的,他高居于上有华盖的一种宝座上),他便立刻让我跪下,所以我也就没能再看见他了。”
“可您总不会跪那么久,头低得那么低,以致没有……”
“我亲爱的阿梅代,您说得倒轻巧。您难道不知道尊敬使我们变得像个盲人似的吗?而且,我除了自己不敢抬头而外,还有一个像是王室总管的人拿着一把戒尺,我一开口谈昂蒂姆,他就轻轻敲我后颈告诫我,我只得重新低下头去。”
“至少他跟您谈话了吧?”
“是的,谈我的那本书,他承认他没有看过。”
“我亲爱的朱利尤斯,”阿梅代沉默片刻后又说,“您跟我说的这个非常非常的重要。这么说,您没有看见他。从您刚才的全部讲述中,我明白要看见他是非常的困难的。啊!这一切全都证实了最难以忍受的担忧,唉!朱利尤斯,现在我得告诉您了……您得到这边来,这条街上人太多了……”
他把朱利尤斯带到一条几乎空寂无人的小胡同里;朱利尤斯觉得好玩,便听他摆布。
“我要告诉您的事极其严重……千万不能让人看出来。我们装着谈些鸡毛蒜皮的事,而您要准备听到某种可怕的事情。朱利尤斯,我的朋友,您今天上午见到的那个人……”
“您是说我没有看清的那个人。”
“正是……他不是真教皇。”
“您说什么?”
“我是说您没能看见教皇是因为那个可怕的原因……我这是从既隐秘又可靠的来源得知的:真教皇被关起来了。”
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在朱利尤斯身上产生了最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突然松开阿梅代的胳膊,穿过小胡同向前奔跑,一面叫嚷着:
“啊!不。啊!这叫怎么说的,不,不,不!”
然后他又走回到阿梅代身边:
“怎么!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从头脑中把所有这一切清除掉的,我说服自己从那儿没什么可以期盼的,没什么可以希望的,没什么可以肯定的,昂蒂姆被耍弄了,我们全都被耍弄了,那是一些骗人的把戏!而剩下的只有一笑了之……怎么!我解放了自己,可我还没得到安慰您就跑来对我说:停下,搞错了!重新开始!啊!不,这不行!啊!不,绝不!我就到此为止了。如果那个人不是真教皇,那就活该了!”
弗勒里苏瓦尔神情沮丧。
“可是,”他说道,“教会……”他觉得遗憾,他嗓子沙哑无法侃侃而谈,“可是,如果教会也一样被耍弄了呢?”
朱利尤斯侧身站在他面前,半挡着他的道,他用他并不习惯的嘲讽和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那好!可这与您又有什么相干?”
这时,弗勒里苏瓦尔开始怀疑了;那是一种新的、尚未成形的、残酷的怀疑,它模糊不清地融于他那深深的忐忑之中:朱利尤斯,朱利尤斯本人,这个他与之谈话的朱利尤斯,他寄希望、寄受损害的真诚于他的朱利尤斯,这个朱利尤斯也许也不是真的朱利尤斯。
“什么!这话是您说出来的!您是我所信赖的人!您这个朱利尤斯!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您的著作……”
“别跟我提我的著作,我求您了。不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您的那个教皇今天上午对我说的让我厌烦了!由于我的发现,我期待自己以后的著作会更好一些。我正急着要跟您说些正经八百的事哩。您同我一起吃午饭,是吧?”
“我很乐意,但我吃完就得早点儿走。今晚有人在那不勒斯等着我……是的,为了一些我将跟您说的事情。我想您不会把我带到大饭店去吧?”
“不,我们去科洛那餐厅。”
就朱利尤斯而言,他并不怎么愿意让人看见他同弗勒里苏瓦尔这样衰弱的人一起在大饭店。而弗勒里苏瓦尔也觉得自己面色苍白,萎靡不振,他连襟让他坐在灯火辉煌之中,坐在餐厅的那张桌子前,与他面对面,被他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就已经浑身不自在了。要是这目光只是在寻找他的目光的话也就罢了,但是并非如此,他感到它在寻找他颈部贴近苋红色围巾的那个可耻的地方,那儿长着那蹊跷的包块,而且他还感到包块已经暴露出来。当侍者送冷盘上来时,巴拉格利乌尔说道:
“您应该洗洗温泉。”
“这不是您所想象的。”弗勒里苏瓦尔辩驳道。
“那更好,”巴拉格利乌尔又说,其实他并没想象什么,“我只是随便这么建议而已。”然后,他神情傲然地向后靠靠,用教训的口吻又说道:
“喏!是这样,亲爱的阿梅代,我认为,自拉罗什富科及其他后继的作家们起,我们就钻进了死胡同,而人并不总是受利益的驱动,一些无利的行动是存在的……”
“但愿如此。”弗勒里苏瓦尔天真地打断他说。
“请您别这么快就理解了我。我所说的‘无利’,是指的‘无动机’。而人们所说的‘恶’,也许同‘善’一样的无动机。”
“可这么说来,又为什么要做呢?”
“正是这个问题!那是出于奢侈,出于支出的需要,出于游戏,因为我认为最大公无私的心灵并不一定是最好的,这是从天主教的意义上说的。相反,从天主教的这一观点来看,训练有素的心灵是最擅长计算的心灵。”
“而且是总觉着欠上帝的债的心灵。”弗勒里苏瓦尔力图显得高明地假装和蔼地说。
朱利尤斯明显地因他连襟老打断他而很恼火,他觉得他的插话荒唐得很。
“当然,蔑视可能会是有利的东西,”朱利尤斯又说,“是心灵较高尚的标志……因此,一种摆脱了宗教教理,摆脱了讨好取悦,摆脱了斤斤计较的心灵,我们会承认这种什么都不去考虑的心灵的存在吗?”
巴拉格利乌尔等待着对方的赞同,但是:
“不!不!绝不:我们不会承认的!”弗勒里苏瓦尔激奋地说。然后,他突然被自己洪亮的声音吓住了,便向巴拉格利乌尔凑了过去说:
“咱们小声点儿,有人在偷听。”
“笑话!有谁会对我们说的话感兴趣呀?”
“啊!我的朋友,看得出您并不了解这个国家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就我而言,我刚开始了解他们。自从我在他们中间生活的这四天来,我是奇遇接奇遇!这迫使我,我向您发誓,采取一种我生来并没有的谨小慎微。我们被人跟踪了。”
“这一切都是您臆想的。”
“唉,我也很愿意这全都是我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当假的代替真的时,那真的就必须隐藏起来。我负有我等会儿告诉您的那个使命,我被夹在共济会和耶稣会之间,我算完了。我受到大家的怀疑,而我也觉得一切都很可疑。但是,要是我向您承认,我的朋友,刚才您嘲笑我的痛苦时,我竟怀疑我与之谈话的那个朱利尤斯是不是真的,那是不是您本人的一个假冒者……我还要告诉您,今天上午,在见到您之前,我竟然怀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在这里,心在罗马,或者是不是我只是梦见自己去了罗马,很快就要醒来,发现自己身在波城,甜蜜地睡在阿尔尼卡的身旁,过着平常的生活。”
“我的朋友,您发烧了。”
“发烧!您说得对,我是发烧了。是治不好的而我也不想治好的一种烧。一种我承认我原本希望您在得知我告诉您的那件事之后也会发的烧。我承认,我原希望您也被传染上,我们好一起发烧,我的老兄……不!我现在深切地感到,我现在走的,而且是不得不走的那条黑暗道路是一条荒僻小路,它越来越向下延伸,就连您跟我说的话也在迫使我往下走去……怎么!朱利尤斯,他是真的吗?可我看不见他呀?我无法看见他?……”
“我的朋友,”朱利尤斯挣脱激奋的弗勒里苏瓦尔紧攥着的手,也把自己的手按在后者的胳膊上,又说道,“我的朋友,我要向您坦白一件刚才我没敢跟您说的事:当我面对教皇时……喏,我突然走神了。”
“走神!”弗勒里苏瓦尔惊愕地重复道。
“是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在想别的事。”
“我是否应该相信您所说的?”
“正是在那一时刻,我得到一种启迪。但是,我暗自在想,我继续我第一个想法,假定恶行、罪行是无动机的,那它就完全无法归类,那么犯下这种恶行、罪行的那个人就是抓不到的。”
“怎么!您又来了。”阿梅代沮丧地叹息道。
“因为靠罪行的动机、原因才能抓住罪犯的把柄。法官会说:‘他在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您学过法律,是不是?”
“请原谅。”阿梅代说,他额头上已汗津津的了。
这时候,二人的交谈骤然中断:餐厅侍者用一只盘子送来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弗勒里苏瓦尔的名字。他惊慌而震惊地拆开信封,看见里面的信纸上写着:
您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开往那不勒斯的火车三点钟开。您请巴拉格利乌尔先生陪您去商业信贷银行,那里的人认识他,他可以证实您的身份。
卡夫
“喏!我怎么跟您说的来着?”阿梅代悄悄地说道,这个插曲倒是使他松了口气。
“这确实是不一般。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怎么知道我同商业信贷有关系的?”
“我告诉您吧,这些人无所不知。”
“我不喜欢这封信的口气。写信的人起码应该为打断我俩的谈话表示歉意。”
“那有什么用?他很清楚我的使命是头等大事……这是一张要兑取的支票……不,不能在这里跟您谈这事,您都看见了,有人在监视我们。”然后,他掏出表来说,“确实,我们刚刚来得及。”
他按铃叫侍者。
“您别!您别,”朱利尤斯说,“是我邀请的您。商业信贷银行不远,实在不行我们就乘出租马车去。您别慌张……啊!我正想跟您说:如果您今晚去那不勒斯的话,您就用这张环游票吧。写的是我的名字,但没有关系的。(朱利尤斯喜欢施恩于人。)我随手在巴黎买的,本想再往南边去。但现在有会,我脱不开身。您打算在那边待多久?”
“越短越好。我打算明天就返回。”
“那我等您吃晚饭。”
在商业信贷银行,多亏了巴拉格利乌尔伯爵的介绍,职员毫不多问地就付给弗勒里苏瓦尔六张钞票,他把它们塞进外衣里层口袋里。不过,他还是多少对他连襟讲了点支票、红衣主教和神父的事。巴拉格利乌尔一直把他送到火车站,只是心不在焉地听他讲着。
在这期间,弗勒里苏瓦尔进到一家衬衣店给自己买了一个假领,但他没有马上把它戴上,因为朱利尤斯在门口等他,他怕让他等得太久会着急。
“您不带手提箱?”弗勒里苏瓦尔走出来时朱利尤斯问道。
当然,弗勒里苏瓦尔本来很想去取他的披巾、洗漱用具和睡衣的,但是,向巴拉格利乌尔说出维齐埃雷利街来……
“噢!也就是一个夜晚的事!……”他轻松地回答,“再说,我们也来不及回我住的旅馆去。”
“对了,您究竟下榻在哪家旅馆?”
“在古竞技场后面。”弗勒里苏瓦尔随口答道。
他这就像是在说“在大桥下面”似的。
朱利尤斯又看了看他。
“您真是个怪人!”
他真的显得极其古怪吗?弗勒里苏瓦尔擦了擦额头。他们到了车站,在站前一声不响地走了几步。
“好,我们得分手了。”巴拉格利乌尔向他伸出手去说。
“您不……您不跟我一起去?”弗勒里苏瓦尔怯生生地喃喃道,“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一个人走总让我觉得有点担心……”
“您是安然无恙地独自来到了罗马的。您以为会出什么事呀?抱歉,我就不去站台了,看见火车驶去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再见!一路平安!明天到大饭店来,把我回巴黎的返程票带来。”
“只有一个药方!只有一件事能医治我们,使我们不致成为我们自己。”
“是的,严格地说,问题不在于如何医治,而是在于如何生活。”
约瑟夫·康拉德?
——《吉姆老爷》
经朱利尤斯的中介和公证人的帮助,拉夫卡迪奥获得了已故的朱斯特—阿热诺·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留给他的四万里弗尔的年金之后,他最大的心思就是别有丝毫的显露。
“也许可用金碗吃饭了,”他心里暗想,“但你吃的仍是与以前同样的饭菜。”
他没去注意这一点,或者他还不知道今后对他来说,饭菜的味道会变。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以前对抵制食欲和贪嘴好吃同样都感兴趣,而现在他不再受这种需求的压抑了,他的抗拒力也就松懈了。直截了当地说吧:他生性高贵,以前从不因走投无路而有过任何举动,如今,出于淘气、好玩和取乐而更偏爱乐趣而不是偏爱利益。
根据已故伯爵的意愿,他并没有戴孝。他在去他最后一个叔叔热弗尔侯爵的供货商那儿置装时,等待着他的是一种懊丧和屈辱。当他自荐是从侯爵处来的时,裁缝师傅便拿出几张侯爵忘记结清的发票来。拉夫卡迪奥厌恶耍无赖,便立刻装作正是前来结清欠账的,而且还付现金买了自己的一些新衣服。在鞋店也是同样的奇遇。至于衬衣店么,拉夫卡迪奥觉得还是另换一家更谨慎些。
“热弗尔叔叔,要是有他的地址就好了,我会很高兴地把替他结清的欠债单据寄给他的,”拉夫卡迪奥在想,“这么做他可能会瞧不起我的,但我现在是巴拉格利乌尔家的人,从今往后,浑蛋侯爵,我要把你从我心中驱逐掉。”
没有什么可把他拴在巴黎或其他地方的了。他想穿越意大利,不慌不忙地走走停停,抵达布林迪西,他想从那儿搭乘一艘劳埃德船运公司的轮船前往爪哇。
他独自一人待在载他驶离罗马的一节火车车厢里,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盖了一条柔软的茶色旅行毛毯,把戴着灰手套的双手放在毛毯上,美滋滋地欣赏着。他身着絮状柔软面料制的西服,呼吸着由每个毛孔散发出来的那份儿舒适惬意。脖子上宽松地戴着高高的、未上多少浆的假领,露出一条宛如脆蛇蜴似的青铜色薄绸领带,垂在多褶的衬衣上。他感觉浑身上下非常的爽,衣服、鞋子都挺舒适,那双鞋是用柔软的鹿皮做的低帮便鞋,与他的手套皮质一样。他的两只脚在这“软软的监狱”中伸展弯曲自如,像有生命力似的。他头戴海狸皮帽,压得很低,隔断了眼前的景色。他一边抽着一只刺柏木的烟斗,一边任思绪自由飞翔,他心想:
“那个老媪,看见自己头顶上的一小片白云,便指着对我说道:有雨,但今天还下不下来!……我替她背口袋(他心血来潮,四天里徒步穿越了博洛尼亚和佛罗伦萨之间的亚平宁山脉,在科维格列阿约过夜),并在山顶与她吻别……这属于科维格列阿约的神父称之的‘善行义举’——但我也完全可以掐死她,而且心不跳手不抖,而手指所感觉到的是她那脏兮兮皱巴巴的皮肤……啊!这时候她还抚摸着我的上衣领子,掸去灰尘说道:‘我的孩子!亲爱的!’ ……这之后,我浑身汗津津地躺在那棵高大的栗子树树荫下的苔藓上,我没有抽烟,却有着一种极强烈的喜悦,不知它从何而来?我感到自己有足够的力气去拥抱全人类,或者也许是掐死全人类……人的生命是多么的无足轻重啊!如果有什么有点鲁莽方敢去干的壮举的话,我可能会轻易地用自己的生命去冒这个险的!……不管怎么说,我是当不了登山运动员或飞行员的……那个深居简出的朱利尤斯可能会建议我些什么呢?真讨厌,他脾气太急躁!我要是有一位兄长就好了。”
“可怜的朱利尤斯!那么多的人在写书,可读书的人又那么的少!这是事实:正如他一再说的,如果以我为例的话,人们是越来越不读书了……最后将是一场灾难,一场充满恐怖的大灾难!人们将把印刷品扔进水中,如果最好的书与最坏的书在水底不相遇的话,那将是奇迹。”
“但我的好奇在于想知道我要开始掐老媪的脖子时,她会说些什么……人们老在想象‘如果怎样,就会怎样’,其实总会有一个小小缝隙,从中会冒出意外来的。没有什么事会完全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发生……而正是这一点在促使我有所动作……我做得太少了!……‘但凡能存在的就让它存在吧!’我就是这样向自己解释创世的……我恋着可能存在的东西……我若是国家,我可能就把自己给关起来。”
“我在博洛尼亚邮局的留局待领处冒名取出了那个加斯帕尔·弗拉芒先生的信;这信并没什么惊人之处,更没什么必要回信了。”
“上帝啊!我怎么极少碰到我想翻他箱子的人啊!……可我却碰到不少只用一句话、一个手势就能引起其古怪反应的人!……多美的一群木偶,但我敢发誓,那一根根提线却过于明显了!在大街小巷碰到的净是些无赖和笨蛋。我倒要问问您,拉夫卡迪奥,对这种闹剧太认真那是一个正直的人做的吗?……来吧!咱们卷起铺盖走人,是该走的时候了!逃往一个新的世界,离开欧洲,把我们的脚印给它留在地上!……如果在婆罗洲的密林深处还有什么尚未进化的猿人的话,我们将去那里估量一下一种可能的人类的才能!……”
“我本想再见见普罗托斯的。但他想必是去了美洲。他声称他只敬重芝加哥的蛮族人……这些‘狼’不怎么合我的口味,没什么快感。我是猫科的属性。咱们别说这个了!”
“科维格利阿约的本堂神父非常的忠厚老实,不怎么会教唆与他说话的孩子堕落的。显然他负责照管这个孩子。可能的话,我倒是很愿意让他做我的同伴,当然不是指那个本堂神父,而是指那个孩子……我抬眼望着我的那双眼睛多美啊!他局促不安地在寻找我的目光,而我也是局促不安地在寻找他的目光,但我立刻就把目光移开了……他比我小不到五岁。是的,他顶多十四五岁……我在这个年纪时是个什么样?是个满怀贪婪的小子,正是我今天想碰到的那种人。我若碰到这种人,会很开心的……最初,法比感到喜欢上我时颇为惶恐,他向他母亲倾诉了这事,他做对了,倾诉完之后他感到心情轻松多了。但他的拘谨让我有多恼火啊!……后来,我们在欧雷斯山里时,我在帐篷里跟他讲这事时,我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今天,我很想再见到他,但遗憾的是他已经死了。咱们别说这事了!”
“说实在的,我当时是想惹恼本堂神父。我在寻找我能对他说的难听话,但我找到的却净是动听的话……我要显得不迷人有多么的难啊!我又不能照着卡萝拉建议的那样,把脸涂抹成褐色,或者去吃大蒜……啊!咱们别再去想那个可怜的姑娘了,好吗?我最平庸的欢乐是她给予我的……啊?!这个古怪的老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刚从过道的推拉门里进来。
弗勒里苏瓦尔独自一人坐在他的座席间里,直到弗罗西诺那。在这个车站上,一个中年意大利人上了这节车厢,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来,阴沉着脸在审视他,弄得弗勒里苏瓦尔急忙逃走。
与此相反,在相邻的那间座席间里,年轻潇洒的拉夫卡迪奥却吸引了他。
“啊!可爱的小伙子!几乎还是个孩子哩,”他暗自想道,“想必是在度假。他穿得多好!他的目光也很率真。打消我的疑惑将是多好的休息啊!如果他会说法语,我很愿意同他聊聊……”
他在他对面靠近车门的地方坐下来。拉夫卡迪奥抬起海狸帽的帽檐,用阴沉沉的目光审视他,表情甚是冷漠。
“这个脏兮兮的丑八怪和我之间有何共同之处?”他在想,“他似乎自以为很精明。他干吗冲我这么笑?他以为我会拥抱他呀!难道还会有女人去亲去摸老头儿们嘛!……他想必很可能会惊讶地得知我能流畅地认识手写体或印刷体的字,正面认,反面认,从镜子里认或在吸墨纸上认都行。我学习了三个月,又实习了两年,这是因为出于对艺术的爱好。卡迪奥,我的孩子,问题来了:打破这种命运。但从何处下手呢?……有了!我请他喝茶。不管他接不接受邀请,反正我们将会看到他说哪国话。”
“格拉齐奥!格拉齐奥!” 弗勒里苏瓦尔拒绝道。
“真拿这个笨蛋没办法。咱们睡觉吧!”拉夫卡迪奥思忖道。于是他用海狸帽盖住眼睛,尽力去梦想年轻时的往事:
他回想起大家叫他卡迪奥时的情景。那是在喀尔巴阡山的那座偏僻的城堡里,他和母亲在那里住了两个夏天,陪着他们母子的是意大利人巴尔迪和亲王弗拉迪米尔·比埃科夫斯基。他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这是他头一年没由母亲陪着睡……房门的铜把手呈狮头状,由一只大钉子扣住……啊!他对自己的感觉的回忆多么的准确!……有一天夜晚,他从熟睡中惊醒过来,看见床头站着弗拉迪米尔,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哩。他觉得他比平时更加高大,像是噩梦中的人,穿着铁锈色的宽大皮里长袍,上唇小胡子垂着,戴着一顶像波斯睡帽似的竖着的古怪帽子,使他更加显得高大无比。他手里提着一只遮光提灯。他把灯放在床边桌上,并把台球袋稍微推开,灯就放在卡迪奥的手表旁边。卡迪奥第一个念头便是母亲死了,或者是病了。他正要问问比埃科夫斯基,后者便用指头贴在嘴唇上,让他别出声,并且示意他起来。卡迪奥连忙穿上出浴时穿的寝衣,是他叔叔从椅背上取下递给他的。他叔叔这么做时,眉头紧蹙,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卡迪奥非常相信弗拉迪,所以根本就没有感到有一刻的害怕。他套上拖鞋,跟着他叔叔走,对他叔叔的举动非常好奇,他同往常一样渴望着逗趣的事。
他们来到走廊里。弗拉迪米尔把提灯远远地拎在自己前面,表情严肃地,神神秘秘地往前走;他们似乎在完成一个宗教仪式或跟着一个宗教游行队列。卡迪奥有点跌跌撞撞的,因为他还似醒非醒,但好奇心很快便让他的脑子清醒了。在他母亲的房门前,两人停了片刻,侧耳细听: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全屋子的人都在睡觉。走到楼梯平台时,他们听见一个仆人的鼾声,他的房门就在阁楼旁边。他们往楼下走去。弗拉迪脚步轻而又轻地踩着梯级。稍听到一步响动,他便满脸愤怒地扭过头来,弄得卡迪奥硬憋住才没笑出声来。他特别指了指一节梯级,示意迈过去,神情之严肃仿佛一踩就要送命似的。卡迪奥没有去想这么小心翼翼是否必要,也没有去想他们做这事有什么必要性,免得败了他的兴。他跟着凑趣,顺着扶手滑下去,越过了那一节梯级……弗拉迪让他觉得有趣至极,所以即使赴汤蹈火,他也要跟着他去。
他们下到一层,在倒数第二节梯级上坐下来,好喘上一口气。弗拉迪点点头,鼻子里轻轻喷出一声叹息,像是在说:啊!我们侥幸脱险了。他们又在往前走。在客厅门前,他们更加的谨慎小心!卡迪奥现在手里提着的灯把客厅映照得极其怪诞,以致他都几乎认不出它来了。它让他觉得无比庞大;从护窗板缝隙透进来一丝月光;一切都沐浴在一种超现实寂静之中;好似一个池塘,有人在悄悄地往塘里撒下渔网;他清楚地认出了各在其位的每一件物品,但他头一次感觉出它们是多么的怪异。
弗拉迪走到钢琴前,稍稍掀起琴盖,用指尖轻抚几个琴键,琴键发出极微弱的琴音。突然琴盖滑落,盖上时发出声震屋瓦的声响(拉夫卡迪奥现在想起来都还心惊肉跳)。弗拉迪冲过去遮闭起提灯,然后便瘫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卡迪奥钻到桌子底下;二人久久地待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竖着耳朵在听……但没有动静,屋子里仍静悄悄的;远处,一只狗在吠月。于是,弗拉迪轻轻地、缓缓地又把提灯稍稍弄亮一点。
在餐厅里,他转动食橱钥匙,神气活现的!孩子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但叔叔自己却好像十分地投入。他嗅着鼻子,仿佛要闻出哪儿最香。他抓起一瓶托卡依酒,倒了两小杯,把饼干放一些浸在酒杯里,用手指按着嘴唇,邀请叔叔干杯。水晶酒杯互相轻碰,声响几乎觉察不到……吃完消夜之后,弗拉迪忙着把一切恢复原样。他同卡迪奥一道走到配膳间,在小木桶中清洗酒杯,擦拭干净,塞紧酒瓶盖,盖好饼干盒,仔细地清掉碎屑,最后一次看了看食橱里是否全都物归原处……天衣无缝,人不知鬼不觉。
弗拉迪一直把卡迪奥送到他的房间,深鞠一躬后与他告别而去。卡迪奥继续入梦,第二天他还在想这一切是否他在梦中所为。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个多么滑稽的游戏啊!朱利尤斯要是知道了对此会有何想法?
拉夫卡迪奥尽管眼睛闭着,但并没睡,他睡不着。
“我感觉得到,那个小老头以为我睡着了,”他暗自想道,“如果我稍稍睁开点眼睛,我就会看见他在盯着我看。普罗托斯认为一边专注某事一边假装睡着是非常困难的;他吹嘘自己能从眼皮的轻微颤动辨别出是在假装睡着……我此刻正在控制着不让眼皮颤动。即使普罗托斯本人前来也会被蒙骗了的……”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它最后的那一抹灿烂光辉也渐渐减弱,而非常激动的弗勒里苏瓦尔正在欣赏着。突然间,车厢拱顶的枝形吊灯亮了,在渐趋昏暗的暮色苍茫之中,这灯光太刺眼了;弗勒里苏瓦尔生怕灯光影响自己邻座的睡眠,便旋动开关,但这并未使车厢完全黑下来,头顶上的枝形吊灯的电流流到一盏发蓝光的小灯上。在弗勒里苏瓦尔看来,这盏小灯的蓝光仍旧太强,于是他又旋动一圈小灯开关,小灯灭了,但是两盏壁灯却亮了起来,比头顶中央的枝形吊灯更加讨厌,他又扭转一圈开关,小灯又亮了:随它去吧。
“他马上就不再玩灯了吧?”拉夫卡迪奥不耐烦地寻思,“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不!我不抬起眼皮。)他站着……他是不是对我的手提箱感兴趣?好极了!他发现箱子是开着的。我在米兰很机灵地给它配了一把复杂的锁,但钥匙立即就丢失了,只好在博洛尼亚找人把锁撬开!不过,至少,得有一把挂锁代替一下……上帝在惩罚我:他在脱上衣?啊!不管怎么说,还是看一看吧。”
弗勒里苏瓦尔没有注意拉夫卡迪奥的手提箱,而是在操心自己那新的假领,他已把外衣脱下,好更方便地扣上假领,但是平纹细布一上浆,硬得如同硬纸板,他怎么努力地扣也没扣上。
“他看上去不幸福,”拉夫卡迪奥又在想,“他大概是患了瘘管病或什么脏病。我去帮他一下!他一个人是扣不上的……”
不!假领终于给扣上了。于是弗勒里苏瓦尔拿起放在帽子、上衣和活袖口旁边坐垫上的领带走近车门,像水波边的那喀索斯 一样,从车窗上把自己的影子从窗外景色中辨别出来。
“他看得不怎么清楚。”
拉夫卡迪奥重又拧亮电灯。火车正沿着一个斜坡前行,透过车窗可以看见由各个座席间的亮光照射的这个斜坡,它形成了一个一个明亮的方块,沿着铁路线在跳动,又随着地势起伏而变换形状。在这些方块的一个中,可以隐约看到弗勒里苏瓦尔的模糊身影在跳动,而其他的方块则是空的。
“这有谁会看到呢?”拉夫卡迪奥在想,“在这里,就在我的手边,在我的手下面,是那个启合车门的双重装置,我可以轻易地弄开它。这车门若是突然打开,他便会身向前倾,稍微推一下就行了。他会像一个物体一样掉进黑暗之中,别人连他的惊叫都听不见的……明天么,我就去了群岛……有谁会知道这事呀?”
领带系好了,一个精美的小水手领结。现在,弗勒里苏瓦尔又拿起一只活袖口,套在右手腕上。他一面套一面仔细观看刚才坐的座位上方的照片(装饰座席间的四张照片中的一张),那是海边某个宫殿的照片。
“一个没有动机的罪行,”拉夫卡迪奥继续暗想着,“这让警方多么狼狈啊!不过,在这个该死的斜坡上,邻近座席间的任何人都会注意到一个车门启开,只见一个像皮影中的人似的人栽了下去。好在过道的窗帘都拉上了……我所好奇的并非事件而是我自己。但凡自以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一到行动时便畏缩了……想象与实际之间相距何等遥远啊!……像下棋一样,落子无悔。哼!要是把所有的危险全都事先想到了,那游戏就毫无趣味了!……在对一个事件的想象和……哟!斜坡没了。我想列车正行驶在一座桥上。桥下是一条河……”
在现已漆黑的车窗上反光显得更加清晰。弗勒里苏瓦尔俯身正正领带。
“在这里,在我的手下面,就是这个双重启合装置,”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远方,“它能起作用,真的!比想象的还要启合自如。我慢慢地数到十二,再看到田野上有灯火的话,我这个笨蛋就算得救了:一、二、三、四(数慢点,数慢点)、五、六、七、八、九……十,有个灯火……”
弗勒里苏瓦尔没有发出喊叫。被拉夫卡迪奥一推,只见眼前是突然张开的深渊,他身体挺了一下,左手抓住光溜溜的车门框,随即身子半转过来,右手远远地往拉夫卡迪奥上方抓去,正在套还没套好的第二只活袖口被甩到车厢另一头的长椅下面去了。
拉夫卡迪奥只觉得一只可怕的爪子往他后颈抓来,他连忙把头一低,又推了一把,比第一次推得更加用力;指甲刮着他的衣领,而弗勒里苏瓦尔只够着了那顶海狸皮帽,他便死命抓住,连同那顶帽子一同跌下车去。
“现在,得镇静,”拉夫卡迪奥心中暗想,“别啪的一声将车门关上,那样会被隔壁座席间的人听见的。”
他顶着风拼命地往里拉车门,然后轻轻地将它关上。
“他给我留下了他的这顶难看的平顶帽,我差一点就一脚把它踢还给他,他也把我的帽子给抓走了,他也没亏本。我早就把我姓名的缩写字母从帽子上弄掉了,以防患于未然!……但是,帽子上还留着帽商的商标,不会每天都有人订购这件海狸皮毡帽的……算了,事已至此……但愿别人会以为是一次意外事故……不会的,因为我把车门又给关上了……让火车停下来?……算了,算了,卡迪奥,别再修修补补的了,一切都如你所愿。”
“我完全镇静自若就是明证:我要先去平静地看看那老头刚才仔细观看的那张照片照的是什么……米拉玛尔宫!我才毫无兴趣去看它哩……这里好憋闷啊。”
他打开车窗。
“那畜生抓破了我……我在流血……他弄得我好疼。往上面抹点水。卫生间在过道顶头,在左首。多拿一块手帕去。”
他够着头顶上方行李架上的手提箱,拿下来放在长椅座上,就放在他刚才坐的地方。他把箱子打开。
“要是在过道里碰见什么人的话,得镇静些。不,我的心不再怦怦直跳了。走吧!……啊,他的外衣,我可以轻易地用自己的外衣把它遮盖住。衣服口袋里有一些证件:在剩下的旅途中可有事干了。”
这是一件可怜的破旧外衣,甘草色,单薄粗糙的普通料子,拉夫卡迪奥看了有点恶心,便把它挂在他将自己关在其中的狭窄卫生间的衣帽钩上了,然后他俯身洗脸池,开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他的脖子上有两处挺难看的抓痕。一处是一道窄窄的血迹,从后颈起,向左斜上,直至耳朵上方,另一处是一条短一些的血迹,纯粹是皮肤擦痕,位于第一道血迹上方两厘米处,笔直地伸向耳朵,并稍稍地擦破了耳垂。它在流血,但没有他担心的那么厉害。他原先并没有感觉它的疼痛,现在却火辣辣的。他把手帕在洗脸池里浸了一下,擦去血迹,然后把手帕洗干净。
“假领上没有污渍,”他整好假领,心中暗想,“一切顺利。”
他正要往外走。正在这个时候,火车头响起了汽笛,卫生间的毛玻璃窗外闪过一串灯光。到卡普埃了。这个车站与出事地点非常近,下车后在黑夜里往回跑,去找回自己的海狸帽……这一想法冒了出来,令人头晕目眩。他非常怀念他那顶轻柔光滑,既暖和又凉爽且不易皱的落落大方的帽子。然而,他从来不完全听从自己的欲念,他不喜欢退让,哪怕是对他自己。但他又特别讨厌举棋不定,多年来,他一直像护身符似的保留着巴尔迪当年送他的一个玩双六棋的骰子,他随时带在身上,它就在他西服背心的小口袋里。
“如果掷个六点,”他一边掏骰子一边想道,“我就下车!”
他掷了个五点。
“我还是要下车。快下!受害人的外衣!……现在,拿我的手提箱去……”
他向自己的座席间跑去。
啊!在一件怪异的事实面前,感叹似乎毫无用处!事件越是出人意料,我的叙述就越是简单。因此,我将干脆地说:当拉夫卡迪奥跑回座席间想拿走手提箱时,箱子已不在那儿了。
他起先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又回到过道里来……没错……没错,他刚才就在这儿来着。那就是那张米拉玛尔宫的风景照……怎么回事呀?……他冲到窗口,以为是在做梦;车站站台上,离他那节车厢不远,他的手提箱正安静地往前走着,提着它的是一个小步行走的大高个儿。
拉夫卡迪奥想冲上去。他打开车门时,甘草色的外衣却掉在了自己脚跟前。
“见鬼!见鬼!我差一点就脱不了身了!……但不管怎么说,如果这个家伙以为我会去追他的话,他会走得更快一些的。他会不会看见了?……”
这时候,由于他身子前倾,一滴血顺着面颊流下来。
“手提箱就随它去吧!骰子已经清楚地表明:我不得在此处下车。”
他把车门重新关上,坐了下来。
“手提箱里没有证件,而我的内衣也都没有标记,我有什么危险呀?……没关系,我尽早上船,这也许不太有劲儿,但肯定是明智得多。”
这时,火车又开动了。
“我并非舍不得那只手提箱……而是我的海狸帽,我真的很想把它找回来。别再去想它了。”
他往一只新的小烟斗里装满烟丝,点燃,然后将手伸进另外那件外衣的里层口袋,很快地掏出阿尔尼卡的一封信、库克旅行社的车票簿和一个淡黄色的信封,他把这信封打开来:
“三、四、五、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诚实的人对这个是不感兴趣的。”
他把六张钞票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放回外衣口袋。
但当他在片刻过后查看库克旅行社的车票簿时,拉夫卡迪奥不觉一阵头晕目眩。在头一页上,赫然写着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的名字。
“我是不是疯了?”他在寻思,“这同朱利尤斯有何关系?……是偷来的车票?……不,不可能。肯定是借来的。见鬼!见鬼!我也许把事情搞砸了:这帮老头儿的关系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然后,他疑虑重重地颤抖着,一面拆开阿尔尼卡的信。这事显得太奇怪了;他难以集中注意力;想必他无法弄清朱利尤斯与这个老头有何亲属关系或其他什么关系,但他至少抓住了这一点:朱利尤斯在罗马。他立刻拿定了主意:一种迫切见到自己兄长的欲念涌上心头,而且他十分好奇,急于想知道这件事对那个冷静而富逻辑性的头脑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响:
“就这么定了!今晚我在那不勒斯过夜。我取出我托运的箱子,明天乘头班车返回罗马。这肯定不很明智,但也许稍微更有趣点。”
到了那不勒斯,拉夫卡迪奥下榻一家车站附近的旅馆。他小心翼翼地将箱子带在身边,因为不带行李的旅客令人生疑,而他又特别小心,不想引起别人对自己的任何注意。然后,他跑去买几件所缺的梳洗用具以及一顶帽子,以替换弗勒里苏瓦尔给他留下来的那顶难看的窄边草帽(再说,那帽子戴着也嫌小)。他还想买一把手枪,但因商店已经打烊,只好第二天再去买。
他想第二天乘的那趟火车一大早就开出了,可赶到罗马用午餐……
他的打算是等报纸报道这一“罪行”之后再去见朱利尤斯。“罪行”!他觉得这个词有点怪,而且涉及他,涉及“罪犯”,它则完全是不恰当的了。他更愿意用“冒险家”这个词,它与他那可以随意抬起帽檐的海狸皮帽一样的柔软。
晨报还都没有提及这次“冒险”。他急不可耐地在等着各家晚报,尽管他急于见到朱利尤斯,急于要感觉到开始交手的那种感觉,如同玩捉迷藏的孩子,当然不好被人抓到,但至少却想让别人寻找他,在等待被抓到期间,他感到厌烦。这是一件他尚未经历过的朦朦胧胧的状态。在街上与之擦肩而过的那些人让他觉得特别的平庸、讨厌和丑陋。
夜幕降临时,他在科尔索街的一个报贩子手里买了一份《信使晚报》,然后走进一家餐馆,但出于某种挑战的心理,而且好像是故意在刺激自己的欲念,他强迫自己先吃晚饭,把那份报纸仍旧折叠着放在那里,放在他的身旁,放在饭桌上。然后,他又走出餐馆,回到科尔索街,驻足于一个橱窗的灯光下,打开报纸,在第二版社会新闻栏中的一条新闻下面有几个字:
他杀,自杀……还是意外事故
然后,他读到我翻译的下面这段话:
在那不勒斯火车站,铁路员工在来自罗马的列车的一个头等座席间的行李架上拾到一件深色上衣,其里层口袋里有一只打开的黄信封,装有六张一千法郎的纸币,未见任何其他可以证明衣服主人身份的证件。若是谋杀的话,很难解释这么大一笔钱怎么还会安然无恙地留在受害者的衣服口袋里,这似乎至少表明这并非是谋财害命。
座席间里无丝毫搏斗的痕迹,但在座椅下面发现一只活袖口,缀有呈双猫头像的双袖扣,由一条镀金银链连着。袖扣是用半透明石英雕琢而成,也就是俗称的“反光星云状玛瑙”,珠宝商则称之为“月亮宝石”。
正在铁路沿线展开积极的搜寻。
拉夫卡迪奥揉搓着报纸。
“什么!现在又冒出了卡萝拉的袖扣!这个老家伙真是让人摸不透。”
他把这一页翻过去,看到了最新消息:
最新消息
铁路沿线发现一具尸体
拉夫卡迪奥没再往下看,赶忙往大饭店跑去。
他把自己的名片放进一只信封,名片上写着他的名字,他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又加了一行字:
拉夫卡迪奥·卢基
前来看看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伯爵是否需要一个秘书。
然后,他让人递进去。
一个仆人终于来到他耐心等着的那个大厅,领着他穿过几条走廊,把他领到主人的房间里。
拉夫卡迪奥一眼就看见房间角落里扔着一张《信使晚报》。房间中间的桌上放着一只开启着的大花露水瓶,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朱利尤斯张开双臂欢迎他。
“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见到您真高兴!”
他那被微微扇起的头发在飘动,在太阳穴处颤动;他仿佛心花怒放;他手里拿着一方黑点花手帕在扇风。“您是我最没想到的客人之一,但又是世界上我今晚最想与之交谈的人……是卡萝拉太太告诉您我在这里的吧?”
“多么奇怪的问题!”
“没错!我刚碰到过她……再说,我并不敢肯定她看见过我。”
“卡萝拉!她在罗马?”
“这您不知道?”
“我刚从西西里来,而您是我在此见的第一个人。我并不想再见到她。”
“我觉得她很漂亮。”
“您倒不挑剔。”
“我是说:比在巴黎时漂亮。”
“这属于异国情调,不过如果您有胃口的话……”
“拉夫卡迪奥,我们之间说这类话不太合适。”
朱利尤斯想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态来,但只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又说:
“您看见了,我很激动。我处于生活的一个转折点。我脑袋发烫,周身有一种眩晕感,我仿佛马上就要蒸发掉了。我是应邀前来参加一个社会学大会的,自从我来到罗马的三天以来,我尽遇到惊奇的事了。您的到来使我晕头转向……我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
他大步地走着,在桌子前面站下来,抓起大花露水瓶,往手帕上倒了不少花露水,然后用手帕按住额头,贴住不动。
“我年轻的朋友……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您……我想我已想好了我的新书怎么写了!您在巴黎跟我谈到我的《顶峰的空气》时,态度虽然极端过分,但却使我猜想到您对这本新书不会无动于衷的。”
他双脚做了一个击脚跳 ,手帕随即掉在了地上。拉夫卡迪奥连忙将它捡起,而在他弯下腰去时,他感到朱利尤斯的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头,如同老朱斯特—阿热诺做的一模一样。拉夫卡迪奥微笑着站直身子。
“我认识您还没多久,”朱利尤斯说,“但我今晚将向您吐露心扉,如同像一位……”
他没有说下去。
“我像听兄长说话一样听您讲,巴拉格利乌尔先生,”拉夫卡迪奥胆子大了起来,说道,“既然您把我邀请了来。”
“您知道,拉夫卡迪奥,在我在巴黎生活的圈子里,我经常接触各式各样的人:上流社会人士、宗教人士、文人、法兰西学院院士,但是,在这些人当中,说实在的,我找不到任何人说心里话,我是想说,找不到任何人可以把那些让我怦然心动的新想法向他倾诉,因为我得向您坦白承认,自我们初次见面之后,我的观点就完全变了。”
“那就太好了!”拉夫卡迪奥放肆地说。
“您没干我这一行当,您不可能知道一种错误的伦理是多么地阻碍创作才能的自由发挥。因此,我今天所酝酿的这本小说同我以前的那些小说有天壤之别。从前,我要求我的人物要合乎逻辑,要有始有终,而为了保证这一点,我首先要求我自己做到这一点,但这与自然相悖。我们宁愿伪造生活,怕的就是它不像我们最初的自画像,这很荒谬。我们这么做,就可能把最好的东西给歪曲了。”
拉夫卡迪奥始终在微笑着,他在等待着下文,在欣赏着当初的谈话所产生的长远的效果。
“我怎么跟您说呢,拉夫卡迪奥?我第一次看到自己面前是一片自由的天地……您理解‘自由的天地’这几个字的意思吗?……我对自己说自由的天地早已有了;我对自己重复地说,它始终在那儿,而在今天之前,束缚着我的只是关于事业、公众的不纯洁的考虑,以及诗人妄想从中获得报偿而不得的一些忘恩负义的判官。今后,我不期待任何人,只期待于自己。今后,我一切全都寄希望于自己。我期待着正直的人的一切。我要求任何东西,因为我现在预感到我自己身上有着最奇异的可能性。既然这些可能性只是纸上的东西,我就有胆量去发挥它们。咱们照看好了!”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肩膀向后,微微抬起肩胛骨,几乎像是在张开双翼,仿佛新的一些困惑让他觉得有些憋闷。他继续含混不清地说,声音更低了:
“既然法兰西学院的这帮大人先生们不要我,那我就准备替他们拒绝接受我提供一些充分的理由,因为他们没有充分的理由。”
他的声音几乎突然变尖,最后的字句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他停了片刻,然后较为平静地继续说道:
“因此,我是这么想的……您在听吗?”
“一直听到心灵里。”拉夫卡迪奥始终是笑着说。
“那您跟得上吗?”
“一直跟到地狱里。”
朱利尤斯再次把手帕弄湿,然后坐进扶手椅里;在他的对面,拉夫卡迪奥骑坐在一把椅子上。
“说的是一个年轻人,我想让他成为罪犯。”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难的。”
“嗨!嗨!”朱利尤斯说,他想到困难。
“但是,小说家,有谁在阻碍您呀?而且既然是在想象,那谁能阻止您随心所欲地想象啊?”
“我想象的越是奇特,我就越是应该说明动机,有所解释。”
“找犯罪动机并不难。”
“那倒是……但我恰恰不想要动机。我不要犯罪动机。我只要让罪犯犯罪就足够了。是的,我打算引导他在无动机状况下犯罪,引导他犯一个完全没有动机的罪行。”
拉夫卡迪奥开始更加注意地听。
“我们让他是个少年:我想借此显示他生性高雅,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因游戏使然,而且他通常是更喜欢乐趣而非利益。”
“这也许并不寻常……”拉夫卡迪奥壮着胆子说。
“是吧!”朱利尤斯异常开心地说,“再往里加点东西:让他喜欢自我约束……”
“直至隐藏掩盖。”
“咱们给他灌输点对冒险的喜爱。”
“好极了!”拉夫卡迪奥始终是愈发地饶有兴趣,“如果您的学生能够听从好奇心这个魔鬼的话,我认为他是恰到好处。”
他俩就如此这般地你跳来我跳去的,我超越你,你超越我,仿佛一个在同另一个玩跳背游戏。
朱利尤斯:我首先看见他练手,他对小偷小摸是行家里手。
拉夫卡迪奥:我曾多次寻思,他为什么不主动地多捞一把呢?说实在的,机会通常只向那些不为衣食犯愁、不请自来的人提供的。
朱利尤斯:不为衣食犯愁,我已经说了,他就属于那种人。但是,只有那些要求他机敏、狡猾的机会才对他有吸引力……
拉夫卡迪奥:想必还得有让他冒点险的那种机会才行。
朱利尤斯:我一直在说,他喜欢冒险。总之,他厌恶欺诈,他丝毫不企图占有,但却喜欢偷偷地把物件挪动。他在这中间表现出一种名副其实的魔术师的天才。
拉夫卡迪奥:再有,没有受到惩罚,这更使他气足胆壮……
朱利尤斯:但这同时也让他气恼。如果他没被抓住,那是因为他建议的游戏过于容易。
拉夫卡迪奥:他向最大的危险挑战。
朱利尤斯:我让他这么推理……
拉夫卡迪奥:他确信他在推理吗?
朱利尤斯(继续说):罪犯之所以犯罪是因为他有犯罪的需要。
拉夫卡迪奥:我们说了,他非常机敏。
朱利尤斯:是的,特别是他在行动时头脑十分冷静,所以更加的机敏。您想想,一次既无情感纠葛又无金钱财产作为动机的犯罪。
拉夫卡迪奥:是您在推理他的犯罪,而他只是犯罪而已。
朱利尤斯:没有任何理由把没有作案动机的犯罪的人视作罪犯。
拉夫卡迪奥:您太过细心了,按照您所说的,他是大家所说的“不受拘束的人”。
朱利尤斯:一有机会就会犯事。
拉夫卡迪奥:我急于见到他开始行动。您将如何建议他呢?
朱利尤斯:喏,我一直在犹豫。是的,一直到今天晚上之前,我一直在犹豫……可是,今天晚上,突然间,报纸上的最新消息正好给我带来了我所希望的例证。一次上苍安排的奇事!非常可怕:您想想吧,我连襟刚刚被人杀害了!
拉夫卡迪奥:什么!车厢里的那个小老头,是……
朱利尤斯:他叫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我把车票借给了他,还送他上了车。这之前一小时,他去我存款的那家银行取了六千法郎,他因为是把钱随身带着的,所以与我分手时颇有点担心。他有一些灰暗的念头,悲观的念头,怎么说呢?有一些预感。可是在火车上……您已经看过报纸了。
拉夫卡迪奥:只看了“社会新闻”的那个标题。
朱利尤斯:您听着,我念给您听。(他打开《信使晚报》。)我翻译成法文如下:
警方在罗马—那不勒斯铁路沿线展开仔细搜寻,于下午在离卡普埃五公里处的沃尔图诺河的干涸河床上发现了受害人的尸体,昨晚在一节车厢里发现的外衣想必是这位受害人的。此人相貌平平,大约五十来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在他身上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实其身份的证件(这可让我轻快地松了一口气。)。看上去,他是被猛然抛出车厢,越过护桥栏杆的,此处栏杆正在维修,只是用几根梁木代替。(成什么样子!)这座桥高出水面有十五米多,受害人大概当即摔死,因为尸体无伤痕。死者穿着衬衣;右腕的活袖口与车厢里发现的那只活袖口相似,但没有袖扣……(“您怎么啦?”朱利尤斯停下来。拉夫卡迪奥刚刚不禁一惊,因为袖扣是在罪行之后被人拿走的这一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
朱利尤斯接着往下念:
他的左手紧紧地攥着一顶软毡帽……
“软毡帽!这帮粗俗的人!”拉夫卡迪奥喃喃道。朱利尤斯从报纸上抬起头来。
“是什么让您感到惊讶呀?”
“没什么,没什么!继续念吧。”
……软毡帽,尺寸比他的头大得太多,看上去倒像是袭击者的帽子。帽子的皮衬里的商店标记被仔细地割掉了,留下一个空洞,状如一片月桂叶……
拉夫卡迪奥站起身来,探身于朱利尤斯身后,以便从他肩膀上方往下看报,同时也许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苍白面孔。他现在已无法再怀疑:罪行被改动过;有人插过手;有人割过帽子;想必是那个拿走他的手提箱的陌生人。
这时,朱利尤斯仍在往下念着:
这似乎表明这种罪行是有预谋的(为什么一定是这种罪行呢?主人公的小心谨慎也许完全是偶然的……)。警方调查过后,尸体便立即被送往那不勒斯,以验明其身份。(是的,我知道那边有办法也有习惯长久保存尸体……)
“您确信是他吗?”拉夫卡迪奥声音有点发颤地问。
“当然啰。我原本等他今晚一起吃晚饭的。”
“您通知警方了?”
“还没有。我需要先把思绪理一理。我已经戴孝了,起码是在这个方面(我是指服装方面)。我心里很平静,但是,您知道,受害人的姓名一公布,我就必须立即通知整个家族,我得拍电报,写信,发讣告,安排葬仪,得去那不勒斯认领尸体,得……啊!我亲爱的拉夫卡迪奥,由于我因大会而脱不开身,您能否代替我去认领尸体?……”
“这个一会儿再说吧。”
“当然,如果这不让您太受刺激的话。在这期间,我要安慰我可怜的小姨子,别让她受到过度刺激。根据报纸的模糊不清的报道,她会如何猜想呢?……我还是谈正题吧:当我一看到这条社会新闻,我立刻在想,对于这个罪行,我能极其清楚地想象,能知道其作案过程,脑子里清晰可见,我了解它,我了解作案动机,我知道,如果没这六千法郎的诱饵的话,就不会发生这件罪案了。”
“不过,咱们倒是可以假定……”
“是的,对呀,咱们暂且假定没有这六千法郎,或者更好一些,那罪犯没有拿走这笔钱,那他就是我书中的人物了。”
拉夫卡迪奥这时已经站直身子;他拾起朱利尤斯扔下的报纸,翻到第二版。
“我看您是没有看到最新消息:那个……罪犯恰恰没有拿走那六千法郎。”拉夫卡迪奥尽量冷漠地说,“喏,您看看这一段:‘这似乎至少表明这并非是谋财害命。’”
朱利尤斯抓住拉夫卡迪奥递给他的那张报纸,然后用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坐下来,然后又突然站起来,站到拉夫卡迪奥身旁,抓住他的两只胳膊:
“动机不是偷窃!”他仿佛兴奋异常,疯狂地摇着拉夫卡迪奥,叫嚷道,“动机不是偷窃!那么……”他推开拉夫卡迪奥,跑到房间的另一头,扇着扇子,拍着脑门儿,擤擤鼻涕,“那么我知道,啊!我知道这个歹徒为什么把他给杀了……啊!不幸的朋友!啊!可怜的弗勒里苏瓦尔!这么说他说的是真事!可我却原以为他已经疯了哩……这么一来,就可怕极了。”
拉夫卡迪奥很惊讶,他在等着朱利尤斯的激动过去。他也有点生气,他觉得朱利尤斯没有权利这么激动:
“我还以为您恰恰……”
“住嘴!您什么也不明白。而我却和您一起浪费我的时间去拼凑一些可笑的架构……快!我的手杖,我的帽子。”
“您急着去哪儿?”
“当然是通知警方呀!”
拉夫卡迪奥挡住了门。
“您得先给我解释解释,”他以命令的口气说道,“说实在的,您像是疯了。”
“刚才我是疯了,现在我清醒了……啊!可怜的弗勒里苏瓦尔!啊!不幸的朋友!神圣的受难者!他的死及时地阻止了我在不敬、亵渎的道路上滑下去。他的牺牲拯救了我。可我以前还一直嘲笑他来着!……”
他又开始走起来,然后突然停下,把手杖和帽子放在桌上的瓶子旁边,挺着胸膛站在拉夫卡迪奥的面前。
“您想知道歹徒为什么杀害他吗?”
“我一直以为这是无动机的。”
于是,朱利尤斯气愤地说道:
“首先,不存在无动机犯罪。他之所以被除掉,是因为他掌握着一个秘密……一个重大的秘密,他曾告诉过我,而且这个秘密对他来说是太重要了。有人害怕他,您明白不?是这样……啊!您对信仰的事一无所知,您当然听着好笑。”然后,他面色苍白,挺直身子,“这个秘密,现在由我来继承。”
“您小心点!他们现在害怕的将是您。”
“您很清楚我必须马上通知警方。”
“还有一个问题。”拉夫卡迪奥又拦住他说。
“不。让我走。我急得要死。这种监视在继续,我那可怜的老弟原来对它怕得要死,现在您可以相信他们在对我进行这种监视了,他们从现在开始对我进行监视了。您想不到这帮人有多么狡猾。我告诉您吧,这帮人无所不知……现在您代替我去认领尸体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合适不过了……我现在正受到监视,不知道自己会出什么事。我这算是请您帮我个忙,拉夫卡迪奥,我亲爱的朋友,”他双手合十,恳求对方说,“眼下我脑子一片混乱,不过我将去有关机关打听情况,给您办个合乎手续的代理委托书。我把委托书给您送到哪里?”
“为了方便起见,我将在这家饭店开一间房间。明天见。您快去吧。”
他让朱利尤斯离去了。一种极大的厌恶涌上他的心头,那几乎是一种对自己、对朱利尤斯的仇恨,对所有一切的仇恨。他耸了耸肩,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写着巴拉格利乌尔名字的库克车票簿,是他在弗勒里苏瓦尔外衣里拿的,他把它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靠着花露水瓶,关上灯,走了出去。
尽管他采取了种种防范措施,尽管他对有关机关一再叮嘱,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仍然未能阻止报界报道他与受害者的亲属关系,报界甚至还明白无误地把他下榻的饭店名字也公布出来了。
当然,头天晚上,当他将近午夜时分从有关机关回来,发现写有他的名字并被弗勒里苏瓦尔用过的库克车票簿放在房间显眼的地方时,他那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他立刻按铃,面色苍白,浑身哆嗦着又走到走廊里,请侍应生进去看看他床底下,因为他自己不敢看。他立刻催促店方进行调查,但一无所获。但是,怎么能信赖大饭店的员工呢?……朱利尤斯把房门锁好,睡了个好觉,醒来时轻松多了。现在,警方在保护着他。他写了许多的信和电文,亲自送到邮局去。
回来时,有人前来通知他说有位女士在等着见他;她没有说叫什么,正在阅览室里等着。朱利尤斯走去阅览室,发现是卡萝拉,不禁吃了一惊。
她不是在第一间阅览室,而是在另一间更隐蔽、更狭小,照明又不好的阅览室里,斜着身子坐在一张僻静桌子的边角旁,为了装装样子,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画册。看见朱利尤斯进来,她站起身来,虽在微笑,但掩饰不住慌乱的神情。一袭黑大衣,前胸敞开,露出里面一件普通款式但却不失其雅致的深色胸衣。而她的帽子尽管是黑色的,但却有点花哨,让人对她产生反感。
“您会觉得我很冒昧吗?伯爵先生。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跑到您的旅馆来求见,但您昨天同我打招呼时是那么的和蔼可亲……而且,我要告诉您的事又太重要了。”
她站在桌子后面。是朱利尤斯向她走过去的,他从桌子上方随便地向她伸出手去:“非常高兴您的到访。”
卡萝拉低下了头:“我知道您刚刚遇到不幸的事。”
朱利尤斯一开始没听明白,但当卡萝拉掏出一块手帕擦眼睛时,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怎么!您这是前来吊唁的?”
“我认识弗勒里苏瓦尔先生。”她说。
“嗯?”
“噢!认识不久,但我很喜欢他。他极其和蔼可亲,极其善良……他的袖扣还是我送给他的哩。您知道,就是报纸上描述的袖扣,我正是根据袖扣才知道是他的。但我并不知道他是您的连襟。我非常地惊讶,但您可以想到这使我很高兴……啊!对不起,这不是我本想说的。”
“您别慌,亲爱的小姐,您想必是要说您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再见到我。”
卡萝拉没有吭声,只是把脸埋在手帕里,抽泣得浑身抖动,朱利尤斯觉得应该握住她的手。
“我也是,”他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也是,亲爱的小姐,请您相信……”
“当天早晨,在他走之前,我告诉他要千万小心,但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太相信人了,您知道。”
“一个圣人,小姐,他是个圣人。”朱利尤斯激动地说着也掏出了手帕来。
“我正是这么想的来着,”卡萝拉大声说道,“那天夜里,当他以为我睡着了时,他又爬起来,跪在了床前,还……”
这番不由自主的讲述使得朱利尤斯完全心乱如麻了,他把手帕放回口袋,向她又走近一些。
“您把帽子摘了吧,亲爱的小姐。”
“谢谢,它不碍我事的。”
“它妨碍的是我……请允许我……”
卡萝拉明显地在往后缩,所以朱利尤斯又平静下来。
“请允许我问您,您之所以害怕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呀?”
“我?”
“是的。当您告诉我连襟千万小心时,我问您,您是否有什么理由在猜想……您坦诚地说吧,这里早上没人来的,而且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谈话的。您在怀疑什么人?”
卡萝拉低下了头。
“要知道这与我特别有关,”朱利尤斯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而且,请您面对我的处境想一想。昨晚,我从有关机关立案归来时,看见那个可怜的弗勒里苏瓦尔用过的那张火车票就放在我房间桌子的正中央。车票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这种通票是专票专用的,当然是不能转借的,我错就错在把它借给了他,但这还不是问题关键之所在……问题是趁我出去的那一会儿工夫,厚颜无耻地把我的车票给送回来,放在了我的房间里,我应把这视作是一种挑战,一种炫耀,而且几乎是一种侮辱……如果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我已成了下一个打击目标的话,这事当然也就不会让我心神不定了。这是因为,那个可怜的弗勒里苏瓦尔,您的朋友,掌握着一个秘密……一个讨厌的秘密……一个危险的秘密……我没有问他是什么秘密……而且我也根本不想知道……糟糕的是他轻率地告诉了我。现在,我想问问您,那个想掩盖这个秘密而竟至犯罪的人……您知道他是谁吗?”
“您尽管放心吧,伯爵先生,昨晚我已向警方举报了。”
“卡萝拉小姐,我知道您会这么做的。”
“他答应过我不伤害他的。他只要信守他的诺言的话,我本来也会信守自己的诺言的。现在,我觉得受够了,我不在乎他如何处置我。”
卡萝拉很激动,朱利尤斯绕到桌子后面,更加靠近她一些:
“我们到我房间里去谈也许会更好一些。”
“啊!先生,”卡萝拉说,“我已经把我要告诉您的全告诉您了,我不想再打扰您太久了。”
她因为在避让,所以便绕到了桌子的另一边,靠近了门口。
“我们最好现在就告别,小姐。”朱利尤斯不失身份地说道,他见她婉拒,便认为是自己以请代拒的功劳,“啊!我刚才还想说:如果您后天有意参加葬礼的话,您最好是装作不认识我。”
说完之后,他俩便分手了,没有提过那个可疑的拉夫卡迪奥的名字。
拉夫卡迪奥把弗勒里苏瓦尔的遗体从那不勒斯运回来。装遗体的灵车挂在火车尾部,拉夫卡迪奥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坐在灵车的那节车厢里。但是,由于礼貌起见,他坐在了虽不算最近但却并不太远的一节头等车厢里,因为最后的一节车厢是个二等车厢。他早上从罗马走的,应该当晚返回。他不太情愿对自己承认他心中即将充满的那种新的感觉,因为他觉得烦闷是最大的耻辱,而在这之前,青年时期的那些无忧无虑的美好欲望以及严酷的需求在此之前一直让他免遭这种隐秘疾病缠身。他心中空空荡荡,既无希望又无欢快,他离开了自己的座席间,在车厢过道里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在困扰着他,他模模糊糊地欲试图尝试某种新奇而荒谬的事情。似乎一切都无法满足他的欲念。他已不再想乘船出海,他违心地承认婆罗洲也不怎么吸引他,意大利的其他地方也一样不再吸引他:他甚至对自己的冒险后果也不感兴趣了;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冒险既会坏事又很荒唐。他恨弗勒里苏瓦尔没有更好地自卫;他讨厌那张可怜的脸,很想把它从自己的脑海中涤荡掉。
相反,他倒是很想再见到拿走他的手提箱的大个子。那家伙可是个促狭高手!……在卡普埃车站,他仿佛觉得会再见到他似的,便探身车门外,眼睛在搜索着空荡荡的站台。但是,他能认出他来吗?他只看见那家伙的背影,而且还离得较远,那家伙又是往漆黑的地方走去……在想象中,他跟着他穿过夜幕,又来到沃尔图诺河河床,又见到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只见他在抢劫尸体上的东西,而且,出于某种挑衅心理,从帽子,从他拉夫卡迪奥的帽子的夹层上,割下那块“状如月桂叶大小”的皮子来,如同报纸上生动地描述的那样。这个小物证上面有帽店的地址,拉夫卡迪奥不管怎么说非常感激这个抢劫犯没有让它落在警方手里。想必抢劫死人的歹徒自己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他若是不顾一切地要利用这个小物证呢?说真的,与这人交手可能会挺有意思的。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个餐车侍应生从车厢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通知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旅客可以去餐厅用餐了。拉夫卡迪奥并无食欲,但至少可以消磨一小时,免得无所事事,所以他便跟着几个旅客走向餐车,但却是远远地跟在他们的后面。餐车在车头。拉夫卡迪奥穿过的一节节车厢空空荡荡的。车厢里随处可见各种物品放在长椅上,有披巾、枕头、书籍、报纸等,表明主人去餐车用餐去了,用这些东西占着座位。一只律师用公文包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确信自己是走在最后面的,便在那个座席间前面站下来,然后走了进去。但这只公文包并不怎么让他感兴趣;他完全是因为意识的驱使才翻动它的。
公文包的一个夹层中,用不显眼的金字写着:
德富格布利兹
波尔多法学院
公文包里装着两本刑法小册子和六期《法庭报》。
“又是一个去开会的畜生。呸!”拉夫卡迪奥心想,便把一切又都放回原处,然后急忙去追赶往餐车走去的那帮旅客。
那一串往餐车去的旅客中走在最后的是一个体弱的姑娘和她的母亲,二人都戴着重孝。在她俩前面走的是一位身着礼服的先生,头戴着大礼帽,披着长发,留着灰白的颊髯,他显然就是公文包的主人德富格布利兹先生。大家缓缓地向前走着,跟着火车的摇晃而东倒西歪的。在过道的最后一个拐弯处,正当教授要冲进车厢连接处的手风琴似的折叠通道里时,火车猛地一晃,他没站稳。为了保持平衡,他猛一挺身,把夹鼻眼镜的带子弄断了,眼镜给摔到厕所门前那狭小的角落里。当他弯腰去寻眼镜时,那母女俩走过去了。拉夫卡迪奥停住片刻,瞅着教授找眼镜,觉得挺有趣。他可怜兮兮地在地上胡乱地摸来摸去,像是坠在虚无缥缈之中,犹如爬行动物在没模没样地跳舞,或者像是又回到童年,在玩“你会种白菜吗?” 的游戏。行了!拉夫卡迪奥,做点好事吧!凭你的良心去做吧,你的良心并未泯灭。去帮帮那个残疾人吧。把那个他缺少不了的眼镜递给他吧。他自己是摸不着的。它正好在他的背后。他稍稍挪动,就会把它踩碎的……正在这时,又一阵晃动,那可怜的人低着头撞到厕所门上。大礼帽减缓了冲撞力,但压扁了,直压到耳朵上。德富格布利兹先生哼了一声,直起腰来,摘下礼帽。这时,拉夫卡迪奥觉得这个滑稽剧演得够长的了,便捡起夹鼻眼镜,放在那个寻找它的人的礼帽里,然后匆匆溜走,免得让对方感谢连声。
餐车已经开始供应晚餐。拉夫卡迪奥在过道右首玻璃门旁的一张摆放着两副餐具的餐桌上坐了下来。他对面的座位空着。过道左侧,与他并排的餐桌上坐着那位寡妇和她的女儿,那是一张摆放着四副餐具的餐桌,另外两个座位尚未坐人。
“这种地方真烦死人了!”拉夫卡迪奥心中暗想,他那冷漠的目光溜过用餐旅客的上方,但并未发现任何面孔可以注视的。“所有这些畜生把生活视为苦役,要是好生对待生活,那它本是一种欢乐……瞧他们的那副穿戴!不过,要是赤裸着身子,他们就更丑了!如果我不叫人上香槟的话,我不等上饭后甜食就会死的。”
教授走了进来。显然,他刚刚把摸眼镜时弄脏的手指洗干净了,他在检查着自己的指甲。餐车侍应生让他在拉夫卡迪奥对面座位上坐下。送酒水的侍者从一张餐桌走到另一张餐桌。拉夫卡迪奥没有说话,只是指指菜谱上二十法郎一瓶的蒙特贝洛产的大克雷马尔香槟酒,而德富格布利兹则要了一瓶圣加尔米埃矿泉水。现在,他正用两个指头捏着夹鼻眼镜,轻轻地朝它哈气。然后,用餐巾的一角擦拭镜片。拉夫卡迪奥观察着他,惊奇地看见他那两只高度近视的眼睛在发红的厚眼皮下眨巴着。
“幸好他并不知道是我刚才替他找回的眼镜!如果他开始谢我,那我立刻便离开。”
送酒水的侍者送来了圣加尔米埃矿泉水和香槟酒,他把瓶塞打开,放在二位旅客中间。那瓶香槟刚一放到桌上,德富格布利兹便迫不及待地抓起来,没等弄清瓶里是什么,便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酒水侍者在做手势阻止,但拉夫卡迪奥哈哈大笑着制止了他。
“啊!我这是喝的什么呀?”德富格布利兹扭曲着脸嚷叫起来。
“这是您对面这位先生要的蒙特贝洛香槟酒,”酒水侍者一本正经地说,“这才是您的圣加尔米埃矿泉水哩。您拿着。”
他把第二只瓶子放下来。
“真是对不起呀,先生……我视力太差……请您相信,我真的是不好意思……”
“您若是不表示歉意的话,先生,”拉夫卡迪奥打断他说,“我会非常高兴的。要是您喜欢这第一杯的话,您还可以再来上一杯。”
“唉!先生,我坦白地跟您说吧,我觉得这难喝极了。我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不小心就喝了满满一大杯。我实在是太渴了……请告诉我,先生,这种酒劲儿非常大吗?……因为我要告诉您……我一向只喝水的……我只要一沾酒,就一定头昏脑涨的……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会成什么德行呀?……我是不是马上回到车厢去?……我想必最好还是躺下来的好。”
他动了动,想站起身来。
“别走!别走么,亲爱的先生。”拉夫卡迪奥说,他已开始觉得有趣了,“您还是吃您的,别为这酒担心。如果您要人搀扶的话,我一会儿送您回去。您不用害怕,您喝的那点酒连小孩子喝了都不会醉的。”
“借您的吉言。不过,说真的,我不知如何……我请您喝点圣加尔米埃矿泉水好吗?”
“非常感谢,但请原谅,我还是喜欢喝我的香槟酒。”
“啊!对了,这是香槟酒!您……您将把这全喝光?”
“这样您就可以放心了。”
“您真是太好了,不过,如果我是您的话,我……”
“您少许吃点东西怎么样?”拉夫卡迪奥打断了他,因为他自己在吃,而德富格布利兹又让他觉得讨厌。
此刻,他的注意力集中到那个寡妇身上:
她肯定是意大利人。想必是一位军官的遗孀。她的举手投足多么的端庄!她的目光多么的含情脉脉!她的额头多么的纯净!她的玉手多么的纤巧!她的穿着多么的高雅而又朴实无华……拉夫卡迪奥,当你的心底里不再能听见如此协调的谐音时,但愿你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她的女儿很像她,已经十分端庄大方,稍稍有点严肃,甚至几近忧伤,使得少女过分的稚气冲淡了。母亲俯身于女儿,显得何等的关切!啊!在这样的人面前,魔鬼都会退避三舍的。为了这样的人,拉夫卡迪奥,你的心想必会忠贞不贰的吧……
这时候,侍应生过来撤换盘子。拉夫卡迪奥让他把尚剩下一半食物的盘子端走了,因为他此刻见到的情景突然让他惊呆了:那寡妇,那高雅的寡妇冲过道弯下身子,极其自然而放肆地撩起裙子,露出了猩红色长袜和秀美的小腿肚。
这个强烈的音符在这首严肃的交响曲中如此令人意外地炸响开来……他是不是在做梦?这时,侍应生端上来一盘新菜肴。拉夫卡迪奥正要拿起刀叉,目光已移回到餐盘上,但他突然看到的东西让他快要背过气去:
就在他的眼前,盘子中间,明显地放着一件东西,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既疹人又一眼就能认出……拉夫卡迪奥,别怀疑了,那是卡萝拉的袖扣!就是弗勒里苏瓦尔第二只活袖口上掉了的那只袖扣。这可是一下子进入了噩梦之中……侍应生低头放下餐盘。拉夫卡迪奥手一挥,扫了一下盘子,那只丑陋的袖扣被扫落到桌布上。他把盘子放好,压在袖扣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又斟满一杯香槟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上一杯。现在,他因饿过了头又猛喝了酒,不觉已有醉意,眼前产生了幻觉……不,那不是幻觉;他听见袖扣在餐盘上吱吱作响;他微微掀起点盘子,拿出袖扣,把它塞到西服背心的小口袋里,与怀表放在一起,然后又用手摸了摸,确信袖扣就在里面,十分安全……但谁能说出它是怎么进到餐盘里的?是谁把它放进去的?……拉夫卡迪奥看着德富格布利兹:学者正低着头傻乎乎地在吃饭。拉夫卡迪奥想点别的心思:他又在看那个寡妇;但在她的一举一动和衣着上,一切又都复归端庄而不显山露水;他现在觉得她没先前漂亮了。他尽力地在重新想象她那挑逗性的动作,想象她那猩红色的长袜,但他却未能做到。他在尽力地想再看到自己餐盘中的袖扣,而要是他感觉不到它就在那里,在他的口袋里的话,那他将会怀疑它在不在……不过,说实在的,他为什么要拿这个袖扣呢?……它又不属于他。这种本能的、荒唐的举动,不是不打自招么!这不是明摆着招认了么!他仿佛是在向别人指控自己,而这人也许是警方的人,他想必正在观察自己,窥探自己……他犹如一个傻瓜似的自投了罗网。他感觉面色发白。他突然回过头去:过道的玻璃门后面没有人……但是,刚才可能有人看见他了!他强迫自己继续吃饭,但却因恼恨而牙关紧闭。不幸的人!他后悔的并不是自己那可怕的罪行,而是那个倒霉的举动。教授此刻为何冲他微笑?……
德富格布利兹已经吃完了。他在抹嘴,然后,双肘撑着餐桌,神经质地揉搓着餐巾,开始看着拉夫卡迪奥。他嘴角咧出一个怪怪的笑来。最后,仿佛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问道:
“先生,我可否斗胆地向您再少要一点儿吗?”
他怯生生地把自己的杯子伸向快要空了的香槟酒瓶。
拉夫卡迪奥正因担忧而分心,所以非常高兴有人打岔儿,便把瓶里所剩无几的酒倒给了他。
“不好意思,无法再多倒给您了……不过,您要不要我再要一瓶?”
“我看,再来半瓶就够了。”
德富格布利兹显然已经微有醉意了,没有了礼仪的意识。拉夫卡迪奥并没被干葡萄酒吓住,而且还觉得对方的天真颇为有趣,又让开了一瓶蒙特贝洛。
“不!不!别给我倒得太多了。”德富格布利兹举着晃晃悠悠的酒杯连声说,而拉夫卡迪奥已经把他的酒杯斟满了。“人往往在不知不觉之中便这样做出了许多的可怕的事情。我原只以为喝了点圣加尔米埃矿泉水哩,而在喝它的时候,就觉着有一股怪味,这您是明白的。这就像是人家给你倒的是圣加尔米埃矿泉水,而你却以为喝的是香槟酒一样,您说是不是呀?对于香槟酒,我觉得它有一股怪味!……”
他对自己的这番话大笑,然后从桌上朝着也在大笑的拉夫卡迪奥探过身去,并悄声说道: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个笑法;那肯定是您的酒的过错。我毕竟在怀疑它比您说的劲儿要大一些。嘿!嘿!嘿!不过,您说好了要送我回车厢的,是吧?在车厢里,我们将单独在一起,而如果我有失礼之处,您会知道是为什么的。”
“旅行途中,”拉夫卡迪奥壮着胆子说,“这算不了什么的。”
“啊!先生,”对方立即说道,“您说得对极了,如果大家能够深信生活中所做的所有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该多好呀!如果这肯定不会导致什么后果的话该多好呀……喏,我现在跟您说的话,只不过是一种很自然的想法,如果我们是在波尔多,您以为我敢这么直截了当地跟您说吗?我之所以提波尔多,是因为我就住在波尔多。我在那里小有名气,颇受尊敬。尽管我还没有结婚,但我在那里过着一种平常而安逸的生活,我在那里从事着一种颇受敬重的职业:法律系教授,是的,比较刑法学,是一门新开的课……在那里,您知道,我是没有许可的,也就是所说的喝醉的许可,哪怕是偶然地喝醉一次。我的生活必须是循规蹈矩的。您想想,要是我的一个学生撞见我在大街上醉醺醺的!……循规蹈矩,而又不能显出是迫不得已的样子,这是最关键的。绝不能让别人在想:德富格布利兹先生(这是我的姓氏)非常能自我克制!……非但不能做出任何的荒唐事来,而且还要说服别人不要做任何荒唐事,哪怕是有特许也不行,要让别人相信自己身上没有任何荒唐的东西要发泄的。还有点儿酒吗?几滴就行,我亲爱的同谋,就几滴……这样的机会一生之中难得碰到第二次的。明天,在罗马,在把我们聚集在一起的那个大会上,我将又会见到许许多多的同事,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规规矩矩,自我克制,审慎呆板,一旦我穿上制服,我也将又回到那种样子。像您或我这样的上流社会人士,必须戴着假面具生活。”
这时,饭已经吃完,一个侍应生走过来收餐费和小费。
随着餐车逐渐空了,德富格布利兹的声音变得更加的响亮。有时候,他的响亮声音都让拉夫卡迪奥有点担心。他继续说道:
“而即使没有社会来约束我们,那些我们不愿得罪的亲朋好友也足以让我们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了。他们用我们的形象来与真实的不文明的我们相比照,而我们对这种真实形象只有一半的责任,它与我们只有那么一点点相像而已,但是,我告诉您说吧,超越它则是不合适的。此时此刻就是一个事实:我逃脱了我的形象,我摆脱了我自己……啊!令人头晕目眩的奇遇!啊!危险的奇遇!……我让您的头都大了吧?”
“您让我特感兴趣。”
“我一直在说!不停地在说……有什么法子呀!即使是喝醉了,我还是教授么。而这是令我牵肠挂肚的话题……不过,您要是吃完了的话,趁我现在还站得起来,是否请您扶我回我的座席间去。我担心,我再拖延一会儿,恐怕就站不起来了。”
德富格布利兹这么一说,便猛一使劲儿,仿佛是要踢开椅子,但随即便又跌坐下去,上半身冲着拉夫卡迪奥半倒在已经收拾干净的餐桌上。他用一种变得温柔,几乎吐露心扉的语调继续说道:
“我是这么个观点:您知道如何让正人君子变成个坏蛋吗?只需换个环境,患个健忘症是矣!是的,先生,记忆中出现一片空白,真实面貌就暴露出来了!……连贯性中止了,电流一下子截断了。当然啰,我在课堂并不讲这个……但是,我们私下里说说,私生子有多么大的好处啊!您想想看吧,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越轨行为的产物,是直线上的一个小弯弯的产物。”
教授的声音又提高了。此刻,他正用一双怪异的眼睛紧盯着拉夫卡迪奥,那目光时而茫然,时而锐利,开始让拉夫卡迪奥担心起来。拉夫卡迪奥此刻在寻思,此人是否假装近视眼,而且他几乎认出了这种目光。最后,他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地站了起来,突然说道:
“好了!抓住我的胳膊,德富格布利兹先生。您也站起来吧。聊够了。”
德富格布利兹很费劲儿地离开了他的椅子。二人沿着过道朝放着教授公文包的座席间跌跌撞撞地走去。德富格布利兹先走进去,拉夫卡迪奥把他安顿好,便告辞了。还没等他转身出去,一只有力的手便按住了他的肩膀。他立刻回转身来。德富格布利兹一跃而起……不过,他仍然是那个德富格布利兹——他用既嘲讽、威严又兴奋的声音叫嚷道:
“别这么快就抛下一个朋友呀,拉夫卡迪奥·什么什么基先生!……怎么!这么说是真的啦!您是想溜之大吉?”
在这个身体强健、精力充沛的大小伙子身上,微有醉意的古怪教授的影子已荡然无存。拉夫卡迪奥立刻便认出了普罗托斯来。那是高大魁伟、洒脱而令人生畏的普罗托斯。
“啊!是您,普罗托斯,”他简单地说,“我更喜欢这样。我没少费劲儿才把您认出来的。”
不管“现实”有多么的可怕,但拉夫卡迪奥更喜欢“现实”,而不喜欢他已在其中挣扎了一个小时的怪诞噩梦。
“我化装得不坏吧,嗯?……为了您,我可是不惜工本的……不过,毕竟应该是您戴眼镜,我的小伙子,如果您不能比这次更好地识破变色龙的话,那您将会上大当的。”
“变色龙”这个词在拉夫卡迪奥的脑海里唤起多少尚未完全泯灭的回忆啊!在普罗托斯和他一起在寄宿学校就读时所常用的黑话中,“变色龙”是指这样一种人:他无论因何种原因,在所有人面前,在任何地方,都不是以同一种面貌出现。按照他们的分类,有形形色色的变色龙,他们或多或少是一些优雅和值得称赞的人,与之相对应和相对立的是唯一的“甲壳动物”大家族,其代表者们总是舒服惬意地待在从上到下的各个社会阶层中。
我们的这两个伙伴所认定的原则是:一、变色龙相互间能识别;二、甲壳动物识别不了变色龙。——拉夫卡迪奥现在想起了所有这一切。由于他属于那种爱玩所有的游戏的人的性格,所以他嫣然一笑。普罗托斯又说道:
“不管怎么说,那天幸亏我在那儿,嗯?……这也许并不完全是偶然。我喜欢监视新手,他们富于想象,很执着,非常棒……不过,这有点想象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可以不用别人告诫。您的活儿非常需要修补加工,我的小伙子!……去干这种重活儿,怎么会想到戴这样的帽子呢?在这件物证上留有厂商的地址,您不出一个星期就会被抓起来的。不过,对于老朋友,我是有良心的,而且我证明了这一点。您知道我很喜欢您吗,卡迪奥?我一直在考虑让您干出点大事来。您如此美俊,我们可以让所有的女人围着您转,而且,有何大碍,还可以让许多男人听您差遣。终于获悉您的消息,得知您来了意大利,我多么高兴啊!我说的是真话!我急切地想知道自从我们经常光顾我们的那个老相好之后,您变成什么样了。您知道,您样子还不坏!啊!卡萝拉她可是自以为了不起得很啊!”
拉夫卡迪奥的恼怒越来越明显,而他也越来越明显地在掩饰着。这一切让普罗托斯颇觉有趣,可他假装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他从西服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圆皮子,仔细地查看着:
“我剪得很不错,是吧?嗯!”
拉夫卡迪奥真想掐死他。他攥紧拳头,指甲都抠进肉里去了。对方嘲讽地继续说道:“我这可是帮了大忙了!这可比那六千法郎值钱……对了,您能告诉我,您为什么没有拿那六千法郎呀?”
拉夫卡迪奥猛地一惊:
“您把我当成小偷了?”
“听着,我的孩子,”普罗托斯平静地又说道,“我不太喜欢业余爱好者,我认为我坦率地这么告诉您更好一些。再有,同我在一起,您知道,千万别吹嘘,也别装傻。您表现出有才能,这很好,杰出的才能,但是……”
“别再嘲讽了,”拉夫卡迪奥实在憋不住满腔怒火,打断了他,“您想干什么?那一天,我是走差了一步,但也无须别人指手画脚!是的,您有一个武器对付我,但我不想仔细研究您动用它对您自己是否是谨慎之举。您想让我买回这一小块皮子。那好,您开个价吧!别再笑了,也别这么看着我了。您要钱。要多少?”
他的口气非常坚决,以致普罗托斯往后退了一小步,但立刻又恢复了镇静。
“别发火!别发火!”普罗托斯说,“我说了什么不真诚的话了?我们这是朋友间心平气和的讨论么。没什么好生气的。说真的,您变年轻了,卡迪奥。”
他轻轻地抚摸着拉夫卡迪奥的胳膊,后者浑身一颤,缩回胳膊。
“咱们坐下吧,”普罗托斯又说,“坐下更好说话。”
他舒坦地在过道车门旁的角落里坐了下来,两只脚跷在对面的长椅上。
拉夫卡迪奥心想,他这是想挡住去路。想必普罗托斯身上带有武器。而他自己现在身上可是什么武器也没有。他在考虑,一旦肉搏起来,他肯定是占下风。再说,虽然说他曾经有这么一会儿工夫想到过逃走,但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这种强烈的好奇心是包括自身安危在内的任何东西都绝不能战胜的。于是,他坐了下来。
“钱?啊!算了吧!”普罗托斯说。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雪茄,又递一支给拉夫卡迪奥,被后者拒绝了。“抽烟也许会妨碍您?……喏,您听我说。”他喷了几口烟,然后平静地说道:
“不,不,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我期待您的并不是钱,而是服从。我的孩子(请原谅我的坦率),您看来并没完全清楚您的处境。您必须大胆地去面对它,并请允许我助您一臂之力。”
“这么说来,有一个年轻人想从扼制我们的社会框架中逃脱出来,是一个和善可爱的年轻人,甚至可以说是我完全喜欢的那种年轻人:天真,稍稍有点小脾气,而我猜想,他对这一点并不太在意……我记得,卡迪奥,您以前可是对数字很内行的,只是您在自己的消费方面是从不计较的……总而言之,甲壳动物的制度让您讨嫌,这还是让别人去感到惊奇吧……而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像您这么聪明的人,您竟然认为,卡迪奥,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逃离一个社会而又不同时落入另一个社会,或者说,您竟认为社会可以无须法律。”
“‘无法无天’ 您一定还记得的,我们曾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个:天空中的两只鹰,大海中的两条游动的鱼,并不比我们更无法无天……文学是多么的美啊!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学学变色龙们的法律吧。”
“您也许可以直说了。”
“干吗这么着急啊?我们还有时间。我到罗马才下车哩。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有时候一个罪犯可以逃过警方的。我来告诉您我们为什么比警方精明吧。这是因为我们是拿我们的命在赌。警方失败之处,我们有时候会成功的。当然,您这是自作自受,拉夫卡迪奥,事情已经做了,您没法逃脱了。我倒是希望您听命于我,因为,您知道,把一个像您这样的老朋友送交警方,我真的会很遗憾的,但怎么办呢?今后,您的命运取决于警方——或者我们。”
“把我交出去,也就等于是把您自己给交出去。”
“所以我一直希望我们认真地谈一谈。您得明白这一点,拉夫卡迪奥:警方会把不顺从的人关起来,但在意大利,警方很乐意和变色龙们妥协。‘妥协’,对,我觉得正是这个词。我和警方有点关系,我的孩子。我用眼观察。我帮助维持治安。我自己不行动,我让别人行动。”
“行了!别再抵触了,卡迪奥。我的法律没有什么可怕的。您极天真,极率直!在这些事情上有些夸大其词。您难道不认为您晚餐时在餐盘中拿回韦尼特加小姐的袖扣不是出于您已经顺从,不是因为我希望这样吗?啊!没有远见之举:田园诗般的举动!我可怜的拉夫卡迪奥!您已经没少责怪这一小小举动了,嗯?糟糕的是,我并不是唯一看到您这一举动的人。嗨!您别捶胸顿足。侍应生、寡妇和女儿是串通好了的。他们真可爱。是否与他们成为朋友就看您了。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理智些。您服从不?”
也许是因为过分的狼狈,拉夫卡迪奥打定主意闷声不响。他僵直着上身,紧闭着嘴唇,眼睛直视前方,就这么待着。普罗托斯耸了耸肩膀:
“多怪的身躯!其实,它是那么的柔软!……不过,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我们对您有什么期待的话,您也许已经就同意了。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我有一个疑团,您给破解破解吧:我离开您时您穷到家了,可偶然中有六千法郎扔在您的面前,可您却没拿,您觉得这自然吗?……韦尼特加小姐告诉我说,老巴拉格利乌尔先生突然去世的前一天,他尊贵的公子、朱利尤斯伯爵前去拜访过您,而当天晚上您就把韦尼特加小姐给甩了。随后,您同朱利尤斯伯爵的关系真的就非常的亲密了。您愿意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原因吗?……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从前我就知道您有许多的叔叔;从那时起,我好像觉得您的家谱有点巴拉格利乌尔味儿了!……不!您别生气,我是在开玩笑。不过,您希望别人如何猜想呢?……除非您目前的财富是直接源于朱利尤斯先生的,而这一点(请允许我对您直说)会成为一大丑闻的,因为您是那么美俊迷人,拉夫卡迪奥。无论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不管您让我们如何猜测,拉夫卡迪奥,我的朋友,事情是明摆着的,而且您是脱不了干系的:您要讹诈朱利尤斯。喏,您别有所抵触么!讹诈是一种神圣的机制,是维护道德所不可或缺的。嗯!怎么!您要离开?……”
拉夫卡迪奥已经站了起来。
“啊!您总得让我过去呀!”他跨过普罗托斯的身子嚷叫道。普罗托斯斜躺在座席间的两张长椅中间,没有任何要抓住拉夫卡迪奥的动作。后者很惊讶自己并未被抓住不让走,便打开过道的门,闪在一旁说:
“我不会逃跑的,您不用害怕。您可以监视我。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想再听您唠叨了……请您原谅,我宁愿找警方。您去通知警方吧,说我等着他们。”
就在这同一天,昂蒂姆夫妇乘夜车来到罗马。因为他们坐的是三等车厢,所以到了罗马才看见巴拉格利乌尔伯爵夫人和她的长女,她们是乘同一趟车的卧铺从巴黎来的。
伯爵夫人在收到唁电前几小时曾收到丈夫的一封信。伯爵在信中大谈特谈与拉夫卡迪奥意外相遇的无尽欢乐。而信中想必只字未提这种同父异母兄弟关系,但在他看来,这种关系给这个年轻人罩上了一层阴险的色彩。(朱利尤斯严格遵照父亲的命令,没有开诚布公地同自己的妻子解释,也没有同那个年轻人解释。)然而,某些影射、某些保留已足以使伯爵夫人明白就里了。我甚至无法肯定,在呆板的有产者生活中缺乏乐趣的朱利尤斯是否在拿这种丑闻当乐趣,即使引火烧身也不介意。我同样也无法肯定,热纳维埃芙之所以陪母亲前来,是不是有点因为,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拉夫卡迪奥在罗马,她希望再见到他。
朱利尤斯去车站接母女俩。他在同昂蒂姆夫妇几乎只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迅速地把母女二人接到大饭店,因为反正第二天葬礼时还会见到昂蒂姆夫妇的。后者又入住他们第一次来罗马时下榻的狮嘴街的那家旅馆。
玛格丽特给小说家带来了一些好消息:他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已成定局;前天,红衣主教安德烈非正式地通知她,候选院士朱利尤斯无须再四处奔波,法兰西学院敞开大门主动邀请他,大家都在等着他。
“这下你明白了吧!”玛格丽特说,“我在巴黎跟你说什么来着,该来的到时候都会来的。在这个世界上,只要等着就行了。”
“还得矢志不移。”朱利尤斯严肃地说,一面把妻子的手贴在自己唇边,但却没看始终盯着他的女儿那蔑视的目光,“忠于您,忠于我的思想,忠于我的原则。坚忍不拔是最不可缺少的品德。”
他已经忘记了最近的偏离以及一切非正统的想法和一切不成体统的计划。现在,他已知道结果,无须努力便平静了下来。他赞赏这个微妙的结果,尽管他的思想曾因之偏离正道。他没有变,变的是教皇。
“恰恰相反,我的思想是多么的坚贞不移,”他心中暗想,“多么的符合逻辑!困难在于要知道坚持什么。那个可怜的弗勒里苏瓦尔就是因为闯进秘密之中才死的。当你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的时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知道的事少管。那个可怕的秘密送了他的命。知道的事情多只能使强者更强……没关系。我很高兴卡萝拉已经报告了警方,这使我得以更自由地思索……不管怎么说,如果阿尔芒—迪布瓦知道他的不幸和流放不是真教皇的意旨的话,那他会感到多大的安慰呀!对他的信仰是多大的鼓舞呀!多大的慰藉呀!……明天,葬仪结束后,我最好是同他谈谈。”
参加葬礼的人不很多。灵柩后面跟着三辆车。天下着雨。第一辆车上,布拉法法斯友好地陪伴着阿尔尼卡(服丧期一结束,他毫无疑问就会娶她)。他俩是前天离开波城的(布拉法法斯不忍心让寡妇独自悲伤,独自长途跋涉。而且,尽管他不是这家的人,但他也戴了孝。有哪个亲戚比得上这么个朋友的?),但是,他们因误了火车,几小时前才到达罗马。
最后一辆车上坐着阿尔芒—迪布瓦夫人和伯爵夫人及其女儿。第二辆车上坐的是伯爵和昂蒂姆·阿尔芒—迪布瓦。
在弗勒里苏瓦尔的坟前,丝毫没有提及他那倒霉的奇遇。但是,从墓地归来,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又同昂蒂姆单独在一起,便说道:
“我曾答应为您找教皇求情。”
“上帝可为我做证,我没有求您这么做。”
“这倒不假。但我看到教会使您落入一无所有的境地,我很气愤,只好听凭自己的良心从事。”
“上帝可为我做证,我一直未有一丝一毫的抱怨。”
“我知道!……我知道!……您这么逆来顺受真让我气愤!但是,既然您又跟我提起这事,那我得坦白地告诉您,我亲爱的昂蒂姆,我认为您这种态度是自傲多于圣洁,上次我在米兰看见您时,我就觉得您的这种过分的逆来顺受更多的是接近反叛而非真正的虔诚,使我在信仰上深感不悦。上帝并未这么要求您,见鬼!咱们坦白地说吧!您的态度令我恼火。”
“我也可以跟您坦白地说,您的态度让我难过,我亲爱的兄弟。难道不正是您挑唆我反叛的吗?而且……”
朱利尤斯沉不住气了,打断他说:
“我自己曾经没少受到考验,而且在我的全部生涯中,我还告诉别人说,人们既可以成为完美的基督徒,又可以不放弃上帝认为理所当然地要把我们安排在其中的那个位置向我们提供合法利益。我所责怪您的态度的正是您用伪善的态度来打击我的态度。”
“上帝可为我做证……”
“啊!别老强辩了!”朱利尤斯再次打断了他,“这里没上帝什么事儿。我刚才说您的态度更接近于反叛时,我正要跟您解释……我的意思是说,我自己的反叛,而这才正是我要责怪您的:这等于是在接受不公正的同时,让别人去为您而反抗。因为我是不能容忍教会犯有错误,而您的态度,表面上没有怪罪教会,而实际上是在怪罪它。所以,当时我就决心替您去鸣不平。您很快就会明白我的气愤是多么的有道理。”
朱利尤斯额头汗津津的,他把礼帽摘下放在了腿上。
“我换一下空气好吗?”
昂蒂姆也会意地把自己一边的车窗打开。
“我一到罗马,”朱利尤斯接着说,“就立刻请求晋见了。我被接见了。我的行动大概非常的成功……”
“啊!”昂蒂姆冷冷地“啊”了一声。
“是的,我的朋友。如果说我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获得我前来要求的任何东西的话,那我至少从晋见中得到了一种证明……它使我们的教皇免受我们关于他的种种猜疑。”
“上帝可为我做证,我可从未对我们的教皇有过丝毫的猜疑。”
“我为了您而猜疑过。我见您受到伤害,非常气愤。”
“说正事吧,朱利尤斯:您看见教皇了?”
“嗯,没有!我没有看见教皇,”朱利尤斯终于说出来了,“但我却获悉一个秘密。它乍看起来令人生疑,但不久,因我们亲爱的阿梅代的死而突然被证实了。这是个可怕的、令人惶恐不安的秘密,但是,您的信仰,亲爱的昂蒂姆,将会在其中得到加强。因为您要知道,关于您所受到的这个不公正待遇,教皇与之毫无关系……”
“唉!这我从未怀疑过。”
“昂蒂姆,您听好了:我没有看见教皇,是因为没人能看见他。现在坐在教皇宝座上的、教会听命于他的,并在颁布圣谕的那个人,同我说话的那个人,人们在梵蒂冈看见的那个人,我看见的那个人,不是真教皇。”
昂蒂姆闻听此言,不禁哈哈大笑,浑身笑得发抖。
“笑吧!笑吧!”朱利尤斯恼火地接着说道,“我也一样,一开始听了我也哈哈大笑来着。假若我少笑一点,弗勒里苏瓦尔也就不会被杀害了。啊!圣洁的朋友!温情的受害者!……”他抽泣得说不下去了。
“您倒说呀!您跟我咧咧的那都是真话吗?……哎呀!……哎呀!……哎呀!……”被朱利尤斯的一番话弄得忐忑不安的阿尔芒—迪布瓦说,“不管怎么说,得弄清楚……”
“他正是因为想弄清楚才送命的。”
“因为,不管怎么说,如果说我放弃了我的财产、我的地位、我的科学,如果说我甘心情愿被人欺骗……”昂蒂姆说道,他也逐渐地激动起来。
“我告诉您说吧,真教皇对此毫无责任。骗您的那个人是奎里纳尔宫的一个走狗。”
“我能相信您所说的吗?”
“如果您不相信我的话,那您总该相信那个可怜的殉道者吧。”二人沉默了片刻。
雨已停了,云层里漏出一缕阳光。马车轻轻地晃荡着驶入罗马城。
“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昂蒂姆以极其坚定的语气说道,“我要去告密。”
朱利尤斯猛地一惊。
“我的朋友,您吓死我了。您肯定会被开除教籍的。”
“被谁开除?如果是被一个假教皇开除,我才不在乎哩。”
“可我本想让您从这个秘密中得到一点慰藉的。”朱利尤斯沮丧地说。
“您是在开玩笑吧?……有谁能向我保证弗勒里苏瓦尔在进入天堂时没发现他的仁慈的上帝也不是真的?”
“嗨,我亲爱的昂蒂姆,您在胡言乱语。怎么可能有两个上帝!怎么可能还有另一个上帝!”
“不,但是说真的,您说得太轻巧了,您没有为他而抛开什么东西,对于您来说,无论真的还是假的,您都受益……啊!得了,我需要透透气。”
他探身车门外,用手杖尖端轻触车夫肩膀,让他停车。朱利尤斯正要同他一起下车。
“不!让我独自待一会儿。我知道得不少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其余的您留着写一部小说吧。至于我,我今晚就给共济会大头头写信,而从明天起,我就重新给《电讯报》我的科学专栏写稿。我们将笑得很好。 ”
“怎么!您一瘸一拐的。”朱利尤斯惊奇地发现他又瘸了后说道。
“是的,我的病又犯了有几天了。”
“啊!真是咄咄怪事!”朱利尤斯没有看着他走远,而是缩在马车里。
普罗托斯会像他威胁的那样,想把拉夫卡迪奥交给警方吗?
我不知道。但事实却表明这帮警察先生并非全是他的朋友。警方头一天接到卡萝拉的举报后,就在维齐埃雷利街进行了布控。警方早就熟悉这所房子,知道房子最高一层与隔壁房子相通,来去方便,因此对隔壁房子的出口也监视起来。
普罗托斯一点儿也不害怕条子,也毫不害怕指控和司法机关。他知道自己很难被抓到,其实他并没有犯任何罪,只是有一些小毛小病而已,不足以抓他。因此,当他明白自己已被包围时,并没太惊恐不安。而对自己被包围这一点他很快便明白了,因为他有一种特殊的嗅觉,不管警察如何化装,他都能把他们认出来的。
他稍稍有点惊愕。他起先是躲在卡萝拉的房间里,等着她回来,自打弗勒里苏瓦尔被杀害之后,他还没再见到过她哩。他很想请她给出出主意,而且想在万一被捕的情况下告诉她一些事。
而卡萝拉遵从朱利尤斯的意愿,没有在墓地露面。谁也不知道她正藏在一座陵墓后面,打着一把伞,远远地看着那凄凉悲戚的葬仪。她耐心地、卑屈地等待着新冢周围的人散尽。她看着他们又排成一行,看着朱利尤斯同昂蒂姆一起又上了车,看着那几辆马车在霏霏细雨中渐渐远去。这时,她走近坟冢,从围巾下拿出一束紫菀花来,放在远离死者家人的花圈的地方。然后,她久久地待在雨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没有祈祷,只是在流泪。
回到维齐埃雷利街时,她清楚地看到门口有两张奇怪的面孔,然而她却丝毫不知道房子已经被监视住了。她急于再见到普罗托斯,毫不怀疑他就是凶手,她现在很恨他……
一会儿过后,警察听见她的叫喊赶忙奔了过去。唉,太迟了!普罗托斯得知自己被她出卖之后非常气愤,刚刚把她给掐死了。
此事发生在将近中午时分。晚报纷纷进行了报道。由于在普罗托斯身上发现了帽子夹里上的那块小皮子,他的双重谋杀罪是没人会怀疑了。
然而,拉夫卡迪奥处在一种等待或莫名的恐惧中,一直到晚上。也许并不是害怕普罗托斯所威胁的警察,而是害怕普罗托斯本人,或者他所不想防备的什么东西。一种难以说清的麻木重压在他的心头,也许那只是疲惫使然,因为他放弃了。
前一天,当从那不勒斯开来的火车到站时,他只同前来接遗体的朱利尤斯匆匆地见了一面。然后,他便随意地在城里走了很久,想借以驱除车厢里的谈话之后留给他的那种依附于人的感觉所引起的怒气。
然而,普罗托斯的被捕并未让拉夫卡迪奥像所想象的那样心里踏实了。他好像很失望。古怪的人呀!他不再坚决地放弃这罪行的一切物质利益,他也不会主动放弃这场游戏的任何危险。他不会同意让这场游戏马上结束的。如同以前下棋一样,他乐意让对手一个车,而仿佛事情突然之间使他过于轻易地占据上风,那他便觉得整个游戏已毫无趣味,因此,他便认为不把挑战往前推进,就绝不善罢甘休。
为了不至于非西装笔挺不可,他便找了附近的一家小馆子吃了晚饭。饭后,他立即回到旅馆,透过旅馆餐厅的玻璃门,瞥见朱利尤斯伯爵正同妻子女儿一同用餐哩。热纳维埃芙的美貌令他怦然心动,自从第一次拜访过后,他没有再见到过她。他在吸烟室延宕着,等着他们吃完。这时,侍应生跑来通知他说,伯爵已上楼回房了,在等他。
他进了房间。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乌尔独自一人,他已换上了便装。
“唉,凶手被抓住了。”他向拉夫卡迪奥伸过手去立即说道。但拉夫卡迪奥并未握他的手。他待在房门框里。
“什么凶手?”他问道。
“当然是杀害我连襟的凶手啰。”
“杀害您连襟的凶手是我。”
他说这话时并不发抖,语气平稳,声音没有压低,没做手势,声音又极其自然,一开始,朱利尤斯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拉夫卡迪奥不得不自言自语地重复道:
“我告诉您吧,杀害您连襟的凶手并未被抓住,因为杀害您连襟的凶手是我。”
如果拉夫卡迪奥一脸凶相,朱利尤斯也许会害怕的,但他却是一脸稚气。他甚至比朱利尤斯第一次见到他时显得更年轻。他的目光仍旧那么清澈,他的声音仍旧那么清亮。他关上了门,但却靠在门上。待在桌子旁边的朱利尤斯跌坐在扶手椅里。
“我可怜的孩子,”他首先说道,“您小点声……您这是怎么了?您怎么会干这种事呀?”
拉夫卡迪奥垂下了头,他已经在后悔不该说出来。
“我怎么知道呀?我想做就做了,做得很快。”
“弗勒里苏瓦尔是道德极其高尚的人,您跟他有什么瓜葛呀?”
“我不知道……他看样子不幸福……您让我怎么跟您解释连我自己都无法跟自己解释清楚的事呀?”
他俩之间笼罩着一种越来越浓重的难堪的沉寂,它偶尔被他们的只言片语打断,然后复归沉寂,且更加沉重。这时,只听见一阵阵那不勒斯通俗音乐声从旅馆大堂里传来。朱利尤斯用他那修剪得又尖又长的小手指甲在刮桌布上滴上的一小滴蜡烛油。突然,他发现那漂亮的指甲断了,断后留下一条横向裂痕,使整个肉色指甲都没了光泽。他怎么弄成这样?他怎么就没有立即发现呢?不管怎么说,断了就没法弥补了。朱利尤斯没别的办法,只好把指甲剪掉。他感到懊恼至极,因为他一向十分注意保养自己的一双手,尤其是这个小指甲,那是他留了很久才留成这么长的,它使小手指显得更加秀美。剪刀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但必须从拉夫卡迪奥面前走过去。他很有心计,等过后再去拿剪刀修理指甲。
“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呀?”他问。
“我不知道。也许去自首。我准备今天晚上考虑考虑。”
朱利尤斯让手臂垂在扶手椅边。他注视了一会儿拉夫卡迪奥,然后,用完全泄气的一种口气叹息道:
“可我已开始喜欢上您了!……”
他这么说并无恶意。拉夫卡迪奥不可能对这句话有所误解。但是,这句话尽管是下意识的,但并未因此就不残酷了,它直刺拉夫卡迪奥的心。他抬起头来,挺直身子,以抵抗突然袭来的焦虑。他看了看朱利尤斯,心想他确实是我昨天几乎感觉是自己的兄长的那个人吗?他用目光梭巡一遍这间房间,前天,尽管犯了罪案,他还在这间房间里愉快地聊天来着。花露水瓶仍在桌上,几乎空了。
“您听着,拉夫卡迪奥,”朱利尤斯接着说道,“我觉得您的处境并不是绝对地没有希望了。这个罪案被认定的凶手……”
“是的,我知道刚把他抓起来了,”拉夫卡迪奥生硬地打断道,“您是不是要劝说我让一个无辜者代我受到指控?”
“您说的这个人,这个无辜者刚刚杀害了一个女人,而且还是您认识的一个女人……”
“这使我心里舒坦了,是吧?”
“我并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不过……”
“再就是他是唯一的那个可能告发我的人。”
“并非全都没有希望了,这您很清楚。”
朱利尤斯站起身来,朝窗户走去,理顺窗帘的褶皱,又走了回来,然后,双臂交叉,身子前倾,双肘撑着他刚刚坐过的扶手椅的椅背:
“拉夫卡迪奥,我不想不给您一个忠告就让您这么走了:我坚信,能不能重新成为一个诚挚的人,能不能至少像您的出生所允许您的那样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只取决于您自己了……教会能帮助您。去吧,我的小伙子,拿出点勇气来:去忏悔吧。”
拉夫卡迪奥禁不住嫣然一笑:
“我将考虑您的美意。”他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又说,“您想必不愿触碰杀人犯的手吧。可我还是得感谢您……”
“好,好,”朱利尤斯做了一个诚挚而疏远的手势说,“别了,我的小伙子。我不敢跟您说‘再见’。不过,如果日后您……”
“眼下您再没什么可跟我说的了?”
“眼下没有。”
“别了,先生。”
拉夫卡迪奥一本正经地致礼后出去了。
他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他没有全脱衣服就躺到了床上。黄昏时分热气未消;夜晚也未带来凉爽。他的窗户大开着,但却没有一丝的风。花园另一侧的温泉广场上的电灯远远地射出的光亮使他的房间弥漫着一种仿佛月光似的淡蓝色的朦朦胧胧的光。他想思考思考,但是一种怪异的迟钝让他的思想陷于极度的麻木状态。他既没在想他的罪案也没在想脱身的办法;他只是力图不再听到朱利尤斯那残忍的话语:“我已开始喜欢上您了。”……如果他不喜欢朱利尤斯的话,那这句话值得他伤心落泪吗?他真的是因为这个才掉泪的吗?……夜是如此温馨,他觉得自己可以就这么死去。他够到床边的一只凉水瓶,把手帕弄湿,按在隐隐作痛的心口上。
“从今往后,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饮料能让这颗干渴的心感到清凉了。”他暗自想到,任由泪水一直流到唇边以尝尝其苦涩。有诗句在他耳边回响,他不知道是在哪儿读到过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一种昏沉
而麻木的痛楚
我的感官……
他昏昏入睡了。
他是不是在做梦呀?他是不是听见有人敲他的房门?他夜晚是从不关房门的,可那房门在轻轻地启开,让一个纤巧的白色身影进来。他听见有轻轻的呼唤声:
“拉夫卡迪奥……您在这儿吗?拉夫卡迪奥!”
拉夫卡迪奥似睡非睡,他辨出了这个声音。不过,他仍在怀疑这个可爱的人儿的出现是不是真的呀?他是不是害怕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会吓跑这个身影?……他没有吱声。
热纳维埃芙·德·巴拉格利乌尔的房间就在她父亲房间的隔壁,她无意之中听见了她父亲和拉夫卡迪奥的全部谈话。她忧心如焚,径直跑到拉夫卡迪奥的房间里来,而她的呼唤并没听见回应,所以她深信拉夫卡迪奥刚刚自杀身亡,不禁扑到床前,跪下哭泣起来。
当她正如此这般地伤心时,拉夫卡迪奥微微抬起身子,朝她探身过去,但还不敢去用嘴唇贴上黑暗中闪亮着的那个美丽的额头。于是,热纳维埃芙·德·巴拉格利乌尔感到全身酥软,毫无力气。正被拉夫卡迪奥的呼吸抚爱的那个额头向后仰去;热纳维埃芙只能呼唤拉夫卡迪奥本人来克制他自己:
“可怜可怜我吧,我的朋友。”她说道。
拉夫卡迪奥立刻恢复了冷静,躲开她,并推开她:
“起来吧,巴拉格利乌尔小姐。您请回吧!我不是……我不可能再做您的朋友了。”
热纳维埃芙站起身来,但却没有离开那张床,床上半躺着她原以为已死了的那个人。她温情地触摸着拉夫卡迪奥发烫的额头,仿佛是为了确信他还活着:
“我的朋友,您今晚同家父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您难道不明白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吗?”
拉夫卡迪奥坐直身子,看了看她。她松开的秀发披散开来。她整个面庞都在黑暗之中,以致他看不清她的美眸,但却感觉到她的目光在凝视着他。他仿佛忍受不了这种温馨似的,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啊!为什么我这么晚才碰到您呀!”他呻吟着,“我做了什么值得您爱我?当我已没了自由也不配爱您的时候,您为什么还跟我说这些呀?”
她悲凄地反驳道:
“我是来找您的,而不是来找别人的,拉夫卡迪奥。是来找您这个罪犯的,拉夫卡迪奥!自从您作为英雄,甚至是有点冒失的英雄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天起,我不知默默地念叨着您的名字有多少次……现在,您必须知道这一点:自我看见您如此高尚地献身的那一时刻起,我便暗自以身相许于您了。自那以后都发生了什么事呀?您怎么可能真的杀了人呢?您怎么可能任由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呢?”
由于拉夫卡迪奥只摇头不回答,她又继续说道:
“我不是听见家父说另一个人已经被抓获了吗?一个刚刚杀了人的歹徒……拉夫卡迪奥!趁现在还来得及,您快逃吧,今天夜晚就走吧!您走吧。”
这时,拉夫卡迪奥开了腔。
“我已不能了。”他嗫嚅着。热纳维埃芙披散的秀发触到他的手,他便抓住她的秀发,狂热地把它贴在自己的眼睛上,贴在自己的嘴唇上。“逃跑?难道这就是您对我的劝告?但您让我现在往哪儿逃呀?即使我逃过了警方,但也逃不过自己的良心……再说,我逃跑,您会瞧不起我的。”
“我!瞧不起您?我的朋友……”
“我一直是生活在无意识状态中,我仿佛在梦中杀了人,那是个噩梦,从此,我便在这噩梦中挣扎……”
“我愿把您从噩梦中拉出来。”她叫喊道。
“为什么唤醒我呀?是否是要我醒来知道自己是个罪犯?”他抓住她的玉腕,“您不知道我厌恶有罪而不受惩罚吗?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呢?要么,天亮以后,我去投案自首。”
“您应该向上帝而不是向人投案自首。如果家父没有对您说,那我现在就告诉您:拉夫卡迪奥,教会会决定对您如何惩处,并帮助您通过您的忏悔让您重新获得安宁。”
热纳维埃芙说得对;当然,拉夫卡迪奥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顺从听话才是。这他迟早会感受得到的,而其他的路全都堵死了……讨厌的是朱利尤斯这个蠢货一开始也这么劝他来着!
“您在跟我念什么经呀?”他敌视地说,“是您在这么跟我说话吗?”
他松开他抓住的玉腕,推开了它。当热纳维埃芙闪开身子时,他突然感到心中升腾起一股对朱利尤斯莫名的怨恨,以及使热纳维埃芙离开她父亲的需要,想使他变得更卑劣,使她更接近自己。当他低下头时,他看见她那双穿着小绸拖鞋的赤脚。
“您难道不明白我害怕的不是内疚,而是……”
他下了床,背对着她,朝着敞开的窗户走去。他感到憋闷。他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把滚烫的手心贴在阳台冰凉的铁栏杆上。他想忘掉她就在那儿,就在自己的身旁……
“巴拉格利乌尔小姐,您为一个罪犯做了一个良家少女所能尽力做的一切,甚至还稍稍多做了一点。对此,我衷心地表示感谢。现在您最好是让我一个人待着,回到您令尊身边去,回到您的习俗、您的义务中去……别了。谁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您呀?您记住,我明天去投案自首就是为了不太辜负您对我的那份儿情感。您记住……不!别靠近我……您以为光握一下手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吗?”
热纳维埃芙可能会无视父亲的愤怒,无视世人的评说及其蔑视,但是,在拉夫卡迪奥这冷漠的口吻面前,她没有了勇气。难道他没有明白她能这么深夜跑来,跟他对话,向他倾诉爱情,说明她并不是没有决心没有勇气的?难道他不明白她的爱也许是一句谢谢所无法打发的?……但是,怎么好对他说在此之前,她自己也是一直在梦中挣扎着的?而这个梦她只是在医院里才暂时摆脱掉。在医院里,生活在那些可怜的孩子中间,替他们包扎真正的伤口,她有时才觉得终于接触到某种事实。那是一个平平庸庸的梦。在这个梦境之中,她的父母也在她身边挣扎着,他们那个上流社会的各种各样的怪诞习俗随处可见,她无法认真地去看待他们的举动、他们的观点、他们的雄心、他们的原则,甚至于他们本人!……难道他们可能就这么分手吗?爱情在催促着她,把她投向他的怀抱。拉夫卡迪奥抱住她,紧紧地搂着她,不停地亲吻她那苍白的额头……
一本新书就从这儿开始了。
啊,欲望那可触摸的真实,你把我脑海中的幽灵又推进了黑暗之中。
金鸡啼鸣时分,色彩、热情和生命终将战胜黑夜,我们将告别我们这一对恋人。拉夫卡迪奥在熟睡的热纳维埃芙身边微微抬起身子,但是,他注视的并非他的情人的漂亮脸蛋儿、汗津津的前额、珠光色的眼皮、微启的温热的嘴、完美的酥胸、慵懒的四肢,不,根本不是这些,而是黎明,他透过敞开着的窗户,凝视着花园中有棵树正在其中微微颤动的黎明。
很快,热纳维埃芙就将离他而去,但他还在等待着,他俯向她,透过她那轻轻的鼻息,倾听着那使他已经从麻木中清醒了的城市的喧嚣声。远处,兵营里,军号声起。怎么!他将拒绝活下去?自从她爱他稍许多于他爱她以来,他对她的尊重少了一点,为了尊重热纳维埃芙,他还想去投案自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