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街上住这些年,他们对吴军还是有所了解的,除了一张嘴外,就是满肚子的心眼,而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这个龙年的春节,葛夏妮是在写春联中度过的,还不停嘟嘟囔囔自我伴奏。
葛春妮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母亲没有责骂她,却也不再和她说话,使得她在家里的每分钟都长得令人绝望,仿佛有一片撕不开捋不展的黑蒙住了眼睛,又像一脚踏进了无尽头的夜中,生生死死轮回了好几世,那夜还没过完。
她知道母亲在等她开口认错,但她不想。
还好,过了破五工厂就开工了,父母像两台合上电闸的机器,又开始动力十足地忙碌。
正月十七,大姐去了商铺,葛春妮和葛似锦也开了学。
风起,月落,光阴如细泉般缓缓流淌,带走了时光,而时光又把原来柔软的变得坚硬强大。
转眼便迈进春夏交接的边缘。
文学的潮流像季节一样,不知不觉间在校园里疯长。汪国真、席慕容、张爱玲和金庸、梁羽生、琼瑶等同台竞技,风靡了校园。
同学之间见了面,不文绉绉地吟诵两句“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好像就是个落伍的老土……一时间全校皆文艺青年,连树上掉下片树叶都得带点诗意,否则就是片没有文艺细胞的树叶,会被全体树叶界排斥。
新学期开始后葛春妮有了新同桌,叫杨建军,他和周小周一样,也患有严重的“厌学症”。
比起周小周,杨建军更具自觉性,没等葛春妮发话,便自我画地为牢,用书本在自己这边严严实实地垒了个城堡。老师在台上讲课,他窝在城堡里读金庸和古龙,细长柔软的手指悄咪咪地翻着书页,狭长的眼睛偶尔目光炯炯地瞅一眼黑板,猛一看很像个好学生。
葛春妮感觉他像个“安静的好人”,极少和他搭腔,但对他很客气。
有天晚自习,杨建军突然将城堡扒开个豁口,头卡在垛口朝葛春妮神秘地问:“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
葛春妮正被“两个小球碰撞后有哪几种运动情况,请说明碰撞后两球怎样运动”搞得一个头三个大时,被他这灵魂一问吓了一跳,诧异地问:“是什么?”
“我想当作家,写武侠小说。”他朝她晃晃手中的《萍踪侠影》,“我要把张 峰写成大坏蛋,因为所有小白脸都没有好心眼。”
葛春妮打量他一眼说:“你脸也挺白的。”
他一怔,继而一脸欣喜:“真的吗?那我就把张 峰写成拥有绝世武功,还有个作文很好的小师妹,名字叫葛妮妮。张 峰很喜欢她,却不敢打扰她,只是默默地在坐在她旁边,还很自觉地用书垒了道墙……”
他们身后是何晓慧和班长阎红杏。
何晓慧憋得浑身颤抖,实在忍无可忍地爆发出一阵“哈哈哈哈哈”。阎红杏的眉头皱了皱,拿手堵住了耳朵。
葛春妮先是震惊,继而愤怒,拿起物理书没头没脑地朝他头上使劲拍打。
葛春妮的暴力杨建军一点也没生气,第二天还带了个高大的男生来找葛春妮。那人看上去比他们年龄大一些。
“这是孙老师,北大高材生,来咱们学校实习。孙老师想办个文学社,我推荐你做社长。”杨建军十分严肃地说。
“我,我,我……”葛春妮心里想的是“我不能答应,我想好好学习,我要把物理和数学再好好补补……”可话到嘴边舌头竟自作主张说,“以后还请孙老师多指导。”
北大在她心中是无可攀越的珠峰。从珠峰下来人就站在眼前,她想接近他取点经,或者沾些他带来的珠峰气息也好。
一周后 “竹坞文学社”成立了。北大才子孙老师为社长,葛春妮任社报《竹坞报》的总编,副总编分别是刘向阳、庞新枝和何晓慧,杨建军是编辑。
名单宣布后,杨建军愣愣地望着他们说:“编辑的工作是什么?”
“到各个班级约稿,挑选出优秀的作品,刻蜡板,印刷等等,就这些事情吧。”葛春妮答。
“那你们几个总编和副总编都干啥?”
“你收上来的稿子要先由副总编把关,然后总编终审,再交给编辑排版印刷。”
杨建军想摇头,看了下葛春妮,又猛点头。
在孙老师的指导下,杨建军积极主动走班串级,组来了一批文章。原本想当“考古学家”的葛春妮,不仅认真审阅约来稿,还以总编的身份亲自下场写起了稿子。
“葛总,稿子虽然有了,可是咱们缺乏美术设计啊,就这样把文字刻到蜡纸上,是不是太……单调了?”学校的油印室里,以刘向阳为首的几位副总编提出了问题。
葛春妮傻了眼。办一个小小的文学社竟然需要那么多人吗?她跑去找孙社长,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帮助。
敲开办公室的门后,看到才高八斗的北大才子满脸灰土地站在那里,绝望地望着天花板。
“孙社长您干嘛?”
看到她,孙才子如同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指着破烂的顶棚问:“同学你会糊顶棚吗?老鼠闹的厉害。”
从没有糊过顶棚的“葛总编”信誓旦旦地称自己会,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干活时,发现孙才子找的旧报纸只够糊个角的。她想了下,打算放学后要庞新枝陪自己回趟家,去印刷厂的仓库里找些专门糊顶棚的彩纸。
清寂的放学铃声响过后,葛春妮骑着二八大杠,戴着蛤蟆镜,载着庞新枝,像只轻快的燕子,穿过繁花似锦的黄昏,向城南的竹坞巷驶去。
四周是花团锦簇的春天,随便呼吸一下都是满嘴的香甜。
葛春妮心情格外好,白皙的脸庞刷了层胭脂,细细的眉毛弯成了两牙新月,一笑,腮上就嵌入两个甜甜的梨窝。
十几岁的女孩子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两人边走边聊,不时咯咯地笑着。
“春妮,你为什么要专门跑回家给孙老师拿棚纸啊?”
“人家不是我们《竹坞报》的社长嘛。”葛春妮打着哈哈,掩饰着自己对学霸的仰慕。
“天都快黑了,你戴个黑乎乎的眼镜看得清楚吗?”庞新枝好奇地把头往前探了一下。
“你懂什么,这叫蛤蟆镜,我爸去广州出差买给我的,我大姐二姐和葛似锦都没有哦。人家大城市的人都戴这个,清肝养目,挡风遮阳,看得可清楚呢……”葛春妮得意地说。
这眼镜她不敢在家里戴,怕引起母亲和姐姐弟弟们的白眼;更不能在学校戴,会遭到乔主任的追杀……所以只能在路上戴戴,过把港片中老大的瘾。
“我还是觉得骑车戴这个危险。”庞新枝缩回头,有点害怕地抱住了葛春妮的腰。
葛春妮单手捉把,豪迈地拍拍腰上的小手,梨窝笑的更深了:“危险是我的小名哦。”
她话音未落,车子就冲进了一个十公分深的大坑,随即又撞上坑里堆放的沙土。
近一米六八的葛春妮有双大长腿,她本想单脚着地,用稳定的三角形来避免这场灾难,可脚下一滑,两人一车就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葛春妮连忙爬起来,拉起了庞新枝。还好两人都没有受伤。
那只“清肝养目”的蛤蟆镜摔出去很远。葛春妮拍去身上的灰土,朝它走去,发现它有点不走运,或是德不配位吧,竟自废武功断了腿。
“留得青山在,总有墨镜戴。”葛春妮捡起残废的眼镜,装入口袋,推车出坑后飞身上去,载着庞新枝继续向家驶去。
“新枝,一会儿到我家了,帮我瞅瞅穿哪件衣服好看。一切顺利的话,咱们的《竹坞报》周五就可以出来,孙社长说到时办个启动仪式。”葛春妮笑呵呵地说,刚才的事故丝毫没有影响心情。
“你穿啥都好看。”庞新枝细声细气说。
在庞新枝眼里,葛春妮无论怎样都很美。虽说太阳也有黑子,但从她舍身替自己挡流氓后,她在自己心中就美的毫无缺点了。
葛春妮想先回家拿了衣服,再去工厂仓库里棚纸。她拉着庞新枝进了南院大门后,发现母亲的屋里亮着灯,就蹑手蹑脚地溜进北边的院子,上了二楼。
东边的书房里传来吉他的声音,像狗爪子敲打大铁盆,还是破了的那种,根本听不出调子。
“咯咯咯……这首《路灯下的小姑娘》真好听。”二姐欢快的笑声传来。
“喜欢就好。”这是吴军的声音。
考上高中成了葛春妮的原罪,无论什么事情,葛夏妮总能归结到她“考上一中”上。此时此刻,葛春妮不想招惹二姐,只想完成任务迅速返校。
葛春妮朝庞新枝挤挤眼,拉着她,猫下身子,溜着墙脚跟进了房间。
此时屋内已是一片昏暗。
怕招来二姐,葛春妮没敢开灯。她悄无声息地打开大立柜,满柜子的衣服扑面而来,像花枝招展的选美大赛,任由她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