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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六根死里逃命,竟躲过了一劫。不过,事后他也着实迷惑,下河院咋就没追哩?按说,东家庄地要追,他是逃不过去的,就算他命大,逃出了下河院,还能逃出这条沟?

管家六根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坐立不安地熬过了三天,下河院一派平静,一点儿异样也没有。怪,怪死了。兴许他们炕上弄得太紧,没听见?管家六根禁不住抱了侥幸。三天后他装模作样进了上房,想探点儿动静。东家庄地正在抽水烟,投入得很,边上侍候的,竟成了奶妈仁顺嫂。

管家六根啥也没说,吓得退了出来。

不要脸,真不要脸,竟然,竟然明摆起来!管家六根一边恨,一边往外走,抬头一望就看见了丫头葱儿。

“你过来!”管家六根喝了一声。

丫头葱儿怯怯地看住他,目光里尽是怕。

“我问你,东家,东家这两天说啥了没?”

丫头葱儿躲过脸,直摇头。

“你聋了还是哑了,问你话哩。”

丫头葱儿还是摇头。这个十来岁的孩子,打一进门,就怕上了管家六根,只要逢着他,免不了腿抖。

“葱儿!”西厢那边突然响过来一声,管家六根一看,少奶奶灯芯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袭布衫,脸色阴得怕人。

管家六根放过葱儿,揣着一肚子心事走了出来。

是个陷阱,一定是个陷阱!站在村巷里,管家六根一次次冒出这个可怕的念头。甭看他们啥也不说,心里,还不知咋个算计呢,说不定……不行,不能这么干等,我得干点儿什么,得抢在老东西下手之前,干点什么,可干点什么呢?他们连被窝里的事都不在乎,不抓把柄还好,一抓,还把他们抓到了明处,你瞧刚才那个亲热,那个近,还真当成四房了。这么想着,管家六根看见了中医李三慢。

中药!

管家六根想到中药的同时,脑子里哗地跳出二房水上漂,跳出当初那惨烈的一幕。我不信整不过你条老狗!

“李三慢!”他放上嗓子就喊了一声。

院里,奶妈仁顺嫂已侍候东家庄地抽完了烟。这是一个奇怪的早晨,就连奶妈仁顺嫂也觉东家庄地有点儿疯了,有点儿不管不顾了。早晨她刚下炕,头还没梳哩,丫头葱儿就跑来喊:“东家爷爷叫哩。”

“大清早的,又出了啥子事?”奶妈仁顺嫂边嘀咕,边洗脸梳头,草草打扮一番来到上房,东家庄地正襟危坐等在了那儿。奶妈仁顺嫂不安地把目光投过去,东家庄地看上去一脸坦然,一点不像有事的样子。

“傻愣着做甚,侍候我抽烟。”东家庄地并不看奶妈仁顺嫂,声音却是不容抗拒。奶妈仁顺嫂喂他抽烟时,心里就咕噜咕噜地转。

奶妈仁顺嫂真是吓死了。那夜,她被少奶奶灯芯打窄廊里捞进耳房,一开始还嘴硬,死活不承认去了东家那里。反正她也是豁出去了,你又没捉到炕上,拿啥硬按给我?再说了,这事也不是没提过,少奶奶灯芯头一次跟她谈话,就明着暗着把丑事儿提到了桌上,只当让她再羞辱一次。逼急了她还有另一招,豁出命把那些不该说的全说出去,说到全沟人面前,说到沟外南北二山去。看你公公媳妇能咋?再是东家,再是少奶奶,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你能遮挡过去?

没想,少奶奶灯芯软软一句,就把她瓦解了。

“你也甭怕,反正这院里,不干净的也不只你一个。再说你我都是女人,女人的苦,只有女人晓得。我不是三更半夜跑来踩你脚后跟的,我是怕这事传得太开,你家二拐子往后难活人哩……”

“再说了……”少奶奶灯芯顿了顿,抽了下鼻子,她像是因刚才的话难受了,嗓子里有股子呜咽。

“你甭再说了!”奶妈仁顺嫂突地打断灯芯,猛就给她跪下了,“我不好,我贱,我……”

“起来,没人叫你跪。”少奶奶灯芯伸出手,搀扶她起来,借着油灯,目光停在她脸上。那是一道柔中带火的目光,是能看破一切又能灭掉一切的目光。奶妈仁顺嫂扭开头,不敢跟那目光对视。耳朵里就听灯芯说:“往后,去时留个心,这院里,好人没几个,蛇哩蝎哩倒不少,你不活人二拐子还活人哩……”

一席话说得奶妈仁顺嫂不得不对少奶奶灯芯感激涕零了,少奶奶灯芯再说啥,她就只有应声的份儿。

少奶奶灯芯的心计她是懂了,可东家庄地呢,他为啥这般沉得住气?还要这么早地拉她来,演戏给人看?

中药的事是在五天后败露的。

都怪奶妈仁顺嫂,五天里她心神不定,做事丢东忘西,不是揉面时碰翻碗,就是做饭时多放了一遍盐,甚至手忙脚乱中把东家庄地的鞋也给穿鸳鸯过,惹得庄地直冲她翻眼睛。这天她刚慌慌张张从自家泥巴院子奔到下河院西厢,管家六根的脚步就到了。

在她家熬药就是那夜定的计。少奶奶灯芯知道再在下河院这么藏掖下去,横竖要撞在管家六根手里,索性将药给了奶妈仁顺嫂,让她偷偷在自家熬煎好,怀里揣个缸子捂过来,再喂给命旺喝。没想,做得这么妙细,还是让管家六根闻到了。

其实,管家六根是在头天夜黑拿到药渣的。对少奶奶灯芯和奶妈仁顺嫂的那点儿计谋,他一下就给猜到了。于是,他天天夜黑在仁顺嫂家的墙旮旯里等,果然,仁顺嫂熬煎好药,先是将药罐子拿出来,快快地倒掉药渣,拿土埋起来,才忙着去给西厢送药。

管家六根挖出药渣,很快出现在中医李三慢的药铺里,他把手里的药渣一放,说:“你给看看。”李三慢慢悠悠的眼神飘荡了很久,才落到药渣上,半日,他才挤出一个字:“中。”

管家六根掏出一盒洋火,问:“看出什么了?”

李三慢默了好久,不说。管家六根又掏出一双洋袜子,递到李三慢眼前。李三慢还是不说,但眼神,却从药渣挪到了管家六根脸上。那眼神忽悠忽悠的,贼一般荡悠。

不说就是说了。管家六根出了门,心想仁顺嫂到底是怕了,变着法儿给他漏信儿。不怕才怪哩,我要是稍稍跟二拐子那么一提,他爹咋死的,你老母猪抹脖子都来不及,还有那么大的心劲往老不中用的怀里钻?二天夜刚黑,他鬼鬼祟祟在仁顺嫂家的巷道里转悠片刻,确信闻到了药香,才来到下河院,径直进了上房,东家庄地正在算账,丫头葱儿不知去了哪儿,屋子里有点儿静。

管家六根在路上就把话想好了,他知道中药是东家庄地心头一块大痛,死痛,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松开的结。自打二房水上漂让一服中药药得七窍流血一命归西后,这中药,就成了下河院最大、最狠的毒。东家庄地只要一听“中药”两个字,怕是心肝都要烂,这中药的好处,他是万万不敢再信了。对儿子命旺,东家庄地宁可让喝半仙烧的纸灰水,也绝不敢提这中药!

果然,话没说一半,东家庄地气得扔了算盘:“这还了得,敢在我眼里下蛆,走!”

东家庄地和管家六根半路里碰上丫头葱儿,她怀里抱只猫,正用心地玩。庄地一把打了猫说:“带路。”等他们站到西厢房门口时,少奶奶灯芯才从炕上跳下来,揉着困极了的睡眼,弓腰问声好。

一股子草熏香飘出,袅袅飞到空中,也飞进东家庄地和管家六根的鼻孔。这是一种奇特的草香,好像和着野百合的味儿,还有淡淡的松枝气。东家庄地吸一口,胀满死烟的胸腔登时清爽了,明净了。他寻着目光,朝西厢房四下瞅瞅,香味是从墙角的香炉里飘出的,若明若暗的香火一旺儿一旺儿,像眨着眼睛。西厢房裹在芬芳馥郁的香气里,怎么也嗅不到管家六根说的苦药味。屋里更是不见奶妈仁顺嫂的影儿。

东家庄地立在门口,一时也恍惚了,目光懵然,有一瞬竟觉心旌摇曳,后来发现竟盯着儿媳解了一半的衣扣,心跳了几跳,忽然就想起自个儿跟奶妈仁顺嫂的那个夜晚,想起那一声腾,目光扑了几扑,却又忽然地灭了。转身的一瞬,像是极不甘心地说了句:“把门关好,这院里,有贼!”

这话让少奶奶灯芯跟管家六根同时震了一下心。

一回到上房,东家庄地对管家六根便大发雷霆:“成什么体统,捕风捉影,这是下河院,往后,没影儿的事你少操心!”

一场精心算计过的阴谋就这样被瓦解,管家六根简直气青了肠子。咋个可能呢?咋个可能么!他往东家庄地的上房去时,明明看见奶妈仁顺嫂急慌慌地往西厢去,双手还捂着怀,咋就眨眼的工夫,能把一切遮掩好哩?

管家六根认定是奶妈仁顺嫂在里面捣鬼,从东家庄地那儿出来,想也没想,气耿耿就往耳房去。奶妈仁顺嫂果然在耳房里,赤白着脸,坐炕沿上喘气儿。

“你——”管家六根手指头险些指到奶妈仁顺嫂眼睛里,嘴里,竟呀呀着骂不出半个字。

“咋了?”奶妈仁顺嫂迎住他的怒,一仰脖子问。

“咋了,花椒吃着嘴麻了,大豆吃着牙疼了,你干的事,你自个儿晓得。”

奶妈仁顺嫂也不嘴软,忽地起身说:“就是,自个儿晓得,偷哩,摸哩,撞鬼哩,半夜里打梯子上往死里摔哩。”

“你——”

“我咋我,走的夜路多,撞的鬼多,干的缺德事多,报的应多,怕是生下娃娃都不长屁眼儿哩。”

“屠夫家的,不是你了!”管家六根本是跑来撒野的,没想,这阵儿倒成了受气的筒子。他跳着脚,险些就要把那事儿说出来。

“说呀,嘴实了,还是让啥亏心事给堵了?我是不怕了,不顾了,不就一条命么,横竖舍出去就是。你可得想好,怕是到那时候,还没个人给你顶瓦盆哩。”

这话,哪是平日里那个仁顺嫂骂的,这话,却又尽挑毒的狠的往管家六根心上撒盐。果然,管家六根招架不住了,只要一提儿子,一提瓦盆,气立刻比谁都短了。他逃开耳房,冲出下河院,往自家跑,还没进门,砸向柳条儿的拳头就已握得咔咔响了。

仁顺嫂倒是让他骂醒了,话里明白无误告诉她,少奶奶那儿没出事,悬着的心这才缓缓放下。不过,一场骂,也让她虚脱了般,再也没气力撑住自己了。半晌,她脑子里跳出一团谜,少奶奶灯芯咋就知道六根踩脚后跟的事呢?

东家庄地还怔在上房里,管家六根是让他骂走了,西厢也没看见让他担心的东西。不过,他这心还是静不下来。其实他明白,那药味儿就在西厢里,只是藏了掩了,要不,点那么浓的香炉做甚?瞎子也能看清个道道。他所以不点破,一是不能给管家六根挑事的机会,他太能挑事了,这院里哪档子事不是由他挑起?东家庄地对此简直恨之入骨,比恨那股药味儿还要烈,还要不可饶恕。但是,对这个六根,东家庄地只能忍着,咬着牙忍,狠上心忍,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等儿子命旺好起来,等儿子命旺长大。

另一个理由,怕也是让东家庄地更加为难的理由,就是儿子命旺。这些日子,他几乎天天往西厢去,天天要巴望上儿子一眼。甭管是黑的白的,儿子命旺的气色却是真的。他也禁不住犯疑惑,难道后山老舅真有这般神奇功夫?

丫头葱儿抱着她的猫走进来,东家庄地说:“爷爷有话问你哩。”丫头葱儿伸直耳朵,听明白是问她西厢房到底有没药味儿,丫头葱儿憨直地说:“没,倒是前些日子在奶妈身上闻见过,她病了,沟里中医李三慢开的药方子。”

“哦。”东家庄地轻哦一声,越发不解了。这么说,自个儿也闻错了?仁顺嫂不舒服的事他倒是听过,下人和长工在自家吃中药他管不着,不碍他的事。可,那个香炉,还有命旺……

东家庄地沉吟半晌,跟丫头葱儿交代:“往后,去西厢房甭只顾了玩,多留点神,看见什么跟我说。”丫头葱儿认真地点点头,说记住了。

当夜,丫头葱儿便溜进西厢房,一五一十把干爷的话说了。少奶奶灯芯抚着她的头发说:“丫头真乖,这事儿千万甭对奶妈说。”丫头葱儿俏皮地眨眨眼,说:“管家在盯奶妈梢哩,他一定看见奶妈跟干爷睡觉了。”少奶奶灯芯登时青了脸:“闭嘴,这话往后不许乱说。”

丫头葱儿吓得伸了下舌头,怯憷憷地回了自个儿睡的耳房。

少奶奶灯芯是用一件带着鸳鸯图案的肚兜暖住丫头葱儿的。打第一眼望见,她便喜欢这丫头了。这是个水灵灵的女孩儿,浓眉下眨着大眼,水汪汪的很招人疼爱。更是她女儿家的灵性,简直让少奶奶灯芯有点儿舍不得。不论说话还是做事,葱儿总能想到你心里头。少奶奶灯芯本想跟公公要了放自个儿身边,想想又改了主意,莫不如……

那件粉红肚兜是她的爱物,原本是凉州城李太太送的。中医爹医好了她的病,除过银子,外加了这肚兜。灯芯在娘家一直舍不得穿,心想有一天嫁人了,穿给他看。没料在闺中待成了老姑娘,再穿,有点儿小,心里也别扭。不过在西厢房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偷偷穿了对着镜子看。铜镜里那个粉红身子的女人,便让她禁不住黯然神伤,有时还会流出几滴清泪。

那日丫头葱儿来耍,少奶奶灯芯忽然心血来潮,非要她穿了给自己看。丫头葱儿羞答答脱了衣裳,在灯下穿了,立时,少奶奶灯芯眼里放了异光。好看,真是好看,这肚兜儿仿佛专为她定做的,小巧玲珑的身子因了肚兜儿的衬托,忽然间放大了,像个大人了。更是那一张水嘟嘟的脸儿,一下活泛得鲜亮生动。丫头葱儿也让自个儿吓了一跳,随后眼里就是掩不住的喜悦,扭着身子左看右看,直把自个儿看呆了。

“你要喜欢就送你穿。”少奶奶灯芯在灯光下说。丫头葱儿一脸惊讶:“真的?”

“真的。”灯芯忍不住伸手牵了葱儿,将她揽进怀里:“不过你要常穿了给我看。”丫头葱儿仰起幸福的脸,这一刻她便打定主意要听少奶奶话。

幸亏丫头葱儿跑来报了信,才没让管家六根的阴谋得逞。好险啊,只差半步。不过,少奶奶灯芯心里却多了层忧虑,跟管家六根的斗争这才算个开始,往后,还不知他要出多少坏主意损主意。

夜浓浓地黑下来,少奶奶灯芯的心里,是跟墨夜一般的暗黑。 AvxEfPJgOtv2TCFeRHiy2EczPWDnVHDxgtsOLdH6yUIPBh6TFwlZh/m34TYgiYQ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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