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马蒂厄看了看手表:“十点四十分,她迟到啦。”他不喜欢她迟到。他总是担心:她别在无意中自取灭亡。她什么事情都记不住,老是自我回避,经常忽略了自身,记不得要吃饭、记不得该睡觉。总有一天她会忘记呼吸空气,那时就一切完蛋。两个年轻人在他身旁停下脚步:他们以鄙夷的目光打量一张桌子。

“请坐。”其中一个用英语讲。

“我这就坐下。”另一个也用英语回答。于是他们嘻嘻哈哈地就座。他们的手保养得很好,表情生硬,肌肤却柔嫩。“这里尽是些乳臭未干的娃娃!”马蒂厄愤愤地想。是一些大、中学生。年轻小伙子在一些半醉的女孩子包围下,颇像些闪闪发光不怕磕碰的昆虫。“青年人真有意思,全都虚有其表!”马蒂厄自语。依维什感觉得到自己年轻,鲍里斯也是,但他们是例外。青春的牺牲品。“我当年并不知道自己是青年人。布吕内、丹尼尔都不知道。明白这一点是后来的事。”

他并不十分快活地想着将带依维什去看高更 画展的事。他喜欢向她介绍漂亮的油画、美好的电影、出色的艺术品,那是因为他自己不漂亮,这是一种表示歉意的方式。依维什却不谅解他:今天上午如同过去那几次一样,她将以古怪而气恼的表情去观赏油画。马蒂厄将站在一旁,显得丑陋、碍事、无足轻重。然而他并不愿意变成美男子:她面对着美的时候,反而益发感到孤独。他自忖:“我真不知如何待她是好。”正在这时,他瞥见她走了过来。她在一个头发鬈曲、戴着眼镜的小伙子陪伴下,正从林荫大道徐徐下行。她将面庞仰起凝视着他,将光艳照人的酣笑奉献给他。他俩谈得十分起劲。当她发现马蒂厄时,目光顿时暗淡下来,匆匆向他打了个招呼,无精打采地穿过学校街马路。马蒂厄起身道:

“你好啊,依维什。”

“早晨好。”她应道。

她的面部作过精心修饰。金黄色的耳环低垂到鼻尖以下的位置,刘海差不多遮住两眼。冬天,寒风吹散她的头发,暴露出她那苍白的胖脸蛋和低平的额头(她自称为“我的卡尔梅克人 额头”)。于是显现出一张像两片云烘托下的满月般的大脸,毫无血色、充满稚气,而又性感。不过今天马蒂厄见到的,却是一具狭窄而清纯的假面,她将它置于真实的面孔之上,有如一只三角形的面具。马蒂厄的年轻邻座们转身朝向她:显然他们的观感是:“漂亮的姑娘!”马蒂厄含情脉脉地瞧着她。在这所有人当中,唯有他知道依维什其实是长得很难看的。她闷闷不乐地静静坐着。她没有涂脂抹粉,因为化妆品会损伤皮肤。

“夫人喝点什么呢?”服务员问。

依维什嫣然一笑,她喜欢人家称她为“夫人”。于是她不知所措地转身瞧着马蒂厄:

“要一杯薄荷露吧,”马蒂厄接话道,“您喜欢喝这个。”

“我喜欢这个吗?”她感兴趣地问,“那就要这个吧。”等到服务员一走开,她便问:“这是什么饮料呀?”

“是绿色的薄荷水。”

“就是我上次喝过的那种黏糊糊的绿色汁水?嘿,我才不要喝它呢,弄得嘴巴油腻腻的。我总是随便由人家安排,其实真不该听您的话。咱俩的口味是不一样的。”

“您说过您喜欢这个。”马蒂厄不高兴地说。

“是呀,可后来我想了想,又记起了那股味道,”她说着打了个哆嗦,“我再也不要喝它啦。”

“服务员!”马蒂厄喊道。

“算啦,算啦,由它去。他会送来一杯,那颜色还是很好看的。我不动它就得了。反正我又不渴。”

她不再开口了。马蒂厄不知对她说什么才好:依维什感兴趣的事实在太少啦。何况他自己也没有说话的兴致。玛赛儿仿佛就在现场。他看不见她,也不呼唤她的名字,可她在这儿。依维什嘛,他看得见、摸得着,也可以唤她的名字:但却可望不可即,她柔弱的身材、美丽而坚挺的胸脯。似乎是画出来的,并且涂上了彩釉,就像高更油画上的塔希提女郎,是没有实用价值的。再过一会儿,萨拉会打电话来。服务员就会喊:“德拉鲁先生有电话!”马蒂厄将听到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唉声叹气:“他要价十万法郎,少一分钱不干。”医院呀,外科手术呀,乙醚的气味呀,金钱问题呀。马蒂厄奋力挣扎一下,便转过头去瞧着依维什。她却闭目养神,用手指轻轻掩住眼皮。她重新睁开眼说:

“我觉得这眼皮会自动张开。我不时闭上眼睛,好休息一下。您看眼皮发红不发红呀?”

“不红。”

“是因为阳光的关系。到了夏天,我两眼总是疼。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只有等夜已来临的时刻才能出门。否则就不知往哪里藏身才好。阳光到处追逼你。而且,人人的手都是湿腻腻的。”

马蒂厄在桌下用手指摸了摸掌心:掌心是干燥的。两手湿腻腻的大概是另外那个男人,那头发鬈曲的大高个儿。他无动于衷地注视着依维什。他既有负罪感,又觉得摆脱了约束,因为他不太把她放在心上。

“我叫您今天上午出门走走,这使您厌烦吗?”

“反正我也不可能一待在自己房间里。”

“那是为什么?”马蒂厄吃惊地问。

依维什不耐烦地瞧瞧他:

“您呀,您不知道女大学生之家是怎么回事。那里毕竟要保护年轻姑娘们,尤其是在考试的阶段。而且那管家婆挺喜欢我,以各式各样借口随时跑进我的房间。她喜欢摸我的头发,我却最讨厌人家碰我。”

马蒂厄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明明知道她的心口不一。依维什不胜愤怒地摇摇头。

“这学生之家的胖管家婆喜欢我,是因为我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事情总是这样,过三个月她就会讨厌我:她会说我很狡猾。”

“您就是狡猾嘛。”马蒂厄接话道。

“那倒也是。”她拖长嗓门儿回答。这使人想起她那苍白的腮帮。

“再说,您又有什么办法呢?人们最终会发现您不让他们看见您的腮帮,并且像一般假正经的女人那样,在他们跟前总是低低垂下眼帘。”

“瞧您说的!让人一眼就看清您是怎么一个人您就高兴么?”接着她略带轻蔑地补充道:

“您确实对这类事情不大敏感。至于直视别人的容貌,我是做不到的:我马上会觉得两眼发痒发痛。”

“开头您常常使我手足无措,”马蒂厄说,“您总是瞧着我的额头以上,也就是头发所在的部位。而我就最怕变成秃顶……我那时以为您看出了发间的一片空隙,于是两眼便离不开那里了。”

“我看谁都是这样看。”

“不错,要不然就是斜睨:这么着……”

他向她投过一瞥狡黠而迅疾的目光。她半嗔半喜地发出咯咯笑声:

“够啦!我不愿意人家模仿我的样子。”

“这又不是出于恶意。”

“当然不是。但学我的那些表情,实在使我害怕。”

“我可以理解。”马蒂厄笑道。

“但您不像是理解的样子。即使您是世上的头号美男子,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她换了一种语调说:

“我只是想不要把眼睛弄得那么痛。”

“听我说,”马蒂厄又道,“我这就到一家药店去替您买一种药片。但我正在等一个电话。如果有人找我,就请您告诉服务员:我马上就回来,请对方再打一次电话。”

“不,不必去啦,”她冷冷地说,“非常感谢您,但不会有什么效果的,是这阳光造成的。”

他们没有再说下去。“真没劲。”马蒂厄怀着一种古怪的挖苦的快意想道。依维什用手掌抹平她的衣裙,同时将手指微微抬起,好像就要弹奏钢琴的键盘似的。她的两手仍然发红,因为她的血液循环不佳。一般情况下,她尽量保持两手悬空,稍稍挥动一两下,好使它们恢复自然的色泽。这两只手很少用来取物,而是她手臂顶端的两个不大精致的小摆设。它们触摸物体时动作轻微而游移,与其说在取物,毋宁说是在塑造什么艺术品。马蒂厄观察了依维什的指甲:又长又尖,涂了很厚的指甲油,差不多是中国派头。只需看一看这些多余而脆弱的装饰;就明白依维什四体不勤、十指无用。某一天,她的十指之一的指甲自行脱落了。她便将它珍藏在一具小小的模型棺材里,不时以惊喜参半的目光观赏一番,马蒂厄见过那指甲,上面还保留着彩釉,很像是甲虫的化石。“我猜她准有什么心事:她从来没有这么不耐烦过。大概是放心不下考试吧。除非她对我有些恼火:无论如何,我是个大人嘛。”

“等人变成瞎子,就肯定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啦。”依维什突然用旁观者的神情评说着。

“肯定不会的,”马蒂厄笑嘻嘻地说,“要知道拉昂 的医生对您说过:您多少患有结膜炎哩。”

他话说得很柔和,他笑得也很柔和。他感到自己充满了温情:跟依维什打交道要永远带着笑容,要做一些柔和而缓慢的动作。“就像丹尼尔对待他家里的猫一样。”

“我的眼睛非常疼,”依维什诉苦道,“只要有一点小事……”她吞吞吐吐起来:“我……觉得疼痛是在眼眶深处。在顶顶里头,您对我说起的那次发作,开头是不是也这样?”

“哦,那天出的事情么?”马蒂厄问,“听我说,依维什,上次是您的心脏问题,您害怕心脏病发作了。您把自己当小孩,可以说您需要折磨自己。在另外一些时刻,您又突然宣布您的身体是铁打钢铸的。两者不可得兼呀。”

他的声音在他的喉头留下一丝甜甜的味道。

依维什严肃地瞅了瞅自己的脚下。

“我准会出点儿什么事的。”

“我知道,”马蒂厄说,“您的生命线断了。但您也对我说过,您并不怎么相信这个。”

“对啦,是不怎么相信……还有一层,就是我不能想象自己的未来。这未来是有险阻的。”

她沉默不语了,马蒂厄也静静地瞧着她。没有前途……突然间,他觉得口里有一股苦味儿,又觉得自己非常依恋依维什。确实,她没有未来:依维什三十岁,依维什四十岁,……这毫无意义。他想:“她缺乏生存能力。”马蒂厄独处的时候,或者他同丹尼尔、同玛赛儿交谈时,他的一生就在他自己面前展示: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几次旅行、几本书籍,那是清清楚楚而又单调寂寞的。一条长长的、软绵绵的斜坡,马蒂厄在缓慢地、缓慢地沿坡下滑,甚至他常常觉得下滑得不够迅速。而突然间,当他见到依维什时,他似乎觉得自己坠落到底了。依维什是个小小的受难者,爱享受而多坎坷,不会有什么前途:她将会消逝,会精神失常,会因心脏病发作而死掉,再不然就会照她父母的意思幽禁在拉昂。但马蒂厄不能忍受生活中没有依维什。他用手做了一个模糊的姿势:他真想抓住和紧握依维什的上臂。但这时耳边却响起:“我讨厌人家碰我。”于是马蒂厄的那只手缩了回去。他急忙说道:

“依维什,您的工装真好看!”

这话问得很不得当:依维什很不自然地低下了头。带着几分委屈用指头轻弹着那身工装。她总是把恭维当成冒犯,似乎人家硬要用斧子为她劈出一尊雕像来,做工粗糙,却很诱人。但她却唯恐掉进圈套。只有她自己才能妥善地考虑自己的形象。她不声不响地思虑着,那是一种充满温情的小小信念,一种陶醉。马蒂厄谦和地瞅着依维什柔弱的肩头,她那笔直又浑圆的脖颈。她常常说:“我讨厌那些对自己的肉体麻木不仁的人。”马蒂厄对自己的肉体是有感受的,不过感受到的是窝窝囊囊的臃肿之躯。

“您还想不想同我一道去看高更的作品?”

“什么高更作品?哦,是指您向我提起过的那个画展?很好嘛,咱们可以一道去呀。”

“您似乎并不怎么迫切呀。”

“那倒不是。”

“可是依维什,假如您不想去,那就该明说嘛。”

“但您想去呀。”

“您知道我已经去过一趟。我有意向您介绍它,但要是您兴趣不大,我也就不起劲了。”

“那么我更愿意改天再去。”

“不过展览会明天就结束了。”马蒂厄失望地说。

“那就算啦,”依维什有气无力地说,“还会再举办的。”然后又兴冲冲地补上一句:“这类活动总是会再举办的吧,是不是?”

“依维什呀!”马蒂厄温和而略有些不悦地说,“您倒很自在。不如明说您不想去了,但要知道这类活动要隔很久才会再次举办的。”

“是呀,”她和善地表示,“我不想去参观展览,是因为这次考试让我倒胃口。让人等结果等这么久,真是可恶!”

“是明天发榜吧?”

“正是。”她边说边用指尖碰了碰马蒂厄的袖口,“今天别管我,我变得不认识自己啦!我完全受制于别人,真屈辱透了。我老觉得自己变成了贴在灰墙上的一张白纸。他们强迫你这么想嘛。今天早晨一起床,我就觉得似乎已经到了明天;今天这一天不算数,好比在日历上已经划去了。对我来说,等于偷走了我一天的寿命,而我剩下的日子并不富裕。”

她小声而匆匆地补充道:

“我的植物学预考失败啦。”

“我明白。”马蒂厄说。

他很想从自己的记忆仓库中搜索出引起过焦虑的往事,以便理解依维什的焦虑心情。也许相当于教师学衔考试的前夕吧……不,无论如何,情况是不同的。他已往的生活毫无风险,平平静静。如今他却感到自己不堪一击,处于惊涛骇浪之中。当然这是为依维什着想。

“假如我被初步录取,”依维什说,“那么在参加口试之前我要喝上一口。”

马蒂厄没有作声。

“喝上一小口。”依维什又说了一遍。

“您提到过,二月份在接受预试之前要喝一口。结果可真糟糕啊,您竟喝了四小杯罗姆酒。喝得烂醉如泥。”

“不过我不会被录取的。”她假惺惺地说。

“那就罢了。可万一录取了呢?”

“那我就不喝呗。”

马蒂厄不再说什么:他可以肯定,她一定会醉醺醺地去接受口试。“若是我,是决不会这样做的。我为人太小心谨慎啦。”他对依维什有些愤愤然,对自己则不胜厌烦了。服务员递上一只高脚酒杯,倒了半杯绿色薄荷露。

“我马上给您拿冰桶来。”

“谢谢啦。”依维什说。

她注视着酒杯,马蒂厄则注视着她。一种强烈而模糊的愿望渗透了他周身:暂时变做这充满自身气味而又极度狂热的意识,从内心感受这细长的手臂,感受到肘弯两端前后臂肌肤的连接,感受到这躯体,以及它不断给予自身的,悄然无声的小小亲吻。变成依维什而又继续是我自己。依维什从服务员手上接过冰桶来,取了一小块冰放在高脚杯里。

“这不是为了饮用,而是看上去更美。”她道。

她稍稍 眼睛,露出稚气十足的微笑。

“是很美啊。”

马蒂厄气恼地瞧着那酒杯。他全神贯注地观察那液体黏稠滞重的沉浮,以及那冰块模模糊糊的白色,白费,对依维什来说,这是体现为绿色稠液的小小享受,它一直粘到了她的指尖,对于马蒂厄来说却毫无意义。比没有意义更糟:一只酒杯里面装着薄荷露。他可以 设想 依维什的感觉是什么,而他自己从来没有任何感觉。对她来说,事物是令人窒息而又相互串通的存在,是大幅度的动荡,一直渗透到她的肌肤之中;而马蒂厄对这一切却永远是遥遥观望。他窥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像往常一样他晚了一步。依维什已经不再瞅她那只杯子。她的神情十分惆怅,正在紧张地扯着自己头发上的一个发结。

“我想要一支烟。”

马蒂厄从衣兜里取出他那包金火花牌香烟,递给了她:

“我给您点火。”

“谢谢,我宁愿自己点火。”

她点着香烟,吐出几口烟雾。她将一只手靠近嘴边,以乖戾的神情玩弄着烟雾,让它沿着手心飘舞。她仿佛对自己解释:

“我想叫这烟雾看上去是从我手心里飘出来的。这会很有趣,一只能吞云吐雾的手!”

“这办不到,烟很快就飘走了。”

“我也知道,并且感到恼火,但我停不下来。我感到自己呼出的气使手心发痒,那气息正好吹在掌心上。掌心好像被一堵墙壁分成了两半。”

她轻轻一笑,便沉默下来,接着仍很不满足而又颇为固执地继续向手掌心吹气。然后她扔掉香烟,连连摇头。她头发上的香味直逼马蒂厄的鼻孔。那是一种点心和香草糖的混合气味,因为她用蛋黄来洗头发。然而这种糕点的香气却留下一种肉体的味道。

马蒂厄忽然想起了萨拉。

“您在想什么呢?”他问依维什。

她一时不知从何谈起,张着嘴没有回答。接着她又恢复沉思的神态,脸上收敛了笑意。马蒂厄觉得看她已看累了,眼角有些酸痛。他又问:

“您在想什么呢?”

“我么……”依维什打起精神说,“您老问我这个问题。其实我没想什么具体事。都是些难以言传的东西,形成不了语句。”

“但总是在想点什么吧?”

“这么说吧,比如:我在注视正在走过来的这位先生。您要我说出什么来呢?应该讲:他是个胖子,他用手绢擦额头,他戴着现成的领结……您让我讲这一套实在是古怪,这些是不值一提的啊!”后两句话似乎是突然迸发的,看得出她又羞又恼。

“不,对我来说是值得的。假如我可以表示一个愿望,那便是希望您说出心里的想法。”

依维什不禁笑了。

“这真是怪癖,”她道,“语言不是派这种用场的。”

“真有意思,您对语言怀着野蛮人才有的那种崇敬之情。您似乎认为:语言是用来宣布红白喜事或者是望弥撒用的,不能用作他途。而且您不正视别人。依维什呀,我观察过您呢:您看看自己的手,然后就看自己的足尖。其实我知道您在想什么。”

“那您还用得着问吗?不需要太聪明便会知道:我在想这次应试。”

“您担心被刷下来,是吗?”

“当然,我是担心落榜。或者倒不如说:我不担心,我明知自己一定会落榜。”

马蒂厄口中又感觉到一股大事不妙的味道:假如她落榜,我就永无重见她的日子啦!而她是一定会落榜的: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不想回拉昂,”依维什绝望地说,“假如我因落榜而返回,我就再也出不来啦。他们明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她又扯起自己的头发来。

“假如我有胆量……”她结结巴巴地说。

“那您要干什么呢?”马蒂厄忐忑不安地问。

“随便干什么。什么都比回到那边要好。我不愿在那里度过一生,我不愿意!”

“可您对我说过:一两年后,您父亲可能卖掉锯木厂,那时所有人都会到巴黎来定居。”

“要有耐心呀!你们所有这些人都来这么一套,”依维什说着将怒气冲冲的目光转向马蒂厄,“我倒要看看您到那儿去!在那个地窖里待上两年,消磨两年之久啊!难道您想不到,这是从我的寿命里偷走的两年么?我只有一条命啊,我呀!”她气呼呼地说,“像您这么说话,别人还以为您能长命百岁呢。按您的说法,损失一年是可以弥补的!”说着,她眼眶里已噙满泪水。“所谓弥补是不可能的。我的青春将在那里一点一滴地流逝。我要立刻生活,我还没有开始,而且我没有工夫等待。我已经老啦,我都二十一岁啦。”

“依维什,请冷静点,”马蒂厄劝道,“您叫我害怕哩。请您至少试着清清楚楚地向我说一次,您是怎样完成您的实际作业的。您有时显得很满意,有时又似乎完全失望。”

“我全都失败了。”依维什忧伤地说。

“我认为您的物理考得不错。”

“别提啦!”依维什嘲讽道,“化学反正是一败涂地,我这脑袋瓜儿就是装不进什么化学成分的配置,那玩意儿太枯燥啦。”

“那您为什么选择这个领域?”

“什么领域?”

“物理、化学、生物呀。”

“为了死活走出拉昂呀。”她狠巴巴地说。

马蒂厄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他们都不开腔了。一个女人走出咖啡馆,不急不忙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她长得挺美,脸庞的肌肤光滑,长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鼻子。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依维什大约是先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于是缓缓抬起表情沮丧的面孔,一眼瞥见那女人,顿时转忧为喜。

“真是个美人儿哟!”依维什用低沉的声音说。马蒂厄非常厌恶这种声音。

那女人站住了,在阳光照耀下 眼睛。她大约三十五岁左右。透过那身薄纱长裙,可以瞥见她细长的玉腿。但马蒂厄没有兴致去观赏它们。他端详的还是依维什。依维什已变得几乎是丑陋的了。她使劲用一只手紧握自己另一只手。有一天她曾对马蒂厄说过:“小鼻子嘛,使我想去咬它一口!”马蒂厄将身子稍稍朝前倾斜,看见了她大半张脸。她神情倦怠而凶狠。他想:她或许真想咬人呢。

“依维什!”马蒂厄温和地唤她。

她不回答。马蒂厄知道她不会回答:对于她来说,他已经不再存在,她是独自待在这儿。

“依维什!”

正是这样的时刻他最珍爱她:她那小巧玲珑而又富于魅力的身躯蕴蓄着一种痛苦的力量,一种对于美的热爱,热烈的、朦胧的、不登大雅之堂的爱。他自忖:“我不漂亮。”于是轮到他感到孤独了。

那女人远去了。依维什目送她远去,愤愤不平地嘀咕着:

“有时候我真想做个男人。”

她冷冷地轻轻笑了一声,马蒂厄忧伤地看看她。

“德拉鲁先生有电话。”服务员叫喊。

“我就是德拉鲁。”马蒂厄说。

他站起身。

“对不起。是萨拉·戈梅兹打来的。”

依维什对他冷冷一笑。马蒂厄走到咖啡馆里面,顺着楼梯走下。

“是德拉鲁先生么?第一个电话间。”

马蒂厄拿起话筒,电话间的门并未关上。

“喂,是萨拉吗?”

“再问你好,”萨拉拖着浓重的鼻音说,“嘿,都安排好啦!”

“哦,我真高兴。”

“不过您得赶快:他这个星期日就要上美国去。他想最晚在后天进行,好在最初几天观察一下。”

“好……那么我今天就告诉玛赛儿。不过这事有点措手不及。我得去弄钱。他开价多少?”

“哦,真抱歉,”萨拉的声音说,“可他要四千法郎现款。我向您保证:我坚持不同意。我说您手头拮据,可他连听都不要听。这是个卑鄙的犹太人!”她笑呵呵地补上了最后这一句。

萨拉有的是过剩的怜悯心。但当她着手帮助人家时,她就变得像专门从事慈善事业的修女那样粗暴而忙碌。马蒂厄将话筒拿得稍远些,不禁掂量起来:“四千法郎啊!”此时他听见萨拉冲着黑色话筒爆发出的笑声,觉得简直如同在做噩梦一般。

“在两天之内?好,我……我想办法。谢谢您啦,萨拉,您是无价之宝呀,您今天晚餐之前是不是在家里?”

“全天在家。”

“好。我走一趟。还有些事要解决。”

“晚上见。”

马蒂厄走出电话间。

“我要一个电话筹码儿,小姐。哦,不,不用啦。”

他将二十个苏扔进一个小托盘,然后缓缓走上楼梯。在解决这笔钱的问题以前,就不需要给玛赛儿打电话了。“我中午去找丹尼尔。”他在依维什身边又坐下来,毫不带温情地瞅着她。

“我现在头不疼啦。”她和和气气地说。

“那我很高兴。”马蒂厄道。

他的心头笼上一片阴影。

依维什透过长长的睫毛斜睨着他。她做出一种惶恐和娇媚的微笑:

“咱们还是……还是可以去看高更画展嘛。”

“假如您想去的话。”马蒂厄毫不惊奇地说。

他们站起身来,马蒂厄发现依维什的杯子已经空了。

“出租车。”她招呼。

“不要这一辆,”依维什说,“这是敞篷的,咱们会迎面叫风吹着哩。”

“不,不,”马蒂厄对司机说,“请继续往前开。不是要您这一辆。”

“叫住那一辆,”依维什嚷道,“多漂亮,像教皇加冕用的马车,而且是有篷的。”

出租车停下来,依维什上了车。“我在丹尼尔那儿得多借一千法郎,好把这个月混过去。”马蒂厄心里琢磨。

“去圣奥诺雷郊区的艺术画廊。”

他悄悄坐在依维什身旁。他们两人都很拘谨。

马蒂厄发现,在他两脚之间有三个烟蒂,只抽了一半,一头是金黄色的。

“坐这辆出租车的客人曾紧张地动过脑筋。”

“为什么?”

马蒂厄将烟蒂指给她看。

“这是个女人,”依维什说,“有口红的痕迹。”

他俩相视一笑便不再说话。马蒂厄道:

“有一次我在出租车里发现了一百法郎。”

“您该很高兴喽。”

“嗨!我把它交给了汽车司机。”

“喏!”依维什说,“要是我,就自己留下,您干吗要交出去?”

“我也不知道。”马蒂厄回答。

出租车越过圣米迦勒广场,马蒂厄几乎想说:“瞧,塞纳河的河水一片碧绿!”但并没有说出口。依维什突然提起:

“鲍里斯以为今晚咱们三人都要去苏门答腊歌厅。我希望……”

她转过头来,端详着马蒂厄的头发,温情脉脉地噘着嘴。依维什不能算是爱卖弄风情,但有时也做出柔媚的样子,为的是感受到自己的脸蛋如同熟果子一样软绵绵、沉甸甸。马蒂厄觉得她既挑逗人,又不得体。

“我乐于见见鲍里斯,并且同您在一起,”马蒂厄说,“要知道,有点儿碍事的是洛拉;她容不得我哩。”

“这有什么关系?”

一阵静默。似乎他俩同时意识到,他们是关在一辆出租车里的一对男女。“不该这样。”他琢磨,心里有点儿窝火。依维什又道:

“我觉得没必要把洛拉当回事。她漂亮,会唱歌,如此而已。”

“我觉得她讨人喜欢。”

“当然喽。这是您的道德观,您总是想十全十美。凡是人家讨厌您的时候,您就竭尽全力去发现人家的优点。至于我,我不认为她讨人喜欢。”她补充道。

“她对您可是热情友好的啊!”

“她别无选择。但我不喜欢她。她装腔作势。”

“装腔作势?”马蒂厄扬眉问道,“我恰恰认为她没有这方面的毛病。”

“真奇怪,您竟没有注意到:她长吁短叹,粗声粗气恰如其人,她叫人家以为她倒霉透顶;但过一会儿她又专点好菜,品尝美酒佳肴!”

接着她狡黠而不怀好意地说:

“我呀,我总以为凡是处境绝望的人都不在乎死活。看她花钱那么算计,还要攒钱,实在让人奇怪!”

“这不等于她不绝望。日益衰老的人就是这样:他们厌倦自己、厌倦生活,于是就想到钱、想到保养自己。”

“是嘛,人本来就不该衰老。”依维什冷冷地说。

他不自在地瞧瞧她,急忙应道:

“您说得对,老了就很难看。”

“可您呀,看不出您有多大年纪,”依维什说,“我觉得您似乎从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像矿石那样永远年轻、毫无变化。有几次我曾试图设想您在孩提时代是什么样子,但却办不到。”

“我那时的头发是鬈曲的。”马蒂厄说。

“可我呢,我想象您跟如今一模一样,就是型号小一点儿!”

这一次,依维什大概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很温柔的。马蒂厄想开口说话,但喉头却有一种奇怪的瘙痒感觉,他已不能把握住自己。他抛开玛赛儿、萨拉和没完没了的医院走廊,那是他自今晨以来一直徜徉的地方。现在他不在任何地方,而是觉得自由自在了。这郁闷而炎热的夏季的一日,正以它巨大的身影向他压来,他也真想随遇而安地让自己陷入其中。他一度觉得自己仿佛悬在半空,却带着已获得自由的奇特印象。接着他又突如其来地伸出臂膀,一把抓住依维什的两肩,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依维什毫无反应地听之任之,让整个身子倾倒过去,她像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她一言不发,无所谓喜怒哀乐。

出租汽车疾驶进了里沃利街。卢浮宫的拱形长廊从车窗望去一闪而过,有如巨大的信鸽飞驰。天气本已很热,马蒂厄又感觉到一具滚热的身躯依偎着他的胁部。透过司机的前窗,他瞥见道路两侧的绰绰树影和一根旗杆顶端飘扬的三色国旗。他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在穆夫塔尔街看见一个男人干的事。那人衣冠楚楚,但面色灰白。他走近一家油炸食品店,长时间盯着货架上一只碟子里放着的一片冷牛肉。然后,他伸出手去拿了那片肉。看上去他似乎觉得这非常简单,他大约也觉得自己获得了自由吧。老板狂叫一声,一名警察过来带走了此人,他还一脸惊诧不解之色。依维什仍旧不言不语。

“她在评判我的为人。”马蒂厄不悦地想道。

他俯下身子。为了惩罚她,他尖起嘴唇轻轻吻了吻她冰凉而紧闭的嘴巴。他的表情固执。依维什沉默不语。他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眼神,那放纵的欢乐已化为乌有。他暗想:“已婚男子在出租车里调戏少女!”他的手臂立刻垂下,绵软无力、不能动弹。依维什挺了挺身子,机械地晃动着,像秋千被从固定的位置上推了一把。“糟啦,”马蒂厄琢磨,“无可挽回了。”他蜷起身子,恨无地缝可钻。一名警察举起警棍,出租车刹了车。马蒂厄直视前方,却再也不见树影,只看见他的爱情。

确实是爱情。 此时此刻 ,是爱情。马蒂厄寻思:“我干了什么事啊?”五分钟前,此情此爱还不存在。他俩之间只有一种弥足珍贵的罕有的感情,无以名之,并且无法以行动表现。但正好,他采取了一个行动,唯一顶顶不该有的行动——何况并非故意,是自发产生的。一个行动,于是这爱情便呈现在马蒂厄眼前,就像一件令人讨厌的、已有些庸俗的庞然大物。从今以后,依维什会认为他是爱她的,会认为:“他也跟别的男人一样”。从今以后,他也会像爱其他女人一样爱依维什。“她在想什么呢?”她待在他身边,僵直而安静。而在他俩之间已经有过这行动。我讨厌人家碰我,这笨拙而温存的动作,已如往事一般无形中固定下来。“她正喘着粗气,她看不起我,会认为我与别的男人一样。我想从她那里得到的并不是这个。”他绝望地思忖。但这时他已想不起 当初 想得到的是什么。爱情已经降临,爽爽快快,轻而易举,连同它那些简单的欲念,那些平庸的举动;而这正是马蒂厄自由自在地将它招来引来的。“这一点也不真实,”他努力思索着,“我不想占有她,我从来没有这种欲念。”然而他已知道他将会对她产生欲念:终究会变成这样的。我将观赏她的玉腿和她的酥胸。然后突然会有这么一天……这时突然显现在他眼前的,是精光赤条、四肢平摊在床上的玛赛儿。而且她的双目紧紧闭着。他不禁对玛赛儿有些愤然了。

出租汽车停下来,依维什打开车门,下车站在马路中间。马蒂厄并未当即随她下车。他圆睁大眼端详这既新鲜又古老的爱情,这有妇之夫的爱情:羞答答的、诡计多端的,对她来说是屈辱的,而且它本身也早已是受了侮辱的。他已经将这爱情当作命中注定的事而予接受。他终于走下车来,付了款,赶上依维什。她正在画廊旁门下等着他。“但愿她能忘掉这件事。”他偷偷觑了她一眼,觉得她表情冷酷。“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俩之间已有某种了结。”他寻思,不过他无意阻止自己爱她。他俩一言不发地悄然走进展览厅。 nPW7Pt6ze6rplS1MomD1RSJk63SgS31LWdoD9GQxSO5ZzaImqPpJ+9kaVp4UG8gx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