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来自凉州城的斋公苏先生撇下苏家班,独自带上法器,进了南院。
这南院,说起来也是一个谜。
当年紫禁城那位官爷留下银两一去不复返,老东家庄仁礼按官爷的吩咐,扩庄子建院,原本是建了南北二院想等官爷回来,跟他同享晚年,也好沾沾官爷的福气。因为官爷说过:“我不打你正院的主意,你只管在南北给我各建一座小院,将来我告老还乡,就在这儿闻菜子香。”
没想到,南北二院建好,官爷却没了信儿,后来听说是让慈禧奶奶那个了,吓得老东家庄仁礼坐立不宁,直想把南北二院给扒掉。不过,在东家庄地心里,这南北二院,却是藏着别的秘密的。东家庄地至今还记得,父亲庄仁礼临死的那些个年,常常偷偷摸进南北二院,从夜半坐到天明,院门紧闭,不让任何人骚扰。从下人们的口里,东家庄地隐隐听到,南北二院的神秘跟死去的两位叔叔有关……
东家庄地自小处在一片宠爱中,这宠爱一半来自爹妈,一半来自爷爷和两个叔叔。十岁那年,爷爷染疾而终,他趴在棺材上,哭个死去活来,还是没能挡住他们把爷爷送进土里。打那以后,东家庄地有了心事,常常一个人蹲在后院里,瞪住天望。
爹跟两位叔叔的关系一直处得不错,家和万事兴,这是庄家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家训。爷爷死后三年,两位叔叔相继成亲,但并没像沟外那些大户人家一样分房另过,一大家人还是和和气气,相敬如宾。特别是他的二婶林惠音,更是对他疼爱有加。二婶林惠音嫁到下河院三年仍不开怀,一度也引起下河院的恐慌和内乱。爹主张给二叔续弦,甚至连对象也瞅好了,可二叔死活不从,他宁可搬出下河院另过,也不愿娶个小让二婶林惠音受气。这事闹了几年,终因二叔的顽固和二婶林惠音对庄地亲如母子的疼爱,让东家庄仁礼放弃了念头。
遂又把多子多福的希望寄托到三婶身上。三婶倒是比二婶争气,娶过来三年,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可惜一个也没抓养成。一个闹天花死了,一个接生时先出了一条腿,等接生婆大汗淋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拽出时,人已成了两半。三婶一见,当即昏厥过去,从此落下毛病,听不得人生孩子,也见不得孩子。一见,脑子里就冒出被接生婆撕成两半的血片。
庄家人丁兴旺的希望眼看要落空,老东家庄仁礼深感如此下去对不住列祖列宗,更对不住这百年老院,遂在一个秋日的夜晚做出一项惊人的决定,他要给自己续弦,娶的就是曾经打算说给二叔当偏房的后山小财主陈谷子的二丫头。听说那丫头长得个大体圆,浑身的力气,尤其那肥硕的屁股,更是了得,一走起路来,简直就像一座山在动弹。见过的人都说,光凭那屁股,就是个下崽的好手。可惜脸是差了些,鼻梁上的麻子也多,而且睡觉还打呼噜,一打起呼噜,全后山的人都让她惊得睡不着。
此语一出,下河院一片惊讶,先是庄地的娘闹得死去活来,说胆敢把陈谷子的丫头娶来,她就一头撞死在黑柱上。接着,二婶林惠音冒着犯上的危险,斗胆跟东家庄仁礼也就是她的大伯哥谏言,说与其冒着让全沟人耻笑的危险娶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偏房,还不如早点给庄地成亲,早成亲早得子,这样下河院的香火才能续上。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二婶林惠音的意见占了上风,下河院的六位长辈就有五位同意及早给庄地成亲,老东家庄仁礼面对众口一词的反对,只好把续弦的念头悄悄藏在心底,开始张罗着给儿子庄地成亲。
庄地的婚事便在这样的背景下大操大办了,成亲后的庄地一度很不适应有了家室的生活,常常背着爹妈溜到二叔那里,跟二婶林惠音一聊就是一个整天,这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了爹娘耳朵里,娘倒是没说什么,爹却鼻子哼了一声,冲他恶狠狠地说:“再敢往那屋跑,打断你的腿!”
东家庄地隐隐觉得,爹跟两位叔叔的隔阂就是那时有的,或者在两位叔叔还有二婶合上劲反对爹续弦时便有,只不过在他成亲后变得更为明显。明显的例子是,爹不再跟一家人吃饭,一向一家人不吃两锅饭的下河院那一年有了小灶,专给东家庄仁礼一人做饭。娘和二婶做的饭爹更是不吃,饭桌上常常是娘和二婶陪了他吃。
两位叔叔那时一个在油坊,一个在南山煤窑,回家吃饭的顿数很少。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原本指望着能因南山煤窑的红火而有所改观,却突然地遭遇了一场劫难。那是一场空前的灾难,对下河院来说,劫难带来的打击是致命的,下河院从此便再也没了欢声笑语,东家庄地的心上,自此蒙上了厚厚一层暗影。
土匪麻五是东家庄地这辈子最恨的人,年轻时他曾无数次发誓,要亲手宰了这个畜生。就是现在,只要一提麻这个姓,东家庄地也恨得牙齿咯咯响。沟里因此有了一个规矩,凡是流落来的麻姓人,不管跟土匪麻五扯得上扯不上边,一律拿乱棍打出去。包括沟里人娶媳嫁女,都不得跟麻姓人做亲家。气得方圆百里的麻姓人家一提菜子沟就吐唾沫,吐完了还不解气,还要跟上一句:“挑了合该,全挑掉才干净!”
麻姓人说的“挑”,就是指那场劫难。土匪麻五跃过丈二宽的墙头时,菜子沟下河院居然没听到一丝动静,直到土匪麻五打开大门,众土匪呼啦啦涌进来,二叔那边才忙忙地喊了一声:“来土匪了!”可是二叔的声音还没落地,就让土匪麻五一长矛挑了。
挑了。
那一场劫难里,土匪麻五挑了的,还有三叔,还有几个闻声赶来救东家一家子的长工,其中就有中医李三慢的爷爷和大伯。
土匪麻五拿毛线口袋装了二婶、三婶要走时,东家庄仁礼这才从上房走出来,冲麻五喝了一声:“敢!”没想,土匪麻五的长矛直直冲东家庄仁礼挑来,若不是东家庄仁礼眼疾手快,怕那一长矛,他也就没命了。但,尽管命是保下了,可那一长矛不偏不倚,挑在了东家庄仁礼裆里。
东家庄仁礼废了。
爹临死的时候是这样跟庄地讲的,爹讲得很伤心,每讲一次,就痛悔一次,说他应该想到土匪麻五,他偷觑下河院已很久了,可他偏是喝了酒,偏是给睡着了……
但,院里传得不一样,沟里也传得不一样。都说,土匪麻五是爹招来的,爹是借土匪麻五的手,除了两个偷觑他东家地位的亲兄弟。
这话庄地不敢信,可又不敢不信。
要不,土匪麻五自那次后,咋就突然失了踪,生不见人,活不见鬼?难道他挑了下河院,这辈子就不再做土匪?
要不,被土匪麻五掳去的二婶、三婶,咋就一直寻不到半点儿踪影?
东家庄地揣着这一肚子谜,从二十揣到了现在,还是解不开。直到他在海藏寺法会上无意中瞅见惠云师太,这团谜才隐隐的,像是要解开。可惠云师太到天堂庙这都六年了,那张嘴,除了阿弥陀佛,东家庄地啥也听不到。
谜呀。
苏先生深夜摸进南院,就是答应替东家庄地解开这谜。
东家庄地说:“南北二院,有谜,有谜呀,可我解不开,我解了一辈子,还是解不开。求你了,你把它解开吧。”
南院和北院的谜,让爹带进了坟墓。东家庄地只记得,爹临死时抓着他的手,要他答应,无论遇上多大的难,都不能打南北二院的主意,每逢初一、十五,替我把里面的香烧好,逢年过节,纸钱烧厚点,烧厚点……
两院里,放了两口铜鼎。东家庄地每次去,都要把鼎烧满,可下次去,鼎又空了,一点纸灰也没留。
难道欠下的债,他这辈子都还不完?
凉州城斋公苏先生连续两夜潜入南北二院的神秘举动瞒过了下河院所有人,包括后山中医刘松柏,这一次也被瞒得严严实实,直到走,他也没听到半点风声。怪不得后来灯芯说:“甭看你比谁都精明,可比起公公,远着哩。”
甭管咋说,菜子沟下河院在这一年阴历二月,的确让沟里沟外见识了一番,事情过去很久,人们还在津津乐道,谈着东家庄地大搞祭祀的事。
这场大礼把两个人牢牢关在了热闹外面,一个是管家六根,一个是奶妈仁顺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