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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庄地是在斋公苏先生走后的第二个日子来到庙上的,按往年的规矩,他要在庙里住上一段时日,正月出去清明下种之前的这段日子,是他在庙里吃斋念佛修身养性的日子。

老管家和福一大早就等在门外,以前的这个时候,也是他牵着大红走马送东家庄地去庙上的,东家庄地在庙上的一应事儿,也由他照料,只是,现在他不是管家了,做事就变得分外小心,底气也不是太足。

下河院行祭祀大礼的这些日子,他的脚步一次也没到过院里,院里发生的事,他一概不晓。昨儿夜黑,他从庙上赶回来,原本想着要见东家庄地的,原定的七天庙会已告结束,香火钱收了不少,有香客还提出扩建庙宇,将庙东边那片林子砍了,扩出一块平地来,建一座大殿,供养送子观音。庙会刚刚结束,就有居士和信众四处化缘去了。看来,天堂庙的香火是越来越旺了。

老管家和福刚进了巷子,还没到自家门前,就听夜幕里传来管家六根的声音,像是跟谁吵嘴。和福多了个心眼儿,藏在墙旮旯里听。吵架的是六根跟沟里四堂子的媳妇三杏儿,这三杏儿不是别人,正是管家六根大姐婆家的人,是他大姐小叔子的丫头,几年前由六根做媒,保到了沟里。听了一会儿,好像是说少东家命旺的啥子事,老管家和福的耳朵机灵起来,目光穿过蒙蒙的夜幕,盯牢在六根脸上。

管家六根骂的是,三杏儿没听他的话,让机会白白失掉了。

机会?老管家和福心里腾一声,难道管家六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正惊怔间,就听三杏儿恶狠狠道了一句:“你有本事,你去,往后,这种坏天良的事少找我!”说完,腾腾腾甩着步子走了。管家六根看上去很不甘心,想扑过去拽三杏儿,巷道里突然有了脚步声,紧跟着传来四堂子的喝骂声:“三杏,野哪儿去了,黑灯瞎火的,跟谁嚼舌头哩?”

老管家和福愁闷了一宿,半夜里他睡不着,把女人凤香拉起来,问:“我在庙上的日子,你听见甚了?”

“没听见。”凤香大约是怪男人冷落了她,过完年到现在,男人没一天在家里踏实过,忙倒也罢了,忙完回来,跟她也没个交代,八成一到了庙里,还真就起了和尚心。

“问你话哩,好好说。”

“睡觉。”凤香又臭了句,转个身,不理男人。

和福披着衣裳,炕上闷坐半天,越坐越不踏实,一把拉起凤香:“瞌睡死你了,少睡一会儿不行?”接着,就把巷里看到听到的说了。

凤香惊讶地叫了一声:“怪不得,怪不得哩,原来他是跟三杏儿串通好了的。”

这阵儿,老管家和福心里装的就是这事,也怪他,挑十男十女时,东家庄地是跟他商量过的,原本三杏儿不在里面,东家庄地也是怕她是六根的亲戚,都是他,一口咬定三杏儿不是那种人,再咋说,四堂子也是东家庄地救下的,当年挨饿,若不是东家庄地差他给四堂子家送去三斗黑面,怕是早饿死了,还能娶媳妇生儿子?谁知……

门嘎吱一声响,东家庄地打里走出来,马夫牵了马,也从马厩里过来,老管家和福忙忙接过缰绳,扶东家庄地上马。一路,老管家和福心里直打鼓,嘀咕了一夜的话不知该不该问出来。

快到庙上的时候,东家庄地忽然问:“听说庙上又来了法师?”

老管家和福哎呀一声,这才想起要紧事儿,遂说:“惠云师太托我问问你,她想把天梯山的妙云法师留下,不知你肯不肯点头?”

“妙云法师?”

逶迤连绵的南山,苍苍茫茫,似仙境般横在眼前,大红走马吃力地走过那一段坡路,便有些力不从心了。东家庄地不得不下马,跟老管家和福边闲谈边往上走。路一下没了,脚下,曲曲弯弯的,是通往庙宇的羊肠小道。这小道,还是当年修庙者拿洋镐和镢头刨出的。小道两旁,是葱葱郁郁苍劲挺拔的苍松。

七天庙会过后,天堂庙哗地寂静下来,脚步还在远处,就已闻到古刹声。如轰如鸣的声音穿透层层叠叠的松林,如天音般降下来,令人肃然生敬。东家庄地不再言声,双脚陡然有了力量,噔噔噔盘上了石阶。庙前,高达九丈的银杏已经泛绿,茂密的枝干仿佛一把巨伞,为寺前的放生池遮挡下一大片阴凉。

早有住寺的居士闻声赶来,见是东家庄地,忙忙地跑去通报了。东家庄地刚在树荫下歇了口气,就见惠云师太轻风般飘至门前,双掌合十,阿弥陀佛施起了礼。东家庄地慌得赶忙就要给师太顶礼,被师太拦住了。

东家庄地这份慌,是慌在心里。每每见了师太,他都惊恐不定,目光不知往何处放。惠云师太似乎也有些微微的激动,甚或不安,但只在眨眼之间,一切便都被她不染尘埃的明眸掩去了。

想必东家庄地这一次,定是想从惠云师太嘴里知道些什么的。

下河院西厢里,少奶奶灯芯却在焦急地等沟里女人草绳的到来。她一大早就差丫头葱儿去唤了,说是有要事要问,这阵儿还不见人影,想必又是让吃奶的孩子给拖住了。

少奶奶灯芯要问的,正是三杏儿的事。那天,中医爹一针施下去,吓得灯芯胆都破了。大约也是中医爹心太急,针施得过猛,男人命旺竟从她怀里腾地坐起来,眼直直的,双手一下就摁了那针,惊得中医爹喊:“抓住手,抓住手啊。”

灯芯使足了力气,才把男人重新摁倒在炕上。可接下来,中医爹的手便抖得捉不住针。要知道,施针是最见不得乱动的,人一乱动,气血凝在某个地方,不通,这针便没了效果,弄不好还出错,要是错了穴位,后果不敢想。

中医刘松柏静了会儿气,见命旺龇牙咧嘴,一咕嘟一咕嘟地往外吐,心想绝不是受了三杏儿引诱那么简单。当着一院人的面,三杏儿顶多拿胸脯挨一下他,或是拿眼神迷惑一下,病症不会反弹得这么厉害。看这样,定是在沐手或献爵时使了啥手段,让命旺的病症慢慢发作,借着那错乱中的一碰,这病就给引犯了。

中医刘松柏这么想着,忽然就想起一样东西——迷魂草。他哎呀了一声,跳下炕,打匣子拿出一种粉,对住命旺的鼻子就喷。没想,喷了几下,命旺安静了,不跳弹了。慢慢,恢复了正常。等他再次睁开眼时,早上那个听话的命旺又回来了。喜得灯芯抱了他的脖子就亲,中医刘松柏咳嗽一声,灯芯这才羞红着脸下了炕。

传说的迷魂草是一种针叶儿草,藏在沙漠边沿的刺蓬中。这草秋季里结果,细、小,采撷下来,磨成粉,要是不慎让人吸入,人便昏昏沉沉的,乏而无力,有时眼前还有幻觉。这草极为稀奇,南山一带是不会生长的,它耐旱,个儿又小,怕雨,沟里沟外,怕只有外山一带才有。

刘松柏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不过凉州城的吴老中医见过,还特意收集了一些果实。有次两人谈及对这种病的治法,吴老中医说,百草还得百草治,这就叫万物相克。说着,拿出一种粉儿,叫魂清散,说他自个儿磨的,对吸入迷魂草的人很管用。中医刘松柏好奇,当下跟吴老中医要了一点,当宝贝似的藏在随身带的药匣子里。没想,今儿个居然派了用场。

当天夜里,中医刘松柏便断定命旺是在乱中让人使了毒计,有人拿迷魂草混入院中,专门冲命旺下手。父女俩一开始也想到中医李三慢,但刘松柏很快摇头否定。这草他都没见过,中医李三慢就更无从知晓,那么还有谁?想来想去,想到管家六根身上。管家六根每年都要去北山或沙漠一带,难免跟那儿的中医或专事此勾当的人接触,也只有管家六根,才能想出这么毒的招。

少奶奶灯芯认定事儿出在三杏儿身上,她先是将此事牢牢地捂住,没让一个亲戚知道,更没让公公庄地知道。大礼结束,爹和苏先生他们相继离去,灯芯才将草绳男人唤来,给他安排一件事,让他悄悄打听三杏儿一家跟管家六根的关系,看他们年前年后是否走动过。

三杏儿虽跟六根是亲戚,但自打嫁到沟里,一向跟管家六根疏得远。加上当年为娶三杏,四堂子让媒人六根额外多索要了两条毛毡,四堂子一直记恨在心,对六根,平日里也是骂得多亲热得少。

草绳男人从四堂子嘴里很快问来实话,年初二管家六根是到过他家,当时他也奇怪,哪有过年舅舅反着给外甥拜年的?虽说六根也就是个不着边的舅舅,可毕竟大着一辈。年初三,三杏儿回拜了六根家,说了一天的话,来时手里竟多了两样东西:一桶子清油、一方子猪肉。四堂子也觉这事怪,可就是想不出个道道。草绳男人一问他,吓得他伸长了舌头问:“敢不是她听上六根没良心的话冲东家使坏吧?”

昨儿夜,少奶奶灯芯又让草绳去找三杏儿,就说凉州城的苏先生走时说了,那天他观过十女的脸相,十女里数三杏儿长得最有福,多子多孙的相哩,可偏是那天脸上带了凶相,若要不禳眼,怕是凶多吉少哩。看她听了有啥反应,会不会将实话招出来?

就在灯芯等得心神不安时,草绳踩着细碎的脚步惶惶进了西厢,一进门就喊:“可吓死我了,你猜这断后鬼家的做了啥没屁眼儿的事……”灯芯一把拽过她:“先甭急,坐下慢慢说。”

草绳从灯芯眼里看出一丝怪,才知到下河院不该扯上嗓子话,忙噤了声,四下望望,除了炕上坐着玩的命旺,没外人。这才压低声音说:“招了,有的没的全招了,是六根,他哄三杏儿,说做成这事给她扯一条青丝布裤子。三杏儿这钱眼里钻的,为一条裤子就干这没天良的事。”草绳一扯起话,就没完没了,尽着不到点子上,急得灯芯掐了她一把:“挑要紧的说。”

果然是三杏儿,她起先不肯,无奈六根三缠四磨,许了好多愿,最后,竟动了心。

那天,她借献爵的空,将六根给的粉儿提前放酒里,递方盘时特意将酒盅对在了命旺鼻子下。命旺那天是给祖宗献过酒的,酒杯端手里,那味儿不知不觉就进了鼻子。等献完,三杏儿再故意拿胸脯一蹭,癔症就犯了。

“这挨天刀的!”少奶奶灯芯不知是骂三杏儿还是骂管家六根。

当天夜黑,三杏儿便哭哭啼啼跑来找灯芯,一进门就扑通跪下,认了一大堆错,还说为这事美美挨了四堂子一顿打。说着撩起衣裳让灯芯看,果然就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四堂子也真能下得了手。

灯芯扶她起来,并没多责怪,事情都过去了,责怪也于事无补。捎带着埋汰了几句,灯芯说:“这事就这么过了,往后谁也不许再提,你回去跟四堂子说,下河院不记他的仇,让他该咋还咋,只是少拿你出气。你瞅瞅,打成这样,还咋出门?不过……”

少奶奶灯芯话说到这儿,突然拿眼盯住三杏儿。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她不能白白让自个儿惊上那么一场:你六根不是沟里有人吗,不让你来你就动上心儿打别人的主意,我就成全你,让你打。想着,嘴对三杏儿耳朵上,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三杏儿原本就做足了挨打挨罚的准备,没想到少奶奶灯芯这般体谅她,哪儿还敢有犟嘴的理?就见她边听边点头,末了,还跟少奶奶灯芯发誓,若要不把这事儿办好,就让雷声爷劈了她。

说完,却磨蹭着不走,眼看着天越发黑,院里快要灭灯睡觉了,三杏儿还吞吞吐吐的,像有话说。灯芯一问,三杏儿扑通又跪下,求灯芯救救她。灯芯问又咋了?三杏儿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草绳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灯芯一听,差点儿笑出声来,原来三杏儿是让草绳的话哄信了,真当自个儿带了凶相,求着少奶奶灯芯跟凉州城的苏先生告个情,给她禳眼禳眼。

灯芯忍住笑说:“好了,起来吧,你先回去,改天方便了,我让后山刘半仙给你禳眼。”

“真的?”

三杏儿是打发了,少奶奶灯芯却再也睡不着。三杏儿一连说了好几个苏先生,竟把少奶奶灯芯说得恍恍惚惚的,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一些事来。 CZk3Blrnp4UFcpXWzlfXmeCHUnp4cRbDxxoH8mx+4zyvTxuqjeg/BCz8vnZ1CA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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