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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菜子开花的时日,下河院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新娘子灯芯一袭红袄走了出来。一双绣花鞋载着灵巧的身子,从菜子沟最气派的豪宅深院走向绿莹莹的菜地。这是个新鲜事,按说新娘子是不该这么快就出门的,至少要在深院藏到开怀的时候。沟里人顿时圆了眼,齐齐地盯住那一袭水红,看碎小的脚步怎样踩过长长的青石路面。

雨后的青石路泛着油光,积水在上午的阳光下宛若镜面,将新人袅袅的身姿映衬出来,有一刻新人的脚步停在了泛动的水处,好像瞄了水中倒影一眼,很快又迈开了。没有下人陪伴,奶妈仁顺嫂也不在身边,这就让看的人更为好奇。直到脚步停在地埂上,一眼的菜花映住她整个身子时,人们才松口气,原来不是去寻短见。不过也还是奇怪,不就一个菜花,有什么看头,值得犯这个忌?

这忌是个大忌,沟里人看来,新娘子灯芯赶在开怀前往外奔,无外乎两个缘由:一是想死,逃开那个只剩了一把骨头的男人;另一个缘由,还是想死,逃开东家庄地。可新娘子灯芯悠然自得甚至带了几分陶醉的样子真是让人惊慌,她咋个能这样,咋个能这样呀?一点点想死的意思都没有,妈妈哟,不想死她犯这个忌做甚,不想死她这么快跑出来又做甚?

沟里人牢牢地就把眼睛贴了上去。

新娘子灯芯自然不知人们在盯着她望。她是让满世界的花香引到这儿的,一到地埂上,眼立刻直了。五月的阳光下,菜花像天女散花般铺满了世界,雨水清洗过的菜子满溢着碧绿,碧绿从眼前盛开,一直延伸到望不到头的南北二山。一沟两山的菜地像一块巨大的棉被,网住了她的眼睛。花瓣上的露水晶晶透亮,耀眼得很。忍不住伸出葱一般的嫩手轻轻一碰,就有大片的水珠落下,湿了她的绣花鞋,湿了她的绿裤。空气是那样的宜人,扑鼻的香气从她一走出院门就围在身边,用力吸了一口,就觉由身到心清爽得不行。

难道这真是自家的拥有?中医爹的话忽在耳边响起:“褔路是指给你了,那可是铺满金子的路,守得住守不住就全看你了。”

新娘子灯芯顾不上细想爹的话,从她坐上花轿那一刻,她就认定自个儿坐在了金毡上,一条巨大无边的金毡上。现在,她又觉得自个儿正站在金子上。

哦,金子,耀眼的金子!

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是后山中医刘松柏的独苗。中医老婆死得早,是他尿一把屎一把将灯芯拉大的,不只拉大,还教了她许多。灯芯的记忆里,爹教她最多的,除了怎样识中药,就是菜子、油坊,还有煤。起初灯芯并不清楚爹教她这些做甚,后来长大,耳朵里慢慢多出一个词,下河院。灯芯那时就想,爹是忘不掉姑姑哩,姑姑嫁到下河院,据说一天好日子也没过,守着那么大一座金山,居然连吃药的钱都没有。爹可能是气不过,常常拿这些说给自个儿女儿听,也好让她记住,守着金山并不等于真就有金子。

后来,长大的灯芯便觉得不这么简单了,爹的话里,偶尔会多出些东西,一层怪怪的味儿,悟不透,却能感觉得出。灯芯也猜过,可爹不让她乱猜,爹只说,凡事都有路数,只要按路数来,到时候,不是你的都由不得。只是,爹突然话锋一转,紧张着脸说,这路是独木桥,踩上了,就没有回头路,更不可错失一步,一步错,身边就是深渊,掉下去摔死都没个响声。

爹的话总是这般危言耸听,这般令人出冷汗。可灯芯像是习惯了,她习惯了爹的打、爹的骂,也习惯了爹站在山巅上朝山下凝望的目光。灯芯知道,爹的目光尽头,就是这座下河院,就是这一沟两洼的菜子,还有,就是她早逝的姑姑,爹唯一的亲人松枝!

这个上午灯芯一直站在菜花里,中间她试着往里走了几步,露水顷刻间湿了她的裤子,豆芽似的花瓣染了她一身,芬芳着实令她陶醉。可毕竟是新媳妇,她还不敢走得太深,齐腰的菜子没住她的时候,身子忍不住发出一片战栗,觉得有轻柔的手掌撩在腿上,撩在她女儿家神秘的地方。她猛地想起娶亲那夜钻进花轿的那只手,身子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天呀,那只手一路上撩拨着她,有意无意地,借着轿子的颠簸要往深里去,弄得她忽儿羞臊忽儿眩晕忽儿气恼。后来,后来她竟忍不住握了那只手一下,只一下,就把女儿家的本分全给握走了。

那一路,生里死里的,灯芯都没记住,记住的,反倒成了那双手,那双救了她羞了她又抱了她的手,那是第一个伸向她的男人的手啊……菜地里灯芯脸粉红成一片,身子下边,竟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奇妙。

后来她想到了那张脸,那张在火光里抱她时映出的麻瘦脸,片刻间掠过一层灰蒙蒙的失望,要是那脸能清爽些,倒是情愿让他多抱抱的。

可惜了。

新娘子灯芯在菜地里惆怅了一会儿,拔腿出来,她要趁机多看看。爹在上路前跟她说过好些地方,每个地方都像梦一样萦绕在脑海里,让她夜夜不能成眠,让她总渴望着能亲眼见一见。此时,这个梦想就要成真了,新娘子灯芯忍不住一阵激动,脚步子也欢快起来。顺着地埂往南走不多时,哗哗的河水声就飞进耳际。

奶妈仁顺嫂惊叫着让下人四处寻她的时候,她已站在了沙河边。雨后的沙河水涨了不少,清澈的河水从极远处奔腾而来,发出松涛般的轰响。松涛的声音她是熟悉的,可那是望不见的声音,现在有了欢快的河水,就觉沟里的世界真是比后山要美。溅起的浪花再次打湿她的绣花鞋,裤子湿在腿上,痒痒得难受。禁不住再次想起抱她进院的男人,到现在还不知他叫啥名。院里封闭得很,她和命旺的西厢房是用雕了花的木廊隔住的,除了奶妈仁顺嫂,还没一个人进去过。她想他是下人,只有下人才有那样粗糙的脸,才有那样牛似的力气。

直到站累了腰,才寻到那盘让爹描述过无数遍的水磨,它掩在一大片杨树影里,吱吱吜吜的声音穿过婆娑的树影钻进她耳朵,宛若歌谣,动听得很。新娘子灯芯欣喜若狂,刚要迈步,就听见奶妈仁顺嫂的声音。

奶妈仁顺嫂真是吓死了,她刚回自家跟二拐子吵了几句,就听下人跑来说,少奶奶不见了。死了好!奶妈仁顺嫂正在气头上,儿子二拐子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你猜怎么着,他竟把院里一刚来的使唤丫头给压在了菜园子里,若不是东家庄地正好去菜园子,怕是这祸就闯大了。

“你个挨刀的,你个短命的,啥事不能做,偏要做这畜生做的事。”仁顺嫂揣着一肚子气撵来,进门就骂。你猜二拐子咋说?他笑了几笑,不阴不阳说:“你好,你干净,你干净得苍蝇都叮不进。”说完,拿起他爹留下的那把杀猪刀,磨刀石上霍霍磨了起来。

仁顺嫂像是让儿子扇了个嘴巴,不,捅了一刀,哭也不是,骂也不是,正拿衣襟蒙了脸呜咽,下人便进了门。

骂过那句,仁顺嫂还是快快往下河院去,路上她跟下人喝叹着说:“耳朵夹紧点儿,那话我是骂二拐子哩,你可甭往少奶奶身上想。”下人哪敢乱想,在下河院做事,耳朵和嘴巴都得夹紧,听了不该听的,说了不该说的后果都一样,轻者撵出门,一年的工钱不发,重者,这沟里怕你待不成。

到西厢房一看,新媳妇灯芯果然不在,命旺傻呆呆地坐在炕上。看见仁顺嫂,命旺两手挥舞,嘴里哇哇着,眼睛死死瞅住仁顺嫂青布汗褂里紧裹着的高耸的奶子。仁顺嫂骂了句馋死你个短命的,就往外跑,刚出西厢小院,跟迎头赶来的东家庄地撞个满怀。东家庄地破口大骂:“反了,反了,这才娶进来几天,不知轻重就乱跑。”仁顺嫂刚应了句就是,庄地突地转向她:“你个挨猪刀的,咋操的心?跟你说了多少遍,新人进门,要先把礼数、讲究跟她交代清,你吐道了没?”

仁顺嫂让庄地骂了个满面红,这些日子,自己没少说灯芯,可她左耳进右耳出,心思压根儿就没在礼数上。下河院那些个讲究,她更是听不得,仁顺嫂说两句,她反驳三句,哪像个刚进门的新媳妇。可这话,她哪儿敢跟东家讲,新媳妇灯芯绝不是个好惹的货,要是让她知道她跟东家弄嘴弄舌,往后这日子,少不了她吃的亏。

“还愣着做甚,找呀!”庄地一捣拐棍,口气几乎要把仁顺嫂吃了。

仁顺嫂再找时,心里就有了恨。一想刚才庄地骂她的话,心就疼得咯咯响,好你个没良心的,这才娶了个替死鬼,能不能冲过去还很难说,你就敢拿这么毒的话剜我的心窝子。挨猪刀的,这话也是你骂得出口的?一路呜咽着,嘴里却在虚张声势地喊:“刘家的,后山刘家的,你倒是应个声啊——”

仁顺嫂的高嗓子惊得干活的人全停下来,人们并不告诉她刚才看见过新娘子,只是冲她喊:“仁顺嫂,哭爹喊娘的,找谁哩?”

“找谁?还能找谁?吃上花样子草了,进门才几天,红都没见,就敢往外跑。”仁顺嫂这句话,无疑是告诉沟里人,娶进来的灯芯至今还没破身,红还没见哩。沟里人马上会意,十五岁的少东家果真成了废人,要不,守着那么葱绿的新娘子,能饶下?

奶妈仁顺嫂一路找一路喊,把能喊的都喊了出来,还不过瘾,心里骂,跑,天天跑才好哩,叫你讲究,叫你攘眼,叫你把后山的瞎子当亲爹。正恨着,一抬眼就望见了新娘子灯芯,树影绰绰中,那一抹红格外地显眼。仁顺嫂大约是气急了,顺口就道:“后山刘家的,有没有点儿规矩,这门是你乱出的吗?”

灯芯的兴头忽然被人打断,脚步唰地停下,转身冷着脸道:“你才唤我什么?”

奶妈仁顺嫂知道漏了嘴,低头嗫嚅道:“人家一急,唤错了。”

“唤错了就再唤!”灯芯冷冷丢过一句,站着等。

仁顺嫂知道躲不过去,哑着嗓子道:“少奶奶,东家唤你回去哩。”

灯芯鼻子里哼了一声,脚步一拔,也不理仁顺嫂,自个儿寻着方向,打沟沿上跃过去,往森严壁垒的下河院去。刚进车门,正好跟管家六根打了个照面。六根止住步,弓腰说声少奶奶好。灯芯心里正生奶妈仁顺嫂的气,没理他,进去了。刚错过身子,就听管家六根说:“少奶奶是不该到处走的。”灯芯本不想理他,更不想听他什么话。这阵儿却忽地想起爹跟她说过的话,她猛地折转身子,一双尖利的眼睛盯在了管家六根脸上。

管家六根本不想提醒,事实上新娘子出门他是看见了的,他故意装没看见,他巴不得她到处乱走疯走,越坏规矩越好,越犯忌越开心。这时见奶妈仁顺嫂跟在后面,不能不提醒。没想遭了白眼,那一眼望得有点儿恶毒,他打个寒噤,牢牢地记住了。

进了西厢房,男人命旺还在炕上。出门时是给他穿好的,还特意在裆里衬了棉布,这阵儿却全脱了,赤条条钻在被窝里。奶妈仁顺嫂跟进来,要给命旺穿,灯芯说:“你走开,我的男人,我来。”便拿起裤子哄孩子般哄他穿,命旺却猛一下捉住她奶子,嚷着要吃。这个动作把灯芯吓坏了,无端地就红了脸,羞臊得不知往哪儿放。若不是碍着奶妈仁顺嫂面,她会一巴掌扇过去,看他还敢乱碰自己。

奶妈仁顺嫂看她窘,走过来,哗地解开衣服,熟练地将奶子递给命旺。这个动作刺痛了灯芯,灯芯却又奈何不得。打她娶进门第一天,这样的动作便天天望见,有时半夜里,奶妈仁顺嫂还会跑过来,就像哄孩子一样哄自个儿男人。灯芯望见奶妈白生生的大奶很快吮进男人嘴里,羞恼地转过身,心里旋起一团黑云,先前的快意荡然无存。仁顺嫂却说,奶子是要给他吃的,吃足了他才能乖。

男人吮足后满意地睡了,奶妈开始了说教,无非是这不准那不许的,仿佛每个规矩都是冲她而来,尤其说到刚出门的事儿,仁顺嫂更是一惊三叹,说:“下河院再不能出事了,指望着你给冲喜哩,你再不听劝东家可就全没指望了。”那口气俨然她是东家的人。灯芯心说,不是想二次三次的冲吗,我倒要看看,嘴上却说往后不了。

奶妈刚要问句什么,东家庄地来了。自打进了门,公公这是头次踏进西厢房。奶妈快快系好扣子,一脸温顺地给东家庄地让过地方。

灯芯就听公公问:“你去了哪儿?”

灯芯道:“去菜子地看了看。”口气里完全没有一点儿做错的意思,坦然劲儿反把东家庄地给噎住了。

庄地的脸阴了许多,嘴唇抖着,半天却不知怎么发火,末了,冲奶妈仁顺嫂吼:“讲究,讲究你们懂不?”

奶妈仁顺嫂忙道:“东家,少奶奶已说知错了,往后她会小心的,你就甭拿这事儿气自个儿了。”

往后,往后,能有几个往后?东家庄地的拐棍捣得咯咯响。

“没几个往后,要打要骂随你。”灯芯突然甩过来一句,目光直直地逼住庄地。庄地哑巴了,虽说是新娶的儿媳妇,按理该严加管教才是,可她怎么也是三房的内侄女,算得上半个骨肉,他又如何下得了狠心?最后还是奶妈仁顺嫂打圆场,将这事暂且遮掩过去了。

东家庄地收起怒,目光从儿子脸上慢慢放下,又在西厢房四下巡了一遍。虽是添了人,屋里的气氛却跟先前没甚两样,这让他失望,失望得很,禁不住又想起后山半仙的话。他知道三次是冲定了,便也不多说什么,自顾自地叹出口气。那悲伤的气息很快弥漫开,惹出奶妈仁顺嫂两滴眼泪。

这期间灯芯只做一件事,就是盯住公公不放,她的目光在公公脸上停顿了好久,还是看不出这样一张脸有什么特别。她倒不是跟公公较劲儿,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她绝不会纠缠住不放,再怎么说,不叫他公公还得叫他姑爹哩。心里,她是将他当一家人的,这一点怕是奶妈仁顺嫂不会想到。其实这阵儿她心里想的,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他靠什么撑着,难道就是那个六根?

这个晌午让灯芯多了思考,公公和奶妈走后很长时间,她都沉浸在妄想里醒不过来。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灯芯的思维完全脱开了一般女人的轨迹,一丝儿都没在男人身上滞留,她想到了一沟两山金色的菜子,想到了绿树掩映下的水磨,还有没来得及看的许多,最后在公公庄地那张老脸上停留下来。久长久长,少奶奶灯芯才想,他是老了,比她想象得还要老。 MJOsMI8iYZ4J8ChyhGJi6XzcVPuNzPH7qfljdPVRvXD8z5nlB0FqteYd5uW4rj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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