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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天使啊！”玛赛儿打着呵欠，稍稍挺了挺身子，摇摇头，这便是她的第一个念头：“大天使将在今晚降临。”她喜欢它那神秘的造访，但今天想到这一点却并无乐趣。在她周围的空气里，有一种凝固了的憎恶、中午时分的憎恶之感。屋里充满那种稍有缓解的炎热，它已经在室外肆虐过，并将它的耀眼光芒留在窗帘的皱褶里，它停驻在这里，如命运之神一般麻木而阴森。“他是那么纯洁，假如告诉他，会使他感到厌恶的。”她像昨天一样坐在床沿，那时马蒂厄赤条条地依偎着她，她带着一种沮丧的厌烦凝视着他的足趾。昨夜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无形之中，那静止的淡红色灯光像冷却了的气味一样留在了空中。“我没有能够……没有能够告诉他啊。”他也许会说：“好啦！那么咱们想想办法。”态度轻松而高兴，有如吞下一剂药物那样。她事先就知道，自己忍受不了这样的表情，于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她思忖：“已到了中午！”天花板像晨昏时分一般灰暗，但这确实是正午的炎热。玛赛儿总是很晚入睡，她早已不知上午是什么模样。有时她甚至觉得一整天就停留在中午，她的生命也终于会在中午结束；她自己似乎已化作正午时分，撒落在诸般物件上，软绵绵，汗淋淋，前途无望，毫无用处。室外是一片光明，是色彩绚丽的衣着。马蒂厄此时正在外面奔波，在白昼强烈欢快的光线中奔波。而白昼是和她无缘的，到此时一天已经过去了相当一段时间。“他在想着我，他在奔波忙碌。”玛赛儿不甚友好地思索着。她有些不快，因为她想象得出烈日之下这位怜悯的化身，那是思想高尚者言行一致而又笨手笨脚的怜悯。她觉得自己举止迟钝、浑身是汗，还处在睡眠时的脏乱中。她头上似乎戴着紧箍咒，嘴里一股吸墨纸的怪味儿。顺着两胁的这股暖流，在腋下黑色汗毛的末端渗出冷冷的汗珠儿。她想吐，但忍住了：她的一天尚未开始。它就在这儿，紧靠着玛赛儿，有些摇摇晃晃，稍不留神就会像雪崩一样坍塌。她冷冷笑道：“这就是自由！”当你早晨醒来时，胸臆中翻江倒海，而到重新就寝还得消磨整整十五个小时，难道这就是所谓自由？“这东西无助于活下去，这自由。”仿佛有一些小小的涂了树脂的羽毛摩挲着她的喉管，接着是一种厌倦一切的感受，变成小小的气团停在她的舌尖，将两片嘴唇拉回口腔里。“我还算走运，听说有的女人从早吐到晚，到有孕两个月时会这样；我上午吐一点儿，下午感觉疲劳，但还能顶住。妈妈认识一些女友，连烟草味儿都受不了，到这种地步可就够呛啦。”她猛地站起身来奔向洗脸池，结果吐出一摊带泡沫的浊水，像稍稍搅拌过的鸡蛋白。她抓住那瓷釉边儿，仔细瞧那冒着泡沫的液体：说到底，还真像是精液。她苦笑着自语：“爱情留下的纪念！”她拼命使脑子安静下来，就这样开始她的一天。她什么也不再想了，用手掠了掠头发，便等待着：“上午我总是要呕吐两次。”后来，她突然回想起马蒂厄的容貌，还有他那副天真和深信不疑的模样儿，那时他说过：“把它打掉，好吗？”她脑中闪过一丝恨恨的念头。
又来了。她先是闻到黄油味儿，觉得不胜厌恶。她感到自己似乎在咀嚼一块已有哈喇味的黄油，接着喉管里产生一种似乎要哈哈大笑的感觉，于是赶快朝洗脸池弯下身子。从她的唇间挂下一长条流涎，她猛咳了几声才将它甩掉。这并不使她感到厌恶。但她却很快自己讨厌起自己来：去年冬天她患腹泻，就不愿让马蒂厄再同她接触。她觉得自己身上总是有股气味。她仔细瞧着慢慢向抽水马桶洞眼里流过去的一摊摊黏液，留下亮晶晶、黏糊糊的痕迹，像蜗牛在爬行。她一面低声哼唧：“真怪，真怪！”这并不令她厌恶：这就是 生活 ，正如春天里的鲜花也是黏黏糊糊地绽放，这使人讨厌并不会超过花蕾面上那层红色且有气味的胶质。“使人讨厌的并不是 这东西 。”她放了点水洗净了盥洗池，以软绵绵的姿势脱下衬衫。她暗想：“假如我是一头牲口，人家就不会来打扰我。”她就可以恣意过着这种懒洋洋的日子，可以沐浴在幸福而慵倦的大海里。但她不是牲口。“把它打掉，好吗？”从昨晚以来，她就觉得有人在追逐着她。
大镜子照出了她那映着铅灰色光泽的面容。她凑近了看一看。她既不要观赏自己的肩膀，也不看那对乳房：她不爱自己的躯体。她要看的是自己的肚皮和那丰腴的骨盆。七年前，某天早晨（马蒂厄刚跟她过了夜，那是第一夜），她挨近这面大镜子，带着同一种犹疑的惊诧，她琢磨了起来：“这可是真的，人家竟会爱上我呢！”于是她欣赏起自己平滑光亮的肌肤来，几乎和一块丝绸料子一般。她整个身子有如水面，也仅仅是水面，生来就为着映照毫无用处的光线变化；如同水面在微风吹动下泛起涟漪一样，它也在抚摩下微微起皱。如今这已是不一样的肌肤了。她瞧着自己的肚皮，在这富于养料的“大草场”面前，她回想起了童年时代的印象：那时她看见卢森堡公园里哺乳的女雕，便在恐惧和讨厌之余，也萌生一种朦胧的期望。她咂摸着：“就在这个部位。”在这肚皮里，一枚小小的血色杨梅正带着憨厚的急躁情绪，正急于谋求生存；一枚小小的、傻乎乎的血色杨梅，甚至连小动物还不是，人家就将操起小刀，一下子将它刮掉！“还有别的女人，也正在此刻瞧着她们的肚皮，也在想：‘就在这个部位。’但这些女人啊，她们却深感自豪！”她耸了耸肩膀：是啊，不错嘛，它是为母性而创造的，这荒谬地膨胀着的小东西！然而男人却对它做出了不同的决定。她将到那个老太婆的诊所去：只好把它想象成一个纤维瘤得啦。“何况在目前，也不过就是个纤维瘤罢了。”她将到那老太婆家里去，会将两条腿高高跷起，那老太婆将把她的器械伸进她的大腿当中，把那瘤子刮掉。以后没有人会再提起此事，这将成为一桩下流的往事。谁的一生里都会有这一类经历。她将回到她那淡红色的房间，她将继续读书，会再次腹泻；马蒂厄会继续每周来访四夜，在一个时期内将对她细心照料，像照料年轻的母亲一样。以后再同她做爱时，他会更加小心谨慎。而丹尼尔，作为大天使的丹尼尔也会不时来访……失掉一次机会，如此而已！她忽然从大镜子里看到自己的两只眼睛，便急忙掉过头来：她并不愿意怀恨马蒂厄。她嘀咕道：“我总该开始梳妆打扮啦。”
她没有勇气去打扮，而是重新坐回到床边。她轻轻地将手放在肚皮上，就在黑茸茸的阴毛上方，她按了一按，但没用大力气，然后怀着某种柔情自言自语：“就在这个部位。”但恨恨之心不肯退缩。她竭力对自己说：“我不愿恨他。他是有这种权利的。咱们早就相约，假如出了事故……他是不可能知道的，那本是我的过错，我对他只字未提过呀。”她一度以为她的紧张情绪可以放松一下了，她唯一担心的是会记恨马蒂厄。但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她心头一惊：“我怎么可能对他说呢？他从来什么也不问我。”显然，他俩曾一劳永逸地商定：两人要相互交心、毫不保留。但这在他很容易办到，他特别喜欢谈他自己，叙述一番自己在良心上过不去的小疙瘩，讲一讲自己在道德上难以处理的各种情况。至于玛赛儿呢，他对她完全信任，实在是由于懒惰。他不肯为她费心，只是想：“她若有什么事情，是一定会对我说的。”然而她不能说，她无从启齿。“其实他应当知道这一点，知道我没有珍惜自己到那种程度。”除了同丹尼尔在一起的时候。丹尼尔善于启发她自己关心自己：他那么谆谆善诱，一边用美丽的眸子注视着她，一边问寒问暖；再说他俩也共同守着一个秘密。丹尼尔颇有些神出鬼没：他总是悄悄看望她，而马蒂厄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俩过从甚密。他俩并没干坏事，这几乎是在玩什么恶作剧。但这种串通却在他俩之间建立了一种活泼可爱的关系。更何况玛赛儿也乐于有这么一点儿私情，有这么点儿真正属于她自己、而无须与他人分享的东西。“他只要仿效丹尼尔就可以啦。为什么只有丹尼尔懂得让我开口说话呢？要是他当初助我一臂之力……”玛赛儿还在寻思。昨天从早到晚，她都觉得喉咙发紧。她本想对他说：“要是留住这孩子呢？”啊！只要他踌躇一秒钟，我就会跟他说。但他来了，他做出那副天真的样子：“把它打掉，怎么样？”而她竟未能启齿。“他走的时候忧心忡忡：他不愿让那老太婆毁了我。那是真的：他会去找地址，眼下他没有课啦，可以专门干这个。这总比跟那个小丫头闲泡好。再说他就像什么人打破了泥娃娃那么头痛。可其实呢，他良心上觉得太太平平……他大概发誓要格外地爱我。”她不禁抿嘴一笑：“这挺好。不过他得抓紧：要不了很久，我就会过了做爱的年龄啦。”
想到这里，她的手在床单上抽搐起来。她感到不胜惊恐：“假如我对他耿耿于怀，我还能剩下什么呢？”她到底是否弄明白了自己心里想不想要一个孩子？她从远处看，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堆黑糊糊、有些萎靡不振的肉团儿。那模样便是不生孩子而打入冷宫的苏丹王后啊。“他能活得下去吗？我可是完蛋了。”她将上老太婆那儿去。偷偷摸摸地趁夜晚去。那老太婆会用手轻拂她的秀发，如同对安德蕾一样，并且管她叫：“我的小猫咪！”脸上一副做肮脏交易的神情，同时唠叨着：“未婚的姑娘搞大了肚子，这就跟得了淋病一样下流！‘我得了性病啦！’这种丫头就该这样看待自己！”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轻轻抚摩自己的肚皮。她想：“是在这个部位。”在这个部位。像她自己一样是活物，却遭了厄运。像她自己一样，是荒谬而多余的生命……她突然充满激情地自语：“他本可以属于我的。哪怕是个白痴、是个残废，本来可以属于我啊！”但这秘密的心愿、这悄然的誓言是如此地孤寂无援，如此地不可告人，而且需要向许许多多的人隐瞒，以致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罪，不禁厌恶起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