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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楣上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法兰西共和国”的缩写字徽记以及交叉的三色国旗:这就立刻定了调。然后走进空空荡荡的大展厅,投入了从彩色毛玻璃窗射进的学院式光线中:刚进门时是一种金黄色调,进去之后立刻融为灰色。浅色的墙壁,褐色丝绒的帷幔。马蒂厄悟到:“法兰西的精神!”法兰西精神的熏陶,那是无处不在的,在依维什的发丝间、在马蒂厄的双手上:那作了过滤处理的阳光和这几间展厅肃穆的寂静。马蒂厄感到被一大堆公民义务所压倒:注意小声说话、不得触摸展品,发扬批判精神时须既温和又有力,尤其在任何时候都别忘了法兰西品质的精华:恰如其分。在此之余,当然也看得出墙上、画上都斑斑驳驳,这些马蒂厄就一律熟视无睹啦。他仍然将依维什带进这展览会,他一言不发地让她看了一幅带耶稣受难十字架的布列塔尼风景画、两名跪在沙土上的塔希提女郎、一幅毛利族骑士的巡视图。依维什不声不响,马蒂厄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他也间或试图观赏这些油画,但却看不出所以然。“油画嘛,那是不会来占据你的,它只是摆在那里;”他略有些恼火地寻思,“它们存在与否要由我而定,我在它们面前是自由的。”太自由了,这就给他增加了一份额外的责任,他觉得自己不够周到。

“这个,便是高更的作品。”他指点着。

那是一幅方形的小幅油画,标题是《作者自画像》。高更在画面上脸色苍白,头发梳理整齐,下颚极为突出,看上去聪明过人,带着稚气的傲慢和忧愁。依维什一言不发,马蒂厄瞟了她一眼:仅仅看见她那被滤过的日光冲淡了的金发。上星期他首次观看这张画的时候,曾觉得它很美。现在他却感到索然寡味,而且,他并没有 这画:马蒂厄眼前充斥着现实、真相,渗透着第三共和国的精神。凡是现实的东西,他都看见了,他看见这典雅的光线所照亮的一切,诸如四面的墙壁、镜框里的油画、画面上结成硬块的油彩。但画面本身他却视而不见:画面仿佛被隐没了;在这讲究不偏不倚的气氛中,显得怪异的倒是曾有这么些人在画布上涂抹和虚构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

进来了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先生的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眼睛长得像高帮皮鞋的纽扣,一头白发显得很柔软;太太像羚羊般苗条轻捷,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一走进展厅,他俩就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架势:想必他们已是常客了。他们显得风华不减,无疑同灯光的柔美有不可否认的关系。大约是国家展览馆的灯光最有益于他们青春常驻。尽里那面墙的边侧有一幅风雨剥蚀、色彩灰暗的巨制,马蒂厄将它指给依维什看:

“还是他的作品。”

高更在暴风雨狂袭的氛围中打着赤膊,以幻觉者冷酷虚无的目光盯着观众。孤独与傲慢吞噬了他的容颜。他的身躯变得像热带水果那样臃肿和松软,皮肤上长满水疱。他已丧失 尊严 (这 尊严 在马蒂厄倒完好如故,但不知将它如何摆布),却狂放依旧。在他身后,活跃着一些影影绰绰的活物,不啻是群魔乱舞的巫魔夜会 。马蒂厄头一回看见这副淫荡可怖的皮囊时,某种激情油然而生;但他那时是独自一人。可今天呢,却有一个爱抱怨的小家伙待在他身边,弄得马蒂厄无地自容,成为赘物:犹如弃置于墙角的一堆腐臭的垃圾。

先生和太太挨近了他们。这二位无拘无束地在画幅前立定脚跟。依维什只好闪向一边,因为他们阻挡着她的视线。那位先生向后仰起脑袋,以一种惋惜而严厉的表情审视着这幅画。这是一位权威人士:他身上佩戴着标志勋位的玫瑰花徽章。

“啧、啧、啧!”他连连摇头说,“我真不敢恭维!天哪,他竟以基督自居!而他背后这位黑色天使,又实在不严肃。”

太太扑哧笑出了声。

“我的天!也真是,”她用轻飘飘的尖嗓音说,“这位天使啊,矫揉造作透了。”

“我不喜欢思考着的高更,”先生深刻地点评道,“真正的高更是描绘风景的高更。”

站在这肥胖而半裸的画中人面前,这位先生用那双布娃娃式的眼睛观赏着高更的作品;而他自己却又干又瘦,披挂着那身灰色法兰绒料子的西服。马蒂厄忽然听见一阵古怪的咯咯笑声:原来是依维什忍俊不禁,一发不可收。她咬紧嘴唇,向马蒂厄投来求救的目光。“她不嗔怪我了。”马蒂厄脑中不胜欣喜地闪过此念,他赶忙去挽住她的胳臂,将笑得直不起腰的她护送到展厅中央的一张皮椅上坐下。依维什一屁股栽进椅中,同时还笑个不停,满头金发全都披散到脸上。

“真是太古怪啦,”她高声议论着,“他怎么可以说:‘我不喜欢思考着的高更?’还有那位贤惠的太太!他有这么一位贤惠的夫人做伴,也真是相得益彰啊!”

先生和太太依然挺胸直立:他俩似乎在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旁边那间展厅还有另一些油画。”马蒂厄小心翼翼地提示。

依维什正色道:

“不必去看啦,”她闷闷不乐地回答,“这会儿情况不同啦:有其他观众了……”

“您愿意咱们现在就走吗?”

“我想那比较好,所有这些油画又叫我头疼啦。我想到室外散散步。”

她站起身。马蒂厄也跟着站起身,同时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左边墙上挂的那幅大油画:他本来也想向她介绍一番的。画面上有两个女人正光着脚踩过一片泛着粉红色调的草地。其中一个戴着风帽,那是一名女巫。另一个则带着预言者式的安详,向前方伸出手臂。这两个女人不完全是活着的人,她们被画下时,似乎正处在蜕变为物体的过程中。

外面,街道上一片火红的阳光。马蒂厄觉得似乎正在火红的炭盆中穿行。

“依维什!”他勉为其难地招呼一声。

依维什扮了个鬼脸,便将两手举起遮住两眼:

“我觉得简直是一针一针在刺我的眼睛,想把它们刺瞎了哩。我恨这夏天!”她气呼呼地说。

他们往前走了几步。依维什有点踉跄,她仍然用双手使劲挡住两眼。

“小心啊,”马蒂厄说,“人行道到此结束。”

依维什突然将两手放下。马蒂厄瞥见她两眼圆睁,眼圈发白。他俩悄然穿过马路。

“这不该公开举行。”依维什蓦然来了这么一句。

“您是指展览会?”马蒂厄吃惊地问。

“是呀。”

“如果不是公开展出,”他试图恢复他俩平素那种高高兴兴的亲切语调,“我就不知道咱们怎样才能入场。”

“那咱们就不去呗。”依维什没好气地说。

他们不说话了。马蒂厄又想:“她还在埋怨我哩。”接着,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种难以忍受的信念:“她是想溜之大吉。她一心一意就想这。她大概正在脑子里编造一句客客气气告辞的话,然后就甩掉我。我不愿她走掉。”他焦虑地想。

“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去做吧?”

“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呀。”

“没有,没有什么事要做。”

“既然您想散散步,我便想……请您陪我上蒙马特尔街丹尼尔家走一趟。您不反对吧?咱们可以在他家门前分手;如果您愿意,我付钱叫好出租车,送您回女学生之家。”

“随您的便。不过我不回学生之家,我要去看看鲍里斯。”

“她留下来啦。”但这不能证明她已经原谅了他。依维什极不愿意告别故地故人,即使她已厌恶之至,因为她一想到此后如何便会不寒而栗。她会懒散而怨愤地随波逐流,顺应最不愉快的局面,终于在其间找到喘息之机。马蒂厄毕竟感到满意:只要她还同他待在一起,他就会阻止她去想问题。只要他自己喋喋不休,只要他硬叫她听他讲这一套,总可以防止她心头已在酝酿的怒火迸发。必须唠叨起来,叽叽呱呱打开话匣儿,话题不拘。但是马蒂厄找不到可说的话。末了,他笨头笨脑地问:

“这些油画还算讨人喜欢吧?”

依维什耸了耸肩。

“当然喽。”

马蒂厄真想拭一拭额头上的汗水,但却不敢这么做。“再过一个钟头,她就获得自由啦,她将不留余地,对我作终审判决。我也无从自辩了。不能就这么着让她离去,”他下定了决心,“我得作一番解释啊。”

他转身瞧着她,瞥见她的眼神有些迷糊,便欲言又止了。

“您认为他得了精神病吗?”依维什猛地问道。

“说的是高更?我也不知道啊。是因为他那帧自画像您才问这个吗?”

“是因为他的眼神。还有他身后那些黑影儿,真好像一群魔怪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呢。”

她略带惋惜地又道:

“他很美哩。”

“哦,”马蒂厄惊奇地说,“我是不会这样想的。”

依维什谈论大名鼎鼎的死者用了一种令马蒂厄骇怪的方式:在大画家及其作品间,她不认为有任何关系;油画嘛,那是些物体,是感官上美妙的物体,理应将它们据为己有;她觉得它们始终是存在的;画家则同常人一般无二:她一点也不感激他们的作品,对他们也不怀任何敬意。她询问的是他们是否有趣、是否风度翩翩、是否曾经有过许多情妇。某一天,马蒂厄问她喜不喜欢图鲁兹-洛特雷克 的画,她竟然回答:“讨厌极啦,他人就那么丑!”马蒂厄觉得他本人受到了伤害。

“不,他很美。”依维什又斩钉截铁地说道。

马蒂厄耸了耸肩。巴黎大学的男学生们,一个个都像姑娘们那样腼腆清秀;依维什可以一一端详,饱尝眼福。马蒂厄甚至觉得她这种表现颇富魅力:一天她竟久久盯着由两位修女陪伴的一名孤儿院少年,并且稍带焦虑而又郑重其事地宣称:“我想我要变成好男色者了!”对女人也一样,她也会觉得女人美。但高更不行。那是个成年男子,虽然他曾为 而留下了她喜爱的作品。

“应当一提的是,我并不觉得他可亲。”他道。

依维什噘着嘴以示轻蔑,却不置一词。

“怎么回事,依维什?”马蒂厄急不可耐地问,“就因为我说他不可亲,您就抱怨我?”

“不是的,但我在想,您为什么这样说?”

“随便说说。因为我对他的印象就是如此:他的神情傲慢,弄得两只眼睛往上翻,像锅里煮过的死鱼!”

依维什用手去扯自己的一绺头发。她露出兴味索然的固执模样。

“他具有贵族气息。”她不含褒贬地说。

“是呀……”马蒂厄也用同样的语调应答,“他非常傲慢,如果您是指的这一类表现。”

“当然是这样。”依维什略带讪笑道。

“为什么说‘当然’呢?”

“因为我知道您准会把这称为傲慢。”

马蒂厄缓和了一下语气,说:

“我决无说人家坏话的意思。您知道:我倒喜欢人有点儿傲骨。”

出现了一阵久久的静场。然后依维什突然带着木讷和自信的神色说:

“法国人不喜欢贵族气息。”

依维什生气的时候,很喜欢对法国人的气质评头品足,那模样总是有些木讷,此刻她用一种憨厚的语调补充道:

“其实这我可以理解。从外表看,的确显得有些夸张。”

马蒂厄不吭气了:依维什的父亲就是贵族。假如没有一九一七年的革命,依维什就会被关进莫斯科的贵族小姐寄宿学校受教育。人家就会把她介绍到宫廷里,她就会嫁给一名近卫军军官。他身材高大、容貌出众,脑门却不宽,目光极呆板。现在呢,塞尔金先生当上了拉昂地方一家机械锯木厂的厂主。依维什则到了巴黎。她在巴黎游荡,并且有不喜欢贵族的法国市民马蒂厄陪伴。

“他……难道也走啦?”依维什突然问。

“是的,”马蒂厄热心地回答,“您想听我讲讲他的故事吗?”

“我想我本来知道:他已婚,有子女。是这样的吗?”

“不错,他在一家银行工作。此外,每到星期日,他就携带画架和颜料盒到郊区去。这就是所谓星期日画家。”

“星期日画家?”

“是的,开头他不过如此。就是说,是专在星期日制造涂鸦之作的业余画家。像那些持竿渔翁一般。要知道这多少也是为了保健,因为风景画是在乡下画。能呼吸新鲜空气。”

依维什笑了,但并不是马蒂厄所期待的那种神态。

“他最初是个星期日画家,这让你觉得有趣吗?”马蒂厄忐忑不安地问。

“我想到的不是他呢。”

“您在想什么啊?”

“我在想,人们是否有时也会谈到什么星期日作家?”

星期日作家:那是些小资产者,他们每年写上一部中篇小说,或者五六首诗歌,好叫自己的生活染上一点儿理想的色彩。也是为了保健。马蒂厄想到这里不禁一震,继而喜滋滋地问:

“您是说我也是一名星期日作家?哈哈,您看,听风便是雨啦。也难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动身到塔希提岛去。”

依维什转过头来直视着他。她的样子狼狈而胆怯:她大概被自己的大胆吓坏啦。

“我不太相信。”她不关痛痒地说。

“为什么不可以?”马蒂厄问,“也许不去塔希提岛,而是去纽约。我很愿意去一趟美洲。”

依维什使劲扯着自己的鬈发,喃喃道:

“是呀,假如是作为出差……跟别的教授做伴儿。”

马蒂厄静静地端详她。她又道:

“也许我弄错啦……我想象得到,您或许在一所美国大学,为美国的大学生们讲课;但无法想象您站在一条船的甲板上,跟一批移民混杂在一起。这也许是因为您是法国人啊。”

“您认为我必须坐头等舱么?”他有些羞惭地问。

“不,”依维什简短地回答,“二等舱就行啦。”

他吞咽不下口中的唾液了。“我倒愿意看见她同移民们一起站在那里,站在一条船的甲板上。她会因此完蛋哩。”

“总而言之,”他以做结论的口气说,“我觉得您这样一口咬定我不会远行,无论如何也是奇怪的。何况您没有猜对,我过去就常常萌生这样的念头。后来不想了是因为我觉得这念头太傻了。这件事尤其好笑的是,居然是因为高更引起的:正好他一直到四十岁还是个小职员!”

依维什爆出一阵冷笑。

“难道不是这样?”马蒂厄问。

“是这样的……既然您这样说。何况看他的画就知道……”

“知道什么?”

“是这样的:我想不会有许多像他这样的小职员。他的样子……好像茫然若失。”

马蒂厄回想起那副有着大下巴颏儿的胖脸蛋。高更失去了人的尊严,他愿意失去这尊严。

“我明白,”他道,“您是指尽里墙上的那幅大油画?他那时已经病入膏肓。”

依维什轻蔑地一笑。

“我是指小的那一幅。他那时年轻着呢:他的神情似乎将要大有作为的样子。”她呆呆地看着半空中,神态有点儿惶恐,马蒂厄再次感到妒羡之意涌上心头。

“显然,假如您是指这一点,我还不是个失魂落魄的人。”

“哦,不是的。”依维什应道。

“我不明白这怎么能成为优点,”马蒂厄说,“要么就是我没弄清楚您的意思。”

“好啦!且不谈这个吧。”

“当然可以。您总是这样,总喜欢指桑骂槐地责备别人,又不肯说个明明白白。这太随便了吧。”

“我不责备任何人。”她满不在乎地说。

马蒂厄停下脚步打量着她。依维什也勉勉强强在原地站住。她两脚轮番小息着,并且避开了马蒂厄的目光。

“依维什,您得告诉我那句话的含意。”

“哪句话呀?”她惊奇地问。

“什么‘茫然若失’的人啦。”

“咱们说来说去还在说这个?”

“看起来挺傻,不过我就是想弄清您想表示什么。”

依维什又扯起自己的头发来:真是讨厌鬼!

“没什么,忽然想到这么个词儿。”

她打住了,似乎在寻找什么。她不时张开嘴巴,马蒂厄还以为她要说点儿什么,结果却什么也没说。

“我才不在乎这么说或者那么说呢。”她道。

她将一丝鬈发绕在手指上,用力扯着,似乎要拔下那根头发。她接着飞快地又说道:

“您已经定居,现在住的地方恐怕是金不换的喽。”眼睛还盯着自己的鞋尖。

“问的是这个!”马蒂厄应答,“您又怎么知道呐?”

“这是一种印象:别人总觉得您已经功成名就,事事都有主见了。这样,您如果觉得事物唾手可得,便会顺手拈来;但要劳您的大驾去争取,大概是不甚情愿的。”

“您怎么知道?”马蒂厄又问了一遍。他实在回不出别的话来,其实倒觉得依维什一语中的。

“我本以为,以为您不愿再冒任何风险,”依维什颇有几分厌倦地说,“您人太聪明,不会去冒风险的。”

接着,她又虚情假意地说:

“但您既然当面告诉我您并非如此……”

马蒂厄忽然想到玛赛儿,不禁颇觉羞愧:

“不,”他低声道,“我是这样的,是像您认为的那样。”

“啊哈!”依维什得意扬扬地接话道。

“您……您觉得这是卑劣的么?”

“正好相反,”依维什雍容大度地说,“我觉得这是再好也不过的啦。像高更那样,大概是没法过日子的。”她又补充一句道:

“跟您在一起觉得放心,不必害怕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会发生。”

“那倒是,”马蒂厄冷冷地说,“如果您的意思是指我不干随心所欲的事情……您知道,我也可以跟别人学,但我觉得那样做太差劲。”

“我明白,”依维什又道,“您做的每件事情总是那么……有条不紊……”

马蒂厄觉得自己的脸变得刷白了。

“您这是指的什么,依维什?”

“什么都指。”依维什含糊其词地回答。

“嘿!那您的这点儿看法就与众不同啦。”

她两眼并不瞧他,却喃喃说道:

“每周一开始,您就带来一份《巴黎周刊》,您要安排一个计划……”

“依维什!”马蒂厄气呼呼地说,“那可是为了您呀!”

“我知道,”依维什彬彬有礼地回答,“我对您可是感激不尽哩。”

马蒂厄有些被刺痛,但尤其觉得始料不及。

“我真不懂,依维什。您是不是不爱听音乐、不愿看油画呢?”

“并不是这样。”

“您说得有气无力呀。”

“我是真心喜欢的……但是我非常讨厌——”她突然语气强烈地说,“人家把我喜欢的事情变成非尽不可的义务!”

“哦!……您……原来您不喜欢这些!”马蒂厄重复道。

她抬起头来,将头发甩向后脑。她那苍白的大脸蛋完全显露出来,她的两眼闪闪发光。马蒂厄惊呆了:他凝视着依维什薄薄的柔弱的嘴唇,自问怎么会去亲吻它们。

“早就该告诉我呀,”他不胜怜悯地又道,“我是绝不会勉强您的。”

他拉她去听音乐会、去看展览,并且向她解释那些画幅;而就在这当儿,她却对他生出了怨愤。

“要是我不能拥有这些画幅,它们对我又有何用处呢?”依维什充耳不闻地说,“每一回我都发疯似的想将它们拿走,但观众连摸都不许摸啊!而我感觉到您在我身旁,心平气和、循规蹈矩:您去看展览就像到教堂去望弥撒一样。”

他俩不再说什么了,依维什保持着冷漠的表情。马蒂厄突然喉头发紧:

“依维什,我请您原谅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

“今天上午?”依维什反问,“我连想也没有再去想。我想到的是高更。”

“这种事不会再发生啦,”马蒂厄说,“我甚至没弄明白怎么会发生的!”

他是为了良心上过得去才这样说的:他明知自己是要败诉的。依维什没有搭理,于是马蒂厄吃力地又道:

“还有博物馆和音乐会……您要知道我是多么遗憾!我总以为自己跟人家有了默契……您却从来不置一词。”

说到每一句时,他都以为自己会停下。而另一句话又从他的喉咙底里冒出来,使他继续摇唇鼓舌。他说的时候心绪恶劣,而且结结巴巴。他又道:

“我会设法改变的。”

“我真卑鄙。”他暗自寻思。一腔怒火烧得他两腮通红。依维什摇着头说:

“人是不能自己改变自己的。”她现在用了入情入理的语调,反倒使马蒂厄对她产生厌恶。他俩肩并肩静静地向前走。他们身上洒满阳光,彼此怀着愤愤之情。但与此同时,马蒂厄用依维什的眼光来观察自己,心中对他本人厌恶至极。她将手举向额头,又用指头揉揉太阳穴:

“路还远吗?”

“还得一刻钟。您累了吗?”

“嗯,是累。对不起,应该说是由于那些画。”她顿了顿足,茫然不知所措地瞅着马蒂厄:“这会儿我就已经忘光啦。它们在我脑中全都搅成了一团。每次全都一样。”

“您想回去了吗?”马蒂厄几乎松了一口气。

“我想这样比较好。”

马蒂厄叫来一辆出租车。眼下他急于要独自待一会儿。

“再见啦。”依维什目不侧视地咕噜了一句。

马蒂厄心想:“还有苏门答腊歌厅呢?我是否仍应当去一趟?”

“再见吧。”她又道。

出租车远去了,好一阵,马蒂厄都焦虑地目送着它。接着,在他内心深处一扇门砰地关闭了,又紧紧闩上,他开始想念起玛赛儿来。 jI+LYj477dxzjYaw3XxqwoV6gUGu/uJIyNDoQpcjgw8I/ZoDI1N6gknb6uGITg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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