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的写作可谓谋划已久,因爱而生。最初并不是想由我们亲自来写这样一本书——因为我们的学科专业背景、知识储备和学识修养等都不足以完成这样一件困难而有意义的大事,只是想从书店里买到这样一本书,或从图书馆里借到这样一本书,但一直都未能如愿。近代考古学研究成果证明,中华民族用玉的历史至少有一万年,玉文明是中华文明的显著特征之一,也是区分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最显著的标志。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现在普通中国人对玉的了解仍十分有限,对玉的评价和态度仍模糊不清,对玉的美学研究还处于初级阶段。以至于在课堂上学生们提出“玉不能吃、不能穿、不能住,却为何这样贵”等问题时,我们还不能给予非常完美的答案。
中国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在其著作《谈美》中,以园中一棵古松为例,谈到了我们对事物的几种态度或“知觉”。同样是一棵古松,在木材商眼里,它是实用的、值钱的,心里盘算的是它宜于架屋或是制器,思量的是怎样去砍伐它、运输它和买卖它;在植物学家眼里,它只是一棵叶为针状、果为球状、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心里想的是它应归到某科、某属和某种里去,注意它和其他松树的异同,思量它何以活得这样长久;在画家眼里,除了审美外别无其他,他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苍翠挺拔的古树,只在聚精会神地观赏它苍翠的颜色,它的盘曲如蛇的线纹以及它的昂然高举、不受屈挠的气概。我们中国人现在对待玉的态度或知觉也是大概如此。但令人纠结的是:现在一般的玉石消费者绝大多数持的是实用主义的态度,一般研究人员持的是科学的态度,而秉持审美态度的少之又少,即使持有审美态度,很多人也难以说得清楚明白,就连著名玉雕大师的作品、各类玉雕大赛的获奖作品等文集中,常也只有图片配以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名称,为何获奖?美在哪里?几乎没有涉及。其中的主要原因是,中国玉美学的研究成果还极少,专门的书籍缺乏,教材更是空白,玉美学的教育尚未展开,玉美学的知识更未普及,等等。持求真的科学精神和求善的实用精神是必要的,但无视美也是生产力(刘登阁,2009)则是错误的。《庄子》中“子非鱼”的故事大家熟知,这里作者要强调的是:从科学和逻辑学看,故事中的惠子肯定是赢家,但从人生境界和道的立场出发,赢家则是庄子,因为如果我们心中只有科学和实用,那世界就将会变成一个冰冷的,机械的,毫无生机、情感和诗意的世界,而只有我们持有审美的、诗意的、哲学的态度,我们才能做到诗意地、美丽地栖居。再进一步讲,如果只有科学的、实用的态度,中国历史上一大半非常伟大的艺术、文学作品都有可能成为无稽之谈,如李白的诗:“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辛弃疾的词:“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山没有生命、没有感情,他们的诗或词不都在胡说八道吗?因此,对于中国的玉器和玉文化而言,开展相关美学研究、出版相关著作、编写有关教材、启动有关教育、普及相关知识等,成为当下急迫而重要的任务。
中国人发现玉、用玉、敬玉、爱玉、赏玉、戴玉、玩玉、食玉、藏玉等的历史悠久而漫长,漫长得足够让我们自己为之感到骄傲和自豪,让别人感到羡慕和忌妒。我们中华民族一直对玉怀着一种特殊的情感,其根本原因是中华悠久的玉文化,而玉文化的重要基础和前提之一应该是玉美学。
近30年前,我们几位志同道合的同事白手起家,在同济大学校园里开始尝试着开展珠宝玉石的教育和科学研究工作。近30年来,在学校领导和社会各界的关心和支持下,我们的工作取得了重大进展,教学、科研均取得了让全世界同行瞩目的系列成就,尤其是在玉石、玉器与玉文化方面的研究成果得到了包括英国大英博物馆、法国卢浮宫、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等在内的世界一流艺术博物馆和机构的认可,并建立了长期的交流合作关系,但我们的工作至今仍处于实用和科学研究阶段。不是我们不想进一步深入去涉及玉美学领域,而是的确受到学科专业背景、知识储备所限,更加之望眼欲穿的、有关玉美学系统研究成果和书籍也一直没有出现。从近30年前白手起家创立珠宝玉石学科开始,困难便一路伴随,挑战和填补空白成了家常便饭,这也培养了我们不怕困难、敢于挑战的勇气和作风。于是,由我们自己来完成《中国玉美学》著作出版、开展中国玉美学研究的想法就此产生,但很多次还是因为学科专业背景和知识储备不足等而打了退堂鼓。我们主要是从事地质学专业的,以构造地质学、地球化学和宝玉石学为主要研究方向,找寻珠宝玉石矿产、研究珠宝玉石的矿物岩石学特征、鉴定评价珠宝玉石等是我们的专长所在。玉石学和玉文化研究已经与我们的学科背景存在着较大的差距,要进一步研究难度更大的玉美学简直可说是毫无基础和条件可言。但爱玉之心一直让我们对完成这样一项任务魂牵梦绕,初心难忘。这次全球突然暴发新冠疫情,起初阶段我们每天待在家里无事可做,加之校领导关怀,让我能从政行管理岗位退下来,并给我一年半的学术假期。于是,我们利用这一机会,开始了《中国玉美学》的创作工作。
这项工作原本预想会很难,可没想到,真动手后却发现其难度远超想象。既然讨论美学,就必须对美学体系要有所知,更要有所思。有所知,就必须研读一系列的美学专著,对美学基础知识有较为深刻而清晰的了解,不然在创作《中国玉美学》时会贻笑大方。有所思,就必须在了解美学基础知识的基础上,对中国玉石、玉器和玉文化的美学内涵作认真地梳理、厘清,并将美学与中国玉石学和玉文化作很好的衔接,最好是能做到“天衣无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美学”这个富于诱惑力的学科名称,对于众多人来说往往呈现出迷人的假象,它可以时常挂在嘴边,其内涵却与一般人的理解相距甚远。美学深根于西方思辨性的文化土壤,历经众多著名哲学家的青睐与耕耘,论者灿若繁星又风格迥异,既博大精深,又斑驳晦涩;既有澄明心怀、各张天机的慧见,又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惆怅。它的多头绪学术特点使其在与任何一门艺术接轨时都会遇到体系化的难度,以致圆凿方枘,经纬难通(理由,2014)。如今,言说美学的书很多,有国外的,也有国内的,但其中论及玉美学的少之又少;中国言说玉和玉器的书也不少,有论及中国玉器材料的,有论及玉器历史的,有论及如何断代、鉴定、评价、收藏的,其中也有少数触及玉石美的内容,但多数与美学关联性不大,或过于简单。这种情况下,想从浩瀚的论述中,将玉石与美学有机地融合起来,形成《中国玉美学》的完整体系的确是十分不容易的。好在理由于2014出版了中国玉美学研究的第一本专著——《玉美学》,虽然该书主要论及和田玉,对玉石材料美、色彩美、内涵美、玉美学历程等还没有作过多的触及,但也是天大的收获了,所以该书成为我们完成本书的重要参考。
我们遇到的另一个困难是:如何用一个十分年轻的美学来解释最古老的中国玉器艺术?美学在西方诞生不过两三百年,引进中国仅有一百多年。相比中国的十分古老的玉器艺术,实在是太“年轻”了。距今70万—30万年前的北京猿人就开始寻求美了,以后的丁村人、山顶洞人、峙峪人、小孤山人等,一直未曾中断过。我们的祖先和先贤们对美也有许多妙论。其中老子谈美,并被认为是中国美学史的源头(叶朗,1985),管子、孔子、孟子、庄子、荀子等也都谈美,但历史思想如何与现代的美学融合贯通仍是有待我们探讨解决的重大课题。
需要进一步强调的是:相当长时间以来,我国学术界习惯的做法是,把西方制定的学术规则引过来,然后把我们自己要解决的问题作为特例装进去,默认西方学术规则的正确性,虽然有时候也会作出一些适当的改制,但我们很少独立制定规则。至今,各门科学均大致如此,我们认为这是缺乏文化自信的表现之一。如果我们探讨中国玉美学也采取如此做法,可能会出很大的问题,最终的结果可能是沐猴而冠,不伦不类。虽然美学也有普遍的规律性,但一个国家、民族的审美实践离不开这个国家的实际,特别是她的传统文化,如果离开自己的传统文化去探讨美学,其后果必然是空泛甚至偏离的。玉器和玉文化虽然在新西兰的毛利人、美洲的印第安人中也出现过,但主要还是中国的东西,因此,我们便以“中国玉美学”为题。我们只有在虚心学习西方美学成果的基础上,结合中国的实际,特别是中国古老的玉文化实际,大胆突破西方美学条条框框,才能有所进步。
困难数不胜数,既然要做的工作很有意义,既然确定了目标,就要迎难而上。于是,在确定体系框架后,我们分工合作,经过大家近一年的共同努力,目标基本达成。中华民族的审美趣味,文化艺术的风格定位,凝练在中国玉器与玉文化里,历久弥新,积淀永恒,一直感染着、激励着中华民族的过往、今天乃至后世。玉雕艺术作品的永恒性,浓缩、简约了中华文明的历史,打开、延展和放飞了社会、时代的魂灵。我们的工作虽然还很粗糙,写作《中国玉美学》还只是我们抛砖引玉的一种尝试,但如果能把“真玉”引出来,能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发挥一点作用,我们也就十分欣慰了。
本书共分三个部分九个章节。第一部分介绍美学和玉美学的基本知识,包括第一章,美学基础知识;第二章,玉美学特征及类型。第二部分论述玉美学的主要方面,包括第三章,材料:性美与质美;第四章,视觉:色美与彩美;第五章,加工:工美与艺美;第六章,内涵:道美与德美。第三部分阐述玉美学的历程,包括第七章,上古:龙飞凤舞,神火黄云;第八章,夏商周:饕餮狰狞,玉礼中国;第九章,秦汉至明清:神性渐失,走入世间。
本书得到苏邦俊博物馆、历史文化研究基金及同济大学宝玉石学科发展基金的资助,是同济大学宝玉石文化研究中心和上海宝石及材料工艺学工程技术研究中心的重要成果之一,著作参考引用了大量前人的研究成果和资料,在写作过程中请教过相关领域众多专家、学者、教授和行业从业人员。在此,对直接或间接对本书提供资助、支持、帮助和鼓励的单位、专家、学者、同志们、同事们、朋友们、同学们以及家人一并表示衷心感谢!
廖宗廷
2021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