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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归来

李玉民 译

我为私心的快慰,在此描绘救世主耶稣基督给我们讲述的这篇寓言,犹如古人所作的三联画。我任由激发我的双重感兴混淆而杂乱,无意彰显任何神灵对我的胜利,也无意彰显自己的胜利。不过,读者如若考问我的虔诚,也许在我的描述中不难发现:我就像在图画边角的一位施主,跪在浪子的对面;也像他那样,既含笑又泪流满面。

——献给亚瑟·封丹

浪子久别家门之后,厌倦了想入非非,也鄙弃了自身,在自寻寒苦的沉沦中,又念起父亲的面容,念起母亲常去俯在他床头的那个颇大的房间,念起那个有活水灌注的园子,想当初他总要逃出那终年紧闭的园子,还念起他从来就不爱的哥哥,而节俭的哥哥却为他保存了他未能挥霍的那份财产;浪子心中承认他并没有找到幸福,也未能在缺乏幸福的情况下,延长他所追求的陶醉。“噢!”他想道,“父亲当初十分生气,如果以为我死了,再见到我时,也许不顾我的罪孽,还会很高兴吧;如果我低首下心回到他面前,垂着头,风尘仆仆,跪在他面前说道:‘父亲,我作了孽,违忤了天,也违忤了你。’如果他伸手把我扶起来,对我说:‘进来吧,孩子……’那我该怎么办呢?”浪子不再多想,已经虔诚地上路了。

他走出山峦,终于望见自家炊烟袅袅的房顶。正是暮晚时分,他要等夜色朦胧,以便略微掩饰一点他的狼狈相。他远远就听见父亲的声音,双膝不禁发软;他倒下去,双手掩面,明知自己是正出的儿子,也还是为自己的耻辱而羞愧。他饿了;破斗篷的衬褶里只有一把甜橡实,像他饲养的小猪那样用来果腹。他望见家中正做晚饭,辨认出母亲走到屋前台阶……他再也克制不住,径直跑下山坡,走进院子,迎面的却是一阵犬吠:家犬已不认识他了。他想跟仆人说,而仆人也生疑,赶紧避开,去禀报主人。主人出来了。

他无疑在等待浪子,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他张开双臂;于是,儿子跪到他面前,用一只胳臂遮住脸面,举起右手请求原谅,高声说道:

“父亲!父亲,我作了大孽,违忤了天,也违忤了你,已经不配你对我的称呼。不过至少,让我做你的一个仆人吧,做个最末等的仆人,让我待在家中的一个角落,让我生活……”

父亲扶起浪子,紧紧搂抱:

“孩子!祝福你回到我身边的这一天吧!”

他的喜悦溢出心田,眼泪涌出来;他吻了儿子的额头,又抬起头来,转向仆人们说道:

“拿最漂亮的袍子来,给他穿上鞋子,给他戴上一只最贵重的戒指。去牛栏,挑一头最肥的小牛宰了,准备一个欢乐的筵席,因为我说过死了的儿子还活着。”

消息传开了;他急忙跑去,不愿意让别人去讲这话:

“孩子他娘,我们流泪想念的儿子回家了。”

全家人的欢乐就像高扬的一首颂歌,闹得长子心事重重。他出席了全家的欢宴,是父亲发了话,逼得他没法儿才入座的。连最低微的仆人都请来了,满席的人唯独他板着面孔,一脸怒气:为什么这样款待一个忏悔的罪人,要胜过他这个从未犯过罪的人呢?比起爱来,他更看重规矩。他肯出席筵席,是给弟弟一个面子,让他高兴一晚上,而且父母也答应了他,明天就狠狠训斥浪子,他本人也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弟弟一顿。

火把烈焰腾空,筵席结束,仆人撤下杯盘。夜晚没有一丝风,全家上下都困乏了,一个个都去睡觉了。然而我知道,在浪子隔壁的房间,有一个孩子,浪子的弟弟,一夜直到天亮,他怎么也无法睡着。

父亲的责备

上帝啊,我今天像个孩子,跪到您面前,泪流满面。我忆起并在这里抄下您这喻世的故事,就因为我知道,您的浪子是怎样一种人,因为在他身上我看到自己,而且我听到自己的心声,有时在心里重复您让他在苦海中喊出的这句话:

“我父亲那儿有多少雇工,丰衣足食;而我呢,就饿死在这里!”

我想象父亲的拥抱,在这种父爱的滚热中,我的心会融化。我甚至想象前一代的苦难;唉!我想象人的一切渴望。我相信这个故事,我甚至就是那个人,一走出山,又望见久别家园的蓝屋顶,心就狂跳起来。我还等什么,何不奔向家,冲进去呢?一家人在等我。我眼前已经浮现宰好的小肥牛……停一停吧,不要太急切地摆筵席!——浪子啊!我在挂念你;你先告诉我,洗尘宴过后,第二天父亲对你讲了什么。父亲啊,不管长子如何怂恿您,但愿透过他的话语,我能听到您的声音!

“孩子,你为什么离开了我?”

“我真的离开过您吗?父亲!您不是无所不在吗?我从未断过爱您。”

“不要强辩!我有房子安置你。这是为你建造的。多少代人劳作,为了让你的心灵有个安身之所,得到可意的享乐,过舒适的生活,有个职业。而你,是儿子,是继承人,为什么要逃离这个家呢?”

“因为家关住我,我出不去。家,不是您,父亲。”

“这是我建起来的,还是为了你。”

“嗳!这话不是您说的,而是我哥哥讲的。您呢,您创造了世界、房子,以及其他一切。不过房子,这是别人,而不是您建造的;我知道,别人假借您的名义。”

“人得休息,需要房子挡风遮雨。太狂了!你以为能够露天睡觉吗?”

“这还需要多么狂吗?比我穷苦的人,就是那么过来的。”

“那是穷人。你呢,并不穷。谁也不会放弃自己的财富。我让你成为了比别人富有的人。”

“父亲,您完全清楚,我离开家时,能带走的财富全带走了。带不走的财富,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带走的那些财富,全让你挥霍了。”

“我用您的黄金换来欢乐,用您的教诲换来奇思异想,用我的纯真换来诗,用我的庄重换欲望。”

“你厉行节俭的父母殚精竭虑,培养你这么多品德,难道就是为了这样吗?”

“如果让我燃起更美的火焰,也许是吧,一种新的激情将我点燃。”

“想想摩西望见圣荆丛的那纯洁火焰吧:那火焰只放光而不燃烧。”

“我见识过燃烧的爱。”

“我要教给你的爱,能让人清爽,你瞧,转眼就完了,浪子,给你留下了什么呢?”

“留下了那些欢乐的记忆。”

“欢乐之后就落魄了。”

“我在落魄中,就感到接近您了,父亲。”

“非得穷困逼迫,你才回到我身边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在无水的沙漠中,才最爱我的干渴。”

“你陷入穷困,才更好地感到财富的价值。”

“不,不是这样!您怎么没有理解我的话,父亲?我的心完全掏空了,就装满了爱。我花掉了所有财富,买来了激情。”

“这么说,你远离了我,也很幸福?”

“我并未觉得远离了您。”

“那么,是什么促使你回来的呢?说。”

“我不知道,也许是懒惰吧。”

“懒惰,儿子!怎么!居然不是爱?”

“父亲,我对您说过,我从来没有像在沙漠里那样爱您。但是我厌倦了,每天早晨都得觅食生存。在家里,至少吃得很好。”

“对,仆人什么都准备好了。这么说,促使你回来的,是饥饿了。”

“也许还有怯懦、疾病……食物没有保障,日久天长,我的身体就衰弱了;因为,我用来果腹的是野果、蝗虫和蜂蜜。艰难的生活条件,起初还激励我的热情,后来就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夜晚,我感到寒冷时,就想到父亲家中有给我铺好的床;我挨饿时,就想到父亲家中有丰盛的菜肴,能让我顿顿吃饱。我屈服了,自觉已没有足够勇气,也没有足够力气再拼下去,然而……”

“于是,你就觉得过冬的小肥牛肉很香啦?”

浪子痛哭流涕,面孔扑到地上:

“父亲!父亲!甜橡实的野香味,不管怎样还留在我的口中。还没有什么能盖住这种味道。”

“可怜的孩子!”父亲边扶起他边接口说道,“我对你说话,也许口气太生硬了,是你哥哥要我这样的,这个家他做主。是他要我对你说:‘离开这个家,你绝无保障。’不过你听好了:是我造了你,你心中想什么我全知道。我也知道是什么促使你出走的;其实,我就在路的尽头等你。你本可以呼唤我……我就在那儿呢。”

“父亲!这么说,我不回来,也可以找到你了?……”

“你感到气力不支,回来也是对的。现在去吧,回到我让人给你收拾好的房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你去歇息,明天可以跟你哥哥谈谈。”

哥哥的责备

浪子一开头就高屋建瓴。

“大哥,”他说话了,“咱们两人不大相像。哥,咱们俩不一样。”

哥哥说道:

“这要怪你。”

“为什么怪我?”

“因为我遵守规矩;凡是别出心裁的,都是狂妄的果实或种子。”

“我所能有的特殊品性,都是缺点吗?”

“只有引导你回到规矩上的品性,才能称为优点,而其余的全应克制。”

“我怕的就是这种肢解:你要消除的品性,也受诸父亲。”

“嗳!不是消除,我对你说的是克制。”

“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克制了我的品德。”

“也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才重新发现它们。你还应当发扬光大。你要明白我的建议:不是压缩,而是弘扬你的天性。人的天性中,肉体和精神的成分极不相同,又极难约束,但是必须协同努力:最坏的应当滋养最好的,而最好的又应当服从于……”

“我当初追求的,也正是张扬这种天性,而且在沙漠中找到了——也许和你向我建议的差别不大。”

“老实说,我还真想强加给你。”

“我们父亲讲话可没有这么生硬。”

“我知道父亲对你说了什么。含混不清。什么事儿他都说不大明白了,因此别人让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不过,我很了解他的想法。在仆人面前,我是唯一的传话者,谁若想弄明白父亲的意思,就得听我的解释。”

“没有你,我也很容易就听懂他的话了。”

“你以为听懂了,其实理解偏了。父亲的想法,不能有好几种方式解释,也不能有好几种方式聆听。爱他也没有好几种方式,这样,我们才能在对他的爱中达到一致。”

“在他的家中。”

“这种爱引人回来。你看得明白,你这不回来了。现在告诉我:是什么促使你离开的?”

“我特别强烈地感到,家不是整个世界。我本人呢,也不完全是你们所希望的一个人。当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象别的庄稼、别的土地,想象可以疯跑的路、还没有人走过的路;我还想象我身上有个新生命,感到就要冲出去。于是我就离家出走了。”

“想想看,当初我也像你一样,抛弃父亲的家,那会成什么样子呀。我们的财产,要全被仆人和盗贼抢光了。”

“那也无所谓,因为我望见了别的财富……”

“你那是妄念夸张。兄弟,是有过无秩序的状态。人是从怎样的混沌中出来,你若是还不知道可以去讨教。人出来很不容易,还带着一身天生的重负,一旦神灵不再往上提,就会重新跌入混沌中。你可不要以身尝试。组成你的那些成分,排列得十分整齐,但你稍一放纵,稍一疏忽,就又回到混乱的状态了。……而且,有一点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就是人经历了多长时间,才算造就了人。现在,模型算是有了。我们可得把握住了。‘抓紧你所持有的 ,’圣灵对教会的天使这样说,紧接着还补充道,‘不让任何人夺走你的冠冕。’你所持有的,就是你的冠冕,也就是在他人和你自己之上的这个王国。你的冠冕,篡夺者正在觊觎:篡夺者到处都有,在你周围转悠,附到你身上。抓紧,兄弟!抓紧了。”

“我放开的时间太久了,不可能再紧紧抓住我的财产了。”

“能行,能行,我来帮你。你离开家之后,我照看了这份财产。”

“还有,圣灵的这句话,我也知道,你没有引全。”

“不错,圣灵接着这样说:‘得胜者,我就把他变成上帝圣殿的一根柱子,他再也不出圣殿了。’”

“‘他再也不出圣殿了’,这正是让我惧怕的。”

“如果是为了他的幸福呢?”

“唔!我明白得很。不过,在这座殿里,我有过体验……”

“你出去肯定境况很糟,要不你怎么肯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回来了,我承认。”

“这里有大量财富,你还要到别处寻找什么呢?进而言之:你的财富只是在这里。”

“我知道你为我保管了财产。”

“你的财产没有挥霍掉的部分,也就是说,我们共有的那部分:地产。”

“这么说,我自己的财产一点也没有了?”

“有,一份特别的馈赠,父亲也许会同意给你。”

“我只要那一份,我只愿意拥有那一份。”

“真狂傲!不会问你要不要。坦率地讲,那一份要看运气。我倒劝你还是放弃为好。个人所得的那一份,恰恰把你毁了。那些财富,你一下子就挥霍光了。”

“其余的,当时我也带不走。”

“因此你会看到,还保存得完好无损。今天就谈到这儿吧。进了家门,去歇息吧。”

“正好我也很疲倦了。”

“那就祝福你的疲倦!现在去睡觉吧。明天,母亲还要跟你谈谈呢。”

母亲

浪子,你听完兄长的话,思想还有抵触,现在就让你的心讲讲吧。现在你多么舒服啊,半卧在坐着的母亲的脚下,脸埋在她的双膝间,感受她那爱抚的手按下你倔强的颈项。

“为什么丢下我这么久?”

母亲见你只用眼泪回答,便又说道:

“孩子,现在为什么哭呢?你回到我身边来了。我等你时,眼泪都流干了。”

“您还等我?”

“从来就没有停止盼你回来。每天夜晚临睡觉,我总要想:今夜他若是回来,能打开门吗?因而久久睡不着觉。每天清晨,我还没有完全醒来,心里就想:今天他能回来吗?接着我便祈祷。不知祈祷了多少次,终于把你盼回家了。”

“您的祈祷催我回来了。”

“我的孩子,不要笑我。”

“母亲啊!我低首下心,回到您身边。您瞧,我的额头垂得比您的心还低!我昨天那些念头,没有一个今天不变得毫无意义。在您身边,我就不大明白为什么离家出走了。”

“你不再走了吗?”

“我走不了啦。”

“当时,外面究竟有什么吸引你呢?”

“我不愿意再想这事儿了:什么也没有……是我自己。”

“那么你那时以为,远离开我们会幸福?”

“我并不追求幸福。”

“那你寻求什么来着?”

“我寻求……我是谁。”

“嗳!是你父母的儿子,也是你手足之间的兄弟。”

“我不像我的弟兄。不要说这个了,反正我回来了。”

“不,还要谈一谈:不要以为你的弟兄和你就那么不同。”

“从今往后,我唯一用心的,就是像你们一样。”

“你这样讲,似乎有些勉强。”

“最累的事,莫过于要与众不同。这一旅程,最终我走累了。”

“真的,你现在就显老了。”

“我受老苦了。”

“我可怜的孩子!你在外边,毫无疑问,不是每天晚上都有人给你铺好床,也不是每顿饭都有人给你摆上餐桌吧?”

“我找到什么就吃什么,饿得不行的时候,往往只吃到青果,或者要烂的果实。”

“你受的苦,恐怕不只是挨饿吧?”

“还有正午的烈日、深夜的寒风、大漠的流沙和把我的脚刺伤流血的荆棘,这一切都未能阻止我,然而——这一点我没有对哥哥说——我还得打工……”

“为什么要隐瞒呢?”

“有些主人很坏,糟蹋我的身体,挫辱我的自尊,还不给我饱饭吃。当时我就想:哼!成了为打工而打工!……于是,我又梦见了家园,也就回来了。”

浪子再次垂下母亲爱抚的额头。

“现在你打算做什么?”

“我对您说过了:努力向我大哥看齐,学会经管家产,也像他一样娶妻……”

“你讲这话,一定是想到了哪个姑娘。”

“只要是您看中的,无论哪个都喜欢。您从前怎么给哥哥办的,就怎么给我办吧。”

“我倒愿意按照你的心思挑选。”

“无所谓!我的心早有过选择。现在,我放弃带我远离你们的狂傲,指引我选择吧。我听从安排,我对您说过。将来,我也同样要求我的孩子听命。我这样打算,就觉得不再那么不着边际了。”

“听我说:现在就有个孩子,你可以管一管了。”

“您说什么?您指的是谁呀?”

“指的是你弟弟,你离家出走那会儿,他还不满十岁,现在你都难以认出他来了,而他……”

“把话讲完,母亲,现在您担心什么呢?”

“你在他身上,能够认出你自己来,因为他同你离家时一模一样。”

“像我吗?”

“像你从前的样子,跟你说吧,但还不像,唉!不像你现在变成的样子。”

“他会变过来的。”

“他必须马上变过来。去跟他谈一谈,你是浪子,他会听你的。明白告诉他,路上有多艰难困苦,别让他去受……”

“究竟有什么让您对我弟弟如此惊慌呢?也许,只有一点相似之处罢了……”

“不,不,你们兄弟俩,在更深处相像。现在我担心他的事,从前在你身上,开头并没有引起我应有的不安。他看书太杂,并不总是挑好书看。”

“不就是这事儿吗?”

“他常常伫立在园子的最高点,你也知道,从那里望过墙头,能看见整个地方。”

“我想起来了。就这些吗?”

“他不大待在我们身边,常往田野里跑。”

“哦!他去那儿干什么?”

“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儿。不过,他去常打交道的人,并不是那些农夫,而是离我们最远的莽汉,以及外乡人。尤其有一个来自很远的地方,给他讲不少故事。”

“唔!就是那个放猪倌。”

“对呀。从前你认识他?……你弟弟要听他讲故事,每天傍晚都随他去猪圈,吃晚饭时才回家,也没有胃口,还满身臭烘烘的。怎么说他都没用,越管越顶牛。有几次,早晨天刚亮,我们谁还都没起床,他就跑去见那个猪倌,一直陪人家赶猪群出大门。”

“他呢,知道他不该出门呀。”

“从前你也知道!我敢肯定,迟早有一天,他要从我身边跑掉。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家出走……”

“不会的,我去跟他讲,母亲,您不必惊慌。”

“好多事儿,我知道你的话他会听的。第一天晚上,你看见他是怎么瞧你的吗?你的破衣烂衫覆盖着何等魔力啊!接着,父亲给你换上了紫袍。当时我就担心,他在思想里别把这两种衣服混淆了,担心吸引他的,首先还是那破衣烂衫。不过现在看来,我这种念头恐怕太离谱;总而言之,我的孩子,假如早料到要遭那么多苦难,你就不会离开我们,对不对?”

“我弄不清怎么会离开你们、离开您了,母亲。”

“那好吧!这一切,都对他讲讲。”

“这一切,明天晚上我就对他说。现在,您吻一下我的额头吧,就像我小时候,您看着我入睡那样。我困了。”

“去睡吧。我也去为你们大伙祈祷。”

同弟弟的对话

浪子的隔壁,是一个并不算小、四壁光光的房间。浪子端着灯,走到弟弟睡觉的床前。只见弟弟面向墙壁。他开口了,声音极低,怕吵醒万一睡着的孩子。

“我想同你谈谈,小弟。”

“有什么妨碍你吗?”

“我以为你睡觉呢。”

“不睡觉也可以做梦。”

“你在做梦,梦见什么啦?”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的梦,假如我都不理解,那么你也未必能解释清楚。”

“这么说,你的梦很难捉摸啦?你跟我讲讲嘛,我来试试看。”

“你的梦难道你能选择?我的梦可随意得很,比我还自由……你来这儿做什么?为什么打扰我睡觉呢?”

“你没睡着呢,我来也是小声同你聊聊。”

“你有什么好跟我聊的?”

“没什么,如果你是这种口气。”

“那就再见了。”

浪子走到门口,却把灯撂在地上,屋里的光线就很昏暗了。这时他又走回来,坐到床沿儿,在幽暗中长时间抚摩孩子转过去的额头。

“你回答我的口气多生硬,我回答大哥的话可从来没有这样。然而,我以前也是跟他作对。”

倔强的孩子猛然坐起来。

“你说,是大哥派你来的吧?”

“不对,小弟;不是他,而是母亲。”

“哼!你自己就不会来了。”

“可是,我是作为朋友来的。”

孩子半卧在床上,定睛凝视着浪子。

“我的家人里,怎么会有我的朋友呢?”

“你误会大哥了……”

“不要对我提他!我恨他……一提起他,我整个这颗心就按捺不住。就因为他,我回答你口气才这么生硬。”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说说看嘛……”

浪子摇着偎在他身上的弟弟,少年精神完全放松了。

“你回来的那天夜晚,我没有睡着觉,整夜都在想:原来我还有个哥哥,我却不知道……正是这个缘故,我的心才跳得那么厉害,看见你走进院子,浑身罩着光彩。”

“唉!我那是穿着一身破衣烂衫。”

“对,我看到你了,那样就已经很光彩了。我看到父亲做了什么:他给你戴上一只戒指,而大哥却没有那样的。我不想向任何人询问你的情况,仅仅知道你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而在筵席上,你的目光……”

“你也出席宴会了?”

“唔!我知道你没有看见我;筵席自始至终,你都无视周围的人,目光望向远方。我也知道第二天夜晚,你去跟父亲谈话,那很好,可是第三天……”

“把话讲完。”

“噢!哪怕是一句亲热的话,你也总该对我讲呀!”

“这么说,你在等我?”

“等死我了!你想想,如果那天晚上,你没有跟大哥谈话,又谈了那么久,我会这样恨大哥吗?你们有什么话好说的呢?你应该知道,如果说你像我,那么你跟他却毫无共通之处。”

“我的过失很大,对不起他。”

“这可能吗?”

“至少对不起我们的父亲和母亲。你也知道,我离家出走了。”“对,我知道,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不是?”

“那时我跟你现在的年龄相仿。”

“啊!……这就是你所说的过失吗?”

“对,这就是我的过失,我的罪孽。”

“你走的时候,感到做错了吗?”

“没有,我内心倒感觉非走不可。”

“走了之后呢?出了什么事儿,把你当初认定的真理变成了谬误呢?”

“我遭了很大罪。”

“只为这个你就说你错了?”

“不,不完全如此:正是这一点引起我的反思。”

“当初你就没有思考过吗?”

“当然思考过,可是,我那薄弱的理智被我的欲望控制了。”

“后来又被痛苦控制了。结果,今天你回来了……屈服了。”

“不,不完全如此;是安分了。”

“总之,你放弃了本想成为的那种人。”

“是狂傲要我成为的那种人。”

少年沉默了片刻,继而,他突然哭起来,高声说道:

“哥哥!我正是你离家出走时的样子。噢!告诉我,你在旅途上,遇到的全是令人失望的东西吗?而我预感外面与这里不同的一切,无非是海市蜃楼啦?我感到自身崭新的一切,全是痴心妄想啦?告诉我,你在路上都碰到什么灰心丧气的事啦?噢!是什么促使你回来的?”

“我追寻的自由,又丧失了;身受拘迫,我就不得不为人效命。”

“我在这里也受拘迫。”

“嗯,但那是效命于坏主人,而这里,你服务的对象,毕竟是父母。”

“嗳!反正是效命,至少能选择主人吧,难道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吗?”

“当初我也是抱着这种希望。我就像扫罗 追寻他的驴子那样,也去追寻我的欲望,脚力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然而,等待他的是一个王国,而我寻到的却是苦难。不过……”

“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我是一直朝前走的。”

“你敢肯定吗?其实,还有别的王国,还有不是王土的地方,总可以去发现。”

“谁告诉你的?”

“我知道。我感觉到的。我还觉得已经统治那里了。”

“太狂傲了!”

“哼!哼!这是大哥对你说的话。为什么你现在也对我重复这种话呢?这种狂傲,你怎么不保住!那你就不会回来了。”

“那我也就不会认识你了。”

“会的,会的,在那边,我会同你会合,你能认出我这个小弟;甚至可以说,我还觉得出走就是为了找到你。”

“你要出走?”

“你还不明白吗?你不是亲口鼓励我走吗?”

“我是想打消你归来,不过先得打消你出走。”

“不,不,别对我讲这种话;不,你也不愿意这样讲。你也同样,对不对,当初你走的时候,就像一个出征者。”

“而这也使我更难忍受给人奴役。”

“那你为什么屈从呢?难道你就那么累得不行了?”

“不,还没有,但是我已有所怀疑。”

“你说什么?”

“怀疑一切,怀疑我自己。我想停下,最终在一个地方驻足;这个主人向我保证的安适,吸引了我……对,现在我明显感觉到了;我不行了。”

浪子垂下头,用手捂住眼睛。

“那么开头什么情况呢?”

“我长时间行走,穿越辽阔的蛮荒大地。”

“沙漠?”

“也不全是沙漠。”

“你去那儿寻找什么呢?”

“我自己也闹不明白了。”

“你站起来,瞧瞧我床头桌上,就在撕破的那本书旁边。”

“看见了,是一个裂开的石榴。”

“还是那天晚上,放猪倌给我带来的,那次他走了三天才回来。”

“对,这是一个野石榴。”

“我知道。这石榴涩得要命,然而我觉得,我若是渴急了,也会咬着吃的。”

“唔!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在沙漠里寻找的就是这种焦渴。”

“这种焦渴,还非吃这种不甜的果实而不能解……”

“不然,它倒让人喜欢上这种焦渴。”

“你知道什么地方能采到呢?”

“就是在一座荒废的小果园里,黄昏之前到达那里,四周没有围墙了,直接连着沙漠。那里流淌着一条小溪,枝头挂着一些半熟的果实。”

“什么果实?”

“跟我们园子里的一样,但那是野生的。那里终日都非常酷热。”

“听我说:知道今晚我为什么等你吗?天不亮我就要走了。就在今天夜晚,今天夜晚;等天一蒙蒙亮……我已经打好了行装,今晚草鞋都留在身边了。”

“什么!我没有做成的事儿,你要去做?……”

“你给我开了路,想着你,我就能坚持下去。”

“我该敬佩你;而你则相反,应该忘掉我。你随身带着什么?”

“你也清楚,我是小儿子,家产根本没份儿。我空手上路。”

“这样更好。”

“你对着窗口看什么呢?”

“看咱们先辈长眠的园子。”

“哥……”少年说着,从床上起来,用他那变得和声音一样温柔的手臂,搂住了浪子的脖子,“跟我一道走吧。”

“让我留下吧!让我留下!我留下来安慰我们的母亲。没有我,你会更勇敢。现在到时候了。天色发白了。悄悄地走吧。好了!小弟,拥抱我吧:你带走了我的全部希望。你要坚强,忘掉我们,忘掉我。但愿你不要回来。下去慢一点儿。我拿灯照亮……”

“唉!让我拉着你的手,一直走到门口。”

“当心脚下的台阶……” CicRSDGDKwCHScJ1JLYOagL/5Lhs1oqVG9ssNigQvqau1dKdkwZGiSvWCGE8Ha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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