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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东门楼子下李记客栈里,东家庄地怀着满腔内疚说:“和福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恨我吗?”

“哟嘿嘿,东家,你快甭提了,再提羞死我了。”和福蹲着,双手蒙住脸。

这一路上,东家庄地问得最多的话,就是这句。

东家庄地心里亏啊——

三房松枝吊死的当天夜黑,东家庄地暴跳如雷,咆哮的样子简直要把管家和福吃掉。六根又在边上火上浇油,添油加醋道:“把这个不知羞耻的畜生绑起来,拿乱棍打死。”如果不是奶妈仁顺嫂,管家和福是活不过那个夜晚的。

奶妈仁顺嫂当时在耳房里,和福跟三房的丑事一暴露,她就吓得躲进了耳房,生怕这炸天的事连带到自己。她怀里抱着弱小的命旺,吓得直发抖。六根带着下人拿绳子捆管家和福时,和福女人突然撞门进来,扑通一声就给她跪下:“救救他吧,求求你,救救我家男人吧。”和福女人泪如雨下,不停地跟她磕头。奶妈仁顺嫂哪儿受得了这个,她跟和福女人差不多大,平日里见了,姐啊妹的,叫得亲热,这阵儿,和福女人却磕头如捣蒜,她要再不替和福说句话,往后,还咋个见人?

可一个奶妈,能说上话?东家庄地还在上房吃了炸药似的吼,那声音,能把下河院的屋顶揭掉。奶妈仁顺嫂犹豫着,不敢拿眼睛望地上跪着的女人。

“他是清白的,我自个儿的男人,我敢拿命保证。救救他,救救他呀,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这命,我今儿个一道交给东家。”说着,一头撞向耳房里那根柱子,瞬间,血便流了一地。

奶妈仁顺嫂吓得从耳房里跳出来,没命地往上房跑:“东家,不好了呀,和福女人,和福女人她……”话还没完,一头倒在了地上。

东家庄地正要拿这个不识眼色的女人出气,一看,她怀里竟没命旺,登时吓得往耳房跑。进了耳房,却被一地的血惊了。

东家庄地正是从那摊血上看到了事情的猫儿腻,一个女人敢拿死来救自个儿男人,至少,这男人坏不到哪儿去。东家庄地绕过血,抱起儿子命旺,一出了耳房,他的主意就变了,冲后院喊:“把他两口子给我抬出去!”

六根如愿做了管家后,东家庄地也曾恍惚过,对和福,是不是狠了,过了?但一想睡房里看到的那幕,心就咯咯抖。一个下人,一个管家,竟敢……后来,后来还是奶妈仁顺嫂,绕着弯儿似的试探地说:“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看能不能想出个甚?”

这一想,东家庄地就想起六根的话,想起六根跟他出的主意。原来,事发那几天,他并没离开菜子沟,他去了庙里,就是那座天堂庙。东家庄地每年都有在庙里住一阵子的习惯,只是这时间,会因年份或心事的不同而有所变。六根说:“你在庙里住着,啥事也甭想,啥心也甭操,到时,到时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天啊,是六根,前前后后,都是六根,是他精心谋划的呀。

东家庄地再想后悔,就迟了,这时候的六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踢任人骂的跑堂娃子,他是下河院的管家,一个拿捏下东家庄地把柄的人。

“和福,我悔呀,悔得肠子都青……”东家庄地还沉浸在往事里,醒不过神。

“东家,你就甭提了,真的甭提了。这人世上的事,都有它的定数。我和福做过的事,遭过的罪,从来不后悔。人嘛,活一辈子,哪儿能平平坦坦?是亏是福,老天爷知道。东家,说些别的吧,说这个,堵。”

“和福呀,要是再让你帮我,你还来吗?”东家庄地还是绕不过这事,不过,这次,他算是把心里最要紧的话说了出来,他的语气近乎乞求,目光也充满期待。

其实这句话,他心里憋了几年,只是,一直没机会说出来。

老管家和福终是低着头——低习惯了,多年前养下的毛病到现在也改不了。东家的话如一股暖流在他体内涌动,事实上他并没恨过东家,又哪儿敢恨呀?亏是东家及时赶来了,要不,那晚能弄下啥事自个儿也难保证,毕竟……再说了,千错万错,还是他和福的错,是他和福抱了东家老婆,说到哪儿也过不去。这些年,为这事,他心里有过疙瘩,这疙瘩,一半是为自个儿,一半为三房松枝。她不该死呀,多么好个女人,咋就偏偏命短哩?

一路上听了东家的话,心里疙瘩算是解开了一半。解开好,解开就不堵了呀。可一听东家又让他回去,他犹豫了,不言声了。

“是怕六根?”东家庄地问。

没点头,也没摇头。他问自个儿,怕,还是不怕?

“他是个人祸呀。”终于,他跟东家庄地说了。

东家庄地等的就是这句话,其实对六根的种种猜疑,只有从和福嘴里得到证实,东家庄地才敢确定。

老管家和福一口应承下来,令东家庄地高兴万分。他真是没想到,和福是这么一个念着旧情的人:“不说了,和福,啥也不说了,往后,这下河院,也就是你自个儿的家。”

“使不得,使不得呀东家,这话,折和福寿哩。”

两个人客套一番,便收起话题,开始用心办年货。这一年已是民国十四年,比庄地小三岁的光绪爷离开人世已经快二十年了,想想,也是一晃眼的事。自打有了民国,这凉州城的事,也是一天一个景儿,尽让人看了稀奇。单是这钱币,今儿个用银圆,明儿个用铜圆,闹得东家庄地心里着实不安,他还是觉得那白花花的银子实在。和福便笑他:“你这是让银子闹出病来了,要叫我说,最好的法儿还是拿菜子换,看上甚换甚,谁也不觉吃亏。”

“对,对,这话对着哩。和福呀,你还记得我们拿菜子换走马的事吗?”

“记得,咋个不记得?要说,那回我们是赚了,多好的走马,瞅瞅你骑上那个威风。”

两人说着,把凉州城大大小小的商号转了个遍,一沟的年货,就在这轻松的说笑间陆续置办下来。

民国十四年腊月初一晨六时,天还蒙蒙儿黑,菜子沟下河院东家庄地带着老管家和福,站在了千年古刹海藏寺山门下。之前,东家庄地已托凉州城的好友如意老居士将带来的捐赠,还有一百斤上好的酥油供奉了进去。

海藏寺又名清化禅寺,位于城西五里处,这座有着“梵宫之冠”美誉的千年古刹是下河院东家庄地每次到凉州城必要朝拜的圣地。菜子沟下河院每年挣得的白花花的银子,有相当一部分贡献到了这里。东家庄地虽然未皈依佛门,但在大仁大慈的菩提面前,却也有一颗虔诚的护法之心。大约是因了百年老院那风风雨雨的沧桑历史,还有院里那血腥不断的一件件往事,东家庄地对佛事是越老越热衷。有一阵子,他还吃斋念佛,真就当起了俗家弟子。老管家和福曾劝过他,借用六佛的话说,智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调心不调身,愚人调身不调心。一席话说得庄地又放弃了。不过,对这海藏寺,东家庄地是这辈子都绕不过去了。

老管家和福知道,东家庄地的佛心,原本不在佛上,是因了两个人:一个,东家庄地倾其心血,已请到了南山天堂庙;另一个,至今仍还杳无音信。大约这番来,怕还是想从方丈口里打探点儿消息。

这海藏寺,和福来过,前些年遵了东家庄地的命来接惠云师太。和福嘴里的那些个词,也都是跟惠云师太学的。只记得那时是夏天,寺院周围林木茂密,碧波荡漾,犹如海中藏寺。日出时分,牌楼东侧一缕青烟袅袅直上,盘旋于白杨、垂柳之间,缥缥缈缈,使得古刹平添了一份神奇绝妙的气氛,仿佛置于烟柳雾海之中。

晨光沐浴着这佛家慧地,山门前两棵年代久远的枯柳树,斑斑驳驳,一片沉默,仿佛两位看尽人间浮华的智者,再也不肯为这喧嚣烦躁的世界眨一下眼睛。东家庄地叩了下门,赶这么早来就是想在法会前见到寺里的方丈。这一次,东家庄地说啥也要打听到那个人的下落。

进入山门,迎面是大雄宝殿,威严壮观,气势震人。应声而来的小僧一看是下河院的庄大施主,阿弥陀佛后,引着二人依次到地藏殿、三圣殿烧过香、磕过头,绕过大殿,走过角楼,来到八米高的灵钧台上。

登上灵钧台,周围山色一览无余,只可惜此时是深冬,满目尽是萧条。凉州城的雪落得远没有菜子沟厚,甚至连枯萧的山色也掩不住。灵钧台上有一眼水井,世人称海心。相传和西藏布达拉宫的龙王潭相通,喝了井中之水可免灾消难。借着微薄的晨光,和福接过小僧手中的木钵,俯身取水,两人痛饮一通,一股清冽冰凉的井水润心而下,通体立刻清冽冽的冷爽。喝毕,和福又让小僧亲自往随身带的器皿里赐了水,这才向天王殿和无量殿而去。

这一天是海藏寺传统的祈福法会,晨光刚刚染满大地,洪亮的钟声便破拂而起,古钟轰鸣,香烟袅袅,古刹笼罩在慈祥博大的佛光中。

方丈室内,弘安老和尚手持木鱼,听完东家庄地的问询,道:“施主此番苦心,想必能感天动地,只可惜我乃佛门净地,无法帮施主了却此尘世恩怨。”见庄地面露憾色,又道:“我佛弟子皆寻佛缘而来,既入空门,心中便只有佛祖,施主踏破铁鞋,一心要找到她,又有何意?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有缘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 FLyDvoQMwvH5lZlkQaatK2jjbaRvHolEsQGSG9D8nIqD6HGbOlxhVaW0Ppv3ES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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