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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空气灼热而浓烈。马蒂厄在清朗的天空下,正在马路中间走着。他摆动双臂,推开金色的重重帷幔。夏季。他人的夏季。在他,一个黑色的日子开始了。它将逶迤地一直拖到晚间,是在太阳照耀下的葬礼。一处住址。金钱。得跑向巴黎的各个角落。萨拉会提供住址。丹尼尔会借钱。再不然就是雅克。他梦见自己是一名杀人犯,在他的眼眶深处还残留着一点儿这场噩梦,却在强烈的光照下被摧毁。德朗布尔街十六号。就是这个地方。萨拉住在第七层楼,当然喽,电梯是不灵的。马蒂厄步行登楼。在紧紧关闭的房门后面,一些女人正系着围裙、头上扎着毛巾,干着整理房间的活儿。对她们来说,这一天也是刚刚开始。是怎样的一天呢?马蒂厄按门铃时,他已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他想:“我该做点儿体操啦。”又不无厌倦地自语:“我每次爬楼梯时就这样嘱咐自己。”他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只见一个秃顶的矮个子男人,目光明澈,笑盈盈地为他开门。马蒂厄认出了他。这是个德国人,一名流亡者,他常在圆顶酒家见到他:要么正在津津有味地啜饮牛奶咖啡,要么弯腰注视着棋盘,目光不离棋子,一边舐着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

“我要见一见萨拉。”马蒂厄开口道。

那矮男人变得严肃起来。他欠了欠身,脚后跟碰了个响:他的耳朵呈紫红色。

“我是魏缪勒。”他僵硬地自我介绍。

“我叫德拉鲁。”马蒂厄不慌不忙地应道。

矮个子男人脸上又浮起了和蔼的微笑,招呼:

“请进,请进。她在楼下工作间里。她会很高兴的。”

他将客人领进前厅,迈着碎步消失了。马蒂厄推开玻璃门,走进戈梅兹的公寓。在室内楼梯的转角处,他停了步,因为光线照得他头晕目眩:那是从布满尘土的彩画玻璃窗直射进来的。马蒂厄眨着眼睛,他感到头昏脑涨。

“是谁呀?”萨拉的声音问。

马蒂厄从扶梯上欠身观看。萨拉正坐在半榻上,身穿黄色晨衣,透过硬直而稀疏的头发,他看见了她的脑壳。一支火炬正对着她大放光芒:那是一只人类学里短头型的赭色脑袋……“是布吕内。”马蒂厄不快地想。他已有半年没见到布吕内了。但一点也不愿在萨拉家里与他重逢。这有些不方便,他们想交谈的事情太多啦。他们那奄奄一息的友谊只与他俩相关。何况布吕内带来的是外界的空气。那是整整一个健康的天地,充塞着各种各样顽强的反叛和暴力,体力的活动、耐心的奋斗和严明的纪律:马蒂厄将悄悄告诉萨拉的是令人害臊的小小床上的秘密,那是布吕内不需要了解的。萨拉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你好,你好呀!”她对他招呼道。

马蒂厄也报以一笑:他从上面瞥见了那张扁平难看的脸,由于善良而显得忧心忡忡;再往下看,便是那对肥大酥软的乳房,从晨衣领口袒露出了一半。于是他匆匆走下楼来。

“什么好风把你吹了过来?”萨拉问道。

“我想向您请教一点事情。”马蒂厄应答。

萨拉的脸色由于好奇而微微泛红。

“随便问吧!”她接茬道。

她觉得准能使马蒂厄开心,便兴冲冲地补上一句:

“您知道谁在这儿?”

马蒂厄转身朝向布吕内,同他握手。萨拉以动情的目光看着他们俩。

“你好啊,你这老牌社会叛徒 !”布吕内开口道。

马蒂厄听到这声音还是挺高兴的。布吕内是大块头,腰板结实,脸上的表情像乡巴佬一般迟钝。他看上去并不特别可爱。

“你好!”马蒂厄问候道,“我还以为你死掉了哩!”

布吕内笑而不答。

“请坐在我身边。”萨拉急切地说。

她知道,她将帮他的忙;现在,他是在她的管辖之下。马蒂厄坐了下来。小帕勃洛在桌子底下玩积木。

“戈梅兹怎样啦?”马蒂厄问。

“还是老样子。他现在在巴塞罗那。”萨拉说。

“您得到他的消息了么?”

“上星期有信来。他给自己摆功咧。”萨拉讥讽道。

布吕内的两眼炯炯发光。

“你知道吗,他晋升为上校啦!”

上校。马蒂厄想到昨日的他,不禁一阵难过。他呀,这个戈梅兹远走高飞啦。一天,他从《巴黎晚报》得知伊伦 陷落。他在画室里来回踱步踱了很久,一边用手指梳理自己的黑发。然后他便走下楼,穿着短上衣,连帽子也没戴,似乎是要去圆顶酒家买一包香烟。自此就没有回家。这间画室依然像他离去时一模一样:画架上放着一幅未完成的画作,桌子上有一块雕刻了一半的铜牌,四周是一堆装酸性化学剂的小瓶。画和雕的人像是辛普森小姐。画作上的她是裸体。马蒂厄仿佛又看见她在戈梅兹的臂膀中醉醺醺但却仪态万千地用沙哑的嗓音唱歌。他暗忖:“他对萨拉也太残酷无情啦!”

“是部长先生为您开的门么?”萨拉用开心的声音问。

她不愿提到戈梅兹。她原谅了他的种种不是:他的背信弃义、他的心血来潮、他的冷酷无情。但这件事不能原谅。不能原谅他出走到西班牙:他到那里去是为了杀人,他已经杀了人。在萨拉看来,人的生命是神圣的。

“哪位部长?”马蒂厄颇为吃惊地问。

“那个红耳朵的小耗子。人家是一位部长哩,”萨拉以带着几分天真的自豪感说,“人家一九二二年曾参加慕尼黑的社会党政府。现在他快饿死啦。”

“您当然将他收留了。”

萨拉哈哈大笑道:

“他提着衣箱跑到我家里来。可不,说真的,”她嘀咕着,“他没有可去的地方。人家把他从旅馆里赶了出来,因为他已经付不起账了。”

马蒂厄扳着手指数着说:

“连同安尼娅、洛佩斯和桑蒂,您已经有四位食客啦。”

“安尼娅就要走了,”萨拉接道,好像有点歉疚的样子,“她找到工作啦。”

“这是发疯。”布吕内说。

马蒂厄一惊,朝他转过头来。布吕内的愤怒既是有分量的,又是冷静的:他以地道的乡巴佬神情凝视着萨拉,并且重复道:

“这是发疯。”

“说的什么?什么事算是发疯?”

“哎哟!”萨拉急急忙忙应道,一边将手放在马蒂厄的胳臂上,“快来救救我,亲爱的马蒂厄!”

“什么事呀?”

“可这跟马蒂厄无关。”布吕内满脸不高兴地对萨拉说。

她不再听他说下去,而是用可怜巴巴的语调哀告:

“他要我把部长先生赶出去。”

“赶出家门?”

“他说我收留他是犯罪。”

“萨拉在夸大其词。”布吕内平静地说。

他朝马蒂厄转过身来,有些勉强地解释道:

“实际情况是:我们没有搞清楚这个矮子的来头。半年前,他好像在德国大使馆的走廊里出没过。一名犹太流亡者能在那儿干些什么,是不需要多高的天分就能猜出来的。”

“你们并没有证据呀!”萨拉嚷了起来。

“没有。我们是没有证据。假如我们有,他就不会再待在这里了。但即使只有假定,萨拉为他提供食宿也是极其不谨慎的。”

“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萨拉情绪激昂地问。

“萨拉呀!”布吕内温和地说,“您宁愿毁掉整个巴黎,也不愿让您的门客有什么不快。”

萨拉淡淡一笑道:

“不是整个巴黎。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决不会为你们的党派之争牺牲魏缪勒,党派嘛……那是抽象的东西。”

“我也常常这样说。”布吕内应道。

萨拉使劲摇头。她的脸涨得通红,她那发绿的大眼睛蒙上了薄薄的雾气。

“那位矮个子部长,您是见到了的,马蒂厄,”她不胜愤慨地说,“难道他会去伤害哪怕一只苍蝇么?”

布吕内的平静是广阔无边的。那是大海的平静,既令人放心,又使人激动。他从来不像是一个孤独的个人。他拥有人群式缓慢、安静而又嘁嘁喳喳的生活。他解释道:

“戈梅兹有时派回一些信差来。他们上这儿来,我们在萨拉的住所会见他们。你不难设想。信息的内容是绝密的。难道你非得选择这样的地方。来安顿一个有间谍名声的人物么?”

马蒂厄避而不答。布吕内用的是疑问句式,但这是为了取得雄辩效果:他并不是在征求马蒂厄的意见;布吕内早已不就任何问题征求马蒂厄的见解了。

“马蒂厄,我请你来做裁判:假如我赶走魏缪勒,他准会投塞纳河自尽。难道可以仅仅因为有怀疑,就把一个人逼得自杀?”她极为不满地补上最后这句话。

她挺了挺腰板,模样儿丑陋而精神焕发。她使马蒂厄产生一种糊里糊涂的同情心,那是常人对被压死者、遭逢事故者以及蜂窝组织炎和溃疡患者极易产生的。

“真是这样么?”马蒂厄问,“他会投塞纳河自尽么?”

“绝对不会,”布吕内插话道,“他会再到德国大使馆去,并想办法把自己彻底出卖。”

“这也一样,”马蒂厄接着说,“反正他是完蛋了。”

布吕内耸了耸肩,说:

“可惜是这样的。”

“您听见他说什么了吗,马蒂厄?”萨拉焦虑不安地盯着他问,“您说,到底谁有理?说点儿看法呀!”

马蒂厄无话可说。布吕内不征求他的意见。他不需要一个资产阶级分子、一个肮脏的知识分子、一个走狗之流的意见。“他会以冷淡的礼貌听我说话,他会坚如磐石、毫不动摇,只是按我所说来评判我本人,如此而已。”马蒂厄不愿布吕内来评判他。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他俩谁也不评判谁。“友谊不是用来批评人家的,”那时候布吕内常说,“友谊是用来增强信任的。”也许目前他也还说这种话,但他想到的却是自己党内的同志了。

“马蒂厄!”萨拉说。

布吕内朝她俯下身子,摸着她的膝头说:

“萨拉,您听我说,我很喜欢马蒂厄,也非常尊重他的智慧。如果是要弄清斯宾诺莎或康德某一段话的含义,那自然非他莫属。但这件事太蠢啦,我向您保证:我无须一名裁判,即使他是一位哲学教授。我的态度很清楚。”

“当然,”马蒂厄自语,“那当然。”他心里十分难过,但他并不责怪布吕内。“我有什么资格给人家出主意?我自己一生做出了什么成绩啊?”

布吕内站起身,说:

“我该走啦。不用说,萨拉,您可以自己看着办。您不在党内,但您为我们做的事已很可观。但假如您要挽留那个人,那么当戈梅兹带消息回来时,我只要求您到我家里来谈。”

“那没问题。”萨拉说。

她的两眼闪闪发光。她仿佛获得了解放。

“任何东西都别随处乱扔。统统烧掉为好。”布吕内又叮咛。

“我答应照办。”

布吕内转身对马蒂厄道:

“好啦,再见吧,老弟!”

他并不向他伸出手,而是专注地观察他,表情严峻。那是昨晚玛赛儿式的目光,包含着抑制不住的惊讶。对方在这目光下原形毕露,像一个赤身裸体的大汉。渺不足道,笨手笨脚。“我有什么资格给人家出主意?”他 眼睛:布吕内看上去生硬而干瘪。“而我呢,我脸上就摆着‘打胎’二字!”布吕内开口啦。他的语调却完全不是马蒂厄所想象的那样。

“你一副倒霉相,”他温和地说,“有什么事不顺当吗?”

马蒂厄也站起身来。

“我……遇到了麻烦。不过不是很严重。”

布吕内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他颇为踌躇地看着马蒂厄。

“真蠢啊,一天到晚东奔西跑,连看看老伙伴们的时间都没有。假如你一命归天,我得过一个月才会知道。而且会是偶然得悉。”

“我不至于马上送命的。”马蒂厄乐呵呵地说。

他感觉到布吕内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暗想:“他并没有评判我啊。”心里充满谦卑的感激之情。

布吕内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那不至于,可是……”他喃喃道。

他似乎终于拿定了主意:

“你两点钟时有空吗?我有点儿时间,可以上你家里转一圈。咱俩可以像从前那样谈谈心。”

“像从前那样。我没别的事,在家恭候。”马蒂厄答道。

布吕内亲切地冲他微笑。他保持了那种天真愉快的笑容。他转过身,朝着楼梯走去。

“我送你走。”萨拉说。

马蒂厄目送这两人离去。布吕内上楼梯的动作轻快得令人吃惊。“并没有完全变样儿哟。”他暗自想。顿时他的胸臆有一种悸动,其间包含着温暖和谦逊,又似乎是一种期待。他向前走了几步。在他的头顶,房门砰然响了一声。小帕勃洛挺认真地瞧着他。马蒂厄走近桌面,拿起一把雕刻刀。一只停在铜版上的苍蝇嗡地飞走了。帕勃洛依然盯着他望。马蒂厄觉得挺不自在,也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孩子的目光所吞没。“孩子么,都是些小小野兽,他们的感官全是一张张嘴巴。”帕勃洛的目光还不是人类那种目光,但已是活跃异常的生命:这娃儿离开娘胎还不很久,这一看就知道。他待在那儿,手足无措,小模小样儿,身上还有那种刚被吐出来的、混浊的毛茸茸气息;但就在他那眼眶里浑浑噩噩的黏液后面,却隐藏着一个小小的贪婪的意识。马蒂厄玩弄着那把雕刻刀。“天气真热!”他自言自语。苍蝇在他四周嗡嗡飞舞。在另一处玫瑰色调的屋子里,在另一个女人的腹内,有一个水疱儿正在膨胀。

“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吗?”帕勃洛问。

“你说说看。”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根羽毛。”

“他有了思想咧。”马蒂厄想。

他又问:

“你变成一根羽毛以后又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我睡觉呗。”

马蒂厄蓦然将那雕刻刀扔在桌面上:那苍蝇被吓得不停地转着圆圈儿飞,终于停在那铜版的两条细线的缝儿里。细线所代表的却是女人的一只胳臂。得赶快采取行动啊,因为那水疱儿正在膨胀:就在此时此刻,它正在暗中努力,拼命要摆脱粘连、要从黑暗里脱身,变成跟这 小东西 差不多的玩意,变成这正在吞噬世界的、小小的、苍白而又柔软的吸盘!

马蒂厄朝楼梯走了几步。他听见了萨拉的声音。她打开大门,站在门槛上对布吕内微笑。“她还等什么,不赶快回来?”他转过身来,瞧瞧孩子,又瞧瞧那只苍蝇。“一个小孩。一个会思想的肉团儿,若要杀他他就会叫喊、会流血。杀一只苍蝇比杀一个小孩容易。”他耸了耸肩膀。“我不是去杀任何人。我是防止一个小孩诞生。”帕勃洛又去玩他的积木;他已把马蒂厄抛到脑后。马蒂厄伸出手,用手指触摸桌子。他惊奇地反复自语:“防止小孩诞生……”仿佛在什么地方,有一个已经发育完全的孩子,正等待时机要蹦过来,蹦到布景的这一边,蹦进这间屋子和光天化日之下,而马蒂厄正在半路上拦截他。其实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有一个小小的若有所思、外貌狡黠的人儿,表里不一、模样儿痛苦、皮肤白皙,两只耳朵很大,身上有若干胎记,如同一般护照上登记的那样有各种面貌特征。这小小的人儿将永远不会一条腿在人行道上、一条腿在阴沟里满街乱跑;他有一双眼睛,像马蒂厄长着绿眸子,或像玛赛儿长着黑眸子,它们将永远不能见到冬日的蓝天、大海的波涛,或是任何人的面孔。他有一双手,将永远不能触摸白皑皑的积雪、女人的肌肤或松柏的表皮:那将是一整幅关于人间的景象,血淋淋的,光芒四射的,阴森单调的,热情奔放的,具有不祥之兆的,充满希望的景象。也是园林屋宇鳞次栉比的景象,温柔而成熟的大姑娘的形象,可怕的爬虫的形象,……这一切都将在刮胎刀的一刮之下化为泡影,犹如玩具气球在刹那间爆裂。

“我来啦,”萨拉应道,“让您久等了吧?”

马蒂厄抬起头来,感到舒了一口气:她俯在栏杆上,笨重而丑陋。此人已是徐娘半老,一身仿佛腌渍过的肉,好像尚未出生就已经老了。萨拉冲着他笑嘻嘻,匆匆走下楼梯。她那身晨服在她短粗的小腿四周轻轻飘逸。

“怎么样?有什么事吗?”她急切地询问。

她那双迷惘的大眼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他转过身来开门见山地说:

“玛赛儿怀孕啦。”

“噢!”

萨拉的表情倒挺高兴。她迟疑地问:

“那么……你们打算?……”

“不,不是,”马蒂厄急忙回答,“我们并不想要孩子。”

“哦,是这样。我明白啦。”她低下头,保持沉默。马蒂厄无法忍受这种忧伤,这甚至说不上是一种责备。

“我猜想你们二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戈梅兹对我提到过。”他只好不讲客气啦。

“是的,老早以前。”

她突然抬起两眼,激动地说:

“您知道,要是动手早,就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力戒去评判他,于是放弃了自己对他的保留和责怪;只剩下一个愿望,便是安慰他。

“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当会露出笑容,信心十足地面对未来。她将独自一人为这小小生命的悄然消逝而哀伤。

“萨拉,您听我说:请尽量理解我:我不想结婚。这不是出于自私。我觉得婚姻……”

他打住了:萨拉是已婚的女人,她在五年前嫁给了戈梅兹。马蒂厄稍停片刻又道:

“而且玛赛儿不想要孩子。”

“她不喜欢孩子吗?”

“她没有这种兴致。”

萨拉不知如何是好了,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是的。那么,果真是……”

她抓起他的双手道:

“我可怜的马蒂厄,您一定很伤脑筋!我希望能帮助您。”

“对啦,正是这样。”马蒂厄接口说,“您能够帮助我们。当您碰到这个……麻烦时,您曾去看过什么人,我记得似乎是个什么俄国人。”

“不错,”萨拉应道(她的脸色突然变了),“那太可怕了!”

“哦?”马蒂厄接着说,声音都走了调,“那是……那是很疼痛的吧。”

“倒不太疼,可是……”她哀痛地说,“我怀念那孩子啊。您知道,那是戈梅兹的意思呀。在那个时候,只要他想干什么……但这太可怕啦,我永远也……如今他即使在我面前双膝跪地,我也绝不会重蹈覆辙啊。”

她用茫然若失的眼光盯住马蒂厄。

“手术之后,他们递给我一个小包,对我说:‘把这扔进阴沟得啦。’扔进阴沟。像一只死老鼠!马蒂厄呀,您不明白您要干的是怎样的事情啊!”

“可当您生下一个婴儿时,难道您就更明白一些么?”马蒂厄生气地问。

一个婴儿:又增加了一个意识,一小点闪烁跳跃的火光,它将兜着圆圈儿飞舞,向四壁碰撞,而且无处可逃。

“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您不知道您要玛赛儿付出多大的代价。我担心以后她会恨您。”

马蒂厄似乎又看见了玛赛儿的眼睛,一对有着晕圈的、冷酷无情的大眼睛。

“您恨戈梅兹吗?”他生硬地问。

萨拉做了个大慈大悲而又无可奈何的手势:她恨谁也恨不起来,尤其不可能恨戈梅兹。

“不管怎样,”她以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说,“我不能把您介绍给这个俄国佬,他至今还给人做手术,但他现在嗜酒如命。我已经对他毫无信任。两年前,他有过一桩丑闻。”

“您就不认识别人了么?”

“一个也不认识。”萨拉慢吞吞地说。但蓦然间,她的善良禀性全都涌到她的眉宇之间,她大声说:“不,对啦。我来管这件事。我怎么竟然没有想到呢!我负责安排。去找瓦尔德曼嘛。您没有在我的家里见到过他么?是个犹太人,妇科专家。可以说,打胎是他的专长:在他手上您会安然无恙的。在柏林,他的诊所是门庭若市啊。纳粹上台后,他便移居维也纳。这以后便是德奥合并,他提了一只小衣箱,落难巴黎。但他早就把钱全都存到了苏黎世。”

“您估计他能办成么?”

“当然能成。我今天就去拜访他。”

“我很高兴,”马蒂厄说,“我太高兴啦。他不会收太多钱吧?”

“在德国时,他最多收到两千马克。”

马蒂厄的脸变成刷白:

“等于一万法郎!”

她急忙补充道:

“那是宰人,他是仗着名气收钱。这里谁也不认识他,他就得合理收费:我会提个建议,比如三千法郎。”

“好吧。”马蒂厄咬紧牙关表示同意。

他不禁自问:“我到哪里去找这笔钱啊?”

“听我说,我干吗不今天上午就去一趟呢?他住在勃莱兹-戴高夫街,离这儿挺近。我穿好衣服就下楼。您等着我吗?”

“不等啦,我……我十点半钟还有约会。萨拉,您真是难得的好人啊!”马蒂厄道。

他抱住她的两肩,笑嘻嘻地摇晃着。她刚刚为他作了牺牲:不顾自己的一腔反感,出于仗义伙同他干一件令她厌恶的事。她为此而兴高采烈。

“近十一点钟时您在什么地方?”她问,“我可能要给您打电话。”

“这个么,我会在圣米迦勒大道的杜邦·拉丁餐厅。我可以在那里一直待到您来电话么?”

“在杜邦·拉丁餐厅?那好吧。”

萨拉的晨衣领口开得很大,她那硕大的乳房露出一大截。马蒂厄紧挨着她的身子,既是出于友情,又是为了把视线从她的躯体上移开。

“再见啦,”萨拉说,“再见啦,亲爱的马蒂厄。”

她抬起头来,以她那温柔而难看的面容仰望着他。在这副面容上,渗透着一种惊人的、几乎是感官式的谦卑,使人狡黠地想要伤害它、羞辱它。丹尼尔说过:“我一见她,就懂得了性虐待狂。”马蒂厄亲了亲她的两腮。

“夏日!”天地一色,融在了一起;从街上仰望,是一片流动的仙境。人们有如在空气里飘浮,人面赤红如焰。马蒂厄嗅到一股新鲜而活泼的气息、一种跃动着青春的尘粒。他 着眼睛,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夏日来了啊!”他向前走了几步。黑色的柏油有些融化,夹杂着小小的白石子,粘在鞋底上。玛赛儿有孕啦,这就不同于往昔的夏日了。

她正在酣睡。她的身子沉浸在浓郁的阴影里,在沉睡中流淌着汗水。她那对美丽的褐色和淡紫色的乳房塌陷下去,乳峰四围渗出细细的汗珠,是白色的、微咸的,像一朵朵小花,她在沉睡。她总是要睡到正午时分。可她肚子里的那个水泡,它却没有入睡。它没有工夫休息:它在摄取营养、在膨胀。时间以不可逆转之势,抖动着径直前行。水泡在膨胀,时光在流逝。“我得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弄到那笔钱。”

卢森堡公园。天气炎热,泛着白光。雕像、野鸽、儿童。儿童在奔跑,野鸽在飞翔。奔跑、白色的闪光、小小的溃散。他在一把铁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到哪里去弄这笔钱呢?丹尼尔是不会借给我的。但我还是要试一试。然后,作为最后一招,我总还可以去找雅克。”青草地波浪起伏地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一尊少女雕像的臀部正对着他,野鸽咕咕不停地叫唤,那是些与石雕为伍的飞鸟:“不管怎样,这不过是半个月之内的一桩事情。这犹太佬总可以等到月底吧,到本月二十九日,我就能领到工资了。”

马蒂厄突然停下脚步:他发现自己正在思考。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感:“此时此刻,布吕内正在街上行走。他在阳光下很舒适。他很轻松,因为他正在期待。他在穿越一座纤维玻璃的城市,他不久会将它砸烂。他感觉到自己是强者。他有些摇摆地朝前行走,走得谨慎而又小心,因为砸烂一切的时刻尚未到来。他在等待,他在期望。而我呢!而我呢!玛赛儿有了身孕。萨拉能说服那犹太佬吗?到哪里去弄钱?我琢磨的就是这些事啊!”他突然仿佛看见在两道黑色浓眉下的一双挤到了一起的眼睛:“马德里。我本想上那儿去。我向你发誓。后来没安排上。”他突然一转念:“我已经老啦。”

“我老喽。现在我有气无力地倒在一张椅子上,陷入个人生活琐事无法自拔,不再有什么信念。然而我呀,我也曾想着要去西班牙。可后来没安排上。南南北北的西班牙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却在这里,我在品尝我自己。我品尝到了昔日血与水的味道,那是含有铁质的水。也就是我自己的味道,我 便是 我自己的味道,我存在着。存在,那便是:不渴而自饮!三十四岁,我已自我品尝了三十四个年头,于是就老了。我辛苦过,我期待过,我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一切:玛赛儿、巴黎、不再依赖别人。这些都已终结。我已经无可期待。”他凝视着这座普普通通的花园,总是那么新鲜,又总是原来的样子。如同不尽的海洋;一百年来是相同的缤纷色彩和不变的嘈杂之声在涤荡着它,如同大海里永远相同的浪花和波涛。这里有这样一些东西:这一群群不拘一格向前奔跑的儿童,一百年来就是这样;有同样的阳光照射在断了指头的皇后们的石像上;还有这一株又一株的树木。有萨拉及其黄色的晨衣,有怀了孕的玛赛儿,有金钱问题。所有这一切是那么自然、那么 正常 、那么单调,这一切就足够填满人生,而这也 就是 人生。其余呢,才是分裂的西班牙,才是西班牙的众多古堡 ,才是……“什么呀?一种为我所用的、温暖的世俗性宗教?一种不引人注目的、天使般纯洁的陪衬,借以点缀我真正的一生?一种对罪责的逃遁?他们,如丹尼尔、玛赛儿、布吕内、雅克,全都是这样看待我的:一个想得到自由的人。他像大家一样,既要吃、又要喝,他是公教人员 ,自己不搞政治,他读《事业报》和《人民报》,他也有金钱方面的烦恼。不同的是,他想获得自由,如同别人想获得一套邮票。自由,这是他的秘密花园。他同他自己的小小的默契。一个懒惰而冷漠的家伙,有点儿喜欢幻想,其实颇通情达理,狡黠地为自己构筑了一种平庸坚固,但却墨守成规的幸福,偶或也以高尚的想法来为自己辩护。难道这就是我?”

那时他七岁,住在皮蒂维埃当牙医的于勒叔叔家。他独自待在候诊室里,玩着妨碍自己存在的游戏:他竭力不咽下口水,诸如将什么冰凉的液汁留在舌尖上、避免做吞咽的动作,不使它进入喉管底部。他竟能做到使自己脑子一片空白。但这空白本身仍然有一种味道。那是一个专做傻事的日子。他在这外省式的酷热里好不难受,这样的天气使人想到蚊蝇。而他正巧捉住一只苍蝇,刚刚扯掉它的翅膀。他方才发现这苍蝇的绿脑袋很像厨房里火柴棒儿的绿尖尖,于是跑到厨房里去找到了火柴盒儿,用苍蝇的绿头去摩擦,看看能不能着火。可干这些事也都是马马虎虎:不过是闲来无事取闹而已。因为他无法对他自己产生兴趣,也明明知道那苍蝇是不会燃烧的。在候诊室的桌子上,放着一些看破了的周刊和一尊漂亮的中国瓷瓶,是青灰色的,带有瓶把儿,做成鹦鹉爪的形状。于勒叔叔告诉他这古瓷瓶有三千年历史。马蒂厄两手反背着走近了瓷瓶,端详着它。一边不胜忧郁地摇摆着身子:在这阳光烧烤着的古老天地里,却当上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小肉团儿,面对一只毫无知觉的三千年古瓶,想来不免令人寒心!他转过身来背朝着这古瓶,在大镜子跟前挤眉弄眼,又深深吸起气来,却仍排遣不了闲愁。于是他突然走回桌子旁边,双手举起那颇有分量的古瓶,砰然将它掷在地板上:这真是突发奇想,天外飞来的神思。这样做了以后,他立刻觉得自己飘飘然如游丝一般。他无限惊喜地瞧着那堆破碎的瓷片。这三千年的古瓷瓶在这只有四五十年资历的四墙之间、在亘古不变的阳光照耀中,遭逢了某种变故,那是旭日破晓式的大逆不道的变故。他暗自寻思:“干下这件事情的便是我呀!”于是感到无限自豪。没有羁绊、没有谱系、没有缘起,一个执拗的小家伙,突然顶破地壳而显现。

他十六岁时已成为一个野小子。在阿尔卡雄,他躺在沙滩上,观看着大洋里平静壮阔的波浪。有个波尔多的小子竟朝他扔石子,他刚刚揍了他一顿,并且强迫他啃了一嘴沙土。他坐在松树的树荫下,气喘吁吁地,鼻孔里充满松脂的芬芳气息,觉得自己简直像一枚吊在半空中的小炸弹,圆圆的,粗暴的,无法譬解的。他叮咛自己:“我将是自由的。”也许他什么也不曾叮嘱过自己,但这确实是他想要说的,而这便是在打赌。他曾发誓:今后整整一生都要像这特别的时刻。他二十一岁时便在屋里研读斯宾诺莎的作品;这天正好是封斋节前的欢庆之日,街上开过许多五彩缤纷的彩车,车上载着硬纸做的各色人物。他抬起眼来瞅了瞅,又发起誓来(这回带着哲理性的夸张口吻,最近以来他和布吕内都是这样)。他叮嘱自己:“我将拯救我本人!”他十次、百次地一再起誓。随着年龄增长、随着知识界方式的演变,用词是有所变化的。但却始终是内容一样的同一种誓言。在他自己心目中,马蒂厄并不是那个有些笨拙、在一所男子中学讲授哲学的高个子家伙,不是律师雅克·德拉鲁的兄弟,也不是玛赛儿的情夫,或者丹尼尔和布吕内的好友,而仅仅体现为这个誓言。

什么誓言?他用手拂了拂被阳光照花的眼睛:他也弄不清楚了。他现在常常(而且越来越经常)长时间地离群独处。为了理解这誓言,他必须是在自身处于最佳状态的时刻。

“请把球发过来。”

一只网球滚落到他脚下。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球拍朝他跑过来。马蒂厄将球捡起,抛了过去。他肯定并不处于最佳状态:他是在这郁闷的酷暑中苟活,忍受着日常生活里那种古老而单调的感觉;他徒然反复念叨从前激励他的句子:“得到自由。成为自身的动因。要能够宣告:我欲故我在。成为我自身的发端。”这是些空洞而夸张的句子,是令人恼火的知识分子用语。

他站起身来。一个公职人员站起了身。他在金钱方面碰到了麻烦,他要去找他从前一位学生的姐姐。他在寻思:“是不是已成定局?是不是我仅仅是一名公职人员?”他期待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最近这些年来都只不过是在临阵的前夜罢了。他透过无数小小的日常烦恼在期待。当然,他也追求那些风流女子;但就在这个时期,他也在到处旅行,何况他还必须挣钱过日子。但即使在这一切当中,他唯一关切的仍然是保持自由。为了采取一种行动。一种自由自在、经过深思熟虑的行动,它将决定他的整个一生,并成为新的生存的开端。他从来没能完全投入一次恋爱、从事一种娱乐;他也从来没有真正感到不幸。他始终觉得自己心不在焉,觉得自己似乎尚未完全降临人世。他在期待着。但就在这个当儿,渐渐地、乘人不备地,年龄却有增无已;它们从背后袭击,一下子便到了三十四岁。“我本该在二十五岁时投入。像布吕内那样。但在那个年纪你不会是心明眼亮地投入。你在上当受骗。我也不愿意上当受骗。”他曾想到过到俄国去,想到过放弃自己的学习,或者去学一种手艺。但每一次在这类重大决断的边缘,使他止步不前的,是他没有那样做的 理由 。在没有理由的情况下,它们充其量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罢了。于是,他便继续不停地期待着……

在卢森堡公园的水池中,一些玩具帆船在转悠,不时被喷泉的水柱击中。马蒂厄停下脚步,观看这小型船赛。他思量着:“我不再期待。她说得对:我空耗了自己、虚度了年华,完全沉浸在期待之中。此刻我很空虚。此话不假。然而我已不再期待任何东西了。”

那边在喷泉附近,一只小船遇难了,它即将倾覆。所有在旁观看的人都哈哈大笑。一名顽童正用一只船桨试着将它扶正。 56fQMDpBSeRrfOpjqni9tI8F9w+Zz8dvVN9k+rYvMj5t7LENqbZuhKogWlbFjV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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