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曾国藩决心创建湘军。
用什么样的人来组建这支军队呢?
用曾国藩的话来说,是“选士人,领山农”。
今天,用人单位在招聘人才的时候,往往会选择有实际工作经验的人。但是,曾国藩的选人原则恰恰相反。
曾国藩选择湘军将领,专用没有打仗经验的读书人,而不用有经验的绿营军官。在可以考证的湘军一百七十九名将领中,书生出身的达一百零四名。这些人大多是乡间的秀才和举人。
按理说,上战场打仗,比的是勇气和体力,因此历代都用行伍出身的莽夫。连武举考试,都重点比试体力和武艺。同时,军事是一项专门技术,无法纸上谈兵,自然以有实际经验者为宝贵。曾国藩为什么偏要选择从没上过战场、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呢?
这是因为,曾国藩一贯认为,精神的力量远大于身体的力量。行伍出身的莽夫虽有一时之勇,但是没有坚定不摇的信仰。曾国藩要建立的,是一支有信仰、有精神力量的军队,让信仰出战斗力,让精神出战斗力。程朱理学是这些湖南书生的共同信仰,在坚定的信仰之下,一个人可以迸发出惊人的勇气和能量。曾国藩认为,太平天国不光是政治上的敌人、军事上的敌人,更是文化上的敌人。他所进行的,是一场文化保卫战。只有号召起那些“抱道君子”,以“舍身卫道”“杀身成仁”的精神投身于这项事业中,湘军才有可能成功。
如果不信,我们可以看一看罗泽南的例子。他是一个以理学治军的典型代表,从他身上,我们能清楚地看到曾国藩用书生打仗的成功之处。
罗泽南是一个老秀才,也是湘乡人,比曾国藩大四岁。此人是一位奇人,身世之悲苦、运数之奇,只有今天韩剧的主角可以相比。他出身极穷,“少好学,家贫,夜无灯,读书月下,倦即露宿达旦。年十九,籍课徒自给” ,而且命运极惨。他成年之前,母亲与三个兄长就先后饥病而死,他十九岁就开始教书挣钱养家,刚欲尽尽孝心,竭力供他读书的祖父和嫂子也病死了。二十九岁那年,他更是遭遇了生命中最严重的一次打击。那年,他又一次从县城考秀才回来,徒步赶路,半夜才回到家,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妻子的哭声。原来因为大旱无粮,他的三个儿子都饿死了。“十年之间,迭遭期功之丧十有一。至二十九岁,而长子、次子、三子连殇。” 他参加了七次科举考试,年过三十,才考上一个秀才,到四十岁以后,仍然是以教书为生,遇有灾年,仍然无米为炊。如果没有太平天国战争,他肯定会以一个老秀才之身老死牗下,默默无闻。
罗泽南
但是此人有一个特点,就是不论多么穷苦,从不以个人之穷达为忧,而是专心理学,以经世致用为志,坚信自己能成大事。太平军起,他成了曾国藩的一名嫡系部下。虽然以前从来没摸过兵器,但是他带兵作战居然卓有成效,征战四年,克城数十,历经二百余战,几无败绩,还屡屡以少胜多,堪称湘军中的战神。
此人之所以如此能战,第一原因是勇敢。理学是生死之学。因为学养深厚,他早把生死放在度外,所以打起仗来,从不怕死。胡林翼评价他“每战必先,忠勇冠时” ,在他带领下,湘军树立起“踔厉敢死”的风气。第二是经世致用,一直致力于有用之学。自创立以来,理学就有空谈心性而不切实用的弊病,但是湖南理学一直提倡经世致用。罗泽南是以理学经世的典型代表,他对地形勘察与军事地图的绘制甚为重视,在尚未从戎之前,他就撰写了地理专著《皇舆要览》,“穷阴阳之变,旁及州域形势” 。从军后,他注意实地考察地形,绘制地图,选择有利地势来作战。第三是因为他理学功夫深,在极乱的战场上能做到不动心,所以头脑冷静,分析战况时分毫不差。有人问他制胜之道,他说:“无他,熟读《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数语,尽之矣。” 曾国藩说他“行军有伸有缩,有开有合” ,可以说是一个军事天才。
罗泽南带兵的方式也极有特点。他在营中亦不忘老塾师故技,“朝出鏖兵,暮归讲道” ,每天白天打仗,晚上就把部下招到一起,教他们读书,给他们讲理学道理。“所部壮丁,习刀矛火器之暇,以《孝经》《四书》转相传诵。每营门夜扃,书声琅琅出壕外,不知者以为村塾也。” 故有人说:“湘军自讲学起,修道为教。” 曾国藩也说:“吾湖南近日风气蒸蒸日上,凡在行间,人人讲求将略,讲求品行,并讲求学术。”
后来,罗泽南在攻打武汉时,被炮弹弹片击中额头,重伤死于武昌城下。临终之时,胡林翼赶到战场,见了他最后一面。此时罗泽南已经“神散气喘,汗出如洗”,但仍然一语不及私事,只谈军政学术,特别嘱咐胡林翼说:“危急时站得定,才算有用之学。”胡林翼也不得不感叹“其心术学术不愧名儒”。
正如梁启超所说:“罗罗山、曾涤生在道咸之交,独以宋学相砥砺,其后卒以书生犯大难成功名。他们共事的人,多属平时讲学的门生或朋友,自此以后,学人轻蔑宋学的观念一变。”
湘军之所以有超强的战斗力,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以理学信徒为军官,成就了一支有灵魂的队伍。
当然,用读书人做军官,容易出现一个问题,那就是读书人容易夸夸其谈,眼高手低,是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因此曾国藩也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用,在“士人”之中,他还有一条十二个字的标准,哪十二个字呢?
“有操守,没官气,多条理,少大言。”
有操守,是指有信仰,有原则;没官气,就是没有官僚习气,质朴;多条理,就是头脑清楚,做事有条有理;少大言,就是不吹牛,说话实在。
曾国藩之所以“选士人”,而不用绿营军官,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非常反感“官气”。
什么叫“官气”呢?就是旧体制内的习气,比如做事讲资格、讲程序、讲表面文章而不求实际。曾国藩说:“大抵人才约有两种:一种官气较多,一种乡气较多。官气较多者,好讲资格,好问样子,办事无惊世骇俗之象,语言无此妨彼碍之弊。其失也,奄奄无气,凡遇一事,但凭书办家人之口说出,凭文书写出,不能身到、心到、口到、眼到,尤不能苦下身段,去事上体察一番。乡气多者,好逞才能,好出新样,行事则知己不知人,言语则顾前不顾后。其失也,一事未成,物议先腾。两者之失,厥咎维均。人非大贤,亦断难出此两失之外。吾欲以劳、苦、忍、辱四字教人,故且戒官气,而姑用乡气之人,必取遇事体察,身到、心到、口到、眼到者。赵广汉好用新进少年,刘晏好用士人理财,窃愿师之。”
官气较多的人,就喜欢讲资格,摆架子,说话不出格,循规蹈矩。这样的人,自然魄力不足,没有朝气和创造力,遇事但由下人经手,不能做到身到、心到、口到、眼到。尤其是不能不辞辛苦,亲自去实际体察一番。乡气多的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懂官场规矩,好逞能,好出新花样,做事不知道瞻前顾后,照顾别人,因此做事容易引起物议。但是曾国藩宁愿用有“乡气”之人,而不用有“官气”之人。没有官场经历的人,失之在没经验,但优点是敢于创新。旧的官场习气如同传染病一样,一旦传染上,就很难根治了。
因此曾国藩乐于选用低级士人,即秀才或者举人,因为这些人从来没有过官场经历。
在没有官气的读书人中,曾国藩还有一个标准,就是宁选笨的,不选聪明的。
我们今天用人,往往会愿意选择反应快、头脑灵活的人。曾国藩却愿意用看起来比较笨拙的、心眼实的人。他说:“军营宜多用朴实少心窍之人,则风气易于醇正。”绿营兵为什么没有战斗力?是因为其军官“官气太重,心窍太多,离朴散淳,真气荡然”,心眼太多,办事不实在。所以“湘勇之兴,凡官气重、心窍多者,在所必斥”,坚决不找心眼多的人。
一般人选择人才,都愿意选口才好的,但是曾国藩选将领,却喜用“不善说话”之人。为什么呢?他说:“将领之浮华者,一遇危险之际,其神情之飞动,足以摇惑军心;其言语之圆滑,足以淆乱是非。故楚军历不喜用善说话之将,非仅一营为然也。” 就是说这些会说话的人,到关键时候,不见得靠得住。
罗泽南的接班人,另一位湘军名将李续宾,就是这样一个“不善说话”的“笨人”典型。
李续宾也是一个乡下读书人,贡生出身。曾国藩说他的外表“抠衣恂恂”。什么叫抠衣恂恂呢?就是双手拱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弯着腰,一副非常恭谨老实的书生形象。李续宾是一个非常沉默寡言的人,口才不好,不爱说话,但是理学修养极深。他的弟弟李续宜后来谈起他们兄弟的治军原则时说:“治兵,只实做程、朱主敬存诚工夫,终日静默,不妄言,不妄动,抱定孔子临事不惧、好谋而成二语作主脑,其临阵则全是以静待动,谋定后发,虑胜后战。”
曾国藩在《李忠武公神道碑铭》中说:“公含宏渊默,大让无形,稠人广坐,终日不发一言。遇贼则以人当其脆,而己当其坚;粮仗则予人以善者,而己取其窳者。士卒归心,远近慕悦。”又说:“行类大愚(拙之至,故类大愚),乃动鬼神。”
就是说,他非常不爱说话,人多的时候,他在那儿坐一天,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他这个人非常实在,遇到敌人,他让别人打好打的地方,他自己打不好打的地方。遇到分粮饷的时候,他给别人好的,自己要差的。所以大家都非常佩服他。所以曾国藩总结他的做人风格,说他是大智若愚,他的诚恳能够感动鬼神。
军官用笨人,士兵更是用笨人。曾国藩“选士人”的下一句,是“领山农”。
什么叫“领山农”呢?
绿营兵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兵源不好。中国古代有一句俗语:“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因为,当兵的大部分都是地方上的地痞流氓,或者游手好闲之人。“良民有职业者,皆不肯应募。其应募者,皆游手浮滑之徒,无事则坐领工食,有事则闻风溃散;一有征战,见贼则退,扰民则勇往。”
曾国藩在这一点上也是反其道而行之,他招收兵员有一个原则,绝对不收当过兵的人,不收退伍军人。“不杂一卒,不滥收一弁。” 因为他怕这些绿营兵把绿营的习气带到湘军中来,所以他招募的人以“年轻力壮、朴实而有农夫气者为上。其油头滑面而有市井气者、有衙门气者,概不收用” 。
征兵主要收纯朴的农民,而且是山农,这是因为中国有句古话:近山者仁,近水者智。“山僻之民多悍,水乡之民多浮滑,城市多游惰之习,乡村多朴拙之夫,善用兵者,尝好用山乡之卒,而不好用城市近水之人。”
所以,曾国藩在选择人员上很有特点。这些人组成了一支军队后,军风军貌与绿营兵自然是完全不同的:“勇丁帕首短衣,朴诚耐苦,但讲实际,不事虚文。营规只有数条,此外别无文告,管辖只论差事,不甚计较官阶。而挖濠筑垒,刻日而告成,运米搬柴,崇朝而集事。”
就是说,湘军军人穿得很朴素,一个个都能吃苦,只讲实际,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程序。军营的规定也很简单,军官们也不太在乎级别差别,只看谁负责哪一摊事。如果要扎营,当天马上就能完成。要运米运粮,也比别的军队做得快得多。
曾国藩在处理湘军内部关系的时候,也是两个字——“拙诚”。
在不少人心中,曾国藩这个人往往是“权谋”的代名词,认为他是一个老谋深算,甚至老奸巨猾的人。谈到领导力的时候,大多数人也会把领导力和权力混为一谈,甚至认为领导艺术就是权术,就是手腕。
应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误区。
曾国藩领导力的核心并非权谋。曾国藩的名言“唯天下之至诚能胜天下之至伪,唯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这个才是他领导力的源泉。
一个集团领导者的个人风格,往往决定整个集体的风气。如果领导者习惯用权术,整个团队肯定会充满权谋斗争,巨大的精力会浪费在勾心斗角当中。要想不出现这样的局面,领导者就要跳出权谋思维,采取“拙诚”思维。
曾国藩对待下属,第一个特点就是不用权术。他说“驭将之道,最贵推诚,不贵权术” ,要对同事、下属推心置腹。
咸丰八年,曾国藩在老家写信给弟弟曾国荃,反思自己以前当官的方式,他说:
吾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把自家学坏了。实则作用万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怀憾,何益之有?
就是说,我原本是一个老实人,没什么太多的心机。但是以前因为在官场上混,也学了些权术,结果一方面是把自己的心术学坏了,另一方面,咱们笨人,用这些权术用得不如别人好,往往会让人看出来,只让人笑话,有损无益。
所以他接下来说:
近月忧居猛省,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将自家笃实的本质,还我真面、复我固有。贤弟此刻在外,亦急须将笃实复还,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也。纵人以巧诈来,我仍以浑含应之,以诚愚应之,久之,则人之意也消。若钩心斗角,相迎相距,则报复无已时耳。
就是说,我这几个月在家里反省,决定以后一辈子就老老实实做事,还我老实人的本色。所以你在外边,也千万不要走入机巧这一路,要是习惯了用机巧,那就会一天比一天堕落,人品也就败坏了。纵使别人都对你使心眼,你也要坚持假装不知道,一直以笨拙、真诚来回应他,时间长了,他也不好意思和你耍心眼了。如果你也和他钩心斗角,两个人进入恶性循环,那事情只能会越来越坏,对谁都不好。
所以在曾国藩的带领下,湘军中形成了说真话、办实事的风气。曾国藩在集团内部,说话往往是很直接的:“凡正话实话,多说几句,久之人自能共亮其心,即直话亦不妨多说,但不可以讦为直,尤不可背后攻人之短。”
平时多说些正道、实话,不怕说得多,时间长了,大家自然知道你是为大家好。直率的话也不妨多说,但是不能把恶意攻击别人当成直率,特别是不能在背后谈论别人的短处。
李鸿章刚到曾国藩大营的时候,对这点不太习惯。李鸿章这个人身上有一种“痞子气”,谎话张口就来。曾国藩大营有一个规矩,每天大家都要很早就起床,和曾国藩一起吃早饭。李鸿章是一个爱睡懒觉的人,很不适应。所以他刚到曾国藩大营,就谎称自己头疼,起不了床,不和别人一起吃早饭。
中年李鸿章
曾国藩一听非常生气,知道他在耍滑装病,接二连三地派人催他起床吃饭:“必待幕僚到齐乃食。” 你不来,大家都不吃。
李鸿章只好仓促穿好衣服,踉踉跄跄跑来吃早饭。这顿饭吃得气氛很紧张。曾国藩平时吃饭,经常和大家谈话,讲些道理,说些笑话,这顿饭却一言不发。
文正终食无言,食毕,舍箸正色谓傅相曰:“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惟一诚字而已。”
吃完了,曾国藩一放筷子,对李鸿章说,少荃(这是李鸿章的字),我这里最看重的是一个“诚”字,所以谁也不要说谎。你不想吃早饭,也不要说你生病了。
李鸿章听了,从此再也不敢偷懒,终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在曾国藩面前,他再也不敢轻易说谎了。
这是曾国藩处理内部关系的办法,即以“拙诚”为本。
曾国藩对自己的这些做法也很得意,他后来总结说:
军兴以来,多以意见不合、将率不和贻误事机。臣等一军……其管带之员,文职多择取士绅,武职多拔取末弁。有夙昔之恩谊,无军营之气习……文与武和,水与陆和,兵与勇和,将与卒和……全军二万人,几如家人骨肉之联为一体,而无纤芥嫌隙之生于其间。
曾国藩后来就是靠这样一支军队,成了大事。
曾国藩用人用笨人,打仗也打笨仗。
湘军的作战原则也非常能体现曾国藩的性格特点,那就是“以静制动”,“自固为本”。
太平军作战是颇有谋略的。张德坚撰写的《贼情汇纂》中说,太平军“山川形势,颇能谙习。虽不读书,罔知兵法,然皆谲诈机警,逞其毒焰,竟能成燎原之势,盖盗亦有道也” 。太平军“熟于《三国演义》《水浒传》,用兵颇有纪律,诡计百出” 。
确实,太平军在与清军的作战中,善于运用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总是能够避实击虚,“审势度力”,“灵变应敌”,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太平军在作战时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裹胁大量民众为兵源,造成漫山遍野、声势浩大的样子,让敌人目眩神迷。太平军每占一地,常习惯将百姓的房屋烧毁,然后掳掠无家可归的民众一同撤走。打仗的时候,他们经常把大量流民驱上前线以壮声势,所以初次和他们交手的人,很容易被他们的阵势吓倒。后来,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葆之所以在与太平军作战过程中失利,就是这个原因:
与此贼战有两难御者:一则以多人张虚声,红衣黄旗漫山弥谷,动辄二万三四万不等,季洪岳州之败,梧冈樟树之挫,皆为人多所震眩也;一则以久战伺暇隙,我进则彼退,我退则彼又进,顽钝诡诈,揉来揉去,若生手遇之,或有破绽可伺,则彼必乘隙而入,次青在抚州诸战是也。二者皆难于拒御。
那么,曾国藩以什么战法对付太平军呢?
笨人曾国藩的战术方法就是六个字,叫作“结硬寨,打呆仗”,或者叫“打死仗”。曾国藩后来自己总结说:“十余年来但知结硬寨,打呆仗,从未用一奇谋、施一方略制敌于意计之外。”
这种打仗风格,用一个字总结,就是“笨”。
怎么个笨法呢?我们先来看这个“结硬寨”。
湘军行军打仗,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最重视扎营,在扎营上花的时间和精力特别多。湘军行军,是半天行军,半天扎营。“以昼四十六刻率之,行十六刻而三十里,其十六刻以筑营垒,余十二刻而后昏暮,则神暇形壮,可以待敌。故百里而趋利者蹶,此军家之大忌也。” 湘军行军作息表,是每天要花四小时行军,走三十里,然后就不走了。接下来干什么呢?再花四小时挖沟修墙。
每天扎下营盘之后,不管军队多么劳累,都必须首先环绕营地挖出两道深沟,沿着这个沟再筑起两道高墙,把自己保护起来。壕沟的宽度深度和营墙的高度、厚度都有明确要求:“作壕之法,外内重设,外壕广六尺,深八尺,内壕半之。”就是说,外面的一条壕沟宽要达两米,深要近三米,里面的一条尺寸减半。“作墙如城,其高七尺,子墙半之,墙厚六尺”,营墙也是两层,外面的一层高两米多,宽两米,里面的一道尺寸减半。
修好之后,晚上再把军队分为三班,两班睡觉,一班轮流站岗。这叫“站墙子”。
这种做法确实极为笨拙,因为修墙挖壕是极为费工费力的事。这样,湘军就从一支军队变成了“民工建筑队”,主要工作不是打仗,而是挖土方,行起军来如同蜗牛爬行一般,每天行程不过三十里。
湘军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刚刚成军出战的时候,湘军没有经验,营地扎得不牢,在岳州,湘军的营盘曾受到太平军的突然袭击,遭受了严重损失。所以曾国藩总结经验,提出的应对之策就是“扎硬寨”“站墙子”。
咸丰九年,李鸿章刚到曾国藩大营,跑到前线学习军事技巧,见湘军每天做的不过是挖沟、砌墙、站墙子这一套,很不以为然,事后对人说:“吾以为湘军有异术也,今而知其术之无他,惟闻寇至而站墙子耳。”
其实曾国藩一生做事,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做得扎实,做得牢靠。这种作战方式,也是曾国藩独特的人生哲学和思维方式的体现。因此曾国藩打仗的第一秘诀是“稳”,先立于不败之地。军事首重“自固”,就是先要保存自我,然后才能谈到争取胜利。因为军事不比别的事情,不容许你犯错误,一犯错误,可能生命就没了,没有改正的机会。所以他才要扎硬寨,保证军队先生存下来。
曾国藩一生打仗不贪小利,不求奇谋,踏踏实实,稳扎稳打。他一生不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每次打仗,他都花极大心血去研究敌我双方情况、战斗的部署、后勤供应、出现不利情况如何救援等问题,直到每个环节都算到了、算透了,才下定打仗的决心。
在具体作战原则上,曾国藩的战略思想是“以静制动、反客为主”。不主动出击,总是诱使敌人先来攻他,后发制人。曾国藩反复强调,湘军打仗,不能浪战,不先急于进攻,而是先站稳脚步,等着敌人露出破绽,然后再出手。
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毛泽东引用了《水浒传》中“林冲打洪教头”的故事。林冲和洪教头比武,一开始是洪教头主动,林冲被动。林冲先不出手,先往后退,观察洪教头。等洪教头进攻了几棒,林冲看清了他的套路才出手,一出手,就把洪教头打倒了。
毛泽东引用了这个故事,说:“谁人不知,两个拳师放对,聪明的拳师往往退让一步,而蠢人则其势汹汹,劈头就使出全副本领,结果却往往被退让者打倒。”他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弱军通过诱敌深入可以后发制人,制胜强敌。他说:“楚汉成皋之战、新汉昆阳之战、袁曹官渡之战、吴魏赤壁之战、吴蜀彝陵之战、秦晋淝水之战等等有名的大战,都是双方强弱不同,弱者先让一步,后发制人,因而战胜的。”
曾国藩的作战思想正是这样。他说:“两人持矛格斗,先动手戳第一下者为客,后动手即格开而即戳者为主。” 他又说:“主气常静,客气常动。客气先盛而后衰,主气先微而后壮。故善用兵者,最喜为主,不喜作客。”
两个人打仗,在那等着对方进攻的是主,主动进攻的是客。主占优势,客占劣势,所以打仗一定要做主,而不要做客,要善于变客为主。
正是因为这种“主客”思维,导致湘军攻城的办法也很特别。他们采取“挖沟法”围城,如同巨蟒缠人一样,用一道一道的壕沟把一座城市活活困住,等着里边的人被活活困死、饿死。
曾国藩说:“守城者为主,攻城者为客。” 守城的人是主,你去攻城,你就是客。太平军战争经验丰富,要攻下太平军把守的城池,是一件非常难的事。守城者依托高大的城墙,上面还准备了滚石木。坚城之下,如果强攻,守城者从城墙上往下放枪放炮,湘军死亡率极高。而且攻城的时候,背后还往往会受到援军的攻击,里外夹击,就会导致攻城失败。
那么怎么变客为主呢?“挖沟法”就是变客为主。每攻一座城市,先发挥湘军“民工建筑队”的特长,在城外挖两道长壕,把城围困起来。里面的一道长壕是为了断绝城中的粮草接济,防止城里人突围,外面的一道长壕是为了抵抗外来援军的攻击。这样,湘军在城墙下两道长壕间就有了自己的营盘,就成了主。
围在城里的军队就心慌了,为了不饿死,就不得不主动突围,来到沟边攻打湘军,而不是站在城头上等待,就从主变成了客。曾国荃拿下吉安,胡林翼拿下九江,运用的都是这个战法。
曾国藩的这种打仗方式,看起来很笨拙,其实是完全符合《孙子兵法》的。《孙子兵法》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就是说,你自己先要立于不败之地,再等着敌人给你机会。湘军这种挖沟式攻城法,确实能保证自己的生存概率最大,但问题是时间成本很高,土木工程量也很大。因此,湘军攻城的时间,通常不是以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两月计算,而往往是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往往等到战争结束,城墙外的地形地貌都被湘军彻底改变了。
曾国藩在《湘乡昭忠祠记》中回顾湘军成功的原因时,说过一段非常精彩的话:
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世之乱也,上下纵欲,奸伪相吞,变诈相角,自图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难避害,曾不肯捐丝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克己而爱人,去伪而崇拙,躬履诸艰而不责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由是众人效其所为,亦皆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呜呼!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群伦,历九载而戡大乱,非拙且诚者之大效与?
天下为什么大乱?因为聪明人太多了,相互欺诈。湘军最后成功,靠的是两个字,一个是拙,一个是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