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有个叫赖五的人,在三等轻车都尉常保手下做事。虽说文不能下笔,武不能弄枪,但他懂得察言观色,机灵善变,获得常保的信任。常保在保定有十五顷的官封地,每年收租打理,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去当庄主,这桩好差使就落在赖五的头上。
赖五去了保定,相当卖力,尽心管理土地,收租之后,将谷物银两、收成丰歉,一一详报家主。常保是个耿直人,又被皇帝任命福建副都统,常年戍守在外,很少留在京城,因此对赖五的账目并不放在心上,草草应付。赖五是个机敏人,觉得有机可乘,便留了个心眼,将年租自个儿留下三四成,再添些歉收的借口,上报家主。常保也不追问,让赖五轻松就蒙混过关。赖五由家奴变成二地主,几年下来,娶妻生子,做个殷实人家,完全不把自己当家奴了。
常保对朝廷尽心尽职,竟在福建任上染病身亡。赖五这下不必忌讳家主,只要应付常保家中妻小既可,更加肆无忌惮,上缴租金越来越少,在保定本地,也成为一个吃得开叫得响的活络人。那保定知府穆琏璋得知赖五掌管着十五顷上好的官封地,也和赖五往来,觊觎这些肥田。
日子好了,赖五也有一桩心事,他有妻无妾,觉得上不了台面,每次跟有钱人喝酒应酬,总觉得低人一等。他一直寻思找个小妾,因此心中暗暗留意。有个租户家的女儿,刚满十四,长得可人,赖五偷偷放在心里。这日午间,他正在园中凉椅上斜躺,想着怎么把人家女儿便宜搞到手,想着想着便起了鼾声,梦中竟也有了笑容,一丝口水从嘴角溢出。
一阵敲门声把赖五惊醒,赖五翻身起来,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角,打开院门,门口出现两个人,一个是十来岁的少年,另一个是中年汉子。少年长得面庞白净,天庭饱满,模样俊秀,一双眼睛慧光流转,却暗含忧郁,虽然风尘仆仆,略显疲惫,但掩饰不住王侯公子的珠玉丰姿。身边的汉子背着行李,脸上皱纹粗放而坚韧,任劳任怨的实诚相。赖五见了两人,颇为面熟,脑中一闪念,心中不由一寒,不过嘴上却是热情道:“嘿,这不是刘全哥吗,快进快进,今天什么日子,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叫刘全的汉子并不着急进去,而是介绍旁边的公子道:“这是少主人善保,想来你没见过几面吧。”
赖五慌忙施礼,道:“原来是大少爷,难怪相貌不凡,小时候有见过,想不到一转眼就这么大了,请进请进。”
这善保就是主家常保的大公子,今年一十有三了,看似嘴上没毛,举止之间却有成人的分寸。赖五不常到府上,自然没见过几面,刘全是常保家的得力管家,赖五就比较熟了。在常保去世三年之后,主仆二人登门,赖五心想不会是什么好事,故而心中颇为忐忑,但不管如何,先依礼将二人招待好便是。
当下叫婆娘烧了几个菜,请二人上座。赖五道:“这是我这里能备的最好酒菜,也许不太对得上公子的胃口,您将就将就。”席间嘘寒问暖,问少爷境况,很是殷勤。
善保一路颠簸,吃得也不好,当下也不客气,酒菜下肚后,精气神也上来了。十三岁的人儿,说起话来,虽然口音稚嫩,却有大人一般的沉稳。善保道:“家父在世时,对你还好吗?”
“那还用说,除了一个好字,我能说什么呢,他是对我十分的好。”赖五不知少主人葫芦里卖什么药,边察言观色边谄媚道。
“既然先父待你不薄,我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开门见山。这次我和全叔来,是想求你一事,请你务必成全。”善保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赖五的反应。
赖五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好像卖膏药的练家子:“只要我赖五能办得到的,您尽管开口就是。”
听了这话,善保觉得吃了定心丸,当下诚挚道:“既然你是自己人,我也不怕把窘境抖露出来。自从家父去世后,家境一落千丈,到如今家中十几口人衣食堪忧,最令我头疼的是,我和弟弟学费都成问题。我这次来,是来筹款,以渡过难关。”
赖五心中“咯噔”一声,果然是个钱字,当下皱起眉头,点头道:“是呀,老爷是家中的顶梁柱了……不知少爷要个多少?”
善保和刘全对看了一眼,轻声但是坚定地吐出一个数字:“一百两!”
赖五如被烙铁烫了,嘴里吐出一口凉气:“这这这,少爷,这么大的数字,叫我一时如何筹措,这个恐怕……”
善保朗声道:“赖叔,这个数字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根据这些年应收地租与实收地租算出来的。我们亲自来一趟,就是烦请你将佃户原来短出的部分收回,希望赖叔成全,让我兄弟家人渡过难关,日后必然记在心上。”
这话说得隐晦,是给赖五面子,实际上就是说,原来赖五截留的部分,凑起来也是一百两有余的。
赖五被点出猫腻,不由暗暗心惊,但转念一想,对方毕竟是个孩子,我怎么能输给他呢?只要抱定死不认账,他又怎能奈何我?况且,自己在本地还有知府撑腰呢。于是赖五有了底气,咳嗽一声,大声应道:“少爷有所不知,这些年保定非旱即涝,土地收成极是有限。前几年皇上南巡,保定百姓加重纳税捐银,十五顷土地收入无几,租金更是难上加难,与您掐指算的相去甚远。少爷要是想要十两八两,我倒是能砸锅卖铁给您凑齐,这一百两银子,您让我把自己卖了,也是没办法的。”
说着赖五直摇头叹气,看样子是横竖不给了。
刘全在一旁看出赖五装穷,不由窝火了,把话直接说了出来,道:“赖五,少主人虽然年少,但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你也别当他是孩子。这些年你代为管理,前些年代收的租金只有六七成,这两年更是只有三四成,只因主人豁达大度,没有追究。现在少主人急用银两,你作为庄主,还上旧账就是了,这般推托,只怕对不住老爷当年对你的恩情呀!”
赖五一听,跳了起来,索性撕破脸皮,叫道:“刘全,你这么说难道是我瞒你坑你了?你没在我这个位置,怎么知道我的难处呢?这土地是靠天,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的,你躲在京城,这几年的水旱灾害你是不知道的,佃户们又都是狡诈之徒,租金能赖就赖,能收回几成还是我跑断了腿的,不是你张口有多少就有多少。”
刘全见赖五耍泼,气得脸都青了,叫道:“不管你怎么狡辩,这旧账是可算可查的,你是看老主人不在世了,想耍赖不成?”
赖五心想,既然都到这份上了,就把底牌亮出来吧,当下不顾刘全的叫嚷,冷静道:“要一百两也不是没有办法,您把这块地卖了,倒是值这个钱!”
善保一看,赖五由和颜悦色变成满脸恐怖,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哭着道:“赖叔你怎么能这样,以前我阿玛在世的时候,你可是说什么都听的,你现在这样无情,我都……”
赖五狡辩道:“少爷,不怪我无情,是钱无情哪!”
赖五的话十分不客气,加上把少爷吓得哭了,无疑如火上浇油,把刘全彻底给激怒了,指着赖五就骂开了,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明摆着早就想掠夺主子地产。你的狼子野心,少爷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真后悔当初没让老爷叫你滚蛋!”
赖五也不示弱,立马横眉怒目对骂起来道:“刘全,你只是个奴才,也敢这样骂我,简直不知好歹。你想借这个收钱之名,扰乱庄客,我要是告你一道,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们要是来无理取闹,我看趁早走人!”
善保见到这种局面,受不了人情冷暖的剧变,心中战栗,像小女子般哭了一阵,抹了几把眼泪后,情绪才渐渐平息。见赖五已经撕破脸皮,和刘全骂得不可开交,情断意绝,心知再争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当即把跟前的碗筷一推,便拉着刘全哽噎道:“刘叔,我们还是走吧。”
刘全知道这事把少爷吓坏了,又恨意难平,便走出来骂骂咧咧,恨不得把赖五给吃了,叫道:“这样走太便宜这王八羔子了,我要是手里有刀定把他劈成两半!”
善保眨着湿润的眼睛道:“他是铁了心不给了,这样吵吵闹闹,也是无用。他既然下了逐客令,我们还是走吧。”
主仆来到大街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熟识帮衬的,真有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之感。善保看见一家叫“小天涯”的客栈,虽简朴不大,却见店主人朱胖头堆着满脸肉笑脸相迎,招呼打千,便有一股亲切,叫道:“刘叔,我们还是还住下来,歇息歇息再说。”二人盘缠本来就不多,又遇见赖五反目,这种小客栈正合适,于是住了下来。两人要了一个房间,刘全在榻边打了地铺,能俭就俭。善保没有去过这么远的路途,一路上车马颠簸,已经疲乏,一躺下来,全身关节如渗了醋一般齐刷刷酸痛起来,哎哟哎哟地叫。用过饭后,刘全便给他打了热水洗脚,又给他周身揉揉按按,这才熄了油灯,在地铺睡去,过了片刻,鼾声就起来了。善保也颇为劳累,但一闭眼睛,脑海里却就出现赖五狰狞的面孔,一副仇人的样子。当年他在父亲面前都是服服帖帖,良善如一只羊,驯服如一条狗,嘴巴甜得像沾了蜜,无所不从,哪能想到如今这般顽赖无情。先是赖五,接着是各式各样的面孔,一个个浮现在他眼前,这些人都是父亲生前的至亲好友,如今个个如莫曾相识。
人可以是一只羊,也能转瞬变成一只狼,人情冷暖,如变戏法般,与礼义廉耻相差十万八千里,这叫人如何承受?想到此处,他的眼角一热,一滴眼泪不知不觉地爬了出来。
他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抹去了像蠕虫一样爬动的眼泪。如今家里状况窘迫,绝对不是流泪示弱的时候。世间没有人能够依赖的了,唯一能依赖的必须是自己,身为长子,至少为了兄弟俩的学业,也要把重担担起。想到此处,不由长叹。身体的疲惫加上精神的起伏,一阵困意袭来,他终于呼吸均匀地入睡了。
次日清晨,刘全一醒来,愤懑难当,就在客栈庭中叫嚷,大骂赖五。客人们凑热闹的,伸长了脖子听,都鸣不平,一个山羊胡子道:“既然是贪了主子的财物,你要在这儿嚷嚷,谁也不敢替你做主,不如到衙门嚷嚷,或许知府会给你撑腰。”
刘全一听,叫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明摆着我们有理嘛,赔不了钱,也要把他这个庄主轰走。”
店主朱胖头听了嚷嚷,笑道:“要打官司是吧,我们保定府打官司不依什么情理,只依一条规矩……”
他说了一半,故意卖个关子,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齐嚷嚷道:“什么规矩,哪一条?”
朱胖头伸出一个食指比划道:“这规矩很简单,谁送的银子多谁就能赢。”
众人嘘嘘地吹气,有的道:“这规矩可不是保定一府有呀,普天之下都行得通的。”另有人道:“我就不信天下乌鸦一般黑,告去吧,指不定能碰上一个包青天呢。”
刘全被众人说得一时振奋,一时沮丧,听了这话,道:“嘿,就是,我们少爷有福相,一准能遇上包青天,这事有救了!”
刘全用盘子托了馒头、白粥和一碗素菜,进来给善保当早餐,道:“少爷,我想到一个辙了……”善保道:“我刚才全听见了,我看是个好办法,对付这种无赖,只能靠官府。我们有理有据,知府会替我们做主的。去借来笔墨纸砚,我来写诉状。”
“那再好不过了,少爷您先吃着,我去借着就来。”刘全一早起来的一片愁云在脸上散去,满脸的皱纹都开花了。
刘全出来,见了店家喊道:“店家,借我纸笔来,我家少爷要写诉状!”
朱胖头把肿泡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问道:“就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孩,他写诉状?这可是大有讲究的玩意儿,你可别瞎胡闹,要是惹恼了知府,吃牢饭也指不定。”
刘全呵呵一笑,道:“瞧你,我就知道你这桃花眼透着小瞧人,我家少爷是咸安宫官学的学生,读过的书摞起来比他个子还高,写个诉状绰绰有余。”
朱胖头吸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可是紫禁城里头的咸安宫官学?”
刘全拍了拍胸脯道:“那可不是,天下还能找到第二家?”
朱胖头皱眉道:“我听说这咸安宫官学的子弟,非富即贵,还多皇亲国戚,你们怎么沦落成……”
刘全叹了口气道:“哎,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总之落难凤凰不如鸡,谁都可以欺负一把。将来等我们少爷发达了,到时候算总账。嘿,你能快点把纸笔给我们吗?”
朱胖头扭头对账房先生喊道:“你别打算盘了,快给客人笔墨纸砚,我们这个客栈里总是藏龙卧虎,每天都马虎不得,马虎不得呀。”
刘全拿了文房四宝,在房里细细研磨,对善保道:“少爷,不着急,吃饱饭才有力气告状,你把这馒头给吃了。”善保道:“不吃了,我心情不好,胃口也不好,少吃点也罢,先干正事吧。”屏息提笔,娓娓道来,写了一纸诉状,将赖五擅自截留租粮,自家并不追究,让他得寸进尺,变成呆账坏账,乃至如今只交到三四成,将呆账变成死账,有情有理有据有数,一一道来。
刘全一边听着主人念叨,一边频频点头,叹服少主人文笔清晰,不过随即又疑惑道:“这个有用吗?店主人朱胖头说了,谁的银子多谁告得赢,要不要先打点一下?”
善保摇摇头,自信道:“市井人物,以谣传谣,话不可信。知府这些人是中过举的,读过的书跟我一样,吃透了四书五经,当然懂得礼义廉耻,为皇上尽忠,为百姓尽职。要是拿钱说话,传出去的话,皇帝也是饶不了他的。官府就是判清黑白、还人公道的,要不然这世上只要学会奸诈耍赖的人,其他人都拿他无法了?赖五这种人,在这里算是地头蛇,我们是奈何不得的,只有官府出头,他才会驯服,我就不信他喜欢吃牢饭!”
刘全听着善保振振有词,半信半疑道:“我不清楚你们读的书里都讲些什么,只不过听说,‘自古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觉得店家说得有些道理,先打点一下还是稳妥些。”
“荒唐荒唐,我相信为官的都是同道中人,得圣人教化,讲理不讲钱的,我们这么做只能自取其辱——还是公事公办!”善保年纪虽小,但书读得不少,自有一些主见,说话口气坚决。
刘全只好把话吞下,伺候善保把状子写完,又复读一遍,主仆去了衙门交了诉状,把赖五告到保定知府去了。
到了公堂审案,比起在赖五家中的忐忑与惊吓,善保此刻倒是镇定。因他腹中准备了措辞,信心满满,相信官府不比赖五家,谁能狡辩谁声音大谁赢。
光明正大牌匾下,知府穆琏璋吩咐升堂,眼睛露出精光,两边差役铁着脸,气氛威严肃穆。一般十来岁的孩子见了这等场面,哪能说出话来,但善保承担重任,心中憋一口气,并无惧色,跪在堂前,与跪在侧面的赖五对峙,叫道:“大人,请为小民做主,赖五本是小民的家奴……”
穆琏璋把惊堂木一拍,叫道:“你姓甚名甚,何处人氏,从头说起!”
善保被惊堂木吓了一跳,才发觉自己急于表达,交代不详,赶紧回道:“噢,大人,小民善保,哦不,善保是我的小名,小民是满洲正红旗人,姓钮钴禄氏,名和珅。父亲乃是承袭三等轻车都尉,曾任职福建副都统。家在保定有十五顷祖上的官封地……”
少年和珅,语气由慌乱转为镇定,一五一十地将缘由说出,就如在官学中琅琅读书,一边陈述,一边还看着跪在一边的赖五。赖五垂头低眉,见少东家如此慷慨陈词,与昨日哭哭啼啼的样子迥然不同,早已面色灰白。
穆琏璋看着十三岁的孩子,陈词清晰,娓娓道来,像见过世面的,也颇为信服,当即微微点头,惊堂木一拍,问道:“赖五,原告说你背弃旧主,克扣租金,赖账不还,可有此事!”
赖五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老鼠,急忙抬头,脸色急速变红,道:“大人,原告一派胡言,这些年保定歉收,大人也必定知晓。我交的地租,都是实际能收到的数目,每年厘清,并无欠账,这次他们来就是无理取闹,勒索银两。我稍有不从,他们便来诬告,求大人做主,将两人驱逐回去,不再扰闹乡里。”
小和珅此刻见赖五一味抵赖,也不顾人情了,道:“大人,赖五一贯狡辩,我在诉状上写明历年赖五缴纳的数目,明眼人可以看出赖五存心私吞租金,求大人明察。”
赖五也反驳道:“大人,赖五在这里做了多年,只想把庄园打理好,一向老老实实,与人为善,人品有目共睹。和珅仗着读了些书,信口雌黄,大人一定要为我做主!”
穆琏璋看了看两人,知道让两人争执下去,没完没了,如果不速战速决,此案会有麻烦,把惊堂木重重一拍,叫道:“大胆刁民和珅,赖五做了你家庄主,每年收成时节给你租金,你家也一一收讫,并无争执。现在并非收租时期,你过来索要银两,侵扰庄客,当是非常无礼。念你年幼不懂事,赶紧回去反省,不再滋扰生事!”
和珅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愣住了,半晌叫道:“大人,您一定搞错了,赖五贪污克扣的账目很清楚的,您再仔细看看……”
穆琏璋看到这孩子如此机敏但不识趣,如果不来个下马威,只怕难缠,便铁青着脸,再次喝道:“大胆和珅,胆敢说本官判案有错,简直扰乱公堂,给我押下去打三十棍!”
两边衙役应声而起,抓住小和珅的双臂,像拎起一只小鹌鹑。这下把和珅吓得哇地大哭起来,好像棍子已经着了他的屁股。在一旁跪着的刘全见状,赶忙扑上去将他从差役手里拖回来,跪倒磕头道:“大人,念他是个孩子,饶了他吧!”
穆琏璋大怒道:“反了反了,岂能说饶就饶,不打,怎能记住公堂威严!”
两个衙役过来抢和珅,刘全把和珅护住,道:“大人,他还是个孩子,要打就打我吧,我是仆人,求求大人让我代主子受罪!”
穆琏璋心想,三十军棍孩子也许受不了,如果死在公堂上倒多生了一事,便道:“好呀,天下还真有抢着挨棍打的人。我今天发菩萨心肠,就让你代过吧!”
刘全抢在前面,让两个衙役押到堂前。和珅哭叫道:“刘叔,刘叔……”刘全回道:“你别看,闭上眼睛,我吃得消。”和珅闭上眼睛,只听得刘全一声“哎哟、哎哟”的叫声,泪水从眼皮缝隙间滚出来,浑身簌簌抖动。
三十军棍之后,刘全裤子血淋淋贴着屁股。穆琏璋叫道:“把他们赶出去,退堂!”
刘全拖着双腿,去拉和珅,和珅却泪汪汪的,瘫软一团,开审前的满腔希望到此刻的失望,巨大的落差使他萎靡不振,浑身无力。刘全忍痛道:“到我背上来,我背你出去,咱们别待公堂了。”
和珅哽噎道:“可是,你受伤了。”
刘全咬牙道:“我顶得住,有我在,绝不会让你伤一根寒毛的。你是惊吓过度,腿上无力,使点劲,到我背上来。”
刘全艰难地驮着和珅,在衙役的驱赶声中出来,最后一眼看到赖五面露窃喜。走出衙门,刘全感觉背上热乎乎的一片,用手一摸,道:“少爷,你是不是尿裤子了?”
和珅这才回过神来,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胯下汪成一片了,哭道:“我真没用,胆子怎么这么小,我都没脸见人了——刘叔,你不会说出去吧!”
刘全道:“哎,我怎么能说你的,那场面,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嘛!”
刘全到了街边,径直叫了辆马车,上了车,果然见到和珅的裤子湿了一大片。和珅缓过神来,脸色恢复了些红润,道:“刘叔,我知道你不会跟别人说,我的意思是,也别无意中说出去,那我可没脸见人——哎,这个知府怎么会这么糊涂,还要打我!”
刘全道:“我早就说过,要先送钱嘛,看赖五这架势,一定是送过钱的,我看他跟知府递眼色呢!”
和珅道:“这知府难道没读过圣贤书,难道不知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如若我是知府,指定会查清账目差额,审问赖五差额在哪里,如果赖五抵赖,可找庄户来对质,一切都水落石出。难道,真的是有猫腻?”
刘全皱着眉头道:“少爷,我看你是钻到书本里去,根本不知道人间的事了。我不知道你们读的书里讲什么,我只知道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做官就是为了捞钱。我没读过书,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我是懂的,不拿钱,哪来这么多银子!”
这个咸安宫的学生,第一次知道自己所学的齐家治国平天下,在现实官场的沆瀣中,竟然不堪一击。之间的落差,让他久久地沉浸在惊愕中。不由叹道:“看来真的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官的都这样,让老百姓怎么活。有朝一日我若为官,一定要肃整风气,做个青天大老爷,让老百姓有活头。”
刘全道:“少爷,咱们还是别想那么远的事,先把裤子给换了——昨天给你洗的还没干,你先穿我的,在房间里将就着,我看到了夜里就可以干了。到客栈了,来,小心点下,跟在我后面,别让人瞅见了。”
回到客栈,朱胖头早已等候打听,看见主仆俩满脸沮丧,行动艰难,尾随着问道:“告官回来了?怎么样,赢还是输?看这神气,该没什么戏吧?”
刘全不耐烦道:“走走走,别吵嚷了,让我们少爷休息休息。”
朱胖头讪笑着退回,冲其他探头探脑的客人道:“嗨,我说过他不听,就我这小客栈,住过不少打官司的,舍不得花钱的,没一个赢。知府的脾气,我是门儿清了,可人不信,都以为有包青天,包青天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才下凡一个的……”
刘全在房间里,从行李箱中取了裤子,给和珅换上,刚坐到床上,突然一头倒下,不省人事了。和珅急忙叫道:“刘叔,刘叔,店家店家!”
朱胖头正愁没借口进去了,听了叫唤,赶紧进来,叫道:“哎哟,被人打死了?我摸摸,还有气,快掐人中。估计是疼得紧,忍着,回来一放松,反而晕死了。”一边唠叨,一边掐着人中,叫伙计们拿了水进来喷洒,折腾了一会儿,刘全慢慢醒来。和珅见他醒转,扑上前来抱住,主仆俩号啕大哭起来。
养了一日,两人元气恢复了些,只是刘全屁股疼,走路像夹着一块板凳。店家给找来跌打药涂抹,刘全像从酒缸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散发刺鼻味。
“说理说不过,告官告不过,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咱们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还是回到京城去想想法子吧。”刘全摸着屁股,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住在客栈一日便多一日盘缠,不如早点回去。
“回到京城,能弄到钱吗?”和珅反问道。
“这……哎……”刘全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一家子原来的生活,主要靠父亲常保的俸银,常保去世后,断了来源。常保在世,是有常来常往的亲戚朋友的。窘迫之中,和珅也向他们伸手求援,但此刻人走茶凉,一个个原来交情不错的,此时都变得冷漠,人人心中都有一本账,知道这个家庭已经不再有权势,若要帮助,则是个无底洞,帮不完的,索性板起脸来断了交往,拒绝善保的求援。善保小小年纪,便见识了一张张阴阳脸,在京城告贷无门之后,才动了去保定筹银的念头。如今在保定一无所获,回去将是两手空空,再无门路。
“不能就这样回去。”和珅咬牙道,“就是想破头皮,也要把我和弟弟的学费银两筹集好,若是上不了学,将来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可不是,可是都到这个地步了,有什么法子呢?”刘全皱眉道,“难道少爷有什么点子?”
“点子倒是有一个,但这可能是天下最坏的点子了。”和珅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像是自言自语,“不过,最坏的点子也比没点子要好!”
刘全满脸疑惑:“什么点子,能坏到哪里去?”
“这个点子呢,还需要你上赖五家走一趟!”和珅沉吟着,凑着刘全的耳朵低语了两个字。
刘全一听,好似头上被炸了一个雷,叫道:“不行不行,这么干的话,你阿玛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回头让人知晓了,都说你败家,太没面子了。”
“刘叔,现在我们走投无路,方才那三十军棍要是落在我身上,我还哪里有命?命都快没了,我真的不需要面子,咱们务实点好吗?”现在轮到和珅谈务实了。
“不说面子,回头你额娘知道了,也饶不过你,我这当奴才的也得落个教唆的罪名——你再考虑考虑?”刘全毕竟是大人,行事不冒进,颇为踌躇。
“如今形势逼人,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出此下策的。但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为了能够渡过难关,继续学业,我唯有走这一道了。额娘知道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也是没有办法,我们俩最多落个几天的臭骂——跟三十军棍相比,吃顿臭骂算是够舒坦的了!”和珅为了说服刘全,居然还说笑起来。
刘全皱着眉头,似乎要被和珅说服。
和珅说出的两个字是——“卖地”。
这堪称是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定。自古以来,不论是当官还是经商,有了钱以后,最重要的用途就是看准时机,广置良田,成为富豪乡绅。田产不仅是家产,更是身份的体现。把祖上地产卖掉的人,则是家族中的败家子,不但败家产,而且把面子全败了,为人所不齿。但凡不是到了穷途末路,还顾着名声的人,绝对不会卖地,况且和珅的这块地还是祖上的官封地,是皇帝亲自赐予的,不仅是地产,而且还是一种荣耀。
和珅在心里权衡过这块地的去留。如果留着这块地,靠着赖五那里偷工减料的租金,可保全家勉强度日,但兄弟俩要继续上学,就不可能了。如果卖了,依照行情,可以维持兄弟俩两年以上的读书费用。
“少爷,俗话说急事缓做,你要不要再考虑几天,稍后做决定?”刘全毕竟把他当成孩子,这么重大的决定,自己是有责任的。
善保明亮的眸子里闪着决绝的光,分析道:“留着这块地,跟赖五这种无赖之徒纠缠,不但耗时耗力,将来也拿不到多少租金;不如卖了获得资本,我兄弟俩能够专注用功。卖了祖产虽是忤逆之举,但我们兄弟也不是守着祖产吃闲饭之辈,将来若有机遇,我再购置比十五顷更大的资产,先父与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必能理解我的衷肠,不会当我是败家子的!”
一番话说出满腹心事、人生苦衷,刘全的眼里都闪出了泪花,道:“确实是形势逼人,你要是想清楚了,我做奴才的唯有听命就是——不会再后悔吧!”
“去吧刘叔,我不怕挨骂,不怕被人说辱没祖宗,就怕不能继续学业,你就不要顾虑了!”
赖五赢了官司,正在家得意着。常保去世后,家族一落千丈,这一次交锋之后,和珅再无敢来骚扰之理,将来这块土地,自己更可以为所欲为。以后自己不是二地主,而是真正的地主了。正在此时,见刘全一瘸一拐,铁青着脸进了门。赖五一瞧这架势,难道是心有不甘来搏命的?忙从庭院的椅子上站起来,退后一步叫道:“你还来干什么?军棍吃不够?告诉你,别耍浑,我可不是好惹的……”
刘全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问:“你这样对待少主人,你就不怕将来他当了官,你遭到现世报?”
赖五一翻白眼,哼了一声:“就那个在公堂上吓得鼻涕眼泪一把抓的和珅,当官?哈哈哈,你别用这个吓唬我了,等他当官我看太阳从西头出来了。再说了,我跟知府是有交情的,在这块地头上我怕谁呀!”
刘全道:“你过来,今天我过来是要说正事。”
赖五狐疑地走过来,眼皮抽搐着。刘全道:“少爷想把这块地卖了。”
赖五眼睛一亮,语气转为雀跃道:“真的吗?这倒是个明智的选择,我早就提过这个意见了。不过现在着急出手,你可别指望大价钱。”
刘全道:“你尽快去找到买家,谈了价钱,到‘小天涯’客栈来找我们——要快,少爷可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天,京城里事儿多着呢!”
赖五道:“这好办的,虽然价钱不会太高,但如今置地的人还是有的,我尽早给你回复——嘿,你可慢走,早做这决定就不用挨皮肉伤了——不过皮肉伤过几天自己会好。”
次日,赖五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客栈,见了和珅也恭敬有加,又是打千又是下跪,道:“少爷,我这给您请安了,您要是一早有这个想法,咱们又何必在公堂上见呢?”和珅见赖五如变色龙般变化,胸中一阵犯呕,道:“你不要一会儿甜如蜜,一会儿恶如狼,我看着难受。你就说,找到买主了吗?”
“跑了一整天,想着少爷您急着用钱,得找家能马上兑银子的,这不,找到了就立马给您跑过来。”赖五还要磨磨蹭蹭地讨好。
“什么价格?”和珅毕竟年轻,性子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银子拿到手。
“好说歹说,四百两,一次清。”赖五眨巴着眼睛,装作漫不经心道。
刘全一听就着急了,嚷道:“赖五你这没良心的,你当我们是蠢驴呀,这么多地,少说也值个一两千两银子,你又想昧一笔是不是!”
赖五马上变脸道:“好呀,你要一两千两银子你去找买主呀,少主人,这可是刘全说的,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我是不管了。我告诉你,谁买了地我都是庄主,要经我的同意才行……”边说边骂骂咧咧就往外走。
和珅叫道:“赖五,你别走。”赖五回头装作委屈道:“少主人,您又要我做事,又说我昧财,我里外不是人呀!”和珅道:“四百就四百,我要赶紧签了文书。”刘全叫道:“少爷,别上他的道……”和珅把刘全止住,喝道:“别说了,我做主还是你做主!”刘全苦着脸不敢说话,心里像被刀子割一道口子。
赖五慌忙从怀里掏出文书,道:“我就知道少爷您干脆,所以把文书给准备好了,您只要签字就可以,您签了我立马去给您拿银票,京城天字号银票,兑的是一等一的白银。”
和珅取过房契文书,逐字小声念叨,也不再有异议,签字画押。赖五见如此干脆,道:“少爷您等着,我去给您取银票来。”和珅道:“不用叫买主来?”赖五道:“不用不用,少爷您只管拿了银票就是。”去了不多一会儿,便将四百两崭新银票取了来,拿了房契,道:“少爷,以后我就是别人家的庄主了,你再想要银子也用不着来找我。您走好哪!”拿着房契得意洋洋地走了。
和珅把四百两银票看了又看,道:“这个买主名叫穆琏璋,这个名字有点熟呀。”
刘全也道:“就是,很熟,就想不起来是谁,指定是个跟赖五有交情的有钱人吧!”
当下不再多耽搁,赶紧收拾行李,准备去找回京的马车。刘全心里毕竟凄苦,想着得意的赖五,对和珅叹道:“几年之前,他还是个两手空空的奴才,只因懂得偷奸耍滑,如今肯定成了地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和珅若有所思,轻轻叹道:“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