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你有这么多衣服……”庞新枝眼里写满了感叹号。
葛春妮挤挤眼,没说话。那些衣服大多是二姐葛夏妮的,她的凤毛麟角,还都是大姐和二姐穿旧后版权让的。
映着院子里的灯光,她开始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展示给庞新枝看。
无论穿哪件,庞新枝的态度都齐整划一的一致:好看,挺好看,非常好看……
葛春妮觉得带了个录音机回来,录了一遍,然后不停地倒带。见她实在给不出建设性意见,便自己选了件紫色的风衣,下身配白色的喇叭腿裤子。
“紫配白,还是挺出彩的。新枝你说,那天穿上去后,乔主任不会给我剪了吧?”
近几年,喇叭裤像强劲的台风,从港台刮到沿海,再从沿海刮到了内地的青花小城,清静的校园也未能幸免。一些学生把原用在书本上的功夫,用在了裤脚上,卯住劲了往宽处疯狂扩张——你敢整条八寸的,我就敢做个一尺的要你好看;你敢弄一尺,不好意思,我必须要用一尺二,不一尺五才能辗压你。
就这样,校园里出现了许多直立行走的大扫帚。所过之处,枯叶尽无,路面洁净,连打扫卫生都省了。
乔主任那张包公面越发黑了起来。周日下午学生返校的高峰时刻,他握了把锋利的剪刀,门神般守在校门口,看到穿扫帚裤的(乔主任专用语),“咔擦”一下就剪个大口子,虎目若扫到留长发的男生,还会免费给理个狗啃子头。
乔主任还喜欢不定时巡视,发现漏网之鱼就补上一剪。
葛春妮怕被乔主任当众剪裤脚,有些担心地问庞新枝,却没有听到答复,扭头望去,发现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庞新枝虽不是第一次来葛家,但每次走进这里,总有新事物激起她的好奇心。这次她的眼睛被桌子上那台三阳双卡录音机吸引了。
她上次来,好像还是个单卡的。
“春妮,这双卡的是刚买的?”
“是。想听吗?”
“嗯嗯嗯。”庞新枝的头点的像快速转动的缝纫机。
葛春妮放下衣服,拉她坐到桌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磁带放了进去,摁下按键,将音亮调到最低。
苏芮极有磁性的声音传来——“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脚步越来越轻越来快活,心情挥洒自己的笑容……”
两张少女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特有的光泽。
“太好听了……有录音机真好。”庞新枝轻叹。
“回头咱带着它到街口,也跳一曲去。”葛春妮说着扭动了一下腰肢,小声哼唱着“没有七彩灯的,没有醉人的酒,我们在月光下,跳一曲,跳一曲……”
还没等“迪斯科”三个字唱出来,随着“啪”的一声,房间灯亮了。
“葛春妮你干嘛呢?” 葛夏妮沉着脸出现在门口。
“二姐,铁盆子敲完了?” 葛春妮冲口而出,讪讪地站了起来。
可能太投入了,隔壁的响动什么时候停的,她竟然不知道。
“什么铁盆子?”葛夏妮问。
“哦,你们不是在弹吉他吗?”葛春妮反应过来,迅速向后退去,坐到床沿上,将白色的喇叭腿裤和紫色风衣往被子里塞。
林竹玉坚决反对几个孩子穿白色衣物。这条白裤子是小表姐送葛春妮的。她高高兴兴穿回家后,被母亲骂 “你妈还没死呢,就披麻戴孝”……于是这条裤子还没来得及宠爱,就被打入冷宫了。
而那件紫色大衣是葛夏妮的。
“葛春妮你干嘛呢?”葛夏妮觉察出了她的奇怪。
“二姐你弹的吉他可真好听,嘿嘿……”葛春妮堆起满脸马屁笑。
她故意将弹吉他的人说成是葛夏妮,希望用夸奖来让她放松警惕。
葛春妮什么时候这么乖巧过?她在自己面前向来倨傲加不屑,浑身长刺,让她想拍死她又怕被扎的满手流血……葛夏妮感觉葛春妮有些反常,走过去推开她,从被子里扯出了紫色大衣和白喇叭裤子。
“葛春妮你可真是没脸没皮啊,偷穿我的衣服……”葛夏妮的声音像冲击波那样,差点把屋顶给掀了。
好不容易抓住了葛春妮的小辫子,怎么能不扯住摇一摇呢?
几分钟后,葛春妮耷拉着脑袋站在了母亲面前,两只脚在地上相互搏杀,手不安地相互绞缠揉搓,脑后高束着的马尾仿佛喷了定型发胶,直直地朝下竖着,连晃动的胆量都没有。
足足有十分钟了,林竹玉头都没抬。她的眼睛始终在账本上,右手拨动着黑色的算盘珠子,噼哩啪啦地算着账。
林竹玉和她的同龄人很不一样。同龄人中大多只认识几个字,还都是扫盲班出来的,林竹玉是正而八经读了中学的,若不是做古董生意的父亲早逝,她大概率会去读大学……当然,那样的话,也就没有葛春妮姐弟三个了。
“妈……”葛春妮局促不安地叫。
林竹玉的视线还在账本上。
葛春妮最怕这样的母亲,沉默中蕴含着千军万马的杀伤力,令人胆颤心寒。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的眼睛总算从账本上拔了出来,拿手理了下耳边的短发,看向葛春妮。
“说吧,都在学校干啥了?” 林竹玉问。
大年三十刘向阳来家的事情她强忍着才没追究,今天却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没,没干啥,就是过几天学校有个活动,可能会让我上台讲话,我回来取衣服……”葛春妮的头低的恨不得和脚面来个亲密接触。
“再想想。”
“哦,一会儿还想去仓库里拿几张糊顶棚的彩纸,我们老师办公室闹老鼠,顶棚破了。”
“再想想。”
母亲的潜台词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我……真的就是回来取个衣服,拿点彩纸,不信你问新枝……”
葛春妮向窗外的庞新枝求救。
庞新枝的父亲是林竹玉的同学,他是青花有名的风水师,葛家盖这三座院子时帮了不少忙,母亲对庞新枝一向温和。
可那颗高出窗户半截的黑脑袋却“嗖”的一下子消失了。
庞新枝每次见到林竹玉,都像老鼠见了猫。这次也没有让葛春妮失望,又临阵脱逃了。
“妈,我们晚上还上自习呢……您不高兴的话,那条白喇叭裤我回头我扔了就好,二姐的衣服以后我也坚决不再动。我向您保证。”葛春妮想以土地换和平。
根据葛春妮的慌乱状况,林竹玉判断时机已到,走过去拉开门喊:“夏妮,带新枝先去吃饭。”
一直扒在门上偷听的葛夏妮兴高采烈地“哎”了一声,强行将庞新枝拉走了。
葛春妮知道,母亲但凡屏蔽外人,询问就变成了过堂,甚至是刑讯逼供。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她完全绝望了,在心里默念着“爸爸……”
明知父亲出差在外,此刻分身乏术,她还是祈祷般在内心嘟囔。唯有父亲出马,母亲才可能放她一马。
“说吧,为什么跟男同学出去吃饭?”林竹玉的声音猛然提高了八度,和刚才低头算账的女财务完全不像一个人了。
葛家的工厂虽然请有专业会计,林竹玉却一直干着出纳,她对别人掌控自家的钱不放心。
“妈,没有的事情,你听谁说的,冤枉人!”葛春妮低着的头猛然抬了起来,眼睛里喷着怒火。
她没做的事情,就算扭断脖子也不会承认。
“人家都亲眼看到了,你在学校门口的饭店里和男生吃饭,还敢说没有?”
“啪”的一声,林竹玉气得拍了下桌子。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桌子也很不客气地还击了她。手很疼,可她恨葛春妮不成钢的心更疼。
“妈!我真的没有跟男同学出去吃饭。”她申辩。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不知羞耻——”母亲猛然站了起来,手指头狠狠地戳在葛春妮的额头上。
这成了撞翻她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十几岁的女孩,“羞耻心”比生死都大。
“谁说的,把他喊出来对质。”葛春妮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实习老师孙大才子那张清秀而呆萌的脸,她明明对他只有仰慕之情,不知为何心中竟一片兵荒马乱。为掩饰这种不知所措的,反骨蓦然开始造反,青筋如狰狞的蚯蚓,顺着白皙的脖子攀上了通红的脸颊。
林竹玉撇了撇嘴,没有说出告密者的名字。
“妈,你怎么能经常用‘听说’来冤枉我。我根本就没有,没有,没有!”葛春妮跺着脚咆啸。
母亲曾多次用“听说你和某某男生说话了”等虚拟事件盘问葛春妮,有时有影,有时无踪,纯属空穴来风。可她好像特别喜欢刮这种风。
“啪”,林竹玉的巴掌狠狠地落在葛春妮身上,连续打了她五六下。这次她手不疼,心却哆嗦了。
“你冤枉我,还打我,你就会打我……我大姨从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葛春妮的眼里闪烁着委屈和愤怒,泪意凶猛,却强压着,不让它们太过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