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写就一部成吉思汗的权威传记无疑是天方夜谭。一位理想的蒙古学者至少需要掌握蒙古语、汉语、波斯语、阿拉伯语、俄语、北印度语、乌尔都语和古吉拉特语,最好还能掌握日语、波兰语、匈牙利语,以及所有在蒙古影响辐射下的地区的语言,如越南语、缅甸语、印度尼西亚语、西伯利亚语、格鲁吉亚语、阿塞拜疆语等。如果想要在动笔之前掌握上述所有语言,恐怕要花上一个人几辈子的时间。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研究蒙古的学者更倾向于在某个独立的领域内耕耘,在“蒙古与俄罗斯”“蒙古与中国”“蒙古在伊朗”“蒙古在西方”等特定的主题内完成一系列著作。我个人还未曾学习过上文所提及的任何一门艰深的语言,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拙著是基于对40年内欧洲主流语言写就的有关成吉思汗及其诸子的学术成果的综合整理。毫无疑问的是,书中一定有许多内容会遭到蒙古学专业学者们的反对,但我希望自己已经尽可能全面地展现了成吉思汗的一生。有关成吉思汗的传记大抵绕不过那些伏尸百万、血流漂杵的血腥战役,但我仍旧希望在不打扰读者阅读趣味的同时,加入有关蒙古社会、文化、思想和宗教的讨论,让叙述不囿于那“一场接着一场的战斗”。显然,我要感谢所有研究蒙古的学者以及他们的学术圈,特别是要感谢前代的学者伯希和以及伟大的当代学者罗依果。
本书所采信的史料主要包括:作者不详的官方史书《蒙古秘史》(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波斯历史学家志费尼于13世纪50年代所著的《世界征服者史》( History of the World Conqueror );拉施特于1307年完成的《史集》( Compendium of Chronicles )和术兹札尼于1260年完成的《纳昔儿史话》( Tabaqat-i Nasiri )。后三本著作包含了很多不见于别处的珍贵信息,甚至还留存了当时亲历者的证言,是研究蒙古史绝佳的材料,但一直以来学者们在运用这些珍贵的史料时关注的闪光点往往各不相同。多数学者因研究涉猎的范围更广(蒙古人的故事不过是其宏大的世界史中的一部分而已)而偏爱拉施特的著作,其书引用了许多后世佚失的蒙古语和汉语资料。也有人因各式各样的理由偏爱志费尼的记叙。众所周知,《世界征服者史》因保存了大量佚文而具有独特的学术价值,但因作者本人粗疏的考据、擅以己意改动文句的习惯、对数字近乎荒谬的夸大,以及因内心的厌恶与寄人篱下的无奈所带来的对蒙古的矛盾态度,迫使学界批判性地看待这部著作。相较于其他两位,术兹札尼的优势在于他本人就是13世纪20年代蒙古征服中亚的见证者,而且他并未居于蒙古治下,因而在遣词造句上无须谨小慎微。得益于德里苏丹国的保护,他将自己对蒙古人的怨恨与愤怒倾泻而出(在他的笔下,成吉思汗一直是“受诅咒之人”),正是这种情感上的疏离赋予其作品独有的价值。
在上述史料中最为与众不同的要数《蒙古秘史》,这部蒙文著作于1227年成吉思汗死后不久写成,是对“黄金家族”的官方记录。从“秘史”的角度看,它的确没有被泄露和传播,其读者仅限于朝中人士。这是一部充满矛盾、含糊不清但又令人向往不已的神秘著作,而谜一般的作者又进一步增添了它的神秘气息。虽然有人认为作者可能是成吉思汗母亲的养子失吉忽秃忽,但文中多处对成吉思汗采取的批判口吻又让这个猜测变得不太可能。被任命教导成吉思汗诸子的党项人塔塔统阿以及担任保定路达鲁花赤的突厥人镇海也常被认为是这本书的作者,但这同样可能性很低。最接近真相的观点是,作者是成吉思汗的弟弟铁木哥·斡赤斤身边的一位亲信,铁木哥·斡赤斤其人在窝阔台汗死后自恃权重,一直以下一任接班者的姿态自居。
《蒙古秘史》由信史、演义、谶言和圣传混合而成,我们在将其当作原始史料使用时必须格外谨慎,因为它显然对铁木真青年时期发生的重大事件有所隐瞒和回护。作者的记叙至铁木真在1206年被推举为成吉思汗之后似乎就立刻失去了活力,行文更为公式化。成吉思汗——世界的征服者,他的所有事业和那场伟大的征服运动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尽管如此短促,还是有一部精彩的著作记录他的伟业。《蒙古秘史》被称作草原上的《亚瑟王之死》( Le Morte d’Arthur ),不过两者难以相提并论:真正的历史中并不存在亚瑟王,但成吉思汗却确有其人。会衍生出这般笨拙的类比大概是由于《亚瑟王之死》同样蕴含着政治警示的作用。还有人把《蒙古秘史》奉为不出自荷马之手的《伊利亚特》( Iliad ),但其中的问题和前一个类比一样——实际上迈锡尼和特洛伊之间展开的是一场对贸易枢纽的争夺战,真实的历史自然不会有荷马所描述的那般浪漫。不仅如此,《蒙古秘史》中所记载的1206年之前的战斗,不仅仅是历史性的追述,而且很可能是出自一位战争亲历者之手。
最后是关于词汇音译以及专有名称翻译的问题。众所周知,将中亚及远东地区语言翻译为英语很难,而且所谓的翻译“惯例”多年来也一直在改变。北京就从“Peiping”变成了“Pekin”,接着改成了“Peking”,到现在又定为“Beijing”,谁也不能保证“Beijing”是这一变化的终点。大家都很同情那位著名的报纸编辑,他问驻扎在远东的记者从Pekin飞到Beijing要多久。在将这位伟大的征服者之名“英语化”的过程中,最正确的拼写应该是“Chingis Khan”,但由于本书的主人公在英语世界里通常会写成“Genghis Khan”,且鉴于本书毕竟是一本通俗历史读物而并非学术论文,所以我从头至尾都采用了这个更为人熟知的拼写方式。可以肯定的是,在其他的命名问题上,我并没有在每一门语言上都保持一定程度上的一致性而让纯粹主义者满意,同时,本书中相关的专有名词在多数情况下还是以谐音为指导原则的。尽管如此,书中提到的大量人物应该是要有清晰所指的,为此我附上了一份主要人物名单。在此,我和我的编辑们要向北佐治亚大学的梅天穆教授致以诚挚的感谢,是他让我们了解到蒙古和草原部落时期许多人物姓名拼写的最好方式。
弗兰克·麦克林
2015年于萨里郡法纳姆
受限于篇幅,注释中的书目标题都很简短,读者可以查阅参考书目了解更多的信息。
注释中主要涉及的史料的缩写:
IAA:
Richards, D. S., ed. & trans., The Chronicle of Ibn al-Athir for the Crusading Period from Al-Kamil fi’l-Ta’rikh, Part 3: The Years 589–629/1193–1231: The Ayyubids after Saladin and the Mongol Menace (2008).
JB:
Boyle, J. A., ed. & trans., Genghis Khan: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Conquero r by Ata-Malik Juvaini, 2 vols (1997).
JR:
Raverty, H. G., ed. & trans., [Minhaj Siraj Juzjani,] Tabakat-i-Nasiri: A General History of the Muhammadan Dynasties of Asia, 2 vols (1881).
Rachewiltz, Commentary: Rachewiltz, Igor de,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Translated with a Historical and Philological Commentary (2nd ed, 2006), ii (commentary).
RT:
Thackston, W. H., ed. & trans., Rashiduddin Fazlullah’s Jami‘u’t-Tawarikh: Compendium of Chronicles. A History of the Mongols, 3 vols (1998).
SHC:
Cleaves, F. W. ed. & trans.,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1982).
SHO:
Onon, Urgunge, ed. & trans.,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The Life and Times of Chinggis Khan (2001).
SHR:
Rachewiltz, Igor de,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Translated with a Historical and Philological Commentary (2nd ed., 2006), i (translation).
SHW:
Waley, Arthur,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 and other pieces (1963).
1257年的巴格达仍旧是伊斯兰世界最伟大的中心之一。由于阿拔斯王朝的鼎盛期是在8世纪末到9世纪初,所以从一定程度上说,这时的哈里发是躺在过去的荣耀簿上的。作为阿拔斯王朝实际上的创立者,第二任哈里发曼苏尔(754—775年在位)为整个王朝打下了基础。而真正的伟业成就于第五任哈里发哈伦·拉希德(786—809年在位)的统治时期。那时,巴格达的清真寺、宫殿、医院以及灌溉系统,震惊了所有的游人。
拉希德让巴格达成了世界上所有城市争相模仿的范本,他自己也因此流芳百世。其中最有名的建筑当数智慧宫,它不仅是当时全球最大的图书馆,也是研究机构和翻译中心。特别是这里收藏了大量的卷册、书籍,荟聚了诸多钻研科学的专家,他们的研究囊括了天文学、数学、医学、炼金术、化学、动物学、地理学、制图学等领域。然而它又不仅仅是那个年代的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或者麻省理工学院,在智慧宫里面是作风严谨、博学多闻的学者,而在外面的花花世界则充斥着耍蛇、算命、兜售商品的三教九流之辈。总之,拉希德时期的巴格达,是一个在《一千零一夜》( 1001 Nights )精彩纷呈的故事中仍旧令人难忘的梦幻之都。在拉希德及其继任者的统治时期,巴格达取代了科尔多瓦成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但是到了13世纪,相较于马鲁和呼罗珊等其他的大城市,巴格达早已失去了人口上的优势。 [1] 即便巴格达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辉煌,自10世纪晚期开始日益衰落,但诺曼征服时期一名来自伊斯兰世界的游人仍是对其赞不绝口:
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可以与巴格达相较,无论是其丰富的财富、其在商贸上的重要性、其据有的学者和权贵的数量、其城市的规模,还是其中宫殿、人口、大街小巷、清真寺、浴室、码头和客栈的数量,统统无可比拟。 [2]
即使是那些嫉妒阿拔斯王朝而对它有偏见的人,也不能否认这座坐落于底格里斯河东岸的城市自身的宏伟之气。就像来自摩尔人统治时期西班牙的阿拉伯旅行者伊本·朱巴伊尔在1184年的记载:
它有着宏伟的市场,不仅面积巨大而且往来之人数不胜数。三座大众清真寺……据周五祷告的人说,巴格达一共有11座大众清真寺……市里的浴室不计其数。 [3]
巴格达的作坊生产高档的丝绸和织锦材料,在意大利有一种特殊的用金线织成的布料就以巴格达命名,另一种丝棉混合布料叫作“attabi”,其名称来自巴格达的一个区,此处的制造工艺享誉欧洲。基本上,巴格达对外出口各种奢侈品:布料、丝绸、水晶、玻璃、药膏和药水。也许这座城市正在衰退,但是它的繁荣依旧令人羡慕。
然而,在那个迷信观念猖獗的时代,总有人认为这是一座充斥着饥荒、火灾和洪水的不幸之城。1057年爆发了饥荒;1077年和1088年爆发了社会革命;无数次的宗教冲突带来了无尽的暴力,最严重的还是大火和洪水带来的破坏。根据记载,1057年、1059年、1092年、1102年、1108年、1114年、1117年、1134年、1146年和1154年均发生了严重的火灾。1117年有一次地震,1106年、1174年和1179年则遭遇了洪水。1100年、1104年、1110年和1118年爆发了大规模的骚乱,1123年,贝都因部落联盟向巴格达靠近并企图夺城,在及时赶来的塞尔柱突厥援军的帮助之下,这座城市得以幸免于难。 [4] 先知和预言家们不可避免地将这些凶征看作世界末日的先兆,巴格达城也将毁于这场末日。
后任哈里发平庸的资质似乎也将巴格达的未来指向了末日。穆斯台绥木,自1242年在其31岁之时即位以来,一直统治着这个国家。他是一个既缺乏判断力又庸懦无能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消遣上,终日被美女、音乐和戏剧包围的享乐主义者。和很多具有类似行为的人一样,他傲慢自大,毫无根据地认为自己是一名伟大的统治者。他的态度激怒了朝臣,尤其是大维齐尔。大殿的走廊上回荡着对现状不满、想要废黜他的人的抱怨之声。特别值得关注的是,穆斯台绥木似乎并没注意到来自蒙古人日益增长的威胁。这些来自东方的神秘入侵者曾在不同时期(1236年、1238年、1243年和1252年)朝着巴格达的方向发动过四次非常具有威胁性的攻击,只是因为在最后关头发现了更合适的猎物才突然改变了侵略方向。
但是到了1257年,这个威胁已不容忽视,哈里发所面对的正是20世纪人们所说的迫在眉睫的危机。蒙古人正在一步步地逼近,这一次不是演戏也不是烟幕弹。成吉思汗之孙旭烈兀正带着战争的阴云靠近。旭烈兀是当时任大汗的蒙哥、后来的元朝皇帝忽必烈以及颇具野心的阿里不哥这三人的兄弟。蒙哥命令旭烈兀拿下穆斯林手中的亚洲部分,将其置于蒙古的统治之下。他还决定席卷西方的伊斯兰世界,让军锋直抵埃及。于是,蒙古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军队集结在旭烈兀的麾下。中世纪的资料显示这支军队有15万人,从当时的蒙古历史来看,这个规模在人数上的确是可能的。 [5] 旭烈兀首先进攻的是伊斯玛仪阿萨辛派,这也是伊斯兰世界最为可怕的对手。阿萨辛派原属于伊斯兰教伊斯玛仪派支系尼查里派,独立后他们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和武装,在波斯西北部阿拉穆特的城堡中建立“国家”。在“大师”——也就是“山中老人”的指挥下,伊斯玛仪将信徒们训练成职业刺客,负责刺杀大人物和有权势的人。他们常常在公众场合出现,恐吓所有畏惧他们的人。阿拉伯人的伟大领袖萨拉丁就十分惧怕他们,一些著名的十字军将领也葬身于他们的刺杀行动之中。但是在1256年的12月,阿萨辛却遇到了比他们还要可怕的势力。在旭烈兀率领的蒙古铁骑的进攻下,曾经被认为是坚不可摧的堡垒被夷为平地,阿萨辛的威胁被永远地终结了。据说这场战争的诱因,是阿萨辛的首领对旭烈兀的一次轻率的威胁。 [6]
这场胜利让旭烈兀志得意满,他给哈里发送去消息,要求他投降、行礼并宣誓效忠,而且要主动撤去巴格达的防御工事,以及进贡大量的黄金。穆斯台绥木对此的态度同当年教皇遭到一位欧洲世俗领袖的威胁时所表现的一样。穆斯台绥木告诉旭烈兀的使者,他是伊斯兰世界的领袖,也是每一位世俗统治者的精神领袖,他拥有从中国到西班牙数以百万人的忠实拥护。“年轻人,回到蒙古去吧”,这似乎就是他给只比他小7岁的旭烈兀带去的傲慢消息的要旨。背着哈里发,大维齐尔(苏丹以下最高级的大臣,相当于宰相)给旭烈兀送去了一封密信,不仅支持旭烈兀发动进攻,而且他还向旭烈兀保证胜利必将手到擒来,因为巴格达到处都是希望哈里发驾崩的叛军和间谍。旭烈兀发出了最后通牒:“只有当太阳藏起它那炽烈的光晕,月亮才能发出光芒,”这是在暗示是因为蒙古的宽容,穆斯台绥木才能够自吹自擂。
这一次,哈里发选择了一条死路,他处决了蒙古的使者。这在蒙古文化中可是极重之罪。当穆斯台绥木发现战争已经不可避免时才对自身的处境感到恐慌,他召集朝会询问大家是否有办法让巴格达从蒙古大军的席卷中逃脱。普遍的意见是用大量的黄金讨好旭烈兀让他接受和谈。然而,穆斯台绥木注意到了被一群预言家所支持的首席天文学者的意见,他认为“据说”袭击阿拔斯王朝注定会自取灭亡。这位天文学者还详细地描述了旭烈兀如果继续这种遭天谴的愚蠢行为将要面临的灾难:太阳不再升起,天空不再下雨,土地将寸草不生,大地震会吞噬入侵的军队,旭烈兀也将活不过一年。他非常确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并立下重誓愿意用生命做赌注。
当信息传到旭烈兀那里,他自己的天文学者肯定了这些不幸的预兆,表示哈里发的预言家们说的都是事实。旭烈兀立刻因“通敌罪”处决了他。当哈里发得知旭烈兀并不在意预言中等待着自己的厄运时,他再一次吓得发抖。这次他同意献上旭烈兀所要求的巨额黄金。旭烈兀粗暴地回应说,这样的谈判已经是过去式,现在他只想看到哈里发的首级。
[7]
1257年11月,旭烈兀满怀信心地率军从驻地出发向巴格达行进。已被征服的亚美尼亚人和格鲁吉亚人被征召过来补充旭烈兀的军队,他们从很早以前就认为反抗蒙古人是没用的。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支军队中还有一些来自安提俄克的基督教军队。旭烈兀还有一支以中原的攻城专家和工兵组成的精锐部队,由同为40岁的郭侃率领。郭侃的际遇证明了蒙古人只看功勋而不看出身的人才提拔政策,因而得到了后世广泛的关注。
1258年1月18日,旭烈兀抵达巴格达城郊包围了这座城市,并开始调查其防御工事。最初由哈里发曼苏尔兴建的环形防御工事已经不复存在,但底格里斯河西岸的内城依旧被长约10英里的半圆形城墙所围绕。这座城墙由烧制而成的砖块砌成,上面散布着巍峨的瞭望塔。但是用来防御的砖砌壕沟已经被频繁的洪水彻底破坏失去了作用。 [8] 穆斯台绥木将他最精锐的突厥军队部署于战船上,组建起外围防御。蒙古军队沿着底格里斯河两岸一同进发。但哈里发为了分割逐渐逼近的掠夺者,在没有正确认识到蒙古人用兵谋略的情况下错误地向西岸派出了2万名精锐骑兵。蒙古人的工兵破坏了底格里斯河沿岸的堤坝,洪水阻断了突厥骑兵的退路。这时,蒙古军队将突厥骑兵一步步引入自己的陷阱之中,并将其有序歼灭。城外河面上的突厥士兵的表现则稍好一些。
在整场战斗中,旭烈兀表现得极具耐心且有条不紊。他先是令投石机向特定的瞭望塔,尤其是“波斯塔”,发动了密如雨水、攻势猛烈的投射,无数被猛火油包裹的投射物倾泻而下。由于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附近都没有石头,蒙古人就从附近的山上采运石头送来。他们还砍下棕榈树制成投射物。面对突厥人的阻碍,蒙古人采取了多点渡河的战术,并对半圆形城墙最薄弱的地点发起猛攻。格鲁吉亚人则在前面进行不间断的挖掘行动。连续的炮击从1月29日一直持续到2月10日,波斯塔最终倒下,进城的阻碍被一扫而光。这时候巴格达方面正式请降,但旭烈兀拒绝让步。在下达最后的进攻命令之前他等待了三天的时间,除了让自己人好好休息,更可能是要诱使容易上当受骗的巴格达贵族们说出埋藏金银财宝的位置。旭烈兀还要求哈里发交出那位天文学者,拿这位学者所预言的灾祸来讥讽他,并提醒这位学者他“以命担保”了预言。然后旭烈兀顺理成章地处死了他。 [9]
2月13日起,巴格达遭到了连续六天的洗劫。波斯的一位历史学家用极富戏剧性的语言对这个后续事件进行了描写。
早晨,海平面泛起日光的红晕,日光巧妙地在天空的水银毯上变出了繁星的印痕,旭烈兀一声令下,军队向着巴格达打响了劫掠之战……他们首先把城墙夷为平地……填满了如人的思绪那般深的护城河。随后他们像饥饿的猎鹰攻击羊群一般扫荡了整座城,无所顾忌、厚颜无耻,到处都在谋杀、四下皆是恐惧……屠杀后的鲜血似乎将城外的河流变成了尼罗河,河水红得像染色的木头。《古兰经》里的经文“种子和茎都枯萎了”是对此时巴格达的物产和财富的如实描写。他们用抢劫的扫帚扫走了巴格达所有闺房的宝物;他们又愤怒地挥起铁锤,把城垛砸下去,好像这些很丢他们脸似的……你听这一声声恸哭……从屋顶到房门……黄金与珠宝装饰的床和靠垫被刀切、手撕得粉碎。那些深藏在面纱之下的闺中人啊……在大街小巷里被拖来曳去,好像圣人的毛发一样被示众;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沦为了鞑靼怪物们手中的玩物。 [10]
掠夺持续了六天六夜。清真寺被席卷而空,壮美的建筑被推倒,居民惨遭屠杀。保守估计,巴格达围城和掠夺期间的死亡人数约有9万。人们在哈里发的宫殿里发现了700名宫女和1000名宦官。在这场肆意的破坏中,最恶劣的行径就是摧毁了智慧宫。这座图书馆的消失相当于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毁灭。据说,丢到底格里斯河里的书实在是太多了,以致于原先还是被血染红的河水现在却满是墨汁,一连数日河水都是黑色的。
据说,基督徒认为智慧宫的毁灭是上帝对穆罕默德及继承其哈里发之位的欧麦尔在642年征服埃及期间对亚历山大图书馆所做行径的复仇。根据叙利亚正统教会神学家、与巴格达覆灭同时代的把·赫卜烈思的说法,欧麦尔是这么说亚历山大图书馆的藏书的:“如果这些书的观点与《古兰经》一致,我们就不需要它们;如果这些书的观点与《古兰经》相悖,那就更要毁掉它们。”
[11]
这一回,轮到伊斯兰典籍被无视文本价值的蒙古人摧毁,西方社会中狂热地反伊斯兰教的人一定会对此幸灾乐祸。
上述的惨剧还在继续,大约有700名贵族和他们的家人被旭烈兀杀了头。穆斯台绥木则因焦虑自己的命运而陷入极大的痛苦。旭烈兀先是让他挨饿,之后让人把他带到自己的面前。这个饿坏了的男人向旭烈兀乞求食物。旭烈兀递给他一根金条,说:“吃吧。”哈里发像米达斯王一样悲凄地回答道:“没人能吃金子。”旭烈兀说:“如果你早就知道这个,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金子送给我呢?如果你那么做了,现在还能在自己的地盘安然地吃喝呢。” [12] 哈里发道出了国库财物的下落,但旭烈兀坚持认为这还不够,他还想知道穆斯台绥木的私人积蓄藏在了哪里。绝望的哈里发被迫透露了财宝的地点。最后,旭烈兀没有耐心再继续戏弄他,于是下令将他处死。2月21日,穆斯台绥木的私仆被斩首。处决哈里发和他的儿子时,蒙古人采用了贵族和尊者适用的死法:用毯子将他们包裹起来,让他们自己的马将其践踏致死。 [13] 在这之后旭烈兀厌倦了杀戮,他宣布幸存者都是他的所有物并应置于他的保护之下,这才叫停了屠杀。
巴格达遭受的破坏是毁灭性的。灌溉系统中的水渠和河堤被彻底地摧毁,农业生产和基本生存已毫无可能。巴格达在人口、政治、社会和经济上全面衰败了。 [14] 3000人被留了下来作为守备力量,城里剩下的人口只勉强抵得上一个省城的,自那以后,伊拉克的统治中心变成了大不里士。巴格达的幸存者也许宁愿自己在大屠杀中死去,因为伊尔汗国施加的税赋太过沉重,而他们的支付能力下降到了1257年的三分之一左右。到了13世纪的尾声,巴格达的许多郊区变得荒无人烟,而河的西岸更是如此。
由于蒙古人更喜欢通过霍尔木兹海峡与印度人做生意,巴格达的港口巴士拉也开始没落。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在阿拔斯王朝宣告结束之后,伊斯兰世界再也没能真正地从创伤中恢复过来。 [15] 伊斯兰世界最伟大的中心之一被毁的事实,震惊了整个阿拉伯和西方世界。巴格达不幸进入了被蒙古人摧毁的知名城市名单,这个名单还包括:北京、开封、撒马尔罕、布哈拉、基辅、莫斯科、克拉科夫和布达佩斯。新一批的使者和旅行者从欧洲出发,试图探寻这些残忍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这群来自蒙古的游牧者是怎样成为全球大部分地区的征服者的?旭烈兀和他那些著名的兄弟是谁?他们的父亲拖雷又是什么人?他们尤其想要了解一个已经成为历史和传奇的人,那位后来成了成吉思汗、名叫铁木真的男人。
[1] Le Strange, Baghdad pp. 264-283.
[2] Wiet, Baghdad pp. 118-119.
[3] Broadhurst, Travels of Ibn Jumayr p. 234.
[4] Wiet, Baghdad pp. 122-127.
[5] Morgan, Mongols pp. 129-135.
[6] 关于伊斯玛仪派,参见:Lewis, Assassins ; Daftary, Ismailis ; Hodgson, Secret Order of Assassins .
[7] Spuler, History of the Mongols pp. 115-119.
[8] Sicker, Islamic World in Asendancy p. 111; Meri, Medieval Islamic Civilization p. 510.
[9] Hammer-Purgstall, Geschichte Wassafs pp. 68-71; Le Strange, Baghdad .
[10] Spuler, History of the Mongols pp. 120-121.
[11] MacLeod, Library of Alexandria p. 71.
[12] Hammer-Purgstall, Geschichte Wassafs pp. 72-75.
[13] Wiet, Baghdad pp. 164-165.
[14] Somogyi, Joseph de, ‘A Qasida on the Destruction of Baghdad by the Mongols,’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7 (1933) pp. 41-48.
[15] Spuler, History of the Mongols pp. 125-164. 还有一篇有趣的文章将旭烈兀对巴格达的劫掠同750年后美国对该城的扫荡进行了对比:Ian Frazier, ‘Annals of History: Invaders: Destroying Baghdad,’ in the New Yorker , 25 April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