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庄地走后的第七个夜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吓险些要吓掉少奶奶灯芯的命。
已是半夜,夜饭吃过就飘起来的雪已覆盖掉整个沟谷,下河院笼罩在一片白雪中。灯芯好不容易睡着,冥冥中觉得有只手朝她伸来,先在她腿上,慢慢便上移。梦中的她到了山谷,清爽的风撩拨着身子,一种苏麻的感觉通体散开,禁不住身子轻轻抖动,好像正是深夜轿子里摸她的那只手,绵软而多情,带给她可怕的快感。正惬意着,手猛地按住了她胸,抓得她奶子发疼,她一骨碌翻起来,双手紧紧护住胸。清醒的她立刻被屋子里的声音吓住了,寂静的西厢里传出的是男人命旺挣扎的声音。
少奶奶灯芯点亮油灯,见命旺在炕上打滚。看样子,他已挣扎了多时,梦中的手正是他在抓挠。灯芯身子里的那团火忽地熄灭,心思忽就落到了命旺上。男人命旺的样子可怕极了,脸色蜡黄,口吐白沫,额上渗出豆大的汗,身子像蛐蛐一样蜷起来。
灯芯唤了几声,命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是更紧地抱住身子,一阵接一阵地发抖。后来竟疼得在炕上乱翻腾,双手不住地撕扯头发,像是要把头拔了去。灯芯意识到不妙,凭经验,她断定男人这不是一般的疼,是俗话说的那种夺命痛。她跳下炕,赤脚跑到院里,大声唤奶妈仁顺嫂。仁顺嫂和丫头葱儿闻声赶来时,命旺已昏厥过去,两眼瓷腾腾的,跟死人没甚两样,只是,口里一咕嘟一咕嘟的白沫,告诉人们他还活着。
这可咋个办?灯芯急得要死,深更半夜的,爹又不在跟前,命旺的病她自个儿又识不准,就算识准,又能咋样?公公还在凉州城,连个帮她想主意的人都没有。奶妈仁顺嫂见状,忙跪到院里,点燃一堆纸钱,边烧边说:“野鬼乱神的走开,我家少东家身子单薄,经不得折腾,有冤有苦等我家东家来了你再来……”丫头葱儿吓得抱住她,不停地哆嗦。
命旺烧得越来越厉害,额头跟火炉子般烫手。吵闹声惊动了院里的人,已有下人跑进西厢房,问出啥事了。灯芯脑子里一片混乱,命旺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跟爹见过的病人死前的症状,她想男人命旺不行了,活不过今儿夜。
正在紧急处,管家六根进来了,径直走到炕前,看了一眼,又摸了摸额头,说:“还等什么,快叫李三慢呀,人都这样了,还愣着做甚?”
李三慢这个名字一下激醒了灯芯,她猛地醒了神,是啊,中医爹不在身边,沟里不是还有李三慢吗?这么想着,她已吼喊着下人去请李三慢了。下人的脚步刚迈开,少奶奶灯芯突地又变了想法。这变,是因管家六根引起的。
管家六根一听灯芯发话,立刻紧跟着吼:“快去跟李三慢说,少东家不行了,他要是不来,绑也把他绑来。”这话粗听,是为命旺急,是为下河院急,细听,味儿就不像。再者,要是别人说出李三慢这个名字,少奶奶灯芯也不会起疑,偏是管家六根。他不是最反对看中医吗?灯芯脑子一闪,跟跑去叫人的下人说了声慢,然后怪怪地盯住管家六根。
“盯我做甚,快叫李三慢啊,少东家这样,救总比不救强。”
管家六根的神态忽就告诉了灯芯什么,再说了,他不是在油坊么,咋来得这么及时?她紧盯住他,冷冷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是不?”
管家六根让她盯愣了,盯毛了,躲开她目光,避一边去了。灯芯止住话,忽然就明白了,她冲下人说:“都回去,没事了,少东家睡一觉就好。”
管家六根带着人前脚走,灯芯后脚就喝问起奶妈仁顺嫂:“你给他吃了什么?”后晌灯芯去了草绳家,命旺吃饭时她不在眼前,这阵儿,她已明晓,男人的疼痛是由饭食引起的。
奶妈仁顺嫂惶惶地摇头,目光一片子哆嗦,脸色一下一下青下去。
“说呀,吃了什么?”灯芯近乎是吼了,眼神像剑一样穿过奶妈仁顺嫂。奶妈仁顺嫂只是摇头不说话。灯芯更是清楚了,她说:“你回屋去吧,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我不怪你。”
奶妈仁顺嫂像是遇到大赦般,刺溜一下就没了影。
丫头葱儿抱住她问:“真的要死了吗?”灯芯摇摇头,顾不上回答,让丫头葱儿关了门,自个儿拿个盆子进了里屋,一阵哗哗的撒尿声响出来,一股尿臊旋即漫住了屋子,丫头葱儿惊得闪了几下眼,她咋了?少奶奶灯芯已端着盆子走出来,跟丫头葱儿说:“帮我把嘴撬开。”
丫头葱儿这才明白,吓得抖着身子说:“使不得呀,少奶奶,他是少东家,咋个能……要是让爷爷知晓,我可是要挨打的。”
“闭嘴!”灯芯喝了一声,旋即放缓声音说,“连你也不听话?”
丫头葱儿抖成一片,心里直后悔,刚才没跟着奶妈一道溜走,手,却硬是掰开了少东家命旺的嘴。
直到灌完尿,灯芯紧成一团的心还没松开。她听爹说起过,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实在没法儿就拿尿灌。她也是逼急了,权当拿死马当活马医,能否躲过这一劫,就看他的造化了。没想,灌下不久,命旺自个儿挣扎到炕沿上,大吐,一股子臭味腾地漫开,熏得丫头葱儿捂了鼻子。
灯芯的心这才哗地松开,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天呀,你个命大的,差点儿就要了我的命!
奶妈仁顺嫂回到耳房,吓得灯也不敢点。从西厢房到耳房,她走了足足半个时辰,雪染了头,染了衣,奶妈仁顺嫂心里更是比雪还冰冷。哧一声,有人划着了洋火,屋里竟然有人,奶妈仁顺嫂刚要叫,嘴让人捂上了。
“是我。”管家六根的声音。
“你说了?”管家六根紧跟着问。奶妈仁顺嫂哆哆嗦嗦地摇头,身子,却软软地倒在了管家六根手中。
“你要敢说半个字,我让二拐子活不成。”管家六根猛地掐住奶妈仁顺嫂脖子,就像当年掐住某个姐姐一样。这一次,奶妈仁顺嫂没挣扎,她知道,自个儿挣扎不过去了,死就摆在眼前,显显的,她都看见了黄泉路上等她的那个人。
管家六根却没使毒手,他恨恨地在奶妈仁顺嫂硕大的奶子上抓了一把,留下威胁出去了。
奶妈仁顺嫂跌倒在地上。
东西是趁少奶奶灯芯去草绳家时灌进去的。
她让管家六根逮着了新把柄,不得不听他的。
中医李三慢自那次得逞后,并没饶过她,大约在她身上尝着了甜头,中医李三慢一逮着机会,就要扑上来。他比东家庄地还贪,还欠,一扑到身上,就没个完。那天她刚扫完雪,正要往下河院去,院门就让李三慢堵上了,一把掀了她,往炕上走。
天太冷,屋里又没生火,冷得人打牙。中医李三慢不管,白日黑夜他不管,巷子里有没有人他不管,屋里是冷是热他不管,儿子二拐子回不回来他也不管,总之他啥也不管!就管一门子事,下面的事!跟他自个儿说的一样,三天不那个你,我就活不成。可他偏又不死!
那天也是合该要出事,中医李三慢没得逞,虽是把她压在了炕上,可他害怕剪子,他刚把东西亮出来,奶妈仁顺嫂的剪子就到了,很利落,要剪的地方也很明确,不偏不倚,就剪住了。李三慢疼得嗷嗷叫,奶妈仁顺嫂边掖怀边问:“还压不?”
“不压了,再也不压了,你快松手呀。”
剪子又紧了一下。
“再有人没人的,往这院跑不?”
“不跑了,疼死我了,快丢手呀。”
剪子又紧了一下,眼看就要出血了,奶妈仁顺嫂甚至听到咔嚓一声响,冥冥中那带血的东西掉了下来。
“好嫂嫂呀,亲嫂嫂呀,我不是人,我是驴,是牲口,你饶过我吧,疼死我了呀。剪不得呀,我的亲嫂嫂,你不用她还用呀,要是让她看见这东西有了伤,说不清呀……”
奶妈仁顺嫂真就想咔嚓一声,剪掉。只有剪掉,才没人敢欺负她,才没人这般没完没了地羞辱她。
她的牙咬在了一起。
门腾地一响,进来的是日竿子。
日竿子踏脚后跟踏了已有些日子。
炕上的事明摆着,光着一半身子的两个人谁也赖不掉。
日竿子兴高采烈,当夜就把事儿说给了管家六根。
管家六根这才想出这么一档子事,想趁东家庄地不在,利利落落把命旺给除掉。
东家庄地回来的这天,命旺已恢复了正常。草绳男人踏着一尺厚的白雪连夜去了后山,告诉中医刘松柏实情,刘松柏开了方子,两服药下去,胃里的毒物排尽了。
还好,喂的不是要命的东西。
也算中医李三慢不是太心狠,要不,不敢想。
奶妈仁顺嫂是腊月初十夜里让东家庄地叫去的,东家庄地说:“收拾收拾东西吧,明儿一早我送你回去。”奶妈仁顺扑通一声跪下了:“你可怜可怜我吧,东家,念在我陪你多年的分儿上,不要赶我走。”她的声音拉满了哭腔,眼里是悔恨的泪。
“要等你给我也下药吗?”东家庄地两眼混浊,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会害他儿子。
“不是我呀,你要信我,你连我也不信吗?”奶妈仁顺嫂抬起泪眼,蒙蒙地盯住庄地,这个她从二十二岁陪到今天的男人,真的会不念旧情吗?
“是谁?”半天,东家庄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从凉州城一回来,院里便纷纷攘攘,传说着儿子命旺差点儿半夜死去的事。老管家和福拿着海藏寺请来的圣水去喂儿子命旺时,他把媳妇灯芯唤进了上房。
媳妇灯芯嘴闭得紧,半天,就是不吐露实情,问急了,扔下一句话:“你问她去,叫她自个儿说。”说完,一甩袖子走了,把他愣愣地丢在上房。
媳妇灯芯分明是对他不满,话语里、表情里甚或还溢着一份恨。东家庄地再一次想起那个夜晚,想起梯子倒地的那一声腾。他知道,媳妇把啥都看在眼里了,却又把啥都藏了起来,不是她不想说,是给他留面子。媳妇灯芯给他留足了面子,就是在眼下,还不把奶妈仁顺嫂说出来,这份用心,他哪儿能想到?他忽地又想起凉州城里老管家和福说的一句话:“东家,你娶了个好媳妇呀,仁慈、大义、明事理,这么好的媳妇,若不是修来的,你上哪儿找去?”
真是修来的?
东家庄地想着想着,老泪就溢了出来,暗暗发誓,往后,定要对媳妇好点儿,再好点儿。
“说!”他闷腾腾又冲奶妈仁顺嫂喝了一声。
奶妈仁顺嫂不能不说了,她十几年的付出不能因为一句话打了水漂,这阵儿,她也顾不上儿子二拐子了。
“是管家,趁少奶奶不在,他溜进去灌的。”
“灌的什么?”
“苦针儿熬成的汁,李三慢给的。”
苦针儿是山里一种有毒的草,羊吃了都会疯癫。
这畜生!
奶妈仁顺嫂终因出卖了管家六根而保住了自个儿在下河院的位置,但接下来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管家六根并没因干了丧天良的事立即遭到惩罚,奶妈仁顺嫂却接连遭到惩处。先是西厢房不让她进,接着,厨房的差事丢了,等到年关来临时,她在下河院成了一个闲人,一个只拿工钱却没活儿干的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