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天资之平庸,不仅体现在智商上,他的身体素质也属于中下水平。他经常叹息自己“禀赋不厚”,“受质本薄”,“志亢而力不副” ,“志欲强而气血不能副” 。也就是说,上天给他的身体底子太薄,他志向虽然远大,却没有足够的体力相配合。
这方面证据很多。
一般二十五岁到三十九岁之间被称为人的壮年,有研究表明,三十五岁时一个人各方面综合能力会达到顶峰。然而,还没到三十五岁,曾国藩就已经出现了早衰的征兆。
道光二十年四月,二十九岁的曾国藩进入翰林院正式为官。翰林工作非常清闲,主要任务就是读书养望。然而第二年,也就是道光二十一年,二月十九日,三十岁的曾国藩却在日记中记载:“是日微觉耳鸣”。二十三日日记又记:“自十八、九以来,人疲乏不清醒,耳微鸣。”而此数天里曾国藩并没有从事什么高强度的工作。到了第二年,他的耳鸣没有好转,反而逐渐加剧。曾国藩在家书中有多报喜少报忧的习惯,道光二十二年,他却在家书中说:“总以耳鸣为苦。”如果不是耳鸣严重,他不会对家里提起。
同样是道光二十一年,曾国藩还发现自己稍一用脑,就感觉头昏疲劳。这一年五月十八日,曾国藩在写给父亲的家书中说:“男身体如常,……惟不耐久思,思多则头昏,故常冥心于无用,优游涵养,以谨守父亲保身之训。”
三十多岁起,曾国藩还发现自己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不能多说话。话说多了,他就感觉异常疲劳。这一情况越往后越厉害,发展到只要连续说上十多句话,就会觉得“气不接续”,“神气疲倦不支”。
常言三十而立,此时的曾国藩应该正当精力最盛之时,却经常耳鸣、气短、疲劳,曾国藩自己也表示“不解何故”。才三十一岁的曾国藩在日记中叹息,说自己“精神易乏,如五十岁人,良可恨也” ,精神容易感觉疲乏,就像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这实在是太可恨了。
曾国藩身体底子薄的表现还有经常生重病。他在三十岁、三十三岁和三十六岁时,得了三次大病,其中前两次都很严重,差点死掉。
道光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到八月底,曾国藩得了一场重病。病状是体温忽冷忽热,身体虚弱至极,最严重时连续十七天完全无法进食、无法下床,一个多月无法走路。曾国藩在日记中记载:
……(七月)廿二日,人大困……口渴无似,舌胎一日数变……
自廿一日起至初八,共十七天,除药水外,一无饮食。初九日,能下床,倩人抱持。十一日,吃饭。以后数日,每日由床抱至胡床上,冥坐终日,每餐食饭碗许,而半步不能移动。十五日,始用山药一碗咽饭,不用油盐。十八日,开晕,吃猪腰子,每日一对。廿一日以后,添吃肺、肚、心等。十八日后暂(渐)次学步,颇能行走一两步。以后倩人扶持,每日走几步。廿四、五日以后,渐能走矣。
这场大病,幸亏“用药不差”,加上同乡欧阳小岑精心护理,曾国藩才逃过一劫。
道光二十三年七月,曾国藩在赴四川主考途中又大病一场。他从河北出发时就已经染病,到陕西时病况更为严重。时任陕西巡抚的李星沅热心为曾国藩延医治疗,回程之时,曾国藩作“西征一首呈李石梧前辈”,详述自己的患病经过:
疟疫难指名,热寒互嬗谢。粒食经旬辞,况能问燔炙?
带月方首涂,参横未云罢。颠簸笋舆中,磋磨破腰胯。
奴子苍黄询,庸医再三诧。猛然肆造攻,云当一战霸。
恶莠虽已锄,良苗亦失稼。隔旦嘻其疲,无复平生咤。
皮皱面有洼,耳聋气愈下。惨淡过潼关,沉昏渡清灞。
这次生病与道光十九年的大病有些相似,两次都在盛夏发病,都是体温忽冷忽热、十多天完全无法进食。在路上所找的“庸医”下药太猛,在消除症状的同时,也严重伤害了他的身体,导致他“皮皱面有洼,耳聋气愈下”。
到了道光二十六年,曾国藩又一次病倒,以至于不得不搬到报国寺养病。他赋诗说:
去年肺热苦吟呻,今年耳聋百不闻。
曾国藩因此叹息说:
吾生卅六未全老,蒲柳已与西风邻。
也就是说,我现在才三十六岁,正是壮年,但是已经形同蒲柳,快被西风吹断了。
这些还仅仅是曾国藩身体出现问题的开始。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起,曾国藩效仿倭仁等人,开始以记日课为标志,全方位“学做圣人”,试图“脱胎换骨”,“重新作人”。十二月初七日,他又在日记中给自己规定了“日课十二条”,工作量陡然增大。同时每天自起床起到睡觉止,精神一直高度紧绷,以防止自己出现什么不符合圣人规范的言行。
曾国藩对自己攻伐不休的结果是压力过大,精神过于紧张,用功两个月后,身体撑不住了。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十日,曾国藩在日记开头就记载:“早起吐血数口。”
以今天的医学知识分析,吐血的原因有多种。除去肺部疾病外,也可能是胃溃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引起的上消化道出血。精神压力过大容易导致胃部疾病,这是今天的常识。然而在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吐血是身体出了大问题的表现,不少古典小说中都有“吐血而亡”的情节。
曾国藩也非常惊惶,接下来在日记中如此分析了一番:
不能静养,遂以斫丧父母之遗体,一至于此;再不保养,是将限入大不孝矣!将尽之膏,岂可速之以风?萌蘖之木,岂可牧之以牛羊?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况我之气血素亏者乎!今惟有日日静养,节嗜欲、慎饮食、寡思虑而已。
可见曾国藩认为自己的身体此时已经很危险,形同“将尽之膏”,如果再不好好保养,可能“限入大不孝”,也就是先父母而去了。他认为以后应该从节制欲望、调节饮食、减少思虑三方面来保养身体。
随后几天,他尽力从精神上自我调节,“自十日失惊之后,万事付之空寂,此心转觉安定”。
然而,到了十六日,他竟然出现了脑血管疾病的前兆。正月十六日日记所说:
倦极,心神恍惚,若不自持……陪客,坐不安席,若舌比平时较短者,屈伸转旋俱不适。黄茀卿约饮,竞不能去,不知身体何以亏乏若此。
感觉舌头比平时短,说话不灵,这已经是脑血管有问题的证明。多年后曾国藩中风之初的症状与此非常相似。而此时曾国藩才不过三十二岁。
曾国藩致曾国荃家书,谈及自己的病情
曾国藩本来希望通过“猛火熬”,“重起炉冶,痛与‘血战’一番”,迅速脱胎换骨,“换一个人出来”。但是身体如此不给力,让他感觉非常灰心。他发现自己身体禀赋太差,不能像别人那样剧烈地经受磨炼。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也就是吐血之后第七天、舌头说话不灵后第二天,他给诸弟写信,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也感到极为悲观:
无如体气本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故近日以来,意颇疏散,计今年若可得一差,能还一切旧债,则将归田养亲,不复恋恋于利禄矣。粗识几字,不敢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复有志于先哲矣。吾人第一以保身为要,我所以无大志愿者,恐用心太过,足以疲神也。诸弟亦须时时以保身为念,无忽无忽!
我天生身体素质差,经常耳鸣,容易疲倦。看来是上天不让我学问有成!想到这里,就非常灰心。以后如果能获得一笔经济收入,还清家里的旧债,我就干脆回家孝养双亲,不在功名路上奋斗了。这辈子识了几个字,知道了一点道理,就可以了,不再梦想成为先哲们那样的伟人。身体是一切的基础,我之所以不敢再有雄心壮志,是因为身体不行。你们也要注意保养身体,千万千万!
当然,这只是情绪陷入最低谷时的自哀自怜之辞。曾国藩其实并没有从此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他在学做圣人的道路上从未回头。他一如既往地刻苦自励,果决坚毅,奋勇自拔,仍然每天把自己的工作日程安排得很满,从不放弃对自己任何一个行动或念头的监督。这样持续地对自己“猛火熬”了几年的结果,是耳鸣疲倦之病未去,其他疾病又接踵而来。
三十五岁起(道光二十五年六月起),他得了一种困扰终生、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疾病:皮肤病。道光二十五年七月十六日,曾国藩在家书中说:
男在京平顺,惟身上热毒至今未好。其色白,约有大指头大一颗,通身约有七八十颗,鼻子两旁有而不成堆,余皆成堆。脱白皮痂,发里及颈上约二十余颗,两胁及胸腹约五十余,现以治癣之法治之。有效与否,尚不敢必。
十几天后在给弟弟的信中他写得更为详细。
余在京身体如常。前日之病,近来请医生姜姓(名士冠)细看,云是肺胃两家之热发于皮毛,现在自头上颈上以至腹下,无处无之,其大者如钱,小者如豆。其色白,以蜜涂之,则转红紫色,爬破亦无水。不喜着衣盖被,盖燥象也。
他身上开始大面积长癣,“其色白”,遍布全身,“大者如钱,小者如豆”,奇痒异常,抓烂作痛。
曾国藩的皮肤病很有名,因此还引出很多传说,比如说他是“巨蟒转世”等等。用今天的医学知识判断,曾国藩的皮肤病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神经性皮炎”,是一种常见的慢性皮肤神经功能障碍性皮肤病。我们看一下外科学对此病状的描述:“本病多累及中青年。”“多对称广泛分布于头皮、躯干、四肢。开始常先局部奇痒,搔抓后出现针头至米粒大小的多角形扁平丘疹,淡红、淡褐色或正常肤色,质地较为坚实而有光泽,表面可覆有糠秕状菲薄鳞屑,久之皮损逐渐融合成片,皮肤增厚,皮脊突起,皮沟加深,形似苔藓……自觉阵发性瘙痒,常于局部刺激、精神烦躁时加剧,夜间明显……本病病程慢性,常年不愈或反复发作,一般为夏重冬轻。” “病人因病情反复发作、长期不愈、阵发性瘙痒、夜间加重而有烦躁、焦虑、失眠等表现。”
综合曾国藩的日记和家书中的描述,他的症状与此高度吻合。当然,曾国藩的病症与“银屑病”也有很多相似之处。银屑病的典型表现是“境界清楚、形状大小不一的红斑,周围有炎性红晕。稍有浸润增厚。表面覆盖多层银白色鳞屑。鳞屑易于刮脱,刮净后淡红发亮的半透明薄膜,刮破薄膜可见小出血点。皮损好发于头部、骶部和四肢伸侧面”。
不论是神经性皮炎还是银屑病,情绪紧张、精神焦虑及过度劳累都是重要的引发原因。按医疗手册,医生在诊断难愈的皮肤病时,应该“详细询问病人是否有过精神紧张、性情急躁、思虑过度、忧郁、劳累、失眠等神经精神因素。”
曾国藩并没有此类皮肤病的家族病史,之所以患病,应与他数年严厉自我管理导致的精神长期紧张有关。曾国藩确实在发病前经历了长期的“精神紧张、思虑过度”,而在得病后也是越焦劳越容易复发。道光二十八年七月二十日,他在写给叔父母的信中说,只要用脑稍为过度,皮肤病就会被引发:
侄近年以来精力日差,偶用心略甚,癣疾即发,夜坐略久,次日即昏倦。
后来他还回忆说:
余患病不能用心,昔道光二十六七年间,每思作诗文,则身上癣疾大作。
以平庸的身体资质试图成为圣人,付出的身体上的代价就是如此。
这种病严重影响形象:头面部长满皮癣,无法觐见皇帝,甚至无法见上官。道光二十六年四月十六日,曾国藩与诸弟书中说:
身体虽平安,而癣疥之疾未愈,头上面上颈上并斑驳陆离,恐不便于陛见,故情愿不考差。
皮肤病常常使他终夜难眠,因为发作严重之时,奇痒难挨,需要彻夜爬搔。咸丰五年八月十三日,曾国藩在与诸弟书中说:“癣疾日甚,身无完肤,夜不成寐。” 日记中也常有“癣疾大作,彻夜不能成寐”之类的记载。皮肤病发作严重之时,曾国藩什么事也做不了。道光二十五年,曾国藩在致陈源兖的信中描述皮肤病给自己带来的痛苦时说:“今岁以来,颓散万状,阁笔不为一字,束书不观一叶。盖治癣之药无一不痛,而身无完肤,触目生愁,遂因是忼愒而不顾耳。”
这类皮肤病的另一个特点是反复发作,难以治愈。
曾国藩在致陈源兖的信中曾担心地说:
历问世之病癣者,罕能拔本塞源,惧其遂与我终始也。
一语成谶。曾国藩的皮肤病确实百般医治无效。为了治疗这种顽疾,曾国藩想尽了办法。一开始中医大夫告诉他,这可能和祖坟没有打扫干净有关,要家里人去扫坟。
道光二十五年六月十九日,曾国藩致信父母:
医……又云:“恐家中祖茔上有不洁处,虽不宜挑动,亦不可不打扫。”
道光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家书说,他请了一个医生,此人不光是大夫,身上还有“法术”:
侄身上热毒,近日头面大减。请一陈医生,每早吃丸药一钱,而小有法术。
道光二十六年三月初一日,曾国藩致诸弟书,说他以前擦过铜绿膏,现在用石灰水擦患处:
我身癣疾,春间略发而不甚为害。有人说方,将石灰澄清水用水调桐油揸之,则白皮立去,如前年揸铜绿膏。
这些治疗偶尔暂时有效,但过后不久肯定又复发。道光二十六年三月,曾国藩对诸弟说,他正在试用膏药治疗:
三月初有直隶张姓医生,言最善治癣,贴膏药于癣上,三日一换,贴三次,即可拔出脓水,贴七次,即痊愈矣。初十日,令于左胁试贴一处,果有效验。
但事后证明此次效验并未持续多久。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初十日,曾国藩致父母说:
男癣病虽发,不甚狠,近用蒋医方朝夕治之。
虽然想尽办法,寻遍名医,但皮肤病还是伴随着他也折磨着他走到人生的最后一天。特别是战争期间,每当战事不利,他身上便“癣痒异常,手不停爬”,以至于搔得浑身出血而仍不止痒。“左腿已爬搔糜烂,皮热作疼。”有时双腿血肉淋漓,“两脚皆烂”。
我们在家书、日记中随处可见曾国藩在皮肤病折磨下的呻吟。比如咸丰五年四月二十日家书:
余在营平安,惟癣疾未愈,精神不足,诸事未能一一照管。
咸丰八年七月廿一日家书:
癣疾久未愈,心血亦亏,甚颇焦急也。
咸丰十一年五月廿五日,曾国藩在致曾国荃的信中甚至叹息说:“疮痒异常,直无生人之乐。”
事实上,在家书中他并不愿过多提及疾病的痛苦,在日记中记载得则较多。我们仅看同治元年初的几天:
三更睡,癣痒,竟夕爬搔,不能成寐。(同治元年正月初一日)
癣痒殊甚,三更后成寐。(同治元年正月初二日)
睡后,左腿爬破,痛甚,彻夜不甚成寐。(同治元年正月初三日)
睡后,彻夜不能成寐,而癣不甚痒。(同治元年正月初四日)
日来癣痒异常,遍身若有芒刺者然,数夜不能成寐。(同治元年正月初六日)
睡后,三更癣痒殊甚,四更乃得甘寝。(同治元年正月初七日)
曾国藩与精神因素有关的疾病还有失眠。
咸丰七年,曾国藩丁忧家居,因为伸手要官被皇帝解除兵权。他遭遇人生最大的挫折,抑郁难解,心情极差,开始持续失眠。曾国藩的好友欧阳兆熊回忆说:
咸丰七年,……文正亦内疚于心,得不寐之疾。
他在家书中写道:“余日内心绪少佳,夜不成寐。” “兄身体如常,惟中怀郁郁,恒不甚舒鬯,夜间多不成寐。” 咸丰八年正月十日致郭崑焘的信中说:
仆恪守礼庐,诸托安善,惟心血积亏,夜罕佳眠,或通夕不寐。
他后来谈到失眠的原因,认为是抑郁和焦躁导致:“盖郁而不畅,则伤木;心火上烁,则伤水。余今日之目疾及夜不成寐,其由来不外乎此。”
从那之后,这一症状也跟随了他一生。在从咸丰七年到同治十一年,十六年间,失眠对曾国藩来说是家常便饭。即使成眠,每天也不过能睡三四个小时。曾国藩在日记中记载,他晚年每天大抵都是在二更三点,也就是晚上十点多上床。 这在今天看来睡得不算晚。但是他往往都是三更后才能成寐,就是十一点之后才睡着,而四更末或者五更,也就是两点多或者三点就醒了。在这个过程中还经常“屡睡屡醒”“醒来多次”,因此每天睡眠时间不过三四个小时,睡眠质量也不高。我们打开曾国藩晚年的日记,“不甚成寐”“稍能成寐”“颇不成寐”等语,比比皆是。他悲叹说:“余多年不获美睡。” 同治六年正月十八日,曾国藩日记中记载:“二更三点睡,尚能成寐,五更二点醒,近日无此美睡。” 也就是说,从十点多睡到近四点钟,睡了五个多小时,对我们普通人来说睡眠时间并不足,在他却已经是难得的“美睡”了。
因为劳累过度导致的疾病还有眼疾。
中国传统社会习惯早睡早起,比如乾隆皇帝每天早上四点多钟就已经起床了。但是早起的前提是早睡。乾隆皇帝睡得也早,晚上八点就已经上床,这样每天可以睡七八个小时。
曾国藩却不是这样。他是晚睡早起,习惯于在晚上读书治事。这一习惯是从小养成的,因为曾家出身小农,从父亲曾麟书开始就形成了白天耕作、晚上读书的传统。
曾国藩将这个习惯坚持了一生。白天诸事纷扰,上灯之后,万物俱寂,正是他专心读书写作、审阅文件的最好时光。
传统时代没有现代照明设备,灯光昏暗,极耗目力。曾国藩为博得一第,苦读二十三年,点了翰林之后,仍然每日刻苦用功。结果道光二十三年,也就是他三十二岁时,曾国藩就发现自己患上了眼病。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初一日,曾国藩在日记中最早提到自己的眼睛问题:“申初到家,倦甚,不能看书,眼蒙如老人。” 也就是出现视物模糊的现象。
因此才三十六岁,曾国藩就已经开始戴花镜了。后来他在给郭崑焘的信中说:“自丁未年(道光二十七年,曾国藩三十六岁)已用增光镜。” 虽然目力不佳,但是曾国藩繁重的事务几乎每时每刻都离不开眼睛,特别是他从军之后,每天需要处理大量文件,因此目疾不可避免地日益恶化。到了四十六岁,花镜已经不起作用了。“则虽有镜而无甚裨益。或看书作字,雾里采花,濛濛无似,何其惫也。”
到了晚年,曾国藩仍然坚持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他每天早上三四点起床,十点多上床,除去吃饭时间,每天工作时间长达十六个小时,导致眼睛经常疼痛、发涩,严重时只有暂时停止工作,闭目保养。比如咸丰十年闰三月初九日,他在日记中叹惜说:“每日寅正即起,至傍夕将及八个时辰,真觉日长如年。而目光眵涩,不耐久视,不敢多看书,稍多则干枯作疼。本日自申至戌,竟不看书。”
数十年透支目力,终于导致更严重的后果。同治九年二月二十九日,因为出任直隶总督后工作过于繁重,六十虚岁的曾国藩一目突然失明,“右目倏已无光,左目亦复昏蒙” 。他在日记中说:
眼蒙殊甚。令纪泽视吾目,右眼黑珠,其色已坏,因以手遮蔽左眼,则右眼已无光,茫无所见矣。纪泽言瞳人尚好,可望复明,恐未必然,因闭目不敢治事。
右眼珠已经变色,而且毫无光感。剩下的一只左眼,看东西也模模糊糊。按今天的标准,曾国藩此时已经可以算作盲人了。对一个脑力工作者来说,脑力和目力是最重要的两项能力,失去任何一项,余生都将极为痛苦。因此一目失明对曾国藩精神打击甚大。他不光因“不能治事”而痛苦,更担心剩下的一只眼睛也随之失明,让他彻底陷入漫长的黑暗中。为保住“左目一隙之光”,他想尽一切办法,或者以“墨晶镜”挡风避光,或以“中空积水”的玛瑙中的水滴眼,或者请气功师发功,或者反省自己的精神修养,认为这是“由于忮心名心不能克尽之故” 。然而无论如何,他的右目皆不能复明,左目也一天比一天坏下去。幸运的是,曾国藩只活了六十二岁,如果再多活几年,他可能真的会陷入双目失明的苦境之中。
多年的辛苦与操劳导致曾国藩身上的病一样样增多。中年之后,曾国藩的日记显示他常年身陷各种新的疾病当中。
他血压高,经常眩晕,“余患眩晕之症,……登床及睡起则眩晕旋转,睡定及坐定之时则不甚眩晕” ,“余眩晕尚未全愈,每到枕之时、起床之际辄晕昏,久之始定” 。
他经常腰痛,“左腰有寒气作痛” ,“此二日内腰疼异常” ,“腰疼畏寒,夜不成寐” ,“腰疼旬余” 。
他得过疝气。他在家书中说:“余新患疝气疾,右肾偏坠,肿痛殊甚。”
他脾胃不好,经常胀肚、腹泻、腹痛。“腹痛,次早作泄。近日腹泄,几及半月。” “余近尚有腹泄之疾,每日一二次不等,幸不甚剧。” “余自二十一日重发眩晕,二十四日以后泄泻不止,二十六日呕吐。……余之病目为本,眩晕次之,呕泻又次之。”
他经常牙痛。“牙痛殊甚,不能治事。”“是日牙痛数次。”
此外他还多汗,“余身体尚好,惟出汗甚多,三年前虽酷暑而不出汗,今胸口汗珠累累,而肺气日弱” ,“畏热殊甚,汗出如雨” 。腿软,“两脚无力,登降犹须扶掖” ,“腿软之症,想系衰年常态,不复施治” ,“余胃口尚好,惟两腿酸软未愈,上下皆需人扶掖。昨日拜折起跪亦需人扶” 。脚肿,“余脚上浮肿,肥而且硬” 。咳嗽,“因咳嗽,勉强静坐数息,果有效验,可停一二刻不咳” 。脚烂,“又有左脚已烂不能着靴之苦” ……
他自己感叹“几全身皆病矣”。操劳加重了他的早衰。咸丰八年四月十二日,曾国藩在日记当中叹息说:
夜,倦甚,精神委顿之至。年未五十,而早衰如此,盖以禀赋不厚,而又百忧摧撼,历年郁挹,不无闷损。此后,每日须静坐一次。
说自己早衰,说自己年未五十,精神已然极为“委顿”。四月二十一日的日记中,四十八岁的曾国藩又感叹自己的身体如七十多岁的人:
是日大雨,竟日不息。写字略多,困倦殊甚,眼花而疼,足软若不能立者,说话若不能高声者,衰惫之状,如七十许人。盖受质本薄,而疾病、忧郁,多年缠绵,既有以撼其外,读书学道,志亢而力,不副识远而行不逮,又有以病其内,故不觉衰困之日逼也。是日未看书习字。
曾国藩非常羡慕那些身体好、精力充沛的人。同治六年的一天,五十五岁的曾国藩在日记中感叹道:“竹如年七十五而精神强固,娓娓不倦,余则疲乏甚矣。”
普通人如果身患曾国藩这样的多种疾病,不要说难于建功立业,能够维持正常生活都已经很不容易。然而曾国藩却带着这些疾病,完成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之业。
因此,曾国藩的一生,是典型的“船小载重”,或者说“小马拉大车”的一生。别人的一生,发挥了天赋潜力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而曾国藩的一生,把上天赋予的潜力发挥到了百分之一百二十。
曾国藩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靠的是两个字。一个是“强”字。
曾国藩是一个尚雄强的人,他一生以好汉自居,以“懦弱无刚”为大耻,曾说:“吾兄弟皆禀母德居多,其好处亦正在倔强。”
所谓“强”,就是“以志帅气”,“勉强”自己。一个人疲惫不振,是“气”弱。因此应该以“志”也就是意志力来统帅自己,强令自己。他告诉曾国荃,人的一生不应该顺着自己的本性来,随波逐流,而应该逆着来,这样才能增长才干,成就事业。“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未明即起;不惯庄敬,而强之坐尸立斋;不惯劳苦,而强之与士卒同甘苦,强之勤劳不倦。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即毅也。”
曾国藩认为,一个人要想在这个世上立定脚跟,能依靠的只有“自强”二字。他说:“自古帝王将相,无人不由自立自强做出,即为圣贤者,亦各有自立自强之道,故能独立不惧,确乎不拔。” 同治三年四月,曾国藩曾集古人成语作一联以自箴:“强勉行道,庄敬自强。”
因此曾国藩一生,每天都在战斗,每时都在战斗。他不光在与敌人战斗,更是在与自己战斗。与自己战斗的方法,就是“困知勉行”。他说,“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 ,“自以秉质愚柔,舍‘困勉’二字别无入处” 。他在劝诫浅语十六条中引用了这样三句话:
《淮南子》曰:“功可强成,名可强立。”董子曰:“强勉学问,则闻见博;强勉行道,则德日起。”《中庸》所谓:“人一己百,人十己千。”
他一生从不服输,遇到困难,总是打起全部精神,挺将过去,他说:“打得通的,才是好汉。”咸丰九年十月他曾作一联:“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 其意乃在发愤图强。可以说,支撑曾国藩一生奋斗的,正是这种“自强”精神。
王聿均在《从日记书札中探讨曾国藩之内心世界与自强思想》一文中说:
曾氏所历者,并非循序渐进,平静无波,其内心时见和谐清明之象,时有矛盾挣扎之状;时而刚毅坚忍,时而消沉颓唐;时而旷达恬淡,时而急功好名。进退之徘徊,天人之交战,动机之相激,忧乐之交迭,此起彼伏,无时或息。从其日记中可以征之。此亦曾国藩之所以为曾国藩欤!
除了“强”字,支撑着曾国藩带着病体工作的另一个字是“勤”字。
曾国藩一生反感懒散的生活态度。他认为人之大恶不过是意志消沉、苟且偷生、不求上进,生活上随便潦草,工作上马虎懒散。他说:“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又说,“人败,离不得个‘逸’字” ,“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 。
曾国藩非常推崇“勤”字。他说:“勤则百弊皆除。” “勤则寿,逸则夭。” “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能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祇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
他说,古往今来,那些圣贤伟人,没有一个不勤劳的:
古之圣君贤相,若汤之昧旦丕显,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继日坐以待旦,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励。《无逸》一篇,推之于勤则寿考,逸则夭亡,历历不爽。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炼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大禹之周乘四载,过门不入,墨子之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故荀子好称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劳也。
曾国藩认为,身体衰弱不是懒散的理由。相反,操劳工作正是战胜衰疲、振作精神的最好办法。他对弟弟说,即使体弱,也不应该懒散。“身体虽弱,却不宜过于爱惜。” “精神愈用则愈出,不可因身体素弱,过于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遽尔摧阻。” “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
曾国藩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我们看曾国藩日记可以发现,曾国藩的一生,几乎没有给自己放过一天假。不论什么时候,他都尽可能地工作。平时白天处理公务,接见各方面人员;入夜还要阅公文,写奏折。即使是在出差路上、轿中船上,他也从不浪费时间,或者看书,或者默诵,或者思考。
曾国藩在论为官之道时,说为官者当有五勤:“一曰身勤。险远之路,身往验之;艰苦之境,身亲尝之。二曰眼勤。遇一人,必详细察看;接一文,必反复审阅。三曰手勤。易弃之物,随手收拾;易忘之事,随笔记载。四曰口勤。待同僚,则互相规劝;待下属,则再三训导。五曰心勤。精诚所至,金石亦开;苦思所积,鬼神亦通。” 他自己正是这样贯彻这个勤字的。
曾国藩认为,勤奋工作,不负上天赋予的这一天,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之一。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要检省一日之言行,“默数本日劳心者几件,劳力者几件” 。他说的“君子有三乐”,有一乐就是“勤劳而后憩息”。
勤劳一生的结果,除了办成无数大事外,曾国藩还留下一部《曾国藩全集》。湖南岳麓书社2012年修订出版的《曾国藩全集》,有三十一巨册,一千六百万字。这还只是曾国藩保存下来的文字,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不少散佚。比如湖口水战曾氏坐船被俘,“文卷册牍俱失” 。从郭嵩焘的日记中还可以得知,曾国藩还有《茶余偶谈》《礼记章句校评》等著作未整理刊出,因此我们可以估计,曾氏一生创作的文字当在两千万字以上。这样算来,以首尾三十三年计,曾国藩每年写作六十万字左右。仅以全集中的家书而论,曾氏家书自道光二十年始至同治十年止,三十二年间现存一千四百五十九封家书,约一百一十万字,平均每年写了七十三封家书,其中最多的一年是咸丰十一年,写了至少二百三十五封。足证曾氏之勤非常人可比。
上天赋予曾国藩的智力和体力,本来只够他完成一生事业的十分之一。他却通过“勉强”,把自己的精力和体力逼到了极限,越过了极限,每天承担着超过普通人十倍的工作量,发挥出超过上天赋予的十倍能力。逼迫着他的,是对国家和民族的责任心。即使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应该承认曾国藩是一个英雄。
在严重的疾病面前,“强”和“勤”二字是进取。除此之外,曾国藩也有退守的一面,那就是讲求养生之道。为应对身体状况,曾国藩经常总结经验教训,为强身健体想尽了各种办法。
经过漫长的实践,曾国藩总结出养生八字诀:
养生家之法,莫大于惩忿、窒欲、少食、多动八字。
所谓“惩忿”,就是不要经常动怒。他说:“养生以少恼怒为本。” 所谓“窒欲”,就是不要放纵自己的欲望,“即知节啬也”。曾国藩说,体质强壮者就好比富人,偶尔浪费一点无妨。但是像他这样的体弱多病者就如同穷人,只有一点点身体底子,必须省着花,一点也不能浪费。
“少食”,就是饭无过饱。而“多动”,就是加强运动。这无疑是非常符合现代健康理念的。怎么加强运动呢?在传统时代,并不流行跑步或器械等健身方法。曾国藩的主要方式是饭后散步,他每天要求自己饭后走三千步。
这八个字如果再浓缩为四个字,就叫作“君逸臣劳”。“养身之道,以‘君逸臣劳’四字为要。” 什么叫君逸臣劳呢?“省思虑,除烦恼,二者皆所以清心,‘君逸’之谓也;行步常勤,筋骨常动,‘臣劳’之谓也。” “君逸”就是养心,“治心当以‘广大’二字为药”。要清心寡欲,胸怀宽广。也就是“惩忿、室欲”,或者说是“静”之道。“臣劳”就是身体四肢要经常锻炼,才能筋骨常健,保持健康,这是“动”之道。
曾国藩晚年经常与弟弟们在家书中探讨讲求养生之法:
起早亦养身之法,且系保家之道,从来起早之人,无不寿高者。吾近有二事效法祖父,一曰起早,二曰勤洗脚,似于身体大有裨益。
吾兄弟体气皆不甚健,后辈子侄尤多虚弱,宜于平日讲求养生之法,不可于临时乱投药剂。养生之法,约有五事:一曰眠食有恒,二曰惩忿,三曰节欲,四曰每夜临睡洗脚,五曰每日两饭后各行三千步。
吾见家中后辈体皆虚弱,读书不甚长进,曾以养生六事勖儿辈:一曰饭后千步,一曰将睡洗脚,一曰胸无恼怒,一曰静坐有常时,一曰学射有常时(射足以习威仪强筋力,子弟宜多习),一曰黎明吃白饭一碗不沾点菜。此皆闻诸老人,累试毫无流弊者,今亦望家中诸侄试行之。
归纳起来,他认为养生需要做到以下数事:一是早起,二是眠食有定时,三是学射有定时,四是每饭后行三千步,五是临睡洗足。这几件事,以今天的眼光去衡量,也不失为颇可借鉴。这几件事,曾国藩晚年长期坚持,得到实益。他写道:“眠食有恒及洗脚二事,星冈公行之四十余年,余亦学行七年矣。饭后三千步,近日试行,自矢永不间断。”
养身的一个重要入手点是养心。曾国藩的身体症况很多是精神因素导致的,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曾在日记当中说:“近日之失,由于心弦太紧,无舒和之意。以后作人,当得一松字意味。”
为了能放松自己,减轻精神压力,他曾多次尝试过静坐:“每日静坐时许,以资调摄。”但是他发现对别人好用的办法对他效果不佳。“午正,数息静坐,仿东坡《养生颂》之法,而心粗气浮,不特不能摄心,并摄身不少动摇而不能。”
他认为身体的症状反映出的是心灵修养的不足。他说:“胸多抑郁,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养德;不特无以养德,亦非所以保身。”因此他经常阅读玩味道家著作,以无为思想自解。他在给部下的信中说:“年来骨肉哀戚之事,层见迭出。以精力匮乏,亦遂强自排解,涣然若托于庄周刘伶之徒者。”他还经常通过吟诵玩味文学作品来放松心情,特别是爱读陆游、苏轼、陶潜等人的诗。“放翁胸次广大,盖与陶渊明、白乐天、邵尧夫、苏子瞻等同其旷逸。其于灭虏之意,养生之道,千言万语,造次不离,真可谓有道之士。惜余备员兵间,不获于闲静中探讨道义。夜睡颇成寐,当思玩索陆诗,少得裨补乎!”
他在日记中记载,范仲淹年谱的一段文字对他触动很大:“阅《范文正集》尺牍,《年谱》中有云‘千古圣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既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忽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生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云云……余近日多忧多虑,正宜读此一段。”
讲求保养,对曾国藩的身体颓势只能起到缓解作用,却不能治本。因为他的承担过于艰巨,工作量无法减轻。
消耗曾国藩生命能量最巨的当然是太平天国战争。这一漫长的战争,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鄙人心已用烂,胆已惊碎,实不堪再更大患” 。刘体信(声木)《苌楚斋随笔》中则引用他父亲、淮军名将刘秉璋的话说:“先文庄公尝云:文正平生才智已尽用于剿平粤匪,及至剿平捻匪,文正精力久已消耗。”
平定捻军更让他的身体大大恶化。他在同治五年八月十六日日记中说:“次早展视四体,两臂、两腿、腰脊,瘦去一半,膝以下更甚。” 而处理天津教案导致的“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更是严重打击了他。再回两江之后,曾国藩感觉实在是太疲劳了。他的肾脏开始出现毛病,小便不正常。全身上下,几乎无处不病。
他在日记中说:
前以目疾,用心则愈蒙,近以疝气,用心则愈疼,遂全不敢用心,竟成一废人矣。
虽然如此,曾国藩仍然没有向困难低头。同治八年十一月十三日,曾国藩曾作《自箴韵语》,全文是:
心术之罪,上与天通。补救无术,日暮道穷。
省躬痛改,顺命勇从。成汤之祷,申生之恭。
资质之陋,众所指视。翘然自异,胡不知耻。
记纂遗忘,歌泣文史。且愤且乐,死而后已。
虽然感慨“补救无术,日暮道穷”,但最终落脚点还是在“且愤且乐,死而后已”。虽然已经油尽灯枯,病入膏肓,但曾国藩仍然保持着勤奋的习惯,尽管他右眼已经失明,左眼的视力也很差,但他还是坚持每天除处理公事外,都要读一点书。有时眼睛实在不行,就闭目默诵一段古书。如同治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本是除夕之夜,他在晚上还要闭目背诵《论语》,至《公冶长》止。同治十年正月初一,晚上又闭目背诵《论语》,自《公冶长》至《乡党》止。接下去几天都是如此。
同治十年下半年起,曾国藩感觉身体越来越差。我们仅看七月前几天的日记:
七月一日,他说:
疲乏之至,不能治一事,非仅畏暑,亦衰颓甚矣。
七月二日:
暑气稍却,温《史记·卫霍传》,疲乏之甚,目若一无所睹者然。
七月三日:
疲乏殊甚,屡次在洋床上,屡次小睡。
七月四日:
思作文而不果,屡在洋床小睡。……拟作文而不能下笔,在室中徘徊或小睡,困倦若不能自支者。……脾土不旺,食物辄欲作呕,中气不足,坐立均觉不宁。
八月初九日,他的脚部浮肿已经很厉害,浮肿已经蔓延到膝盖以上,“脚肿愈甚,常服之袜已不能入,肥而复硬,且似已肿过膝上者” 。但是老病缠身的他,还是强撑病体,八月十三日出发,进行了历时两个月的大阅兵。他自金陵出发,经扬州、清江浦、丹阳、常州、常熟、苏州、松江、上海、吴淞口,将治下水陆各军巡阅一遍。在阅兵的末尾,曾国藩还特意到了上海,参观和检查制造局。
这次长途旅行让他非常疲惫。回到南京后第六天,他“梦中小解,竟湿被褥”,自己感叹“老年衰弱乃至此极”!
到了十一月,曾国藩身体更差。十一月三日,甚至因腹泻拉在了裤子上,“急起大解,而裤已先污矣” 。然而他仍然每日照常工作,从不休息。
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生命不止,填海不息。他把自己逼到了极限,也让自己的生命终于抵达了终点。
曾国藩家族有脑血管病的基因。曾国藩的祖父曾玉屏因脑溢血而瘫痪在床,父亲曾麟书也是因脑血管病去世,母亲江太夫人得的是急性脑溢血。
同治十年十二月十日,曾国藩出现中风的征兆。这一天会客时,曾国藩右脚一度麻木。“是日会客时,右脚麻木不仁,幸送客时尚能行走。近日手掌皴皮粗涩,面尤憔悴,盖血虚已极,全不腴润矣。”
进入同治十一年,正月二十三日,危症再现,曾国藩正与人谈话,突然右脚麻木,好半天才恢复。“钱子密来一谈。语次,余右脚麻木不仁,旋即发颤,若抽掣动风者,良久乃止。”
二十六日,河道总督苏廷魁路过金陵,他要到城外迎接。在路上,他突然口不能说话,只好回府。
“在途中已觉痰迷心中,若昏昧不明者,欲与轿旁之戈什哈(卫士)说话,而久说不出。至水西门官厅,欲与梅小岩方伯说话,又许久说不出,如欲动风者。然等候良久,而苏赓翁不至。又欲说话而久说不出,众人因劝余先归。到署后,与纪泽说话,又许久说不出,似将动风抽掣者。”
显然,曾国藩这种身体的短暂麻痹,是血栓所造成的暂时性梗死引起的。用中医的说法,这是中风之前兆,或者“小中风”。如果有今日的医疗条件和医学知识,这样的病情住几天院,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可惜当时没有这个条件。
曾国藩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患的是危症。正月二十三日,小中风发作,曾国藩本来以为自己会死在当天。曾国藩的女儿说:
文正公对客,偶患脚筋上缩,移时而复。入内室时,语仲姊曰:“吾适以为大限将至,不自意又能复常也。”
但是曾国藩对死亡毫不畏惧。他丝毫没有打乱自己的日程,在这一天接下来还做了这些事:接见了一个叫庞省三的人,然后阅《通鉴》二百二十卷。傍夕小睡。夜阅《宋元学案》吕东莱一卷。二更后,与儿辈讲《孟子》“定于”一章,又阅《吕氏学案》。三更睡。
二十六日,曾国藩的病再次严重发作,幕僚们劝他请病假,他坚持不请。曾国藩的女儿说:
至二十六日,出门拜客,忽欲语而不能,似将动风抽掣者,稍服药旋即愈矣。众以请假暂休为劝,公曰:“请假后宁尚有销假时耶?”又询欧阳太夫人以竹亭公逝时病状。盖竹亭公亦以二月初四日逝世也。语竟,公曰:“吾他日当俄然而逝,不至如此也。”
次日夜,曾国藩与长子纪泽“略言身世事”,显然有交代后事的意味。
直到生命的末尾,曾国藩仍然没有停止高强度的工作,也没有停止自省。我们来看曾国藩最后几天的日记。
正月二十九日,即去世之前第五天,他早晨起床后诊脉二次,开药方。早饭后清理文件。见客五次。然后阅《二程遗书》,即宋代理学家程颢和程颐的著作。有客人来见,一谈。中饭后阅本日文件,见客一次。核科房批稿簿。至上房一谈。傍晚小睡一次。夜核改信稿五件,约共改五百余字。他在这天日记的最后写道:
余病患不能用心,昔道光二十六、七年间,每思作诗文,则身上癣疾大作,彻夜不能成寐。近年或欲作文,亦觉心中恍惚不能自主,故眩晕、目疾、肝风等症,皆心肝血虚之所致也,不能溘先朝露,速归于尽,又不能振作精神,稍治应尽之职事,苟活人间,惭悚何极!二更五点睡。
二月初一日,去世前第四天,他在日记里写道:
余精神散漫已久,凡遇应了结之件,久不能完,应收拾之件,久不能检,如败叶满山,全无归宿。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
二月初二日,去世前第三天,他仍然如往日一样工作。但觉特别疲倦,“若不堪治一事者”。到下午,又是右手发颤,不能握笔,口不能说话,与正月二十六日症状相同。只好停办公事。
二月初三日,去世的前一天。早晨起床后请人来看病。早饭后清理文件,阅读《理学宗传》。下了两局围棋后,又阅《理学宗传》。午饭后批阅本日文件,然后见客一次。小睡后核科房批稿簿。此时又有手颤心摇之象。晚上接着阅读《理学宗传》中张子一章。二更四点睡。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也就是公元1872年3月12日,曾国藩的大限终于到了。曾国藩的小女儿曾纪芬回忆当天的情况说:
至二月初四日,饭后在室内小坐,余姊妹剖橙以进,公少尝之,旋至署西花园中散步。花园甚大,而满园已走遍,尚欲登楼,以工程未毕而止。散步久之,忽足屡前蹴。惠敏公(即其长子曾纪泽)在旁请曰:“纳履未安耶?”公曰:“吾觉足麻也。”
惠敏公亟与从行之戈什哈扶掖,渐不能行,即已抽搐,因呼椅至,掖坐椅中,舁(抬)以入花厅。家人环集,不复能语,端坐三刻遂薨。二姊于病亟时祷天割臂,亦无救矣。时二月初四日戌时(作者注:晚七至九时)也。
可以说,曾国藩为这个国家,耗尽了最后一滴心血。
曾国藩死后,人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他是活活累死的。他的幕僚赵烈文叹息说:
吾师今年六十有二,岁寿未期耋。生平禀赋之强,尽以用之国家民生。
何璟则说:
曾国藩于群言淆乱之时,有三军不夺之志,枕戈卧薪,坚忍卓绝,卒能以寡御众,出死入生。迨事机大定之后,语僚友曰:“昔人有言:‘忧能伤人。’吾此数月,心胆俱碎矣!幸赖国家鸿福,得以不死。”然则今日之一病不起,盖其精力为已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