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生主动帮忙,速度还不算太慢。她以为将功补过就行了,谁想母亲想平息大姐心中的怒火,就表演起了“一碗水端平”和“大义灭亲”,贴完后命令她拿个本子将所有春联抄下来,再拿毛笔誊写到大纸上。
葛夏妮想用“老刘和葛春妮又混到一块”的事情转移视线,可她刚说了个“刘向阳”,林竹玉就怒火中烧地说抄一遍太少了,要抄十遍。
她再也不敢说话,否则十遍就可能变成二十遍、三十遍。
葛夏妮越写越窝火,她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小时候在外面和人打架,向来是她引起战火后就跑回家找大姐和三妹,由她们出面收拾烂摊子,自己则躲在她们身后呐喊助威……今天若不是葛春妮先干完活跑路,她也不会出事故。
只有她算计别人的份,今天竟被葛春妮害成这样……
“葛春妮你必须替我抄!”葛夏妮朝葛春妮吼。
葛冬妮将压轴的饺子端上了桌:“春妮、似锦吃饭了。”
葛春妮和葛似锦绕过二姐坐到了桌子前。
葛国贞裹挟着一身冷气走了进来,两只手相互搓了下,便伸向儿子的衣领子,在他热乎乎的脖子里取暖。
葛似锦尖叫起来:“爸你干嘛,你耍赖……”
爷俩围着餐桌躲避和追逐,嘻嘻哈哈地笑闹着。葛春妮起身给父亲拉椅子,将小醋盏摆放好……
林竹玉解下围裙走进了餐厅,看着闹作一团的爷俩,笑眯眯地说:“好了,洗手吃饭吧。”
电视上,随着一阵“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开思达电子琴的广告进入画面,然后是“美的青春,美的年化”的部优产品盐纺纺职。
“盐纺不知道有没有被子面料……”葛冬妮貌似若无其事地问了句。
“过了年让你爸问问市百货公司的牛经理。”林竹玉接话,然后看向葛国贞,“今天冯家老三来送年礼,说春天想和冬妮把婚事办了。”
“那就让他们想想吧。”葛国贞的声音淡淡地说,“过年喽,辛苦一年,就为这一天,来,吃吃吃,儿子,你最爱的卤猪蹄……”他夹起一块放进了葛似锦碗里,又夹菜给葛冬妮和葛春妮。
葛夏妮怔怔地看着,感觉自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嘴一瘪一瘪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抿住了不许哭,洗下脸过来吃饭。”林竹玉冷着脸说。
葛夏妮得到赦令般冲进卫生间,匆匆洗净脸上手上的墨汁,坐到桌子前,拿起一块猪蹄啃了起来,接着是另一块,下一块……然后以飓风卷残云的气势,又横扫了皮冻和糖醋排骨。
“饿死鬼托生的。”葛冬妮嘟囔。
吃饱喝足后,葛夏妮不以为意地抹抹嘴,眼睛在林竹玉和葛国贞脸上逡巡。见母亲没有因为自己的狂吃烂喝动怒,希望的火苗骤然升起。
“妈,我想说件事情……”
林竹玉用眼皮子夹了她一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在葛夏妮眼里便是——说吧。
“今天大姐从梯子上摔下来全怪葛春妮和刘向阳……”人都是捡软子捏的,她也一样,不敢攻击葛似锦,只把葛春妮和刘向阳拎出来修理。
如今老刘家人是林竹玉的痛点,何况罪魁祸首还是最让她头疼的“刘向阳”。她的眼睛蓦然间睁大了一又三分之一。
“和刘向阳有什么关系?”林竹玉的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仿佛她咬着的不是猪排骨,而是刘向阳。
“我看到刘向阳他们来咱家了,想赶他们走,才撇下了大姐。他爸都跑去告我爸投机倒把了,葛春妮还让他进咱家的门,太不像话了,所以应该罚葛春妮抄春联才对!”
见母亲的情绪被带起来了,葛夏妮的话也流畅了很多。
林竹玉的眼睛倏的眯了一下,嘴里的猪脆骨一下子就咬断了,在一片“咔咔嚓嚓”中磨碎,咽了下去。
葛春妮轻微地抽搐了下,仿佛母亲嚼的是自己的肉。
“大年三十不打小孩,大年三十不打小孩……”她心默念着,却听到“啪”的一声,母亲摔阶级敌人般将筷子摔在了桌子上。
葛国贞拉拉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夏妮,爸问你,你今天是不是跑去街道了?”葛国贞温和地问。
葛夏妮的耳朵里炸了个雷,呆住了。那事要是被爸妈知道,几个刘向阳事件也救不了自己。
林竹玉诧异地看向丈夫:“你听谁说啥了?”
“答应给似锦带糖人回来时却忘了,刚才路过小卖铺想买点啥弥补,却听到马昭夏说她去街道办找猫,隔窗户看到夏妮在那里。”
葛国贞说的轻描淡写,林竹玉却听得心惊肉跳。她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故事,而且不是好故事,只是碍于几个孩子的面无法明讲。
小卖铺向来是消息集散地,而马昭夏正是竹坞巷唯一的小卖铺的女主人,她除了收钱卖货外,还义务向大家提供家长里短和流言飞语。
马昭夏的嘴是一台功能强大的编辑器,死鸭子经过她那双薄嘴唇的加工,都会展翅高飞。
林竹玉是领教过马昭夏的杀伤力的,怒火迅速蹿升起来,“啪”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
“让你抄十遍我看太少了,马上放下筷子去把那些对联给我抄写一百遍。抄不完过年不许走亲戚,也不许出去玩!”
“得让我吃完饭再去抄,不然红烧排骨就没有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葛夏妮索性气定神闲地又夹起一块排骨,大块朵颐地开吃了。
饭后林竹玉进厨房收拾时,给葛国贞递了个眼色。
他跟了进去。
“夏妮到底什么情况?”她低声问。
“算了,大过年的先不说这个,不过你要好好管教管教她了。”
林竹玉隐约猜出了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头哗哗啦啦开始洗碗。
随着欢快的锣鼓声,春晚《大拜年》的歌声响了起来。
葛夏妮瞅了一些母亲,见她丝毫不为所动,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电视机,坐到一旁的桌子前,磨磨蹭蹭地往砚台里倒了些一得阁墨汁,拿起父亲的大狼豪蘸了些墨,画螃蟹似的在纸上写下:你们都在看春晚,我却被迫写对联,横批:这不公平。
她龙走蛇舞一口气将同样内容的“春联”连续写了几张大纸,愤懑的心情竟逐渐欣悦起来。
姜昆和唐杰忠热闹非凡地说着《电梯奇遇》,林竹玉无知无味地看着,青花有大年三十不打小孩的习俗,她有些头疼地摁着太阳穴,眼睛不时瞭一眼葛夏妮,见她神情有些奇怪,起身走了过去。
葛夏妮猝不及防,忙将写满字的纸往怀里搂,恨不得团成团塞进嘴里,无奈是从印刷厂拿的对开大白纸,她把自己弄成了一只大花猫也没能将它们毁尸灭迹,只能眼睁睁地被母亲拿过去展开了看。
“呵呵,可能五十遍太少了,就一百遍吧。”
葛夏妮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像个黑白无常,抱着那些纸团悲愤地吼:“太不公平了——”
“写不写?”林竹玉不怒而威。
葛夏妮怒也不敢威,目光小老鼠似地躲闪着,试图和母亲抗衡。
笑林和李国盛的《攀比》正说的热闹,两人从“六两馄饨比到八两馄饨,从加半包盐比到一包盐,然后双双进医院”……父亲、大姐和弟弟笑的前仰后合,葛春妮却有些羡慕地看着二姐,她宁愿受罚的是自己。这种烟火气才是母女间该有的,而母亲整晚连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赏她。
冷漠是最严酷的刑罚,她的心中格外黯然。
在《我们是朋友》的群星合唱中,春晚总算结束了。
一边鬼画符一边看春晚的葛夏妮仿佛拿到了大赦令,箭一般出一楼客厅,冲上了二楼,葛冬妮和葛似锦也起身准备回房间。
“春妮……”林竹玉喊。
“妈有事吗?”葛春妮条件反射般问。她预感狂风骤雨要来了。大年夜的愤怒足可以淹死人。
“你妈觉得时间不早了,让你赶紧睡觉。”葛国贞说着将女儿推出客厅,关上了门。
林竹玉的嘴角撇成八字,虎着脸进了卧室。葛国贞跟了进去。
“你都被刘茂山告了,春妮还要和刘向阳来往,我想管管她你还拦着!”她气乎乎地将自己摔进床里,拿脊梁招呼他。
四岁那年葛春妮再回到家后,她们娘俩之间就长出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存在的东西,让她们无法对彼此开启心扉,却又能隔空爆炸。
“该好好管的是夏妮!”葛国贞的声音里尽是疲惫。
“夏妮究竟怎么了?”她看似重罚了二闺女,却整晚在生葛春妮的气,竟把葛夏妮疑似犯下大错的事情忘记了。
“马昭夏说……看到她和吴军躲在牛主任的里间看录像。” 原话比这难听很多,但教育女儿应该由妈妈出面更妥当,葛国贞谨慎地组织了一下语言。
林竹玉的身子一僵,沉默一会儿说:“马昭夏的嘴你也信啊?她除了满嘴喷粪还能说出什么好话?咱夏妮都二十岁了,也到了谈恋爱的年龄……”
她的态度虽然强势,声音却越来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