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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年关说到就到了。

菜子沟沉浸到一片对年的期盼中。

老管家和福一打凉州城回来,就扔下自个儿的家,二话不说地到了下河院。这几天,他正忙活着给沟里人供年货。他和东家庄地从凉州城拉来了两马车沟里人穿的、用的,八匹牲口拉着两架胶轱辘大车,费尽了周折,才算从一沟白雪中辗开了条路。有两次,拉偏套的骡子失蹄,踩到了沟崖里,差点儿将大车拉翻,和福钻沟崖下,连扛带顶的,硬是将车轱辘给从沟崖上拐回了路上。一想,东家庄地的心就揪在了一起。

和福的细心和周到在置办年货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几乎沟里每户人家需要什么,他都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置办的东西也都是价廉物美,且为沟里人喜爱的。沟里人一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让冰雪冻着的僵脸立刻展了、舒了,笑得鼻尖尖上往外跳满意哩。第一天供年货,老管家和福就得到了沟里人的重新认可和尊重,人们不得不承认,在心细和公平上,他确实比六根强。

东家庄地重新起用和福的做法立刻赢来人们的一片称赞,都说东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宰相肚里能撑船,连糟他老婆的人都能饶恕,可见心胸有多宽广。

冰天雪地的菜子沟,快乐溢得能把雪化掉。

与此同时,惩治六根的计划也在秘密磋商着。东家庄地并不打算让儿媳灯芯搅进来,有些事,他是跟儿媳张不开口的。

“我难啊。”他跟和福发着感慨。这时候他已把所有的事都跟和福说了,包括跟奶妈仁顺嫂睡觉。有些事老管家和福心里也知道,东家庄地亲口说出来,就让他感觉分量不一样。“是难啊。”他跟着叹口气。这些事儿真让他棘手,逼急了六根把所有的事抖出来,东家庄地可就威信扫地了。和福建议从长计议,先稳住六根,等他跟煤窑杨二、油坊马巴佬一一碰过头后再说。

东家庄地还有一件更耻于见人的事握在管家六根手里。是他给了奶妈仁顺嫂毒药,药死了青头。

东家庄地是在菜子泛青的某个日子里走进青头院子的。那是一个连阴的雨天的后晌,雨住天开,云缝里泻下一抺羞怯的阳光,洒在湿漉漉的村道上。走在村巷里的东家庄地感到心情无比舒畅,他刚刚得知三房松枝怀孕的喜讯,这个让他整整等了半辈子的喜讯,在这个空气清爽得让人心醉的后晌烧得他再也坐不住,非要四处走走才能让心静下来。

屠夫青头的院门朝巷道开着,门敞着一道缝儿,他本是无意间望进去的,却惊讶地发现屠夫青头四岁的儿子正爬泥地上号哭,即将成为父亲的他心里立时多出份疼爱,忍不住走进去抱起了孩子。这时睡屋的门开了,随着一声软软的斥骂闪出一个嫩人儿来,她的脸跟刚刚泛熟的茄子一样透出嫩生生的紫光,眼眉儿一挑,略显羞怯地讶出一声,一闪身钻屋里不出来了。

东家庄地猛忆起刚才看见的嫩人儿是没穿棉袄的,连青衫也没穿,粉白的身子上像是只戴了个肚兜儿,那肚兜儿是水葱色,在雨后的羞阳下映得嫩白的身子泛着水萝卜的光芒。他立时呆怔在院里,不知该走出去还是随了那光去里面看个究竟。犹豫间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人这才庄重地闪出身子,走进泥里接过孩子。

恍惚的庄地这才想到女人是在换衣衫,脸红得跟炭火一样,真不该这样冒失,看一个下人的小媳妇是多么的失礼。可那一眼给他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一闪而过的女人身子像梦魇一样困着他不肯折身走出来。女人倒也大方,问了声:“你是东家老爷吧?”就谦恭地躬身将他让到了屋里。屋子里还弥散着女人换衣时留下的袅袅体香,乡下女子尽管粗野,可长期浸润在菜子的清香里,倒也染了不少爽净净的味儿,那味儿很快弥合了东家庄地的心境,竟让他一时变得迷迷瞪瞪,神思恍然。

那个后晌终于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说不清谁引诱了谁,直到结束时东家庄地还像在梦里没醒过来。他颤颤地抱住女人,一口一口亲亲,不知是唤二房水上漂还是唤三房松枝。总之,他就那么唤了,直唤得女人软成一摊水,再次倒他怀里,他才猛匝匝看清这是在屠夫青头的炕上。

下河院东家跟下人老婆的恩怨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下了,等两人都明白过来时,已缠绵得无法分开。直到有一天,女人哭着把屠夫打伤的身子给他看,东家庄地才想起该为女人做些什么。而这一切,竟然没能逃过一个十几岁男人的眼睛。

下河院跑腿的短工六根像是看透了东家的心思,他恰到好处地弄来一包药说,只要喝了,神不知鬼不觉就给过去了。让偷情弄得颠三倒四的庄地哪里还管得上看这个小男人的眼神,昏昏沉沉就在一个偷完情的夜里把东西交给了女人,谁知道一年后这竟成了小男人威胁他的把柄。一想起这些,东家庄地就觉得六根确是个人精,要想弄倒这样一个人精远比当初听他话赶走和福难得多。

东家庄地不得不为自己的孽债痛苦。

比东家庄地更痛苦的,是和福。

老管家和福本以为重新走进下河院不是件多难的事,他甚至暗暗攒足了劲,想帮东家庄地把害人的六根赶走。没承想,前脚刚进下河院,后脚,就牢牢地让一个影儿绊住了。

那影儿像是等在门里,就等着他把脚步送进来。不,是盘伏在正院那棵老树上,老管家和福记得自个儿刚进院,是朝那树上望过一眼的,明明望见那个影儿从树上跳下来,颤颤地唤了一声“和福呀”,就不见了。老管家和福四处再寻,哪儿还有个影?后来,后来他到了长廊,静静的长廊里,忽然传出一个声来:“和福呀——”软软的,颤颤的,一下就把他的心给捉住了。

和福知道,这影儿是跟定他了,还有那声儿。果然,无论他到后院,还是西厢,甚至在落满积雪的草园子,那影儿也照样潜伏着,就等他先出现。只要一听见他脚步,影儿便猛腾腾跳出来,吓他一跳,然后,他的双腿被绊住了,被箍住了,动不成,也没法儿动。更是那声儿,冤冤的,想想的,仿佛千年的妖,仿佛老树上开出的精灵,更仿佛,一个钻在他心底的人儿。那声儿叫,那声儿和福,一下就把他喊蒙喊呆愣,喊得不知是在阳世还是阴府了。

“和福呀……”

声儿又冒出来,在天空,在屋顶,在这院里的每一寸空气里。

那影儿不是别人,是三房松枝。

浓浓的年关气氛里,下河院上上下下一派忙活,老管家和福赶在二十三小年前将一沟人的年货分了下去。一进二十三,院里就该扫房、铺炕、清理角角落落的卫生了。这都是些女人们做的事儿,平日里女人们似乎不打紧,多一个少一个似乎无所谓,这阵儿,就显得缺人手了。这天,老管家和福走进上房,见东家庄地正在凝神静养,心想定是海藏寺老和尚的话起了作用。老管家和福默站了会儿,想退出来,不料东家庄地却微微睁开眼,问:“有事?”

老管家和福刚提了个头,东家庄地马上头摇得响:“不行,和福,你替谁求情都行,替她,你还是把话收回去。”

“东家……”

“和福你甭说了,再说,让我小看你。你想想,一个敢把毒药喂给我儿子的人,让我咋个信?要不是念在你替她说话的分儿上,这下河院,怕早没了她藏头的地儿。和福呀,我知道你是个忠厚人,欠不得别人的情,不过,不过话咋说哩?对她,我也算是够仁够义了……”

老管家和福没再坚持,这事,要说东家也给足了面子,再要坚持,就显得他不讲理了。从上房退出来,和福在长廊里静了静,一拐步子,进了后院,不大工夫,抱着一卷纸进了耳房。奶妈仁顺嫂傻呆呆的,盘盘腿儿坐炕上,眼睛盯住墙上的一只蜘蛛,死劲里望。

和福咳嗽了一声,奶妈仁顺嫂没反应,目光依旧盯着那蜘蛛。蜘蛛也像是无聊得很,顺墙爬上去,沿着窗棂儿下来,窗台上绕一圈,又上了墙。瞅着瞅着,和福来了气,猛地扑过去,一鞋底拍死了蜘蛛:“骂,我让你爬!”

奶妈仁顺嫂这才打个战:“我的蜘蛛,我的蜘蛛,你个……”一看是和福,她噤了声,却不下炕,就那么坐着,望。

和福叹息一声,将纸放炕上,说:“眼看到了年三十,院里的窗花还没剪哩,往年有她,也不知这些年谁剪的,东家说了,今年由你来剪。”

“真的?”奶妈仁顺嫂突地跳下炕,边穿鞋子边惊。手,已放到了纸上。

和福没再多言声,只是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出来了。

和福话里那个她,就是三房松枝。

三房松枝不但曲儿哼得好,一手窗花,剪得更是满沟里亮堂。往年,怕是到了这时候,沟里涌进下河院求着剪窗花的,能把车门挤破。大红纸上剪出的那些个活蹦乱跳的兔儿、鸡、山鼠,还有一对对戏水的野鸳鸯,怕是能跳下窗子跑起来。一到了年三十,你再望沟里,那满眼活生生的鲜红,一下就让菜子沟跳了起来。

老管家和福的眼里,哗地就溢满泪水。

二十三这天,老管家和福唤上草绳男人几个,牵了一匹马、两匹骡子,鸡叫头遍就出了门,往五里远的天堂庙去。三匹牲口上驮的,除了供品,就是庙里居士们过年用的物品。

难得的丰收让庙里的香火格外旺,善男信女也多起来。有些外沟来的信众,怕是要在庙里度过这个年关,有的,要一直住到二月初一,看庙会。

庙里的一应事儿,东家庄地都托付给了和福。本来这座庙,还有庙里大小事儿,都由和福掌管着。只是这些年,和福的脚踪也很少到庙里去了。

几个男人一路说笑着,吆喝着牲口,似乎几根烟的工夫,就到了庙下。黑夜渐退,一层稀薄的光亮映住了南山。看去,悬在半空里的这座庙,就像天池一般,虚虚缈缈的,让山一下有了仙气。人在山中,就成了一只鸟。还未叩门,山门嘎吱一声先给开了,披着晨光出来的,正是惠云师太。

“阿弥陀佛。”见是老管家和福,惠云师太忙双掌合拢,退后两步,施起礼来。

“阿弥陀佛。”老管家和福也退后两步,跟惠云师太行佛礼。

草绳男人牵了牲口,跟应声而来的居士还有信众们往里抬东西。一向慈静的庙宇忽就热闹起来。

太阳喷薄而出的时候,惠云师太引着老管家和福,往禅房走,穿过庙廊的一瞬,老管家和福眼里忽地闪进一个影子。山腰间,画廊里,如山风一般一掠而过的,不是居士,不是信众,明明是一个不染尘俗的三宝弟子。这天堂庙,剃度出家皈依佛门的,原本就惠云师太,咋又多了一位比丘尼?

正怔惑间,就闻惠云师太说:“妙云是打天梯山过来的,小住了几日。”

小年转瞬而去,大年的脚步实腾腾地响过来。为庆贺丰收年景,也更为来年的丰收早些洒下祈祷的谷雨,东家庄地听了和福的话,破例多宰了十几头猪,两头牛,以赏赐的方式分到了沟里,于是家家户户的年三十都飘起了肉香,整个菜子沟肉香横溢,孩子们的欢叫加上炮仗噼噼啪啪的声响沸腾了沟谷。

而在五里开外的南山天堂庙,惠云师太跟弟子妙云,打盘而坐,相对无语。 HCILCbRHbl7g9jUNeVRq9PxJXwdH9L4mo584a4sXKMwi7suAaVNZPWJI3RN2Sl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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