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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读者书

这本《经纬华夏》,终于可以放在各位面前,供各位阅读了。在此,我要说明自己撰写本书时的感想。

我想,本书是中国文化史中较为特别的一个文本:因为我在前半段,是将考古学与中国地理分区合在一起,讨论中国地理演变的过程。过去的历史著作,通常只将地理状态视作舞台。本书之中,地理却是参与变化的基本“函数”。历史的变化是动态的,放在这一似乎是静态的格局之上。然而,我却将这一特殊函数,与历史本身的变化(另一函数)编织为一。

由此,我找到了中国文化发展过程中一个重要特色:在全世界人类文化发展的地区中,中国竟是最为完整的一片土地;在此疆域之内,不同族群频繁进出,交汇时不断摩擦与融合。于是,中国文化经历多次调整与磨合之后,呈现其鲜明的包容特色,而这一特色在相当程度上表现为“调和”。

如此特色,在世界其他文化形成过程中,甚为罕见——很少有地理上如此完整的一片空间,作为族群融合的场所。于是,从本书陈述的时间看,中国文化跨度近万年,少说也有六千年。在整个人类文化史上,这一个例极为独特。

这一文化在走向全球化的过程中,经历近四百年的遭逢与碰撞。遭逢的对象,是地理环境割裂的欧洲,一个族群移动频繁、以战斗征服作为融合契机的群体。此外,在中世纪也有些从东方迁入欧洲的族群,摆脱了天主教会的约束,大多数族群改组为民族国家。

随后的时代,出现很重要的转变。一则,当年战斗部落的战士,往往共同推举领导战斗的首领;同时,这些战士,在部落中都是具有独立身份的个人——就集体而言,他们乃是部落真正的主人。当古代城邦出现时,希腊城邦就以这种模式,将战斗部落转变为民族体制。城邦的公民,也就是当初的战士,是城邦的自由人;他们经过选举,推举出共同领袖;出征的部队得胜归来,通过共同会议,决定如何分配战利品。在17世纪出现的民族国家中,有一些遵循上述背景,转变为民主体制,由公民共同决定国家事务与选举国家领导人。这一转变,在人类历史上确定了民主与自由的价值。

另一方面,至少在18世纪以后,欧洲摆脱了教廷在思想上的约束,不再停滞于“一切归诸上帝”。于是,在文艺复兴和理性的时代,他们开始思考天地如何形成,宇宙万物如何运转,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这就出现了人类历史上科学与理性两大基本价值。

西方文明自身的发展,总时长不超过两千年,这一群体行动力强,融合力弱。在上述变化以后,欧洲人才具有自身的“动能”。于是,他们通过海上活动掠夺了非洲和美洲的资源、劳力以及土地,迅速开展为支配世界的力量。近五百年来,这一强大“战斗群”,对中国这一巨大“文化群”形成严重挑战。长期以来,中国“文化群”对于这一挑战,有穷于应付之窘态,近百年来才知如何应对。

世界的运转不会停止,人类社会的变化也不会中断。中国式的群体,长期停留在宇宙和谐秩序下,以“宗法、市集、国家”为组织函数。这一由宗族、社区形成的群体,其中的个人与群体之间,是相对的有取、有予,有支持、有分享——如此原则,可以导致群体一致行动的强大动能;而且群体之内,因为取予相当,也会以稳定为其常态。如此原则,与上述欧美文化已经出现的个人权利和理性的原则,二者之间如何共存,如何融合,将是人类能否在此地球上和平共存,创造人类共享福祉的世界文明之关键。

如果根据欧洲当年部落群的背景言之,他们是移动的群体,没有固定的农业可以维生,必须经历依赖草原上的牧草,养育牲口以维生计的阶段。在部落群进入欧洲时,欧洲已有的当地居民分散各处。从考古资料看,距今一万年到四五千年间,这些古老的族群分别据守林地与草地,以采集与比较初级的农牧业维生。欧洲破碎的地形,无法容纳大量人口,发展出以农业为主体的中国式生态。原有居民与新来的部落群,即使更往西进,到大西洋边便无路可走。因此,其经济模式无法转变成占地面积庞大的农业经济,他们必须四处掠夺,也掠夺邻近的中东、非洲。当民族国家形成后,临海国家经由海路掠夺其他地区的资源,或经由商业交换取得利润,甚至于侵略土地、奴役人口:这就是海上贸易的雏形。在此雏形之上,终于出现了制造和交换产业,也就是资本主义经济的前身。如此生态,孕育了资本主义海上活动具有的侵略性和掠夺性,同时带来了民主与自由。

占有亚洲大陆东方大片面积的中国,形成稳定的农业文化,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各级都市的交换,建构了城乡之间的交流、循环。于是,中国式的国家与经济秩序,是稳定与合作,再经由合作分配于社会群体内的其他人员。相对于欧洲在18世纪以后呈现的形态——取之于人,以肥自己;人人都有争夺的权利,于是“人自为战”,不求合作——两者确实是凿枘不投。这也说明,为何在明清时期,西方人叩关求入而中国不应,终于在鸦片战争时,以兵舰和大炮砸开中国的大门。到最近的20世纪,中国也采取了西方模式,试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以我自己的感觉,假如以物理学上描述的粒子与群体之间的状态而言——个别单位内部的静态,依赖于其内部粒子“能”的交换,取得整体的动态平衡;而各层次的群体,共同维持动态稳定——如此状态,可能恰好涵盖了东西方的特色。西方求动而不得定,东方求稳而不愿动,双方又不能理解对方的理由与惯例造成的行为模式——这就是目前我们面临的困局。

因此,我在这里祈求:各位读者,请不要仅仅将这本书视为“教科书”。我在书中提出的课题,乃是希望各位借此机会思考:人类该如何避免互相伤害,而走向互利共存?

言及于此,心情十分沉重。借用王阳明心学的“四句诀”其中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希望我们不再滞留于“无善无恶”的静止状态,我们必须要有所裁断,有所取舍。我们将来面对如此严重新局面的态度,应非对抗,而是劝说。

2023年3月24日于匹兹堡 YujBoBe334YEd74NQzhm60ukQdPd1Kk4IdK2ihLstxLmOuh2Al2zxZnPyZUuF0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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